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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 - 连城三纪彦

_5 连城三纪彦(日)
「听说,我诞生次年,母亲上东京待了半年那么久是吗?」
「是的。」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宗田让眼圈在电灯光下浮现着,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
「我还是把所有一切告诉您吧。说出来了,如今不再有人在乎了。是这样的,阿末小姐是到东京生孩子去了 。」
「生孩子?」
「嗯,是少爷的弟弟。不过父亲不同。那孩子的爸爸是乃田满吉。知道这个的人,没有几个。您的姑妈,就是阿春小姐常常带来这里玩的小孩,大家都以为是阿春小姐亲生的。阿春小姐自己不会生小孩,是把阿末小姐生的,当做自己生的抚养。」
「就是贞二吧,那位在东京大地震的时候死的。」
「是的。可是死了,也许反倒是幸运的。」
「为什么呢?」
「是阿末小姐离开村子的时候说的。她说,贞二这孩子,有满吉的病血。」
「什么病呢?」
「是身子渐渐腐烂的病……不过满吉的这种病是不会显露出来的,只有神经在腐烂。被杀害前大约半年——他就发现到用火来烧自己的手,用针来刺,都不会痛。在这以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他被丢弃在庙里,好像也是因为这种病。」
如今,这种病已经明白和遗传无关,可是当时人们都相信,这种病会一代代传承下去。
「满吉发现到这种病的时候,贞二已长得好大了。这孩子一直瞒着大家,说是阿春生的。将来长大,病发了以后就再也瞒不下去了。不管为了谁,这孩子的死,是件好事。」
我想起了乃田满吉肤色白,贞二也正是如此。这使我联想到映在河水上的自己死白的脸。
「宗田先生,听说我小时候,有一次脸上都缠着绷带。您还记得庙烧掉时,我受到灼伤的情形吗?」
我指了指自己的脸,宗田却诧异地看了我一会儿,这才说:
「灼伤?不可能,少爷不可能在庙烧掉的时候被烧伤。因为那个晚上——少爷根本不在庙里。
那个晚上,您住在我家。我想不起怎么会来我家住,可是还记得庙正在熊熊燃烧的时侯,您睡得好甜。」
「……」
「少爷受到灼伤,不是庙里失火的时候,而是东京大地震的时候。」
意料不到的话,使我的眼睛都瞪圆了 。
「大地震的时候,我是在东京吗?」
「是的,少爷和阿末小姐正在东京。那年夏天,阿春小姐带着小孩回娘家来了 ,回返东京的时候,阿末小姐和少爷也一块去了 。没几天就传来大地震的消息,所以担心得不得了。还好,过了三、四天就狼狈地回来了 。难道少爷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我记得的是庙里失火的事。」
是真的吗?我记得的是站在好像是庙的山门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震灾的时候,据说东京有一部份成了一片火海。如果附近有庙,可能过去避一避。也许我和母亲逃进一所庙。如此,那就是站在山门,从内侧往外看着市街在燃烧的吧。
而且大火烧过的,躺在一片灰烬里的尸体,好像不只一具。说不定可以看做是大火警,死了更多更多的人,来得更真实。
如果是这样,那么母亲为什么把我的灼伤,说成是在庙失火时受的——母亲是在隐瞒大地震的时候,我们刚好在东京。这又为什么呢?
「从东京回来的时候,我的脸上缠着绷带吗?」
宗田又点头。这倒不出意料之外。
被记忆的漆闇包围住的大正十二年九月,母亲、父亲,还有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总算明白过来了。好不容易地——不错,过了十几年岁月,好不容易地才明白过来了。
「最后还有一件要请问您。父亲杀死的那位乃田满吉,是不是眉毛很薄的人?」
「是的。我不晓得那是不是由于他那种病,因为眉毛薄得异常,所以面孔看来更白。」
我担心如果我再追问下去,宗田说不定也会想到我正在想的事,因此把话题岔开了。
电灯光变得有点刺眼起来的时候,宗田辞去了。从窗口看着老人那不稳靠的脚步,在巷子里消失了以后,我无意间看到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
我彷佛懂得了母亲为什么在我的眉毛上涂了墨,又为什么用指头上的血来抚摩它。
我从窗边离开,看了一会儿榻上长长的影子,忽然想起来似地取出了火柴,把一只手指头凑近火。烫得我连忙熄了火。我*感到那种灼热,是由于我的想象错了呢?抑或那种事还没发生?
这我不晓得了。
不,我相信想象没有出错。可是,我心中突然涌起了不可思议的感觉—仿佛觉得我自己的影子带上了不同于往前的色彩,茫茫然地在那儿站住了。
四岁的时候,我置身父亲杀害乃田满吉的现场,而它在我记忆里,却是完全的空白—我不得不相信,那理由只有一个。
我不是键野史朗。
我猜想,当东京大地震发生时,我那个五岁的哥哥键野史朗死了,于是母亲想到了一个计策:让我来替换已死的史朗。
我在东京,由姑妈阿春抚育到四岁,其间屡次被姑妈带着,回到故乡庙里,和哥哥史朗也见过几次面。我想站在桥上栏杆边的男孩,应该就是史朗。某夜,是在庙的回栏,或者通往住房的廍子上吧,反正就是像桥的地点,看到月光下史朗的脸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我不晓得史朗是不是也白白的,但四岁的我与五岁的史朗,体型上应该不会差得太远。
只要把面孔遮起来,桃僵不是不可能的事。为了这,母亲才把我的脸灼伤,用绷带来缠住。
从某种意义来看,一切都是由偶然凑合而成的。
母亲从乃田满吉口里得知在我体内流动的血,而刚好这个时候,她开始想到差不多应该让我离开姑父姑妈手里,就那么凑巧,偶然上了一趟东京,遇上大地震,丧失了史朗。母亲于是向姑父姑妈吐露了我体内的血,提出了她的计划。姑妈夫妇俩,与其说是恐惧我体内的血,倒毋宁更同情母亲想把我当做史朗亲自抚养的愿望吧。于是,我罹灾而死,史朗受灼伤的漫天大谎,得到了姑妈夫妻俩的合作。
母亲比起智周,更爱我的生身之父乃田满吉。自然而然,比起史朗,她便也更爱承袭了满吉血统的我。即令满吉的血是污浊的,不,应该说,唯其污浊,母亲才更不得不疼惜。这不是史朗与我谁更可爱的问题,在母亲来说,承传着智周或满吉的血,才是重要的事。我猜,自从满吉故去后,母亲便有了让我待在她身边的愿望。史朗在大地震的时候猝亡,这在母亲看来,该是绝妙的机会吧。
回到村子里,把父亲杀害,还烧毁了庙,应该是为了充做离开村子的借口之一。她不可能一直在我脸上缠着绷带,何况这又不是能向父亲透露的秘密。母亲必需在没有人认识史朗的地方,把我当成史朗来抚养。
这种意义下的计划,在母亲来说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母亲靠绷带来瞒过了村子里的人们,然后到东京,把我当做史朗来养育。
由于这缘故,把我改变成史朗,在外表上算是轻易成功了,问题在乎能不能在我的内心里,另创一个史朗。人的记亿,随着成长而多数埋没进漆闇里,幼小时尤其如此。只是人到了四岁左右,开始略略懂事,如果有特别的见闻,便成为相当明晰的影像,一直留存下来。
就这一点而言,键野史朗是在四岁时,经历了非常特殊的体验,因此如果生存下来,必定会记起那个可怕约场面——因为他亲眼目击了那血流五歩的现场。
母亲害怕将来我知道了那件事,觉得自己对那可怕的场面一无记忆,太不可思议了,然后去探查真相。
如果是普通的人,也许就不会害怕了 。可是母亲本身,在一般年纪的时候目击了一个死亡,那种活生生的恐怖,一直留存在她的梦境当中。于是她认定,为了使我成为史朗,必需记住那个场面。
让我目击一年前发生的那个凶杀场面——母亲这么想到。
不用说,让父亲再来一次同样的杀人凶行,是不可能的。幸运的是人们都相信父亲的凶行,乃是母亲所为的。四岁的小孩所看见的,是母亲刺杀一个男人的场面——就照这个世上人们所相信的事件,再来重演一次,这是母亲所能办到的。
知道键野史朗四岁的时候真正看见的,只有父亲、母亲、史朗自己,此外就是两位信徒。只要央求这两位信徒,即令将来两人中有人向我说了事件的详细情形,仍然可以使我不致怀疑。不,宁可说,母亲为了在未来的日子里,当我听到事件经过时,能够藉此确认自己的身世,终于毅然地实行了行凶。
母亲所以选了父亲做为她的凶杀对象,我想不仅是由于父亲是李代桃僵之计的最大阻碍。母亲不但对父亲从未有过爱,并且他还是把她所爱过的唯一的人物杀害的凶手,因而怀恨在心也未可知。
然而,最大的原因,还是为了给我一个重要的记忆,为了让我成为史朗,为了守护世间的咒骂,不管谁也好,需要一个男性的被杀者。
母亲纵火烧正殿的一个礼拜前,把喝醉了酒的父亲引到住房里,在我安眠的榻旁,重演了一年前的犯罪场面。记忆里看不到那男子的脸,乃因母亲用自己的身子来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的缘故。一切告终后,母亲回过头来看我。母亲的面容,是在急切地向我诉说着什么,如今我能了解那个意思了——看到了吧,贞二;妈妈不惜用血来染红自己的手,希望让你看到的,你要清清楚楚地烙印在心版上吧。从这一刻,这一瞬间,你真正成了键野史朗啦。妈妈能为你做的,就只有这些,只有这些呢。
我相信为了重视行凶现场,母亲最困扰的,是季节的问题。父亲刺杀满吉是在隆冬时节的一个晚上,而母亲却必需在九月份里头行事。母亲尤其担心花的问题。在她自己记忆的泥沼里,其所以记住了一个女人死亡的季节,是因为一瓣樱花之故;而清莲寺的水塘里,这个时候开满着睡莲,分明诉说着与一年前事件发生时,是在不同的季节。母亲把悲惨的死,用美丽的花的形式,烙存在记忆里,她因而不由地担心在我的记忆里,也会留下了存在于事件前后夏日的花。摘下睡莲,埋入土中,即是因为如此。母亲在泥土里埋葬了花,同时也埋葬了一个季节。
为了怕我的记忆连贯下去,母亲等了一个礼拜,这才从池里拖出父亲的遗骸,放在正殿里,然后放了一把火。接着,让我的脸包在绷带里,离开村子,前往没有人认识我们的东京,而我也从这一天起成了五岁的键野史朗。渐渐地,我长大了,直到宗田老人来访那天,我都是活在母亲所创造出来的别人的记亿里。
母亲的失败,在乎未能看透她所严重要求守密的宗田,终究向我透露了事件真相;我不仅把凶杀现场,连那一阵子的母亲的奇异行动,也都留在记忆里,还有就是由于母亲想对我隐瞒,结果反倒使我触发了对事件的好奇心。
宗田这个人的良心,反把母亲不惜染污了自己的手,想保守有关我血缘的秘密暴露出来了 。
如果没有宗田的话,说不定我就照藤田所告诉我的话,丝毫不怀疑自己不是键野史朗的可能性,送走我这一生。
然而,我对宗田,一点也不怨恨。
母亲在我的生身父亲乃田满吉死后,依然深爱流在我体内的他的血。她吸吮从我手上流出的血,咬我腕上的伤痕,抱住我睡觉,用血来抚摩我的薄眉毛,母亲是这么地爱他的。而他的血正奔流在我的体内,纵使那血是污秽的,我觉得我仍然能够以它为荣。
母亲周年忌那天,我依宗田的话,为了把母亲的遗骨纳入坟墓里,往访村子。
睽违了几十年的村子,是由于星移斗转,失去了昔日面目呢?抑我的记忆趋于淡薄了?几乎无一能引发我的回忆。只有从那道土堤下去时,蓦地里展现在眼前的田畴一端的树丛,与我的遥远的记忆里的景象重叠在一块。想是到四岁那年,每次回到村子里,都被阿春姑妈牵着手走下那土堤的吧。
然而,那树丛下的战盔形屋瓦,却不复可见。
和宗田老人连袂至墓,纳安了母亲的遗骨之后,我独自来到如今已无人居住的庙。土墙和屋瓦都龟裂了,空荡荡的正殿屋迹上,杂草丛生,秘藏了两桩罪行的住屋,也倾圮一如褪了色的历史画里的废屋。
占了庙园近一半土地的水池,水已浑浊,浮泛着一些垃圾,不过纯白色的花朵,倒也在那儿反射出夏末的残照绽放着。
看着这些花,我陡地想到了母亲葬花的另一层意义。
莲花是真宗里所说的「极乐净土」上,以各种颜色绽开的花。母亲在下决心杀死父亲的日子里,凭自己的意志丢弃了那些花。母亲是在一片漆闇的土里,不只埋葬了季节,连死后的美丽世界,也是恶人所不被允许住的世界,也一并埋葬了。为的是在其后的生命里,只看守着罪,只当一个恶人;还有为了守护我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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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朵桔梗花]5.菖蒲之舟
1
苑田岳叶是近代出现的天才歌人之一(译注:日本称写和歌的诗人为歌人,和歌亦称歌)。
大正元年(译注:大正为日本年号,1912?1927年),在杂志「红」上发表最早的和歌,尔后十四年间歌咏出达五千首的作品;大正末年,恰如和一个时代的崩溃同其命运般,以三十四岁的壮年猝逝。就这个意义而言,确实可以称为代表大正期的歌人。
但是,这里说的代表大正期,其真正意义,恐怕更由于他的作品是染上了即将灭亡的一个时代的阴暗色调,荡漾着虚无的馥郁,响出空虚的韵律之故。苑田在晚期,出版题为「情歌」、「复苏」二大杰作歌集,而这两歌集是苑田以两次殉情未遂事件为题材写下来的。这两次殉情未遂事件本身,比苑田的和歌更著名;他致两位女性于死,自已却未能如愿,末了是第二次殉情事件后不久,这才独自自戕身亡。他的一生,正和非灭亡不可的那个短暂时代如出一辙。
有人批评苑田说,如果他是一位画家.,那么他必定喜画枯萎的花,并让萎谢的花朵,看来比盛放的花更美,事实上,苑田的人生恰似架在一个黑暗的时代到另一个黑暗的时代的桥;令人想到在大正这个黑暗的历史一页里,光为了凋谢而绽开的一朵无果之花。
战后——苑田死后过了三十几年——写成的「日本歌坛史」一书里,折原武夫介绍苑田的贡献与生涯,有如下的文字:
「苑田岳案(本名岳夫)生于明治二十五年(1892),为神奈川县一船家店东三男。明治四十四年十九岁,师事村上秋峯。次年(大正元年)在杂志『红』发表处女作,又翌年四月,以系列作品『百花余情』一百首受到瞩目。唯初期作品多囿于表面物象,恃才傲物,如今评价已不高。这是由于当时的作品,受其师秋峯影响太多之故。其师村上秋峯是明治中叶,活跃于贵族、上流社会的歌人,斥新歌坛潮流为『下界的喧噪』,唯他本身亦被部份人士讥为『御用歌人』。『百花余情』正是模仿秋峯所悬为圭臬的『古今和歌集』(译注:为日本最早轫选和歌集,都二十卷,成于905年。)之作,咏花鸟风月,绮丽有余,比诸后年之作,则显见语言之浪费与情念之阙如,可称为浅薄之作。
苑田的和歌作品真正放出光芒,乃在大正八年,二十七岁时发表『梦迹』以后。前一年,苑田因个人的争执,离开师门。『梦迹』是独立后的第一本歌集,也可以说是苑田岳叶这位歌人真正的出发点。尽管一样地歌咏风花雪月,却织进了人心的奥妙。曾经蔑视秋峯羽翼下的苑田的人们,从此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有些人认为苑田的蜕变,乃受了当时刚取得歌坛盟主地位的『阿拉拉吉』(译注:和歌杂志刊名,创刊于于1908年,名歌人辈出,成为大正、昭和歌坛主流)一派的影响,实则最大的一原因,在乎与发妻阿峯不幸的婚姻生活。苑田离开秋峯门下后不久即与阿峯结婚,此女为静冈县一豪农家三女,平凡庸俗,从不想去理解苑田的歌,夫妻间时起勃溪。
苑田容貌端正,白得像戏剧海报上的人物,从年轻时即以桃色新闻不断闻名,婚后更放荡不羁。为了逃开恶妻,滥交异性,人格方面染上了荒诞习气。这种生活,自然而然投射在作品上,此后四年间陆续刊行的『砂尘』、『苍光』、『丧炎』等,无一不潜存着人类灵魂的阴影。
东京大地震(译注:1923年)那年,阿峯因肺疾入疗养所,这时期苑田过着废人一般的生活,流连忘返于酒肆妓楼,亦不复有作品发表。
在这种泥沼般的生活里,苑田不期与生命的女性桂木文绪结识,为了在爱情里寻求灵魂的救赎,遂有生涯中的最高杰作『桂川情歌』写成。
桂木文绪是在『芝』地方有宏壮宅邸的银行家次女,时年二十,名门闺秀,且容貌出众。由于文绪读了苑田的歌集受到感动,主动去面,开始交往,但参列名流的银行家双亲,不许女儿与有妻室的歌人来往,遂将她软禁在家。 .
大正十四年四月,文绪就读的音乐学校在京都公演,两人利用这机会,双双出走,在岚山的旅社企图以死相殉。由于旅社女佣发现得早,两人均未死,文绪被带回东京,从此受到更严厉的监视,一对爱人形同生离死别。
苑田在歌里寻求无处排遣的热情的发泄,奋两个月之力写成『桂川情歌』,咏两人从相逢到殉情的经过。苑田失去了爱人,却也收之桑榆,做为一个歌人的绝世才华就此绽放。读此诗集,可知女性关系极度浮滥的苑田,竟与文緖未曾肌肤相亲。他刻意要文绪以白璧之身,偕赴黄泉。就这一点而言,可以说终苑田一生,对文绪的爱是唯一的一次真心的爱。这椿恋爱事件,是在人生里疲惫已极的歌人,欲于豪门千金的纯洁里觅得灵魂的平安,故而使世人深受感动,甚至造成年轻男女相继前往岚山殉情的社会问题。
『桂川情歌』的至情至圣境界,次年更进一步,结成了『复苏』五十六首,成为他自戕身死前的作品。
岚山的殉情事件后,苑田一度沉潜缄默,次年六月,在茨城县千代浦再次演出了殉情事件,使举世为之震动。对方依田朱子是个酒家女。两人在闻名的水乡千代浦的一条河上划出小舟,吃下了毒药。依田朱子死了,苑田还是保住了一命,被救上一家旅店,却在三天后,自己割断了喉咙,命丧黄泉。就在这三天里,苑田在旅店房间,把这次的殉情与自己捡回了一命的经过,咏成五十六首。遗稿——也许更像是遗言吧,在他死后给取了书名叫『复苏』付梓。由于五十六首之中,有十一首歌咏到菖蒲花,因而他这最后的歌集,也被称为『菖蒲歌集』,事件也因之而被称做『菖蒲殉情事件』,哄传遐迩。
这桩菖蒲殉情案,至今犹是一个谜团,仅知寻死前约一个月之间,苑田屡屡上朱子上班的酒家,而唯一的线索则是『复苏』五十六首,可是此书也几乎没有提到两人决心双双殉情的心理过程。
不意在这桩殉情事件发生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家里自杀;还有,『复苏』里有一首致朱子的和歌,写追寻某女的幻影:因此一般认为苑田与文绪是预先约好,在不同的地点,完成了在桂川所未能成功的双双殉情之举。然而,这见解却遭桂木文绪的家人否认。他们表示,自从桂川的殉情未遂事件发生后,她绝未有过与苑田任何方式的接触。准此,则苑田的死,与文绪的自杀发生在同一个晚上,应属巧合。
自然,文绪的自杀,系由于对苑田的思慕之情,无时或释;而苑田的死则是起因于在朱子身上追寻文绪的形貌,这一点倒不出想象之外。如此,菖蒲殉情案便成了桂川殉情案的第二幕。不管真相如何,『复苏』之将『情歌』的天堂世界,拉到现实世界,重新凝眸于人的生命,及生命本身,而吟咏成功的旷世杰作,则无可争议。将做为歌人的最后声音,寄托在一朵花而写成的这本连作歌集,比起『情歌』更能提供吾人理解苑田岳叶其人的关键;而它也是一个歌人在和歌世界中所到达的最高境界,应该在日本文学史占据巨大的位置。」
在执笔写这段文字以前,折原武夫自然而然地来看我。
我说自然而然,乃因我是有强烈孤独癖的苑田的少数友人之一,而且也曾经把他的一生写成小说,在一家杂志上连载过的缘故。
「是这样的……」
折原武夫在交谈告一个段落之后,想起来似地问:
「想请问您,为什么不把『残灯』写完呢?」
「残灯」就是三十年前,昭和三年发表的描述苑田一生事迹的小说。当时是刊载到他与桂木文绪在京都的殉情未遂事件为止,未完结就结束了连载。被认为苑田一生最重要的一段,也是最后的一段,「复苏」里所歌咏的菖蒲殉情案前后的事,终究未曾发表出来。
「那是因为桂木文绪的家族提了抗议。我写成桂木文绪这边比苑田更热烈地爱对方,一般人也是这种看法,但是家族方面却认定文绪是受了苑田的骗。」
「可是,都已经过了三十年了。这个时候,文绪的家族还有什么抗议好提呢?您是不是愿意来个完结篇?」
「这个嘛……发生菖蒲殉情案那一阵子,我已经没有和苑田来往了,所以对事件的经过,知道得非常有限。」
「您对这个案子的真相,如何看法?」
「和一般人的看法差不多,苑田是在酒家女依田朱子身上,追寻桂木文绪的影子。读了『复苏』就可以明白,在苑田心目中,朱子身上确实有另一个女人的幻影——不过,我倒觉得不光是这些而已。」
「这是说……」
「苑田的妻子因为肺病,过了很久的疗养生活。巧的是依田朱子也是为了久病的丈夫——也是肺病,才去酒家执壶的女人。我相信,两人有同病相怜的境遇,所以很能共鸣。另外,当时又是大正末期,社会风气是颓废的。」
我是在撒谎。桂木家提了抗议是事实,但「残灯」最后一章未发表,却另有原因——我认定这个原因,是不应该公开出来的。我觉得必需把菖蒲殉情案的真相,秘藏在我的心胸中,连同苑田岳叶这位歌人寄托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朵花,埋葬在历史的漆黑里头。
折原走后,我从劫后的行李包里找出了三十年前的原稿。这「复苏之章」,便是我依据苑田的遗集「复苏」写下的菖蒲殉情案的经过,未曾见过天日。后来,我往访菖蒲案的现场——千代浦,发现到苑田和依田朱子一块自杀的真相。
打消了发表之意,便是因为这个缘故。原来,在「复苏」五十六首的背后,有着未为人所知——也是不可让任何人知道的事实。
2
云遮住了月,夜色显得更浓了以后,便知水流比想象中更快速。一直都觉得细微的水声,也在周遭一齐涌现。
这一带,刚好是无数砂洲,把河流割裂成一条条细流,蛛网般密布的地点,流速也各各不同。滑过岸边的,打漩的、注入深潭的、拂过芦苇的,种种不同的水声,就像是串串铃铛在比赛音色般地,在黑暗里合奏。
天空也有流动的东西。
云被自己所遮住的月的逆光,染成了不同的浓淡,彷佛散布的墨色纸片,飘浮在空中的气流里。
星被风吹刮着,落到地平线附近,再也没法和人家的灯光区别了。那淡淡的光屑,有如流逝的萤火。就像这萤火的似有若无,他与朱子的两个生命也燃烧不尽,天与地合而为一,在无限宽阔的漆黑世界里悬宕着。
「这么漆黑一团,教人觉得好像已经死了。」
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苑田伸过手,把朱子的肩膀拥进自己的斗篷里。两人背向水流,并肩坐在小舟上。
「怕起来了?」
「不……可是,还是想多活一会儿。」
从旅店借来的灯笼光下,朱子仰起了面孔,看着苑田笑了笑。那笑容,明朗得不像是就要赴死的人。根本就是泛一叶扁舟游玩的。
「咱们一块死吧。」
几天前,正在朱子所上班的酒家「玻璃」闲谈的时候,苑田突然止住笑声,喃喃地说。
「好哇!」
朱子在苑田的杯子里斟上啤酒,装出和刚才一样的笑脸。
「讲正经的。」
「嗯,我也正经八百呢。」
口吻还是开玩笑的。
「妳在笑嘛!」
「您也笑着。」
这种玩笑,真不晓得什么时候,居然变成正经的。那一晚,根本就不是为了说这样的话,才去会朱子的。一如往常,在流行歌与酒臭的一隅胡闹的当儿,本来是想说一句「今晚也来一下吧!」一类话的,却不料冲口而出了一句「一块死吧」。
有一首流行歌是这样的:「忘了歌的金丝雀……」和桂木闹出了殉情未遂事件后,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情歌」之后,作品连一首也没有。有人评论:在「情歌」里,歌人把生命燃尽了;也有人说是江郞才尽。的确,躯体仍在,生命已丧在桂川,做为歌人的生命也以「情歌」告终。
一年来只有有酒与女人,形同废人,觉得歌唱实在是无聊透顶的事。
「一块死吧」,这一句不经意的话,也许就是忘了歌的一只鸟,最后想起来似地吐露出来的,像是叹息的鸣叫声吧。
「什么时候?」.
忽然发觉到双方正在含怒似地互盯着,也互相探索着对方暗郁的眼睛。
「越快越好。就这两三天吧。」,
「那里?」
「那里都可以。」,
「是啊。人死了,那里都一样。不过,如果是桂川,我可不喜欢呢。」
朱子把眼睛撇开这么说。

「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呢?」
昨晚,在旅店的房间里,听着绵绵不断的雨声问朱子。是火车站前一家旅店,一个似乎连榻榻米上都染上苑田影子的房间。
「是怎样的话?」
「妳说如果是桂川,就不喜欢。」
「啊,那个,也没什么。我是说,如果我和您又到桂川去死了,不是文绪小姐便是我,两人中有一个人未免太可怜了:。我猜:,您还是不能忘记文绪小姐是不是?」
「我算是替身啰?」
「嗯。」
「怎么说得这么清清楚楚的。我不是扔弃一切,要和您一块死的吗?就骗骗我,说您喜欢我,也不算太过分吧。」
「妳也不是爱上我,才跟着我来的吧。」
朱子划了一根火柴,手却在空中停住。衔着香烟,默默地看着火在指头上燃尽了。
「老师……」
她低下头说。
「老师,您真认为那样吗?」
「……」
「真冷。不因为是一个人没办法死,太寂寞死不了,所以我才跟过来的吗?我是桂川那位小姐的替身,这一点我从被您邀过去的第一个晚上就知道了。也晓得您是在我身上找寻着那个女人的影子。但是,这样也好,我还是愿意和您一块死,所以才跟着来的。老师,您知道吗?我一直在等着您告诉我..一块去死吧。」
她衔着那支没点上火的纸烟,颤抖着喉咙哭起来。把手伸过去,她就撒娇般地摇晃着头发,把苑田拉倒在一直铺在那儿的薄被上。
朱子比文绪年长五岁,为了卧病的丈夫,已经在酒家上班了好几年,被红灯染透了的肌肤早已熟透了,有时却还会像这样子,装出文绪身上所拥有的童女之态。文绪在深闺里,被棉花层层裹住般地长大,却又含着一种莫名的坚强,和苑田相处时,也从无盲目追随的样子,保持着对等的地位,而朝秦暮楚的朱子,反倒是死缠住男人的模样。
文绪与朱子都很白皙。不过在文緖,是能把男人污秽的手反弹回去的洁白;朱子的却是四时都在等着男子的手来染色般的,或者为了渗出男人的水滴而存在般的,濡湿的白。文绪是教人不頋意去弄污的白,朱子则是教人想去弄污的白。
苑田对这个被自己荒废的颜色染污,默默地跟随他的死亡之旅而来的一个女人,忽地感到哀怜。如果是染上了别的男子的颜色,那么她是会有不同的生活方式的。
「我也不光是想文绪的事情罢了。」
苑田远远地听着把头埋在自己胸怀的朱子哭声,凝望着罩在灯影下天花板上的薄暗这么说。
这当儿,苑田想起的不是文绪,而是半个月前最后一次去探望的妻子阿峯。
妻在疗养所的一室里,瘦得骨头好像都可以看到了,而且彷佛已经穿上了尸衣,被裹在白色的尸臭当中。那天,妻子当着苑田的面前咯了血。从苍白的嘴唇流溢出来的血,红艳得和那半风化了的生命,看来多么不相称。
妻子永不肯原谅苑田的放荡个性,连每月仅一次的探望,她都侧开脸,默默地看着苑田所无法看见的死亡之影。然而,只因憎恨来得强烈,执着也跟着强烈吧。苑田不由得想:是三年间在病床上强忍过来,却无法形之于口的东西,用那种鲜红的血来倾吐出来的吧。而他自己的血,还来得更暗更冷呢!
混浊的夕阳,把病房染成糜烂的颜色。苑田向固执地缄默着的妻子道了别,站起了身子。就在这时,妻子的手突然伸向苑田。同头一看,她还是照样把空虚的眼光从苑田身上侧开,只让手拼命地抓向苑田的脚。构不到苑田的脚,却抓住了在夕阳里落在榻榻米上的苑田的影子。在夕阳里仍显得苍白的指甲,恰如死的挣扎般地抓着榻榻米。
苑田这时连想也想不到自己不久就会步上死亡之旅。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他半个月后的变故,连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地,竟然伸手要抓住即将一去不复返的丈夫的性命——分明已经是病重力竭,命在旦夕,却依然有那样的力气,集中在指头上。她这一番最后盼力气,尽管未能抓住苑田的躯体,却毫无疑问地攫住了影子。他也觉得,就在这病房里,自己的影子已经落在卧病八年的妻子手上了。苑田从未爱过妻子,妻子所给他的,也不是爱,不过苑田倒觉得,把自己的影子交到妻子手上,使他放心了。
「在想太太的事吗?」
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苑田的胸怀里,那么随便地匍匐在棉被上吸着烟。
「怎么会知道的?」
「我刚好也在想着老公的事——真奇怪,五年来都巴望着他早一点死,这一刻,倒希望他多活几天了。从来也没想到我会先走的。」
「好长的岁月,是不是?」
「是啊,不过也只是长罢了……」
翻转身子,沿朱子的视线看过去,房间一角搁着已经有裂缝的粗糙花器,插着两枝菖蒲花,是白与紫的。笔直的茎充满生命感,剑一般地竖在那里,却有一枝的花完全腐烂了,白色的一枝,花瓣也枯萎了。鲜明的季节,仅留存在茎与叶上。
「各个不同的颜色又.各个死去……」
朱子独语般喃喃地说看,把纸烟的烟吹向花。听来,这话好像在说着这时候的两人,也好像说着她自己和丢在东京的丈夫。
进了同一床棉被后,只让肩和肩相贴着躺下来,也没交谈多少句话,光是看着半凋的,雨声那么无情地打在已经不能再称为花的两个涸竭的生命。
今天傍晚时分,雨忽然停了,他们像被澄清的晚风引诱了一般地出了旅店。朱子从东京穿来有不倒翁图案,好像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的伧俗的和服,在街尾看到一家小面店,她说想吃,多么好吃似地连吃了三碗。为了找一个恰当的自杀地点,在河风吹拂的土堤上彳亍,有时拉开嗓门唱唱流行歌,有时那么有趣似的碰碰苑田,跑来跑去嬉戏着笑个没完。那还是真正快乐般的朗笑呢!
发现到缆在土堤上的一叶小舟,坐上去了。她还向苑田泼了水笑弯了腰。
不必摇桨,顺流而下。过了多少时候了呢?月影已斜,该已是深更时分了。
当月再度隐到云后时,小舟摆了一下停住了。河水在此流入一片密密麻麻的芦苇丛中,好像是那比人还高的草把小舟缠住了。
「老师……」
静了有好一阵子的朱子,低声叫。
「老师。月亮再次露出脸来了,就可以了。请您忘了文绪小姐。」
低细,却是清清楚楚的话语。
「嗯。」
朱子把侧脸靠在苑田胸口。像在听苑田的心脏跳动声,一动也不动。不必朱子来提醒,苑田在上了小舟以后,一次也没想到文绪。那几乎使他觉得麻烦。但觉累得连口袋里的药,都没有力气吃下去。他觉得就这样漂流下去,最后到达的地方就有死。
月意外地早就露脸,月光把灯笼的火光驱走,包裹住苍茫夜色。朱子停止了呼吸般地静默着,这时抬起了头。
「忘了吗?」
苑田点点点。
「那就……可以了吧。」
朱子离开苑田,双手绕到脑后,取下梳子,把束在一起的发解下。发切过灯笼光,倏地垂落胸前。白白的脸,被那有光泽的黑发包围住。
也不晓得在那个时候藏在身上的,朱子把一把剃刀取出来,一手紧紧握住一大把发丝,毫不犹豫地下了剃刀。寒光一闪,刷的一声,发丝脱离了朱子的生命,留在手上。以为是要给谁留下来的,却一无留恋地掷在水面上。它画下了好几道影子,云絮一般地在风里扩散开来,落在映着灯光的水面上,然后很快地就被黑暗呑嗞掉了。朱子好像在祷告着一般地,静静地凝视着它。她似乎是在刚刚还系在自己生命中的一绺绺发丝里,看到自己二十五年来并不算幸福,却仍然有着无限依恋的大半辈子。
苑田想:朱子八成是在想着卧病的丈夫吧。正像他自己把最后的影子留给妻那样,朱子也想把一束发丝,留给丈夫的吧。
朱子反反复复地做了同一个动作,把所有的头发,剪齐在肩膀上,然后头部一甩,转向了苑田。
苑田几乎叫出来。一直没觉察出来的,原来朱子这么把头发剪短了以后,竟和留短发的文绪酷似。
「老师,我只在报上看到过文緖小姐的相片……您看,这样可以吧。」
苑田被吸引过去一般地点点头。在淡淡的月光下,细微的轮廓消失了,因而眼前彷佛是文绪的幻形泛现在那里。
朱子从袖口掏出了红粉,伸向苑田。
「我的指头上的胭脂
配以一把热热的血
卿含之在卿红唇里
静静地逝矣」
朱于吟咴了桂川情歌里最著名的一首。一年前,桂川的春之夜,苑田吃下了药后,用自己的手指来为文緖的脸抹上了最后的红粉。朱子在要求他为她做同样的事,原来,朱子是要当文绪的替身赴死的。不,她是想完全成为苑田所爱的文绪赴死的。
朱子将红粉交到苑田手上就合上眼,把唇儿凑过来。苑田彷佛被朱子这一番最后的情意吸引住了,在小指上沾了红粉,压在朱子的唇上。朱子轻闭的眼睑溢出了一滴清泪,但面容却是平静的。
——这女人可真跟着我来到这个地方了。
苑田心里突生感触。已经遗忘了将近一年的感情,蓦地里从胸中喷涌而出,流泻到指尖上。沾上了红粉的小指颤抖起来,禁不住地把朱子拥进怀里。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朱子太可悯呢?抑无意间想紧紧抱住文绪的幻影,那么没命地抚摸朱子的头发。在那无限的柔软里,苑田一任迸涌的泪水洒落下去。朱子成了一具布偶般,听任苑田摆布。
起风了,扁舟又开始在河上滑动起来,水声成了此行的伴乐。这么小小的一叶小舟上,两个生命的余烬仿佛互相护着一般迭在一起,被荡下去。
「灯笼的火快熄了呢。」
也不晓得漂流了多久,朱子这么说着,离开苑田怀里,把手上的灯笼移到水面上。
「老师,你看。」
在变弱了的小小火光下,细细的波纹好像是拖曳在地的一层层的丧服衣裾,爬过水面,再过去却出现了一簇菖蒲花。夜闇在那一小方地方,被染成白和紫两色。夜风吹得叶儿经晃细摇。在这当中,只有花的颜色静止着。那颜色虽然浓艳欲滴,而显然季节已过,令人感觉到一抹残花凋零的寂寞。
「客栈里的花,一定枯了吧。」
朱子想起了似地说。苑田摇摇桨,把小舟划过去,取过了朱子的剃刀,刈下了一枝。
用花,把两人的手绑在一块。花茎被强加折扭,几乎断了,但是苑田的生命的残片,通过花茎,流进朱子手腕上色彩鲜明的花朵上。
苑田用另一只手,取出了胸怀里的药包。
「像睡着一般,可以死得很舒服。」
苑田只说了这些。
四下还是只有水声。两人的面容都静穆得像是生命已随夜风与河水,流向两人再也碰触不到的远方去了。只是朱子在吃药的时候,记挂着她的袜子。
「不喜欢让袜子脏着死掉。」
她一再审视了是不是沾上了舟底的泥污。
各人吃下了自己的一包。
风变强了。两人互相替对方遮挡风一般地,让彼此的肩膀依偎着。朱子面不改色,无心地看守着河流把一扇扇漆闇的门扉关上。苑田什么也没想,连死都浑然忘了。
然后,灯笼好像忽然熄了,苑田的身子也在闇里瘫倒下去。
「老师……老师……」
苑田听到了朱子的呼叫声。它成了一年前,同样地在闇里响过来的文绪的嗓声。
「老师……老师……」
幻影似的声音渐飘渐远,被漆闇与忽然变大的水声吞噬了。
第二天早上,苑田在和朱子过夜的旅店房间里恢复了意识。
是黎明前,一个农夫发现到躺在舟底的他。那时,朱子已死,苑田游丝般的气息却未断。被送到旅店急救后,便复苏过来了。听到朱子割断了手腕时,他大吃一惊。管区警官说,朱子原也是没有死,但她恢复意识时,误以为正在昏迷的苑田已死,这才割了手腕的。苑田并不觉得朱子有多么可怜,倒记挂着她的袜子是否干净。他醒过来后,马上便又开始想到死了。
接受警员的讯问时,无意间一看,不禁叫了一声。
菖蒲花还在开着。
昨天傍晚出去时,明明已经枯萎了,不料竟然又绽开了。是旅店的人换了吗?可是,另一枝白色的,确实枯萎了。而且两枝花的位置,和昨天完全一样。
这不是和我的生命一样吗?朱子断气了,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回来。
初夏早晨的白日阳光照耀下,在枯萎的花陪衬下,它粲然地歌唱着紫色的新生命哩。
在一朵花里复活过来的,是苑田做为一名歌人的生命。
后来才听旅店主人说,菖蒲花有不少是一枝茎上有两个花蕾的,第一朵枯萎后,第二朵便接着绽放,可是苑田总觉得,它和他完全一样地复活了,实在是一椿奇迹,一年来不再记起的和歌,便又一次浮上来了。
一连三天,苑田着了魔似地吟咏。
三天后,他完成了五十六首和歌,就像等待着那朵花的枯死般,用花器的破片割断了喉咙。
忘记了歌唱的金丝雀,在复活的三天里,让做为一个歌人的最后火焰凄绝地燃烧了起来,然后死去。
题名「复苏」的苑田岳叶最后歌集,从下到千代浦站开头,并以旅店一室里的恢复意识为结束。
明日将再凋谢的花
这朝露的生命啊
那怕瞬息也好让伊
迎向朝阳
3
小说「残燃」的最后一章,大概就是以「复苏」五十六首为蓝本,忠实描写下来的。当然,有若干是出自想象,不过两人的殉情之旅,大约应当是如此。在小舟里,朵子剪发、死的化妆、用花绑手等,都是苑田的和歌里出现的场面。
把一握握黑楚剪断
求肖似那幻影中人
生命亦千丝万缕手
梦里伊人
但愿化身为彼女
一死赴黄泉沾红粉
点御降唇吾措轻类
耿咏吾歌
权充黄泉路上一灯
那淡紫钧花钓颜色
紧紧系住卿手吾手
那暖暖的手
「残灯」这个书名,也是从「复苏」里的第一首和歌——「与卿抵此异乡车站;残灯孤凄备觉苍凉;重叠双影忽被砍断;梵钟之声」套来的,那是描述黎明时分,两人来到千代浦车站的情形的诗。
桂木文绪的家人提了抗议,就是刚好我写完了最后一章的时候。
我好希望见见桂木家的人,可是他们把我当成了和苑田一样的恶棍,让我吃了闭门羹。
迫不得已,只好决定暂不发表最后一章,以俟来日的机会。
这一番「腰斩」,就某种意义而言,对我倒是方便的,因为由于时间上的关系,迄未到过两处殉情现场,即京都和千代浦去看看。除了这以外,我还觉得好像苑田一生事迹里,我还有遗漏的地方,我宁愿靠这双腿亲自去跑跑,调查一番。
苑田与乃师秋峯的关系,即其中之一。
在杂志上开始连载以前,我曾到五反田地方的秋峯住家去过一次,秋峯严词斥责苑田的话,好久好久还清晰地留在耳朵里。
「关于那个家伙的事,我一句也不想谈,也请以后别再让我听到那个恶棍的名字。他殉情的事,我连一丁点也不同情。」
秋峯只说了这些,就让那活似猛禽的尖细下巴颤抖着,再也不肯开口了。
苑田是因为未能满足于这位师父仅讲究技巧的世界,才离开师门的,可是看来秋峯的震怒,好像不仅如此而已。是否另有隐情呢?调查结果,明白了苑田离开师门,和秋峯休妻,时间上竟然脗合。据说这位琴江,与秋峯的年龄相差二十岁,离异后不久就投靠娘家亲戚的一所庙,出家了。
在异性关系方面,苑田传闻极多,与秋峯的年轻妻子之间说不定也有了什么瓜葛,因而批了师父的逆鳞也非不可能。我这么想着,许久以来就希望能见琴江一面,却一直未得机会。
「残灯」停载的五月初,我前往镰仓的一所小庙月照寺,造访琴江。
「苑田先生的事,我实在无可奉告……」
琴江说着静静地垂下头。
阳光澄清得绿叶都似乎变成透明的季节,她披着一身染上了绿意的僧衣。在这当儿,我觉得她的脸陡地发白了。
「秋峯先生是把苑田说得不太好听的。」
「那只是他憎恨苑田先生的才华罢了。因为苑田的确是位天才。」
断绝了世俗尘垢,浑身上下都白的当中,那黑大的眸子格外惹人注目。只因有了这双黑眸子,因而这位年轻的尼姑身上,似乎还遗留着若干女人成分。
我未能问出什么就辞出来。我还是觉得苑田与琴江之间曾经有过不可为世间所知的关系。琴江虽然是那种洗尽铅华的远离世俗打扮,但却分明是美人胎子。苑田会对这样的美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不久,当我正想到千代浦去的时候,杂志社里的人员赤松来访。
「连载中断,真是遗憾之至。最近我们发现了这个东西,特地带来了。」
是一本老旧的笔记簿。据云是大正初年的东西,是苑田还在秋峯门下的时候。
笔记本封底内页,有墨笔涂鸦般的粗糙的男子面孔画像。题款是自画像,该是苑田本身信笔画上去的吧。也许是由于年深日久的关系也说不定,但苑田未免把自己画得太暗淡阴惨了。
「老师,苑田是不是很喜欢梵高?」
「梵高?是那个荷兰的画家吗?」 .
「是的,老师,你看这画像里不是少了一个耳朵吗?好像是学着梵高的样子,画了个没有耳朵的自画像……」
「倒不无可能。」
我的眼光移到自画像旁边的文字上。模糊了,却还可以看出如下几个字:
我是柏木
是随便涂上去的吧,字迹潦草,却含着一抹自嘲味。柏木是苑田以前爱读的「源氏物语」里的人物。我一时猜不出含义,兴趣却转到里头也像是涂鸦的近三十首和歌上面去,都是我不曾见过的作品。入秋峯门下不久的时候写的吧,稚拙的诗风,令人想象不出吟咏花鸟风月名重一时的苑田,早年竟也有这种东西。其中一首特别吸引我。
「世路多歧一来一去
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流水终究无法反扰
水返脚」
我觉得抢眼的是「水返脚」这个词。
水返脚——
赤松走后,我找出了两年前有关苑田之死的剪报。报导上也有水返脚这个词。
我在「残灯」里虽然没有提到,不过苑田和依田朱子殉情的地点,是千代浦地方人称「水返脚」的河流。
水乡的周边是平地,一般情形,河流在此会是湖面,水是不再流动的,只有下雨时,会流动。加上支流与较宽广的本流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因而水流会形成奇异的环流,例如船从某一个地点驶出任其漂流,最后还会回到原地。
苑田和朱子开出小舟的,正好是水返脚的起点,在闇夜里漂流几个小时后,回到原来的地方,于是被那个农人发现了。
人们以为那是偶然的巧合。「复苏」里有一句话:「初来之乡」,因而被认定苑田对这种河流一无所知,偶然地泛舟其上,结果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根据赤松所带来的笔记本,早在十年以前,苑田好像就知道有这条河流了。
「水返脚」这个名称,也可以看做是苑田创造的,因为这一首上有「一来一去,去了又来,来了又去」,不过我总觉得苑田在很年轻时,不仅知道这河流的存在而已,连它特殊的构造,也都知之甚稔。年轻时,他醉心于芭蕉和西序(译注:按芭蕉和西序均为日本古代诗人),有一段期间到处流浪。是不是那个时候来过水乡呢?苑田泛舟环流,不是巧合,而是有意的安排?
在这样的想法下,重看剪报,于是以前忽视的一个事实,有了某种含意。
那是有关依田朱子的死。
朱子的直接死因,不是由于和苑田一起吃下的毒药,面是因为割腕。报上说的是:朱子吃下了药未死,恢复了意识,误以为一旁昏睡的苑田已死,于是拼命地割断了手腕——这无非都是想像。——只因苑田被发现到时,正在昏迷状态里,因而朱子便被认为是自己割了腕。
但是,如果这是苑田有意的安排,那么朱子之死,是不是也可能是苑田的安排呢?
我这么想,并不是有任何明确的根据。这只是十年前的水返脚一词所触发的联想——而且这也正是我第一次对苑田的死感到疑惑。
苑田和朱子殉情的同一个晚上,桂木文绪也在东京自杀了,结果是只有苑田一个人未死,三天后才又自杀身死——这所谓的菖蒲殉情案的幕后,原来还隐藏着「复苏」五十六首里未曾出现的另一个故事与事件。我想,我是非到千代浦跑一趟不可了。
4
我前往千代浦,是在五月底。如果以苑田殉情的菖蒲花季节而定,时候还早了些,不过下了火车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雨,就像「复苏」里所描写,这偏远的小鎭街路,呈现着灰色的湿濡景象。
据说慕府时代,这里也曾是繁荣过的旅店街,站前并排着旅店的阳台栏杆。房子都很老旧了,以致屋顶棱线都在宽阔的蓝天里软绵绵地趴着。乍看,这街景似曾相识,其实不过是读了和「复苏」后愚空想像出来的景象有那么一点相似的缘故吧。在「复苏」里,这个乡间小鎭,彷佛并不是实在的街景,在水烟迷蒙里,浑然忘了时光之流,幻影般冒出来的,充满着无常与阴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马廐里,一匹老马无声地嚼着稻草。那马腹上浮现的斑纹,还有稻草的湿润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识。
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于稍稍偏离闹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临大街的旅馆后门,小小的入门有格子门扇。选了这一家偏离闹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着两人有意规避人眼的心态。
他们住宿的房间,改成了棉被间,后面有一条小河,灯泡烧掉了,也没有换新的。暗暗的,有呛人的棉被与湿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觉得两年前的尸臭还漾在那里。比别的客房窄多了,难怪被改成棉被间。
「梦里翻转一下身子
就被堵在那斑驳的
将我的呼气吸住妁
腐朽的墙」
我想起了「复苏」里的这么一首。不错,两个大人躺下来,就已经有人满为患的样子了。
「苑田投宿那天,别的房间都客满了吗?」
「不,那晚只有一个年轻学生来住。」
四十开外,一脸赭红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着衣襟说。好像那是习惯性的动作,衣襟都破损了。
「两个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点。」
「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说这个房间比较好……那两位来到的时候,天快亮了。起初,我们给了现在您住的房间,睡了一觉后,他说要换一个,才改住这个四叠半的。平常,我们都很少让客人住这里。记得苑田先生曾经说,这个房间可以看到火车站,所以他喜欢。」
「火车站吗?」
「是的。我们能看见火车站的,确实只有这个房间。」
打开窗一看,车站竟意外地近,灯已熄,车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雾中。
「为什么拣看得见车站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觉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挂着下车的人。现在太暗了,白天里,整个月台都可以看见的。如果是下行的车,那么下车的人,每一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车的吗?你是说,苑田记挂着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吗?」
「是的。还是从东京来的下行列车,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样子。」
这位老板好像人挺老实的,看到我满脸狐疑,便也蹙起了眉头这么回答。
回去自己的房间,我从老板口里问出了详情。
睡了一觉,换过房间之后,约莫过了两个小时,苑田换上西装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伞,一个人出去,正是傍晚时分下行列车到站的时分,问他是不是有人从东京来,他说不是。不过从样子可以察觉出来,火车误点使他颇为着急。前一天,苑田他们搭的火车,驶出东京不久就因为河流决溃,被阻了几个小时之久。
「这样的雨,也许水量再增加,交通又中断了。」
他这么忧虑地说着。
还是到车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车开走了,他也间来了。带了伞,可是没有打开,淋得像只落汤鸡。那模样,好像很失望,还在淌着水的雨伞,也带着上到楼上去了。
第二次,大约同一个时刻,苑田又出去一趟。这一天,一早起就在担心火车误点的情形,出去后大约半个小时,便又沉着脸回来,接着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间,两人一起走了。
「我和我老婆都觉得,一定是有个重要的客人要从东京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关在房里睡,可是时间一到,还是起来,换上整齐的西装外出。」
「闹肚子吗?」
「是的。刚到那一天,换了房间没多久,女的就出来,问我附近有没有药店,还要我去买。她说伴儿因为肚子痛。她还说,在车上就痛起来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车找医生看。打了一针后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车,可是到这里不久,又痛起来了。」
老板表示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女的却说是老毛病,而且没有昨天那么厉害,只要买到药便没事。她说的药名还是很艰深的。
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决定死了,还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买药,这种心态未免人味儿太浓重了些,不过我关心的,倒是他来到这异乡旅店,还好像一心盼望着东京的来客。因为我对这一点,却也另外有所感。
「复苏」里,有如下一首:
「下得车来笑谈不断
行商旅人朗朗而过
汽笛声自顾地长鸣
浙渐远去」
依照收录顺序来看,该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时分的心情。从火车上,有行商下来了,多么快乐似地走过。火车开动了,留下汽笛声兀自长鸣而去,显现出这一整天里,几乎无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板的说法,也可以解做苑田是在留意着火车与旅客。汽笛自顾长鸣,使人窥见等候着的人未曾来到的失望。
还有一首是退了房间后的和歌:
「远去了远去了汽笛
声已远回顾复回顾
踩着寂寞长影踏向
死亡之旅」
在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对汽笛声的依恋。从旅店出来一看,是又有汽车到站了吗?可是苦候中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只好死心了,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还是忍不住地回头复回头——大概是这样的心境吧。
苑田在旅店里,和朱子两人等待着即将从东京赶来的人——不,也许朱子什么也不知道。毕竟此行是为了殉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在这样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会是什么人呢?
错不了,苑田与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复苏」五十六首所表现出来的以外,必定还隐藏着什么。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刚刚也说过,男的外出了两次,其它的时间都因为肚子痛,躲在房间里,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从浴室出来,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说:『好静的地方,以前就该多来几次的。』所以这|点应该错不了。看上去是那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人。」
「女的有没有在等人的样子?」
「我只觉得男的有这个意思。」
「结果是始终没有来?」
「是。自杀失败后回到我们这里,好像还是在等着……」
老板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听来却忽觉另有所感。
「你是说,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后,还在等着那个人吗?」
「是的。」老板为我说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来,恢复意识后,表示昨晚的房间比较好,又搬过去了。警方担心他再寻短见,要老板特别留心,因而老板和女佣人连番地去瞧瞧。头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佣人去买了一本笔,记簿,写了不少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当做遗书来写下「复苏」五十六首的,女佣人进了房间,他也不理不睬的,口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只有一次,老板去看的时候,他从窗口定定地望着车站那边。知道老板进来,这才慌忙离开窗口。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慌乱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窥望着车站那边的动静。刚好,那时候也正有火车到站。
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把写好的「复苏」整本诗稿交给老板,请求代寄东京。这时候,苑田慷悴已极,一脸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废寝忘食了两整天,歌唱了最后之歌的。就在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破片割断了喉咙。两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间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溅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彷佛向它跪拜谢罪似地断气。
——殉情失败后到自杀身死的三天,他是为什么,又为谁,在等待的呢?
与朱子殉情,还有三天后的自戕,说不定都与苑田所等待的人有关。还有,「复苏」的本身——苑田做为一个歌人,燃烧了最后的火,倾注了一切热情写下的遗作,是不是也和那个人有关呢?
「真有趣……」
当我兀自在沉思的时候,老板自语似地说:
「事情已经过了两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对他的死,虽然不以为多么值得同情,可是他是抱病之身,痛着肚子去自杀的,这一点倒令人觉得可怜了。」
「这么说,他离开旅店的时候,肚子痛还没有好吗?」
「不,是吃下了药才走的。后来我在房间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色的药粉。」
老板这么说。

第二天雨止,我往访管区警署,也见了发现苑田与朱子的小舟的农夫,但是没有能问出报上所报导以外的任何事。
回旅店前,也到两人乘上小舟的水返脚起点。没有下雨了,空气澄清得很像初夏,阳光美极,不过渡船头旧迹的栈桥一带,却奇异地予人阴暗的感觉。也许是被高高的芦苇遮住的关系吧,那里的水也呈着微浊的色彩。每有风吹过,芦苇的细长影子就切过了光,看去好像那里正在下雨。「复苏」里也描写过了,把眼光盯在那旧迹的栈桥,瞧瞧四下风景,这么一来,那么璀璨的水光,还有土堤上的翠绿,天空上的碧蓝,忽然变了色,成为水墨般的阴暗一片。我不由不对苑田做为一名歌人的写实才华,重新感到惊叹。
日暮时分,我回到旅店。走在土堤上的路,虽然同是夕暮,却没有「复苏」里的那种夕照,只有白白的路,正如苑田所歌咏的样子。暮色越浓,路便也越是白白地浮上来。两年前,此路反映出夕照,只是一股劲地白着,两人走在那上面,心中所思所想,又是怎么个样子呢?比起朱子,我更想知道苑田的心情。他既已对人生绝望,那么走着,也不会太矜持的吧。甚至可能也死了在死亡里觅取救赎的心了呢。把这样的苑田导向与朱子一起赴死的,究竟是什么呢?末了,在中州屋旅店的看得见大车站的一室里,让他握起了花器的碎片的,又是什么呢…;
回到旅店,我又重读从东京带来的「复苏」,第二十首,我看到了这样的:
「画轴掀飜斑斑驳驳
墙上何人留下涂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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