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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17 山崎丰子(日)
“关口先生他们还没到吗? ”里见今天和关口律师、佐佐木良江约好在家见面。
“没有。”三知代略带不悦地回答,并从丈夫的手上接过公文包,站在他的身后为他脱下上衣。
“你是为了关口先生他们才特地这么早回来吗? ”
“对。关口先生也很忙,怎么好意思让他久等。”
说完,里见换上居家长裤及毛衣,走进六叠大的书房,坐在桌前。三知代把里见脱下的衣服放进了衣柜。
“老公,请你不要再介入佐佐木先生的事了。如果这次连近畿癌症中心也待不住的话,你要怎么办? ”她担心地问道。
“你别担心。近畿癌症中心的人都是来自全国各大学的年轻研究员,是个在野:精神旺盛的地方,不会因为我涉及国立大学教授成为被告的医疗官司,就把我扫地出门,反而会关注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死亡原因所延伸出来的各种医学问题。”
“这只是你的想法,你总是从善意的角度看所有的事。但你要好好地想一想,像你这样的人,只要一天不做研究就没办法活下去。希望你自已考虑清楚,真的不要再插手了,也别再和关口先生他们见面了。”
正当她向丈夫恳求之际,大门被用力推开了。
“爸爸,你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原来是读小学五年级的好彦。他刚才在附近的空地上玩棒球,还戴着棒球帽和棒球手套。
“玩得怎么样? 投球技术有没有进步点? ”
“当然,我是名投手呢,爸爸,你来看我投球嘛。”他热f 青地邀请难得早归的父亲。
“下次吧。等一下有客人来,你再去玩一会儿吧。”好彦虽然有点失望,但仍活蹦乱跳地跑了出去。
“我知道该为孩子着想,也能够了解你的担心,但佐佐木庸平先生是我初诊的病人……”
里见没有继续说下去。门铃响了,是关口律师和佐佐木良江。在提出上诉后曾经来找过里见几次的关口立刻打招呼:“里见太太,抱歉常常来打扰,今天,佐佐木良江女±也一起来了。”
良江在第一审判决后曾经登门致谢。
“不好意思,一直疏于问候,这次又要麻烦里见医生帮忙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感谢之意。里见太太,你一定觉得很困扰,但我们除了里见医生以外就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了,请你千万见谅。”
她将礼物放下,满脸歉意地说道。三知代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去准备茶水,气氛很尴尬。里见请关口和良江进了书房,书架上塞满了书,放不下的书就直接堆在榻榻米上,三个人一坐下来,就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三知代端了茶来,义~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里见丝毫不在意妻子的态度:“最近经常跑奈良,工作堆积如山,都没有时间问候你们。关口律师,后来情况怎么样了? ”
“很不顺利,我正苦无对策呢。”关口以沉重的口吻,将自己无论到哪里都受到伶遇,以及对方拒绝会面的事如实告诉里见。
“洛北大学的村山教授被称为是学界的开明派,连他也这样……”里见难以置信。
“对,他说既然本校的唐木名誉教授在第一审发表了意见,他就不可能再说什么,便毫不留情地断然拒绝了我。”
里见陷入了沉默。洛北大学也和里见离开的浪速大学一样,依然存在着封建的人际关系和特殊的组织架构,这些东西阻挡着学者的前进。想到这里,里见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但我拜访柳原医生家算是一次成功出击。”
“什么? 你去找柳原……”里见讶异地问道。
“我后来才知道,柳原在第一审判决后立刻搬了家,虽然我觉得他现在住的公寓和以前的差不了多少,根本没必要搬家,但他还是搬了家,可见他心里有鬼。”
“他怎么说? ”
“我告诉他,自从佐佐木庸平先生死后,店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已经不得不把原本6 间宽的店面租一半给别人,希望这回他可以说出真相,但他完全不松口。我想,只要他和佐佐木良江女士见了面,或许会回心转意,于是要求他和佐佐木太太碰面,但他也没答应。”
一旁的佐佐木良江低着头,紧咬着嘴唇。
关口继续说道:“但我看得出来,柳原医生开始动摇了。他原本就不像是心狠手辣的人,出身农村的他,应该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照理说,应该和里见医生属于相同类型。他只是偶然之间被卷入此次的官司,就像受到猫儿威胁的小老鼠一般。
在接下来的这场官司中,只要能够说服柳原医生站在我们这一方,或许他会在关键时刻说出真相。所以,希望您也可以帮忙说服柳原医生,如果您去找他,或许他会改变心意。”
里见想起在第一审的法庭中,柳原以被告证人身份出庭和自己当庭对质时,不惜扭曲事实为财前教授做伪证的情景。是当今的医局制度,让经历了多年无薪助理生涯后好不容易成为有薪助理,并准备取得学位的医生,不得不对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教授盲目服从。
“这必须顾虑到柳原的立场,我会详细考虑之后再决定是否找他谈一谈。你上次曾提到要查以前的医疗纠纷判例,有没有找到什么值得参考的资料? ”
“胜诉的判例都是把剪刀留在病人的腹中,或是在输血时搞错了血型这类很粗糙的案例,没有像佐佐木先生这种涉及高深医学技术的判例。但一位律师前辈告诉我一桩很有趣的案子,那是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的事。国道铁路的火车司机看到有人要过平交道时,在规定距离前就鸣响汽笛继续行驶,但那人却没有停下脚步,在过平交道时被火车辗死了。原来他是听障人士,于是家属就提出控告。当时的大审院认为,‘行人’当然也包括听障人士,平时便应该训练司机在遇到听障人士通过时的应变处理方法,最终判决国铁败诉。这真的是不容许有丝毫怠慢的严格判决啊。”
“不允许有丝毫怠慢的……”里见喃喃自语着,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两只手托着下巴陷入沉思,似乎忘记了关口律师和佐佐木良江还在眼前。片刻后,他终于抬起了头,“你要不要去找东京K 大学胸腔外科的正木副教授谈一谈这件事,他之前一直在美国,好像在一个月前才回国。正木教授是年约40岁的少壮派副教授,对临床上发现的癌细胞转移进行了独特的研究,还对胃癌转移到肺部的病例发表了新的资料,如果可以见到正木副教授,或许可以为第一审争议的肺部转移问题找到突破点。”
“是吗? 那我马上带着您的介绍信去拜访他。”关口的眼睛为之一亮。
“很遗感,我是内科医生,彼此的专业不同,我也不认识他。不过你可以拜托在近畿劳灾医院当院长的东教授写一封介绍信。东教授的专业也是胸腔外科,应该和他很熟,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拜托东教授。”
里见的一番话终于打破了房内一直挥之不去的沉闷气氛。
浪速大学医学部例行教授会在新馆会议室召开。5 月的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洒了进来,会议室的淡黄色墙壁给人明亮舒适的感觉。
鹈饲医学部长坐在u 字形桌子正中央,环顾左右两侧按顺序排座的临床组和基础组30位教授。他拿着事先印好并发给各位教授的讨论事项提纲,逐一针对新设中央病历室、核定副教授和讲师的海外留学名单以及决定下一期学位审查会日期等事项进行补充说明,顺利地推动议程的进行。
“最后的议题是安排今年暑期学生组织巡回诊疗队的事宜。发给大家的资料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由10位四年级生组成1 队,共组3 队,像往年一样前往香川县小豆岛、滋贺县坚田与和歌山县日高,以期达到进修兼诊疗的目的。各队带队的负责人由内科、外科、耳鼻喉科、皮肤科和眼科各科各自讨论后决定,最后再呈报上来。”
第一外科财前、第二外科今津等临床组教授们纷纷点着头。鹈饲望向排坐在左侧的基础组教授:“如果基础组教授对这项学生诊疗活动有什么意见,希望可以提出来供大家参考……病理学大河内教授,你有没有意见? ”
鹈饲将红润光泽的脸转向坐在自己左侧的大河内教授。大河内教授既是前任医学部长,也是学士院恩赐赏得主,更是惟一让鹈饲觉得棘手的人。大河内教授挺起鹤—般纤瘦的身躯,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从病理学的角度来看,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但我认为应该大幅度延长巡回诊疗的时间。目前日本的医学教育还在沿用19世纪70年代时德国所采用的那一套以课堂为主的教育课程,重要的临床教育却严重不足,学生根本不会给病人看病,眼里只有学位。为了消除这些弊端,应该多花一点时间,使诊疗教育更充实。”
他扬起高耸的鹰钩鼻,表情严肃。
“你的意见非常正确,但因为预算有限,没有办法让我们充分发挥。所以,今年的时间安排也只能比照往年办理了。”
鹈饲以预算为借口,婉转地驳回大河内的提案。
“每次都推说预算、预算,医学部长的工作不就是调整预算、修正目前医学教育的缺失吗? 今年不行,就希望明年可以延长时间,使巡回诊疗更具实际意义。”
大河内不悦地说道。
现场的气氛顿时显得十分尴尬,但鹈饲丝毫不以为意,让他挂心的是,距离5点会议结束,所剩时间已经不多了。
“今天例行教授会的讨论事项都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还有一件事要征询各位的意见。”鹈饲故意以一派轻松的表情说道,财前的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的神色。
“这事是关于今年11月将举行的日本学术会议会员的选举的。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在全国会员方面,浪速大学推举了同一校系下的奈良大学医学部竹谷部长作为候选人,在地方会员的选举方面,由于之前连续两届都被国立洛北大学包办了,所以,浪速大学的各兄弟学校、兄弟医院都一致认为这次我们一定要选上。日前,我在和奈良、和歌山以及大阪医科大学等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聚会时,他们非正式地提议,希望由本校推举出有力的候选人。”
在场的教授盯着鹈饲看,其中还有人对鹈饲突然提出这个议题感到讶异。
妇产科叶山教授立刻表示赞同:“我也有同感。这6 年来,地方会员连续两届都由洛北大学校系的候选人当选,在学会筹备经费、研究预算和研究机构、医院的人事安排方面让我们吃尽了苦头,下一届的地方候选人一定得由本校推派! ”
叶山摸了摸露出胸前口袋的一截丝质手帕。第二内科、放射科、眼科、耳鼻喉科的教授也纷纷表示赞同。这些人都是在两年前第一外科教授选举中,在叶山的领.导下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教授,这一幕很明显地让人感受到,叶山曾经事先斡旋过了。
大河内教授瞪了叶山等人一眼:“我反对。暂且不论学术会议刚设立时的情况,最近的学术会议更在研究费用上动手脚,还擅自把日本学术会议翻译成lapan sci一ence Academy( 日本科学研究院) ,印在名片上。在国外,人们会对研究院的会员表示极大的敬意,这些人却利用这些头衔向国外的学术杂志推销自己的论文,或只是把它当做进一步成为外国学会会员的跳板。学术会议本身也堕落得像国会一样愚蠢。国立大学的教授本身的研究、教育、诊疗工作已经够忙了,有什么必要担任这种学术会议的会员? ”大河内教授的发言铿锵有力。
“我同意大河内教授的意见。不管兄弟学校再怎么要求,学术会议的选举,原本虚该根据研究成绩和学者的人品进行选举,但现在每次选举就会出现许多负面的传闻。与其有闲工夫去参加这种选举,还不如将心力花费在最近出现革新态势的医学部学生教育问题上。”
在之前的教授选举中,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曾经为第一外科前任教授东四处拉票.却在鹩饲、财前的绵密计谋下溃败,此刻,他表示出反对意见。基础生理学和公众卫生学教授也纷纷点头,但整形外科野坂教授却探出那张晒黑的四方脸:“今津教授的意见十分正确,但学术会议的问题也不能等闲视之。现在的学术会议虽然尸经不如以前具有监督科学行政的权威和权限,但实际的问题是,一旦成为会员,存分配政府支出的预算、补助金时,可以处于十分有利的立场,对争先恐后争取研究经费的学者来说,这才是最大的魅力。”
“野坂,你也有同感吗? ”鹈饲笑容满面地说道。
叶山和财前神情微妙地互看了—眼。原本他们就预料大河内和今津会反对学者参加政治运动,但在上次的教授选举时,野坂虽然最后答应投靠鹈饲派,他却—直无法了解他到底具体履行了多少承诺。之后,在教授会讨论重要事项时,野坂派的意见经常和鹩饲派相左,所以,这次野坂派会出现什么反应一直是叶山和财前最担心的。如今,担任领导角色的野坂的一番发言,使他们比想像中更轻易地过了第一关。
“但问题是要推举本校的谁做候选人。”野坂瞥了一眼鹈饲和叶山的笑脸。
皮肤科乾教授是野坂派的成员之一,他也跟着试探鹈饲的想法:“人选当然是最重要的,不知道医学部长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
鹈饲故意装出沉思的表情:“我的意见吗? 其实,各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纷纷推举第一外科财前教授呢。”
瞬间,会议室里立刻出现了一阵骚动,财前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野坂则马上变脸了:“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其实,整形外科学会准备推荐我出来候选。可不可以冒昧请教一下,为什么兄弟学校的医学部长偏偏会提名在本部教授会中最年轻的财前教授? ”野坂毫不掩饰自己的反感,但也显示出他想成为候选人的企图。
鹈饲胸有成竹地说:“刚才有两三位教授对学术会议有所批判,这是因为那些追求功利和名声的教授把学术会议会员当成一种名誉职位来参选,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弊端。如果由充满活力、能干的年轻教授出任,就可以消除这存在多年的毒瘤,努力恢复学术会议应有的功能,不要让学术会议继续成为抢夺研究费和研究机关预算的场所。为此,首要任务就是要让会员年轻化。于是,无论在年龄上还是在学术成绩上,在消化道外科领域表现十分优异的财前就成为最理想的人选,如果推举财前,我个人也表示同意,不知各位的意见如何? ”
鹈饲第一次清楚表达自己的立场。
“财前目前正在打上诉官司,他可以成为恢复学术会议应有面貌的理想候选人吗? ”
大河内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他的严厉态度让部分对学术会议漠不关心、正无聊地东张西望的教授纷纷露出赞同的神情。
“鹈饲,你认为呢? 还有财前,你自己有什么看法? ”
鹈饲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财前则面朝大河内:“您问我吗?目前正在上诉中的医疗纠纷官司,在第一审的判决中已经清楚明白地证明我个人丝毫没有误诊或疏忽,我完全问心无愧。但我必须对给本校各位教授造成的极大困扰深表歉意。所以,如果承蒙本校以及兄弟学校共同推举像我这么浅资历的人作为候选人,我愿意为大家贡献一份心力。”
他的态度十分恭敬却又显得极其高傲。这种目中无人的自信让在座的教授哑口无言、面面相觑。妇产科的叶山见缝插针地说:“学术会议选举需要和兄弟大学及医院、以及私人医院的校友会都打点好关系,得到他们的支持,才能获得票源。在这方面,财前教授已经得到兄弟学校医学部长的一致推荐,我想,我们就推荐财前教授吧。”
鹈饲随即接受他的提议:“其实,学术会议选举管理委员会并没有规定确定候选人必须获得教授会的同意,我只是希望能够采取教授会推举的圆满形式才征询各位的意见,请各位了解这一点。”
“既然是这样,那不如一开始就别问。”大河内教授不以为然地撂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基础组的教授也纷纷离席。鹈饲的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扬——这样就够了,这样就算是征询过教授会的意见了。他看了看财前,财前精悍的眼底也流露出一丝笑意。
晚上8 点左右,里见和关口来到位于芦屋川畔山区的东家宅第。那是一幢英式的红砖白墙建筑。一按门铃,女佣一路小跑出来应门,领他们走进客厅。
20叠大的客厅中央设置了巨大的壁炉,墙上挂着名家所绘的外国风景画。随着走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东穿着睡袍走了出来。
“教授,好久没来向您请安了。今天在您百忙之中上门打扰,实在很不好意思。”
里见站起来,鞠了一躬。
关口也连忙说:“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
“不,如果不在医院而要在家里见面的话,除非是星期天,否则非假日就只有这种时间了。里见,真的好久没看到你了。”东亲切地说着,请他们在沙发上就坐。
东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在自己的继任教授选举中,被支持财前的鹈饲派打败、黯然退休时的沧桑,反而洋溢着就任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后再度活跃于第一线的活力。
但从他明显增多的白发中,似乎也看得出在凡事都得操劳的新建大医院掌事,让一派学者个性的东费尽了心思。女佣端上茶后,东叼着烟斗,以一贯的慎重态度问道:“你们两位一起来,是不是为了上次的医疗官司? ”
关口立即向前挪了挪身体。
“是的,在这三四个月期间,我为了寻找只要能够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就可以鉴别出肺部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癌症转移灶的理论根据四处奔波,但至今仍然没有成果。”
关口首先谈到这三四个月来的调查经过和结果。
东点了点头:“是吗? 果然是这样……从纯学术的角度来看,要分辨出小指头大小的阴影是癌症的确很困难,而且,如果是判断阴影的大小和形状时,正面的x光片往往比断层摄影更加理想。”
东从胸腔外科的立场陈述自己的意见。
“这只是一般的学术事实,但佐佐木庸平的案子在这些学术事实以外,仍然有让人疑虑的地方。我一直抱着这个疑问观察这场官司的发展,刚好得知东京K 大学正木副教授手上有一些关于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最新资料,他之前去了美国,约一个月前才回来。所以,我想他的资料或许可以在本次官司派上用场。”里见说。
“原来是这样,里见,你的消息真灵通,对自己专业以外的事也这么了解。的确,东京K 大学的正木副教授算是数一数二的年轻肺癌专家,他从临床角度发现的癌症转移理论相当优秀,这次他的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资料,虽然还没有在学术会议上发表,但见解的确十分独特。”东对里见的意见表示认同。
“您既然都知道,为什么我之前向您请教时,您都没有告诉我? ”关口的话中略显不悦。
“我当时忙着处理医院的行政事务,一下子疏忽了,没想到里见提醒了我。”东苦笑着。
在关口看来,东并不是疏忽了,而是故意不提。至今为止,只要关口寻求协助,东从来不曾拒绝,但他也因为身为浪速大学系统的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因立场微妙而不得不采取比较消极的态度。
敲门声传来,夫人政子身穿和服走了进来:“老公,今津先生打电话找你。”
“我是里见,打扰了。”里见简短地向只见过一两次面的东夫人打招呼,关口也为这么晚造访致歉。
政子看着丈夫前往走廊接电话的背影,说道:“里见先生,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三知代最近还好吗? ”
“是,托您的福……”
“太好了。佐枝子托你的福,最近身体也一直都不错,今天说什么要为女子学院的同学会做准备,所以出门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她亲切地说完,突然压低嗓门:“今天你们一起来,有什么事吗? 如果是上次那个医疗官司的事,就请不要把他卷进去。你们也知道,他好不容易才当上近畿劳灾医院的院长,中间也经历了很多波折,请你们多体谅。我老公可不像里见医生这么年轻,也缺乏像你那样的正义感……”
政子的话中带刺,在她看来,里见为了查明一位病人的死因,不惜抛弃国立浪速大学副教授一职的行为,只表明了一种愚蠢的正义感。里见一言不发地看着夜色下的庭院,关口立刻出面解围:“东教授是个谨慎得不能再谨慎的人,我想,您应该不用担心。”
这时,东走了进来。
“你不要在这里搅和! ”东以难得的严厉口吻对妻子说。政子离开了客厅。
“在今天的例行教授会上,决定要推举财前作为下一届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候选人。”
“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 怎么可能……”里见眼里尽是不解。
“不,刚才是今津教授打电话告诉我的,绝对错不了。虽然大河内教授和今津等人表示反对,但鹈饲派的叶山事先已经费了番工夫疏通过了,所以会议中强行通过由财前担任候选人的提案。”
里见露出更加难以置信的表情。
“虽然上诉审理即将开始了,但浪速大学还推举他做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可见他们对二审抱持极大的自信,不,应该说是百分百的自信。我听说除了河野律师之外,他们还增加了一位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组成一个律师团。但财前凭什么如此自满? 看来,我必须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一定要比以前更努力迎战才是。”关’口意味深长地说道。
东沉默了片刻,突然抱住胳膊说:“一个人的野心真的可以让人无所畏惧啊。但回想起来,我真的非常惭隗,当了18年的教授,竟然只培养出像财前这样的副教授! ”
说罢,他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端起已经凉了的红茶。
“好,我立刻帮你写封介绍信给正木副教授。不是简单在名片上写几句话,而是以信纸拟一封正式的委托函。关口律师,也请你加把劲儿,务必找出可以推翻第一审判决的证据。”
第二十四章
东佐枝子以麻纱手帕遮阳,四处寻找里见三知代的身影。
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庆暨校友会热闹登场,一大早,校园内就挤满了盛装出席的女人们。
佐枝子向来对当校友会干部敬而远之,但因为这差事是轮流的,这次刚好轮到她。所以,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忙着四处张罗游园会义卖的手工艺品,今天也是一大早就到学校处理一些杂务。佐枝子身旁的五六位同窗旧友正兴致勃勃地聊着丈夫和孩子。
“哎呀,你先生那么年轻就已经当上支店长了。真羡慕你,哪像我老公哟,到现在还任人使唤呢! ”其中一人扯尖了嗓子说着。
“但你家的孩子不都进了名校吗? 我才羡慕你呢! ”支店长夫人特别强调了“名校”这两个字。几个女人喋喋不休着,谈话内容已经从丈夫转移到孩子身上。佐枝子对这些话题丝毫不感兴趣,抬头张望人群中,看到身穿深蓝色套装的二知代正向她走来。
“三知代,我一直在找你。”
佐枝子身穿淡紫色的小纹和服,搭配胭脂红的缀织腰带。三知代望着佐枝子身穿和服的婀娜体态出了神。
“真的好久不见了,张罗义卖的事一定让你累坏了吧? ”
三知代从桌巾、绢花、抱枕和拖鞋等众多手工艺品中挑了一束绢花,佐枝子不甚熟练地用包装纸帮她包起来。
“我和其他人说一声,我们就出去聊一聊。”
佐枝子转身朝一位正聊得不亦乐乎的干事交代了几句,便和三知代一起穿过校园,来到学校后山的山丘上。杂木林尽头的小山崖上,六甲山脉层峦叠嶂。学生时代,她们经常在此流连。三知代抬眼望着眼前这片令人沉醉的新绿和蔚蓝的天空。
“好久没有在这么闲静的地方呼吸新鲜空气了。整天杲在国民公寓里,有时候会格外渴求绿意和新鲜空气。但看到里见这10年来,即使在那样的环境下仍然无怨无悔地刻苦钻研,我就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是啊,里见先生就是那样的人,他离开大学到近畿癌症中心后,好像对研究更投入了。前天晚上他来找我父亲时,我父亲看到他这么刻苦,还很感慨呢! ”
“真的吗? 前晚里见去你家……”
看来里见对此只字未提。
“对,他好久没来了,刚好我不在家,也没有遇到他。他和关口律师一起,并针对佐佐木先生官司的问题提出了一些在胸腔外科方面很专业的建议,连我父亲也对他刮目相看。听说东京K 大学的一位副教授握有对佐佐木先生有利的资料,我父亲就在里见先生的请托下,帮他们写了介绍信。”
“原来里见介入得这么深……”三知代满面愁容。
“怎么了? ”佐枝子纳闷地看着三知代。
“前几天我才叮咛他,要他别再管佐佐木先生的事了……”
“为什么要阻止他? 即使里见先生因为这件事而不得不离开大学,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初衷,这需要坚定的信念和勇气,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佐枝子眼神坚定地看着三知代。
“因为事不关己,你才会这么说吧。.里见这个人专心研究,从来不过问其他事务,我默默地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就是希望他取得优秀的研究成果,有朝一日当上教授。但他却为了刚好由他初诊的病人,抛弃了副教授的职位。之后,虽然递出了辞呈,却足足过了半年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尴尬日子,根本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下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但中间那半年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看他呆在被水泥墙包围的狭小公寓里,每天闷坐在六叠大的书房书桌前,感觉好像坐牢一样。我和好彦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怕惊动了他。所以,里见的行为虽然看似很伟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完全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是因为事不关己,你才会这么说吧。.里见这个人专心研究,从来不过问其他事务,我默默地跟随着他一路走来,就是希望他取得优秀的研究成果,有朝一日当上教授。但他却为了刚好由他初诊的病人,抛弃了副教授的职位。之后,虽然递出辞呈,却足足过了半年既不算辞职也不算在职的尴尬日子,根本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才在大河内教授的帮助下去了近畿癌症中心,但中间那半年的痛苦不是常人能够体会的。看他呆在被水泥墙包围的狭小公寓里,每天闷坐在六叠大的书房书桌前,感觉好像坐牢一样。我和好彦整天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就怕惊动了他。所以,里见的行为虽然看似很伟大,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完全没有顾及家人的感受,是很自私、很任性的呀。”
三知代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这是一个对丈夫还抱有一丝希望,并为此已忍受了多年清寒痛苦的妻子的真心话。
“我觉得你对教授的职位太执著了。像里见先生那样的人,即使不当大学教授,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有杰出的研究成就。”佐枝子眼里尽是温柔。
三知代静静地摇了摇头:“这只是大道理。没错,即使不当大学教授,也可以持续研究工作。但一旦在大学当了教授,不但可以争取到相关的研究经费和设备,还能在众多工作人员的协助下进行许多无法独立完成的大研究。我想,从你父亲的例子,你应该对此有深刻的体会。我希望里见当上教授,并不是出于满足那种俗不可耐的虚荣心或是追求名利。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近畿癌症中心这个可以让他专心诊疗和研究的地方,我希望他可以好好珍惜,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希望他过于介入佐佐木先生的官司。”
“我能够了解你的想法,我也这么劝过里见先生。”
佐枝子突然住了嘴,她想起之前和里见去伊丹机场为财前前往德国参加国际外科学会送行时,归途中两人曾单独前往这个山丘对面的加茂桃树林散步的情景,也同时想起里见对待病人生命的那份执著与虔诚。
“身为学者,留下伟大的研究成果固然重要,但只有里见先生能让佐佐木庸平先生不会死得一文不值。”佐枝子深情地说道。她嫩白的肌肤和淡紫色和服融为一体,显得风姿绰约,明亮的双眸炯炯有神。
三知代再度惊艳于她的美丽,瞪大双眼,改变了话题:“佐枝子,你今天真的好漂亮,像你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
“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
佐枝子笑着自我调侃着,但她的眼里没有一丝笑意。三知代突然顿悟似的注视着佐枝子。
“佐枝子,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她们顺着来路折返。两个人默默地走在杂木林的小径上,佐枝子刚才那一句“因为没有第二个里见先生了呀”,使得两人之间产生了微妙的隔阂。当她们返回校园时,校园内已挤满了身着华服的人,义卖摊位前挤得水泄不通。
“哟! 这不是里见夫人吗? 还有东小姐! ”
背后突然传来男人般低沉粗哑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鹈饲医学部长的夫人,她矮胖的身体裹着戏服般的大图案和服,鱼鳃般鼓起的下巴向前突起。鹈饲夫人也是圣和女子学院的校友,三知代和佐枝子立刻简短地和她打招呼。
“好久没有问候您了。”
“彼此彼此啦,里见先生最近还好吗? ”她明明知道里见去近畿癌症中心的来龙去脉,却仍若无其事地问道。
里见向鹈饲医学部长递出辞呈回家后的情景又历历在目,三知代不由得紧咬着嘴唇。
“啊,对了。第一外科的财前教授被推举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地方候选人,东教授和里见先生也有投票权,请两位务必转告一下,请他们惠赐一票。”鹈饲夫人强人所难地说道。
“还有,里见先生好不容易进了近畿癌症中心,希望他可以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如果再发生什么事,可就真的伤脑筋了。我们家鹈饲还很挂念他呢。”她话中带刺,像极了江户城后宫的大姐大。
河野法律事务所位于高丽桥N 大厦,接待室内摆置着皮革沙发和红木茶几,摆。
设之豪华丝毫不逊于五星级饭店。财前五郎和岳丈又一坐在靠窗的位子,河野律师和新委任的律师——医师公会的顾问律师国平坐在对面。河野律师吩咐秘书为财前他们端来饮料。
“国平虽然年轻,但在医师公会里,只要有医疗纠纷的案子,纵使再棘手,他也有能力让双方达成和解,使事情圆满落幕,所以那些因误诊被告上法庭的医生个个对他感恩不尽。你们应该听说过,之前有一位怀孕4 个月的孕妇流产,医生诊治时为她注射了盘尼西林,结果导致该孕妇休克死亡。这起医疗事故闹上了法庭,还曾引起社会广泛的讨论。那个案子就是国平负责的,最后由医方胜诉。”
河野将富态的身体埋在沙发中,介绍自己推荐的国平律师的实力。财前曾在报纸和专业杂志上看过这件诉讼案,当时他也很感兴趣。发生这个事件后,盘尼西林导致休克死亡一事曾受到很大的瞩目。
财前又一的厚唇上沾满唾沫,探着身子说道:“久仰国平律师的大名,如今当面看到你,更让我觉得信心十足。”又一打量着坐在斜对面的这位律师——看上去年仅四十二三岁,胡子剃得一干二净的脸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富有才干的人。又一在心里又对他打量一番后说:“律师,我们的官司可不是要和解,而是一定要打赢,让提出上诉的佐佐木他们输得落花流水。”
国平推了推眼镜:“我对这件医疗纠纷很感兴趣,从第一审时就持续关注着。
这场官司的争议内容关系到高深的医学知识,也就是癌症的转移理论、是否适合手术,以及术前术后的处理等重要的问题点,这次的判决将对日后的医疗纠纷官司产牛很大的影响。而且,目前除了医学界外,也引起法学界人士的关注。既然由我和河野律师共同担任第二审律师,当然希望能够获得更理想的全面胜诉。”
国平口齿清晰:显得信心十足。财前五郎注视着精明干练的国平,说:“国平律师。既然你很早就在关注这场官司,那可不可以谈谈你的看法? ”他似乎在试探国平的能力。
国平露出了锐利的眼神:“我看了佐佐木方面的上诉状,他们上诉的理由有三项.一、由于在术前没有做必需的断层摄影,以致未能及时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二、由于是在完全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灶的情况下,针对胃贲门部位的主病灶讲行手术,所以,手术的外科侵袭引发肺部转移灶急剧恶化,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三、虽然根据病理解剖结果显示,病人的死因是癌性肋膜炎,却一直被误诊为术后肺炎,也因而采取错误的治疗方法,使病人在手术后第22天宣告死亡。内容和第一审的书状差不多,并没有新的主张,这是因为对方无法找到比第一审更周全的理论依据作为上诉理由的佐证。在之后的书面审理中,对方也紧咬着术前没有做充分的检查——尤其是没有做断层摄影不放,极力主张只要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在手术前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上诉人很可能希望以此为突破口,一举推翻第一审的判决。”
国平律师翻阅着桌上有关第一审和第二审的相关诉讼资料说道。河野律师似乎对上诉人的套路了然于心,从容不迫地说:“如果对方还紧咬着断层摄影不放,习口么,这场官司的发展会和第一审如出一辙,我们只要知道对方会出什么招,就先发制人地见招拆招,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又一闻言,心满意足地呵呵笑起来。财前五郎则谨慎地问道:“我知道被上诉的一方应该事先想好各种可能的情况,才能游刃有余地应战。在第二审时,不知道还有哪些问题可能被提出来? 国平律师新加入,相对地较不受先前的既定想法束缚,加上又有协助医师公会处理医疗纠纷的经验,所以我想请教一下,如果你是上诉人佐佐木一方的律师,会使用什么方法追究被上诉人的责任? ”
虽然在鹈饲医学部长和其他教授面前,财前五郎表现出一副根本不把上诉审放在眼里的自信姿态,但此刻却显得小心翼翼。
国平抱着胳膊沉思了片刻:“财前教授,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什么事? ”
“在看了第一审的审判记录,以及听过河野律师的说明后,有一件事我想确切地理清——你在手术前到底有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 当然,我相信你应该发现了,但发现也有程度深浅之分,对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针对这一点攻击我们,身为律师,我希望可以了解事实真相。”
国平律师的语气十分温和,但问题却很尖锐。财前眨了眨精悍的双眼,事实上,手术前他根本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但在第一审时却一直坚持自己已经发现,而是认为没有必要做肺部的断层摄影,所以才没有做。
“我完全没想到自己新委任的律师会问我这个问题。”他脸色一沉,四两拨千斤地避谈这个问题。
“你别误会。站在律师的立场,不管事实如何,充分了解真相,才能够努力朝于我方有利的方向奋战,也因此,国平才会问这个问题。”
河野律师安抚着财前,然后又问:“柳原医生的近况怎么样? 他是我方最重要的证人,第一审时,虽然他在法庭上狼狈不堪,但还算表现得不错。”
国平律师也说:“如果我身处关口律师的立场,一定会往柳原医生那儿下功夫,设法让他做出对佐佐木一方有利的证词。所以,今后也要密切注意柳原医生的行为。”
财前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不用担心,幸好柳原还没有拿到学位,上次我把他找来教授室,暗示他只要他交出学位论文,就让他通过。”
财前想起柳原一直将自己拒于门外,但上回一提到学位论文的事,他的眼睛瞬间发亮,露出心动的表情。
“原来如此,不愧是最好的怀柔政策。我明白了,你在手术前就已经发现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柳原医生也是我方绝对可以信任的证人。听你这么一说,我就完全放心了,目前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国平律师说完便收起笔记本。
又一迫不及待地说:“两位律师,不瞒你们说,五郎已经在教授会的推举下,将出任学术会议会员地方候选人,接下来可能要忙着选举,诉讼的事就千万拜托两位了! 这些是调查费用。”
他把一张30万元的支票放在桌上。第一审胜诉时,原本要支付300 万元的谢礼,但因为对方又上诉了,所以先暂时支付了100 万,并和两位律师约定,如果这次的上诉审胜诉,就将余款200 万中的150 万支付给河野,而剩下的50万再另加50万,总计100 万则付给国平。又一满心以为只要敢撒银子就能保证胜诉,他暗自盘算,只要财前打赢官司,这点钱算不了什么。
“好,那我就先收下了。”河野不疾不徐地收下了支票,说,“第一审的判决绝不是打成平手的小胜而已,而是二比零的胜诉,这次又有曾经打过医疗纠纷官司的国平一起加入,更让我信心十足。”
听到河野这么一说,又一高兴之余,“啪”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大腿,一副“此言深得我心”的模样。财前五郎则下定决心,要像操弄跷跷板一样,在上诉审和学术会议会员选举中,各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结束上午的门诊后,里见修二回到二楼第一诊断部的研究室。
他和其他两位年轻研究员共享一个房间,房间东侧有一扇大窗户,6 坪大的空-间内,除了三个人的桌子外,还放了书架和资料架,房间摆设得很紧凑,却丝毫不显拥挤。
“里见医生,刚才细胞检查科把上星期细胞诊的涂抹标本和检查报告送回来了,我看了一下,已经放在你的桌上了。”正在书架前寻找文献资料的熊谷指着桌子说道。在做胃镜和细胞诊检查时,都是由熊谷担任里见的助手的。
“谢谢。有没有什么问题? ”里见的位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他一边走向位子,一边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问题。”
里见随即翻阅桌上的检查报告。细胞诊检查是用光纤观察仪洗涤胃的内部,将剥离的细胞进行染色,然后放在显微镜下观察,检查结果用I 到V 5 个等级来显示良性和恶性的程度,I 和Ⅱ代表呈阴性,完全没癌细胞,Ⅲ是假阳性,怀疑可能有癌细胞,Ⅳ和V 则代表阳性,即很明显已经发现了癌细胞。
里见一张张地仔细看着,目光停留在最后一张检查报告上。这是奈良县十津川村那位老婆婆山田梅(67 岁) 的检查报告,检查结果显示是Ⅱ级。里见回想起山田梅扭曲着被阳光晒得黝黑、布满皱纹的脸,说家里没办法让她这么奢侈地成天往医院跑的情景。所以,当他看到检查报告上呈Ⅱ级阴性,没有癌症的疑虑时,总算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进行胃镜检查和细胞诊检查时,内视镜所观察到的情况,便又对检查结果产生怀疑。从内视镜观察到胃的前庭部大弯侧,有直径1 厘米大小的微小病变,从大小来看,虽然不大可能是癌症,但病灶呈无茎息肉状,且有少许出血的现象,总让人放不下心。里见取出涂抹着山田梅剥离细胞的载玻片,走向一旁桌子上的双目显微镜。
他插上电源,将载玻片放在显微镜台上,放大10倍后,在发出透明光芒的圆彤视野中,被吉氏染色液染成蓝紫色的十一二个上皮细胞和染成深紫色的白血球,以及无数个被染成淡橘色的小颗粒,交织出深浅不一的轮廓,在微观的世界中争奇斗艳。里见定睛审视着每一个细胞。在判断细胞是否为癌细胞时,主要观察细胞核和位于核内的核小体的大小、形状。细胞愈是趋于恶性,细胞核就愈大、愈不规则。
从山田梅胃内采集的细胞中,细胞核几乎都呈圆形或椭圆形,形状基本上比较规则,核小体也没有特别大,看来,果然只是Ⅱ级。正当他将视线调离开显微镜时,突然看到左端有3 个结合在一起的细胞。正中央的细胞核特别大,核小体呈现珍珠般的白色。里见立刻将10倍的对物镜头换成100 倍的镜头,对准那个细胞。前一刻还呈现出不可思议的美感的细胞,在放大到100 倍后,即刻变得像青蛙卵一样里见抬起头来,似乎不愿再想下去。他眺望着窗外绵延起伏的千里丘陵,关掉显微镜的电源,拿起山田梅的涂抹标本,前往同一个楼层的临床病理检验科,他想技师正把切除下来的胃制作成病理标本。其中一个身高马大、肤色较黑、身穿白袍而且目光十分敏锐的人,就是病理检验科主任都留。他一看到里见,马上笑脸相迎。
“我想麻烦你帮我看一样东西,那我等一下再过来好了……”里见怕打扰到他“我看要再做一次细胞诊,或是做活体切片检查。但我认为活体切片检查应该
比较理想。”
“我也赞成。从息肉的结构来看,很可能产生了变异细胞,但细胞诊检查很难鉴别出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的。活体切片检查可以直接切下组织进行检查,比较容易鉴别。我希望可以亲自做这个切片采样的组织标本。' ’都留从病理学家的角度发表了意见。
“活体切片检查对这种隆起病变的诊断正确率比较高,我一定好好采样,会让你满意的。谢了,你忙吧,我走了。”里见点点头并道了谢,站起来正想离开。
“如果你还没吃午饭,就一起去餐厅吧。”都留邀里见一起用餐。
已经过了1 点半,餐厅内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里见和都留选择靠窗的桌子面对面坐着,点了咖喱饭和咖啡。
“原来是都留和里见啊! ”
背后传来洪亮的声音,转身一看,原来是外科主任模和放射科的立石,他们两人和都留、里见是近畿癌症中心早期胃癌研究小组的核心成员,四个人经常在研究会上展开激烈的讨论。
“你们也这么晚才吃饭吗? 一起坐吧。”
都留热情邀请,外科主任慎说:“不,我们刚才随便吃了一下,马上要施行胃癌手术,这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病例,我会在下一次的病例检讨会上报告。”
说完,他便和立石一起匆忙离开了。里见看着他们的背影出了神,露出一脸恬淡的笑容——在国立浪速大学,绝对看不到这么年轻的主任级人物。
“里见,你来这里也快有1 年了吧。怎么样,还习惯吗? ’’都留似乎察觉到里见若有所思。
里见吃着服务生端来的咖喱饭,说道:“刚开始的时候,只觉得这里可以摆脱大学里那些烦琐的杂事,专心做研究,觉得有种安心感。最近,我渐渐可以和其他各科的研究人员畅所欲言地交换意见,很庆幸自己能愉快工作,我真是来对地方了。”里见的眼睛澄澈发亮。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之前我曾听过你离开大学的事,有时候,我会试着想了解你的想法。虽然有些人对你闲言闲语,但我觉得你在那样的情况下仍然坚守节操,选择离开大学,真的很伟大。有些人为了坐上国立大学教授的位子,承受常人无法想像的屈辱;也有人为了爬上教授的位子不惜耍阴谋。你当时身为副教授,眼看距离教授的职位不远了,却毫不留恋地选择离开。我想,这不是单凭那种廉价的人道主义或感伤就能做到的。”都留感慨万千地说道。
“不,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后悔,既然在病人死后我可以这么坚持自我的信里见忽然想起财前等不及佐佐木庸平上诉审的结果,就急于参加学术会议会员选举的事,不禁感到怒不可遏。
财前眺望着笼罩在庭园灯下的院子,享受着难得的和家人齐聚~堂的晚餐时光。分别就读小学六年级和四年级的两个孩子在财前的陪伴下,乐不可支地将汉堡、牛排送入口中,兴奋地谈论当天学校发生的事。长子一夫刚聊起学校将要组织去远足的事,次子富士夫又立刻兴奋地谈起最近学校里流行的漫画匿兽王。在漫画和远足这些童趣十足的话题中,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享用着晚餐。
“我很厉害哟。今天在学校玩怪兽游戏时,我是怪兽王,从很高的单杠上跳下来哦。”次子富士夫挥动着叉子说。
“万一摔断腿怎么办? 下次不许再这么调皮! ”母亲杏子忍不住停下手,担心地训斥着。
“那有什么关系,万一跌倒了,反正爸爸很快就会帮我治好! ”
富士夫和财前很像,皮肤有点黑,炯炯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淘气。他不论是在长相或性格上都较长子一夫更神似财前,功课也很好;长子则比较像杏子,圆圆的脸十分白净,性格也像女孩子般温柔。
“爸爸,富士夫常常玩一些危险的游戏,老师对他的调皮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上次大阪的外公不是说了,顽皮没关系,只要会读书就好了。”
“外公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你们是附属小学的学生,如果不乖乖听话,会让妈.妈很没面子。”杏子皱着眉头说。
“外公说得没错。但是,要注意不能弄伤别人,听到了没有? ”
“爸爸,我当然知道。”富士夫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好了,现在轮到哥哥说远足的事了。这次要去哪里? ”
“要去爬摩耶山。我准备素描一些摩耶山的植物,现在是5 月,山茶花应该开了吧。”
“我也想去摩耶山。爸爸,你带我去嘛! ”
“最近爸爸除了医院的事,还有很多其他的事得忙,所以这一阵子可能不行,叫妈妈带你们去吧。”
“可以啊,摩耶山很近,星期天我开车带你们去,还可以在山上的饭店吃蒙古烤肉哟。”杏子一口答应。
“酷毙了! 那就下星期天去,一言为定哦! ”
富士夫和一夫都兴奋地拍着手,这些都是财前在少年时代无法享受的家庭和乐。当他读小学时,任职小学教师的父亲就死了,他由母亲一手带大,靠着母亲做家庭代工的微薄收入和奖学金读到大学。财前的母亲为了儿子的将来着想,拱手将他送进财前家做入赘女婿。母亲或许是终于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头,在得知财前在一审判决中胜诉的翌月,便因多年宿疾高血压驾鹤归西了,财前也同时失去了每个月瞒着妻子杏子去中央邮局寄钱给母亲的乐趣。
“爸爸,等一下吃完饭,我们可不可以一起玩外公送的乐高玩具? ”
孩子们向父亲撒着娇,但今天晚上,佃和安西会来家里。
“爸爸今天动了三个大手术,有点累了,而且等一下医院的医生叔叔也要来家里,下次再陪你们玩。等一下把功课写完后,就早一点上床睡觉吧。”
财前的话中有着父亲特有的温柔。孩子们虽然有点失望,但在用完餐后水果后,便立刻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去了。孩子上楼后,妻子杏子洗完澡,身上飘着浓郁的香水味靠了过来。
“老公,难得今天可以放松一下,为什么还要找佃医生他们过来? 有什么急事吗? ”
“为了学术会议选举,我让他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但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来? ”
虽然目前还没有正式宣布财前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但他要求心腹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花了整整一星期去侦察对手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的情况,今晚,他们要来报告侦察的结果。
“他们一定拼了命为你奔波,才会耽误了时间。你觉得我香不香? 这是娇兰的夜间飞行哎。”孩子不在旁边,杏子千娇百媚地将身体倚靠在财前的胸膛上。
“不行,等一下佃他们就要来了。有没有准备酒? 拿威士忌……拿‘约翰走路’好了,今天要好好招待他们。”财前轻轻搂着杏子的身体,哄着她说道。
“好。你前年才当上教授,如果这次又当选学术会议的会员,就是锦上添花了。
我爸一直说,他选中的绩优股涨势惊人,他心情可好得很呢! ”杏子说完,就起身去厨房叫女佣准备。
看着杏子离去的背影,财前暗自思忖,如果没有敢撒银子换取名誉、希望为财前家增加勋章的岳丈和满足于这些名利的妻子,一介穷苦学生黑川五郎,怎么可能成为国立大学的教授财前五郎,又怎么可能成为学术会议选举的候选人? 门铃响了,佃和安西来了。
“这么晚了,辛苦你们了。他从刚才就在等你们了。”
玄关传来杏子娇媚的声音,财前马上走进客厅。
“教授,我们来晚了。这次在充分侦察敌情后,得到了宝贵的情报! ”佃一看到财前,马上兴奋地说道。
“是吗? 太辛苦你们了,来,我们边喝酒边聊。”
财前按捺住心中的焦急,请佃和安西坐在放满下酒菜的桌旁,帮他们倒了威士忌后问道:“是什么宝贵情报? ”
佃啜了一口威士忌:“果然不出教授所料,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您为候选人是另有目的。另一位候选人洛北大学神纳教授和鹈饲医学部长都有意争夺内科学会理事长的宝座,彼此正处于对立的立场。”
财前听佃一口气说完,侧着头思考着:“鹈饲医学部长已经60多岁了,是内科学界的老前辈,对方虽然成绩斐然,但刚满50岁,只能算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吧。”
“正因为是学术界的后起之秀,所以才成为鹈饲医学部长的强劲对手。先前东都大学田沼名誉教授曾当了七八年的内科学会理事长,这位独裁的理事长去世后,学会内部针对继任理事长人选出现了新的声音。许多人认为学会应该致力于年轻化,不能再受学阀的束缚,新理事长应挑选能为学会带来清新活力的人选。其中,进步派打算推举后起之秀神纳教授,他们的实力很强大。也因此,有意角逐内科学会理事长宝座的鹈饲医学部长,希望您可以在学术会议选举中把神纳教授打败,使他颜面尽失。如此一来,不仅可以打消神纳教授角逐下一届理事长宝座的意愿,更可以迎头痛击积极地为神纳教授保驾护航的进步派。”
“原来是这样。鹈饲医学部长推举我当候选人,是打算让我为他当前锋,打败敌人……”
财前瞪大双眼,思考着未来的事情发展走向。既然鹈饲想到了这一步,依他的野心,绝不甘心只当一个内科学会的理事长。只要他成了内科学会理事长,就很有可能成为两年后在大阪举行的日本医学总会的主席;而一旦成为主席,等于是向学士院会员的职位迈进了一大步;倘若担任了学士院会员,70岁后,就可以无条件地接受文化勋章,或是当选为“日本文化功臣”……
至于眼下,他则想利用自己来打败他的首要敌人……
“这个老狐狸! ”财前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教授,为什么内科学会理事长的职位那么诱人? 对我们来说,那些人都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安西纳闷地询问道。
“你们当然无法明白。在某种程度上,内科学会的理事长掌握全数内科医生的人事大权,而且还可以干预各大学的人事安排,尤其在国立大学内科决定继任教授人选时,可以发挥很大的效用。虽然学会的会长每年都会轮换,但一旦当上了理事长,除非当事人辞职,否则几乎等同于半终身制。对于鹈饲教授这种缺乏显著的学术成绩,只靠交际手腕在内科学界打拼的人来说,当然是个魅力十足的职位。”财前为他.们剖析道。
“但这件事可别在其他人面前提起。即使我知道这些情况,也会在鹈饲教授面前装做不知情的样子,像以前一样对他感恩戴德,多谢他提拔我成为候选人,你们也要配合我把戏演下去。”
“教授,既然这次选举幕后有那么多纠葛,洛北大学在选举时绝对不会掉以轻心;另一方面,私立近畿大学的重藤教授也一手囊括近畿一带各私立医科大学的选票,况且,私立大学本来就很擅长筹措资金,到时候想必会砸下重金。万一教授您不幸落选,很可能会因为被鹈饲教授推上第一线而受到伤害。幸好目前还没有正式公布您参选的消息,不如暂且放弃这届角逐,下一届再出马吧? ”
财前在两年前经过激烈的奋战,才好不容易坐上教授宝座,佃顾虑到财前的颜面,为此表示担心。安西也表示认同:“我也有同感。听说教授会的教授中有很多人对这次的选举很反感,甚至有些基础组的教授还说,要各科推派一名辅选委员为财前教授辅选简直太愚蠢了。更恶劣的,还有些教授在鹈饲医学部长面前满口答应,背地里却什么都不做,要故意让您落选。在这种情况下,请您务必三思。”
“谢谢你们为我着想,人生中有时候,即使自己想退却,周遭的情况却让你身不由己。但是没有关系,既然我决定要出马,就会用尽所有的手段让自己当选。虽然这次选举表面上是由妇产科叶山教授担任参谋,但实际上掌握选务的参谋是你们两人。你们赶紧挑选出10名医局员,专门协助推动选务工作,并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做好万全准备。这些资金先拿去用吧。”
财前决意甚坚,说完“啪”的拿出一本存有100 万元的存折交给佃。
佃惊讶地看着存折:“既然教授您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就不再多说什么了。我和安西会火速在医局内设立竞选总部,全力展开辅选的活动! ”
“对。既然我已经出马,就无论如何都要当选。一旦有落选的可能,我也不惜用尽任何手段在最后关头把对方拉下马来。因此,我们必须充分掌握对方在竞选活动或其他方面有没有违反选罢法的情形。学术会议选举虽然号称是‘学者的干净选举’,但其实根本是以智能型犯罪手段来一较高低。”
财前的脸上泛起自负的微笑。
财前让hushi帮忙穿上手术衣、戴上手术帽后,满心不悦地走向净手消毒器。像这种平淡无奇的胼胝性溃疡手术,还需要他亲自操刀,着实令他感到不悦。
洗完手后,财前一言不发地戴上手术口罩,将浓毛大手伸向前方。hushi连忙拿起薄型橡胶手套,小心翼翼地为他套上。
“病人的病历! ”
财前严厉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主治医师从刚才就一直战战兢兢地察颜观色,一听到命令,马上紧张地将病历捧至财前视线所及的高度。
姓名 江马宗三郎56岁 食品公司董事长
主诉 恶心、食欲不振
现今病况 约一年前开始出现打嗝、恶心现象。在接受胃溃疡的内科治疗后,胃部的不适感仍未改善
检查 验便( 隐血反应) 呈阴性尿液检查无异常
胃液检查高酸性
胃部X 光检查胼胝性溃疡
肝功能检查无异常
心电图无异常
财前迅速瞥了一眼病历,又转身看着放在读图机上胃部正面、第一斜位和腹卧位的x 光片。这个病人在一个月前拿着大阪市议会议长的介绍信前来就诊,当时财前立刻紧急帮他照了x 光,并在x 光片上发现胃前庭部小弯侧上有不规则的慢性溃疡,黏膜壁前端有恶性断裂现象。财前用眼睛确认了溃疡的部位,便将视线从x 光片上移开,并忍不住在手术口罩下轻轻咋舌。虽然是大阪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但区区胼胝性溃疡,哪需要自己这个大教授亲自操刀? 为此他感到火冒三丈。如果不是鹈饲医学部长特别交代,即使是议长介绍来的病人,他也会推托出差或随便找个借口,让金井副教授代劳。
“那,就开始吧。”财前仍然绷着一张脸大步走向手术室。
中央手术室的自动门打开,身穿手术衣的财前一踏入手术室,便看见两位手术助手和麻醉医师早已就位等候他的大驾。财前轻轻点了点头,走向手术台,突然间又停下脚步。
“是谁? 谁允许他们今天观摩手术的? ”
他仰头看着可以俯视手术室的夹层观摩室。玻璃围起的观摩室内,10名年轻医局员正摊开笔记本,专注地望向手术室。
“这些是今年刚毕业的实习医生,他们希望观摩教授的每一场手术……”第一助手回答道。
“不行! 这种任何人都可以做的手术有什么好观摩的? 原本这种胼胝性溃疡的手术根本不需要我来做,立刻叫他们出去! ”
财前不以为然地怒声喝斥。第一助手慌忙向观摩室使了个眼色,实习医生们纷纷落荒而逃。
观摩者离开后,财前低头俯视手术台上的病人。全身麻醉的病人一脸苍白地躺在手术台上,腹部手术区已经放松。
“麻醉情况怎么样? ”
“已经进入深度麻醉,脉搏70,血压120 ,情况正常。”
听到麻醉医师的报告,财前环视所有参与手术的人员说:“现在使用毕罗氏第一法施行胼胝性溃疡手术,今天的手术本身很简单,所以,我要尝试尽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大家也要努力配合,准备好了吗? ”
然后,他又转头问拿着手术器材的hushi:“我专用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有没有送来? ”
“是,之前请厂商特别赶制,已经送来了。”
器具台上放着崭新的圆头手术刀和尖头手术刀。最近,财前对自己的自信与日俱增,为此特别订制专用的手术刀,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
“好了,开始吧。”他伸展了一下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寂静的手术室内充塞着紧张的空气,财前抬眼望了一下墙上的时钟:下午1 点38分。
“手术刀! ”
财前发出第一声命令,hushi赶紧递上手术刀。崭新的手术刀在无影灯下闪出一道;冷光,随即落在病人腹部剑状突起的部位,一举切开至肚脐。鲜血从切开的正中线两侧涌了出来,但因财前刀法利落,出血量很少。接着他剖开肌膜,拉起腹膜,像剪纸一样裁开后,两名助手立刻以腹膜钳固定剖开部位,用开腹钩撑开。
渗着血的浅红色胃体和幽门一览无余。红褐色的肝脏、十二指肠、大肠、小肠等内脏器官也都渗着血。
财前直接将手伸进x 光片上出现溃疡的前庭部小弯侧,聚精会神地进行触诊。
痫人胃部的外观和正常的胃壁几乎没什么两样,但即使隔着橡胶手套,财前熟稔的手指触感还是捕捉到略微增厚、稍稍失去弹性的硬块。硬块的部分就是病变部位,和财前从x 光片上解读的完全相同,是胼胝性溃疡。财前确认了病灶,随即以熟练的手势检查了其他地方,肝脏和胰脏都没有发现异常,胆囊中也没有发现胆结石。
“其他内脏器官没有变化,立刻切除胃。胃液的酸性是不是比较高? ”
“是,呈高酸度。”第一助手回答道。
“好,那切除三分之二个胃。尖头刀! ”
他~把接过尖头刀,迅速而轻巧地剥离与胃部相连的网状大网膜,将横行结肠砬出腹腔外,和胃部割离。财前的节奏明快毫无停顿,两名助手为了赶上他的速度忙得大汗淋漓,仿佛在应付大手术一样。
不久,食道和十二指肠之间出现了扁平的胃。
“别磨磨蹭蹭的,时间不等人! ”财前大声喝斥着,正用钳子夹住幽门环的第二助手迟疑了一下,财前便朝他的小腿猛然踹了一脚。当他双手忙于手术,没工夫用嘴巴训斥时,就会用这种方法斥责助手。第二助手痛得满脸扭曲,但财前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一下,只是急忙用尖头刀朝幽门环下1 厘米的位置划去,像使用刮胡刀一样利落地割断后,又瞥了一眼时钟:1 点55分30秒。手术开始至今只花了17分30秒,进展比预期顺利。照这种速度,应该可以打破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一场手术只要33分钟的记录——想到这里,财前的双眼在手术帽下显得更加锐利。
“接下来要割断与贲门的连接,圆头刀! ”
财前手握住圆头刀,以钳子固定贲门侧缘,目测了距离贲门处三分之一的位置,便伸出圆头刀“啪”的一声,漂亮地割断了胃体。他用左手抓住切除的三分之二血淋淋的胃体,放在助手递出的托盘上。
财前厚实的胸膛渗出汗水,使他的手术衣前湿了一大片,额头上也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立刻着手缝合残胃和十二指肠。他把快要从钳子上滑落的十二指肠切口拉向残胃的切口,以缝线熟练地缝合着。
缝合一结束,代表已经度过了手术的危险期,接下来只要将排压后的内脏放回原来的位置,并将腹部缝合即可。财前握着针线的手像机械一样精准而迅速地来回穿梭。
“手术结束! ”
财前抬头看了看时钟,时针指向2 点6 分20秒。
‘‘教授,您实在太厉害了。手术只花了28分钟20秒! ”第一助手语带兴奋地说。第二助手、麻醉医师和hushi们也激动得涨红了脸,向财前投以敬佩的目光。眼睑上满布汗水的财前也禁不住露出得意的神色。一般外科医生需要两小时,即使熟练的外科医生也需要1 小时才能完成的手术,他仅花了28分钟20秒就完成了,比千叶大学小山教授所保持的记录还快了4 分40秒! 财前似乎将手术前的不悦和手术时踹第二助手一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取下手术口罩后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各位辛苦了。这台手术刷新了手术时间的新记录,先将病人推进恢复室,做好充分的手术处置后,再送回病房。”
说完,他便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地走出手术室。
走出医院后,财前并没有往住家所在的阪急方向走,而是举步迈向淀屋桥,他打算去淀屋桥上叫辆出租车,赶往庆子的公寓。虽然他在手术后感到有些疲惫,但今天创下只花28分钟20秒的时间就完成一台胼胝性溃疡手术的新记录,这份好心情使他格外渴求庆子放荡的(禁止)。
原本手术后和鹈饲医学部长、叶山教授相约讨论学术会议选举的事,却因鹈饲临时有事而延到明天,这也让财前的心情备感轻松。这一个月来,自从鹈饲突如其来地推荐他成为学术会议会员的候选人后,为了获得教授会的认可和打点相关的准备工作,他简直忙得分身乏术。再加上佐佐木庸平的上诉审一事,堆积如山的工作压得财前心力交瘁。因此,当他踏出医院,走在河畔的道路上,忽然发现连平时司空见惯的堂岛川泛着涟漪的河面也显得特别迷人。他迈开步伐走到淀屋桥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上次,庆子曾说“你当上教授后,怎么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这句话和当时她脸上露出的轻蔑笑容至今仍让他耿耿于怀。如今不仅在大学内,连校外的人都对他这位屈指可数的超级优秀外科教授表示尊敬和敬畏,却没料到自己花钱养的女人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看来庆子的内心似乎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在今天这种花了短短28分20秒就完成一场手术的大好日子还去找庆子,实在不值得。
到底要不要去庆子家? 财前仍然举棋不定。手术顺利完成后的些许疲劳让他极度渴求妻子以外的女性躯体。财前踌躇着过了淀屋桥,眼中突然浮现加奈子的身影,她是财前曾经去过两三次的丽多酒店的公关小姐。第一次是财前为一位纺织公司老板动了胆结石手术后,对方庆祝出院时请他去了那家酒店。当时,加奈子紧贴在财前的身旁,向他撒着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财前医生吗? 我好想看你动手术时的样子哟。”当财前问她为什么想看时,她却满不在乎地反问财前:“因为你就像切哈密瓜一样切开人的身体啊。对了,要怎么切开人的胃啊? ”第二次则是受某药厂之邀和几位外科医生同行前往参观,当时加奈子也坐在财前旁边,问他:“今天动了什么手术? ”然后,把脸贴近财前手指修长的一双大手,像小狗一样拼命嗅着,让财前一行人笑弯了腰。连喝了好几杯冰镇威士忌苏打后,加奈子毫不掩饰自己对财前的好奇,对财前说:“医生,只要我看中的目标,就绝不会让他溜走! ”这个二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特有的豪放在此显露无遗。
财前想起这句话,觉得她才是和今天的好心情相称的对象。
财前转身走向位于北新地的丽多酒店。侍应生引他到里面的包厢,刚坐下不久,加奈子顶着一头飘逸的披肩长发坐到财前身旁。
“哇,医生,你今天一个人来看我哟。”加奈子嚷嚷着走了进来。
“对,今天刚动完手术,过来透透气,所以只有我一个人。”
他正想要把雪茄放进嘴里,加奈子忽地抓住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好像还有血腥味,今天动什么手术了? ”
“割掉了三分之二的胃。”财前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加奈子娇小的身躯立刻像松鼠般依偎在财前身上,她抬起下巴,撅着嘴说:“人家也好想让你动手术,你帮我割盲肠好不好? ”
“不行。割盲肠这种小手术是进医局半年的医局员做的。”
“哼,医生,你还真嚣张,所以才会被病人告上法庭。”
财前差一点想要翻脸:“你对我的事很了解嘛……”
“那时候店里的客人都议论纷纷,不过我最喜欢你这种坚强、冷酷的人。”
“为什么说我冷酷?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 ”
“大部分的医生一被病人告上法庭,遭到媒体大肆炒作,都会~蹶不振。但你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反而在判决时好好地教训了病人一顿。”
“我并没有教训他们,判决只是还我清白……”财前喝着冰镇威士忌苏打,苦笑着答道。
“都没有关系啦。反正,在官司后,找你看病的病人仍然大排长龙,可见你的医术有多高明。如果在人格高尚、医术却很差的医生和虽然冷酷但医术却很好的医生之中要我二选一的话,我当然会选冷酷但医术高明、可以治好病的医生。所以,听说不管在官司前,还是在官司后,一定要有大人物的介绍信,你才会帮人看病,真的吗? ”
财前没有回答,但在酒酣耳热之际,加奈子的每句话都像那些来找他看病的人所说的奉承话,让他心旷神怡。
“怎么样,今天要不要对猎物下手? ”财前隔着杯子,含笑望着加奈子。
“好啊。但我一旦下了手,就绝对不会放手喔……”加奈子松鼠般玲珑小巧的娇躯紧紧粘住了财前。
车子沿着第二阪神国道,在夜色中飞速驶向六甲山。天空下着雨,橘色灯光照射下的国道湿淋淋的。温暖的体温从靠在自己肩头的加奈子身上传来,令财前情不自禁地想起庆子。虽然拥有了从女子医大肄业、才色兼具的庆子,若再和性格奔旃的加奈子雨意云情,的确会增加自已的负担,但此刻感受着加奈子充满青春气息的身体,财前便再也无法压抑焚身的欲火。
不知不觉中,车子已驶离国道,折向六甲山口。进了山道后,雨势转小,却起了雾。车子亮起黄色的雾灯,放慢了速度,在雾茫茫的山道上爬行。这里距离大阪只有1 个小时的车程,但路上几乎没有车辆行走,偶尔遇到对面来车时,只能靠着雾灯避免撞车。
终于抵达山上的饭店,淡季的饭店冷冷清清的,见不到游客的身影。他们随着服务生走进客房,站在阳台上眺望。方才的雾似乎已经被风带走了,薄雾散去后,神户的街灯尽收眼底。从山脚一路延伸至神户港海岸线沿岸,红、蓝、绿等五彩的灯光交互点缀着,争奇斗艳,整个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块彩色玻璃一样闪闪发光。在一片灯海的彼端,是漆黑的大海,远处海湾内有艘灯火通明的船,像不夜城一样浮在海面上。
“哇,好漂亮呃,好像打翻的珠宝盒一样。你看,红宝石、蓝宝石、绿宝石……”
加奈子惊叹地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不一会儿突然转身面对财前,“你没有情妇吗? ”她出其不意地问道。
“很遗憾,并没有。”财前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完全没有透露庆子的事。
“好奇怪哟,你不管穿西装,或是穿着手术衣、手握手术刀,都是个魅力十足的男人……”加奈子侧着头不解地说,“不过,反正都没有关系,至少让我成功地逮到你了。”说完,她年轻的身躯像球一般弹进了财前的怀里。
熄了灯的房里,加奈子的肌肤散发出特有的芳香。财前粗暴而狂乱地吻着她,紧紧搂住她柔软的身体。正当他沉浸于青春洋溢的女体时,脑海里却倏地掠过鹈饲说的那句话——要把自己身边清理干净! 学术会议选举时,很容易被莫名其妙的黑函打败——财前瞬间清醒了,但只一秒,手术后的熊熊欲火立即消除了这份不安,让他再度沉醉其中。
第二十五章
新干线一抵达东京车站,关口律师迅速下了车,走出往八重洲方向的出口,便拦了辆出租车飞奔至信浓町的东京K 大学。
这阵子他四处寻访各大学中有可能助官司一臂之力的教授,但在走遍大阪、京都及名古屋的多所大学却纷纷遭拒后,关口暗自希望,今天一定要为上诉审中的重要争议点——只要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可以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找到医学根据。
一踏入东京K 大附属医院大门,关口立刻被正中央的美丽花坛吸引了。花坛的四周围绕着一栋栋白色的病房,各楼层阳台上,五彩缤纷的鲜花绽放着,楼下的停车场停满了高级房车,这一派开朗奢华的气氛和原本应该是古色古香的国立大学附属医院截然不同,让他觉得仿佛置身于大型豪宅社区中,而不是医院。
关口来到事务局,报上正木副教授的名字后,职员立刻拨通了副教授室的电话,并请他直接前往三楼的办公室。这里完全不见他去国立洛北大学找村山教授时,职员刻板地询问他有无事先约定,或是带介绍信之类的公式化流程,一通申.话就简短地完成了确认工作。
推开副教授室的门,米白色的房里显得非常明亮,正木副教授正坐在书桌前和客人讨论着什么。关口以眼神致意后,就坐在门旁的椅子上。正木副教授的桌上摊着一份校稿。
“我要在这里加一些德国的统计资料,还有些地方也必须再作修改,二校时我会再修正。”
“好的。教授常常随时更正资料,最后还要修改,虽然印刷厂大喊吃不消,但我们会多次校稿、修改,直到最后定稿。”
那位看似医疗专业杂志记者的人,在正木副教授指正的地方做上记号。
“我现在就去印刷厂改稿,我先走了。”记者说完急匆匆地起身离开了。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去了美国半年,一回来工作全挤在一起,差一点就赶不上论文截稿日。虽然在美国也很忙碌,但日本杂务一堆,所以比在美国时更忙了。”
正木副教授苦笑着,在关口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身穿法兰绒长裤、两侧打折的条纹上衣,袖口上镶着一颗皮制纽扣,一身潇洒装扮,说起话来干脆利落。
至今为止,关口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类型的学者。
“敝姓关口,是近畿劳灾医院东院长介绍我来找您的。”
关口向正木副教授打了招呼后,双手递上东的介绍信和自己的名片。“我之前就收到你寄来的相关书状,昨天晚上,东教授也特地打电话到我家,要我尽可能协助你。”
关口已经事先将佐佐木庸平医疗纠纷的来龙去脉、在上诉审之前的发展经过,以及判决书、上诉状的影印本都寄给了正木副教授,并约好今天造访。
“在您百忙之中打扰,十分抱歉。日前寄给您的资料不知道您过目了没有? ”
“我拜读了。刚好最近美国医疗纠纷官司的个案大幅增加,再加上之前我就觉得这起官司的判决很严格,所以,我立刻看了你寄来的文件。”
“是吗? 美国的医疗纠纷官司很多吗? ”关口探出身子问道。
“对。听说美国一年有9000件医疗纠纷,每件医疗纠纷官司的赔偿金额平均为50万美元( 即1 亿8000万日元,以1960年汇率计) 。其中,去年一年针对胜诉的官司支付的赔偿金为500 万美元(18 亿日元) ,根据资料显示,每件医疗官司的实I乐赔偿金额都比要求额少很多,但日本和他们相比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其中有一件官司,是在切除左肺下叶时,因为出血量过多而放入了棉条,导致压迫到患者的脊椎,引起下半身麻痹,最后法院判决赔偿65万美元。可以说,美国医疗纠纷的判决对医生太严苛了。而且,随着医学的进步,医生的注意义务范围和程度不断扩大,医疗纠纷的内容也日益严重,有些医生甚至因为被判要支付工作一辈子也无法偿清的金额,结果,选择了自杀……”
正木和关口都陷入了沉默。听到医生自杀这样的事,让身为医生的正木和目前正在控告医生的关口都感到不寒而栗。
“为什么美国的医疗纠纷官司比较重视病人的主张? ”
“因为美国的审理制度和日本不同。在日本,即使有误诊之实,原告仍必须举证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加以证明,而且医学专家的证词和鉴定受到极大的重视。但美国是陪审团制度,并不一定重视医生的证词和鉴定,法官既相信专家证词,也重视陪审员的常识,然后再做出综合的判决,所以,判决更能够反映病人的主张。”
“我认为日本在审理医疗纠纷官司时,也应该设立特别的制度。如果不改变目前这种只重视医生的证词和鉴定的现状,医生以外的人很难从医学的角度举证、反驳,对病人极为不利。”关口语带愤慨,“对了,就像我在书状上提到的,我方上诉人主张,只要在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就应该可以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听说教授最近发表了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最新统计资料,希望得到您的首肯,将资料提供给我们,以期从医学的角度支持上诉人的立场。”
由于之前和国立洛北大学的村山教授等多位医生交涉的过程都不甚愉快,因此,关口郑重地拜托着。
“那份统计资料只有在肺癌研究会上做过内部研讨,还没有正式公开发表一就是我刚才交给记者的那一份。不过,既然已经交给杂志社了,就等同于公开了。
我想,应该可以和你分享。”
正木说着站起身来,从桌上抱了一堆资料放在茶几上,年轻的脸庞也随之严肃
起来。
“这五六年中,许多报告都曾讨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率,但大部分都是通过胃癌的解剖案例所统计的。我这次发表的是针对我们医院发现的340 例转移性肺肿瘤为对象所统计的资料,我把这些病例根据原发灶的不同部位加以分类后,发现乳腺癌转移到肺部的几率最高,转移率为23%;其次是原发灶就是肺癌的,转移率为14.5 %;第三是胃癌转移到肺部,转移率为11.3 %,比位于第四的子宫癌转移到肺部的5 .5 %的几率多了一倍。”
“原来胃癌转移到肺部的几率仅次于乳腺癌、肺癌。这么说,在临床上差不多每10个病例中就会有1 例以上转移到肺部。”关口记录的手不禁停了下来,“照此说来,在我们的医疗官司中,当肺部x 光片中发现阴影时,就应该怀疑可能是转移灶,对不对? ”关口紧追不舍。
“那要看X 光片上阴影的情况。从你提供给我的数据中,提到阴影像小指头一样大,局限在左肺下叶,而且只有一个阴影。癌细胞从胃部转移到肺部时,x 光图像通常呈淋巴管炎型,会沿着支气管血管,从上肺部向末梢扩散,主要呈现索状阴影,像佐佐木先生这种结节形的孤立型阴影比较少见。”
“正木副教授的意思是说,像本案所涉及的阴影很难认定是癌症吗? ”关口继续追问。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灶,虽然在x 光片上很少呈现像佐佐木先生那样的结节形,但整体来看,这种结节形的肺癌占转移性肺癌的50%.尤其在肺部下方出现孤立性阴影时,就应该怀疑是转移性恶性肿瘤,必须进~步做断层摄影检查。更何况佐佐木先生的主病灶十分明确,做肺部x 光检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检查有没有转移灶,所以,无论出现多小的阴影,都应该做断层摄影进一步确认。”
“只要做断层摄影,就可以确定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吗? ”关口难掩内心的兴奋。
“不实际看x 光片,我无法断言,但有没有转移灶时,癌症的治疗方法有很大的差异。以大学医院来说,断层摄影应该是基本项目。”
“原来如此,原来是基本项目。谢谢您提供这么宝贵的信息。您刚才提到,做了断层摄影后,可以采取不同的治疗方法,是不是指化学疗法? ”
“没错。真不愧是打医疗纠纷官司的律师,你相当了解嘛。”正木露出钦佩的神色。
关口沉思片刻,突然正襟危坐,直视正木:“教授! 是否可以请您担任上诉人的鉴定人,在法庭上陈述刚才这段话”
“什么? 鉴定人? 我以为你只是要我从学术的立场讨论胃癌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之前没有提到鉴定人的事……”
“是,原本的确只打算这样,但刚才您这番话可以明确证明上诉状中的第一个争论点——财前因为没有做断层摄影,所以才没有在手术前发现转移灶。教授,请您做我方的鉴定人,拜托您了! ”关口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恳请正木。
正木犹豫着,沉思片刻说:“我的胃癌转移到肺部的转移理论,不知道在这场官司中会发挥多大的作用,但我可以在法庭上陈述我的学术意见。我这个人很干脆,在表达自己的学术观点时,不会瞻前顾后。幸好,我是私立大学的副教授,在豆场上也比国立大学的教授和副教授自由多了,我答应你出庭做鉴定人。”
关口朝正木深深地鞠了一躬。正木副教授的见义勇为使上诉审出现一道曙光。
接下来,他将要为第二、第三个争议点奔波了。
财前略显疲惫的身体,似乎反映出他对昨晚和加奈子一夜风流的后悔情绪,此刻他正坐在扇屋内侧的和式包厢内,面对鹈饲医学部长和妇产科的叶山教授,讨论着学术会议选举的事。
鹈饲红润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愁容:“财前,因为对手的关系,我不方便大张旗鼓地帮你辅选。”
叶山点着头,一张白净的脸看起来像女人一样:“那当然。对手可是专攻循环系统的神纳教授,和鹈饲教授一样都属于内科领域,很多事当然不容易推动。”
“对啊,我们经常在内科学会上打照面。这个问题的确有些棘手,所以,这次要让叶山好好发挥一下。当然,我会在暗中协助。”
财前察觉到了鹈饲和叶山之间的一唱一和。多亏自己曾派佃他们暗中进行调查.才了解鹈饲推举自己为学术会议会员候选人,是为了打败同样有意角逐下届内科学会理事长的神纳教授,但他故意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
“听说神纳教授是内科学会进步派的中心人物,大部分内科医生都会投他一票,他应该是个劲敌吧。”财前故意试探鹈饲的反应。
“那根本没什么。我们来具体讨论一下选举方针,一定要努力让你当选。”鹈饲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辅选工作的首要任务,就是掌握具有投票资格的选举人名册。然后,再根据这份名册将票源分为浪速大学兄弟大学及医院、有实力的学会、校友会和医师公会这4 个票区,并针对各票区充分做好辅选工作。”
叶山马上展现出辅选参谋的实力,呼应着说:“在各票区辅选时,都需要有强而有力的渗透渠道。首先,可以利用学阀的纵向关系,向兄弟大学、兄弟医院和校友会等实力派拉票;再利用横向的关系,向有实力的学会和各地区医师公会的会长打声招呼。各兄弟大学的校长、医学院长和兄弟医院的院长就由鹈饲教授亲自出马,我可应付不来。向有实力的人拜票固然可以帮我们拉到相当的选票,但也绝对会提出某些交换条件,因此必须由鹈饲教授直接拜托各学会的会长和评议员。我和其他支持这次选举的鹈饲派教授,也会努力四处拜票。至于在校友会和医师公会方面,财前,你平时就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互动关系,应该可以拉到不少票吧? ”
鹈饲立刻接口:“财前可不会含糊,想必早就向校友会和医师公会沟通好了,对不对? ”
“是。上次教授会后,我随即前往拜访校友会干事锅岛先生和医师公会的岩田先生,他们答应全力协助。而我在医局内也已经成立了竞选总部,家里开医院或父亲是地区干部的医局员,专门负责跑医师公会,目前已经定好了明确分工,确实做好固票工作。另外,我也会亲自去拜访校友会的干部。”
听财前这么说,鹈饲赞许地点了点头。
“校友会中,有不少人很嫉妒你,所以,你和校友会打交道时要格外小心。毕竟,你前年才当上教授,这次又准备参加学术会议选举,难免会招忌。”叶山虽然说得事不关己,却似乎道出了自己的心声。
“总之,今年近畿地区有选举权的人数为1 .8 万人左右,由于这次还有洛北大学神纳教授和私立近畿医科大学重藤教授三位候选人参选,因此,首先必须了解当选的安全门槛是多少票,其次要决定各票区的目标票数。关于第一个问题,历年的投票率大约在85%左右,但这次是三位候选人的争夺战,因此,投票率可能增加至90%,也就是有1 .6 万人会投票。目前必须由各票区的负责人统计可以掌握的票数,一个月后再来检讨大致的得票数,并针对各票区的不足之处加以检讨,思考具体的对策。财前,你有没有其他的好方法? ”
叶山卖弄着自己的参谋手腕。财前听了虽然觉得很不舒服,但还是克制了下来。
“谢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我除了四处拜票以外,还将以前的论文做了整理,将紧急交付出版,四处发布出版介绍,并大规模地为新书宣传,以搭便车的方式,全面展开辅选工作。”
“财前,你真有两下子。学者搭出版著作的便车进行辅选,真是高招。这么一来,也没有违反候选人在公告前不得在报章杂志上登广告、做宣传的规定,实在是技高一筹。”
鹈饲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吐了口大大的烟圈,问道:“你准备花多少选举经费?”
财前不知该如何回答。虽然岳丈又一说过将不惜任何代价,但想到佐佐木庸平的医疗纠纷所花的律师费,他也不好意思开太大的支票。
“虽然法定费用只有明信片的费用和印刷费而已,但医局员的车马费、津贴乃至拉票的费用等,我准备花200 万左右。”
叶山听了他的回答,白净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意味深长地说:“只要你财前教授一开口,药厂应该很乐意丢个100 万出来吧。像你这么有名的教授一旦成为药事审议会的成员,就不是这个价钱了。从辅选参谋的角度来说,选举经费当然是多多益善。”
在黑色窗帘包围着的检查室内,山田梅正躺在床上,嘴里含着切片用光纤观察仪的黑色管子。
由于咽喉已经使用了麻醉剂,所以她并不会感到不舒服。继上次的胃镜和细胞诊检查后,这次是第三次检查了,她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精神似乎已经极度疲惫,一张晒得黝黑、满布皱纹的脸显得格外干瘪。
“婆婆,今天是最后一次检查,再稍微忍耐一下。”
里见安抚着老婆婆,看着镜头,小心地将光纤观察仪伸入幽门前庭部的病变部位。
光纤观察仪前端的摄影机,捕捉到胃前庭部大弯侧上直径1 厘米左右的无茎息肉状隆起。病变的表面和胃镜检查、细胞诊检查时观察到的情况差不多,十分光骨,比起周围粉红色的胃壁,病变部位的颜色更深,息肉顶部的出血也已经止住了。
里见一边看着镜头,一边吩咐在一旁拿着观察仪柄部的助手:“病变的大小、形状都和前两次观察到的情况相同,切片的部位为原先设定的五个位置,胃部的空气再增加一点。”
助手挤压着连接观察仪器基部的送气橡胶球,增加胃内的空气。收缩的黏膜壁惭渐张开,好像皱绸布被拉开一样,使光纤观察仪和病变部位之间产生了5 厘米的距离。
“不要再增加空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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