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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14 山崎丰子(日)
东看着洒满树梢阴影的庭院:“刚才听你谈到这件事时,我也感到惊讶不已。
从报纸上看到这件事时,我对财前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意外。以他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利甩擅长的权谋术数,想尽办法摆平这件事。但我实在难以想像,连在我眼中算是~个典型的学者、也很懂得师生之礼的金井竟然会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泯灭医生良心的证词……”他失望地说道。
“所以,我们原告方面无论找证人或找鉴定人时,都像瞎子摸象一样毫无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该找谁做证人、做鉴定人,为此伤透了脑筋。尤其在这次大河内证人做出如此重大的证词后,如果临床医学家的鉴定意见,可以从客观的角度进一步佐址大河内证人的证词,将会在案件审理上起到极其重大的作用。所以,我才特地拜托您为我们推荐合适的人选。”
关口向东求助,东左右为难地陷入了沉默。
“东教授,拜托了。只有您才能够向我们推荐足以与财前被告的鉴定人相抗衡的人选。”
关口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东的表情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听你刚才的说明,原告方面需要的鉴定人必须认为有转移灶时不应该动手术,正因为动了手术,才会导致病人死亡,对不对? ”
东问了之后,再度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说:“我想,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应该是理想的人选。他是腹部外科的专家,一向坚持主张患者有转移灶时不能动手术。而且,虽然他~T--@ 年纪,但他的手术技巧仍很高明,至今仍然被称为--‘手术刀之神’,对自己信奉的学说和临床经验持有牢固的信念。我认为,委托一丸教授作为原告鉴定人最理想。”
“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人选。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否则,我们和他素昧平生,突然委托他鉴定,恐怕他也不会接受。拜托您了! ”关口探出身子说。
“好,晚一点我就写一封慎重的委托信给一丸教授。 ~ 教授是我在东都大学时的学长,我们刚好认识,所以,他应该会答应。”
“谢谢您,您不仅向我们推荐一丸教授,还亲自写委托信,实在不敢当。里见医生虽然只答应我们会秉持医生的良心说实话,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对佐佐木庸平的家属的极度同情。如今又得到东教授您的大力帮助,家属们一定会感到万分欣慰……再次感谢您! ”
关口深深地鞠躬道谢。
“我并不是基于对财前的私人恩怨才这么做,听你谈到证人在法庭上作证的情况,不仅是你,连我都感到义愤填膺。而且,我个人对于在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动手术这一点也持保留的态度,这也就让我无法袖手旁观。财前这个人一定会不择手段,请到很有实力的鉴定人,所以,你不能因为我向你推荐了一丸教授就放松戒备。身为原告律师,如果没有相当的毅力,很难打赢这场官司的。”东以专业医师特有的郑重、谨慎态度说道。
关口律师恭敬地道谢离去后,佐枝子走了进来,轻轻地靠近正坐在沙发上沉思的东。
“父亲,刚才那个人说是为了财前医生官司的事来找您,到底是什么事? ,,佐枝子刚才在玄关接待关口,所以略知一二,她关心地问道。
“他是要我帮他推荐原告的鉴定人。他先去找了里见,里见说自己是内科医生,建议他来找我,所以他才过来。我向他推荐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里见真了不起,竟爽快地答应担任原告的证人出庭作证。他身处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气息的浪速大学中,却勇敢支持控告鹈饲主流派核心人物财前的原告,并答应出庭作证,这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也是赌上了自己的将来。里见在学术上刻苦钻研,个性也冷静,我想,他绝不是因为一时的感伤或同情,而是有相当的心理准备才会做出这个决定。他真伟大,让人望尘莫及。”
东钦佩地说道,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脸。
“父亲,正因为事不关己,您才会钦佩他伟大。先不说里见医生如果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使财前医生打输官司时会如何,即使财前医生赢了,里见医生也会因为对本校教授做出不利证词而被赶出大学……”
佐枝子一脸忧虑,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正如佐枝子所说的,里见一旦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很可能影响他自己的将来。
“父亲,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 您在教授选举时,也没有挺身而出阻止财前副教授升为教授,而是把金泽大学的菊川医生推到第一线作战,自己却袖手旁观。虽然您说在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性的浪速大学中,里见医生的行为很了不起,但父亲您在那所大学工作时,是否曾经尝试改变这种气氛? 相反的,您反而曾经推波助澜……”
佐枝子的嘴里不断吐出指责父亲的话。
“你怎么了? 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我只是对里见的态度很感动,正因为受到了感动,才会向通过里见引介登门造访的原告律师推荐合适的鉴定人选,我还准备连夜写一封委托信给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东有些困惑。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想到里见医生的将来……虽然希望他即使成为原告的证人,也不要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但同样的……不,我更希望里见医生可以活得像自己,即使承受校内再大的压力,也应该说实话。我只是觉得在现今的大学中,竟然没有里见医生的容身之地,实在让人感到悲哀。' ’佐枝子回忆起在加茂的桃树林中两个人独处交谈时,里见流露出的那股医学家的真诚,当时内心对里见所产生的那份思慕,顿时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上心头。
“佐枝子,难道你……”
东说到一半却被佐枝子身上冷冽而强大的气势震住,把下半句话吞了回去。
鉴定人一出庭,旁听席上所有的视线都停驻在千叶大学小山教授和东北大学一丸名誉教授身上。
原告佐佐木良江和被告财前五郎,也以万分紧张的视线迎接各自的鉴定人出庭。被告一方的鉴定人小山教授修长的身材穿着一套潇洒的深灰色西装,年龄刚满50,浑身散发出足以胜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身份及干练外科医生特有的自信和活力;原告鉴定人一丸名誉教授看起来矍铄硬朗,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已经67岁了,他以行医40年的丰富经验和稳重的态度与小山教授并排站在证人席上。
审判长将两位鉴定人预先提交的鉴定书放在桌前进行人别讯问后,请他们宣誓。
“我发誓将凭自己的良心诚实鉴定。鉴定人一丸直文。”
接着由小山教授宣誓后,审判长宣布:“现在开始讯问鉴定人。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恭敬地面对一丸名誉教授。
“原告的鉴定事项是,当发现肺部已经有癌症的转移灶时,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是否会引起转移病灶增殖,结果导致癌性肋膜炎。也就是是否该针对主病灶动手术的问题,希望您向我们谈一下您对这个问题的见解。”
一丸名誉教授缓缓地说道:“当癌细胞转移到肺部时,如果针对主病灶动手术,引起转移灶恶化的可能性相当高。根据我担任外科医生行医40年的临床经验,在手术前的x 光检查等各项检查时,以及在手术时肉眼完全没有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甚至对连结主病灶的组织和淋巴腺等做能力所及的处理后,肉眼无法看到的癌细胞仍然会隐藏在某个部位。这种情况下,一旦切除了主病灶,癌细胞很可能以此为契机增殖。”
“所以,您认为当发现癌细胞转移到其他器官时,是否应该切除主病灶? ”
“基于我刚才所述的理由,一旦发现有转移现象,无论转移的形态多么微小,都可能因为切除主病灶引起转移灶的恶化。原则上我认为不应该动手术,必须采用对症疗法,施以镇痛剂改善疼痛现象,并用氧气改善呼吸困难等症状,设法减轻病人的痛苦,尽可能延长病人的寿命。”
“关于委托您鉴定的本案,您也认为不应该接受手术吗? ”关口律师继续问道。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我认为不应该动手术,因为当转移发生在远隔的肺部时,代表已经是全身的疾病,即使将局部的胃切除也没有意义。在全身极度衰弱,或是有高度腹水时,外科侵袭是绝对的禁忌,本案中的病例也应该用这种保守方法来处置。”
他的语气平和,却明确道出佐佐木庸平不应该接受手术的立场。财前神色一变,旁听席上的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和医师公会的干部也骚动起来。关口律师感受到了这一骚动,说:“我的询问到此结束。”
当关口回到座位时,审判长问道:“被告律师有没有问题? ”
河野律师立刻起身,开始反对讯问。
“你刚才谈到,当发现转移灶时,不能动手术,要运用对症疗法努力延长病人的寿命。但目前手术的方法有了显著的改良和进步,手术时间也大为缩短,手术对病人的外科侵袭相较于以前是大为减少。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不好意思,你的方法是否太消极、太保守了? ”
河野的态度恭敬,但话里明显颇不以为然。一丸名誉教授一脸愤慨。
“现今的手术方式、麻醉和术后处置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这并不代表窨伞不顾病人的情况,轻易增加外科侵袭的做法就是积极、有效的疗法。我认为这早最近少壮派学者在癌症问题方面的一种错误倾向。‘积极’这样的字眼,的确容易令人产生进步的印象,但你必须了解到,尤其在外科手术上,这种贸然的积极往往会因此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相反,采用那些看似消极却有助于延长病人生命的治疗方法,才是医生的真正使命。”
“但这样似乎对医学的进步缺乏贡献。即使出现了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如果能够因此拯救成千上万患者的生命,就应该勇于尝试,这种积极性才是医生的使命.才能促进医学的进步。据我所知,你这种对癌症的态度是20世纪初期的旧式思想。”
一丸名誉教授勃然大怒:“什么叫即使出现一两位不幸的牺牲者,也要勇于尝试才是医生的使命,才能促进医学的进步? 人不是实验室的白老鼠! 照你这么说,被认为是一种杀人罪的安乐死也应该被大家接受吗? 请你收回刚才这句话! ”
严厉的喝斥响彻整个法庭,河野律师吓了一跳。
“我的表达方式不够恰当,似乎引起误解了。我收回刚才的发言。”
河野就此结束了讯问,审判长宣布:“接下来由被告方面的鉴定人进行鉴定,请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小山教授用登上学会报告讲台的姿势站上证人席,河野律师起身迎了上去。
“被告鉴定事项有两项。第一,当发现肺部有转移灶时,切除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对病人的预后是否属于必要的处置;第二,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增殖之间是否有必然的因果关系。首先针对第一个问题,您有什么看法? ”
“我认为,除非是特殊的病例,一般来说,即使有少许的转移灶,也应该积极地切除主病灶,同时,我个人也一直采取这种方法治疗病人。理由是,目前放射疗法和化学疗法有了很大的进步,在切除主病灶后,可以利用这些辅助疗法抑制转移灶的癌细胞增殖。在我经历的989 例病例中,也很少发生转移灶的癌细胞增殖的情况。转移癌的确很危险,但我也经历了十几个病例,在切除主病灶后,转移灶不仅没有增殖,反而停止增殖或缩小,甚至可以完全治愈。国内外的文献报告中指出,在切除主病灶后,还可以避免主病灶的癌性恶性液体对人体产生致命的影响。因此,我确信当同时有原发病灶和转移灶时,切除原发病灶后,即使无法切除转移灶,也可以明显改善病人的预后状况。”小山教授以充满自信的强烈语气断言。
河野律师迫不及待地追问:“您的意思是,本案的情况也应该动手术吗? ”
“没错。胃贲门癌会引起食物通过困难,使病人产生痛苦,也会引起营养障碍,加速死亡。为了消除这些不利因素,即使肺部的转移灶已经相当明显,切除主病灶也是十分正确的处置。”
“其次是,对于鉴定事项中第二项,主病灶的手术和转移灶的增殖之间的因果关系,您的看法如何? ”
“在切除主病灶后,即使导致转移灶的增殖,也可能是因为其他的某种契机引起增殖的时期刚好与切除的时期一致。事实上,在某些病例中,切除主病灶反而使转移灶缩小了,所以,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必然的因果关系,这是我从自己经手的989 例病例资料中得到的结论,也是最近医学界的主流思想。”
财前被告露出振奋的神情,坐在旁听席上的财前又一和医师公会的人也露出放心的神色。
“我没有问题了。”
河野律师回到座位后,原告律师关口起身进行反对讯问。
“你刚才多次强调自己有989 例的丰富手术经验,我也对此表示敬意。在这些病例中,有几例和本案一样,是同时有转移到肺部的病灶存在的贲门癌手术? ”
“7 例。这7 例的手术都很成功,其中有4 例已经存活超过5 年。”
小山似乎在夸示自己的高超技术。
“很好。迄今为止,日本学会报告中,同时有肺部转移现象的贲门癌手术的成功例有多少? ”
“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在日本学会中,我的成功例最多,至于其他大学有几例,我就不清楚了。”
“是吗? 这就代表有肺部转移现象的贲门癌十分罕见。当发现这种罕见的病例时,只要是外科医生就一定会跃跃欲试吧? ”
关口律师丢下一个诱饵。
“那当然。贲门癌本身就很难发现,通常都到末期才会被发现,一旦发现后,外科医生当然希望赶快开刀,亲眼确认。”
“原来如此。很好。会不会因为注意力都集中在贲门部的主病灶上,反而忽略了转移灶? ”
小山教授差一点中了他的圈套:“不,这只是肤浅的外行的想法,每位医生都十分清楚,癌症之所以可怕,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转移,更何况能够发现早期贲门癌的优秀外科医生,怎么可能有这种不谨慎的心理盲点。”
小山教授有惊无险地击败了关口的诱导讯问。
“好,最后再问一个问题。你刚才说,除非是特殊的病例,否则,即使有转移灶,原则上也应该动手术。你是否认为本案就属于这种特殊的病例? ”
“这必须视转移灶的大小、部位和数量决定,我看了本案的病理报告和其他记录,并不认为本案属于特例,相反,切除主病灶是正常的处置。但由于每位病人的身体状况不同,这样的因素会影响手术的结果,因此很难一概而论。”
他完全否定了关口的假设。
“我了解,你是说无法一概而论。我没有问题了。”
关口律师回座后,审判长说:“本庭想讯问小山鉴定人。根据你的说法,当有转移灶时,必须视病人的症状和身体状况决定是否该切除主病灶,无法一概而论。
但又说原则上必须动手术,请问你的根据是什么? ”
审判官讯问的语气很微妙,小山教授沉思片刻才回答:“在无法百分之百获得确定效果的情况下,切除主病灶或许是一种赌博,但这也正是目前癌症治疗的困境。在进入20世纪后半期的现在,即使在肺部发现原发病灶,并转移到大脑时,仍然会积极地采取切除主病灶的治疗方法。只要有一个病例在预后有改善的情况或是获致成功,医生就不该坐视病人病情的恶化,而应该作最完善的努力,期待可以使用相同的方法治疗自己的病人,这是现代医生的职责。近年来,外科学界也逐渐普遍倾向于采取这种积极的做法。”
审判长转而看着一丸名誉教授:“关于这一点,请一丸鉴定人发表一下意见。”
“刚才提到赌博的字眼,我认为不能拿人命当赌注,因此,虽然有人会认为我的想法太消极,但只要切除正处于恶化期的癌症主病灶后引起转移灶增殖的可能性没有消除,我就绝对坚持不应该动手术。”
他毅然决然地说完后,审判长便宣布休庭。
“一丸、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中,都有许多值得参考的部分,法院将把两位鉴定人的意见作为今后审理的重要资料,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
车子一停在医师公会会馆前,财前便快步跨入正面的自动门。眼尖的柜台女职员看到财前,立刻带他去二楼内侧的接待室,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早已在那里等候多时。
岩田和锅岛坐在皮制沙发上喝着威士忌,一看到财前,立刻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对不起,我来晚了。在鉴定人讯问结束后,我隆重招待了小山教授,他说一足要搭4 点的班机赶回东京,所以我又送他到伊丹机场,没想到这么晚才过来,真对不起! ”
财前和身为浪速大学校友会干部同时也是老前辈的岩田和锅岛约好了见面,此时正在为自己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一小时连声致歉。岩田递了一杯酒给他。
“今天辛苦你了。我听说上次大河内的证词对你很不利,所以今天和锅岛两个人抢了前排的座位去旁听,小山教授不愧是在国外也很受好评的食道外科权威,他的鉴定真精彩! 托他的福,今天总算可以挽回上次大河内证词所造成的不利局面,终于打成平手了! 我们也松了一口气,来,先干一杯吧! ”
财前掩饰着满脸的倦容,拿起威士忌杯一饮而尽。锅岛已经有醉意了。
“财前,看来你也累坏了吧。我从报上看到这件事时,就对提出控告的病人家属和大肆报道的《每朝新闻》恨得牙痒痒的。最近的病人拿着健保,像去澡堂一样到处找医生看病,也难免会导致医生偶尔因为无法充分诊察或做检查而误诊。但媒体却撇开这些不谈,只要病人有意见,就大肆炒作什么误诊、误诊! 这些报社还自以为是法官,专门写那些偏袒病人的报道! 不久前,我看到《每朝新闻》的市议会记者,还臭骂了他一顿,叫他们别写这种莫名其妙的文章。对了,鹈饲医学部长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捻着上唇的胡子问财前。
“鹈饲医学部长担心这件事会闹大,已经要求各家报社的干部,在结案之前不要写一些刻意炒作的报道。这次的事情只有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和我们财前父子这几个人在商量善后的处置,鹈饲医学部长希望尽可能不要引入注目,在小范围内加以解决,所以,才没有惊动两位前辈。”
岩田一边吃着开胃菜,一边说道:“我可以理解鹈饲教授的想法,但现在已经不仅关系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的权威和名誉,也攸关我们开业医生生活权利的问题。如果是把止血纱布留在病人的肚子里,或是犯了搞错血型、输了不同血型的血这种明显的医疗疏忽也就罢了,像这次这样,如果连解剖死者尸体的病理教授以及大名鼎鼎的临床名医鉴定也无法简单地分出黑白对错的微妙病例也被随意判是误诊,将会对我们开业医生的诊疗工作产生极大的影响。”
岩田慷慨激昂地说道,锅岛也附和着他。
“我们私人医院不像你们大学医院有国家预算编列,既没有充分的设备,也没有无薪助理这种可免费使唤的人力资源,更无法像大学医院那么一应俱全,病人想要在我们的设备上或医师的阵容上挑剔的话,可以挑出太多毛病了。如果你的这次官司打输了,病人会觉得连大学医院都会误诊,更何况私人诊所。所以,你绝对是非赢不可。”他对财前施加压力说。
“当然,我也希望这样。但如果这么容易就被人告误诊,还要求损害赔偿,真该像美国一样,建立医师赔偿保险制度了:每次只要被病人告,就用保险金来支付赔偿,否则我们做医生的怎么吃得消。”财前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岩田立刻露出金牙说“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我们医师公会在前年就成立了‘医事纷争处理特别委员会’,以期在医生和病人之间发生医疗纠纷时可以出面解决,这次判决的结果对我们今后的医疗纠纷处理方式会造成重大的影响。因此,一旦出现你可能被追究不当责任的情势,医师公会将发表一份支持财前教授的声明书,甚至不惜举仃大规模的抗争。”
锅岛也摆出在市议会演说的架势说:“财前教授,这已经不仅仅是事关你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的问题,即使是为了我们医师公会,也要团结所有医师的强大力量赢得这场官司。”
财前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仍然表示:“谢谢你们的关心,一旦有不测的情况发生,或许还要麻烦你们,到时就万事拜托了……”
财前虽然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心里却在盘算,万一情况不妙,即使不惜利用医师公会中最右翼的岩田重吉和锅岛贯治,也一定要打赢官司。
在堂岛川畔的K 会馆餐厅里,财前和柳原正在靠里面的桌子吃着晚餐。财前轻松自如地挥动着刀叉,柳原却几乎一口都没碰,浑身不自在地僵坐着。当侍者端上油炸黄金比目鱼时,财前说:“柳原,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天,你不必紧张。”他试图让柳原的心情放松下来。
“是……”柳原反而更加手足无措。
财前喝了一口啤酒:“后天,你和里见就要作为证人出庭了……”
柳原呆呆地看着地上。
“关于后天的证人讯问,你从第一次开庭起就参与了旁听,应该了解法庭的流程,而且,前天我也和你谈过了,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是,我想应该清楚了……”
“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我想’? 不要说第一次证人讯问时出庭的金井副教授了,连那位年轻的hushi都比你机灵多了。”他深恐邻座听见,压低了嗓子说道,柳原立刻紧张起来。
“算了。在上次鉴定人讯问中,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主张即使有转移灶,原则上也应该施以手术切除主病灶,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则主张一旦发生转移,就不应该动手术,两人呈现甲论乙驳、互不相让的态势。看来,后天证人讯问的重点应该不会是再讨论是否该动手术这一点,而是会把焦点放在手术前是否出现转移灶的状态。也就是说,对你和里见的讯问和反对讯问也会集中在这个问题上,你一定要特别注意这一点,只要按照我们之前多次讨论过的内容来回答就好了。不过,你得特别小心原告律师的反对讯问,那个律师虽然年轻,但很聪明。有些看似完全尢关的问题,其实正是他的陷阱,一定要仔细考虑后再回答,听懂了吗? ”
“教授,那需要把你没有注意到肺部转移灶说成你注意到了吗? ”柳原的语音微微发颤。
“你这么问我,教我怎么回答? 总之,一定要自圆其说。”
“但那也太……”
“柳原,我不希望你乱说话。你也不想想,这件事会这样被媒体炒作成误诊,还被告上法庭,到底是谁惹的祸? 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对病人家属的说服不够,才会使他们对死因产生怀疑,还让第一内科的里见来插手,甚至还去做病理解剖! ”财前盛气凌人地说。
“对不起……”柳原无力地垂下了头。
“你知道就好。只要这场官司顺利结束,我会安排你的出路。我记得你好像最近才刚升为有薪助理,如果没有父母的援助,生活应该很清苦吧? 我以前也苦过,但只要你会想,以后有的是机会。后天的出庭也关系到你的将来,你应该听得懂我的意思吧……”
他的话中有话,似乎在试探柳原的心思,柳原低垂着一张苍白的脸,半晌,才推了推沾满油垢的塑料框镜架。
“教授,无论我再怎么按您的要求作证,但里见医生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十分了解,如果他说实话,不是会真相大白吗? ”
柳原害怕地说道,财前的眼神尽是冷漠。
“对,你说的没错。但这还不是因为你身为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却去找第一内科的副教授商量病人的病情? 正是拜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愚蠢行为所赐,事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 ”财前残忍地一步步将他逼进死角。
“反正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总之,在后天出庭接受证人讯问时,你要搞清楚一件事:这次会闹上法庭,有一半的责任在于你。至于里见,现在鹈饲医学部长正在找他聊,不需要你操心。”
“什么? 医学部长在找里见副教授……”柳原的眼中忽然露出极大的恐慌。
鹈饲医学部长将肥胖的身躯靠在主管椅上。今天,他难得地请里见喝红茶,面带笑容地主动找他聊天,但里见却毫不领情,一言不发地坐着。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我刚才就说了,这次的事件是在财前教授出国时发生的。对他来说,在这种不可抗力的情况下被人告上法庭也很冤枉,我们身为医生,应该对他表示极大的同情。另一方面,从颇具传统的浪速大学名誉及权威的大局来看,也一定要让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获胜,这也是教授会的意见,希望你后天出庭作证时,可以充分了解这一点。”
鹈饲冠冕堂皇地推说是教授会的意见,其实根本是他执意让教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即使不需要了解教授会的意见,我看到财前突然被人这样告上法庭,也觉得于心不忍,真希望他可以早一天从这种旋涡中获得解脱,专心投入研究工作。况目,我也很清楚这次的事件关系到浪速大学的名誉和权威,但您要我在作证时充分了解这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里见正视着鹈饲。
t ·你问我什么意思,身为本校的副教授,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里见,我想你,l 、) 里应该很清楚才对。”他抽着烟,嘴角浮现着微妙的笑容,里见目不转睛地盯着鹈饲看。
“从刚才您和我谈的那些话中,我想您的意思是,不管事实如何,都不应该做出对财前教授不利的证词。但身为医生,对那位病人的事,我会一切实话实说。”
“卑见。你刚才还说对身陷这个旋涡的财前教授感到于心不忍,也说会为大学的名誉着想,难道你要说出对财前教授不利,不,是会影响本校名誉的证词吗? ”
鹈饲目光锐利地瞪着里见。
“不,我后天会在法庭上实话实说,其实和大河内教授作证时的态度一样,并不会在意对谁有利、对谁不利,只是陈述医学上公正、严谨的事实。医学的进步并非只是发表新的研究或改善手术方法而已,在发生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临床病例时,医生本身必须谦虚地检讨,找出其中的原因,才不会让病人白白送命,这是医生对病人的义务。”
“将以不幸的结果收场的病人情况公之于世,对医学的进步固然重要,我对你这种理想也很了解。但在现实社会中,如果稍有闪失,可能会断送一位前途无量的教授的学术生命。而且,这个人以前曾经和你一起在病理学研究室从事研究,是你十几年来的好朋友,即使这样,你也要做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吗? 我不是以医学部长的身份在和你谈这件事,而是身为一个医生,拜托你向陷入困境的另一位医生伸出援手。”
鹈饲改走诉诸情感游说路径,里见闭口无语。他向鹈饲投以责备的眼神,鹈饲却视若无睹地抽着烟,双方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终于,里见抬起了头。
“不管我的证词会不会对财前不利、使他被判误诊,我也不能原谅财前身为一个医生,却对那位病人采取那样的态度。”
“既然我以同样是医生的立场和你说了那么久,也无法让你回心转意,那我就改用医学部长的身份来和你谈。如果这场官司打输了,不仅会影响财前个人的前途,更会破坏浪速大学创立40年来辛苦建立的声誉,社会上也会对国立大学教授的权威产生怀疑,更会让我这个医学部长颜面尽失! 而且,不仅是浪速大学,这还将对所有国立大学的医学部造成极大的困扰。上次我委托千叶大学的医学部长,请小山教授担任被告方的鉴定人时,对方也说,只要能够维护国立大学的名誉和权威,愿意提供一切协助。小山教授本身也从百忙中抽出时间,特地从东京赶来。你虽然涉世未深,但听我说了那么多,身为本校的副教授,应该还有考虑的余地吧? ”
他以这番话向里见施压。然后,在烟灰缸里捻熄手中的烟后,站了起来,走到里见身旁:“我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我退休后,你可能有机会代替我掌管第一内科,我想,你不可能不顾我的立场和浪速大学的名誉,做出独断专行的证词吧? ”
他凑近里见,里见的眼中显现出承受了莫大屈辱的愤怒。
“恕我直言,我认为这种名誉和权威本身就有问题。正因为是光荣的国立大学的教授,万一发生误诊时,更要堂堂正正地出现在法庭,不妨认为法庭不是追究医生过失的地方,而是促进医学进步的场所。”
“事不关己,你当然会说漂亮话。”
“不,身为医生,只要尊重生命,就可以做到! ”里见的语气毅然决然,充满坚定。
“好,我明白了,我相当了解你的意思。你可以为所欲为,但容我提醒你一句,万一你的证词有损于浪速大学的名誉,即使你想要留在大学,恐怕也待不下去了。”鹈饲的语气十分冷酷。
“那,我告辞了……”里见紧闭双唇,鞠了一躬后,站了起来。
走出医学部长办公室,里见经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副教授室,推门进入房内,倚靠在窗边的椅子上。
窗外,秋天午后的阳光,把隔着中庭的新馆西楼病房的墙壁照得一片雪白。里见看着窗外的阳光,回想着鹈饲教授的话,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更觉得自己身陷在一堵不可理喻的厚墙之内。原以为纵然医学部内再封建,也不可能会存在鹈饲教授口中吐出的那种不合理的想法和要求,如今,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朝他袭来。一旦做出对财前不利的证词,或许真的会断送掉自己的前途……里见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环视房间——10年来持续研究的课题“生物学反应癌症的诊断法”的研究资料堆满了墙边的资料柜,化学实验用架上,排满了试剂瓶,下方的桌子上摆着里见熟悉的显微镜,每一样东西都和自己的研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对于像里见这样的人来说,失去研究的场所,等于失去了自己的生命。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外的太阳已经西沉。里见察觉到房里陷入了一片昏暗,便整好摊在桌上的资料,脱下白袍,准备下班了。
在上本町一丁目的市电车站下车后,里见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往反方向走,前往哥哥的诊所。在距离车站15分钟路程的内安堂寺町的角落,那家老旧的诊所就是里见哥哥的家。推开玻璃门,候诊室磨旧的布椅子上不见半个人影,走进门诊室,也没有哥哥的身影,但桌子上摊着内科学会杂志和研究书籍。这个景象让里见感受到哥哥在被赶出京都国立洛北大学第二内科、沦为清贫的市井医生后,仍然继续保持从医之士努力研究的节操。
“啊,原来是里见医生。我们家医生在一小时前去法圆坂国民公寓出诊,不过晚上的门诊时间就快开始了,他应该马上就会回来。”hushi从里面探出头来说道。
里见立刻推门走了出去,沿着来路折返。哥哥去里见他们住的公寓出诊时,几乎都会去家里坐坐。
当他快步回到家时,妻子三知代接过他手上的皮包,说:“你回来了,哥哥在等你呢。”
走进六叠大的房间,哥哥清一似乎已经坐了好一阵子,桌上茶杯里的红茶已经喝完了,他的膝上摊着里见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好彦的社会课本。
“看来我等对了,好久没看到你了,最近还好吧? ”
里见的父亲早逝,哥哥的这句话让他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
“刚才我去你的诊所,听到你来这里出诊,就马上赶回来了。”
“有什么急事吗? ”
“不,也不是什么急事……”
50过半的哥哥,头发已经花白了,里见不想让哥哥为自己操心。
“怎么了? 如果说出来对你有帮助的话,就告诉我吧。”哥哥温和地催促他。
“你也知道,我们医院的财前误诊官司中,我担任原告的证人,后天就要出庭了,本来想为这件事找你聊一下…….”
他把鹈饲教授以医学部长身份和自己谈的话都告诉了哥哥。
“太不可思议了。我当初也是因为类似的事件被赶出了大学,至今已经有20年了,没想到大学的封建性却没有丝毫改善,而你也和我一样,处于可能被赶出大学的边缘。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却希望我对你说些什么,对不对? ”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哥哥清一的眼里,有着犹豫,又有一份动摇。片刻后,他终于开口了:“修二,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给你任何意见。从亲情的角度,我不想让你重蹈我的覆辙,承受医学界的冷酷与无情;但从医生的立场,我希望你对病人的生命持有严肃的良知和慎重的态度,绝不能原谅有任何龌龊的失误! 然而,在现实社会中,这样的失误却变得理所当然,坦率承认的人反而会受到伤害。到底是向封建的医学界威权屈服,明哲保身,还是宁肯受到伤害,也要坚守医生的良知?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了。”
他平静而沉稳地说着,里见目不转睛地看着哥哥。
“哥,说句心里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希望被人扫地出门,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希望能够继续留在大学里从事我想做的研究。但这一次,我绝对不能原谅!因为一个医生的傲慢,就断送了一个原本可以免于死亡的病人的生命!我更小能原谅美其名日是保护大学的名誉和权威,实质上却是想要掩盖事情发生的真相。:即使可能要我承受任何严重的后果,我也要鼓起勇气,说出真相。”
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但三知代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里见的身后。
“你为什么不惜赌上自己的未来,也要为刚好是你初诊的病人的家属作证? 虽:然你有你的想法,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持续目前的研究,做出优秀的成果,为i 此。你就不能离开大学。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离开……我之前就拜托过你好? 几次了,别说是为了我,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孩子,你都要努力当上教授! ”:说完,三知代又语带哽咽地说,“哥哥,也请你好好劝劝他吧……”三知代双手伏i 地,跪在榻榻米上,清一一语不发地转过了脸。
里见难过地望着妻子的身影:‘‘我也希望能够继续目前的研究,希望研究的成,果受到肯定,当上教授,成为一个伟大的医学家。但是,只有我能帮助那位病人找出真正的死因,只有我可以让他不至于白白牺牲。”
里见的这番话,似乎在说给自己听。
旁听席中所有的视线都投注在证人席的柳原身上。至今不曾在法庭上露过面的鹈饲医学部长,也夹杂在浪速大学和医师公会相关人员之中,出现在旁听席。坐在前方的财前被告脸上难得地显现出紧张的神色,原告佐佐木良江和小叔信平也似乎被眼前的紧张气氛吓着了,弯腰缩颈地坐着。
审判长将作为书证提交的病历和各种检查报告放在桌前。
“证人必须如宣誓中所提到的,不隐瞒、如实说出真相。现在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为了使柳原平静下来,河野律师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认识佐佐木庸平先生吗? ”
“是,他是我负责的住院病人。”
“手术时,你好像担任第一助手,请你谈一下手术当时的情况。”
“手术是由财前教授执刀的,正中切开腹部,检查了腹部的器官,在胃贲门部的后壁上发现了拇指头大小的癌症,但完全没有发现转移到周围腹部器官的现象,手术采取的是将胃部完全切除,再将食道和肠管缝合的胃全摘除术。财前教授以漂亮的技巧成功地完成了胃全摘除术中最困难的食道和空肠的缝合,手术时间仅花了两小时十分钟,将手术侵袭加给病人身体的负担控制在最小范围。”
“术后的情况怎么样? ”
“手术后.一切都很顺利,但在一周后的傍晚,突然出现了呼吸困难。”
“请你谈一下当时的症状和处置。”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于是我就采取了急救处置法,注射“请你谈一下当时的症状和处置。”
“病人的咽喉被痰卡住了,似乎十分痛苦,于是我就采取了急救处置法,注射了维他康复和止咳剂,然后向财前教授请示。教授说,现在惟一的可能就是术后肺炎,所以指示我先使用1000CC的氯霉素,之后每隔6 小时使用500CC 。我按教授的指示进行处置,在12小时后的第二天早晨8 点左右,病人一度恢复至低热状态,但正午时,再度出现高烧和呼吸困难。于是,我再度去请教财前教授。”
“当时,财前教授做了什么指示? ”
“那天是教授出发参加国际外科学会的前一天,刚好是他最忙的时候,但在详细听我报告病人的症状后,便指示我继续每隔4 小时就大量使用氯霉素。第二天,教授就出国了。”
“财前教授出发后,病人严重发作是在什么时候? ”
“是教授出发后第12天的6 月19日,当时不同于以往的发作情况,病人的脸色苍白,喉咙发出沉闷的声音,模样异常痛苦。我在连续使用氯霉素的同时,也在病人背后放了垫子,让他以坐姿呼吸,虽然获得暂时改善,但第二天傍晚开始,病情却急剧恶化,当天晚上就死亡了……”柳原低下了头。
“请你谈一下死亡当天的情况。”
“患者于当天下午3 点左右病情发作,当时,在注射镇静剂后曾进入昏睡的状态。快6 点的时候,hushi通知我病人的情况恶化,我立刻赶去病房,发现病人的脉搏超过100 ,呼吸急促,用听诊器放在胸口听诊时,左胸听到沉重的浊音。于是,我就做了用肋膜穿刺抽取胸水的处置方法。”
“抽取的胸水情况如何? ”
“一开始的穿刺液带有黄色,但马上变成了带着红色的胸水,我以为是我穿刺的针插进去的方法有问题,才会混有血液,所以又重新穿刺了一次。这次完全变成了血性胸水,我想到可能是癌性肋膜炎,只抽了5CC 就停止穿刺,立刻将胸水送去做病理检查。”
“你为什么会想到是癌性肋膜炎? ”
“因为在使用大量氯霉素后,症状并没有明显改变,另一方面,虽然是局部性的胃贲门癌,但我想也可能是癌细胞转移到肺部了……”
“然后,你采取了什么处置办法? ”
“我联络了金井副教授,在副教授的指导下搭起氧气罩,又打了强心针,采取了一切想得到的急救处置法,但仍然…。”
“仍然以不幸的结果收场,是不是? 但我们十分了解,你已经尽了全力。我问完了。”
一切都如事先充分讨论的那样,河野律师和柳原流畅无误地合力完成了讯问和回答。审判长看了一下病历。
“原告律师有没有问题要问证人? ”
瘦削脸庞、颧骨高耸的关口律师看着柳原:“你抽出的胸水病理检查结果怎么样? ”
“是癌性肋膜炎引起的。”
“这么说,证人是在病人临死之前才第一次发现癌性肋膜炎,对不对? ”
“……”
柳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口上下打量着柳原。
“既然你不回答,我就要问下一个问题了。请你描述一下手术前x 光片上的阴影。”
“在左肺下叶附近,有一个像小指头般大的阴影。”
“财前被告有没有针对这个阴影做特别的指示? ”
“特别的指示……但是……教授比平时花了更多的时间,仔细观察了阴影,还告诉我,在做癌症手术时,要做好万全的处置,以防可能会有肉眼看不到的转移和并发症。”柳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转移了焦点。
“那么,在手术时,是否有和平时不一样的指示? ”
“这个嘛·- …·并没有。但教授的技巧利落自如,简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在手术时间上,也比平时更短。手术很快就结束了。”
“这就奇怪了。如果在手术前注意到了肺部的转移灶,在手术前应该会特别提醒你注意,财前被告本身的执刀也会更加慎重,照理说,手术时间应该比平时更长才对,不是吗? ”
“但这取决于每位执刀者的技术和手术方法的不同,无法一概而论。”
“为什么病历上没有病灶转移到其他器官上的记录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柳原答不上来,坐在被告席的财前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那,那是开刀时的观察记录……”
“但在整份病历中,只记录了对术后肺炎的处置,完全找不到任何有关肺部转移病灶处置的记录,这难道不是佐证了财前被告并没有发现肺部转移病灶,从而怠慢了注意义务吗? ”关口的反对讯问十分尖锐。
“不,那是因为……术后肺炎的症状千差万别,抗生素通常需要使用一星期或两星期才能见效,甚至还有要连续使用一个月后才能见效的特殊病例,所以,我本来以为佐佐木先生也属于这种情况。”
“这不是更奇怪了吗? 财前被告既然预想到可能癌症已经转移到了肺部,要求你做好万全的处置,但病人在术后发生呼吸困难时,你却只把它当做术后肺炎来处置,为什么会这样? 你的话里有太多自相矛盾之处了,是不是因为要包庇财前被告而隐瞒了什么? ”他一针见血地断定道。
柳原脸色苍白,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不,我,根本没有隐瞒……我不可能隐瞒什么! ”
“是吗? 根据我的调查发现,财前教授根本没有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而你虽然对教授的指示存疑,却害怕惹财前教授不高兴,所以只能盲目地听从教授的命令。”
“这根本是胡说八道,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柳原语带颤抖。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无可奈何。但只要问下一位出庭的里见证人,就可以明白真相。你可能因此构成伪证罪,这样也无所谓吗? ”
他一语刺中柳原的痛处。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抗议! 原告律师刚才的话是在逼迫我方证人! ”
关口律师对河野的话充耳不闻,泰然处之地说:“我没有问题了。”
说完,关口便回了座。柳原一脸疲惫地走下证人席,轮到里见上场了。
里见穿着一套朴素的深蓝色西装,随意拨弄了一下清爽的头发,站上证人席。
“先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审判长说完,关口以眼神向里见致意后,缓缓站了起来:“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庸平先生从初诊到转到外科前的情况。”
“佐佐木先生胃部不舒服、打嗝、呕吐和食欲不振的症状持续了近3 个月,来找我帮他做检查,我帮他做了粪便检查、胃液检查和胃部x 光检查后,都发现是慢性胃炎。在第二次诊察时,病人提到当食物通过胃的上方时,会有通过障碍的情况,为了安全起见,我就又帮他做了胃镜检查,但检查结果也只发现胃黏膜的皱襞略显粗大,呈现胃炎的症状。由于胃镜并不是万能的,胃部上方刚好在胃镜的死角和盲点位置,我怀疑胃部上方可能发生了胃镜捕捉不到的癌症,而病人的胃炎是癌症引起的。所以,我用我所研究的生物学反应诊断法做了最后的检查,结果却很微妙,既无法证明有癌症发生,也无法明确加以否定。我就想,如果请食道、贲门癌权威财前教授特别针对胃部上方做检查,应该可以得到明确的答案,所以,就带病人去找财前教授。”
“原来如此。你的认真态度发现了这种容易被当做普通胃炎的癌症。但在病人住进外科病房后,听说你也经常去病房探望,请问是什么时候? ”
“手术前和手术后各有两次吧。”
“你去病房探视病人后,有没有和财前被告讨论过病人的情况? ”
“有。我第一次去病房时,教授会诊刚好结束,病人告诉我,主治医师为x 光片的事建议做断层摄影,被教授骂了一顿。我就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肺部x 光片看了一下,发现左肺下叶部有小指头大的阴影,认为应该再做断层摄影仔细检查,所以,就去财前教授的办公室找他。”
“你为什么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 ”
“因为病人左肺曾经罹患过肺结核,虽然可以将它视为肺结核旧病灶的阴影,但由于阴影呈圆形,和周围肺野的界限也十分清楚,从形状上来看,很像肺部的转移灶,我认为有必要做断层摄影加以鉴别,所以就去请教财前教授的意见。”
“财前被告怎么说? ”
“他主张虽然阴影的形状以及和周围肺野的界限跟肺的转移灶很像,但局部性贲门部的初期癌不可能转移到远隔的肺部,应该只是结核病的旧病灶。但因为我强烈要求做断层摄影,所以他就接受了我的意见。”
“财前被告做了断层摄影吗? ”
“不,我以为他做了。但在手术的前一天,我刚好去病房,病人回答我还没有做,我吓了一跳,又去找财前教授,他说忙着出国准备,还没有做。我告诉他,肺部的阴影是很重大的问题,如果是转移灶的话,第二天的手术也必须重新检讨。所以,我再度强烈要求他务必要在手术前做断层摄影。他说手术是第二天下午进行,答应我在上午先做断层摄影,将于手术前做鉴别诊断。我就相信了他的话。”
“但最后他还是在并没有做断层摄影的情况下就动了手术,也就是说,财前被告根本不认为癌症转移到了肺部,是不是这样? ”
关口引申里见的话,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提出抗议:“审判长,方才的讯问属于恶性的诱导讯问。”
审判长同意河野的抗议。关口一脸惋惜地收回了刚才的发言:“你知道手术后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的情况吗? ”
“知道。当时我刚好在病房,病人咳得说不出话来,喉咙被痰卡住了,模样十分痛苦,我吓了一跳,恰巧去请教财前教授指示的柳原刚好回来了,经询问他后,他说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要求他使用抗生素。我想起手术前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的事,立刻去找财前,告诉他现在还来得及,要求他拍肺部x 光片。”
“当时,财前被告是怎么回答的? ”
“他说在开刀时,他亲眼看到病人的胃贲门癌属于局部性,不可能转移到肺部,所以没必要照x 光,还说不想继续和我会诊,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就出国了。”
“病人临终时的状态怎么样? ”
“我赶过去时,他已经断了气,但放在床头柜上肋膜穿刺的注射器中的胸水,肉眼一看就知道是癌性肋膜炎的血性胸水,我所担心的肺部阴影其实就是胃贲门癌转移到肺部的病灶。但因为事先没有发现,手术的侵袭造成了转移灶急速增殖,引炷了癌性肋膜炎,导致病人死亡。”
他以平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瞪视着里见,眼神里充满憎恨。
“谢谢你,我的讯问到此结束。”
关口回到座位后,审判长接着问道:“被告律师有没有问题? ”
河野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你一直强调曾多次要求财前教授为病人做肺部断层摄影,这本来不是应该由内科做的吗? ”
河野一副有备而来的样子,里见则一脸沉着。
“当病人因为胃部症状来就诊时,首先会集中检查胃,做了胃液检查、胃x 光检查和胃镜等精密检查后,才会开始检查其他的器官,佐佐木先生也做了相同的检查,但在怀疑他得的可能是胃癌时,就转给了财前教授,所以,还没来得及检查其他的器官。”
“既然病人以前罹患过肺结核,内科就应该帮他做肺部的断层摄影,你自己没有做,却一味指责财前教授,这不是在推卸责任吗? ”
“我并没有推卸责任。病人是因为胃不舒服前来就诊,当然要先做腹部的各项检查,等诊断出来后,再检查其他部位。但即使病人转到外科后,我仍然担心他肺部的状况,所以,我两次要求财前教授做断层摄影,根本不曾想过推卸责任。”
“那我想请教你,你刚才说,是因为财前教授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才会导致病人歹E 亡。但是没有做肺部断层摄影并不代表财前教授没有发现癌症转移到肺部,也不代表因此导致了什么样的错误处置,并成为病人的直接死因。既然缺乏医学上的因果关系,就不能说是误诊,你对这一点的看法如何? ’’河野律师的态度格外恭敬。
“我不是鉴定人,只是证人,无法表达医学上的见解,但我对于如果没有物证口J 以证明因果关系,就不能视为误诊的想法持很大的质疑。”里见义愤填膺地说。
“谢谢你的意见。你在财前教授出国前,经常去探望病人,但财前教授出国后,你就一直没去,请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
“不,刚好那段时间有学术讨论会,我正忙着准备要在学会上发表的报告。”
“每个人在忙的时候都会这样,更何况财前教授正准备出国参加国际学会,你会不会认为他是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得已才没有做断层摄影? ”
“这个问题太愚蠢了。”里见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听说你很热心地劝家属解剖尸体,为什么要插手干预其他科的病人解剖呢? ”
“我劝家属解剖和哪一科的病人没有关系,只要对和自己有关的病人的死因感到可疑,就应该通过解剖查明真相,这是身为医生的人应有的态度。”
“但也有另一种说法,像你这么优秀的内科医生没有为病人做肺部断层摄影,却紧咬着财前教授不放,指责他怠忽职守,而且,病人一死,你又极力劝家属解剖!你这一连串的行为也可以解释为是特别冲着财前教授而来的,你认为呢?”
“我拒绝回答这一类的问题。”里见正气凛然地顶了回去。
“我没有问题了。”
河野回到座位后,关口突然站了起来。
“审判长,身为原告律师,我想申请由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当庭对质。”
全法庭的视线顿时都集中在关口身上。
“本案重要的争议点在于确定财前被告有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灶,以及是否采取了适当的措施。里见和柳原两位证人的证词有很大的出入,谁的证词正确,谁的证词有违事实将是本案胜败的关键。虽然当庭对质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为了让法院早日厘清这些重要的争议点,我希望接下来可以由柳原、里见两位证人当庭对质。”
关口说完,被告律师河野立刻怒吼着表示强烈反对:“审判长,我反对原告律师刚才提出的申请。柳原、里见两位证人都在宣誓后作证,当庭阐述了各自认为的真相,必须由法院的心证来判断哪一方正确。两位证人对质并非发现真相的惟一途径,如果原告律师认为柳原的证词不正确,就应该提出其他的证据加以反驳,这是举证的惯例,我坚决反对原告律师提出由两位证人对质的申请! ”
审判长沉思了片刻:“将由合议庭讨论是否同意证人对质。”
说完,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站了起来。财前显得极度不安,旁听席内则一片哗然。
法警再度宣布开庭后,原告、被告及其律师,以及旁听者都屏气凝神地等待合议的结果。审判长坐定后,环视法庭。
“柳原、里见两位证人的证词内容事关本案重要的争议点,而且,两位证人的证词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有所出入,让人无法厘清本案的核心。为了使法院更加正确、慎重地了解本案的事实,本庭认为有必要让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对质,虽然这是前所未有的特例,但同意采取以对质的方式讯问。”
审判长宣布完毕,法庭内的气氛急剧紧张起来。
“请里见、柳原两位证人出庭。”
审判长说完,里见和柳原在法警的带领下,站在证人席上。里见神情自若,柳原干裂的嘴唇则开始泛音。
审判长对着两人说:“在大河内证人的解剖报告中已说明了病人直接的死因,而针对在有转移灶的情况下,是否可以针对主病灶进行手术的问题,小山、一丸鉴定人也表达了各自的意见。但对于财前被告怎样看待癌症转移到肺部的问题,以及采取了哪些处置,两位证人的意见呈现很大的分歧,为了让法院厘清这一点,本庭决定让你们当庭对质。希望你们像刚才宣誓中所说的,都要遵从自己的良心说实话,如果说假话,可能被控伪证罪,所以,请务必慎重作证。、现在,由原告律师开始讯问。”
关口律师凝视着柳原。
“柳原证人,你在刚才的证词中说,财前被告在手术前曾经提醒你,在癌症手术时,可能有肉眼看不到的转移和并发症,要你做好万全的处置,也就是说,财前被告在手术前已经发现了癌细胞的转移。你现在仍然坚持这样的证词吗? ”
“是,我坚持。”
“那你自己呢? 你进医局已经有6 年的经验,完全没有注意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吗? ”
“我注意到过。”
“所以,你才会在教授会诊时提出断层摄影,对不对? ”
关口试图乘虚而入,柳原惊讶地愣了一下。
“不……我没有提出过。”
“为什么? 只要对病人的症状有些许质疑,主治医师不是就应该向教授提出来,请教教授的指示吗? ” 。
“但我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有疑问,原本是想等疑问的内容更明确后再提出来。”
“根据里见证人的证词,你对病人肺部的阴影有相当的疑问,虽然曾向财前被告提议做断层摄影,但却被否决了。”
“我说了,我真的没有向教授提出过任何提议。”
“里见证人,你认为呢? ”
里见从容地看着柳原:“我不知道柳原为什么要否定,但病人住院的第4 天,我第~次去病房时,教授总会诊刚好结束,我听说主治医师被教授骂了一顿,所以就拿起床头柜上的肺部x 光片看了一下,发现左肺有微妙的阴影。我又询问病人,病人说,主治医师建议做断层摄影,就被教授骂了。”
“柳原证人,你听到里见证人的证词了,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
“可能是病人搞错了,我不曾在总会诊时被教授骂过。”
“那么,你在手术前一天,曾经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和里见证人聊过天,当时的谈话内容是什么? ”
“已经很久了,我记不太清楚了,可能是第二天要动手术了,在谈病人的身体状况吧。”
“是吗? 这一点也和里见证人的证词有所出入。里见证人,你记得当时的谈话吗? ”
“是,我记得。手术的前一天,我去病房时,问病人有没有做断层摄影,病人说还没有,我立刻打电话到第一外科医局,请主治医师柳原至病房确认,柳原也告诉没有拍。当时我质问他,他回答说教授决定没有必要拍,主治医师只能听命行事,他还为难地回答说不能违抗教授的命令。所以,我就直接去找财前教授,向他提出要求。”
“柳原证人,你同意里见证人的证词吗? ”
“我不记得了,没办法同意。”
“那我就问一些能够帮助你恢复记忆的事。首先,教授总会诊时,通常有几位医局员随行? ”
“多的时候40人,少的时候也有20人,平均近30名医局员随行。”
“在会诊佐佐木庸平先生时,有几位医局员随行吧? ”
“我不记得确切的人数,但那天有一个紧急手术,所以人不多,应该是20多个吧。”
“你的记忆很正确,根据我的调查,那天的随行人员有22名,根据医局员中可靠的消息来源,证明你前面的证词并不正确。”
柳原闻言一脸惊慌失惜。
“审判长,这是在胁迫证人,这和刑警在逼供犯罪嫌疑人的态度没什么两样,这里是讲究公平的法庭,我要求原告律师撤回刚才的讯问! ”河野怒不可遏地拍着桌子。
“没必要撤回! ”关口也拍着桌子,毫不示弱。
“肃静! 同意被告律师的抗议。原告律师请注意自己的发言,继续讯问。”
审判长接受了抗议。
“好。那么,我随机挑选了10位参加过总会诊的医局员询问后,10个人都一致说柳原医生在向财前教授提议做断层摄影后,遭到过教授的训斥。”关口换了一种方式乘胜追击。
河野立刻要求:“请你在这里公布这些医局员的姓名。”
“我向这些医局员保证我不会公布他们的姓名,他们才愿意回答,所以我无法在此公布。”
“怎么可以在法庭上提出这种无法公布姓名的调查,请收回刚才的发言! ”
河野大声怒吼着,关口则针锋相对地说:“虽然我无法公布姓名,但我的调查是以事实为根据,没必要收回! ”
法庭里又是一阵骚动。审判长制止了两位律师间的争执。
“请双方律师保持冷静。重点是,虽然无法公布这10位医局员的姓名,但根据这十位的证词,柳原证人曾经因为断层摄影的事遭到财前被告严厉斥责,柳原证人,这是不是事实? ”
柳原顿了一下,说:“我完全不记得有这种事。”
关口直视着柳原:“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你向财前被告建议要拍摄肺部x 光片检查而又被财前被告否决的事,距离现在不会很远,你应该记得吧? ,,“是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
“这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话,是你自己告诉里见证人的。里见证人,是不是这样? ”
“没错。在手术后一星期左右,我去病房时,看见病人十分痛苦的样子,我吓了一跳,就问柳原是怎么回事。他说从前一天晚上起佐佐木就病发了,也已经向财前教授报告,但财前教授说这是术后肺炎,要使用抗生素。我反问他是不是拍过x光才有这样的指示,柳原回答说他曾经建议过,但教授认为没有必要,便否决了他的意见。柳原,对不对? ”里见问柳原。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恕我失礼,里见医生,是你记错了。”
柳原眼睛充满血丝,摇着头回答。
“什么? 我记错了? 柳原,你怎么可以说这么卑鄙的话! ”
里见气愤得说不出话来,关口接着问道:“柳原证人,你刚才断言是里见证人记错了,你根据什么如此断言? ” 、“.…..,’“仿;不说话,就代表里见证人所言属实,对不对? ”
“……”
柳原满头大汗,但仍然一言不发。一阵漫长的沉默,让人愈发紧张了。
“柳原证人,请你转过身去。”
关口律师突然说道。柳原讶异地转过身去,看到佐佐木良江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弯腰缩颈地坐在那里。
“柳原证人,你的一句话可以让失去丈夫、深受悲痛折磨的佐佐木良江女士获得救助,也可以让佐佐木庸平不会白白丧命。如果你是个有良心的医生,就应该为了,家属说出真相! ”
柳原十分动容,似乎被打动了。
“请你拿出勇气,你同意里见证人的证词吗? ”
关口咄咄逼人。柳原露出痛苦的神色,肩膀不住地颤抖,似乎在害怕什么。
“你同意,对不对? ”
“不,我不同意……”他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
“是吗? 那我没有问题了。”关口虽然无法得到足以证明财前过失的证词,但柳原异常不安的神态已经足以让审判长对柳原的证词产生负面的心证。
审判长注视着柳原说:“接下来,由被告律师开始讯问。”
审判长话音未落,河野马上站起:“柳原证人,你第一次上法庭,好像被法庭的气氛吓着了,在我讯问时,请你放轻松,仔细思考后再回答我。你在手术前后,都曾经在佐佐木庸平的病房里见过里见医生,当时,除了你们两个人以外,还有谁在场? ”
河野袒护着惶恐不安的柳原,柳原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终于恢复了平静。
“除了病人佐佐木先生以外,还有他太太。”
“原来如此。你和里见医生在病房里谈了些什么? ”
“有关病人的身体情况,手术前谈的是手术前的各项检查结果,手术后聊病人的体温、脉搏、血压等术后情况。”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提到刚才一直在讨论的要不要做断层摄影之类的事,对不对? ”
“对。”
“那我请教里见证人,柳原证人不记得曾经和你谈到过断层摄影的问题,你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吗? ”
“当然。”
“当时,病房里还有谁? ”
“病人的太太佐佐木良江女士。”
“佐佐木良江女士是原告,不具有客观性,因此无法证明你的证词。”
“那我凭医生的良心证明。”
“这算什么答案? 好,我来问下一个问题,我要请教柳原证人,财前教授在出国期间,针对病人做了什么指示? ”
“从开刀时的情况来看,病人的呼吸困难应该是术后肺炎引起的。但考虑到可能有肉眼无法看到的癌症转移,教授要求我密切加以注意。”
“教授向你做了那么周到的指示,但病人还是在你手上死了,虽然你是个年轻医生,对你说这种话很残酷,但你的处置是否有不当的地方? ”
柳原整个人都呆住了。原来,被迫接受对质的财前阵营准备将财前教授的过失推到柳原身上。柳原看了财前一眼,财前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有没有呢? ”河野紧追不放。
“是……我虽然尽了我最大的努力,都怪我医术不精,才会导致这么不幸的结果……”
柳原的话音未落,里见突然大叫起来:“根本不是这样! 柳原,你注意到了,你不是还提醒过财前教授吗? 你……”
里见正要说下去,河野打断了他。
“里见证人,我并没有问你话! 你不能擅自发言破坏法庭的秩序,审判长,请提醒证人! ”
“里见证人的发言并没有恶意,被告律师请继续发问。”
审判长并没有接受河野的抗议。河野说:“我原本就反对对质,我没有问题了。”
“最后,由本庭讯问柳原证人,你身为主治医师,是否认为如果手术前做了断层摄影,或是在手术后拍了x 光片,就可以在手术前或手术后及时确认转移灶? ”
审判长讯问柳原。柳原想了一下。
“是这样没错。但我并不认为是因为手术前后没做检查,没有及时确认转移灶,从而导致了不正确的处置方法,这也不成为病人直接的死因。”
审判长和左右两位陪审法官讨论了一下。
“这个问题是十分困难的医学问题。上次开庭时,原告、被告分别申请的一丸、小山两位鉴定人的意见相左,今天,里见、柳原两位证人的证词也完全对立,法院有必要了解财前被告手术前后的处置是否正确。因此,下一次将传讯法院选定的鉴定人进行讯问,鉴定人决定后,将会通知原告、被告双方律师。”
说完,便宣布休庭。
以财前为中心的医师公会、大学相关人员等聚集在走廊上,里见一走出法庭,所有的人都恶狠狠地瞪着他,鹈饲医学部长更是怒气冲冲地斜眼看着他。
里见仍礼貌地向他们点头示意后,才踏着坚定的步伐走过人群,走下法院正面玄关的楼梯,来到法院外。眼前流淌而过的堂岛川洒满晚秋午后的阳光,泛着阵阵涟漪。
里见沿着河边的路往大学走,回忆着刚才法庭上发生的一切——简直丑恶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完全想不通那些人的想法和行为。像柳原那么老实又有能力的年轻医生为什么会陈述那些违反事实的证词? 从柳原在作证时惴惴不安的神态,可以很清楚地察觉到他受到了来自财前极大的压力,就如同自己打算以原告证人的身份出庭时,鹈饲医学部长曾经向自己施加的卑劣压力一样。但即使如此,柳原今天的证词竟全然丧失了身为医生的良心,里见的眼底升起一抹无法挥去的黑暗,双脚也变得愈来愈沉重。
“里见医生……”
后面有人唤他,他转过身去,是身穿蓝大岛和服的东佐枝子。
“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
里见惊讶地问,佐枝子侧着白皙的额头。
“我坐在旁听席最后一排,从开庭时就一直在旁听。”
“你怎么知道今天开庭? ”
“前几天,关口律师为了原告鉴定人的事来我家,我父亲向他推荐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所以知道今天要开庭的消息。”
佐枝子一边回答,一边和里见并肩走在沿河的路上,从河面吹来的风在佐枝子和里见的脚下飞舞。
“你真伟大……”佐枝子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感动,小声说道。
里见并没有回答,默默地走着。河风吹动他的头发,他紧闭着双唇,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行走。他的神情十分严肃,内心似乎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佐枝子看着里见继续说道:“误诊向来是医界的禁忌,你能够在法庭上,而且以病人一方的证人身份作证,需要极大的勇气。刚才,坐在旁听席时,我的周围几乎都是浪速大学和医师公会的人,即使你是如实说出真相,但只要证词对财前医生不利,那些人便毫不掩饰地责怪你。一开始,我还希望能够客观地看待这些人,但随着他们责怪的字眼和态度愈来愈激烈,我不禁开始担心这会对你的将来造成不利的影响……”
佐枝子抬头注视着里见。
里见的脸抽动了一下,随即低声地说:“我今天说这些证词,不要说财前输了,即使他赢了,我也会因为提出对本校教授不利的证词而无法继续留在大学。昨天,鹈饲教授已经暗示过我了。”
“原来你事先就知道会这样……”佐枝子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眼神中溢满愤慨和哀伤。
第二十章
柳原坐在酒席上座,浑身不自在地闷不吭声,佃讲师和安西医局长频频向一旁的服务人员点酒和料理,同座的五位资深助理则兴高采烈地大啖寿喜锅。
“柳原,今晚是特别为你上次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现所举行的慰劳会,你别那么拘束啦。原本,我们应该发动全体医局员一起好好慰劳你的,但现在官司还没有结束,所以,先由我们这几个人来为你的奋战干杯,来,干杯! ”
在座的人纷纷拿起杯子,异口同声地喊着干杯。
“谢谢……不好意思……”
柳原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怎么了? 多喝点,听说原告律师还恐吓你会犯伪证罪,你仍然毫不畏惧地保护财前教授,没有说一句伤害他的话。”
一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钦佩地说道。
这时又有另一个人说:“在你和里见副教授对质时,里见医生说财前教授绝对没有发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以致原告律师一直咬着这一点不放地讯问你,那一幕简直就像在审理刑事案件时,检察官审问嫌犯一样惊心动魄。但你从头否认到尾,巧妙地避过了伪证罪的问题,’即便对方继续死咬看不放,在紧要关头时,你还说出‘都怪我医术不精,那样的话,漂亮地挡住了原告律师的追究! ”
开庭的情景经过口耳相传,不断地被添油加醋,柳原竟然成了大英雄。
“我哪有那么神勇……我只是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而已……”他极力否认。
“不,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任何人在庄严的法庭上,被疲劳轰炸似的一直追问是不是这样、是不是那样,最后就会像受到催眠一样,一不小心就掉进了对方律师诱导讯问的陷阱。人不可貌相,你这个人还挺坚强的! ”
佃讲师一副对他刮目相看的样子。
“柳原,这么一来,你等于是捧定铁饭碗了。像我们这些人,可能一辈子都只能当个助理,真羡慕你抓到了这个大好机会。”那个医局最资深的助理醉醺醺地说道。
一旁一个留着络腮胡的资深助理也说:“对啊。柳原,你运气还真好! 即使我们想对教授表现一下绝对的奉献和牺牲决心,如果没有机会,想表现也难哪。”
“对啊,你进医局才6 年,就遇到这么个干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放声大笑着,但柳原却笑不出来。席上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只觉得这些人仿佛在嘲笑自己用尽卑劣的手段去迎合财前教授,揶揄自己卑鄙地试图以此交换自己的前途。他感到无地自容,良心受到深切的谴责。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站起来大声呼喊:“我的证词是假的,我是被逼迫的! ”
“柳原,你怎么了? ”
一股酒臭朝柳原扑鼻而来,抬头一看,那个最资深的助理醉眼惺忪地问:“听说原告律师问了在教授总会诊时随行的22位医局员中的10个人,得到了他们的证词,说财前教授曾经为断层摄影的事训过你,你觉得这10个人会是谁? ”
柳原的脑海里闪过五六张脸,但他摇摇头。
“不知道。”
安西局长愤慨地说:“都是那些混账东西! 上次,财前教授为这件事骂了我一顿,说我身为医局长,却没管好医局,让我好没面子! 我已经在核对医局员的出勤簿和医局日志,一定要找出这10个人! 一旦被我揪出来,我要让他们死得很难看。,,“混账的并非只有医局员而已,我们医学部的那些教授,简直是混账透顶! 鹈饲医学部长已经晓以大义,说为了维护本校的名誉和权威,统合了教授会的意见,决定要支持财前教授,但背地里,在上次教授选举中反对财前教授的第二外科今津教授、整形外科野坂教授,还有皮肤科乾教授那票人都在大放厥词了,说什么·如果财前教授打输了这场官司,现今作为浪速大学医院招牌的财前外科就会被一举歼灭,太好了。”’佃讲师郁郁不乐地说道。
安西医局长接着说:“我也听说了。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和官司根本没有一点关系,但每次开庭他都卖力地去旁听,晚上就把自己科里的副教授、讲师和喜欢的医局员叫到家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开庭的经过。最后,还说是财前教授误诊了,并大肆称赞作证的里见副教授勇气可嘉。”
那个最资深的助理已经酩酊大醉,他突然大笑起来:“里见副教授的勇气……
这哪里叫勇气,只是天真的人道主义,不,不过是浪漫主义,我们身处其中的医界,是个封建的牢笼,里见副教授的行为简直是断送自己学问和前途的自杀行为。何必为了一个初诊病人,为了拯救病人的家属,就这么赌上自己的前途! 何况,无论财前教授在这场官司中是输还是赢,里见副教授都会被赶出大学。真是太愚蠢了!”
他口齿不清地说完,又转向柳原,看着他问道:“你觉得这场官司我们会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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