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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8 山崎丰子(日)
“那怎么行! 我怎么可能去找大河内教授? 他曾经获得学士院恩赐赏,他就像奈良大佛一样,完全不懂得通融的。”叶山语气坚定地加以阻止。
“即使再怎么像大佛,毕竟不是真的大佛,而是活生生的人,没有人会讨厌钱的。我看,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就拿钱过去试试看嘛。”
“开什么玩笑,财前兄,你根本不了解大河内教授的为人! 鹈饲医学部长也绝对不会同意,请你千万不要这么做。”
叶山极力反对,又一看到他这么紧张,略显惊讶地说:“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了。但这么一来,就全靠野坂派的7 票了。叶山教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等一下就去他家? ”
向来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又一很干脆地放弃了争取大河内教授的行动,叶山不禁松了一口气。
“那,我现在就出发吧。你不要嫌我哕唆,绝对不能去找大河内教授! ”他再三叮咛后,把厚厚的一叠钞票放进皮包,转身离去。
叶山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岩田兄,可不可以请你去‘奈良大佛’那里走一趟? ”
“什么,要我去大河内教授家? 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 ”岩田满脸讶异的神色。
“哈哈哈,这是对付难缠的大学教授的手段。事态如果不严重,怎么可能要你亲自出马? ”
“但是,那个老顽固很不好对付,要好好动动脑筋来对付他。而且,稍有闪失就会把自己变成扑火的飞蛾,分寸实在很难拿捏。”
’岩田似乎不知如何下手。
“好了,好了,你不要说这种话,拿出你平时在医师协会的本领,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至于礼物,你就看着办吧。”
又一从皮包中拿出更厚的一包钞票。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和锅岛一起去找他。”
岩田在说话时,并没有忘记掂一掂那包钱的分量。
岩田和锅岛在夜色中的郊区开了30分钟的车,根据医学部名册上的地址寻找大河内的家。在一条距离大马路10米左右,勉强可以容纳中型车通行的小路上,看到了写着“大河内”三个字的门牌。
“停车,就是这家。”
岩田将头探出车窗外,再度确认了昏暗门灯照射下的门牌才走下车。锅岛也随即下了车,久经风雨摧残而变形的板壁在夜色中仍然清楚可见。
“看起来,他比传闻中更古怪,他家的玄关上该不会也像研究室一样,挂着‘谢绝拜访’的牌子吧。”
他抱紧了夹在腋下的小包。
“再怎么古怪,也不可能做这种事。现在他应该已经吃完晚饭,像常人一样在放松休息了。”
岩田说完,伸手按了按门柱上陈旧的门铃,门后随即传来一阵脚步声。
“请问是哪位? ”
“我们是浪速大学的……”他们立刻表明身份。
“失礼了,我马上来开门。”
门打开了,随着一阵“吱呀”声,一位看起来像是帮佣的老妇探出了头。
“不好意思,这么晚登门打扰。请问大河内教授在家吗? 我们是为了大学的事来找他的。”
“大学”这两个字似乎让老妇人放了心。
“外面很冷,请先进屋吧。”
她引导他们来到两叠大的玄关。
“请问你们是大学的哪两位? ”
“不好意思,我们是浪速大学校友会的干部。”
两个人拿出名片,老妇人一脸茫然。
“我也搞不清楚。我现在就去通报,请你们稍等一下。”
她拿了名片走了进去。可能是两叠大的昏暗的玄关地板已经松动的缘故,榻榻米下方有一股带着霉味的寒意蹿了上来,岩田和锅岛把脱下的外套盖在膝盖上,缩着脖子。老妇人走了回来,转达了大河内的话。
“让你们久等了。教授说他正在看书,而且时间已经很晚了,有事的话,请你们明天去学校找他……”
“万分抱歉,这么晚了,事先又没有约定就上门拜访,实在很失礼。教授说的没错,虽然我们也希望明天去学校拜访他,但我们实在是有一定要在今晚见到教授当面请教的急事。很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再帮我们转告教授一下? ”岩田再度拜托。
“你说什么我也搞不太清楚,我再去问一下。”
不久,走廊上传来“吱吱”的脚步声和响亮的咳嗽声。门被打开了,身穿和服的大河内走了进来。
“大河内教授,请您原谅我们如此无礼,在这么晚的时间突然上门造访,鄙人是浪涑大学医学部校友会的岩田重吉。”
岩田恭敬地打完招呼后,锅岛也郑重地自我介绍:“鄙人是锅岛外科医院的锅岛贯治,我也是校友会的人。”
他的话声未落,大河内立刻开了口:“既然是非要今晚谈不可的十万火急的事,就请你们长话短说。”
他一开口就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岩田和锅岛似乎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一般地互看了一眼。
“还不至于有‘十万火急’这么夸张,其实,我们最近听到医学部有一些很不好的传言。如果在平时,这种荒唐的事听过就算了,但明天就要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在这种关键时刻,我们校友会绝对不能置若罔闻,所以,我们身为校友会的代表,决定来拜访被称为是‘浪速大学之良心’的大河内教授。”
大河内双手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岩田一口气说完这段话。
“这个让我们无法坐视不管的传言,就是我们听说第一外科医局的两位医局员受了财前副教授的煽动,去逼退金泽大学的菊川候选人。如果此话属实,简直是亵渎神圣的教授选举,甚至会破坏浪速大学的名誉,我们校友会对此不能袖手旁观。
于是,我们出面调查了这件事。”
岩田说到这里,锅岛接过了他的话。
“根据我们校友会调查的结果发现,事实和传言有很大的出入。第一外科的医局员是基于平时对财前副教授的信赖和尊敬,认为财前副教授是继任教授的不二人选,所以才会推派两位代表去拜访菊川候选人,传达全体医局员内心那种万不得已的矛盾心情,绝对不是去逼迫或是威胁他。而且,当校友会了解到,说财前副教授在背后煽动的传闻只是毫无根据的谣言时,总算也松了一口气。但当我们知道其实这是有一部分有心人士精心策划的恶意抹黑,想要在决选投票时陷财前候选人于不义,我们感到相当震惊,我们……”
锅岛发挥了他在市议会演说时的连环妙舌。
“你们一直把教授选举、教授选举挂在嘴上,校友会和教授会又有什么关系? ”
大河内教授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的两个人。
两人一时语塞,但岩田立刻堆起满脸的谄笑。
“对不起,刚才的话可能太唐突了。当然,我们校友会完全没有要干预教授会的意思,只是希望明天的教授选举能够在公正严肃的情况下进行……,,“你这番话更是逾越了分寸。”大河内毫不留情地呵斥道,“总之,你们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也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听说大河内教授在这场教授选举中保持严正中立的立场,所以,我们认为有义务要把我们校友会查到的真相向您报告。同时,当我们在查明事实真相后,看到财前副教授被这种传言搞得如此憔悴和失望,不禁感叹这种恶意中伤对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而言,实在是心中最大的伤痛。”
岩田说完后,锅岛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个房间的寒冷,脸上泛着红潮说道:“我以前也在第一外科工作过,十分了解他的人品,他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难免树大招风,但他的医术无人能出其右,在外科学界已经受到了肯定。这几年,他在人格方面也大有成长,身为本校毕业生,我对他引以为傲。但如果财前君在这场应该保持公正的教授选举中,因为被人散布这种不实的谣言而落选的话,实在太不公平了。"大河内瞥了他们一眼。“你们来找我难道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太荒唐了。”
他的手仍然放在怀里,爱理不理地说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所以,即使你们刻意跑来告诉我,这个传闻是真是假,也无法改变什么。但无论你们再怎么解释,财前这个人本来就容易会让人产生这种联想。好了,就到此为止吧。”
他下了逐客令后,站了起来,岩田前倾着瘦小的身体。“是,那我们就听您的,以免浪费您宝贵的研究时间。这些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心意? 什么心意? ”
“第一次上门拜访,这就代替我们的名片吧。听说教授您很喜欢喝玉露茶,我们带了一点玉露给您……”
“那就谢谢了。”
大河内道谢后,伸手接过玉露的包裹,却突然撕破了包装纸:“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
在茶叶罐上方,有一个系着礼绳、写着“聊表心意”字样的礼金袋。
“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请您不用在意……”岩田露出僵硬的笑容。
“用钱代替名片是什么意思! 你们一开口,我就知道你们是为选举而来,你们不要因为我没点破就得寸进尺,你们把教授选举当成什么了! 即使其他教授吃你们这一套,在我身上可行不通! 别小看教授会! ”
大河内说完,把礼金袋踩在脚下,走出了房间。
第十一章
新馆三楼的会议室内,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即将拉开序幕。
u 形桌子正面中央坐着主持人鹈饲医学部长和选考委员会委员长大河内教授,基础组和临床组的教授则按照座位表顺序分坐两侧,上次投票时缺席的解剖学教授也出席了本次投票。30位教授占据了各自的座位,只有弃权的东教授座位上空无一人。
3 点整一到,鹈饲立刻站了起来。
“现在将举行第一外科继任教授选举决选投票,相信各位在这个星期内,已经充分参考日前的审议以及手头上的资料,并经过深思熟虑,基于严正、公正的原则,将于今日会议中投下神圣的一票。”
现场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站在鹈饲身后的学务主任向前跨出一步,准备分发选票。
“等等,我有话要说……”
大河内教授突然开了口,并站起鹤一般细瘦的身躯。
“刚才,鹈饲医学部长提到,希望大家秉持严格、公正的原则投下神圣的一票。但依我所见,这次教授选举中违法乱纪的行为不仅是国立大学所不该有的,其严重程度更是前所未见。我虽然握有具体的事例,但觉得在此说出来未免令人作呕。而且,即使说了出来,恐怕这些人也会抵赖,当下也无法根据选罢法加以处罚。所以,我暂且不说出具体的事例,但这种现象和当今的保守党党主席选举一样,不顾道德操守,毫无纪律可言,身为大学的一分子,实在感到遗憾。我相信,除了我以外,在座各位稍有良心的教授都同样会感到强烈愤慨。教授不仅是医学工作者,同时也是教育者,教授选举考验着各位教授严肃而公正的良心。为了重拾教授会的尊严,明确教授会委员的立场,身为选考委员会委员长的我要大声疾呼,请各位教授秉持良心,务必保持公正的立场投下自己的一票……”
大河内教授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整个会议室,在座的教授们交头接耳,气氛明显地骚动和不安起来,只见鹈饲脸上堆满笑容地站了起来。
“刚才,选考委员会委员长大河内教授的发言,似乎在暗示本次的教授选举中存在许多问题,我虽不才,但据我所知,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疑虑。我认为不能单凭一件在和教授会完全无关的场合发生的事来以偏概全。”
“鹈饲,你太放肆了! 我可是握有千真万确的证据……”
大河内声色俱厉,而鹈饲却仍一脸镇定。原来,昨天晚上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就已经向他报告过,虽然对大河内的金钱利诱以失败告终,但他们将对方拒收的现金连同礼物一起带了回来,没有留下丝毫的把柄。
“好了,好了,大河内教授,别这么激动,请相信我这个医学部长吧。而且,在没有具体物证的情况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随便使用违法乱纪这样的字眼,反而会造成教授选举的混乱,延误了选举流程的进行,更会让校外的人看笑话。各位,我们就以大河内教授刚才这番严肃的训词为宗旨,按原定计划开始进行严肃而公正的决选投票。”
鹈饲巧妙地转移了大河内的锋芒,以现任医学部长的身份强行宣布开始投票。
学务主任迅速地将盖有浪速大学校徽水印的选票发给30位教授。
鹈饲环顾室内宣布:“请用单记、无记名的方式,在菊川升和财前五郎两位候选人中选出一位。”
有些教授早已决定想投的候选人,毫不迟疑地奋笔疾书;也有教授在思考片刻后才慢慢地提起笔,每个人的神情各不相同。鹈饲将肥胖的身躯倚在桌上,握笔写下名字后,视线随即瞟到掌握着财前与菊川的选战胜败关键的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身上。只见野坂单手托腮,闭着眼睛陷入沉思,不一会儿,突然挥笔书写,并迅速将选票折成四折。此刻,野坂派的皮肤科乾教授和小儿科河合教授也纷纷落笔。会议室内响起一阵折叠选票的声音,学务主任见状拿起投票箱收回选票,并将投票箱放在鹈饲面前。
“现在,我们立即进行决选投票的开票。”
学务主任拿起粉笔面对黑板。
“菊川升……”开出第一票后,菊川的名字下方画上了“正”字的第一画。
“财前五郎……”财前的名字下也被记上一票。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鹈饲洪亮的唱票声在室内回响着,黑板上,财前五郎和菊川升的“正”字笔画数你来我往地一画一画增加,每画一笔都卷起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气。
“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
随着唱票的声音逐渐加快,即便是不知情的人,也看得出鹈饲内心焦躁不已。
叶山、今津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野坂则表I 青微妙地看着黑板,猜不出他到底支持.谁;而其他的教授也热切地盯着票数的消长。两人的票数一直咬得很紧,只在一票之间争得你死我活。
“财前五郎……菊川升……菊川升……财前五郎……菊川升……财前五郎。开票完毕。”
开完最后一张选票时,鹈饲的额头滴落一颗硕大的油汗;而分属财前支持派的参谋叶山和菊川支持派的参谋今津也是大汗淋漓,只有学务主任冷静而迅速地统计票数。
财前五郎16票菊川升 14票当学务主任用粉笔写下结果的那一刹那,原本屏气凝神地注视着黑板的教授们顿时发出一阵骚动。纷乱中,今津的脸色显得特别苍白,叶山的双颊上则泛起喜悦的红晕,掌握这场选战胜败关键的野坂表情复杂难辨,只有大河内冷漠地别过脸。
鹈饲克制着胜选的兴奋,缓缓站起身来,高声宣布:“根据刚才的决选投票结果,由本校的副教授财前五郎当选第一外科继任教授。”
财前五郎迈着沉重的步伐前往医学部长办公室。再走十几米,和鹈饲医学部长面对面的那一刹那,即将决定自己耗费16年的光阴——尤其是最近这10个月来废寝忘食、不择手段疯狂争取的教授宝座,最终是否落在自己的手中。想到这儿,一阵狂乱的心跳拍打着他的胸膛,他的手脚几乎不听使唤了。就在前一刻,他接到学务主任的电话,告诉他:“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结束,请你到医学部长办公室一趟。”从对方的话中,财前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关于胜负的暗示。
站在医学部长办公室门前,财前大口地做了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F来,然后推开了门。
“我是财前……”他站在鹈饲的办公桌前鞠了一躬。
鹈饲特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第一外科继任教授的决选投票已经在刚才结束了,总投票数30票,开票结果——财前候选人获得16票,菊川候选人获得14票。
因此,财前候选人以两票的优势获选为教授。请问你接受这项职务吗? ”
他以慎重严肃的口吻宣布决选结果。这一瞬间,财前心中的喜悦仿佛要从胸口进发出来一样,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跨出一步,双眼炯炯有神,紧张万分地说:“恭谨受命。”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财前,真是太好了。老实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鹈饲也卸下公事公办的姿态,真情流露地说出了心里话。对鹈饲而言,支持财前者的多寡攸关身为医学部长的自己的实力。因此,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财前说的,倒不如说是一种强烈的自我满足。财前努力克制住身体深处不断翻腾的喜悦,百感交集地说道:“我能够得此殊荣,全拜鹈饲教授的大力协助所赐。在因我的督导不周而发生医局员去金泽的丑闻后,我甚至开始灰心,以为会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失利。也正因为如此,让我更深刻地感佩,如果没有鹈饲教授的大力协助,自己就不可能在今天的教授选举中获胜。”
“对,当时我也傻了眼,但又不能见死不救,便火速请叶山教授采取补救措施,可能因此奏了效。不过这次我真的是为你操够了心,所以,希望你不要轻易忘记这次的经历。”
鹈饲满足地看着财前仿佛聆听上帝的声音般听着自己说话的样子。
“教授,不需您的提醒我也永生难忘。对于被自己信赖的教授弃而不顾的我来说,鹈饲教授的恩情,我一辈子铭记在心,即使您要我忘了这份大恩大德,我也不可能忘得了……”
鹈饲露骨地卖着人情,财前也像演戏般夸张地表达自己的感激。
“嗯,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这么辛苦也是值得的。”
鹈饲眯起双眼:“财前君,不,财前教授,希望你了解,教授和副教授是不同的。以前担任副教授时大家可以容忍的事,在当了教授以后,别人就不会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待了。希望你在提升研究成绩及诊疗成果的同时,更要努力陶冶自己的人格。尤其像你这样过度自信的人,如果不特别警惕,以前的自负、好出风头就不再只是性格上的缺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你狠狠栽个跟头! 万一发生这种事,就不单是你个人的问题,也会为支持你的鹈饲派带来很大的困扰。这点请你务必谨记在心。”
鹈饲提醒财前身为教授后应有的心理准备,也不忘强调支持财前的鹈饲派。
“财前没齿不忘,但我毕竟初出茅庐,今后还请您多加指导。”
财前朝自大的鹈饲恭敬地鞠了一躬后,转身离去。前一刻,当自己踏进这间房间时还是一介副教授,十几分钟后,却俨然成为国立大学的少壮派教授了! 他用尽全身的每个知觉细胞感受着命运的辉煌转变,踏出充满自信的步伐。
东颓然地瘫坐在教授室的椅子上。
菊川升以14票对16票败北——原以为菊川虽然无法大胜财前,但至少可以以些微差距险胜。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东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一票,更精心策划反向利用医局员去金泽一事,将财前支持派逼入绝境。为了给财前派最后的致命一击,自己忍受了那么大的屈辱迎接东都大学船尾教授来大阪,以期做好确实的固票工作,然而,最后却功败垂成,菊川还是败给了财前! 东无力地从椅子上站起,看着窗外蜿蜒的堂岛川。暮色中,堂岛川的河面闪着冷冽的波光,缓慢流淌的河流显得格外阴森冷漠,好似会把一个人的心冲走。此情此景,也如实地反映出东此时那颗降至冰点的心。东杲呆地注视着河面,想起妻子政子曾说过的话——船尾教授不仅在厚生省很吃得开,在劳动省的人脉也很广,万一菊川先生落选,好不容易谈好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恐怕会生变,佐枝子惟一的亲事也会因此告吹。如果真到这种地步,我们该怎么办? 当时,被东当做过耳秋风的一番话如今却一语成谶! 从东京特地赶来大阪力挺的菊J1 I船尾在听到菊J1 I败北后,是否就会摸摸鼻子因此作罢?……东的一颗心已经陷入无边无际的深渊。菊川的败北,也使得自己失去了私下决定的可以让爱女佐枝子托付终身的人选,这更将东笼罩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
东面色苍白地离开窗前,无力地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想向东京的船尾报告结果,却突然停了手,先拨到了金泽。不久,金泽大学的总机接起电话。
“请帮我接外科菊川教授。”
电话立刻接通了。
“我是菊川……”彼端传来那个没有抑扬顿挫、不甚清楚的声音。
“我是东。菊川君,对不起……”东落寞地说完这句话,便无言以对。
菊川没有搭腔,话筒两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东无法承受沉默,终究开了口:“16票对14票,只有两票的差距。无法让你当上教授,全怪我力不从心,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致歉……”
他语带颤抖,但彼端的菊川仍然没有搭腔,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让您为我操心了……那么,请容我失礼了。”
菊川既没有责难,也没有质问,说完这句话后便平静地挂上电话。这份平静令东的内心泛起一股难以承受的痛楚。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受伤最深的既不是自己,更不是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而是根本没有积极意愿想成为浪速大学教授的菊川,他不幸地沦为恩师船尾和东谋求私利和实现野心的工具。然而,他却毫无怨言,一如往常地以平静的口吻应答。挂上电话后,菊川那份淡然的断念、隐忍以及悲怆的愤慨化为一柄无形的重锤,重重地敲击着东的心头,伤害了菊川以及选战惨遭溃败的严酷事实,吞噬了东的身心。
在北方料亭万力的包厢内,庆祝财前当选教授的贺宴正热闹登场。鹈饲医学部长和财前五郎背对着壁龛,妇产科叶山教授、校友会干部岩田重吉、锅岛贯治和财前又一分坐两侧,和式房里的矮桌上放着一尾足足有1 尺5 寸长的鲷鱼刺身雕花。
鹈饲医学部长脸颊泛着桃红:“财前,当上教授后的感想如何? ”
穿着崭新的黑色礼服,炯炯有神的双眼满溢喜色的财前立刻端坐起上身:“全拜鹈饲教授和各位长辈的提携,我才能有惊无险地赢得这场教授选举,所以,现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来不及体会喜悦。”
坐在末座的岳丈又一也盛装出席:“全靠各位教授全心全力的帮忙,小婿才能当上教授,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各位。现在我总算拿到了十几年来一直梦寐以求的勋章,简直就像我自己当上教授一样,心情可好呢。这些年来我从早到晚穿着白袍,像在掏阴沟似的拼命赚钱,如今总算得到了回报! 哈哈哈哈。”
唾沫从又一肥厚的双唇中飞溅出来,他乐不可支地高声大笑。那毫不掩饰的露骨言行,让鹈饲和叶山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又一兄真是真情流露啊! 早知道可以用这种方法拿到勋章,当初我就不该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呵呵呵呵! ”医师公会会长岩田重吉也发出怪笑附和着又一。
鹈饲面色凝重地问:“野坂君怎么还没来? ”他用眼睛示意着为整形外科野坂教授预留的空位,似乎想换个话题。
“他说有个非得他亲自处理的急诊患者,可能会晚到15分钟左右。”叶山转达了野坂的话。
“野坂这个人虽然不好相处,但这次他掌握的野坂派7 票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以,必须肯定他的功劳! ”
鹈饲一说完,叶山立刻不满地说:“但我这么真心诚意地拜托了他两次,财前最后只以16对14的两票之差赢了菊川,还是让我无法接受。在第一轮投票时,财前已经得到了12票,在决选投票时,如果野坂君掌握的7 票如数投过来,应该是19票才对。”
坐在叶山旁的岩田也瞪大了金框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
“恕我直言,我们之前已经用1 票10万元的代价请他帮忙了,决选前一天,又再次做了加码的动作,但财前最后只得到16票,的确有点少。野坂教授到底有没有帮我们整合那7 张选票? ”他歪着脑袋一脸纳闷。
锅岛也表达了意见:“这件事我也有点想不通,但也不可能向每个教授打听是否按照事先的约定投票。话又说回来,虽然野坂教授到底有没有把那7 票如数投给我们值得怀疑,但至少也是因为他的几张选票,才能够险胜菊川。”
“在这么紧要的关头,没想到岩田君和锅岛君竟然会做出那种让我吓破胆的事!大河内教授在决选投票前一刻的爆炸性发言,简直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鹈饲质问的口吻让岩田和锅岛难堪地摸着头。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该怎么为这件事向您致歉,但我们不仅把礼金袋带了回来,连作为礼物的茶罐,乃至撕下的包装纸碎片也都带了回来,没有留下丝毫的物证。希望您看在这一点的分上,别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
正当两人尴尬地道歉时,野坂现身了。财前五郎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这次全靠野坂教授的鼎力相助,才让我有幸跻身教授的行列。”
“不,恭喜了。这么看来,我的支持也值得了。”野坂先说了道贺之辞,又向所有人打了招呼,“谢谢各位的邀请,这么晚来,不好意思。”
鹈饲露出亲切的笑容:“野坂君,这次谢谢你的大力相助,这回的教授选举非同小可,对我在校内的处境也会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我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又一在末席跪坐着,往前欠了欠身:“野坂教授,我是财前又一,照理说之前就应该去拜访您,但又怕给您带来麻烦,所以才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次多亏教授您的大力支持,才让小婿当上了教授,由衷地感谢您的支持! ”
又一诚惶诚恐地向野坂打招呼,并挤到他的身旁为他斟酒,丝毫没有流露出曾经两次通过岩田和叶山展开金钱攻势的样子。
野坂的表情却十分复杂:“谢谢你这么客气。财前君的当选,让我们这些支持他的人也感到努力是值得的,你不用客气,大家彼此彼此啦。不瞒你们说,当初,东都大学的船尾教授曾经特地私下拜托我要支持菊川。而且,船尾教授还利用自己的身份,对我们这一派中的基础组教授下了很多的工夫,曾经有一阵子,我们派系几乎陕四分五裂了。面临这样的情况,原本我还希望能够如数掌握这7 票的动向,但从结果看来,我们这一派中还是有一两个人跑票了。所以,寄放在我这里的这一部分就归还给你……”
野坂早就看穿鹈饲等人心中的疑虑,机敏地先发制人。他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个像是装着钱的信封袋,推到又一的面前,又一立刻跪膝倒退了几步,把钱推了回去:“野坂教授,您别这样,既然都已经交给您了,哪有拿回来的道理……”
“不,既然我没有完全依约行事,便没有理由接受。”
“不,不,这又不是买卖,何必计较这种小事……”
又一再度把钱推回去,野坂也不认输地推回来,正当两人你来我往地僵持不下时,鹈饲出面调停了。
“野坂,这些钱给你作为部分研究经费,不需要和选票联系在一起,既然是资助你的研究经费,你就收下来吧。改天,财前妇产科那里有患者需要整形时,你就多关照一点。而且,在这种庆贺的场合,这样推来推去的也不像话嘛。’’鹈饲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问题。
“那,就让我们一起为财前教授的将来干杯吧。”
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杯子。
“为财前教授和浪速大学干杯! ”
鹈饲的话音一落,立刻响起此起彼落的“干杯”声,但席上每个人心里打的主意却远远和“为财前教授和浪速大学干杯! ”这句话八竿子打不着——鹈饲希望藉此机会为下一任的校长选举打好基础;叶山渴望自己能够进一步成为鹈饲主流派的核心;野坂期待因此成为鹈饲主流派的一分子;岩田和锅岛打着能善加利用这些现任教授的主意;又一则希望可以获得更高的名誉和更大的财力。这些人各怀鬼胎地干了好几杯,而财前在低着头感谢众人为他干杯之际,内心也燃起了新的名利之火……
横堀川的水面冷冷地浮动着,河畔料亭的和式房内,东和今津神情严肃地相对而坐。两人从刚才开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在沉闷的静默中闷头喝着酒。
“野坂也未免太晚了吧。”今津眼睛低垂地嘀咕着,东默默地点了点头。即使野坂来了,也无法挽回什么,但东和今津两人愈是举杯对饮,愈是感受到强烈的挫败感。
走廊上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野坂随着服务生走了进来。
“对不起,被其他事耽搁了。”野坂的神色中丝毫不见刚从财前五郎的庆祝会上偷溜出来的蛛丝马迹,他露出和刚才在庆祝会上判若两人的沉痛表情坐在东的对面。
“这次的结果真令人遗憾,原以为只要有我们这一派的协助,菊川候选人就可以稳操胜券,没想到却以两票之差败北,.至今我仍然无法相信这样的结果。今津教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野坂看着今津。
“你问我是怎么回事? 我倒想要问你呢? ”今津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但野坂却一脸若无其事。
“既然连身为菊川派参谋的今津教授都不了解败因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说这种话未免太不负责任了,不仅东教授无法接受,连我们这些支持菊川候选人的人也无法接受。”他反唇相讥地质问今津。
“那我问你,野坂派的票都按约定投靠过来了吗? ”今津直勾勾地盯着野坂。
“咦,你问得好奇怪,既然我和你们有过约定,当然会尽力做到。事实上,我们这7 位教授中,皮肤科乾教授和小儿科河合教授毕竟是临床的教授,认为支持财前对自己有利,所以可能在关键时刻改投对方了。但我和基础组的血清学、生化学、药理学和法医学的4 位教授都支持菊川。所以,虽然我没有完全整合本组的7 张选票,但也还是整合了5 票。在第一轮投票时已经有11票支持菊川,再加上我这5 票就是16票,所以我一直认为决选投票时一定可以赢过财前的。”
他的说明条理分明,但事实上,决选投票的前一天晚上,在财前支持派强大的金钱攻势下,在评估财前获胜的几率大增后,野坂就把自己掌握的临床组2 票和基础组的4 票做了调整,只由基础组中的3 票支持菊川,临床组的2 票、基础组的1票,再加上自己的1 票改支持财前,这样才会使财前以2 票之差险胜。
他没有将自己掌握的7 票全数投给财前派或菊川派,是为了避免自己决定性的1票动向被任何一方看破。即使结果出乎自己的预料,也找得到借口自圆其说,无论面对任何一方,自己永远处于不败的优势。
“野坂兄,你的意思是虽然你没有成功地整合7 张选票,但至少已经尽力支持菊川了吗? ”今津又怀疑地问了一遍。
“那当然。东教授如此慎重地拜托我,而东都大学船尾教授还特地前来大阪,通过你那么郑重其事地向我打招呼,我当然会竭力支持。今津兄,难道你认为我没’有履行约定吗? ”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在第一轮投票时,菊川已经获得11票,再加上野坂兄带过来的5 票,应该是16票,然而,结果却以14票而败北,这我实在想不通。”
今津目不转睛地看着野坂。野坂双手互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想,今津兄可能太相信第一轮投给菊川的11票是铁票,才会造成今日的失算。虽然在第一轮投票中菊川获得了11票,但如果以为在决选投票时还能如数得到这些选票,就未免太天真了。请教一下,在决选投票之前,你曾对那些在第一轮投票中支持菊川的教授做过固票动员吗? ”
今津默默地摇了摇头,野坂抓住时机乘胜追击:“这就伤脑筋了。原以为铁定会投给菊川的那11票,其中很可能有人在决选投票前夕因财前支持派的辅选动作而阵前倒戈。也因为这样,即使我努力争取到宝贵的5 票,还是无法赢过对方。”i由于投票过程是无记名投票,再加上昨天决选就已经结束了,事到如今根本无法再去分析或调查得票情况。野坂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试图将菊川的败因转嫁到今津的头上。
“这太荒唐了,第一轮投票时得到的11票绝对是铁票,不可能跑票! 而且,我也很警惕地防范财前派对他们下手呢。”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总之,暂且不谈菊川的胜败,反正我已经按照约定,整合5 张选票投给菊川,这点请别忘了。”
野坂恬不知耻地要求着船尾教授承诺的整形外科学会理事一职,如此落落大方的态度与气势,令今津和东不禁为之慑服,默默地看着他。
东以平静的语气说道:“不必再分析败因了,事到如今,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但对我而言,论实力,菊川绝对比财前更优秀,加上各位如此大力帮忙,却仍然以失败告终,我的确有太多的不甘心。但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一切只能怪我能力不足。而且,听说在决选投票之前,大河内教授曾经措辞强烈地表白身为大学学者的良心,却仍然无法让菊川君当选教授,可见现在的教授选举已经无法光靠正当的力量和方法取胜了。然而,我却因无知而一厢情愿地试图为了第一外科的将来着想,插手自己根本不在行的教授选举,这才是我最大的失策之处。教授选举这种玩意儿,根本不是我玩得起的。”说完,东发出自嘲般的干笑。
“我倒想要看看,靠这种方法获胜的财前以后会成为怎样的教授? ”
东似乎在心里下定了某种决心,淡淡地吐出这句话后,便将视线移向一片漆黑的窗外。
第十二章
新科的教授财前即将进行总会诊,新馆朝南的第一外科病房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财前教授总会诊开始了! ”
走廊上一响起病房护理长高亢的声音,年轻hushi们便迅速打开各病房的门。
财前教授的身影在护理长的引领下出现,hushi们个个在走廊上站好,列队迎接。
新科教授财前单手插在崭新的白袍口袋里,宽阔肩膀下的昂藏身躯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前行而来。身后一步之遥,是刚由讲师升上来的金井副教授,再往后,是由医局长升为讲师的佃,接着是由病房负责人升为医局长的安西,安西医局长身后,不必看门诊的四十多位医局员按年资顺序排成两列长长的队伍。
从队伍排列顺序可以一眼看出每个人在医局内的地位,愈后面的人白袍愈是皱巴巴的,甚至有许多年轻医局员穿着根本不合身的白袍。来到南区楼层的病房时,财前教授头也不回地问道:“上午的会诊就只剩这里了吧? ”.身后的金井副教授并没有驱身向前,而是躬着身回答:“是的,其他的病房安排在下午会诊。”
这种应答方式,和身处副教授时代的财前回答东教授的问题时如出一辙。
财前高傲地点了点头,随着护理长的引领大步跨进病房内,身后的副教授及全体医局员浩浩荡荡走进病房,前前后后将他团团围住,无法挤进病房的新进医局员只能凑近门边踮着脚,想办法一窥究竟。
52岁的女患者被眼前的阵势吓住了,坐在床上怯生生地望自己的主治医师,但主治医师根本无暇顾及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教授身上。
“病人的情况一如病历所记载。”主治医师恭谨地递上病历。这位病人疑似患十二指肠溃疡而前来就诊,财前教授检查后诊断为胆结石,目前正等待手术治疗。财前瞥了一眼病历。
“x 光的情况如何? ”
“x 光结果一如教授诊断,确实是胆结石。”
他随即递上x 光片。财前伸手接过片子,对着窗户的光线看着。一抬手,白袍的袖子卷了起来,露出里面金色底座、镶着翡翠的华丽袖扣。所有医局员全盯着亮晃晃的袖扣看,根本没有人注意那张x 光片。
“胃液检查情况如何? ”
“酸度正常。”
“那就好。”财前将视线移向患者,熟练地在患者腹部的右上方进行触诊。
“今天好像不痛了吧。”他象征性地在胆囊附近压了压,患者正想开口说什么时,他却倏地转身走出病房,医局员也纷纷离去。
外科病房一个楼层有60张床位,两个楼层总计120 张床位,一星期会诊一次,必须于上午10点到下午4 点间完成,每名患者只能分得两三分钟的时间。因此,这样的会诊与其说是诊治患者,倒不如说是教授带领医局员巡视自己的管辖地带,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近似于古代诸侯出巡时的仪仗队伍。
结束南区楼层的总会诊,已经差不多快下午1 点了,财前却丝毫不见疲态,依然精神抖擞。
“今天拖得有点晚。”
他心情愉快地举起手,正想拿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时,跟在金井副教授身后的佃讲师立刻挤上前来,绕到财前身后帮他拿下听诊器。财前也理所当然地让佃为自己服务。
“大家辛苦了,上午的会诊就到此结束,下午的会诊从两点半开始……”他向排成一列的医局员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向教授室。
回到教授室,财前舒服地坐在旋转皮椅上,从烟盒里拿出当上教授后才开始抽的雪茄,点燃后,慢慢地吐出烟圈。
在前任教授东还在位时,他连敲这间教授室的门时都得小心翼翼的。如今自己取而代之当上了教授,这张全新的旋转皮椅、大书桌和及顶的书架,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了。想到东虽然和鹈饲四处奔走催生了这幢新馆,但却只在新教授室坐了半年;告老还乡之际,也只得到一个名誉教授的头衔,财前的嘴角不禁泛出一丝冷笑。
正因为他拼了命要赶走我,才会落得这种凄惨的下场——虽然东是他跟随了8年的教授,但不可思议的是,财前的内心对他只有报复的情绪,没有丝毫的恋旧与怀念。
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谁? ”
“我是庶务科的职员。”
“进来吧。”
负责庶务的女职员抱着一叠邮件走了进来。财前不耐烦地接过成堆的邮件,快速翻阅着。自从当上教授后,文部省的相关资料、学会事务局的邮件突然多了起来,有时甚至会夹杂着写给前教授东的信件。这时,财前都会亲自写转寄的附笺,转寄到东公馆。因为,做这件事每每让他产生一种无可名状的快感。今天,他也准备先挑选出寄给东的邮件,但无意中却发现一封来自国外的航空信,他看了看寄信人,原来是第十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他立刻拆信,看到一封计算机打印的文书后,脸上顿时洋溢着满足的喜悦。他凝视着这封信许久,沉浸在这份美好之中。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随即拨通内线电话请佃讲师过来。
佃走进教授室。
“您找我吗? ”佃用机灵的双眼观察着财前的脸色。
“对,有件事要告诉你。来,你看看这个。”他把刚才拆开的那一封来自国外的信交给佃,佃站在桌前看完信,神情十分激动。
“教授,真是太棒了! 这是即将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函,而且,还特别邀请您进行食道外科的特别演讲呢。”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财前的语气格外冷静。
“怎么办? 教授,任何人都会抢着去呀! ” ’“是吗? 我还在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
“为什么? 为什么要犹豫? ”佃一脸惊讶,财前则仍然保持着平静。
“佃,距离那场让我陷入苦战、历经干辛万苦才获胜的教授选举只有两个月,我正式出任教授也只不过短短一个月,研究室内刚有大幅度的人事变动,一切都还没有稳定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可以因为接到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的邀请,就丢下一切去出席? 尤其是食道外科方面,以后受邀请的机会应该多的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勉强参加。”
其实财前根本不需要和佃商量到底要不要出席研讨会的事,但他在这次的人事变动中,把曾经在东外科时代受到东关照的讲师、助理、护理长以及在这次教授选举中没有出力的人全给换了下来。在执意进行如此极端的人事异动后,他严密观察着医局内的动向,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他一定得在出席学术研讨会前解决。
佃想了一下,说:“教授,据我的观察,虽然您刚上任时医局内曾因人事方面的谣言弄得人心惶惶,甚至令人担心会因此引起误诊,但最近大家可能都察觉到人事方面不会再生变,一切都已经慢慢走上正常的轨道了。在教授出国期间,我和安西会协助金井副教授处理好所有的事,所以请您务必前往参加国际外科学术研讨会。”
“是吗? 既然这样,那我就去好了。”
财前第一次对不稳定的医局放下了心。
在长堀河畔新建的高级公寓前下了车,财前快步穿过大厅,搭上电梯。看着显示楼层的黄灯一闪一灭,他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每次都得蹑手蹑脚地闪进庆子屋里,避免木结构公寓的楼梯发出轧轧响声的模样。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私生活方面也展开了不同于以往的富足场面,对此他萌生一股得意的满足感。
电梯停在8 楼,从电梯口走出来,第六户朝南的边间就是庆子的新家。财前轻轻按了按门铃,内侧的把手转了一下,一头短发的庆子探出脸来。她将额前的刘海向后拨,眯起一双凤眼。
“今天怎么这么早? 好不容易去掉那个‘副’字,刚当上新科教授,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她话里尽是调侃。
“挖苦够了没? 我偶尔也得早一点离开,否则,研究室的人整天神经绷得紧紧的,太可怜了。这房子住起来感觉如何? ”
财前从教授选举的资金中巧妙地拨出一点钱来,支付了这间房子的按揭金。房里有间10叠大的客厅和一间8 叠大的卧室,虽然不是很宽敞,但厨房、浴室、厕所一应俱全。当初财前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冷、暖气设备,走路去心斋桥只要10分钟。楼前面流淌着长堀河,幽静的环境让人很难想像这里位于大阪闹市区,而房间内奢华的布置也令财前感到满足。
庆子露出居家服下一双修长的腿:“这里好安静,去阿拉丁也很方便,不过最棒的就是夜景了。”
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拉开蕾丝窗帘。8 楼的正下方,长堀河闪着黑色的波光蜿蜒着,河面两侧,红、蓝、黄、绿交相辉映的无数盏霓虹灯争奇斗艳地在大阪的夜色中闪烁着。
“当初我决定选这间房子时,也是因为喜欢这里的视野。往下看,总觉得自己仿佛称霸天下了,这景象让人神清气爽。”财前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我知道了,原来,你就是想要有君临天下的感觉,才会选这8 楼边间的房子。
当上教授后,即使在医院以外的地方也想拥有这种好心情,呵呵。”庆子面带微笑。
“你不要整天教授、教授地调侃我,不管是谁,登高远眺时心情都会很好。”
财前心思被看透似的苦笑着,庆子将啤酒和开胃菜放在桌上。
“你在财前家的待遇应该大有改变吧? 财神爷这阵子在做什么? ”
“财神爷? 你说的是谁? ”
“还不就是你的岳丈大海怪,他一定比你本人更得意忘形哩。”她的话直截了当。
“原来财前又一是我的财神爷! 没错,那海怪还真是我的大财神爷,但这位财神爷异于常人的高兴可把我吓到了。”
“怎么个高兴法? ”庆子兴味盎然地托着腮。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天,他打电话给我,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我下班之后就去他那里转了一下。没想到之前被他抢走的文部省颁发的教授任命书,竟然被镶在订做的金色画框里,而且还大肆张扬地挂在壁龛上,真把我吓坏了。”
“海怪兄还真有一套,不管做什么,都让人笑破肚皮! ”庆子忍俊不禁地说道。
“我根本笑不出来。虽然我相当了解我岳丈的心情,但这未免太丢人现眼了!无论我怎么拜托他,他还是那副德行,嘴里嚷着‘有什么关系嘛,有什么关系嘛’就混过去了。如果岩田先生或锅岛先生去告诉我们学校的人,让人在背后议论纷纷的话,我不是丢脸丢到家了吗? 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他改变主意? ’’财前一副苦无对策的样子。
“连你这种人也拿海怪岳丈没辙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既然他高兴就让他去吧,让他对你感恩也算是功德一件呢。杏子夫人呢? 她的心情怎么样? ”
“那还用说,从我选上教授的那一天开始,就整天欢天喜地的,捧得我都快不好意思了。除了向亲戚、朋友四处张扬,连商家上门时,也会跟人家说外子当上了教授。虽然她平时会说她父亲行为太夸张了,不过,毕竟是父女,两人如出一辙。
最近,还为了第一次出席教授夫人会,早在一个月以前就请和服裁缝来做衣服了。' ’“喔……教授夫人会喔,杏子倒是赚到了。”正拿起打火机点烟的庆子眼中闪过~丝嫉妒,但立刻恢复潇洒自若的表情,“新科的财前教授呢? 有没有赚到什么? ,,“我要去德国参加学术研讨会。今天,国际外科学会寄了封邀请函给我。,,庆子的眼神为之一亮。
“那还真是大赚特赚了啊。虽然你整天说要密切注意医局的动向,但最近好像太风调雨顺了,让你变得惟我独尊,刚好可以趁出国的机会好好冷静一下。”
庆子虽然言者无心,但这番话听在财前的耳里却是分外刺耳,好像突然被人上紧发条一般。
本町s 会馆百花厅内,浪速大学医学部的教授夫人会正热闹地举行着。
财前杏子十分清楚自己的容貌和奢华的装扮足以吸引众人的目光,所以刻意低调地站在靠近大门的窗户旁。那些前辈教授夫人分别围着各自的小团体谈笑风生,却不时有意无意地瞟向财前杏子。新加入的财前教授夫人比想像中的更漂亮,这点让这些教授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鹈饲医学部长夫人穿着登台演戏般的花哨和服,扯着宛若男声的粗嗓子出现时,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夫人们立刻转过身,恭敬地鞠躬示意,并迎接她的大驾。则内院长夫人和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挨到鹈饲夫人身旁向她报告:“久候您的大驾,大家都已经到齐了。”
鹈饲夫人挺起矮胖的身体:“各位已经到齐了吗? 真是抱歉,我每次都把时间抓得太准了,让各位久等,真不好意思。”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态度上丝毫没有歉意。她仰起鱼鳃般外扩的下巴,瞧见大门窗户旁正襟危坐的杏子.“啊,财前夫人,欢迎欢迎,这是第一次参加红会吧?”
鹈饲夫人一改往常面对新成员时装腔作势的态度,亲切地打着招呼。其实,在财前五郎当选教授的第二天,他们夫妻俩就捧着昂贵的谢礼去鹈饲府上打过招呼了,鹈饲夫人才会如此热情地待她。
鹈饲夫人一坐上正面的主位,临床组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就互相谦让着,分坐在她的两侧。她旁边坐着则内院长夫人、妇产科叶山教授夫人、整形外科野坂夫人等在这次教授选举中向鹈饲派靠拢的教授们的夫人,而投靠东派的第二外科今津夫人和基础组的教授夫人们则穿着素朴的服装,不发一语地缩在末座,教授选举的胜败与权势消长在教授夫人会上表露无遗。
鹈饲夫人环顾四周,好像在确认每个人的座位排序。
“现在将召开红会的例会。首先,我要向大家介绍红会的新成员财前教授夫人,她将取代前第一外科教授东夫人参加红会。我想,财前副教授……啊,对不起,财前教授其实不需要我多作介绍,他是本校毕业的少壮派教授,也是食道外科的权威,很早就已经大名鼎鼎了,不仅医学专业杂志,连周刊杂志和女性杂志上也经常介绍他的出色成就,在这里我就不一一陈述了。财前夫人是阪神女子大学毕业的,正如各位所见,她是一位才色兼备的美女。”
鹈饲夫人的介绍一结束,坐在末座的财前杏子面颊泛红地站了起来。
“我是财前杏子,十分荣幸能有机会加入红会,谢谢大家。第一次参加这种高尚的聚会,希望各位多加指导。”
众目睽睽之下,财前杏子睁着一双大眼睛,脸上泛起酒窝,落落大方地完成了自我介绍。这种从容的态度,显示她对丈夫教授选举的详细内幕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只为丈夫当上教授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和满足。鹈饲夫人看着财前杏子,略带夸张地抬举道:“刚才忘了告诉大家,财前夫人最拿手的就是英语,这么优秀的人材参加我们红会,在往后日渐频繁的医学工作者国际交流活动时,可以发挥财前夫人这样的社交名媛的作用,我也觉得省心许多。”
“没这回事,我在学生时代漫不经心,整天偷懒,外语能力根本……”
财前杏子虽然嘴上否认,但一双杏眼中充满了自信,令在座的夫人们感到有些不自在,鹈饲夫人装做没看到,接着说:“除了介绍新会员以外,今天的例会并没有干事事先提出新议题,若各位如果有什么建议,现在可以尽管提出来。”
她环顾一周,没有任何人发言。“既然大家都不发言,那我们现在就一边用餐,一边交流感情。3 点时,请各位一起鉴赏德国电影《医学家》,以期对我们那日夜照顾患者的另一半的工作,有更深入的了解。”
随即,闲聊声此起彼落,服务生们手忙脚乱地准备餐点。鹈饲夫人也开始和周围的夫人高谈阔论起来,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朝着最末座的财前杏子叫道:“财前夫人! 你过来这里,我想向你说明一些红会的事。”
“好,谢谢,但是……”杏子似乎很在意那些前辈教授夫人,鹈饲夫人旁的叶山教授夫人立刻插嘴说:“各位夫人对新会员都是既亲切又宽容,既然鹈饲夫人都这么说了,就向各位夫人打声招呼,过来这里坐吧。”
坐在鹈饲夫人附近的夫人们纷纷挪开,腾出一个座位。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接受各位的厚爱了。”财前杏子欠着上身走到为她空出的座位上,向左右的夫人们鞠了个躬后坐了下来。鹈饲夫人挺着的身子看着她。
“请坐,放轻松点。红会其实没什么严格的规则,但每两个月一次的例会请务必参加。”她语带强制地说,“财前夫人,我要向你介绍本会的主要干部,以后,你会经常受她们的关照。”
她啜了一口服务生端来的汤,一一介绍身旁的教授夫人:“这位是副总干事则内夫人,这位是叶山夫人,旁边是野坂夫人……”
她每介绍一位,财前杏子就露出玫瑰般灿烂的笑容,恭敬地点头:“久仰大名,谢谢各位平时对外子的照顾。”
每一位夫人都表现出前辈教授夫人的从容,亲切地响应着:“不客气,没想到你先生年纪轻轻就这么能干。”
鹈饲夫人笑眯眯地看在眼里。她假借说明红会的事宜,很自然地把财前杏子叫到自己附近,其实是想制造机会把丈夫鹈饲身边的教授夫人介绍给财前杏子。基础组的教授夫人很敏感地察觉到这一点,不满地斜眼看着鹈饲夫人周围的情况。
“对了,不知道前教授东最近怎么样了? ”叶山夫人低声问道,方才还聊得口沫横飞的夫人们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是在座的每个人最感兴趣、也最想知道的。
“财前夫人应该知道吧? 不是听说已经内定要去哪里了吗? ”野坂夫人转头问杏子,但她对丈夫财前当上教授以外的任何事都没有兴趣,只好尴尬地回答:“不,我完全不知道任何消息……”
“那,和东教授关系特别好的今津夫人应该知道吧? ”叶山夫人故意促狭地问道。
“不,我也不清楚。”今津夫人表情僵硬地回答后,鹈饲夫人一副消息灵通的模样,缓缓地说道:“听外子说,他虽然内定要去当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但还没接到关键的正式任命状。现在哪儿都没去,整天足不出户。”
明年将退休的耳鼻喉科教授的夫人闻言不安地诡“连东教授这么有声望的教授,都会面临这种窘况。看来,我们更不能大意了,否则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鹈饲夫人腮帮子一抬,似乎在讽刺东一般说道:“退的时候必须讲究策略,该退不退,就会影响退休后的出路。”她随即发出男人般低沉的笑声。
已经好一阵子了,东蹲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笨拙地挥动着修枝剪刀。他在衬衫外面套了件毛线背心,一身轻松装扮很适合在院子里修剪花草,但他的脸上丝毫不见乐在其中的样子。“嚓嚓”的剪刀声不时地停顿下来,握着剪刀的手也因他心不在焉而停止了动作。
退休后,只获得浪速大学医学部名誉教授的虚名,既不需去学校报到,更没有课可以上。另一方面,3 个月前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正式的任命状至今还没收到,每天都过着碌碌无为的无聊日子。这就像每天正常运转的时钟,突然陷入停止转动的不自然静止状态。当一个人到达某个年龄时,无论自己愿不愿意,都必须面对退休的现实——想到这里,东又突然回过神似的挥舞起剪刀,但思及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任命状,心情又不禁沉重起来。
前一阵子,由于医院比预定时间延迟竣工,原本计划4 月开张,一下子却延迟到了6 月。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地认为院长的人事任命是因此延期了。但一星期前,刚好来大阪的文部原次官告诉他:“京都洛北大学第二外科的教授通过劳动省的强力内援,试图抢夺已经内定给你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职位,劳动省夹在洛北大学和浪速大学之间显得十分为难,所以至今迟迟无法做出正式的决定。”其后原次官还附带说了一句:“既然你已经把这件事托付给我了,就算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也要力荐东教授,而且,还可以利用有权过问医疗系统事务的池泽议员居中牵线,你尽管放心。”当东听到推举洛北大学第二外科教授的人之中还有船尾时,他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割了一刀。在菊川升落选后,他和船尾几乎处于绝交的状态。东不认为他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会真的撤换已经内定给自己的职位,但内心也不由得浮现出强烈的不安,担心会因为菊川落选激怒船尾而妨碍自己的出路。
东不疾不徐地挥动剪刀,心里多么希望女儿能够健健康康的,至少不要在这个时候卧床不起。大约10天前,佐枝子感冒后就常常躺在床上,一直没有彻底复原,使东的情绪更加低落。
背后的露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应该是妻子政子,但东故意装做没听到,反而让剪刀发出更大的声音。
“老公,你要不要喝茶? 要不要……”虽然她的措辞和平时无异,但声音中却透着焦躁。对于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至今仍无法定案一事,政子显得比东更加彷徨焦急。
“老公,老公! 你有没有听到? ”她更不耐地喊着东。
东刻意装出刚听到的样子:“喔,原来是政子。”
“我刚才就一直叫你。自从退休后,怎么耳朵也突然变得不灵光了? 如果现在就这样,以后要怎么办? 要不要喝杯茶? ”她手上捧着装有红茶和水果的托盘,话中带刺。
“好啊。”东含糊其辞地应着,却仍旧没有站起身来,继续弯腰修剪着。
“你不来喝就算了,我先放这儿。”她将丈夫的红茶和水果放在露台的桌子上,调头踏着重重的脚步上楼,进入佐枝子房里。
佐枝子的房间由一间八叠大的和式起居室和一间放了一张床的四叠半卧室构成,布置得极为素雅整洁,很有佐枝子的风格。
“好一点吗? ”政子把端来的水果和茶放在桌上,探头看着佐枝子。
“好很多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她虚弱地坐了起来,政子立刻绕到她身后,为她披上睡袍,并在她背后垫了个抱枕。
“这是你爱吃的葡萄。”政子以一种和对待丈夫时完全不同的温柔态度,帮佐枝子把葡萄从大盘子移至小盘子里,佐枝子接了过来。
“4 月下旬到5 月这段期间草木鲜嫩欲滴,连眼睛都快染上绿意了……”说完,佐枝子探向窗前,政子也靠近身去。
“佐枝子,你看你父亲那样子……”
她一脸蔑视地看着蹲在草地上修整盆栽的东,佐枝子眼眶泛红地望着父亲的背影,但随即不忍地移开了视线。佐枝子也明显感受到父亲在退休后,好像顿时苍老了好几岁。父亲缩着瘦弱的肩膀蹲在盆栽前百无聊赖地修修剪剪的身影,毫不留情地刻画出了他63岁的实际年龄。从他苍老寂寥的身影,很难想像两个月前他还是国立大学第一外科的教授。
“以前,他每天都穿着笔挺的西装,即使在家也绝对不会穿没有烫过的衣服。
如今却是这副德行,没烫裤线的裤子也照样穿在身上,还穿那种破旧的背心!以前整天冠冕堂皇地装高雅,最后竞落得这种下场。”政子势利地数落着自己的丈夫。
“母亲,请你不要这么说,父亲出色地完成了他的工作,退休是大学的规定,又不是他的错误。”佐枝子袒护着父亲。
“问题在于退休后的出路,那可是要凭自己的实力决定的。你父亲自己根本不积极地奔走,就连已经内定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位子都快不保了。”政子以激动的口吻忿忿地说。
“通常,国立大学教授退休后的出路,像是东京的国立东京医院、大阪附近的国立关西医院、厚生年金医院、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都算是A 级的,其他的就算是B级了。以你父亲的地位与名望,没有这种等级的医院,即使对方上门拜托也不可能去。所以,无论如何都非得得到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位不可,为了这件事我急得不得了,只好去拜托那个像狐狸精一样势利的池泽夫人——就是医疗系统的池泽议员的兄嫂。我忍受了多么大的屈辱,一次又一次地登门拜访,连自己都觉得很没出息,但是……”佐枝子静静地看着母亲,政子委屈地紧抿双唇。
“母亲,把医院分等级的想法本身就不对了。重要的是,那家医院的专业与特色是否和院长的专长相合,所以,父亲并不是非去近畿劳灾医院不可,而是要慎选一个最能够让他发挥专长的地方。”
“你如果有这种想法,往后的人生也会像你父亲那么消极! 这次的事,你最有资格好好地责怪你父亲一番。正因为你父亲这种无能和消极的个性,在决定自己继任教授的选举中,才会输得如此惨不忍睹,被那暴发户财前夺走了教授的宝座,使得原本决定让你托付终身的人功亏一篑,害你白白错过一段好姻缘,不是吗? ”政子把身体挪得更靠近床铺。
“母亲,我不想连躺在床上的时候都谈这些。”佐枝子说着把头转了过去。
“对呃,对不起。佐枝子,你的感冒会不会拖太久了? 你读大学的时候就得过肺病,要不要去大学附属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虽然你父亲帮你诊治过了,但他毕竟是外科的人。”
“好,但是……”佐枝子响应母亲的同时,突然想到可以请里见帮自己诊治一下。
第一内科的门诊室内,几乎所有的诊察都接近了尾声,只有里见副教授的白色屏风内还有患者。
站在里见旁边的年轻医局员和实习医生看到桌上还剩下厚厚一叠的病历,便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诊察的步调,但里见却丝毫不以为意,拨拨一头清爽的头发,仔细看着病历。
姓名 佐佐木庸平54岁布料批发商病史 33岁时曾罹患肺结核主要症状 胃部不适现病历 约3 个月前出现打嗝和反胃现象,1 个月前,胃部不适增强检查 验尿无异常验便隐血反应呈阳性胃液检查 低酸胃x 光检查 胃炎验血 轻度贫血里见看着病历,对眼前这位1 星期前通过熟人介绍前来就诊的患者看得特别仔细,倒不是因为熟人介绍的关系,而是这位患者的症状虽然很像慢性胃炎,但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最近胃还是不舒服吗? ”
一听到里见的问话,患者苦起瘦削的脸。
“还是老样子,经常打嗝,吃完饭后常想吐,难受得不得了。”
里见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照常规叩诊和听诊后,请患者躺在诊疗台上,仔细地依次在心窝部( 上腹部) 、肝脏、胆囊和胰脏部位进行触诊。
“会不会痛? ”
“还好,虽然偶尔会痛,但不太严重。”
“是在饭后吗? ”
“对,空腹时几乎很少痛。”
“吃东西时,还有没有其他的不舒服反应? ”
“偶尔会有卡住的感觉。”
听到患者的回答时,里见提高了警觉——果然不是普通的胃炎! 里见将手指再度移向心窝部,仔细地触摸周围,但没有摸到硬块。
“医生,怎么了? 我父亲就是差不多在我这个年纪死于胃癌的,所以,我会不会也是患了癌……”
患者坐起身来,从初诊时,他就一直不停地追问自己是不是得了胃癌。
“目前还没有看到任何足以证明是胃癌的结果。”
“那就应该是胃溃疡了? 患者不安地紧追不舍,里见并没有回答。他拿起胃部x光片夹在读图机的金属夹上,仔细地观察着。如果是肿瘤型的癌,显影剂应该无法进入该部分,会出现阴影缺损,也就是可以看到因显影剂不足而产生的影子,但x光片上并没有阴影缺损;如果是溃疡,显影剂会渗入,通常会呈现出凸状的阴影,但也没有看到。从胃黏膜皱襞变粗大这一点来看,胃炎的可能性相当高。
里见取下x 光片。
“从x 光片上并没有看到胃癌的症状,只看到胃炎的迹象,再加上上次做的胃液检查发现有胃酸不足的情况,所以,照目前的情形判断,可能只是慢性胃炎。”
“真的吗? 看来,我家附近诊所医生说的没错,真的只是普通的胃炎。啊,太好了,这一个月来我整天担心自己得了胃癌,连晚上都睡不好。因为如果我得了胃癌,公司马上就会出问题,私人公司就是这样,必须靠老板拼着老命,才能让几十位员工吃饱穿暖……”
这个患者之所以对癌症有着异常的恐惧,不仅是因为害怕癌症,更出自身为中小企业经营者的责任感,担心万一自己病倒了,公司和员工就会饿死。所以,听到医生这么说,他显得特别高兴。
“不,先别急着下结论。虽然目前看来可能只是慢性胃炎,但这只是基于目前的检查所做的初步结论,还不是最终的诊断结果。”里见的语气十分谨慎。
“还得做其他检查吗? ”
“对。明天要做胃镜检查,明天早晨请空腹来医院做检查。”
“什么? 胃镜? 医生,那不是会让人难过得快死吗? 反正现在检查的结果都没有问题,我看就别做那种不舒服的检查了吧。”
患者的表情十分僵硬。他说的没错,做胃镜检查时,必须将小型摄影机装在长八九十厘米、像无名指一样粗的管子前端,然后放进嘴里,经由食道(禁止)胃中,的确会引起极度不舒服。虽然在胃部x 光检查、胃液检查的结果中都出现了典型的慢性胃炎症状,但因为患者刚才表示吃东西时会有卡住的感觉,再加上血液检查结果有点贫血,所以,里见很在意血沉值(CRP) 有轻度上升的现象。虽然暂时诊断为典型的胃炎,但有时候也可能是初期的胃癌,因此,他认为进一步做胃镜检查,或许可以筛检出x 光检查无法查出来的初期胃癌。
患者拒绝做胃镜检查,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态度十分坚决。
“胃镜检查的确很不舒服,但忍受这样的痛苦后,就可以明确诊断是不是胃癌。
x 光检查可能会漏失某些因素,如果不做胃镜检查就无法做出确切的诊断。为了你长久的将来、家人和事业着想,应该趁这个机会做完整的检查,如果结果没问题,你也可以放下心了。”
在里见的一番谆谆劝导下,患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里见松了一口气,正想要请下一位患者进来时,门诊的护理长走了过来。
“医生,前第一外科东医生的千金想请您帮她看一下,我先让她进来。”
一身浅蓝色小碎花和服的佐枝子垂着眼走进门诊室。
“对不起,突然来找您看诊。”她鞠了一躬后,在里见面前坐了下来。
“哪里不舒服? ”
里见像给常人看诊一样盯着佐枝子透明白皙的脸。“大约10天前,我曾发了两三天的高烧,之后便一直低烧不退。由于在学生时代我曾经患过肺炎,所以很担心是不是复发了。当时的主治医师已经退休了,所以想找您……”佐枝子小心地说。
“哦,原来你有肺部的宿疾。”
“对,在右锁骨下方的肺部,有一个像小指头大小的空洞,由于我父亲是外科医生,当时立刻要我动手术,但我不想开膛剖肚的,所以就接受了化学疗法治疗。
之后也一直没什么问题,大约从5 年前起,就不曾做过任何的治疗。”
不愧是医师的女儿,描述得简单明了。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做过x 光或痰液检查? ”里见一边问诊,一边在病历上记录着。
“最近都没有。”
“那怎么行? 食欲正常吗? ”
“没什么食欲。”
“最近会不会很容易疲劳? ”
“会,即使整天躺在床上,也觉得懒洋洋的。”
“好,那我检查一下。”
佐枝子垂下长长的睫毛,站起身来转过去,露出白皙的脖颈。在hushi的协助下,卸下和服的腰带。淡紫色的腰带轻轻地松开后,佐枝子上半身全裸,羞涩地坐在里见面前。
里见拿起听诊器放在她的胸部和背部听诊,并特别仔细地听着右肺的尖部,肺部的呼吸声没有任何的异常。
里见取下听诊器:“应该只是感冒而已,但还是做一下x 光检查、血沉检查和痰液检查,必须视检查结果再决定是否改天再做断层摄影。但即使这次只是感冒而已,以后请你每半年都要做一次x 光和痰液检查。”
说完,他立刻看了一下手表。
“我马上联络x 光室,请你现在就去照x 光。”
他似乎担心x 光室快结束作业了,立刻拿起电话拨往x 光室。
佐枝子穿好和服,深深地一鞠躬:“突然前来就诊,谢谢您的关照。”
说完,她轻轻地走出屏风。站在里见身后的年轻医局员们被佐枝子高雅的气质和美丽所吸引,目送着她的背影离去,但里见似乎意识到还有五六位患者在候诊,立刻着手为下一位患者看诊。
上午的门诊结束后,里见取下听诊器,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快两点了。
“今天又是我看得最晚,大家辛苦了……”
里见对追随自己的医局员和hushi表达慰劳之意后,便从椅子上站起。
光是一个上午看四十几位内科患者就已经够辛苦的,何况里见还是聚精会神、极为慎重地为每一位病人看诊,所以门诊结束后,他感到眼皮内侧有一种灼热的疼痛感。他将双手浸泡在窗边的消毒洗脸盆中,闭起眼睛休息片刻,仔细清洗双手后,来到走廊上。
他像往常一样微低着头走过走廊,行至通往副教授室的楼梯口时,却发现东佐枝子站在那里。
“怎么了? 已经做完x 光检查了吗? ”他满脸诧异地问道。
佐枝子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是的,谢谢,已经做好了。现在刚好是午餐时间,如果您方便的话,我想请您一起用餐……”她鼓起连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勇气邀请里见。
里见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好吧,附近有一家小餐厅,就去那里吃吧。”
他脱下白袍,穿越中庭,正打算走出医院时,身后传来粗犷的声音。
“里见! ”
转身一看,财前五郎在四五位医局员的簇拥下,正挺着魁梧的身躯朝他走来。
“里见,好久不见,上次为我举行的聚会上,身为最好朋友的你却没有现身,实在很不够意思。”财前指的是1 个月前一起进医院的同僚为财前五郎升任教授所举行的庆祝会。
“抱歉,当时我正忙着写学会报告……”里见想为此事道歉。
“没关系,不出席那种场合才符合你的个性。”
教授选举的最后关头,财前曾恳求里见向基础组大河内教授游说却遭拒,加上里见始终不认同财前的做法,因此,财前说这句话时充满了挖苦的味道。这时他瞥见了里见身后的东佐枝子。
“这不是东教授的千金吗? 我实在太失礼了。教授最近还好吗? 今天你怎么会来医院? ”
“我有点不太舒服,来找里见医生帮我看一下。”佐枝子表情僵硬地回答。
“那怎么行! 其实,只要教授打通电话过来交代,你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一趟医院,我会派像里见副教授那么优秀的内科医生前往府上看诊,东教授还真见外! ”
矫揉造作的社交辞令和升上教授后的傲慢在这番言语中表露无遗。
财前离开后好一阵子,佐枝子仍然无法抹去心中那份不愉快的感觉。里见平静地沿着堂岛川慢慢走着。5 月初耀眼的阳光把河面照得波光粼粼,河岸树枝上的绿叶鲜翠欲滴。
迎着河风走了四五个街口,来到一家河畔的乡村餐厅,里见推门走了进去,坐在靠河畔的窗户旁。
“你想吃什么? ”不习惯和女性单独吃饭的里见,单刀直入地问佐枝子。
“我想吃简餐,就点汤和虾仁煽饭好了。”
“那,我也吃一样的。”他傻愣愣地说完,立刻找来服务生点餐。
“三知代最近还好吧? ”佐枝子问的是里见的妻子三知代。
“还是老样子。每天都利落地打点家事,趁空当看看书,辅导一下孩子的功课。”
“真是理想的好妻子,你能娶到这种太太,真是幸福。”
“没错,我能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我只要做好每天的门诊和研究工作就行了。”
里见平静而稳重的表情让佐枝子仿佛被玫瑰花刺刺到般感到一阵痛楚,她沉默着不发一语。
“听说东教授要去接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的职务,已经就任了吗? ”里见恋旧地询问着东的消息。
“据说3 个月前已经内定了,但不知为什么,至今仍没有接到正式的任命通知。
加上上回教授选举的结果变成那样,所以我父亲最近看起来很落寞。”佐枝子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失意的样子。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上次的选举中,我真为金泽大学的菊川先生感到可惜,如果他那么优秀的医学家能来本校,将会对研究工作有极大的帮助,虽然我是第一内科的人,但他也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里见衷心地为菊川升惋惜。佐枝子并不在意菊川,但当看到里见为同样身为真正的学者的菊川落选而难过时,便从他身上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情谊。
法圆坂国民公寓的早晨是一天之中最具活力的时刻。手忙脚乱的早餐、上班前些微的紧张感以及外出工作、上学时关门的声音,每一户人家都奏出各自的交响曲,使整栋公寓的早晨充满活力十足的朝气。
里见三知代在早晨这些熟悉的声响中,将早餐所用的碗筷收到流理台。她已经将就读小学三年级的好彦送去学校,只等着送丈夫出门。
“你准备好了吗? ”她问房间里的丈夫,却不见响应。里见一如往常,正在六叠大的书房内专心地挑选研究室所需的笔记和资料。
这时信箱口“啪”的塞进了一封邮件。三知代取出来一看,发现是东佐枝子寄来的信,便立刻裁开信封,站在门口就看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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