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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作者 [日]山崎丰子

_12 山崎丰子(日)
佐佐木的妻子良江从昨晚起就完全没有合眼,一脸惨然,她担心地看着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睡的丈夫。虽说手术成功了,但至今已过了3 个星期,他的身体非但没有康复,还被各种症状折磨得愈来愈衰弱,她的内心有种无法承受的不安。万……·光想到这里,就让她眼前一片漆黑。自己一个女人家,又毫无才干,该怎么养活大学一年级的长子、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中二年级的次子? 更要怎么掌管雇用了43名员工的布料批发店? “咚咚”,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来人不出声地推门,良江立刻知道是小叔子佐佐木信平来了。信平把门打开一条缝走了进来,站在门口看着病人,当他发现病人睡着时,便朝良江使了个眼色。良江蹑手蹑脚地走近信平,以免吵醒病人。
“大哥的情况怎么样? 有没有好一点? ”
信平语气沉重地问道。这一阵子,他每天都会来看大哥。
良江对他摇了摇头:“不仅没好,昨晚开始,呼吸困难的发作间隔愈来愈短了,虽然每次都靠镇静剂平息下来,但他的身体很衰弱,现在也是靠3 个小时前打的镇静剂才睡着。”
“主治医师怎么说? ”
“他昨天住在医院,一直过来观察,今天早晨也来看过,但还是说不清楚,也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动手术的医生呢?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
“我也不知道,但听说要一个月之后……”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是主治医师柳原。
“情况怎么样? ”
他看了看庸平枕边的温度计,测量着脉搏。庸平微微睁开凹陷而无神的眼睛,随即又无力地闭了起来。
“体温37.2 ℃,脉搏97。脉搏有点微弱,但呼吸困难的情况似乎好了一点。”
“但一再发生呼吸困难,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良江不安地问道。
弟弟信平也说:“医生,怎么会拖这么久? 而且,我大哥的身体现在也衰弱得很了。”
柳原眨着眼镜下的一双小眼睛,说:“这不是问题。再继续观察一下,如果还是无法稳定的话,会采取新的处置方法……我还要去其他病房查房,有什么问题再和我联络。”
柳原落荒而逃般地离开病房。
柳原查完所有自己负责的病人所在的病房后,走向第一外科医局。一路上他回想着刚才佐佐木庸平的病情。财前教授的贲门癌手术十分成功,手术后一星期,只有痰卡在喉咙的现象,并无其他异常,之后的一星期内却突然出现发烧和呼吸困难。财前教授诊断为术后肺炎,因此连续使用了氯霉素,症状却不见改善。使用了那么多的氯霉素却不见效,代表并不是术后肺炎……难道……想到这里,柳原不禁回忆起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的话——“在我看来,病人的症状并不是术后肺炎。财前坚持x 光片上的肺部阴影是病人旧疾肺结核的老病灶,所以诊断为术后肺炎。但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认为患者的呼吸困难应该和肺部的阴影有关。”这番话突然重重地敲击在柳原的心头,柳原倏地停下脚步。从中庭T 字型的走廊向右转,就可以通往里见副教授的办公室。他往那个方向走了两三步,又想起两星期前,由金井副教授代理外科主任会诊,自己向他请教有关佐佐木庸平症状时的情景。金井副教授虽然略显犹豫,但最终还是认为既然财前教授做了指示,不妨再多观察一下。既然副教授都只能这样处理,自己不过是个区区医局员,当然只能奉命行事,这是研究室的规矩,他只要遵守这种规矩就好了。柳原做出这样的决定后,顿时张大胆怯的双眼,径自走回医局。
第一外科医局正沉浸在一天的门诊即将结束的轻松气氛中,几位资深助理喝着从食堂带回来的咖啡聊着天。
“你最近有没有去参加金井副教授的临床研究会? ”其中一人问道。
“谁要去啊。去抱这种一两年就会被外放的临时副教授的大腿有什么用? 我们白天在大学的门诊就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了,晚上还要去诊所值班打工,没日没夜地面对病人、病人、病人,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好好睡上一觉! ”坐在桌子正中央,资历最老的助理一脸不屑地说道。
“我们这些助理根本没有星期天,连看场电影或看电视的时间也没有。每个月只靠区区2 万元的微薄薪水,已经年过30了,连结婚也没个着落。”有人抱怨着。
“叹气有什么用。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还不如抱紧安西医局长的大腿,找对机会,好好放自己一个假,喘一口气。不过,佃讲师可是教授身旁的第一号小鬼,对他可要多提防着点。”
另一个人说完后,大家哄堂大笑。柳原站在门口,一脸不知所措。
“原来是你,柳原。怎么了? 这么沮丧……”坐在门口附近的人发现柳原,抽着烟问道。
“啊,有一位病人的情况不太理想……”
“哦,就是教授动手术的那个吧。你真是抽到了下下签,负责这种病人,做好了是理所当然,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就吃不完兜着走了。听说你昨晚没回家? ”
柳原回答:“是。”
“来来,赶快坐着休息一下吧。”
柳原在门口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昨晚因为佐佐木庸平被叫醒了3 次,早晨9 点之后开始门诊,上午的门诊结束后,便立刻去病房观察自己负责的病人。此时,全身的疲劳一下子涌了上来——今天晚上还要去其他诊所值夜班打工呢。
“我把下午的邮件放在这里啦。”庶务科的女职员说了一声,就把寄给第一外科医局的学会杂志以及制药公司、医疗器材公司的广告丢在门口附近的桌子上。一名助理站了起来,一一翻阅所有的邮件:“财前教授寄来一张印刷精美的明信片! ”
最资深的那个助理立刻将明信片拿了过来:“是教授从海德堡寄来的亲笔信,他是写给所有人的,我来读给你们听。”
于是,他就把明信片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字大声朗读出来——我在海德堡大学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的特别演讲非常成功。演讲结束后,主席斯坦利教授亲自跟我握手致意。当晚的招待酒会上,国际外科学会会长,同时也是世界级的癌症学家的比希纳教授也对我赞不绝口,并允许我参观由他兼任主任、目前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在招待酒会上,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邀请我前往他们大学施行观摩手术。
虽然这是我首次出席国际学会,但能够得到如此殊荣,全归功于我平时不懈的钻研。我独创的手术方法得到国际学界如此高度的评价,回国后,将更加充满自信地指导各位。希望各位在我出国期间,也能够日益精进。
财前五郎于海德堡这夸耀的文字内容令人联想到财前教授那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神情。
“哇,真了不起! 虽然我们该为教授的成功喝彩,但听他的口气,等他回国之后,我们就要准备过苦日子了! ”
资深助理读完信后的感言,立即引来一阵大笑,虽然也有人夸张地模仿起财前教授的样子,但柳原却笑不出来。想到财前教授在国际上受到高度评价,目前正在光荣出访,而自己却在负责看护教授出发前给做过手术的病人,并对教授指示的处置产生了疑虑,一种复杂的无奈袭上心头。
突然,医局的电话铃声响了,柳原拿起了电话。
“喂,请找柳原医生。是柳原医生吗? 这里是三楼病房护理站,360 号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病情又发作了,请你马上过来! ”
对方的声音异常紧张。柳原赶紧放下电话,冲出医局。
一走进病房,佐佐木庸脸色苍白,扭曲着身体,十分痛苦的样子。
“喉……喉咙……”
他的话还没说完,已难过得五官揪成一团。柳原抓起病人的手腕量着脉搏,并要求hushi量体温。庸平挺着身体,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满脸大汗。
“脉搏130 ,体温37.60C ……”
虽然发烧情况不严重,但脉搏很快,呼吸也很急促。柳原将听诊器放在病人的胸口,只听见呼吸声异常急促,叩诊时,左胸发出沉闷的浊音。依目前的状况,已经无法只靠注射镇静剂解决了。
“我要做肋膜穿刺,立刻准备注射器! ”
hushi跑回护理站,拿来一个装着10厘米针头的穿刺用注射器。
“医生,住手! ”
良江高声喝阻,信平也制止道:“医生,你要做什么! ”
柳原让hushi压住病人的身体,用酒精擦拭病人的胸部,叩诊了要插针的位置后,便按住那个部位将长长的针头刺进。庸平咬紧牙关,痛苦地呻吟着。
“很快就会舒服了,你再忍耐一下。”
病人痛苦扭曲的身体突然平静了下来。柳原小心翼翼地将注射器的针筒向后拉,他的视线突然僵住了……注射器中吸出许多略带红色的胸水! 柳原握住自己颤抖的手,凝视着注射器,这已经是肉眼都可以一目了然的血性胸水了! 这代表已经出现了癌性肋膜炎! 想必昨晚开始发作的呼吸困难是因为含有癌细胞的胸水积在肋膜腔中,压迫肺部和心脏引起的。里见副教授的担心果然没错! 柳原的额头滴下了豆大的汗珠。
“医生! 我先生怎么了? ”
柳原好像被吓着似的抬起了头。
“这是因为胸水积聚引起了呼吸困难,我立刻请代理教授金井副教授过来看。”
“里见医生,去找里见医生来! ”良江发狂般地大叫着。
“不行,第一外科的住院患者要由代理财前教授的金井医生来诊治。”
柳原为了慎重起见,又拿来一根注射器,再度抽了5C( :胸水,拿去做病理检查。
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金井副教授进了病房。他看了病人的情况,立刻询问:“肋膜穿刺的结果怎么样? ”
“肉眼就可以看出带有血性,但为了慎重起见,目前正在做病理检查。”
金井看了看抽取胸水的注射器,证实了是血性胸水。
“你没有再做穿刺排液吧? ”
“没有,只抽了5cc 用来检查。”
癌性肋膜炎的胸水虽然经过穿刺排液处理,病人暂时会感觉舒服一些,但几小时后又会产生,重复排液会使体内的总蛋白量逐渐减少,病人会陷入极度衰弱的状况。
“好,要注射强心针,用氧气罩,补充氧气! ”
病房护理长和三位hushi匆匆忙忙地在病房内跑进跑出,搬来了氧气筒,转眼间就搭好了氧气罩。
病床床头周围用透明的塑料布围了起来,装在氧气筒上的橡胶管插进了氧气罩内,根据氧气测定仪的刻度向氧气罩中输送所需的氧气量。当氧气送入时,透明的塑料罩微微地晃动着。氧气罩中,连感受痛苦的力气都没有的佐佐木庸平一脸惨白,剧烈地喘息,看起来就像在水中溺毙的尸体一样可怕。
“医生,到底怎么样了? ”信平压低着嗓子问。
金井副教授和柳原默不作声地看着氧气罩。庸平的呼吸变得愈来愈浅,愈来愈长,一开始还张口在呼吸,渐渐变成只有鼻翼在抽动。1 分钟的呼吸次数只剩7 到8次……虽然增加了氧气的浓度,但他的呼吸数仍然很少。突然,庸平的手动了一下。
“老公! 是我! 振作一点! 振作……”
良江隔着氧气罩大叫着。庸平的眼睛呆滞地张开,挪动着手,嘴巴微微张合,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开始失去意识,呼吸变得更浅、更长,身体不时痛苦地抽搐着,但动作已经无法连贯。
“强心针! ”
金井副教授的话音未落,柳原立刻将手伸进塑料罩中,在病人满是针孔的手臂上注射了第二剂强心针。病人的眼睛睁开了一下,动了动嘴唇,但呼吸变得断断续续,脸颊和嘴唇渐渐失去血色,任谁都感受得到,死神的脚步近了。
“老公! 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抛下我就走了! ”良江拨开氧气罩,扑倒在庸平的身上,信平也紧紧握住兄长的手。
“金……金……库……”
庸平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后就断了气。柳原测量庸平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睑,用手电筒一点一灭地照在他眼睛上,但病人的瞳孔已经放大,完全没有反应了。他再度量了脉搏,心脏已经完全停止了跳动。柳原把佐佐木庸平的双手交叠后放在他的胸口上。良江和信平放声嚎啕大哭,金井副教授和柳原则在一旁低垂着头。
一阵开门的声音,是里见副教授。他默默地走到床边,看了看床头柜上放着的抽取了胸水的注射器。趴在病床上的良江泪汪汪地抬头望向里见。
“医生,我该怎么办? ”
她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再度趴倒在丈夫的身上。里见闭着眼站在佐佐木庸平身旁,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转头看着柳原,以极度愤怒的声音说:“柳原,这不是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 ”
面对着佐佐木庸平的遗体,相同的话题已经讨论了3 个小时。
“大嫂,只有解剖才能安慰大哥在天之灵,大哥凡事都追究真相,一下子说是术后肺炎,到快死的时候才说是癌性肋膜炎导致死亡! 自己死得这么莫名其妙,大哥怎么能够接受啊! ”
信平对解剖的建议表示十分支持,良江却说:“但是,他死得这么痛苦,我不想再让他受苦了。”
她抬起哭肿的眼,看着还未送往灵柩室、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庸平仍然保持着死亡时的痛苦姿势。长子庸一甚至没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面,他悲愤万分地望着父亲的遗体:“妈,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 叔叔说得对,应该请院方解剖,了解爸的真正死因,才有理由去追究那个手术后就不闻不问、跑到国外的财前教授的责任!里见医生,我说得对不对? ”
还是学生的庸一直话直说,里见静静地坐在遗体枕边的椅子上:“解剖并不是为了判断是否有误诊、误疗,而是要从医学的角度来了解,在接受贲门癌手术后3星期的时间内,到底如何引发了癌性肋膜炎? 癌细胞是以怎样的方式转移的,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是什么? 这样的话,不仅可以让家属更能接受这个事实,解剖结论也可以成为医学上的宝贵资料。身为最初诊察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医生,我也极希望了解他的死因到底是什么。如果你们同意解剖,最好赶快作决定。时间拖得太久,即使解剖,可能也无法了解正确的情况了……”
长子庸一说:“妈,我身为长子,绝不能让爸死得不明不白! 赶快要求院方解剖,我想了解真相! ”
他用力摇着母亲的肩膀。良江犹豫了片刻,但似乎被庸一的话打动了.“那,医生,就拜托你了……”
“是吗? 谢谢你终于下了决心。”
里见怜惜地看着良江,立刻按下了护理站的对讲机。
“柳原,请你马上过来。”
一直在护理站待命的柳原立刻出现在病房。
“家属决定解剖遗体,请你立刻代表第一外科委托病理学大河内教授执刀,也顺便通知一下病理解剖室,然后,请hushi做好准备……”
柳原的脸色渐渐变了,身体僵直在那里,但他还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走出病房。柳原一离开,两位hushi就走了进来,准备将遗体送往解剖室。
hushi抽走遗体下方的垫被,让遗体直接躺在床垫上,并盖上白布。虽然此举只是为了避免遗体因为垫被的保暖作用而产生变化,但家属们看到垫被被抽掉后,遗体直接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仍然感到极度不忍。良江再度泪流满面。
深夜的走廊上响起轻轻的推车声,移送车推进了病房。
“刚才,解剖室打电话来通知已经准备就续,可以把遗体送过去了。”hushi说完,用白布盖起了遗体,移到移送车上。
“请家属在这里等一下,一个半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里见虽然这么说,良江却十分坚持:“不,我们一起送过去,这也是我们送他的最后一程……”
良江随着里见站了起来。hushi静静地推着承载遗体的移送车,似乎怕推车的声音会惊动其他病房。里见、柳原和家属则跟随其后。
搭乘电梯来到一楼,穿过中庭正中央的信道,前往与医院大楼有一段距离的解剖室。夜空中不见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漆黑中,只有下雨前闷热的风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拂动着覆盖遗体的白布。
“医生,要在哪里解剖? ”走在里见身旁的信平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里见沉默地指了指尽头。在一片黑暗中,只有“紧急出口”的灯发出微弱的光,让家属觉得那里仿佛是个弃尸场。
“怎么在这种地方……”良江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一行人停下脚步,转身一看,原来是一身白袍的大河内教授。虽然已经过了深夜12点,但他依然毫发不乱,保持着惯有的毅然气度。
里见和柳原鞠了一躬,迎接大河内教授。
“教授,不好意思,还劳烦您深夜过来执刀。”里见向大河内打着招呼,柳原也低头致意。
“没关系,身为病理学教授,即使是深夜,只要有解剖工作,当然要火速赶来。
对了,自死者死亡至今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
“因为家属们花了一点时间才做出同意解剖的决定,已经差不多过了4 小时……”
“4 小时吗? 好,是要了解从贲门癌发展为癌性肋膜炎的过程,以及真正的死因,对不对? ”
柳原已经在电话中将原委告诉了大河内,因此,他只针对重点问了里见。
“是。这位病人一开始是由我诊治的,虽然在所有的检查中都没有出现癌症的反应,但我仍然无法排除对癌症的疑虑,所以才请财前诊察,诊断出贲门癌后,立刻动了手术。但手术后的症状似乎有些问题,因此,医院有责任厘清,而且,这对学术研究十分重要,家属也同意解剖。”
里见想到,刚才发了一份电报给身在德国的财前,通知他佐佐木庸平的死讯,他最晚应该在明天傍晚就可以收到。大河内教授看了一眼躺在移送车上的遗体。
“这位病人就是你上次来找我询问相关症状的病人吧? 也就是说,由你做内科诊疗,财前诊断为贲门癌后做了手术,身为你们老师的我则负责解剖,这实在是很大的巧合。”
大河内说完,便引领移送车走向解剖室。来到解剖室前,老旧的大门从里面打开了,两位解剖助手在门口迎接大河内教授。
“把遗体推进来。”
大河内教授一声令下,家属们立刻浑身僵直。
“家属不能进来,请各位到灵柩室等候。”
里见说完,良江提出了身为妻子的最后一个要求:“医生,请你们不要动到他的脸。” .里见默默地点了点头:“好。”
门“啪”的一声关上了,载着佐佐木庸平的推车发出“咯吱咯吱”的沉重声音,消失在解剖室的大门后。
深夜的解剖室笼罩在一片不寻常的明亮中。平时只要遇到大河内教授解剖,观摩室内就挤满了学生和医局员。此时,观摩室内空无一人,崭新的磁砖墙和立在防水水泥地板正中央的大理石解剖台,显得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当载着佐佐木庸平的移送车推进来时,看起来像是解剖室管理员的五十多岁的杂务工,穿着橡胶工作服和长靴,一言不发地走近移送车,熟练地脱下遗体的衣物,和解剖助手合力将遗体搬上解剖台。失去弹性的遗体发出沉闷的声响,重重地躺在解剖台上。
“要从头部开始吗? ”杂务工抬起眼睛问道。
“不,家属要求不要解剖头和脸,所以,只解剖胸部和腹部。”
听到大河内教授的回答后,杂务工弯起矮胖的身体,把佐佐木庸平的遗体向上拉,将其无力垂下的双手放在两侧,并稍微分开双腿。
“准备好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
大河内穿上解剖衣,戴上帽子、橡胶手套及一个大大的口罩,以眼神向解剖助手和记录助手示意。解剖助手与记录助手隔着解剖台,站在大河内对面,在一旁见证的里见和柳原则站在遗体头部的位置,以免影响执刀。
躺在解剖台上的佐佐木庸平虽然是癌症患者,但由于在手术三周后就过世了,所以并不是十分瘦削。
“现在开始进行病理解剖! ”
大河内率先向遗体鞠了一躬,所有人也跟着深深地鞠躬。
首先是遗体体表的观察——“体格,中等;营养状况略显不足的男尸;颜面和四肢均有浮肿;上腹部正中央有切开的伤口……”
大河内描述着遗体表面的情况,一旁的记录助手迅速地记录着。在肃静得没有任何声响的解剖室中,只有大河内口述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
大河内拿起解剖刀,将刀尖放在甲状软骨上,由颈部朝下肢的方向一刀划了下去,切口渗出半凝固的尸血。解剖助手将剖开的表皮左右剥离,显现出被肋骨覆盖的胸廓。大河内用肋骨刀“嚓嚓”地剪断所有肋骨后,又剪开胸骨和锁骨的关节,立刻看到胸腔内部,心脏和肺都浸在胸水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左侧的胸水带有血性。
“胸水比预估得多,可见肺部受到压迫,造成呼吸困难的情况相当严重。”
大河内让解剖助手以量杯汲取胸腔内的胸水,并测量胸水的量。
“左胸水量为490Cc ,呈血性、浆液性;右胸水量为300Cc ,淡黄色,略微浑浊。”
大河内对记录助手说完后,开始检查腹腔内是否有腹水。贲门癌手术切除腹部食道、胃和脾脏后的腹腔内出现了奇妙的空隙,但完全没有腹水。
“没有腹水,接下来解剖腹腔。”
他凝视着空肠和食道连接的部分。这里正是财前执刀切除胃部,将食道和空肠缝合的部位。大河内慎重地观察着缝合部分周围,完全没有任何浮肿和炎症。
“贲门癌的手术本身十分成功,可说是无懈可击。”
在肯定手术的成功后,他开始取出腹腔内的器官。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连在一起的十二指肠、小肠、大肠并取出腹腔,一阵刺鼻的恶臭传来。
接着,大河内又取出了肝脏、胰脏、肾脏和副肾,放在解剖台旁的检查台上,耸起肩膀深呼吸了一下。对年迈的大河内而言,深夜的解剖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但他从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依然充满凛然的气魄。
“接下来做胸部解剖。”
大河内再度将视线移至胸腔内,审视肺部是否有粘着现象,以及癌细胞是否浸润到胸壁,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后继续检查心脏。当他以手术刀切开心囊时,淡黄色的心囊液随即淌了出来。解剖助手立刻汲取并加以测量。
“心囊液100CC ,没有异常。”
听完助手报告,大河内将肺和心脏捧出胸腔外,以免造成损伤,然后依次取出食道和气管。随着一阵刺耳的金属声传来,电锯锯开了脊椎骨,大河内取下一段骨髓,以检查癌细胞是否转移到骨骼。
“现在开始检查器官,一定要正确记录。”
他一一拿起置放在检查台上的腹部器官,夹在指尖上仔细地察看着。
“腹部器官完全没有异常,食道、空肠缝合部分及周围没有炎症,也没有癌细胞转移的迹象。”
柳原紧绷的面部稍稍松弛了下来。
“终于要解剖关键的胸部器官了……”
大河内双手捧着发出紫红色黯淡光泽的左右肺部,缜密地观察后,视线停在左肺下叶红黑色的硬块上,他仔细地以指尖抚摸后,命令道:“手术刀! ”
他将手术刀伸进左肺下叶迅速割开剖面,灰白色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赫然显现,其周围还有许多不规则的凹凸。
“左肺下叶有小指头大的肿瘤,剖面为灰白色,是癌组织。周围有两三颗米粒大的癌细胞转移病灶,是癌性肋膜炎。”
他的话毫不留情。里见屏住呼吸凝视着左肺,柳原的脸色刷地惨白。里见预测得没错,佐佐木庸平的x 光片上的阴影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癌细胞的转移。
“教授,转移的路线……”柳原的喉咙似乎哽住了,他发出嘶哑的声音问道。
“等一下再告诉你! 接下来看心脏。”
大河内并不理会柳原的发言,触摸着比肺略硬的心脏,将手放在左侧。“心脏的右心房、右心室都有扩张,是肺虚脱造成了心脏的负担。”
然后,他以手术刀剖开心脏,确认了各瓣膜的异常后,将扩大的心脏出示给里见和柳原看。
“肉眼观察就此结束,各器官的显微镜检查以及生物化学的检查报告要在几天后才能出来。”
他挑选出要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器官,命令道:“保存好器官,开始缝合尸体。”
助手将器官放在秤上称重后,谨慎地以纱布包起每一个器官,放进装有福尔马林溶液的瓶子里保存。杂务工将发黑的棉花塞进遗体空荡荡的胸部和腹部,以做这一行二十多年的工匠手艺开始缝合表皮。缝合完毕后,将遗体擦拭干净,并用绷带包起缝合口,准备放进棺材。不知道什么时候,棺材已经放在解剖室的入口了。
时钟指向凌晨1 点35分,一解剖时间为1 小时20分钟。记录助手帮大河内取下渗满汗水的大口罩。
“综合我所看到的……”他看着柳原,柳原好像等待宣判一样地低垂着头,“胃部贲门后壁的原发癌转移到左肺下叶,在某种契机下,癌细胞大量增殖,到达肺肋膜,引发了癌性肋膜炎。因此,肋膜腔内积满了含有癌细胞的胸水,肺部因为受到压迫导致机能衰退,引起了循环不全,因而造成心脏衰弱,最后因为心脏功能不全而死亡。”
大河内斟酌着每一个字眼说道:“至于胃贲门部位的原发癌到底是经由什么方式转移到左肺下部,进而急速增加,以及手术后引发癌性肋膜炎的原因到底是无法克服的因素引起的,还是因为手术的侵袭,或是其他原因所致,则必须等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的结果才能做结论。”
他严厉的声音中不夹杂一丝情感。
寂静无声的走廊远处,传来车轮咯吱作响的声音,灵柩室的门打开后,装着庸平遗体的棺材被推了进来。家属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默默地迎接着移送车上的棺材。
两位hushi将棺材推到排列着陈旧佛像和线香的冷清祭坛前,随即打开了棺材盖子,供家属瞻仰。
良江注视着棺材里身穿白衣,双手交叠在胸前的丈夫遗体,看着他胸口上绑住伤口的白色绷带说:“老公,是不是很痛……很痛吧? ”
她伸出双手抚摸着丈夫的胸口。信平和庸一也热泪盈眶,但看到里见和柳原随着移送车走了进来,信平立刻问:“医生,解剖的结果怎么样? ”
柳原低着头,里见则默默地看着遗体。
“今天的解剖仅限于肉眼观察和以手触摸的范围,接下来还要对器官做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几天后才能发表完整的解剖报告。但从今天的解剖了解到,原发在胃贲门部位的癌症转移到左侧肺部,因此并发了癌性肋膜炎,导致肋膜腔内蓄积胸水,进而引发心脏衰竭,造成了佐佐木先生的死亡。”
“原因是癌细胞转移到肺部引起的癌性肋膜炎? ”信平不由得看着柳原反问道,“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动手术的财前医生在手术前后都说是早期发现,除了贲门以外,完全没有转移到其他地方,现在却说转移到肺部……你的意思是说,堂堂大学医院的教授没注意到癌细胞转移吗? ”
面对信平满脸怒色的追问,柳原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当时可能……还没有转移……所以,财前教授可能……”
“可能什么? 即使在手术前还没有转移,手术后自从我大哥身体状况变差以来,一直到昨天中午为止你们还说是术后肺炎,每次发作就给我大哥打镇静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那是因为财前教授说是术后肺炎,我才采取这样处置的……”柳原继续辩解着。
长子庸一年轻气盛,毫不客气地质问道:“那个医生在手术后从来没有来看过我爸,他是凭什么诊断是术后肺炎? 还是说,对于像财前教授这种大名鼎鼎的教授来说,一两个健保病人只不过是他做实验用的白老鼠? ”
母亲良江也认同儿子的看法“那个医生实在太过分、太不像话了! 手术以后,他就丢下我老公不管了! ”她愤怒地瞪大双眼。
“不,是因为教授要出席国际会议,情况比较特殊,而且,他每次都会详细询问身为主治医师的我有关病人的情况,然后才下达指示,他并不是手术后就丢着不管,你们误会他了。”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即使我爸那么痛苦,我们还是一声不吭地交给你们处置,那是因为我妈、我叔叔和我都相信我爸得的是你所说的术后肺炎,只要打抗生素就会逐渐改善。怎么到了临死前几个小时,就突然变成了癌性肋膜炎,他还来不及看我们几个小孩子最后一眼就死了,这个责任要由谁来扛! ”
庸一冲到柳原面前,柳原却无言以对。
“犯了这么大的过失,那个伟大医生还在国外旅行,而主治医师却答不出个所以然,你们这也算是济世救人的国立大学医院的医生吗? 我要告你和财前教授误诊!”
听到庸一气急败坏的一番话,一直沉默不语的里见终于开了口:“在没有确认决定性的事实之前,不能随便说是误诊。今天的解剖只是肉眼观察,还要等日后的显微镜检查和生物化学检查结果出来,才能得出完整的解剖报告。而且,要在负责手术并直接指示诊治方法的财前教授同时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够彻底厘清。在此之前,请不要有任何情绪性的发言。”
庸一听到里见一番严肃的说明,闭上了嘴巴。信平却说:“里见医生,你很关心我们,我大哥也真心地信任你,但你刚才这番话,根本没有考虑到我们家属的心情。我大哥死得这么不明不白,我们家属的懊恼和气愤实在忍无可忍。主治医师柳原医生虽然很认真地看护我大哥,但那个叫财前的教授手术之后从来没有看过我大哥一次,即使我们要求他来看一下,他也不予理会,只是指示年轻的主治医师做一些不负责任的处理,自己却跑去国外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绝不原谅这种不负责任的医生。我和我大嫂、侄子,将一起彻底追究这个问题。否则,住在这种徒有其名的大学医院而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的大哥会死不瞑目! ”
信平的声音重重地在灵柩室内回响着,随即消失在外面的黑夜中。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激昂,却充满了追求真相的坚强意志。里见再也无法阻止了。
财前正和芦川一起前往距离慕尼黑20分钟车程的达豪。他好奇地询问着达豪的情况,但芦川却十分在意同车的德国司机,简短地回答着。司机一听到他们说要去达豪时,便露出不悦的神色,开车时也始终紧绷着脸。达豪至今仍然保留着纳粹大肆虐杀犹太人的集中营遗址。
从慕尼黑沿着两旁种着洋槐树的林阴大道一直前进,看到一个写着DAcHAu的黄色标志牌,随即进入一处有着辽阔田野和民房的宁静村庄。不久,洋槐树换成了白桦树。驶出6 月艳阳普照的宽阔大街,一座高高的灰色监视塔和绵延不断的水泥墙立即映入眼帘,通往集中营的路上空无一人。
车子停在锈蚀的门前,走到里面,杂草丛生的凄凉荒野中,有一栋石头堆砌而成的圆筒形建筑物,建筑物的屋顶上有个人形铸铁雕刻,建筑物内立着一座大型的十字架,祭坛下放着几个美丽的花环。
财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在此被杀害的数万名犹太人的慰灵塔,是用附近伊萨尔河河床上的石头建造而成的,屋顶上的雕刻代表着这些受难者。在这片荒野上,当时每天早晚的时候,纳粹的党卫军军官都会把囚犯叫出来点名,手一指,就挑选出要被送往毒气室的人,这样的情景是现在完全无法想像的。送来这里的20万名犹太人必须随时面对自己的死期。前面那幢建筑物就是毒气室和尸体焚化炉,如今已经成为博物馆,由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协会一同管理。”
芦川说着指向树丛后方已经被熏成黑色的砖砌烟囱,默默地走了过去。
走过堆满瓦砾、杂草丛生的道路,穿越两侧仍然残留着带刺铁丝网的壕沟,来到被树木包围的建筑物前,入口挂着“博物馆”的牌子,只是踏进一步,财前立刻倒抽了一口冷气。
厚实水泥墙中的毒气室,仍然保留着原貌。天花板上有无数个空洞,毒气就从空洞中送进来。但财前的眼睛却被墙壁上方侧面10厘米见方的窥视孔吸引了。那些因病无法工作的男人、女人、孩子和老人以为要洗澡,(禁止)地被骗进这间房间,在他们等待热水的时候,头顶上喷出的却是杀人的毒气,而有人却冷漠地从这个窥视孔观察着这些人濒死的状态——仿佛此刻仍然有一双像玻璃珠般的冷酷眼睛躲藏在窥视孔的另一头,令财前感到不寒而栗,不禁别过脸去。另外三位看起来像是美国人的观光客也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静静地走出毒气室。“教授,去看下一个吧。”芦川催促道。
财前缓缓地踏进下一个房间,眼前的场景再度让他震惊得停下脚步。10坪大小的昏暗房间内,排列着四座砖块堆起的尸体焚化炉,炉口张着血盆大口,不知道是谁在焚化炉前放了一个花环,吊慰死者的亡灵。
“在隔壁毒气室死后的尸体就直接丢在这里焚烧,据说总计烧了3 万人。当烟囱冒出深黄色的烟时,代表烧的是外面带来的新牺牲者;当冒的是缕缕青烟时,代表烧的是长期关在这里的人,因为长期关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瘦得像皮包骨的木乃伊一样了。”芦川神情凝重地说道。
将犹太人在毒气室杀害后,立刻丢在隔壁焚烧的确是大量杀戮时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财前亲眼目睹了以前曾经听闻的纳粹大量杀戮犹太人的事实,难以相信这竟然是人类的所做所为,财前对眼前的凄凉哑然失声。房间内弥漫阴森和悲惨的气息,似乎可以听见隔壁毒气室收容者的冤魂在呼号,焚化炉的炉口似乎仍散发出尸臭。
他一抬眼,看到墙上以英、法、德文写着“德国人是全人类的敌人! ”“希特勒是德国人选出来的! ”“德国人的罪孽永达无法抵赖! ”等激昂的控诉字眼,这是造访这里的人情不自禁的呐喊,只有这样振笔疾书才能一泄心头愤恨。由水泥地底窜出的寒意令财前毛骨悚然,他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房间是展览室。展览室的入口展示着已经残破不堪的蓝色直条纹囚衣和木鞋,那是以前的囚犯所穿的;接着是濒临饿死边缘、像木乃伊一样的囚犯在集中营中冻死的照片,以及用大型铁夹夹出在毒气室内毒死的囚犯尸体的照片,所有展示记录都令人不禁为之心酸。财前怀着一份异常的紧张心情看着这些资料,当来到置于房间一角的陈列柜前时,他突然停下了脚步。
“芦川,这不是人体实验的记录吗? ”他压低嗓门问道。
“是吗? 我没注意。”
芦川看着财前所指的方向——那是一份将一名囚犯丢进装满水的水槽中,拉出来,再丢进水槽中,以了解人体循环器官生理极限的实验记录,一旁还附着照片。
想必是从囚犯中挑选出体格最强壮的青年,这名年轻壮硕的犹太男子全身被装配上检查器材躺在水槽中,但满是恐惧和惊吓的脸早已扭曲,资料上详细记录着他走向死亡的每一刻的状态。照片上年轻人的表情实在太真实了,以致财前根本无法正视。美军攻占此处后,没收了纳粹记录和保存的这些资料。
1945年4 月29日,第一位踏进这里的美国将军在报告中这样写道:“根本无法以言语描述这里的惨绝人寰”,财前也对眼前超乎想像的惨无人道哑口无言。然而,这些人体实验、活体解剖也让德国人获得了无人可得的资料,促进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在医学发展上的突飞猛进。财前伫立在这些资料前,想起除了德国以外,日本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中国也犯下了类似的种种罪行。
“芦川,走吧! ”财前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想要逃离这些阴暗的记忆。
走出这座死亡魔窟,艳阳高照下,在开满红色石南花的庭院一角,有一尊瘦若干柴的囚犯仰望天空的雕像,雕像下方刻着“向死者致敬,向生者警示”。这是对遭受饥饿折磨仍然不屈的亡者表示尊敬,同时也警告活着的人,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另一块碑上刻着“他们死了。为了自由,为了正义,为了名誉。”两块碑文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犹太人共同出资雕刻的。在灿烂而又眩目的阳光下,碑文上义正辞严的字句直指人心。
他们顺着来路返回,走过壕沟,看到右侧残留着十五六栋曾经是集中营的老旧木造长方形建筑物,透过窗户,还可以看到晾晒的衣服。财前惊讶地看着那个方向。
“那是战后来自东普鲁士、西里西亚等其他东欧地区的难民,将原来的集中营整修后住了进来。由于屋顶和天花板很狭窄,冬冷夏热,简直不像人住的地方,但因为几乎不需要付房租,所以,一旦住进去就不太会搬出来……”芦川说明着。
的确,在一扇窗户的窗帘后面,有一个母亲在抱着孩子。曾经囚禁数万犹太人,并将他们迫害致死的建筑物变成了难民营,杀人工厂变成了博物馆,党卫军的手指一挥就决定囚犯生死的广场上吹着6 月和煦的暖风。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平吗? 财前感受到一种无以名状、难以排遣的空虚。
“芦川,我可以了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这是人类最丑陋的一面,日本人做了这种事后,会用尽所有的手段毁尸灭迹,德国人却选择保留下来。当然,一方面是因为犹太人协会不允许这段历史见证就此消失,但如果德国人真的想要破坏的话,会想方设法加以摧毁。德国人正视了这些人类最不可原谅的记录,也让人更严肃地思考人类的未来……”
说完,财前头也不回,催促着芦川快步走出集中营。
搭上等在门口的出租车,财前和芦川直接赶回慕尼黑。时间早已过了午餐时刻,已经陕到傍晚了。但刚才达豪集中营惨绝人寰的情景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财前和芦川完全没了食欲。
“教授,我们先回饭店,然后再决定晚上的行程吧。”
财前听了芦川的话,默默地点点头,把身体倚靠在车子的坐椅上。
回到饭店,柜台的服务人员似乎已等候财前多时。
“财前教授,柏林的饭店把日本打来的电报转送过来了。”
“日本的电报? ”
财前急忙打开电报的信封,只见上面用罗马拼音写着:佐佐木死了里见. 财前又看了一遍。电报上只写着出发前接受贲门癌手术的患者的死讯,拍电报的时间是东京时间6 月21日晚上9 点。
“教授,是不是日本发生了什么突发状况? ”芦川担心地探着头。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财前把电报揉成一团,塞进口袋。自己在国外出差,里见还特地打电报来通知一个病人的死讯,他对里见的不通情理感到怒不可遏。
第十七章
佐佐木良江和信平推开“关口法律事务所”的大门。事务所内排满了书架和资料架,四五名工作人员正在桌前整理着整料,不停地接着电话。
佐佐木信平对着在门口附近复印文件的女职员说:“我们来找关口律师。麻烦你告诉他,是佐佐木良江和佐佐木信平来拜访他,我们有大阪棉布工会八木顾问律师的介绍信。”
女职员走进以玻璃隔开的隔壁房间后,旋即出来转告:“他现在有客人,请你们稍等一下。”
然后,她请良江和信平坐了下来。在两人等候的时候,电话铃一直响个不停,复印机也不停地运转着。良江和信平看到眼前的情景,想起棉布公会的八木顾问律师说过的话——“关口律师是个大忙人,不知道他肯不肯接这个案子”,不免担心起来。
会客室的门打开了,一位上了年纪、看起来像是委托人的男人一边走出来,一边忙不迭地鞠着躬,随后,走出来一个年约四十二三岁,脸颊瘦削、目光锐利的男人。
“请进。请问有什么事吗? ”关口很公事化地问道。
信平和良江挺直身体坐在关口面前,呈上八木律师写的介绍信。
“我想,八木律师应该已经和您联络过了。佐佐木庸平之前在浪速大学附属医院接受贲门癌手术,结果在手术后三星期过世。这位是他的妻子良江,我是他的弟弟信平。我们无法接受佐佐木庸平的死,也质疑医生的治疗方法,为了安慰我大哥在天之灵,我们认为不能忍气吞声。我大哥之前在大阪棉布工会担任理事,所以我们去请教了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他说,这是判例很少的特殊状况,要我们来请教您,因此今天才特地登门拜访。”
信平低头表示拜托,良江也哽咽地低着头:“律师,请帮帮我们。”
关口律师说:“我得先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否则,我无法表达任何意见。”
信平探出身体:“律师,对方实在太可恶了! 他把我大哥当成实验室的白老鼠给治死了。”他怒不可遏地说道。
“你先不要这么情绪化,请你冷静地告诉我事情的原委,否则,我无法把握正确的情况……”
关口律师的面前放着便条纸,信平努力地克制住激动的心情。
“我大哥在今年4 月28日到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初诊,一开始是去内科检查。内科是一位叫里见的医生,那位医生真是个好人,一般的医生只说是胃炎就草草了事,他却十分谨慎地帮我大哥做了好几次检查,并安排了外科检查。结果查出了早期贲门癌,还请一位听说是这方面的专家财前教授帮我大哥动了手术,但手术后,问题就来了……”
信:平将财前教授手术后的态度、主治医师根据财前教授的指示所做的处置、这些处置方法导致佐佐木庸平死亡的过程以及遗体解剖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关口律师。关口律师默默地听着,不时地记录着什么。
“也就是说,原本认定是贲门癌而进行了手术,但在死后解剖时,发现已经转移到肺部了。”
关口律师的眼神锐利有神。
“没错。这个身为国立大学教授的医生如果能认真地帮我们诊治,就不会发生这种误诊了,但他动完手术后,根本没来看一下,就像我刚才说的,正是因为他不负责任地出国去了,我大哥才被他这样不负责任的做法给害死的。如果医生认真治疗却还是救不活的话,我们也就认了,但这么敷衍了事,而且我大哥死于和最初诊断完全不同的病因,我们家属怎么能接受? 我一定要告这个傲慢又不负责任的医生,不搞清楚是非黑白,我们绝不罢休! ”
“你的意思我了解了,但这种事很麻烦……”关口律师抱着双手陷入了沉思。
“律师,这有什么难的? 医生草菅人命、误诊的事实已经十分明显了。我听说您是一位很有正义感的律师,一般律师望而却步的案件,只要对社会有贡献,您就会大力协助,请您一定要帮忙。”信平恳求着。
“你说得没错,只要是对社会有意义的案子,即使不计报酬我也会接,但我从来没有打过这种医疗纠纷的官司,不知道能够帮上多少忙……而且,虽然你刚才说是误诊,但误诊的定义很广泛。一般我们所说的误诊在医学上称为‘医疗疏忽’,也就是错误诊断、错误治疗的意思。医疗疏忽还细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使用麻醉剂时,甲可能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但在乙的身上却引起了激烈的反应,进而造成死亡,这是病人的体质差异造成的,目前的医学还很难检查出这种体质的差异,因此,这种情况就称为不可抗力造成的医疗疏忽;第二类是准不可抗力造成的,例如,医院购买的药物卷标贴错了,导致用药错误,或是治疗当时使用的是学会也公认有效的方法,但之后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伤害,也就是在医学进步的空白期发生的案例;第三类则是因医生没有尽力医治而造成的医疗疏忽,例如,因为医生疏于检查,给病人输了变质的血液,或是在检查设备不完善,或未经充分检查的情况下没有检查出癌症。每一种医疗疏忽都有其微妙之处,有些案例刚好在第一类和第二类的边缘,也有些案例无法判断到底属于第二类还是第三类。当然,佐佐木庸平先生死亡的案例应该属于第三类,也就是因医师没有尽力治疗而导致的死亡,但问题是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你我,要如何才能明确地证明这一点。”
“我大嫂一直在医院陪着我大哥,很清楚症状的变化和医生采取的处置方法,那位年轻的主治医师也向我们道了歉,而且,已经做了尸体解剖,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是误诊。”信平十分激动。
“不,即使已经解剖,我们认为某些地方是医疗疏忽,但对方会用专业知识来狡辩、反驳,说什么从医学的角度来看,这是实际诊疗过程中不可抗力造成的。对方是专家中的专家,我们是对医学一无所知的门外汉。而且,法官也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无法反驳。加上站在证人席上的医生也会有强烈的同侪意识,总考虑这种事不知道哪一天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不可能做出对同行医生不利的证词。更何况这次要告的是国立大学医院的著名教授,为了大学的名誉,他们不可能会承认财前教授的医疗疏忽。所以,除非具备特别有利的证据,否则,病人很难打赢医疗疏忽的官司。”关口律师直截了当地说。
信平和良江的脸色渐渐苍白。
“律师! 请您一定要帮忙,不然的话,我老公死不瞑目。请您一定要协助我们制裁这种害死我老公的人! ”良江仍苦苦相求。
关口律师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能体会你们咽不下这口气的心情,但身为律师,不能只听你们的片面之词,必须针对这个问题做客观的调查,在充分了解的基础上才能决定是否要接这个案子。所以,请给我几天的时间,我会在调查清楚后,决定要不要接,并和你们联络。
两位也可以回去冷静思考一下我刚才说的话,再决定是否要提出起诉,要打医疗纠纷的官司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他再三叮嘱道,接着又问,“那位财前教授什么时候回来? ”
“听主治医生说,好像要到7 月20日以后才回来。”
听到信平的回答,关口律师看着桌上的日历,好像在计算日期。
凯旋门上灯火辉煌,在夜空中映照出清晰的倩影,也为巴黎的夜晚拉开序幕。
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白天更值得期待。
他倚靠在车子的坐椅上,欣赏着华灯初上的香榭丽舍大道。街道两旁是女性服饰、香水、内衣和皮具的高级精品店以及一些露天咖啡座,已经打烊的商店橱窗内灯火通明,吸引了逛街的女士驻足欣赏;露天咖啡座内,穿着性感的巴黎女郎和依旧一副白天观光装扮的观光客尽情地高谈阔论,搂肩搭背,享受着夜晚的巴黎。
来到隆普安时,眼前不再是商店和咖啡店林立的商业大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色地带。看了一下腕表,距离和《每朝新闻》巴黎支局长相约的7 点半还有20分钟。财前请司机把车停在协和广场。戴着贝雷帽的司机在广场的角落停了车。
广场四周的街灯散发出瓦斯灯般柔和的昏黄光线,中央有一座指向天际的巨大方尖石碑,女神像支撑的喷泉在照明之下,水柱高高地喷18夜空,四周笼罩在一片光、水与影所交织映射出来的梦幻之中。财前漫步在石板广场上,欣赏着喷泉编织的美景,听着鞋底发出“咚咚”的脚步声。继德国、英国的紧凑旅程来到巴黎后,到昨天为止,财前一直忙于参观巴黎大学、巴斯特研究所、居里研究所,今天才得以好好休息一下。白天参观了卢浮宫,观赏了塞纳河和巴黎市街景。对财前而言,夜晚的巴黎比塞纳河和卢浮宫的名画更让他感到身心放松。他从协和广场走向可以望见马德雷诺教堂的洛瓦伊亚大道,走了大约10米左右,看到左侧有一扇写着“箴言”(Maxim) 的旧式大门,门旁站着一名穿着制服的门童。
他将帽子寄放在衣帽寄存处,询问过先生的座位后,立刻有人带他到餐厅里面。雕梁画栋的中国式天花板和天鹅绒墙面将室内装点得典雅又而华丽,穿着晚礼服的绅士们和一身晚宴服的淑女们围坐在桌旁。侍者带着财前来到一派潇洒装扮的过支局长的桌子旁,他的夫人也一同出席了。
“前几天多谢了。今天感谢你拨冗前来,这是我太太……”
他介绍了身穿晚宴服的夫人。财前以国际社交礼仪礼貌地和夫人打了招呼,然后在他们对面坐下,蓄着胡子的侍者立刻递上了菜单。支局长娴熟地点了菜后,侍者恭敬地送来了波尔多葡萄酒和鹅肝酱,两名侍者在一旁伺候着。
“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
迁支局长尽地主之谊客气地问道,财前放下了叉子。
“真不愧是巴黎一流的餐厅,不仅料理一流,连侍者的服务品质都是一流的。
这种服务方式让人觉得自己是皇帝。”
迁支局长温和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听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昨天学会的情况怎么样? ”
他问的是在巴黎大学举行的国际生物化学学会,财前喝了口酒。
“大礼堂里聚集了2500位出席者,在管弦乐团的伴奏下拉开了序幕,下午分成30个部门,分组举行研讨会。大礼堂举行的是特别演讲,小会议室内则举行论文发表,让人头都快昏了。那么多地方一起举行研讨会,简直就像奥运会一样Ⅱ营杂,幸好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我也乐得当一名轻松的旁听者,不过,我很快就溜出来了。”
“去过巴斯特研究所了吗? ”
“从巴黎大学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一下。真是个无趣的地方,仅以建筑物取胜,却缺乏优秀的研究人员,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巴斯特研究所,而是在里面的研究人员。如果要看建筑物的话,还不如去美术馆。”
财前发表着自己的感想,夫人立刻问道:“你去参观卢浮宫后的感想如何? ”
财前露出一丝茫然的表情。
“我没有资格对美术说东道西的,但在卢浮宫里走了一圈后,了解到拿破仑对卢浮宫的伟大贡献。如果拿破仑当时没有大肆掠夺,就不可能搜集到那么多古希腊、古巴比伦、亚述和古埃及的宝物。可能我感叹的地方和大家不太一样吧。”
“高傲的法国人听到你这种感叹,一定会怒目相向。”
支局长苦笑着,品尝着刚端上来的羊脊肉。
“不好意思,不知道今天晚上的歌剧会不会太平凡了,是《卡门》。而且,我们现在还在吃晚餐,恐怕只能从第二幕开始看了……”
“不,幸好是《卡门》,否则,听一出连剧情都搞不清楚的外语歌剧就太无趣了。
我不是歌剧迷,我们慢慢享用晚餐后,从第二幕开始看也无妨。”
财前沉醉地感受着眼前奢华的气氛一精致的法国美食接二连三地端了上来,里面的房间传来悠扬的音乐声,璀璨的珠宝点缀着贵妇们袒露的胸口。
用完餐,走出餐厅,车程只约两三分钟,就来到了歌剧院。
虽然白天的歌剧院正面的建筑显得黯淡沉重,但到了夜晚,在绚丽的灯光照射下,剧院像皇宫一样发出美丽的光芒。进入正门,便是铺满大理石的大厅,第二幕刚好要开始。财前和迁支局长夫妇一起坐在第8 排中央的座位。剧院内的洛可可式浮雕和金色的圆顶天花板,搭配着粉红色的天鹅绒墙面,散发出一种皇宫式的华丽,同样是粉红色的坐椅上,坐满了身穿华服的观众。
帷幕缓缓拉起,舞台上出瑰了小酒馆的场景。女人和兵士们嬉笑怒骂着,喧哗着,吉普赛女郎热闹地跳着舞。舞蹈结束后,卡门站了起来,唱着《吉普赛之歌》翩翩起舞。扮演卡门的西班牙歌手罗丝安海斯抬起五官鲜明的脸庞,挺着丰满的身躯,披着一头波浪长发,奔放地唱着。饱满而优美的女中音响彻剧场,吸引了所有观众的目光。
突然,从舞台后方传来歌声,斗牛士艾斯卡米罗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在舞台上,以浑厚的男中音唱出了《斗牛士之歌》。这是财前喜欢的歌。在副教授时代,每次做完满意的手术,在洗澡间,当内心充满征服感时,都会哼唱这首歌。这首充满强烈斗志和征服感的歌令财前思潮澎湃,也使他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很想立刻拿起久违的手术刀,站在手术台旁,一刀切开病人的患部,割下病灶。
舞台上,艾斯卡米罗已经离去,走私的头子正在和卡门五重唱。舞台上唱着轻快的和谐曲,五重唱结束后,唐·何塞随着《阿尔卡拉骑兵队》的旋律出现了。卡门一看到何塞,立刻打着响板热情狂舞,何塞也毫不掩饰对卡门的思念之情,热情奔放地唱了一首《花之歌》。响彻屋顶的女中音和男高音唱出了这两人的命运——引诱何塞的卡门和试图抗拒却又为卡门的妖魅痴狂的何塞,舞台上剧情的发展及表演都进入了(禁止)。
帷幕落下时,先前安静得甚至连水滴声也清晰可闻的剧场内掌声如雷,观众们赞叹着舞台上的激情,纷纷走出去进行中场休息。
“财前教授? 你觉得怎么样? ”迁夫人面泛桃红地问道。
“太有震撼力了! 罗丝安海斯的卡门和盖达的何塞搭配得天衣无缝! ’’支局长也说:“这两人的组合是欧洲最棒的《卡门》。”
他满意地称许着,正当他要起身之时,“请问您是F 一49的先生吗? 有您的留言。”
月艮务人员把装在信封里的留言交给了他,支局长急忙打开信封,迅速看了一眼里面的便条纸。
“有一份电报从日本发来支局,要求转交给财前教授,支局员已经送达。”
他将信封内的电报交给了财前。财前立刻拆开信封一
请速回国
里见
这是里见寄来的第二封罗马拼音的电报。财前用力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口袋。
关口法律事务所的接待室内,佐佐木良江和信平面对关口律师坐着。
“自从上次接受你们的委托后,这段时间,我调阅了以往的判例,也去找了医学方面的专家,从医学的角度进行了讨论,但至今还没有明确的结果。”
关口的语气十分沉重。良江急忙问道:“您的意思是,这场官司很难打吗? ”
“没错。有关医疗疏忽的判例很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有12件,战后只有9件。以欠钱不还的官司而言,被告和原告在审理前就是一种对抗关系,但是医生和病人原本是靠信赖和奉献精神结合的关系,要打破这种关系,进而控告医生需要有相当大的决心。只有极少数遇到医疗疏忽的病人能够下定这种决心,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提出诉讼。”
关口说完,信平立刻探出身子。
“没错。我们即使打到一贫如洗,也一定要告他。万一打输了,也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律师,就请您接下这个案子,帮帮我们吧。”
“当然,我找你们过来,就代表我已经决定要接这个案子。但既然要打官司,你们需要有相当的心理准备和基本知识。”
说完,关口请职员端来了茶。
“在法律上,诊疗行为是指医生受病人或家属的委托进行诊疗的行为,属于民法中规定的一种契约形式。因此,当病人委任医生看诊,医生也加以接受,从开始看诊的那一刻开始,双方就产生了权利和义务的关系,适用于民法第六百四十四条的‘受任人处理委任事务,应依委任人之指示,应以善意管理人之注意为之’的规定。也就是说,接受委任的医生必须以治疗疾病为目的,抱着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处理受托事宜,这是他的义务。这旬‘善意管理人之注意’在诊疗行为中,就代表一般具有常识的医生从医学角度必须注意的问题。如果这位医生在看诊过程中没有尽到医生应有的谨慎,就是义务的怠慢,必须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听了关口的说明,信平点了点头:“原来法律是这么解释看诊这回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接下来再谈具体的问题吧。首先,要决定被告是谁。是财前教授的雇用者匡立浪速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还是财前教授本人,或是这两者,总共有三种方式c如果告的是国立医院,被告就是国家。”
“国家? 我们不要这么含糊不清。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惩罚那个不负责任的财前医生,所以,被告是财前五郎。”信平咬牙切齿地说。
“好,那接下来是赔偿金额。不知道你们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 ”
“这个嘛,我大哥的店资本额900 万,有43位员工,虽说是股份有限公司,但其实就是一般的家族商店,什么事都由我死去的大哥一个人张罗。我大哥突然撒手人寰,其他人连赊账的账簿和金库账簿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店里简直是一片混乱,连我大哥突然死去会对经营造成多大的损失也搞不清楚。”
“嗯,这倒是有点伤脑筋。他在过世前,是不是曾经留下什么遗言之类的? ”
他的语气平缓,似乎想要唤起信平和良江的回忆。
“没有。他的病情是突然恶化的,很快就意识不清了,虽然我大嫂和我都在旁边,但没有听到他说过什么。虽然我大哥生前把所谓的金库账簿,也就是记录银行存款和股票持股的账簿带去医院了,但可能是太痛苦的关系,连银行存款的余额都没有记录清楚,现在已经对店里的资金周转造成了影响。剩下的三个孩子中,长子读大学一年级,还有读高中二年级的长女和初二的次子,虽然我们打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但想到孩子的将来,既然要赔偿,真想好好敲他一笔! ” ‘信平气涌如山地说道,关口却摇了摇头。
“赔偿金额要根据霍夫曼公式计算,不能狮子大开口。如果当事人活着的话,用工作的年数乘以扣除当事人衣食住行相关的生活费后的年度总收入,就可以计算出如果当事人生存时可以赚取的总金额。如果一次付清,扣除法定利息后,就是赔1尝金的基准额度,但这只是大致的基准额度,在实际计算时,当然必须视实际情况而定,所以会变得很复杂。”
“那我老公的要怎么算? ”良江不安地问道。
“佐佐木庸平是公司老板,公司的收益并不直接等于自己的收入,而是以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立场领取分红。因此,即使佐佐木庸平先生过世了,在形式上并没有造成公司未来收益的任何损失,他所持有的股份也可以由继承人继承,因此,只能针对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的月薪、奖金的部分请求赔偿。包括这些在内时,佐佐木庸平先生1 年的总收入大约多少? ”
“过世之前,我先生每个月领取的董事长月薪是21万元,每年两次奖金,共有210 万元,一年的总收入大概462 万元左右。”
关口立刻将数字记录在便条纸上。 .“我们先大致计算一下,每年的总收入为462 万,再扣除他每年衣食住行的费用大约120 万,乘以能够以经营者身份工作的年数10年,再乘以霍夫曼系数10.981 ,约为3 ’755 万,这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赔偿金的基准额。除此之外,还可以同时请求精神赔偿,弥补家属受到的精神痛苦。”
信平抬起头看着关口:“那,我们要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计3955万。”
“虽然计算结果是这样,但实际上,如果要求3955万,对方可能无法支付。与其要求高额赔偿,让对方支付几分之一,还不如要求对方有能力支付的金额。让对方全额接受,不就等于让对方全面承认自己的过失吗? ”
“那到底应该要求多少? ”
关口律师思考了片刻:“800 万怎么样? 如果你们打这场官司的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要对方承认自己的过失,这应该是个合理的金额。”
信平和良江互看一眼,说:“律师,那就交给你处理好了。”
“好,那就决定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总共800 万,我会马上写书状。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资料有没有带来? ”
良江打开放在膝盖上的包裹,拿出户籍誊本、死亡诊断书和委托书。关口律师立刻确认了资料。
“我要向你们请教的事大概就这些了。”
听到他的结语,信平立刻提出律师费的问题,他已经事先向大阪棉布工会的八木顾问律师打听好了。
“律师,我想要和您谈一下费用的问题。律师费通常是要求赔偿金额的7 %~15%,所以,就决定为8 %,800 万的8 %是64万,印花税是41300 元,诉讼用纸等费用以及车马费等杂支5 万元我们今天就会支付。另外,我们会支付要求赔偿额的10%左右作为谢礼,您看怎么样? ”
不愧是商人,他算得清清楚楚。
“没问题,我当初是被你们的诚意和坚定的决心所打动的。”
“律师,谢谢您! 您这么说,是对我先生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
良江泪流满面,信平也说:“律师,谢谢您! 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既然是为了社会正义打这场官司,赚不赚钱并不重要。我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接下这个案子,你们放心吧。”
关口凭着一股少壮派律师特有的正义感接下了这个案子。
财前眺望着飞机窗户下方辽阔的密林地带以及点缀其间的圆顶清真寺尖塔,从曼谷起飞后,还有7 个小时就能回到日本,想到届时将受到媒体、医界和药厂相关者的盛大欢迎,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欢欣的微笑。
无论是海德堡国际外科学会上特别演讲的成功,或是慕尼黑大学举行观摩手术的精彩表现,以及参观正在兴建中的德国中央癌症研究所,乃至造访瑞典、英国、法国、意大利各大学的医学部、附属研究所,无论哪~件,都能够引起极大的话题、值得大肆报道。想到各报社医药版记者一定会安排一场记者会,并为自己预留版面时,他有一种得意的兴奋,但突然想到里见打到巴黎的那份电报,又忧心忡忡起来。
为什么里见为了一个病人过世特地通知人还在慕尼黑的他,还打了一份电报到巴黎,要求他“请速回国”? 当然这可以解释为那名患者原先是里见的病人,后来才转给自己动手术的,这名病人死了,以里见那一板一眼的性格,或许会觉得有必要通知他。但如果只是这样,里见怎么会催促自己赶快回国呢? 里见再怎么认真,再怎么一板一眼,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在欧洲旅行期间,虽然收到了电报,却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但随着距离日本愈来愈近,财前竟然开始担心起来。
难道,是主治医师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 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倒抽了一口气。柳原是根据自己的指示作处置的,如果柳原的处置发生了问题,就会连累到自己。
财前心中泛起些许不安,但立刻摇了摇头。癌症没有转移到贲门以外的地方,手术那么成功,自己不可能在医疗上有什么疏忽。想到这里,他才稍为松一口气,舒服地躺在坐椅上。
透过飞机的窗户看见羽田机场的灯火,漫长的旅行终于即将在几分钟后画上句号,机舱内也开始骚动起来。漆黑的跑道上,航空标志一闪一闪,引导灯像眨眼般发出亮光,飞机上的降落聚光灯一打出强光,泛美航空的班机急速降低高度,奔向跑道。
进入跑道后,当飞机的引擎一熄灭,财前立刻提着安全气囊和公文包走下舷梯。日本夏天的闷热迎面而来,顿时令他冒出了热汗,但顾及那些在接送客站台上迎接他的人的目光,他刻意缓步走下舷梯。这时,一位年轻的摄影记者迎了上来:“财前教授,我是《东日新闻》记者,请让我拍一张照片! ”
财前展露出笑容,在舷梯上做出挥手的动作。两三家报社的摄影记者也随即赶来对着财前猛闪闪光灯。走下舷梯,财前来到了接送客站台。
“财前教授,欢迎回国! ”
许多人都叫着财前的名字,用力挥手。财前抬头一看,佃讲师和安西医局局长也出l 现在站台上,还有一些认识的报社、杂志记者以及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都聚在一起。
“谢谢,我回来了! ”
并非每个人都会带它上飞机,此一细节为突出财前珍惜自己生命的伏笔。
财前挥着手响应着,神采奕奕地跨着大步走进机场大厅。办理完入境检查和通关手续,来到正面大厅时,迎接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纷纷称赞他在德国的活跃表现,并欢迎他回国。财前心满意足地沉醉在出乎意料的盛大欢迎场面中,一一致谢。
“财前教授,我是记者协会的人,打扰您一下,我们已经在贵宾室为您安排了共同记者会,麻烦您了。”在记者协会担任干事的记者说道。
财前穿过大厅,一走进贵宾室,便看到正面是为自己准备的座位,各家报社的记者围成一圈坐着,大学的人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识趣地站在后面靠墙的地方,却惟独没有看到应该来羽田接机的财前又一和杏子。他原以为庆子会夹在迎接的人群中出现,但他不经意地搜寻了一番后,也没看到她的身影。财前虽然有点失落,但仍然面带微笑地坐在正面的座位上,准备举行记者会。
首先,由担任干事的记者发问:“听说在海德堡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上,教授的特别演讲受到很大的瞩目,请问是哪些方面引起了回响? ”
“应该是我的手术成功病例数和崭新的手术方式吧。首先谈一下我的手术成功病例,目前我已经有897 例食道癌的成功病例,其中,5 年生存者有43例,这一点也受到了很大的瞩目。因为,根据目前全世界发表的资料显示,5 年生存者总数为129 例,我的就占了1 /3 。在手术方式上,我独创的三阶段食道·胃吻合手术是前所未有的新方法,因而也受到了极大的注意。”
财前毫无赘肉的精悍脸庞洋溢着昂然的自信。
“原来如此。教授的手术方法在国外也没有人使用吗? ”
“我的手术方法需要高度的技巧,目前还没有人使用相同的手术方法,尤其外国人的手不够灵巧,他们可能也做不来吧。但今后,一定会有外国医生模仿我的技术。”
“听说在慕尼黑大学施行的观摩手术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德国报纸也有报道。”
一位记者向前探出身子问道。
“对,因为当时我和初次见面的外国工作人员配合,在这种陌生的环境和条件下,仅花了短短的两小时56分钟,就完成了外国医生普遍认为需要4 小时的手术,所以才会这么成功,并受到了各方的称赞。最令我高兴的是,德国心脏外科权威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也亲自来观摩,并和慕尼黑大学波尔夫教授一起称赞我的手术既快速又精准。外国医生动手术虽然很精准,但速度太慢,会耗损病人的体力,所以,他们对我既精确又快速的手术技巧感到十分惊讶。”
记者们快速记录着财前的发言。
“您在参加国际外科学会后,造访了欧洲各国的大学和研究所,您认为日本的外科水准怎么样? ”
“日本的医学水准很高,绝对不会让美国、德国、英国和法国的医学专美于前,尤其在肿瘤外科和心脏外科方面更具有相当高的水准,走在世界的最前沿。有一件事似乎可以证明这一点,也请大家为我感到高兴。”
说了这句开场白后,财前改用比较正式的语气。
“我刚才提到的汉堡大学的马拉教授和慕尼黑大学的波尔夫教授,准备推举我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我已经接受了。当然,还必须等我将研究论文的摘录寄到德国,在总会审核后,才会正式决定。但我第一次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就获得如此殊荣,是身为日本医学人员的我无上的光荣。”
记者席里响起一阵骚动,担任干事的记者说:“被推举为德国外科学会的名誉会员,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这样一来,我们的报道就更有价值了! 那么,记者会就到此结束。感谢您在旅途归来的劳累中拨冗参加,谢谢! ”
他代表列席的各家报社记者致谢后,二十几名记者一起站了起来,为了赶上截稿时间,纷纷作鸟兽散地冲出了房间。
媒体记者离开后,在一旁聆听记者会的浪速大学相关人员和药厂、医疗器具厂的人迫不及待地涌向财前。财前正要向他们走去,一名陌生男子站在他的面前。
“我是《每朝新闻》社会版的记者,想要请教您一件事。”
这位年约30岁、外表干练的记者恭敬的话语中,透露出一股不同寻常的魄力。
“什么事? 该说的都已经在回国记者会上说了,我可没有什么更多的新闻了。”
财前的态度十分冷淡。
“不,我不是来请教您回国感想的,请您先看一下这篇文章,这是明天早报的内容。”
他从口袋里拿出刚印好不久,还散发着油墨味道的预印报纸,交给了财前。财前诧异地接过来,打开一看——
浪速大学财前教授惹官司
追究医疗疏忽致死的责任
刺目的大标题立刻跳进财前的眼里,怎么会有这样的社会版头条新闻? 财前顿时感到头皮发麻,目光顺着报纸游移下去——大阪市东区唐物町91号的布料批发商,已故佐佐木庸平先生的妻子佐佐木良江女士(48 岁) ,认为丈夫的死亡是国立浪速大学医学部第一外科财前五郎教授的医疗疏忽所致。她已于7 月21日委任关口仁律师向大阪地方法院提出起诉,,并请求800 万日元的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起诉状中提到,佐佐木良江的丈夫庸平先生因罹患贲门癌,于5 月21日住进国立浪速大学附属医院外科病房,5 月29日,接受了由财前教授执刀的手术。但在手术后第一周出现了呼吸困难,被诊断为术后肺炎,持续接受抗生素的治疗。之后,症状却持续恶化,虽然曾要求财前教授亲自诊察,但财前教授以即将出席在德国举行的国际外科学会的准备工作忙碌为由,在手术后不曾亲自诊察,只向主治医师柳原医生指示了术后肺炎的处置,便前往德国。之后,佐佐木庸平多次发生呼吸困难,于6 月21日下午病情急剧恶化,陷入病危状态,院方才首度发现并非术后肺炎,而是癌性肋膜炎,虽然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处置,但患者仍然于当天晚间8 点左右死亡。
这很明显是财前教授造成的医疗疏忽,因此,当事人请求损害赔偿和精神赔偿。
佐佐木先生的家属认为:如果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仍然无法挽回生命,家属也无话可说,但无法接受像这样明显是因为医生怠慢造成的医疗疏忽,导致家人遽逝。虽然佐佐木家人十分了解医疗纠纷的官司并不好打,但并不想从此以泪洗面,一定要彻底追究财前教授身为医师该负的责任。遭到控告的财前教授在出席国际外科学会后,视察了欧洲各大学和研究所,将于23日晚间搭乘泛美航空的班机返抵日本。
浪速大学医学部鹈饲医学部长表示,目前财前教授正在国外出差,必须等当事人回国,询问相关的情况后才能发言。但无论如何,他对家属没有等财前教授回国沟通,就单方面提出误诊之起诉深表遗憾。
财前看完报道后脸色一变,但他仍然保持镇定直视记者,将预印的报纸还给了他。
“教授,请问您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记者语气尖锐,手上握着铅笔。
“对这件事的看法? 完全没有看法。我刚从国外回来,根本还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倒是无法接受像《每朝新闻》这种大报,竟然会报道这种连我这个当事人本人还搞不清楚的内容。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他的语气十分坚定。
“不,我们报社跑大阪地方法院的司法记者,已经看到了递交给地方法院的起诉状,这是我们根据明确的证据采访的独家报道,绝对错不了。法院是在前天受理书状的,书状的副本应该在今天早晨送达您府上了。”
听他这么一说,财前才终于了解为什么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没有来接机。前一刻还围拥着自己的成功,一下子就“哗啦哗啦”地从脚底崩溃了。这样的冲击不禁令他眼前发黑,但他仍然力持镇定。
“我根本没有什么错好让人告的。我想应该是刚好在我去欧洲期间发生了什么状况,双方缺乏沟通,才会使家属单方面地产生误解。不过,在我人不在困内的情况下,没有和我做任何沟通就断定是误诊,想要侮辱医生也该知道分寸,这是对我名誉的损害! ”
“恕我失礼,但从书状上来看,姑且不谈对疾病的误诊,似乎您怠慢了医生的注意义务,对此您有没有什么意见? ”记者穷追不舍。
“不管你问我多少次,我的答案都一样,根本就没这回事。”
财前的态度强硬,一把推开记者,若无其事地走向讶异地在远处注视着他和记者的迎接人群。财前在这一阵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突然打击中思索着——总之,先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向大家发表完回国致辞后,立即搭晚上的日航班机回大阪,再着手善后的处理。
第二部
第十八章
搭上飞往大阪的班机,财前的思绪再也无法平静,整个人瘫在坐椅上。
《每朝新闻》的记者离开后,他面带微笑地和前来迎接的人打着招呼,关于自己被人控告的事一个字都没有透露。
原本预定隔天要去文部省向日本外科学会事务所报告回国事宜,也都交由佃讲师代劳了。财前和家里联络后,便搭上前往大阪的最后一班飞机。
目前的头等大事,就是赶去鹈饲医学部长家,即使抛开一切也在所不惜。但该怎么向鹈饲医学部长解释? 财前伸手关上座位上的阅读灯,闭上眼。虽然身体极度疲劳,但头脑却异常清晰,他详细地回想着过世的佐佐木庸平从手术前至手术后的所有表现。即使手术那么成功,却仍然发生这种不测,看起来问题应该不在术后的处置,而是术前检查——想到这里,财前猛然一惊。财前的眼前出现了手术前拍摄的那张肺部x 光片,左肺上小指头般大的阴影立刻摇身变成一个可怕的灰白色圆影,向他逼近。果然,正像里见担心的那样,那可能并不是肺结核的旧病灶,而是转移到肺部的癌细胞的阴影——财前突然感到一股跌落万丈深渊的绝望。只靠两张x 光片就找出了里见也没有发现的贲门癌龛影时内心的骄傲,以及手术时发现除了贲门部以外癌细胞并没有转移到其他腹部器官时的安心,使自己完全没有发现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手术后,当病人发生呼吸困难时,也没有意识到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肺部,更没有理会里见提出的“万一……”等诸如此类的意见,想到这里,财前不禁咬牙切齿。没想到医术高明的自己,竟然会疏忽掉癌细胞已然转移到肺部的情况,把手术后的呼吸困难当成是术后肺炎,完全没有采取针对癌性肋膜炎的处置。如此一来,自己至今苦心经营的声望和成就将一举崩溃,甚至可能被一脚踢下国立浪速大学教授的宝座! 在收到里见第二封催促自己回国的电报时,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件事? 如果当时取消意大利的行程,立刻启程回国,就可以掌握佐佐木家人的动态,或许就可以用和解的方式平息事端。但事到如今,一切都为时已晚了。
财前觉得自己被彻底击溃了,不禁回忆起当年贫困窘迫的日子——想起曾经寄宿在3 叠大的朝北房间、像菜虫一样蜷缩在硬得像贝壳一样的被子里挨饿受冻、在车站前的食堂胡乱填饱肚子的学生时代;也想起了毕业后从无薪助理爬到有薪助理的3 年光阴和历经讲师、副教授的16个年头,才终于抓到可以争取教授一职的机会;更想起自己在那场到最后一刻都无法松懈、激烈无情的教授选战中惊险获胜,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地位。一旦失去了这些权位,就意味着财前五郎人生的毁灭。财前重重地摇着头,似乎想摆脱那股迎面袭来的后悔和不安。既然事已至此,真该庆幸事情发生在自己出国的期间,现在,只能充分运用自己的学识和政治手腕,就算再怎么狡辩,再怎么不择手段,都不能承认自己有医疗疏忽——财前下定了决心,但已经汗流浃背的身体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财前走出大阪伊丹机场,避人耳目地压低帽檐,快步走出入境大门。11点过后的机场大厅空空荡荡的,岳丈又一和妻子杏子低调地赶来接机。杏子一看到财前,立刻红了眼眶。
“老公,大事不好了……”杏子才说到一半,喉咙就哽住了。财前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心疼地搂住杏子的肩膀。
“车子等在门口,快上车吧。”又一语带责备地说完,便率先走出了机场大门。
“杏子,你另外叫一部出租车先回家,我和五郎现在马上去鹈饲教授那里,我已经打过电话给鹈饲教授了。”
又一和五郎坐上等在门口的车子,驶向鹈饲位于宝琢的家。
深夜的国道上,来往车辆稀少,时速超过80千米、行驶在漆黑道路上的车内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默。又一并没有怒斥财前的失败,但如此默不作声反而更令财前感受到又一的震怒非同小可。
“爸爸,这次给您添麻烦了,还劳烦您安排我去见鹈饲医学部长……”他低着头道谢。
“不,鹈饲教授说不见。”
“咦? 不见? ”财前的声音顿时泄了气。
“你不必这么泄气。即使他说不见,到了这种时候,也非要他见我们不可。”又一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
沿着两旁都是松树的坡道前进,向左转,就到了鹈饲家。车子停在高高的大谷石门柱前,一下车,又一快步上前按了门铃。玄关前的灯亮了,女佣打开小门。
“我是浪速大学的财前,要找鹈饲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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