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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破军》 BY 沧月

_11 沧月(现代)
  地上、四壁甚至屋顶都是湿的,显然这座古墓里有过惨烈的死亡,而眼前这个人曾花了无数的力气来试图彻底清洗这里,直至疲惫不堪。
  “不是你。”忽然间她就确定了,脱口轻轻道,“是谁?”
  “一个鲛人。”云焕冷笑起来,眼里又露出了那种锋利的光芒,“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这个仇我来报!我不会假手他人,也不许你和西京插手。”
  “鲛人?”白璎一惊,然而看到那样的眼光、却知道是绝问不出什么来了。
  “既然你不愿意认我当同门,我也不希罕有这样一个师姐。除了师傅外、我并不承认师门中其他任何关系。”云焕稳定着自己的情绪,站直了身体,看着前来的空桑太子妃,“我们注定要成为对头,但至少不要在这里拔剑——我不想在师傅面前和你动手。她说过不希望看到同门相残,我必不会逆了她的意思。但我也决不是个束手就死的人。”
  “我只是来送灵。”白璎不动声色地回答,心里却是暗自吃惊——她看着云焕眼里的神色,隐约觉得有些异样,竟不似一个弟子对师傅去世的哀恸模样。她并非懵懂少女,不由惊疑不定,怔怔的在心里打了个激灵。
  “送灵?”云焕一怔,猛地明白过来,“哦,我倒忘了你们空桑人的风俗!”
  “离师傅仙逝已经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灵之日,若不按空桑习俗诵咒燃香,人的魂魄便无法通过北方尽头的九嶷、去往彼岸转生。所以我连夜赶来。”白璎回答,眉间肃穆,“只可惜西京师兄还在泽之国,无法分身前来。”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惜冒了风险从无色城赶来。倒也是难得。”云焕冷笑起来,沉吟着遥想大陆另一边密布的战云,眉间不知不觉又拢上了白璎极度厌憎的那种杀戮表情,“西京在那边是被飞廉缠住了吧?居然还没死?倒是命大。”
  “我要开始送灵了。”截口打断,白璎冷冷看着云焕。
  然而沧流少将并没有丝毫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张轮椅上沉睡的人,声音忽然变得和刹那前完全不同:“先帮我擦掉那滴血——”
  “什么?”白璎诧异。
  “师傅左颊上溅了一滴血,”云焕的眼睛一直没有移开,轻声,“师傅她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东西的——帮我擦掉它……请。”仿佛想起什么,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的语气,那是他几乎从未对别人用过的字眼。
  被那样专注而梦呓般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白色的脸颊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红色。她诧然脱口:“为什么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脏……根本不能碰。”云焕微微苦笑起来,“而且,小蓝也不让。”
  顺着他的指尖,白璎看到了一团蓝灰色的毛球蜷缩在轮椅的靠背顶端,从慕湮遗体的肩膀后探出头来,用警惕灵活的光盯着水边交谈的两个人。
  “那是什么?狐狸?”第一次来到古墓的女子有些惊讶。
  “师傅养了十几年的蓝狐。”云焕简单地解释,做了一个“请”的催促手势。
  “它会让我近身?”一边涉水过去,一边白璎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那小动物警惕的眼睛。
  “应该会。小蓝很聪明,能分辨不同的人。”云焕忽地轻轻叹了口气,眼里有某种复杂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种和师傅相似的气息。”
  那样的话让白璎微微一惊。然而就在那个刹那、一直盯着她看的蓝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果然消除了恶意,闪电般窜了过来,想要扑入她怀里。
  然而,冥灵女子的身体是虚无的,蓝狐穿过了白璎的身体、落在冷泉里。
  湿淋淋的蓝狐回头看着俯下身去的白璎,忽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黑豆也似的眼里,陡然有一种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经死去的冥灵……这个前来送师傅的女弟子,其实早就已经比师傅更早地离开了这个人间。
  “师傅……师傅……”来到轮椅前,伸手恭谨地拭去了颊边的血,感觉触手之处的肌肤居然坚冷如玉石,白璎一惊跪倒在水中,凝视着这一生都未谋一面的师傅,眼里泪水渐涌,“我是二弟子白璎……您看到了么?我来送您去往彼岸了。愿您来世无忧无虑、一生平安。”
  无忧无虑,一生平安——空桑女剑圣一生倥偬跌宕,竟是没有过真正无忧快乐的日子。白璎跪倒在地底涌出的冷泉中,女子闭目合掌,开始静默地念动往生咒。
  除了祝诵声,古墓里没有丝毫声响。
  作为空桑六部之中最高贵的白之一族的王,白璎的灵力是惊人的。空桑皇太子妃跪倒在古墓里,严谨地按照着空桑古法进行着送灵的仪式,随着如水般绵长的祝诵声,咒语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祷着灵魂从这死亡的躯体上解脱、去往彼岸转生。
  虽然不明白空桑人的习俗,更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云焕依然跪倒岸上的水边,凝视着昏暗墓室内死去的人。
  忽然间,仿佛有风在这个密闭的石墓内悄然流动,唯一的一盏灯灭了。
  对于黑暗的本能警惕,让云焕在瞬间按上了剑。然而下一个刹那他的手就由于震惊而松开,惊讶地看着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居然有一层淡淡的白光、从死去的师傅身上透了出来!
  随着白璎的吟唱,那层白光越来越清晰地从女剑圣身上渗透出来、游离、凝聚,最后变成了若有若无的云。那样微弱然而洁白的光芒、漂浮在这个漆黑一片的墓室内,随着送灵的吟唱而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最后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光芒漂向了跪着的白璎,在冥灵女子身侧徘徊许久,似是殷殷传达着什么话语。而白璎的身子微微颤抖,停止了吟唱,只是点头,仿佛答应着什么。
  “师傅!师傅!”再也忍不住,岸上震惊的声音划破了黑暗。
  云焕抬头看着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师傅生前的剪影,只觉刹那间心都停止了跳动。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涉水奔了过去,试图去拉住那一片虚无的光芒。
  “此生已矣,请去往彼岸转生!”看到有人惊扰了送灵仪式,白璎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对着虚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双手,手心向上——冥灵的手中、陡然有六芒星状的光芒闪出。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开来,化成了无数星光,迅速划过。
  云焕踏入水中的刹那、只觉那无数细碎的流星如风般擦肩而过。生死在刹那间交错而过,没有丝毫停留。
  “师傅!师傅!”有些绝望而恐惧地、他对着虚空呼喊,知道有什么终将彻底逝去。
  仿佛被那样的绝望所震动,那些白光忽然凝滞了刹那,宛然流转、轻轻绕着他一匝,拂动他的鬓发。然后瞬忽离去,掠过重重石墓的门、最后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师傅……”轻风过耳而去,云焕全部的神气似乎也随之溃散,颓然跪倒在水中。
  许久许久,这座古墓恍如真正的死地一般寂静无声。
  小蓝依旧不愿和云焕接近,慢慢游回到了轮椅边,顺着椅背爬上了散去魂魄、彻底成为石像的慕湮肩头,静静俯视着跪在冷泉中的两名剑圣弟子。
  “师傅最后有话,要托我告诉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灵力,白璎虚幻的形体更接近于透明,匍匐在水中,低声断断续续道。
  云焕霍然抬头。
  “师傅说……她已去往彼岸。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错怪了你。”白璎轻轻复述着,神色之间有一丝奇异、又有一丝悲悯,看着他,“她并不怨恨鲛人,希望我们也不要报仇。你已经破了不杀罗诺族长的诺言,她很失望。希望你的剑上、此后能少染血迹。”
  云焕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轮椅上的石像,薄唇紧抿着、仿佛克制着什么情绪。他的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手腕——曾经在烈火上烙下的誓言尤在耳畔,而转眼之间铺天盖地的血迹已经浸染了这座古墓。他居然在盛怒和绝望之下大开杀戒,就在师傅灵前背弃了自己的诺言!一念及此,强烈的痛悔忽然间就从心底直刺上来。
  “师傅最后说——”白璎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看着师傅的遗像、再回头将视线落在脸色苍白的沧流少将身上,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她将复生。”
  “什么?!”这一句话仿佛闪电击中了云焕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间因为狂喜而雪亮,脱口惊呼,“复生?她将复生?!”
  ——空桑人、真的能复生?真的存在着轮回和流转?沧流帝国的少将本来是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几分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师傅还存在于天地之间、相信魂魄不灭,相信必然会在这片大地上的某处重新相见。
  “师傅会在哪里复生?哪里?”他不自禁地脱口急问。
  白璎的眼睛却更加的肃穆,隐隐间居然有某种庄严的气息,轻声复述:“师傅说,她将去往彼岸转生——天地茫茫,众生平等。她或许去往无色城,或许转生在大漠,或许转生成鲛人,甚或会复生在冰族里……”
  冥灵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沧流帝国少将:“这云荒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和她有关——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你明白师傅的意思么?”
  云焕眼睛里的亮色忽然凝滞了,长久地沉默,却没有说话。
  “所以,少将在对任何一个人挥剑之前、请都想一想。”白璎凝视着他,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苍生何辜。”
  云焕狭长的眼睛闪了一下,垂目不应,黯淡的墓室内,隐约看到一丝奇异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
  “我答应: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处于危境,此后绝不因一时之怒而多杀无辜。如前日曼尔戈部之事不会再有。”许久,少将忽然开口,语声忽转厉,“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杀人!”
  “什么叫做苍生?我们冰族是不是苍生?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苍生!”忽然间仿佛被触动了内心的怒意,云焕冷笑着开口,“口口声声什么苍生,你们这群死人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帝都是如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还谈什么怜悯苍生!谁又来顾惜我们死活了?我只是不想被淹死!用尽全力只能保全性命、你还要我去想挣扎的方向对或者不对?”
  白璎一震,沉默,侧头看着泉中玉像:“这些话,你对师傅说去。”
  “这种话,今日说过一次,此生绝不再提。”云焕冷笑,按剑而起,眼神冷厉,“说又何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说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
  白璎从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道如何说,许久只是道:“师傅用心良苦。”
  “我心里都明白。”云焕转头看着地底冷泉中那一袭宁静的白衣,眼里杀气散去:“你我也算一场同门,最终却只得师傅灵前一面之缘。”闪电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声轻响,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了开来:“从这个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静默地看着那一剑、白璎沉沉点头,忽然道:“放心,帝都那边绝不会得知你的师承来历。”
  云焕霍然一惊,抬头看着这个冥灵女子。
  “西京师兄虽几死于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剑圣弟子身份。”白璎微微一笑,眼神却清爽,“剑圣门下当以剑技决生死,而不是别的龌龊手段。”返身便招回了天马,掠出墓外。
  云焕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高窗口,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这个身份?若不说穿便是秘密,若说穿了呢?
  ——帝都那些元老们,是真的没有查过他的身份来历么?
  守在外面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却一脸惊奇。
  半夜里居然有好几道流星划过。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着却有两道白光先后从其中散逸而出,消失在苍穹里。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怀忐忑。
  只有他看清楚了进去的是空桑的冥灵战士,然而古墓里没有动响、也没有打斗的兵刃声,片刻后他看到两道白光一先一后飘散而出——第二道他依旧看清楚了是一个骑着天马的白发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么。
  云焕少将果然是不可测的人物,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
  难怪巫彭大人要吩咐自己严加关注,了解一举一动。
  然而,正在出神的时候石门却轰然打开,他听到靴子踩踏在结冰的地面上。是云少将出来了?一惊之下,他霍然抬头。
  “将石墓周围打扫干净,”站在黑洞洞的墓门口,应该是手按着门旁的机括、不让石门重新闭合,云焕的声音却平静,一字一句吩咐,“然后,把这座墓给我用玄武岩彻底封死。”
  话音未落、忽然间右臂一动,喀喇的碎裂声传来,石门机括居然被硬生生捣碎!
  “小蓝,出来么?”云焕霍然回身,对着黑暗低喝。
  没有任何回答。
  少将铁青着脸松开手臂,一步踏出。万斤重的石门擦着他的戎装、力量万钧地落下。
  “再见……”颓然靠在永远闭合的石门上,云焕用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说了一句,等狼朗以为他又有吩咐上来听候时,少将的声音忽然振作了,“给我采来最好的玄武岩、将这座古墓彻底封死!不允许任何人再靠近这里!”
  彻底封死?狼朗的脸刹那苍白下去。
  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了一袭白衣,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女子……终于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西方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划破了死寂漆黑的夜幕,向着北方尽头落去。
  苍生沉睡,大地沉寂,这莽莽云荒上、无意仰头所见者又有几何?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
  漆黑的荒漠里,声音因为寒冷而颤栗,然而那样动人的歌词、却用嘶哑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边轻抚着膝盖上卧着的少女的头发,一边用破碎不堪的调子唱着一首歌谣,眼睛是空茫的、抬着头看着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暗夜里忽然有啜泣声,枕着歌者膝盖入睡的少女再也忍不住地痛哭起来,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把头埋入对方怀里痛哭起来,“你的喉咙被炭火烫伤了还没好,再唱下去会出血的!”
  “央桑,没事的,你睡吧。从小不听我唱歌,你是睡不着的。”黑夜里歌者的声音温柔而嘶哑,轻柔地抚摸着妹妹的头发,“你的脚还痛么?冷不冷?”
  为了不让沧流军队发现,他们这一群逃生的牧民甚至再暗夜里都不敢生火。
  于是姐姐抱着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气里相拥取暖。
  “很痛,很痛啊!”毕竟年纪幼小,十六岁的央桑抚摸着被打断的脚腕痛哭起来,身子瑟瑟发抖,“我恨死那个家伙了!我要杀了他……呜呜,姐姐,我要杀了他!他不是人!”
  那个家伙是沧流的云焕少将——那还是他们在被围后、才从那些军队的称呼里得知的。
  那之前、谢神的歌舞会上,他们一直以为那个和女仙在一起的冰族青年不过是一个过路人而已。美丽任性的央桑倾心于那样冰冷而矫健的气质,以为那是配的起自己的大漠白鹰,向这个陌生人热烈地奉上了自己的云锦腰带——却不知道那正是他们一族的死神。
  十几天后、当那个沧流少将提兵包围苏萨哈鲁,搜查鲛人行踪的时候,央桑是那样的吃惊,甚至一瞬间有重逢的喜悦。她试探地对着那个带兵的冰族将军微笑,然而那双冰窟一样的眼睛没有丝毫回应——似是早已不认得她。
  而短短几天内,那样暴虐残忍的血腥一幕、成为了两个少女一生中的噩梦。
  在逼着她吞下火热的炭的时候那个人没有一丝动容,甚至当手下用钢钎一寸寸夹碎央桑纤细脚腕的时候、淡漠的唇角也只吐出冷冷一句话——“该招了吧?”
  她知道那个人并不仅仅为了拷问她们两个人而已。那个人,是要毁去牧民们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要折断苍鹰的双翅,要击溃那些马背上骠悍汉子负隅顽抗的意志!所以他不择任何手段,摧毁大漠上最负盛名的歌喉舞步之时,毫无怜惜。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恶魔?那时候她不知道妹妹是脚上痛还是心里更痛。
  那个自小娇贵任性、凡事都要争第一的妹妹呵……
  摩珂心疼如绞,紧紧抱着怀中不停发抖的躯体,将妹妹沾满了沙土的头拢在怀里:“总有一天会杀了他的……总有一天。只要我们活着。”
  看着夜空,黄衫女子喃喃发誓,面色从柔静变得惊人的坚忍。
  夜空忽然有一道白色的流星划过,坠落在北方尽头。和前朝空桑人一样、牧民们相信灵魂的流转和不灭。天上的一颗星星,便对应着地上一个人的生命。
  如今、是谁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
  是谁?是……他么?那个曾给她带来最初的爱恋、却也给整个村寨带来灭顶灾难的鲛人复国军战士?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见过那样的男子:淡定温雅、从容安静,按着弦的手仿佛有无穷的力量。然而他定然是死了……在护着她们姊妹逃脱的刹那,她策马急奔、不敢回头,却听到了背后如暴风呼啸的万箭齐发之声。
  她本该恨这个混入族中的鲛人奸细的,然而在最后他归来的一刻却完全的原谅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因为溃烂而露出白骨的脸、和那一双平静坚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原本那样清雅高洁的容貌更刻骨铭心。那是她永远的爱人。
  央桑终于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脸上尤自带着结了冰的泪水。
  如果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要为父亲、为所有族人、为……冰河报仇!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暗夜里,嘶哑破碎的嗓子轻轻唱着童年的歌谣,那般纯净而欢乐的曲调,却已经带了无法抹去的杀气。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尔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然闪了一下,看着天际划过的流星,喃喃,“星辰落下去了,带走了战士的灵魂。请去往彼岸转生。”
  “西方的空寂城那边有人死了么?”半夜醒转的红衣族长睁开眼睛,朦胧中也看到了那道光,不知为何心里猛的一跳、似乎觉得是一名十分亲切的人离开了。叶赛尔跳了起来,撩开营帐走了出去,面向西方站着。
  不知道云焕有没有在空寂城见到师傅……以他的本事,想来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是,他会不会以为是作为族长的自己下令做了手脚?他会怀恨吧?
  叶赛尔轻轻叹了口气,抚摩着怀里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匣子。
  “哒哒。”匣子里那只手又在动了,敲击着石壁,似乎急不可待地想要挣脱符咒的束缚。
  “急什么。到了叶城,找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让你出来了。”叶赛尔屈指轻轻敲了一下石匣,轻叱,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就是为了你、我们霍图部才被追杀了几十年。你这个魔星,难道真的也是我们霍图部的救星么?”
  “哒。”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应似地敲着。
  叶赛尔忍不住微微一笑。
  “族长,那个女的醒了!”耳边忽然听到有族中妇人禀告,一头热气地奔过来,脸上尤自带着喜色,“族长的药真灵啊,全身烂成这样了、居然还能活过来!”
  叶赛尔露齿一笑,连忙跟着走了过去。
  虽然为了救这个水边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慕湮师傅留给她的灵药,可如果不是那女人有着极其强烈的求生欲望,也无法从这样严重的毒里挣扎着活过来吧?
  到底又出了什么事情……前日队伍好容易遇到了一个绿洲,在准备去坎儿井里汲水补充的时候,却发现水边倒着无数的动物尸体,周围还有驻军刚刚撤走的痕迹。她小心地试了一下水,发现里面已经充满了剧烈的毒素。
  到底怎么了?难道沧流军队竟然要将整条赤水都变成毒河?
  虽然莫名所以,但是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女族长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结队离开。
  然而,在准备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发现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右脚。
  “……”一只溃烂得露出白骨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鞋子,一只沙羚的尸体挪开了,尸体下一双碧色的眼睛抬起来,黯淡无光地看着她。
  “呀!”即使大胆如叶赛尔,也不由吓得失声惊呼。
  “救……救我。”那个骷髅一样的人紧紧抓着来人的脚背,喃喃说了两个字,然后倒下。
  想了片刻,叶赛尔终于脱下身上大红色的长衣、将那一个轻如骷髅的陌生女子抱起。
  “她还发烧么?”进入营帐的时候,却发现那个陌生女子又已经昏睡过去,那个通报的妇人不好意思地揉着手对着叶赛尔陪笑脸,女族长却不以为意地蹲下去,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原先的容貌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了,溃烂的肌肤如融化的冰雪。
  “这……不知道……”妇人讷讷,“谁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们这些女人啊。”叶赛尔瞪了那些奉命照顾病人的妇女一眼,自顾自地挽起袖子,试探着额头的温度,“不想想我们霍图部流亡那么多年、得到过多少陌生人的照顾?如果嫌这个陌生人脏,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长斥责,妇人们低下了头,嗫嚅。
  “退下去一点了。”感觉到手下肌肤的温度,叶赛尔欣慰地笑,抬头吩咐众人,“去拿点金线草来,混着烧酒调匀了给她全身抹上。”
  族中妇人低了头,为难:“可是……金线草早就用光了……”
  “哦,没关系,明日就能到瀚海驿了。到了那边再买也来得及。”叶赛尔一怔,点头。
  “可是……”妇人们相互看看,终于领头一个站出来低声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粮食,队里的份子钱、已经用没了。这几天我们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开来煮软了在吃。”
  “……。是么?”叶赛尔终于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一笑,“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一点东西。”她抬起手绕向颈后,解下脖子上一串珠子来。
  “族长,这怎么行?”妇人们惊叫起来,阻止,“这是老族长留给你的遗物啊!”
  “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叶赛尔手上一用力,线绷断了,珠子哒哒落了一地,“你们快捡起来,拆了一颗一颗拿去卖,好歹也支撑得十天半个月——等到了叶城我们再想办法。”
  “是。”妇人们眼见珠链已断,忙不迭的俯身捡起,用衣袖擦着眼角。
  “哭什么!”叶赛尔却是愤然起来,一跺脚,“霍图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苍鹰!五十年来那些冰夷不能灭了我们,沙魔鸟灵没能吃了我们,我们怕过什么来着?难道会被一时贫贱消磨了志气?你们一个个居然当着客人的面哭泣,还要不要当霍图人了?”
  衣衫褴褛的妇人们看到族长发怒,连忙止住了啜泣。
  “拿了珠子回营帐里去睡吧,”叶赛尔也累了,只是道,“你们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离去后,叶赛尔拿湿润的布巾沾了药水,轻轻为那个满身溃烂的女子擦拭着伤口。应该是在有毒的水里泡了很久,肌肤片片脱落,深处溃烂见骨。连头发都被腐蚀脱落,头皮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弄痛了这个女子。
  然而应该是药刺痛了伤口,那个人蓦然一震,睁开了眼睛。叶赛尔一惊。
  那是一双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样——然而一只眼睛冷锐清醒,另一只却仿佛受了伤、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眼珠,只是一片碧色。
  “谢谢。”那个人的眼睛只是睁开了一瞬,立刻闭上,低声艰难道。
  “总不能见死不救。”叶赛尔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过溃烂的肌肤,发现胸口衣衫厚重之处尚有完好的皮肤,居然洁白如玉。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女子,在没有跌入毒泉之前、只怕是个容色惊人的美女吧?不知道沧流军队做了什么孽,生生要害那么多生灵。
  “我想去镜湖……”忽然,那个女子低低说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镜湖。”
  去镜湖?叶赛尔霍然一惊。
  镜湖方圆千里,湖中多怪兽幻境,不可渡,鸟飞而沉。只有生于海上的鲛人可以在镜湖内自由出入。镜湖被云荒人奉为圣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圆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时湖中多有幻境出现,现出人心的黑暗一面,经常有人照影受诱惑而溺水。
  为什么这个女子要去镜湖?碧色的眼睛……
  难道、这个女子是鲛人?
  叶赛尔忽然间明白了——说不定沧流军队在水中下毒、也是为了捕捉这个女子吧?河流便是鲛人的路,而暴虐的军队为了捕捉一个鲛人、竟然不惜将整条河都变成了毒河!鲛人和霍图部一样、长年来都在帝国军队的镇压下四处奔逃。她心里陡然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好的,好的……你放心。”没有戳穿对方的身份,叶赛尔只是微笑着答允,“我们明日便到了瀚海驿,过了瀚海驿便去到叶城。叶城是镜湖的入海口,等到那里,我便找个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那个鲛人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间眼里便渗出了泪水,轻声:“谢谢。”
  泪落的时候化成了圆润的珍珠,掉落在毡上。
  原来这个女子也已经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你……拿这个去,换一些钱。别把那条项链卖了。”那个鲛人女子侧过头去,依然闭着眼睛,轻轻道——显然方才她和族中妇女的对话已经被听见。
  女族长困窘地一笑,捡起珍珠:“让你见笑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泪呢。”
  “那也是……我第一次化出珍珠。”那个满身溃烂的鲛人女子声音低微,闭着眼睛,“且容许我哭泣一次吧。因为他们都死了呵……连寒洲都死了……多么愚蠢,还要回去送死。只有我一个人还活着。”
  “嗯。你不要伤心,好好养伤。”叶赛尔没有多问,只是安慰。
  鲛人女子似乎发现一时间失口多言,便不说话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角接二连三地落下泪来,似乎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却终自无声。
  叶赛尔握着这个陌生女子的手,静静坐在她身边,看着圆润的珍珠从眼角颗颗滚落。
  然而,奇怪的是泪水只从右眼角落下,紧闭的左眼却没有一滴泪水。
  ——是那只眼睛坏了么?
  “最终有一天……我们鲛人……都将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仿佛筋疲力尽、那个鲛人女子喃喃说出了一句话,低头睡去。
十、归来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外面尚未天亮,弟弟阿都还在睡,叶赛尔撩开帐篷出来、冒着寒气查看着各处营帐。旁边的驼队里已经有人在忙碌,高大的男子竟要比赤驼都高上半截——那是族中第一勇士奥普已经起来了,正在检查驼队。
  “昨晚有流星,看到了么?”肤色深褐的男子咧嘴对她一笑,问。
  叶赛尔含笑点头。奥普还想和女族长多说点什么,一时却找不到话题,有点尴尬地拍了拍赤驼背上的褡裢,转头继续忙去了。看他首先检查整理好的,却是她的赤驼。
  叶赛尔叹了口气,心里有些涩涩的不是滋味,信步向那个鲛人的帐篷走去。然而撩开帐子俯身进去的刹那却吓了一跳——
  毡毯之下,半躺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面目清秀。
  “你是谁?”她的手按上了腰刀,厉叱。
  那个女子似乎在疲倦地闭目养神,此刻听得喝问,微微睁开了一线眼睛:“是我。”
  深碧色的眼睛,一边清晰,另一边混沌。
  “你?你这是……”叶赛尔绕是见多识广,也吓了一跳。听声音分明就是前日救回来的那个鲛人,可血肉模糊的面容一夜之间居然变了那么多,仿佛重新长出了一张新脸来。
  “那是幻术……鲛人的幻术。”旁边闻声赶来的是族中最老的女巫,迪迩大妈拄着拐杖弯腰进来,看着毡毯中躺着的女子,眼里有一种不屑鄙视的光,“这些从海里诞生的鲛人,有自己的奇怪幻术。可这种幻术却脆弱如海上的泡沫,维持不长久。”
  “至少能维持到进入叶城。”那个鲛人安静地回答,应该是药有奇效,说话中气都足了很多,用碧色的眼睛看着老女巫,“可惜眼睛的颜色不能改——我入城的时候可以扮做盲女,这样也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叶赛尔点头,旁边的老女巫却忽然发出了桀桀的冷笑:“会使用‘云浮幻术’改变自己形貌的鲛人,可不一般啊……你确定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么?”
  显然没有料到西方大漠一个残留部落中、还有人能说出她的幻术名称,那个鲛人一惊,不由怔了怔。然而很快眼里就浮出了狠厉的神色,咬牙道:“若是势头稍有不对,我自然立刻离开、绝不连累你们。”
  “都是被那些冰夷逼的……我们应该是盟友。”同是女人,叶赛尔看不得那样的孤狠绝决,立刻插言,坚决地盯着老女巫,“反正五十年来我们的麻烦还少了?多她一个、那些追杀也不见得就会多多少——我们霍图人接待了客人后、可从来没有把再客人推出去过!”
  仿佛被族长的气势压住,女巫迪迩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重重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快喝点驼奶,等会儿就要上路了。”叶赛尔俯身到了一盏热奶,递给那个鲛人女子。显然对方不习惯喝那样的东西,只喝了一口眉头就皱了起来,然而定了定神、依然握着碗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光了一碗奶。
  在红衣女族长放心地离去后,空空的帐子里那个鲛人女子挣扎着坐了起来,用手按着胸口。仿佛胸肺里有什么东西在翻腾、最终忍不住还是一口吐了出来——
  吐在地上的奶中,夹杂了无数惨绿色的血块。
  毒性还是没有拔除干净啊……鲛人的身体就是太脆弱,稍微受了伤就要很长的时间来恢复。不知道这次浸泡毒河那么久,会不会留下终身难以痊愈的内伤。
  那个鲛人女子想着想着,唇角忽然浮起枯涩的笑意:还谈什么痊愈不痊愈呢?活下来已经是幸运。她亲眼目睹了那些惨烈的死亡。一起去往空寂城的同伴、返回的途中一个个先后死去,用尽全力游着、全身的肌肉就片片脱落,最终变成了毒河里漂浮的骨架,被赤水中的幽灵红藫吞噬。
  那样悲惨的景象她永生不能忘记。
  而不曾亲眼目睹的死亡,却更让她痛彻心肺——寒洲那个笨蛋,在半途听说曼尔戈部以勾结复国军的罪名被围剿后,沉默了一整夜,最终决定孤身返回。
  这个优柔善感的寒洲,真的是复国军的右权使么?她曾和他一起在镜湖深处长大,共同经历了二十年前那场被镇压的起义。然后、她在战败后被俘虏,趁机混入了征天军团做傀儡,不择手段以美色窃取种种情报;而他留在了复国军中,和炎汐一起管理着镜湖大营。
  ——而那样妇人之仁的脾气,从小时候开始就没有变过啊!
  “你当年真该去做女人,而不该变身成一个男的!”她怒骂,用尽所有刻毒的语言,隐约痛心莫名,“色迷心窍——你以为你回去了云焕真的会放了曼尔戈人么?那个有天铃鸟般歌喉的长公主,值得你抛下复国军回去送死?你的誓言呢?你的梦想呢?竟还抵不过区区一个女人!”
  然而,无论她激烈反对或者晓之以理、都无法打动右权使赴死的决心。
  “不,不是为了那样,湘。”温雅的右权使望着她、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我们没有理由为了自己的生存、而让另一族去死。”
  那样温雅的回答仿佛一支利箭射中了她,她不能回答,却下意识地去夺他手里的如意珠,大骂:“笨蛋!你要把如意珠送还给云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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