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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杀人之门

_11 东野圭吾(日)
听到由希子天真的话语,与其说是焦躁不安,我倒是满腹疑惑。我们的关系哪称得上是至交?仓持不可能打从心里那么想,他只不过在她面前随口说说而已。
“他真的很信任田岛先生。”她继续她的论点。“他说他只能相信你,因为是你,你们才能交往至今。他说只有在你面前他才能说出真心话,露出真正的模样。”
“是吗?”
“是啊。所以,”她继续说。“请你务必要上台为我们致辞。他说,婚宴随我高兴爱怎么弄就怎么弄,但唯有这点他坚持一定要这么做。”
我回答:“我再考虑。”
等她回去之后,我思考仓持心里真正的意图。他为什么要请我上台致辞呢?我不认为他真心希望得到我的祝福,看来是在捉弄我吧。他知道我喜欢由希子,为了让我知道这份情是郎有情妹无意,才会故意刺激我。或者是我针对川本房江和牧场老爷爷的事谴责了他一顿,他为此想要向我报复。
我气愤难平,那天夜里难以入睡。我在棉被里苦闷不已,心想有没有办法让仓持好看。我心想,为什么我要因为一个男人受到如此煎熬。话说回来,为什么仓持老是死缠着我不放?每当我有了栖身之所——即使只是心神暂时休憩之所,他总是会出现在我眼前,然后硬生生地将我从舒适的壳里拖出来,再推入地狱深渊。他就是为此才出现的。
接近黎明时分,我总算小睡了片刻。当时我心中已经决定了一件事。我要参加婚礼,也要出席婚宴。我要牢牢记下仓持幸福洋溢的身影,和由希子身穿新娘礼服的美丽模样。届时,我心中的屈辱和嫉妒之情一定会攀升到至今所不曾到达的高点。我想,说不定这就能让我超越至今一直想要超越却怎么也超越不了的临界点。
由憎恨转变为杀意的临界点。我想,或许我可以真正得到渴求已久的杀人念头。
仓持修和上原由希子的婚礼在三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举行。一个空气尚且冷冽,但我心情极佳的午后。
身穿银色西装的仓持和身穿纯白新娘礼服的由希子,宛如舞台上的超级巨星般闪闪动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我为这两个人高唱赞美歌,挤出虚伪的笑容。我心中自有盘算。既然仓持那么说,我就扮演他的挚友。反正仓持四处宣传,我是他从国小认识至今的唯一挚友,所以只要能够从头到尾顺利地骗过他身边所有的人,今后就算他发生什么事,也不会有人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婚宴的规模盛大,聚集了两百名左右的宾客。客人当中几乎没有我认识的人,大部分都是他现在工作相关的朋友,学生时代的朋友竟然就只有我一个。既然如此,他会请我代表朋友上台致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说到这个,我一面回顾过去,一面思考,仓持身边有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吗?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密谋着什么。而他密谋的对象,总是我。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可笑透顶的人,完全没有发现他的本性。稀里糊涂地和他交往的岂不是只有我这个傻瓜吗?其他人不是老早就察觉到他的本性,和他保持距离了吗?
我似乎明白他一直对我纠缠不清的理由了。对他而言,最好欺负的人就是我。我是一只上等的肥羊。
仓持的家人缩在最里面的一桌,在众多身着华服的客人当中只有他们那一桌最不引人注目。每当其他客人前去打招呼,两老就赶忙鞠躬哈腰。我好久没见到他们了,这是我第一次在豆腐店以外的地方看到他们。
仓持出钱请来的司仪点到我,我站在麦克风前。我从小学时代的生活点滴中,选出温暖人心的片段,稍微加油添醋,话一出口,场内立即泛起了轻轻的笑声。感觉上坐在主桌的仓持很满意我的致辞,由希子也看起来一脸幸福。我最后献上一句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永浴爱河。”
“谢谢你。你讲得真好。”离开婚宴会场时,仓持站在金屏风前握着我的手说。一旁的由希子也面带微笑。
我本来想酸他几句,结果只是点个头,就从他们面前离开。我不可以节外生枝,无论看在谁的眼里,我都必须是仓持的挚友。
仓持一脸胜利者的神情。就算他在人生这场竞赛中赢得了胜利,也是践踏着别人的身体而得来的。他之所以缠着我,只是因为我好利用而已。
每当看到他的脸,我心中的憎恨就接近了临界点。我有一股冲动,想要将他至今做过的好事全部抖出来。当司仪将麦克风递给我的那一刻也一样,但我忍了下来。
总有一天我会杀掉仓持。这项乐趣就留待以后享受。——唯有这个念头支撑着我。
和仓持重逢之前的那几年,我对杀人的兴趣肯定淡薄了些。因为努力活下去占据了我的所有精神,而且,我历经的几个难关也不是杀了谁就能解决的。
然而,当知道仓持要和由希子结婚时,我的脑中再度涌起了杀人的念头。年少时期,那只不过是个单纯的兴趣,那时候,我单单只是想知道杀人是怎么一回事、杀人的心情如何,以及当人被逼到什么地步时会决心杀人。
然而,此时萌生的疑问却和当年有些出入。简单一句话,就是人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杀人吗?
过去我曾经几度想要杀害仓持。每次总会被种种困惑所阻碍而无法完成目标。不过,那到底是好是坏呢?若是我在某个时点杀了他,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了吧?
人不能杀人——那应该只是个原则吧?有时候,人还是得杀人,好比说战争,杀人是国家下达的命令。又或者是基于法律上的正当防卫。但是任谁都无法决定何为正当,它的界限在哪里?如果只是预料到未来有危险而杀人,又算什么呢?
我应该早点杀掉仓持。这个念头此时此刻起占据了我整个脑袋。我责备做不到这点的自己,并随时随地告诉自己,下次有机会非杀了他不可。
然而,表面上我和仓持却比以前走得更近了。他想必是想要炫耀自己成功和幸福的模样吧,经常邀请我到他家。近十坪的客厅里摆着我推荐的餐具橱和茶几组,他则坐在皮革沙发上,边擦高尔夫球具,边告诉我工作的事。当然,他尽是在炫耀工作进展得多么顺利云云。
当然我并不是那么喜欢去他家。我不想看到由希子身穿可爱围裙,为他勤快打理家事的身影。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寻找杀仓持的机会。我认为,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杀人,是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赌注,因此要花费相当的力气和时间做好事前准备。我不急。反正不用担心对方会消失不见,也没有时间压力。
那天,我在下班之后前往仓持位在南青山的公寓。只不过,找我去的人不是仓持,而是由希子。白天她打电话到店里说如果今天晚上没事的话,务必到她家一趟。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四两拨千斤地说:“你来了就知道。”
我人一到公寓,就看到身穿围裙的由希子早已久候多时。她的拿手好菜是意大利料理,厨房传出阵阵菜香。
“你再等一下,我想人马上就来了。”她看着手表说。
“谁要来?”
“那是秘密。”她脸上浮现一抹意义深远的笑,消失在厨房。
我不明就里地打开电视,但看由希子背影的时间却比看荧幕还长。望着她修长的双腿和婀娜的腰线,我的心中再度燃起对仓持的妒意。
“仓持今天会晚点回来吗?”我对着她的背影说。
“嗯,可能会晚一点。我刚才打电话给他,他叫我们别管他,尽管先开始。”
“是哦。”
尽管先开始——我心想,开始什么呢?
就在这时,玄关的门铃响起。由希子的表情突然明朗起来,拿起对讲机的话筒。“好,我马上开门。”话一说完,她踩着轻快的脚步往玄关方向走去。
门一打开,耳边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不好意思,迟到了。”
“欢迎欢迎。路上塞车吗?”
“就是啊。内堀大道上车子完全动弹不得。真实的,皇居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呢?没事盖那么大干嘛。”
这女人的嗓门真大。她穿上由希子递上的拖鞋,走路的声音也很大。她随着由希子走进客厅。那女人的五官明显,大眼睛、大嘴巴,轮廓也很深,肤色比由希子要深上许多。我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她们。
“来,我为你们介绍。这位是和小修从小一块儿长大的田岛和幸先生。我之前跟你提过,你知道吧?”由希子连珠炮地说完之后看着我。“田岛先生,她是我的高中同学,叫关口美晴。”
“咦?为什么我就连名带姓地叫?”
“啊,对不起,这位是关口美晴小姐。”
“我是关口。”五官明显的女人低头行礼。“我是田岛。”我也应了一句。
对我而言,这可以说是因缘际会的一刻。
关口美晴是一个很爱讲话的女人。听说她曾在寿险公司工作,我心想:“难怪。”她目前在百货公司的外销部上班。
“你还记得教世界史的山田吗?他很讨人厌吧?一打钟就开始上课,然后对还没就定位的同学碎碎念。一般老师都是打钟之后才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对吧?但那人却在打钟之前就在教室旁边等了。他在家一定饱受老婆的折磨,才会到学校里找学生出气……”
美晴就像机关枪一样劈哩叭啦讲个不停,由希子则是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我很少看到由希子那样的反应,有点不知所措。
两人兴高采烈地聊往事聊了好一阵子之后,由希子才将话题转到我身上。关口美晴一听到我工作的家具公司名称,两眼闪烁着光芒。
“我一直想去那家店看看。改天可以去玩吗?”美晴像个少女似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
“可以啊。随时欢迎。”我顺着她的话,递上名片。
“我想要一个古董梳妆台,可是大概很贵吧。”
“有很多种。贵一点的要一百万以上……”
“我可以只看不买吗?”
“当然可以。”
“那么,改天我一定去。哇,真令人期待。”
就在这时,仓持回来了。他穿着乳白色的双排扣西装,打招呼说:“大家都在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我身上。
等仓持换好衣服,我们便开始用晚餐。由希子亲手做的料理果然是意大利菜,前菜是海鲜冷盘,然后是汤品、青酱意大利面,最后是主菜焗挪威小龙虾。仓持并各开了一瓶白酒喝红酒。
我隐约察觉到这场聚会的目的。仓持他们似乎想要凑和我跟关口美晴。
我不清楚关口美晴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她的五官明显,但离大美女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似乎想要用化妆掩盖她不健康的脸色。不过,我倒不是对她有什么不好的观感,只是觉得仓持介绍的女人能交往吗?再说,我现在之所以和仓持保持来往,只是在等待杀他的机会罢了。
吃完晚餐,喝完餐后咖啡,我从椅子上起身。“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关口美晴也看了一眼手表,站了起来。“已经这么晚了呀。我也该走了。”
仓持他们夫妇没有留我们,但仓持到门口送客的时候在我的耳边说:“她家在木场,你送她回去吧。”然后将一张万元大钞塞在我的手里。他的意思似乎是要我搭计程车。
当时,我已搬到西葛西,若是搭计程车的话,确实是会经过木场,但是这个时间还有电车,如果我是一个人,就不会搭计程车。
“钱不用了。”我将一万元退回去。“可是……”仓持话说到一半,我点头对他说:“我知道了,我会送她回去。”
我告诉关口美晴我要送她回去,本以为她可能会拒绝,没想到她却欣然接受。她和刚才一样,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耶……,这样好吗?”
我在仓持家外面拦下一部计程车,告诉司机去处。美晴在电车上对我问东问西——你有什么兴趣?房价都在做什么?最近有没有去哪里旅行?都在哪种店里买衣服?当她问到了几个问题之后,我才发现这些问题看似没有条理,其实她是在不着痕迹地打探我的生活水准。我心想,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挺高明的,若是换个说法,她还挺攻于心计的。不过,她却没有让我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住的木场的公寓比我租的房子还新,看起来也相当高级。我问她房间格局如何,她说是一房一厅。我想这间房子应该是租的,至于房租多少,我到底问不出口。
隔天,由希子打了电话给我,问我对关口美晴的印象如何。我劈头就抱怨:“没有人那样的吧。”
“你们毫无预警就这么做,我很伤脑筋耶。我也是需要心理准备的。”
我是当真在抱怨,但由希子却笑着说。“毕竟,不要有奇怪的先入为主比较好吧?这样讲起话来也能比较自然些。”
“老实说,并没有比较自然。因为我马上就看出你们的企图了。”
“是哦。那,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她呀。”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很开朗,可是事情太过突然,弄得我手足无措。她应该也是跟我一样吧?”
“我跟你熟,她好像很喜欢你唷。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想见你。还说一定要去你们店里看看。”
对方喜欢我,感觉是不赖,但还不至于高兴到手舞足蹈的地步。
“来我们店里是无所谓,毕竟她是客人。可是,正襟危坐的聚会就免了。”我意在挖苦,但由希子却听不出弦外之音。“那么,我就先把你的意思告诉她。”
几天之后,关口美晴真的来到了店里。由希子陪她一块儿来,我总不能拒绝接客,只好硬着头皮前去接待。
“真的很谢谢你之前送我回家。”美晴一看到我马上低头行礼。她那大方爽朗的模样,倒令我觉得挺可爱的,不禁回了她一个笑容。
“我没想到你们会这么早来。”我对着她们俩说。
“好事不宜迟嘛。”由希子竖起食指说。
应美晴的要求,我先带她们到古董区去。美晴惊声连连,比较了许多件家具。我针对那些家具一一解说,不管说什么,她都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田岛先生真的很了解家具耶。”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呀。”我苦笑。
由希子大概是怕只看不买不好意思,于是向我买了床罩和床单。尽管买的东西不多,但还是得开立账单,于是我带两人到签约专用大厅,为她们送上柳橙汁。
“下次美晴一个人来如何?”由希子说。
“呃,可是,会不会造成人家的困扰啊?我现在又没有多余的钱买高级家具。”
“又没关系,只看不买也可以吧?”由希子看着我说。
“随时恭候大驾光临。平常日的话,我比较不忙。”
“是吗。那么,我真的会来唷。”美晴一脸愉快的表情。自己的一句话能让女性露出笑容,真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好的,随时欢迎。”我轻声应诺。
美晴起身去洗手间。由希子仿佛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压低音量说:“我说的没错吧?她相当喜欢田岛先生。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
“这个嘛……”
“反正,我觉得要不要交往你可以慢慢考虑,没有必要急着下结论。”
“我现在完全还没有考虑到那件事。”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别有深意地咯咯娇笑。“小修也那么说,所以他才会没兴趣参与这档子事。”
“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要将她介绍给田岛先生,小修反对我这么做,他还说他打算自己帮你找对象。”
“仓持他……”我的脑中浮现了他那张端正的脸。既然如此,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要叫我送她回家呢?
由希子从皮包里拿出一个白色信封。“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请你拿去用。”
“这是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里头装着饭店的晚餐券。
“我想,你们不妨两个人去。”
“就我和她两个人……吗?”
由希子点点头,这时美晴回来了。我将信封收进口袋里。
二十八
那家饭店在东京都内也算是一家高级饭店。由希子给的晚餐券可以在饭店里的任何料理店、餐厅使用。如果可以,我想选的是日式料理,因为我从来不曾在餐厅里好好用过餐,然而美晴却马上表示她想吃法国料理。
“因为要不是这种机会,根本吃不到正式的法国料理嘛。”她在电话里天真无邪地说。
星期五晚上我们在饭店大厅会合,走进地下楼层的一家法国餐厅。那家店要求男性客人必须穿西装打领带,我心想:“幸好是在下班之后。”要是假日的话,我一定会身着土里土气的便服,连西装外套也不穿。
尽管手上握有晚餐券,菜色却必须要自己点。侍者毕恭毕敬地递上菜单,让我不知如何是好。菜单上写的是国字,但我对菜单上的料理是什么菜色,该怎么按用餐顺序点菜一无所知。身穿黑色制服的侍者也不管我的无所适从,劈头就问要不要点什么饮料。我知道他在问我要喝什么餐前酒,我却不知该点什么好。
就在我困惑不已的时候,坐在对面的美晴直接说:“我要香槟。”
我有一种得救的感觉。“我也一样。”侍者点头离去。
“我很少来这种地方、挺紧张的。”我稍微松开领带。说什么很少来,根本就是第一次来,但我还是装模作样地说。
“我也是。不过好开心。这里尽是高级的料理。”
“可是,我不知道该点什么好。你可以点你爱吃的。”
“那么,要不要点这个?主厨全餐。”
被她这么一说,我看了看菜单。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就不用费神了。我放下了心,说:“好啊。”接着我的视线往下移,瞪大了眼睛。上头写的数字远远超过了晚餐券可以抵用的金额。不用说,超过的部分当然要自行支付。
点晚餐之后,轮到点酒。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侍者的问题,莫名所以地接受他的推荐。当时我并不知道酒比菜还贵,付钱时眼珠子差点儿掉了下来。
“吃顿饭还真辛苦。”我不禁嘟囔了一句,美晴微微一笑。“点菜辛苦你了。不过能够吃到美味的料理,真是太好了。”
“那倒是。”我心想:“被她看到自己出糗的样子了。”但她似乎不以为意。我想这是因为她的个性大而化之,因此对她产生了好感。
至今从没见过的料理一一上桌,我们欢声连连。我不知道该怎么使用刀叉,喝汤时格外紧张,但还是享受到了这场约会的欢乐气氛。好不容易能够平静下来聊天的时候,已经轮到甜点上桌了。微醺让人的心情挺好。
“田岛先生将来的梦想是什么?”她边吃冰淇淋边问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我说完后偏着头,“真要说的话,是一个家吧。”
“家?”
“我希望有一天能有自己的家。我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但希望将来能有一块自己的地,盖一间有院子的家。”
“所以是想要有自己的房子啰。”
“小时候,我家跟邻近住家比起来算是一间蛮大的房子。我父亲是医生,家的隔壁就是诊所,我母亲也在诊所帮忙,女佣每天都会到家里来帮忙。”
“原来你是好人家的大少爷啊。”美晴睁大了双眼。
“过去的事了。我现在没父也没母,什么都没了。所以,我希望至少能要回一个家的感觉。”我喝了一口餐后咖啡。
“你的心情我能懂,可是也不一定非得要有自己的房子不可吧?”
“是吗?”
“毕竟那很花钱呀。我身边的人都说,将来土地和房子会越来越贵唷。如果每个月都要支付高额贷款,过几十年苦日子,把那些钱拿来享受人生不是比较好吗?年轻时不做自己想做的事,等到房子变成自己的时候,都已经变成老头子了,我觉得那没有意义。”
“这也是一种想法。”我并不认为她的想法有错。这也是不想买房子的人的代表性意见。我钦佩地看着她,心想:“她看起来很乐天,没想到也想那么多。”
离开餐厅后我们到顶楼的酒吧喝了两、三杯鸡尾酒,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那种店。之前,家居卖场里摆了一组家庭式吧台,当时准备了几种展示用的鸡尾酒,所以我知道两、三种常见的酒名。
稍早之前,我完全没想过自己会有机会和一个女人独处,边看夜景边喝鸡尾酒。我只是怀着满腹对仓持的憎恨度过每一天。和美晴在一起之后,我觉得那样的自己真是可笑透顶。我发现,原来在这世上还有一堆自己不知道的趣事。
在那之后,我们每个月会约会几次,又过不久,我们一放假就会见面。和美晴约会,为我带来了过去从未体验过的各种刺激感受。我们享用世界各国的料理,品尝从没喝过的美酒,买了只有在流行杂志上看过的衣服,进了原本过门而不入的音乐厅。我的眼前就像是敞开了一扇通往崭新世界的大门,那些令人目眩的体验感动了我。而我却将那些感动和对美晴的感情混在一块儿,遇见她的几个月后,我已为她深深着迷。
仓持几乎不曾提过我和美晴交往的事,和我联络的反而是由希子。她会打电话来关心一下进展。“听说你们去了东京迪士尼乐园?”一天夜里,我一接起话筒,她开头就说。
“原来你已经从她那里听说啦!”
“她说你像个孩子似地,玩得很开心。”
“丢死人了。不过既然东京好不容易也有迪士尼乐园,便想去玩玩看。”
“约会就约会没有必要找借口吧?话说回来,你们好像进展得挺顺利的嘛。”
“什么东西?”
“你别装傻了。你们两个人的感情呀。我听美晴说,你们每个礼拜都约会。”
“嗯,就那样啰。”
“那么,怎么样?”她压低音量。“你是不是差不多该考虑具体的事情了?”
我知道她口中的具体的事情指的是什么,不禁发出一阵低吟。
由希子在电话的那一头噗嗤地笑。“你在嗯个什么劲儿啊?”
“我还没有想通。不,不是说她哪里不好,而是我一想到自己的未来,总是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你的心情我懂,可是你也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吧?毕竟女人的青春有限。”
“我知道。”
“算了,这种事也轮不到我催促。……啊,你等一下,他有话想跟你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仓持,就在我心中冒出一股烦闷的情绪时,话筒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嗨,你好吗?”
“嗯。”我发出了既不高兴也不难过的声音。
“由希子好像做了不少鸡婆的事。如果你觉得困扰的话就老实告诉她。她不知道是不是太闲了,老爱插手管别人的事情。”
我听到由希子不知道在仓持身后讲什么,内容听不清楚,但仓持嘻嘻地笑。
“没有那回事。”
“是嘛,那就好。我担心会不会你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而由希子却自己一头热。”
“我也没有抱着玩玩的心态在交往。”
“是哦,这样啊。”仓持的语调变得平静了些。“那么,你在考虑将来的事了吗?”
“也不是没有在考虑。”
“嗯。”仓持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低声说:“我是觉得,还没有必要着急。”
“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结婚的事呀。像你这种个性的人最好慢慢找对象。你还年轻,今后还会遇到很多人,没必要着急。”
他用“着急”这两个字,让我感到很不愉快。
“我当然没有在着急,像我这种个性的人是什么意思?”
“就是,”仓持说。“你的个性一板一眼,又没什么跟女人交往的经验。像你这样的人突然被爱情冲昏头是很危险的。”
“我才没有被爱情冲昏头哩!”
“是吗?”
“我认为自己很冷静。正因如此,我才会对由希子小姐说,我还没有真实感。”
“我认为没有真实感和冷静是两回事。不过算了,既然你不会草率下结论,我就放心了。我从之前就在想,等你年过三十,比较稳重之后再组家庭比较好。你现在要考虑婚事,还嫌太早。”
“你跟我不是同年吗?”
“可是就很多方面来说,我和你不一样。”
“你想说你善于和女人打交道吗?”我讽刺地说,但仓持却不觉得我在酸他。
“嗯,可以那么说。”他竟然恬不知耻地顺着我的话说下去。“我也跟由希子说过了。美晴小姐是不错,不过我想替你找个更好的女人作为结婚对象。总之,你记得好好斟酌。”
我想说:“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但在我话还没说出口之前,电话就换人听了。由希子向我道歉:“我自作主张帮你们牵红线,他不太高兴。不过你不用放在心上,好好跟美晴相处唷。”
“我当然会。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真是个怪胎。”
“就是啊。”由希子在电话里笑了。
我之前一直很介意我和美晴是在仓持家认识的这件事,但现在那种感觉已经淡了。讲起来,介绍我们认识的人是由希子,跟仓持一点关系也没有。别说是凑合了,我反而觉得他不希望我和美晴的感情有所发展。这件事让我感到痛快。我不知道他有什么企图,但如果他觉得一切都能如他所愿,就大错特错了。而且,被他说成是一个对女人晚熟的人,也让我觉得很不愉快。
或许是逞强好胜的缘故,和仓持通完电话之后,我将和美晴的婚事视为一个现实问题来思考的次数越来越多。要是自己和她安然抵达终点,顺利地同组幸福家庭的话,不知道他会作何表情。光是想到这点,我就觉得很开心。
到隅田川看完烟火回家的路上,我搭计程车送美晴回家,到了她家公寓之后我也下车。她惊讶地抬头看我。
“我不太会讲话,”我拿出放在口袋里一整天的东西。“希望你能收下这个。”
那是一只镶着0.4克拉钻石的白金戒指。钻石的等级并不算高,但对于一个领死薪水的上班族而言,这已经是卯足了劲。
美晴睁大了眼睛。“这,该不会是……”感觉她在调整呼吸。“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向我那个吗?”
“不是那个还能是什么?”我脸上浮现一抹害羞的笑。“你愿意收下吗?”
美晴看着戒指和我的脸,最后低下头,嘴角露出笑意。“我希望你好好亲口对我说……”
“啊……”我浑身发热了起来。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用舌头舔舔嘴唇,我感到口干舌燥。“你愿意嫁给我吗?”我的声音有点沙哑,总算说出了这一句话。
她隔了一会儿,才微微点头。我感到全身无力,差点当场蹲下来。
“谢谢你,我,一定会,让你……”当我话说到一半,美晴对我伸出手掌,要我等一下。“好像要下雨了。剩下的我想要进屋子听。”
“方便吗?”
“嗯。”她迈开脚步,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那天,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一个月后,我前往美晴位在板桥的老家。她的父亲以前是公务员,退休后进入一家制作学校教材的公司工作,母亲是一个随处可见的胖女人,在日式糕饼店打零工。她还有一个在建材厂商上班的哥哥,不过据说住在札幌。她家看起来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
到了她家我才一打招呼,她父母马上低下头说:“我们女儿就请你照顾了。”看似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我想,他们大概觉得女儿差不多该出嫁了。接着两老缄默不语,连这种时候必定会聊的女儿小时候种种话题也几乎没有提起。
“不知道你父母喜不喜欢我?”回家的路上,我问美晴。
“那还用说,当然喜欢呀。”她说。“所以才会连一句话都没嫌你。”
“可是,我总觉得有点生分。”
“你太紧张了啦。毕竟,这是你的第一次嘛。”
“那倒是。”我笑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结婚前必须决定的事情堆积如山。预约婚礼会场也是其中之一,但最重要的则是莫过于住的地方。无论是我或她的公寓,要住两个人都嫌太挤了。
当我们两人前往房屋中介公司,接待人员问我们希望的房间格局时,我听到她说“如果可以,最好是两房两厅”,着实吓了一跳。因为事前商量时我们决定的是两房一厅。我提到这一点,她竟然耸耸肩,吐吐舌头说,“我觉得还是有客厅比较方便嘛。何况人家还想要摆沙发……”
“可是预算有限。再说有没有多余的钱买沙发都还不知道……”
“我爸妈好像会买沙发组给我们。他们说要在你的店里买。”
“可是我们的预算……”
“仔细找找,总会有符合我们预算的房子啦。……对吧?”她向接待人员抛了一个媚眼。
“我们找找看吧。”对方是一个中年男子,脸上露出谄媚的笑。他介绍给我们三间房子,其中两间是两房一厅,一间是两房两厅。符合预算的是前两间房子,但美晴面有难色,似乎还是比较中意两房两厅。只是,那间房间地段好,又是刚盖好的新房子,房租我们完全负担不起。
从那时起,每天就是在找房子,几乎每天到房屋中介公司报到,又因为觉得一天只看一间太少了,有时候甚至一天看个好几间。一有不错的房子,我就拿着传单找美晴一起去看,然而她怎么就是不肯点头,不是嫌房子太小、太旧,就是嫌离车站太远,但她说的也不无道理。确实,每间房子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可是既然我们的预算有上限,要满足所有的条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我为了她四处奔走,走得脚都快断了。我的忍耐终有限度,最后,我终于对她发火:“你别无理取闹了!”“你也稍微替找房子的人想想!不可能事事如你所愿的。你难道就不能忍耐一点吗?”
听到我这么一说,她变得面无表情,像戴着能剧(* 日本的传统技艺之一,自猿乐发展出来的歌舞剧。)的面具睨着斜下方,从鼻子呼出一口气。我感觉在她面前好像有一层看不见的布幔落下。从交往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
“那就算了。”她说。
“什么算了?”
“哪里都行。由你决定。反正房租是由你付。”
“你干嘛自暴自弃嘛。我只不过是说,你要做某种程度的妥协罢了。”
“对我而言妥协一点、妥协两点和全部妥协是没两样的,所以,由你决定就好。我并没有自暴自弃。”
“我们商量之后再决定不就好了吗?”
“所以我说哪里都行呀。是你问我想要怎样的房子,我才说两房两厅的,既然你说不行,那就没办法了。所以住哪里都一样。我会跟我爸妈说不用买沙发组了。”她将脸转向一旁。
我叹了一口气。“真的可以由我决定?”
“请便。”
“我知道了。”
我们不欢而散。然而,那天晚上她打了电话给我,开口第一句就是“对不起”。
“不经意就说了任性的话,我觉得很抱歉。”
“不,我才要跟你道歉,对你大吼大叫的。”
“房子的事就交给你了。无论是怎样的地方,我都没有怨言。”
“可是,你还是想要两房两厅的房子吧?”
“是没错啦,但是……”
“我会再找找看。”
隔天,房屋中介公司要我做选择。可供选择的房子有两间;一是房租适中的两房一厅,一是房租勉强能支付的两房两厅。
她那温顺的道歉声言犹在耳。我指着两房两厅的图片。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察觉这是错误的第一步,不,应该说是踏进恶梦的第一步。
隔年春天,我们在东京都内的饭店里举行结婚典礼。我请的客人几乎都是公司里的人,休息室里别说是亲戚了,连父母都不在场。
当我在新郎休息室里看贺电的时候,仓持和由希子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我和由希子经常见面,但和仓持则是他们介绍美晴给我认识之后没就见过面了。
“没想到你也会一脸紧张啊。”仓持看着我,贼贼地笑。“总之,先恭喜你了。”
“谢谢。”我说。
“你到底还是没有听我的建议。”仓持说。“我都说了,婚事急不得的嘛。”
“我并没有当做耳边风。”我没有说谎,不过,被他那么一说不禁逞强好胜到底还是占了大部分的因素。
“算了,结婚之后可要过得幸福唷!”
“我会的。”
“那么,待会见了。”仓持打开门。
“我再跟他说点话就过去了。”由希子说。
“好。我人在对面。”仓持独自离开了休息室。
看到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由希子嗤嗤地笑了出来。
“他嘴上是那么说,其实心里还是祝福你的。”
“是吗。”
“那还用说。毕竟……”由希子一脸调皮地看着我。“我想那件事现在应该可以告诉你了。”
“哪件事?”
“嗯。这件事小修要我别说。”由希子吐吐舌,然后继续说:“其实,说要把美晴介绍给你的是他唷。”
“咦……?”
“可是,他说由我介绍,你应该比较能够接受,所以他才没有太过问这件事。”
“不过,美晴是你的同班同学,没错吧?”
“基本上是。”
“基本上是?”
“我和她自从毕业以来就没再见面了。我是在小修公司的派对上和她重逢的。她刚好在小修的公司上班,所以小修反而比我更清楚她的近况。”
“可是,美晴完全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小修觉得不要讲比较好。他说,就说是我的同班同学就好。”
我感到血液逆流,耳后隐隐刺痛。
“对不起,一直瞒着你。不过,你们走得很顺利,这件事应该没关系吧?”由希子滑稽地双手合十,微微一笑。
“可是,为什么那家伙要说婚事急不得呢……?”
“我也觉得很奇怪。他是说,虽然介绍你们认识,可是不希望你操之过急,随便下结论。再说,不管什么事情最好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所以我是站在赞成的立场。”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久久不能平息。我看着她天真无邪说话的脸庞。
“啊,那我也要去对面了。加油唷!”她挥挥手,走了出去。
我茫然地站了好一阵子。我在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自以为跳开了仓持设下的陷阱,没想到却彻底中了他的计。无以言喻的不祥预感掠过心头,我不禁大汗涔涔。
这个时候,敲门声再度响起。探出头来的是一个负责会场的女员工。
“新郎官,时间到了。”她恭敬地说。
二十九
和美晴的新婚生活还算顺利。所谓的“还算”,是指没有特别的改变。我每一天下班就直接回位在江东区南砂租来的两房两厅公寓,边吃她做的晚饭边看电视,然后洗澡、上床睡觉。假日大多出门购物。一旦展开新生活,才察觉到欠缺许多东西。
我们的新婚生活可谓平顺。我看得出来,美晴努力想要让我们的新家住起来更舒服。我也尽量帮忙她。日复一日,过着风平浪静的生活,置身在如此安稳的生活中,我觉得很舒服。
然而,这种日子有人觉得平静,有人则觉得无聊。美晴显然属于后者。
“你说你想打高尔夫?”我瞪大了眼睛。当时我们在吃晚饭。
“我身边的朋友大家都开始在打了呀。她们也经常约我。可以吧?”
“你说要去哪练习?”
“木场有一个大练习场,可以在那里上课。我带了介绍手册回来。”
“可是,高尔夫耶……”我手上拿着筷子,停止吃饭的动作。这种事情我想都没想过。“学费不是很贵吗?”
“还好啦。又不是那种一对一教学。听说球具可以用借的,而且还有巴士能到那里。”
“可是……”
“我也想开始做点什么事情。”美晴一脸不悦。“我老是整天待在家里,没什么事好做。身边的朋友都在打高尔夫,偶尔见了面聊聊天,她们也都是在聊高尔夫的事,我根本插不上嘴。那样很无聊耶。所以,我想我也来打算了。”
“不会影响到家里的经济吗?”我小声地说。
“这我会想办法。这样,可以吧?”
“嗯,既然你都那么说了……”
“太好了!”美晴说。我看着美晴高兴的模样,心中掠过一种不好的预感。
之后又过了一个月左右,美晴说想要自己的高尔夫球球杆。
“你当初不是说球具用借的就好了吗?”
“想到租借费用,还不如用买的比较划算。再说,老师也说,不用适合自己的球具,球很难打得好。像现在这样,根本没办法上场打球。”
“这些你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吗?”
“我本来也想忍耐呀。可是,我想既然要买,不如早买早好,所以才会这样拜托你嘛。好不好啦,老公?”她双手合十,微微偏着头。
我叹了一口气。“球杆很贵吧?再说,要买的也不光只是球杆吧?应该还得买球袋、球鞋之类的,对吧?”
“现在高尔夫球教室那边正在举办促销活动,上课的学生只要原价的六折就能买到。听说还有球袋和球杆整组一起卖的。”
我心想,她根本是中了高尔夫球教室业者的圈套了。
“要花多少钱?”
“价位有高有低,我想尽量买便宜一点的。”
我又叹了一口气。社会上的确是掀起了一股高尔夫球热潮。相同的对话一定在许多夫妻之间上演。“我说,你知道我的薪水多少吧?这里的房租也不是小数目。你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打高尔夫很乱来吗?”
“所以我自己也在想办法筹钱呀。老公,可不可以买嘛?”
“如果有余钱的话,买是无所谓。”
家里的钱都是由她在管,如果她说没问题,我也只有相信她了。
美晴买了一整套球具之后,不久开始以每个月一次左右的频率,出门到球场打球。我对高尔夫球几乎一无所知,后来听说有的人去打一次球就要花上好几万,只好逼她说出实情。
“我们打的球没有那么奢侈啦。除非是高级的球场,而且还要是星期六或星期天的场地费才会花上好几万元。我们去的都是二流、三流的场地,有时候是淑女日去的,那一天的费用是平常的七折。再说,我中午都只吃拉面,根本花不到什么钱,所以你别担心啦。”
被她这么一抢白,我根本无话可说。我当时单纯地以为,她是有钱才能去打球,要是没钱的话,她就不会去了吧。
然而,事情还不光只是迷上高尔夫球那么简单。
我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寝室的梳妆台旁的衣柜。又一次,美晴不在家,我突然要找参加丧礼穿的衣服,打开许久不曾打开的衣柜一看,衣柜里塞满了名牌的盒子和袋子。我看看里头,装的尽是皮包、钱包、首饰、衣服等物品。每一样看起来都是全新,还没有用过的样子。
当时因为要参加守灵,我一找到丧服,也无暇顾及其他,直接就出门了。我回到家后马上质问美晴,但她却面不改色,大概已经从衣柜里的痕迹,察觉有人动过了。
“那些啊,都是人家送的,或是在折扣商店里买的。再说,那些看起来很高级,其实根本不值几个钱。”
“人家送的……为什么人家要送你?”
“原因很多呀。国外旅行的礼物啦,或是买了之后却不喜欢啦。”
说到这里,我不由得觉得事情有异。“我问你,我们家现在有多少存款?”
美晴脸对着电视,没有马上回答。我又问了她一次。
“咦?你说什么?”她将头转过来。
“我们家的存款有多少?”
“咦?有多少哩?”她偏头想。
“存折拿来给我看。”
“看是可以,可是我最近没有去刷本子,你看了也没用。”
“你提钱的时候,没有收据吗?”
“呃,那种东西我平常都会丢掉。”
“那么,你下次记得看。”
“嗯,我知道了。”
我将家里的钱全权委托美晴管理,连银行的提款卡也交给了她,有她提款,再从中给我零用钱。
之后过了几天,她还是没有去查银行存款金额。我一催促,她就说什么忙得没空去银行,或是不小心忘了。我被逼急了,直接从公司打电话到往来银行,报上姓名之后再说出账户号码,询问存款金额。听到银行行员的回答,我的心脏差点停掉。那个数字竟然是负的。换句话说,别说是存款了,我们还负债。我在电话中询问事情为什么会变这样。对方是一个女性行员,好像被我怒气冲冲的语气吓到,连忙解释说是提款卡最高可以预借到定期存款金额的九成。
那天下班时间一到,我马上离开公司。一回到公寓,客厅里传来高分贝的谈话声。我马上察觉到,她们是美晴一起打高尔夫球的朋友。玄关并排着两只不曾看过的鞋子。她们似乎是发现我回来了,谈话声戛然止息。
我一走进客厅,除了美晴,还有两个女人。她们低头说:“打扰了。”两个人都和美晴差不多年纪。一个身穿黑底的衣服,另一个则一身色彩斑斓,两人的打扮都给人一种花俏的印象。
“那么,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身穿色彩斑斓衣服的女人站起身来,另一个人也随着起身。
“这样啊。那么,改天见。”美晴在玄关目送两人的离去。
“她们是一起在高尔夫球学校打球的朋友。”美晴回到客厅说。
“美晴。”
“听说她们改天要去夏威夷打高尔夫球。很棒吧?”
“那不重要。你在那边坐一下。”我指着沙发。
“到底怎么了?”她狐疑地坐下来。
我站着说:“我今天查过银行存款金额了。”
那一瞬间,美晴的眼神立即沉了下来。看到她的模样,我心里凉了一大截:“果然没错啊。”我原本还希望其中有什么误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存款金额居然是负的。太奇怪了吧?你给我解释清楚!”我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着说着,心情就激动了起来。
“对不起。”美晴坦率地道歉,双手放在膝上,头低低的。
“我不是叫你解释清楚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提太多钱出来,所以银行里没钱了。”
“我知道。我是在问你,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
“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吧?你为什么要瞒我瞒到今天?”
“我说不出口。”
“你不说打算怎么办?纸是包不住火的,你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不断喘着大气。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你连定期存款的部分都花光了,接下来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美晴双手抱头,像个小孩子撒娇似地不断扭动身体。
“结果是你在高尔夫上花了太多钱,对吧?你说家里的经济你会想办法,结果却动用了定期存款,对吧?每个月都透支,于是你提定期存款来填补,反复几次之后,就成了今天的局面,对吧?”
她默默地点头。
“搞什么鬼啊你!”我气愤地跺脚。“除了高尔夫,连那些高级皮包、衣服也都是你自己花钱买的,对吧?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全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我没有骗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没有买那么多东西,而且那些真的是在折扣商店里买的。这点请你相信我。”
“那些都不重要!”我踢倒沙发。“定期存款原本有两百万哦!你知道我是用怎样的心情存下那些钱的吗?想做的事情没做,想买的东西也忍住没买菜存下来的钱。那些钱是为了将来买自己的房子存下来的。现在呢?只剩下五十万不到。你打算怎么办?说啊!你到底要怎么赔我?!”
她说了什么,胆太小声,我没听到。
“啊?你说什么?讲清楚一点!”
“……你。”
“什么?”
“我会还你。”她低着头说。“我会工作赚钱还你。”
“别开玩笑了!”我捶打沙发的椅背。“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给我听好了!花钱很简单,但要赚超过一百万的钱却很困难!那是我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才存下来的一笔钱,而你却……因为我好说话,把那些……”我气到说不出话来。
美晴突然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双手着地,整个人伏在地上向我磕头赔罪。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一开始我并没有那个意思,可是在大家的邀约之下……。我心想,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但是,我好寂寞,我怕大家如果再也不来约我的话……。我不想被当成是难相处的人。”她的泪水扑簌簌地洒落在地板上。看到她那样,我原本激动的情绪快速冷却下来。
“像我们这种领死薪水的人,从一开始打高尔夫就是个错误。”
“我不会再去打高尔夫了。”她低着头继续讨饶。
“真的是……”我咂舌,坐在沙发上用手搔头。
我感觉美晴站了起来,但没有看她,但没有看她。她一声不吭地离开客厅,我以为她刚哭过,大概是去洗脸了。
然而,过了好一阵子,她还是没回来。我开始担心起来,跑去看她怎么了。她不在洗脸台前,倒是里头浴室的门没关,我往里面一看。
美晴割腕倒在地上。
送到医院后医师说美晴只是划伤了皮肤,原来要切断血管没有想象中容易。她之所以会晕过去,似乎是因为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
美晴在医院睡了两、三个小时之后,我便带她回家了。她一直默不作声,我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那之后的几天,美晴也几乎不开口,整天郁郁寡欢,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寝室里躺着。
我决定自己管理提款卡和存折,尽量不去想花掉的钱,而且总觉得事到如今还去责备看似在反省的妻子,有失成年人的气度。我决定将这件事当做是她不习惯婚姻生活累积了一些压力,才会透过打高尔夫和疯狂采购消除压力。
然而,问题却没有因此而获得解决。
渐渐地,家里开始脏乱了起来。美晴变得不太做家事。每天我下班回到家,美晴别说是准备晚餐,就连食物也没买,只是一脸嫌麻烦地将囤积的冷冻食品加热摆上桌。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之后,我念了她一顿,她却以“今天累了”或“这个月没剩什么生活费了”为借口搪塞。而且她的语气渐渐变得不耐烦,不久之后甚至只是口头上敷衍了事。她好像无时无刻都处在焦躁不安的状态,我若对她略有微词,她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
“老公,我可以出去工作吗?”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美晴看也不看我的脸,用平常那种随意的口吻问我。
“去哪工作?”
“我一个朋友在池袋开居酒屋,找我去帮忙。”
“居酒屋啊……”
“就是端端菜,洗洗盘子而已。”
“是哦。”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
我看着美晴。她也面对着我。她的目光涣散无神。“我每天都过着枯燥乏味的日子。每天送你去上班之后,就只能一直我在屋子里看电视。我已经受够了自己一个人。最近朋友也不打电话给我了。我把一些约会退掉之后,渐渐地谁也不约我了。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有趣吗?我现在一点生活意义都没有。”
“所以你想工作吗?”
“我也有权享受人生吧?可是看看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我什么都不能做。所以我才想,玩的钱至少要自己赚。再说,到外面工作可以认识很多朋友,也可以转换心情。”她说话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一开始看着我的眼神也渐渐偏到别的地方去,最后她盯着桌子跟我说话。
这理由和刚开始高尔夫的时候一样。我想,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我说,要不要生个小孩?”我试探性地问。“一旦有了孩子生下来,你的想法一定会有所改变。”
听我这么一说,美晴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我既然闲着没事做,干脆去带小孩吗?意思是生活中只有家事太无趣的话,就找点更累人的工作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然你是什么意思?我想要把自己的生命用在自己的身上,要是生了小孩,岂不是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你不也说过你想要小孩吗?”
“那是将来有一天。可是,那和这是两回事。我还没有享受到任何的人生乐趣。再说,依照我们目前的经济状况,要是生了小孩,生活会很难熬的。你的薪水又不会突然倍增,你说是吧?”
我们对于生小孩的意见一向对立。我想要早点打造一个家,所以想要早点有小孩,但她却说现在不要小孩。不过实际上带小孩的人是她,所以我也没办法强迫她。结婚前她还装出一副喜欢小孩的样子,没想到结婚后竟然会有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居酒屋要晚上上班吧?家里的事怎么办?”
“我至少会先把你的晚餐准备好再去上班,不会造成你的困扰。这样可以了吧?”
“可是那样一来,我们的生活作息就错开了。我们不就都见不到面了吗?”
“我会在你睡觉之前回来。再说,还有假日呀。与其每天大眼瞪小眼,那样反而比较有新鲜感。”
我词穷了。结婚才没多久,她竟然就说出“大眼瞪小眼”这种话,真令我感到震惊。
“还是不行吗?”她叹气地说。“我从今以后都得一直过着像现在这样的生活吗?毫无娱乐可言,只能像个黄脸婆关在这间房子里变老变丑吗?”
“没人那么说。”
“可是你眼下之意就是要我这么做,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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