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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之神的孩子全跳舞

_4 村上春树(日)
尼米特约略绽开表情:“不是,大夫,我不做饭菜。请人做的。”
她想问是谁,但马上作罢。还是按拉伯特所说,默默地交给尼米特办好了,那样一切都
会一帆风顺。蛮有水平的三明治。吃罢休息,用随身带的袖珍放唱机听尼米特借给的
本尼·古德曼的磁带,看书。午后又游了一会儿,三点来钟返回别墅。
五天时间过得一模一样。她尽情游泳,吃蔬菜奶酪三明治,听音乐,看书,除游泳池外
哪也没去。早月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的休息,是全然不思不想。
在此游泳的总是早月一个人。这座位于山谷间的游泳池,用的可能是抽上来的地下水,
凉津津的,刚下水时凉得令人屏息,要游上好几个来回才能觉得水温恰到好处,身体才能暖
和过来。爬泳游累了,便摘了防水镜仰泳。白白的云絮在空中漂浮,鸟儿和蜻蜒从头上飞
过。早月心想,若能永远如此多妙。
“你在哪儿学的英语?”游泳归来途中,早月在车上问尼米特。
“我在曼谷市内给一位挪威宝石商开车,开了三十三年。那期间一直用英语同他交
谈。”
原来如此,早月明白过来了。这么说,在巴尔的摩那家医院工作时,同事中有一位挪威
医生,讲的便是这般模样的英语。语法一丝不苟,语调少有起伏,不出现俚言俗语,而且简
洁易懂,但多少有点单调乏味。来泰国居然听到地道的挪威式英语,事情也真奇妙。
“那位先生喜欢爵士乐,在车上总用磁带来听。这样,我作为司机也就自然而然地对爵
士乐发生了兴趣。他三年前去世时,连车带磁带让给了我,现在播放的就是其中一盒。”
“就是说,雇主去世后你开始独立,为外国人当导游兼司机了?”
“正是。”尼米特说,“泰国导游兼司机的人固然不少,但自己拥有‘奔驰’的恐怕只
我一个。”
“你肯定得到雇主信任来着。”
尼米特沉默良久,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之后开口道:“大夫,我是独身,从没结过
婚。三十三年时间里,可以说我每天都是那位先生的影子。跟他去所有的地方,帮他做所有
的事,简直成了他的一部分。久而久之,连我自己真正需求什么都渐渐模糊起来。”
尼米特略微调低音响的音量。音色厚重的高音萨克斯管正在独奏。
“就说这支曲吧。他对我说:‘好么,尼米特,好好听这曲子,听科尔曼·霍金茨即兴
演奏的每一个音节,一个都不要听漏。竖起耳朵,听他想用一个个音节向我们诉说什么。他
诉说的是自由魂——力图从胸中挣脱出去的自由魂的故事。这样的灵魂我身上有,你身上也
有。喏,听出来了吧?那热辣辣的喘息,那心的震颤?’我就一遍又一遍反复地听,全神贯
注地听,听出了灵魂的呐喊。但我没有把握,不知是不是果真用自己的耳朵听出的。同一个
人相处时间久了,并且言听计从,在某种意义上就和他同心同体了。我说的您可理解?”
“大概。”
听尼米特如此述说的时间里,早月蓦然觉得他同主人说不定有同性恋关系。当然这不过
是直觉性推测,并无根据。不过倘若这样假设,他的意思似乎就不难理解。
“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假如人生再一次给到我手上,我也势必做相同的事,完全相同
的事。您怎么样呢,大夫?”
“不清楚啊,尼米特。”早月应道,“预料不出。”
尼米特再没作声。他们越过有灰毛猴的山,返回别墅。
最后一天——翌日要回日本那天,游泳归来途中,尼米特把早月领到附近一个村庄。
“大夫,有个请求,”尼米挎对着后视镜中的早月说,“一个私人请求。”
“什么事呢?”早月问。
“能给我一个小时左右么?有个地方带您去一下。”
早月说没关系,也没问什么地方。她早已打定主意:凡事只管交给尼米特好了。
那个妇女住在村庄最尽头处一座小房子里。穷村子,破房舍。山坡上是像叠积起来一般
的逼仄的水田。家畜又瘦又脏。路面全是水洼。到处飘着牛粪味儿。阳物整条探出的公狗四
下转来嗅去。50cc的摩托车发出刺耳的噪音,把泥水溅往两侧。近乎一丝不挂的儿童并立路
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尼米特和早月的汽车穿过。早月又吃了一惊,想不到那么高级的度假村
近旁就有如此寒碜的村落。
是个老女人,大概快八十岁了。皮肤如粗糙的皮革一般黑乎乎的,深深的皱纹成了纵横
的沟壑遍布全身。腰弯了,穿一件尺寸不合身的松松垮垮的裙子。见到她,尼米特合起双手
致意,老年妇女也合起双手。
早月同老女人隔桌对坐,尼米特坐在横头。尼米特同老女人先说了一会什么。对方的声
音与年龄相比有力得多,牙也似乎完整无缺。随后老女人面对正前方,注视着早月的眼睛,
目光敏锐,一眨不眨。给对方一看,早月很有些沉不住气,觉得自己好像成了被关进小屋子
无路可逃的小动物。意识到时,她已浑身冒汗,脸上发烧,呼吸变粗,于是想从手袋里掏荷
尔蒙片咽下去。但没有水,矿泉水放在车上。
“请把双手放在桌面。”尼米特说。
早月按他说的做了。老女人伸出手,握住早月的右手。那手不大,但很有力。对方一言
不发,只管握住早月的手,端视早月的眼睛,如此大约过了十分钟(或者两三分钟也未可
知)。早月懒懒地回视老女人的眼睛,不时用握在左手里的手帕擦一把额头的汗。十分钟
后,老女人大大吁了口气,放开早月的手,随即转向尼米特,用泰语讲了一阵子。尼米特译
成英语:
“她说你体内有一颗石子,又白又硬的石子,大小同小孩拳头差不多。至于从哪里来
的,她也不知道。”
“石子?”早月问。
“字是写作‘石’。因是日语,她不会念。用黑墨小小地写着什么字。是颗旧石子,想
必你带着它度过了好多年月。你一定要把石子扔到什么地方去才行,否则死后烧成灰,也还
是有石子剩下。”
接着,老女人转向早月,用缓慢的泰语说了很多。从音调上可以听出内容很重要。尼米
特又译成英语:
“不久你可能梦见大蛇,一条从墙洞里长拖拖地爬出来的大蛇。绿色,浑身是鳞。蛇爬
出一米左右时,你要抓住它的脖子,抓住别松手。蛇看上去可怕,但不加害于人。所以不要
害怕,双手紧紧抓住。用全力抓,把它当成你的命脉,抓到你醒来为止。蛇会把你的石子吞
下去的。明白了?”
“可那到底……”
“请说明白了。”尼米特用严肃的声音说。
“明白了。”早月说。
老女人静静地点头,然后再次转向尼米特说了些什么。
“那个人没死。”尼米特翻译道,“完好无损。这或许不是你所希望的,但对你实在是
幸运的事。感谢自己的幸运!”
老女人又对尼米特短短地说了一句。
“结束了。”尼米特说,“回别墅吧。”
“那是占卜什么的吧?”车中,早月问尼米特道。
“不是占卜,大夫。如同你治疗人们的身体一样,她治疗人们的心灵。主要预言梦。”
“那样的话,该放下酬金才是吧。事情来得突然,让我好生吃惊,都忘得一干二净
了。”
尼米特准确地快速转动方向盘,拐过山路的急转弯。“我付过了。款额不值得您介意,
权作我个人对您的好意好了。”
“这为什么?”
“您很漂亮,大夫。聪明、刚强,但看上去心上总像有一道阴影。往后,你要准备慢慢
走向死神才行。若在生的方面费力太多,就难以死得顺利。必须一点点换挡了。生与死,在
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大夫。”
“我说,尼米特。”早月摘下太阳镜,从靠背上欠起身。
“什么,大夫?”
“你可做好顺利死去的准备了?”
“我已死去一半了,大夫。”尼米特像是在诉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天夜里,早月在宽大洁净的床上哭了。她认识到自己正缓缓地向死亡过渡,认识到自
己体内有一颗又白又硬的石子,认识到浑身是鳞的绿蛇正潜伏在某处黑暗中。她想起未曾出
生的孩子。她抹杀了那个孩子,投进无底井内。她恨一个男人持续恨了三十年之久,惟愿他
痛苦不堪地死去,为此她甚至在心底盼望发生地震。在某种意义上,那次地震是自己引起
的。那个男人把自己的心变成了石头,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石头。灰毛猴们在远方山中默默
无声地注视着她。“生与死,在某种意义上是等价的,大夫。”
在机场服务台托运行李后,早月把装在信封里的一百美元递给尼米特,说:“多谢你
了,你让我度过一个愉快的休假,这是我个人性质的礼物。”
“让您破费了,谢谢,大夫。”
“对了,尼米特,可有时间和你两人在哪里喝杯咖啡?”
“乐意奉陪。”
两人走进咖啡屋,早月喝清咖啡,尼米特加了好些牛奶。早月在咖啡托上久久地一圈圈
转动杯子。
“说实话,我有个秘密,有个以前没向任何人公开的秘密。”早月对尼米特开口道,
“一直无法说出口去,始终一个人怀揣这个秘密度日。但今天我想请你听一听,因为恐怕再
见不到你了。我父亲突然死了以后,母亲一句也没跟我商量就……”
尼米特朝早月摊开双手,断然摇头道:“大夫,求求您,往下什么都不要对我说。您要
按那老女人说的做,等待梦的到来。我明白您的心情,可一旦诉诸话语,就成了谎言。”
早月吞回话头,默然合上眼睛,大大地吸了口气、吐出。
“等待梦,大夫。”尼米特劝服似的说道,“现在需要的是忍耐,抛掉话语。话语会成
为石子的。”
他伸出手,悄然抓住早月的手,手的感触是年轻轻、光滑滑的,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就
好像一向保护在高级手套里似的。早月睁眼看他。尼米特松开手,在桌面上交叉起十指。
“我的挪威主人出生于拉普兰。”尼米特说。“您大概知道,拉普兰在挪威也是最北边
的地方,有许多驯鹿。夏天没夜晚,冬日没白天。他来泰国怕是因为受够了那里的寒冷,毕
竟位置完全相反嘛。他热爱泰国,决心埋骨于泰国,可是直到去世那天他都在怀念自己的生
身故乡——拉普兰城。他经常向我提起那个小城。尽管如此,三十三年时间里他一次也没返
回过挪威,其中肯定有某种特殊缘由。他也是个身怀石子的人。”
尼米特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然后小心翼翼放回咖啡托,不让它发出声响。
“一次他跟我谈起北极熊,说北极熊是何等孤独的动物。它们一年只交配一次,知道
吗,一年仅仅一次。夫妇那样的关系,在它们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冰封雪冻的大地上,一
只公熊同一只母熊不期而遇,在那里交配。交配时间不长。交配一完,公熊就像害怕什么似
的,慌忙从母熊身上跳下,跑着逃离交配现场——那可真叫一溜烟,头也不回地逃开。往下
一年时间,它就在深深的孤独中度过。根本不存在所谓相互交流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心的沟
通,这就是北极熊的生活。总之——至少——我的主人是这样跟我讲的。”
“很有些不可思议。”早月说。
“是啊,是不可思议。”尼米特现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当时我问主人来着:那么北极
熊活着到底为了什么?结果主人浮现出得意的微笑,反问我说:‘喂,尼米特,那么,我们
活着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飞机离陆起飞,系好安全带的提示消失了。我将这样重返日本,早月想道。她打算考虑
一下将来,旋即作罢。话语将成为石子,尼米特说。她深深缩进座位,合起双眼。她想起在
游泳池仰泳时望见的天空颜色,想起埃劳尔·加纳演奏的《四月的回忆》旋律。她想睡一
觉。反正要先睡一觉,然后等着梦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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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蛙君救东京
 
片桐一进宿舍,见一只巨大的青蛙正在等他。青蛙两条后腿立起,高达两米有余,且壮
实得可以。片桐仅一点六米,又瘦,完全给青蛙的堂堂仪表镇住了。
“请管我叫青蛙君好了。”青蛙声音朗朗地说。
片桐说不出话,只顾大张着嘴站在门口不动。
“别那么大惊小怪,根本不会加害于你,请进来关上门再说。”青蛙君道。
片桐仍然右手提公文包,左手抱着装有青菜和马哈鱼罐头的超市纸袋,一步也挪动不
得。
“喂喂,片桐先生,快关门脱鞋呀。”
听得对方叫自己名字,片桐这才醒过神来,于是乖乖关上门,纸袋放在地板上,公文包
却仍然挟在腋下,脱去皮鞋,然后被青蛙君领到厨房餐桌旁的椅子坐下。
“我说片桐先生,”青蛙君说,“你不在家时我擅自登堂入室,实在有失礼节,你怕也
吃惊不小。不过此外别无他法。如何,不来点茶吗?料想你快回来了,水已经烧好。”
片桐腋下仍紧紧挟着公文包。怕是一种恶作剧吧?是谁披一张青蛙画皮来寻自己开心
吧?可这个哼着小曲往茶壶里倒水的青蛙君,无论体形还是动作,怎么看都是地道的青蛙无
疑。青蛙君将一个茶杯放在片桐眼下,一个放在自己面前。
“多少镇定些了吧?”青蛙君啜着茶说。
片桐依然瞠目结舌。
“按理,该事先约定好了才来。”青蛙君说,“这点我十分清楚,片桐先生。一回家就
突然一只大个儿青蛙等在那里,无论谁都会吓一大跳。不过,我的确是为一件非常重大的急
事而来,失礼之处,还望包涵。”
“急事?”片桐好容易说出了一句还算是话的话来。
“是急事,片桐先生。再怎么说,我也不至于无事随便跑到别人家来。我并非那么不懂
规矩。”
“同我工作有关的事情?”
“回答既是Yes ,又是No。”青蛙君歪起头道,“既是No,又是Yes 。”
片桐心想,这回可要冷静些才行。“吸支烟不碍事吧?”
“不碍事,不碍事。”青蛙君笑吟吟地说,“不是你的家么?用不着一一向我请示。烟
也好酒也罢,悉听尊便。我本身倒是不吸烟,可总不至于在别人家里强调自己的厌烟权。”
片桐从风衣袋掏出香烟,擦燃火柴。给烟点火时,他觉察手在颤抖。青蛙君从对面座位
上饶有兴味地注视这一连串动作。
“说不定,你是跟哪个团伙有关系吧?”片桐一咬牙,问道。
“哈哈哈哈哈哈,”青蛙君笑了起来,笑声高亢而开朗,笑罢用带蹼的手“啪”一声拍
了下膝盖。“你片桐先生也够有幽默感的嘛。可问题是——不是吗——这世上就算再人才紧
缺,暴力团也不至于雇用什么青蛙吧?那样岂不沦为世间笑柄?”
“你若是前来交涉推迟还贷的事,那可是白跑腿。”片桐说得斩钉截铁,“我个人毫无
决定权。我不过依照上头的决定,奉命行事罢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你,无论哪种形式的。”
“我说片桐先生,”说着,青蛙君将一根手指朝上竖起,“我不是为那种鸡毛蒜皮的琐
事登门拜访的。你是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贷款管理科股长助理,这点我知道。但我要
谈的同偿还贷款没有关系,我所以来此,是为了挽救东京,使东京免遭毁灭。”
片桐环视四周:说不定有摄像机在对准这场煞有介事的恶作剧。但哪里也没有什么摄像
机,一间小宿舍罢了,没有地方容得下一个人藏身。
“这里除了你我不存在任何人,片桐先生。你大概觉得我这青蛙神经出故障了吧?或者
以为是白日做梦也不一定。可我神经没出故障,你也不是白日做梦——事情没有比这更严肃
的了。”
“喂,青蛙先生,”片桐说。
“青蛙君!”青蛙君又竖起一指纠正道。
“喂,青蛙君,”片桐改口道,“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我没能很好地把握事态。现在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还弄不明白。所以,提个小问题可以么?”
“可以可以。”青蛙君说,“相互理解至为重要。有人说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体,我也
认为这一见解十分有趣,其中自有道理。遗憾的是眼下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绕这个愉快的
弯子。如果能以最短距离达到相互理解,那是再妙不过的。所以,有什么尽管问好了。”
“你可是真正的青蛙?”
“当然是真真正正的青蛙,如你所见。不是隐喻不是引用不是解构主义不是抽样调查
——不是那种麻麻烦烦的玩艺儿,而是实实在在的青蛙。不信我叫一声看看?”
青蛙冲天花板大动其喉节:咕哇、咕哇,咕哇咕哇哇——、咕咕哇。叫声振聋发聩,触
在墙壁上的额头都一下一下发颤了。
“明白了,”片桐慌忙道。宿舍的墙很薄。“可以了,你果然是真正的青蛙。”
“或许也可以说我是作为总体的青蛙。就算那样,也改变不了我是青蛙这一事实。假如
有人说我不是青蛙,那家伙定是卑鄙的说谎鬼,要坚决把他砸得粉身碎骨!”
片桐点下头,拿杯子喝了口茶,让心情镇静下来。
“你说要让东京免遭毁灭?”
“说了。”
“究竟是怎样一种毁灭呢?”
“地震。”青蛙君以沉重的语气说。
片桐张嘴看着青蛙君,青蛙君也好一会不声不响地盯视片桐,双方就这样对视着。随
后,青蛙君开口道:
“非常非常之大的地震。地震将于二月十八日早上八时半左右袭击东京,也就是三天
后。程度恐怕比上个月的神户大地震还要严重,预计地震将使大约十五万人丧生,大多数死
于交通高峰时间段的车辆脱轨、倾翻和相撞。高速公路四分五裂。地铁土崩瓦解。高架电车
翻筋斗。煤气罐车大爆炸。大部分楼房化为一堆瓦砾,把人压瘪挤死。到处火光冲天。道路
全然不堪使用,救护车和消防车也成了派不上用场的废物。人们只能无谓地死去。死者十五
万人哟!不折不扣的地狱。人们将重新认识到城市这一集约化状态是何等的不堪一击。”说
到这里,青蛙君轻轻摇了下头。“震源就在新宿区政府附近,即所谓垂直型地震。”
“新宿区政府附近?”
“准确说来,就是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的正下方。”
一阵滞重的沉默。
“那么就是说,”片桐道,“你是想阻止这场地震的发生?”
“是的。”青蛙君点了下头,“正是。我和你一起下到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的地
底,在那里同蚯蚓君战斗。”
片桐作为信用银行贷款科的职员,此前可谓身经百战。大学毕业就在东京安全信用银行
工作,十六年来一直从事贷款管理业务。一句话,就是负责追还贷款。这绝对不是讨人喜欢
的活计。谁都想负责向外贷款,尤其在泡沫经济时代。由于资金过剩,凡有大致可作担保的
土地、证券之类,贷款员都几乎有求必应,要多少贷多少,业绩亦由此而来。然而贷款鸡飞
蛋打的时候也是有的,这种时候出面处理就成了片桐们的差事。特别是在泡沫经济破灭之
后,他们的工作量直线上升。首先是股票下跌,继之地价下挫。而这样一来,担保就失去了
本来意义。上头给的死命令是:务必抠现金回来,不管多少!
新宿歌舞伎街是暴力的迷宫地段,既有早已有之的黑帮,又有韩国系统的暴力团组织,
还有中国人组成的黑社会。枪支、毒品泛滥成灾。巨额资金由一只黑手流向另一只黑手,从
不浮出水面。人如烟雾消散一般杳无踪影也不算什么希罕事。去催还贷款时,片桐也有几次
遭到黑帮分子的包围,一片喊打喊杀声。不过他倒没怎么害怕。杀死信用银行的外勤人员又
何用之有呢?要杀便杀好了!所幸他一无妻子二无子女,双亲早已去世,弟妹也由自己费心
费力送出大学结婚成家了,即使现在被杀死在这里,也不会麻烦什么人。或者说,片桐本身
也不感到有何麻烦。
不料片桐这样眉头都不皱一下地泰然自若,围攻他的黑帮分子反倒似乎不知所措了。片
桐因之在这个圈子里变得小有名气,被公认为胆量过人。但此时,片桐却一筹莫展,完全摸
不着头脑。到底是怎么一码事呢?蚯蚓君?
“蚯蚓君指的谁呢?”片桐战战兢兢地问。
“蚯蚓君住在地下,庞然大物,一皱肚皮就起地震。”青蛙君说,“而且马上就要皱肚
皮了,大皱特皱。”
“蚯蚓君恼火什么呢?”
“不知道。”青蛙君说,“谁都不晓得蚯蚓君黑乎乎的脑袋里想什么,连长得什么样都
几乎没人瞧见。平时他总是一个劲儿昏睡不醒,已经在地底的黑暗与温暖中连续睡了几年几
十年之久。眼睛自然也退化了,脑浆在睡眠过程中化得黏黏糊糊,成了另外一种东西。我猜
想他实际上已什么都不考虑,仅仅用身体感受远处传来的声响和震颤,一点一点吸纳、积存
起来罢了。并且,其中的大部分由于某种化学作用,都转换成仇恨这一形式。至于何以如
此,我是不明白,这是我无从解释的。”
青蛙君注视着片桐的脸,沉默良久。他在等待自己的话语渗入片桐的脑袋。随后,他又
说了下去:
“您可别误解了,我个人对于蚯蚓君绝对不怀有反感或敌对情绪,也不认为他是恶的化
身。当然啰,想交朋友的念头也谈不上。不过我想在某种意义上,蚯蚓君那样的存在对于世
界恐怕也是必要的。问题是时下的他已成为不可坐视不理的危险的存在。这次他睡的时间实
在太长了。由于长年累月吸纳积蓄的种种憎恨,蚯蚓君的身心现已空前膨胀。何况上个月的
神户大地震又突然打破了他深沉而惬意的安眠,惹得他怒不可遏。他要把怒气一古脑儿爆发
出来,给地面带来骇人听闻的灾难:也罢,既然如此,我也在东京城搞一次大地震好了!关
于地震的日期和规模,我已从几只要好的巨虫那里得到了可靠情报,确凿无误。”
青蛙君闭上口,说累了似的轻轻合起眼睛。
“所以,”片桐说,“你我两人将潜入地下同蚯蚓君战斗,阻止地震的发生?”
“一点不错。”
片桐拿起茶杯,又放回桌面。“我还是没弄明白,你为什么选我作你的搭档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目不转睛地盯视片桐的双眼,“我一向敬佩你的为人。十六年
里,你默默从事着别人不愿干的、不惹人注意而又危险的工作,我十分清楚这是何等的不容
易。遗憾的是,无论上司还是同事,都没对你的工作表现给予应有的评价。那帮人肯定还没
意识到,可是你毫无怨言,不被承认也好,不出人头地也好。
“不光是工作。父母双亡以后,你一个男人一手把十几岁的弟妹培育成人,送进大学,
连结婚都是你操的心。为此,你不得不大量牺牲自己的时间和收入,自己却没结上婚。然而
弟妹们根本不感谢你这番操劳,半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反而瞧不起你,干的全是忘恩负义
的勾当。让我说来,这简直十恶不赦,真想替你狠狠教训他们一顿。而你,却不怎么生气。
“坦率地说,你是有些其貌不扬,又不能说会道,所以才被周围人小看。但我清楚得
很,你是一位堂堂正正的富有勇气的男子汉。虽然东京城大人多,但作为共同战斗的战友,
唯独你最查信赖。”
“青蛙先生,”片桐说。
“青蛙君!”青蛙君又竖起指头纠正。
“青蛙君,你对我怎么了解得这么详细?”
“我这么长时间的青蛙也不是白当的,世上该看的东西都一一看在眼里。”
“不过,青蛙君,”片桐说道,“我力量不大,地底情况又一无所知,一团漆黑中跟蚯
蚓君斗,我还是觉得力不胜任。比我更厉害的人也是有的吧?耍空手道的啦,自卫队的特攻
队员啦……”
青蛙君飞快地转了一圈眼珠。“片桐先生,实际战斗任务由我承担。但我一个人干不
来,关键就在这里。我需要你的勇气与正义感,需要你在我身后鼓励我——‘青蛙君,上!
别怕,你一定胜,你代表正义!’”
青蛙君大大地张开双臂,又“啪”一声搁在膝头上。
“实话跟你说,我也害怕摸黑跟蚯蚓君战斗。我向来是热爱艺术、同大自然休戚与共的
和平主义者,根本不喜欢什么战斗,这次纯属迫不得已。战斗肯定异常激烈,不能活着回来
都有可能。但我不躲不逃。如尼采所说,最高的善之悟性,即心不存畏惧。我求之于你的,
就是希望你分给我以勇往直前的勇气,诚心诚意地声援我。可明白了?”
话虽这么说,但片桐还是疑团一大堆。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也未尝不可相信青蛙君所
说的——不管内容听起来多么不现实——青蛙君的表情和语气里有一种直透人心的真诚。在
信用银行最艰苦的部门摸爬滚打过来的片桐,一向具备感受这种真诚的能力,简直可以说是
第二天性。
“片桐先生,我这样一只大个青蛙突然大模大样地跑来端出这码子事,还叫你全盘相
信,你肯定要左右为难。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我认为。所以我要让你看一个证据,以证
实我的存在。近来你在为东大熊贸易公司赖账的问题而焦头烂额吧?”
“的确。”
“同暴力团有关系的无赖股东在背后捣鬼,策划让公司破产,以便把贷款一笔勾销。负
责贷款的也不充分调查就嘻嘻哈哈甩出钱去,揩屁股的照例是你片桐。可这回的对手不大好
惹,怎么都不肯就范,背后甚至还有政治家的影子晃来晃去。贷款总额大约七亿日元。这样
理解可以吧?”
“正是这样。”
青蛙君最大限度地向上摊开双手,大大的绿色划水蹼如薄薄的羽翅“刷”地展开了。
“片桐先生,不必担心,交给我这青蛙君好了。明天早上一切将迎刃而解,你只管睡安
稳觉就是。”
青蛙君站起身,微微一笑,旋即变得鱿鱼干一般扁平扁平的,“吱溜溜”从闭合的门缝
里钻了出去。片桐一人剩在了房间里。餐桌上留下两个茶杯,此外别无显示青蛙君曾在房间
里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翌日九点刚一上班,他桌上的电话便响了。
“片桐先生,”一个男子事务性的语声,冷冰冰的。“我是负责东大熊贸易公司事件的
律师白冈。今天早上委托人同我联系——关于此次贷款问题,保证如数偿还,并就此提交备
忘录。所以,希望您别打发青蛙君过来。重复一遍,委托人希望您别派青蛙君上门。至于个
中详情,我倒是不能完全理解,不过您片桐先生明白了吧?”
“明明白白。”片桐应道。
“麻烦您转告青蛙君好么?”
“一定转告。青蛙君再不会在那边出现。”
“这就好。那么,备忘录明天给您准备好。”
“拜托。”片桐说。
电话挂断。
当天午休时,青蛙君来到信用银行片桐的房间,道:
“怎么样?东大熊贸易公司的事手到擒来吧?”
片桐紧张地环视四周。
“放心,除了你别人看不见我的。”青蛙君说,“不过我是客观存在这一点,这回你可
以理解了吧?我不是你幻想的产物,而是通过实际行动取得那种效果的——我是有血有肉的
实体。”
“青蛙先生,”片桐叫道。
“青蛙君!”青蛙君竖起一根手指加以纠正。
“青蛙君,”片桐改口,“你对他们做什么来着?”
“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所干的不过比煮小卷心菜略为费点事儿罢了。只是威胁了
一下。我给予他们的是精神恐惧。一如约瑟夫·康拉德所写的,真正的恐惧是人们对自己的
想像力怀有的恐惧。怎么样?片桐先生,旗开得胜吧?”
片桐点点头,点燃香烟。
“像是啊。”
“那么,可以相信我昨晚的话了吧?和我一起同蚯蚓君战斗可以么?”
片桐叹息一声,摘下眼镜擦拭。“不很感兴趣。真的势在必行不成?”
青蛙君点了下头:“这属于责任与名誉问题。即使再不情愿,我和你也只能潜入地下同
蚯蚓君决一胜负。万一战败死了,谁也不会同情,而若顺利降服蚯蚓君,也没人表彰。就连
脚下很深很深的下面有过这场战斗,人们都不知道。孤独的战斗啊,彻头彻尾的。”
片桐看了一会自己的手,又转眼注视了一会从烟头升起的烟,说道:“跟你说,青蛙先
生,我可是个平庸之人。”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但片桐没有理会。
“我是个非常平庸的人,不,连平庸都谈不上。脑袋开始秃了,肚子也鼓出了,上个月
已满四十。还是扁平足,体检时说有糖尿病征兆。同女人睡觉都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且对
方是风月老手。催债方面在圈内倒是多少得到了承认,可也并非有人尊敬。银行里也好,私
生活方面也好,中意我的人一个也没有的。笨嘴笨舌,怕见生人,交友都不会。运动神经零
分一个,唱歌五音不全,三块豆腐高,包茎,近视,甚至散光。一塌糊涂的人生!不过吃喝
拉撒睡罢了,干嘛活着都稀里糊涂。这样的人,为什么非救东京不可呢?”
“片桐先生,”青蛙君以奇妙的声音说道,“只有你这样的人才救得了东京。我所以要
救东京,也是为了你这样的人。”
片桐再次喟叹一声:“那,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青蛙君亮出他的计划。二月十七日(即预计地震发生的前一天)深夜钻入地下。入口位
于东京安全信用银行新宿分行地下锅炉房内。揭开墙的一部分,有个竖井。顺绳梯下爬五十
米左右,即可到达蚯蚓君住的地方。两人半夜时分在锅炉室碰头(片桐以加班名义留在办公
楼)。
“既是战斗,可有什么作战方案?”片桐问。
“有的。没有作战方案如何降服对方。毕竟那家伙足有一节车厢大,又浑身滑溜溜的,
连口腔和肛门都无法分辨。”
“具体如何作战?”
青蛙君沉吟片刻,“那还是不说为妙吧。”
“就是最好不要打听啰?”
“这么说也并无不可。”
“假如我在最后一瞬间害怕起来,临阵脱逃,你青蛙先生会怎么样呢?”
“青蛙君!”青蛙君纠正道。
“你青蛙君会怎么样呢,在那种情况下?”
“独自战斗。”青蛙君思考一会说道。“较之安娜·卡列尼娜战胜飞奔而来的火车的概
率,我一个人战胜那家伙的概率恐怕会多上一点点。你读过《安娜·卡列尼娜》吧?”
片桐说没有读过,青蛙君露出些许遗憾的神色。他肯定喜欢《安娜·卡列尼娜》。
“不过我想你断不至于扔下我一个人逃跑。这点我心里有数。怎么说呢,这属于睾丸问
题。遗憾的是我倒没长那玩艺儿。哈哈哈哈。”青蛙君张大嘴笑了起来。不光睾丸,牙齿他
也没有。
意外事发生了。
二月十七日傍晚,片桐遭枪击了。忙完外勤返回信用银行时,在新宿的路上,突然有个
身穿皮夹克的年轻男子蹿到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黑手枪。由于手枪过黑过小,看上
去不像真枪。片桐怔怔地看着对方手中的黑东西,没能察觉枪筒转向自己、扳机即将扣动。
事情实在太荒唐太突如其来了。然而子弹出膛了。
他看见反作用力使得枪口向上一跳,同时右肩窝受到冲击,就像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
片桐以被人踢开的姿势倒在路上。右手提着的皮包飞往相反一侧。对方再次将枪口对准他开
了第二枪。他眼前的酒吧招牌应声炸裂。人们的惊呼声传入耳畔,眼镜飞去一边,眼前的一
切模糊起来。片桐隐约看见男子端着手枪朝自己走近,心想这下自己可完了。青蛙君说真正
的恐惧是对自身想像力怀有的恐惧。片桐果断地关掉想像力开关,沉入没有重量的岑寂之
中。
醒来时,片桐已躺在床上。他首先睁开一只眼,悄悄四下打量,接着睁开另一只眼。最
先进入视野的,是枕边的不锈钢支架和朝自己身体伸来的打点滴的软管。身穿白大褂的护士
也看见了。并且知道自己仰卧在硬板床上,穿一身怪里怪气的衣服,衣服下好像是赤身裸
体。
噢,片桐想起来了,自己走路时被谁打了一枪。击中的该是肩,右肩。当时的光景在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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