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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眼少女

_9 麻耶雄蒿(日)
  虽然表面上轻描淡写地带过,静马内心却是大为沮丧。自从在琴乃温泉听她说了自己没有父亲一事之后,他总是忍不住去想,这孩子可能是自己的骨肉。若在这房中相爱的结晶便是眼前的美影,那么静马或许会愿意再次相信曾经否定的神。如此一来,静马不是静马的那十八年,也就能有一点意义了。同时,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代替山科完成任务。
  然而,在知道眼前的美影不是自己骨肉的同时,静马内心也为美影体内未曾流有弑父凶手的血而感到松了一口气……“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呢?你曾经问过母亲吗?”
  推算起来,美影的母亲应该是在那一年后和她父亲相遇的吧。为了舍弃身为女人的身分而和自己断绝关系的美影,究竟是怎样的男人能让美影委身相许……静马忍不住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兴趣。难道,这就是嫉妒吗?
  “听说父亲是个温柔又聪明的人,只是体弱多病,在我出生前就因肺炎过世了。”
  岩仓的形貌不经意地在静马脑海中浮现。虽然不知道温不温柔,但他确实很聪明。相反的,这两种特质静马都没有。只是,应该不会吧……
  别馆一楼空无一人,没看见岩仓的影子。他现在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纱菜子既然和旬1结了婚,失去作用的岩仓大概被送回老家了吧。仔细想想,他也是个被须轻玩弄在掌心的可怜人。
  “你父亲的名字,该不会叫做岩仓辰彦吧?”
  忍不住还是多嘴问了不该问的事。然而美影却摇着头说:
  “那位是事件时待在琴折家的人吧?我不知道父亲的名字,但就母亲所言,并不是这位岩仓先生。您为什么这么问呢?”
  “不,抱歉。只是我想不出还有谁而已。不过,你母亲在事件后身为名侦探而活跃着,一定会认识很多人嘛。看样子,只有我的时光是一直停滞不前呢。”静马笑着打哈哈。
  “只是,为什么你母亲不肯告诉你父亲的名字呢?”
  “据母亲说,父亲家似乎是相当有名的家族,因此两人的交往遭到强烈反对,而父亲在登记结婚前就过世了。由于母亲和父亲家人恩断义绝,所以她才说我最好不要知道父亲的字比较好,坚决不告诉我。不只是我,她连其他人也不说,就连阿姨都不知道。”
  “那也没有照片吗?”
  “是啊。母亲过世后我整理了她的遗物,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看到美影垂下美丽的双色眼眸,静马这才察觉自己为了满足好奇心而跨越了不该跨越的界线。如果双亲没有结婚的话,那美影就是私生女了。
  “抱歉,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
  “没关系。没有父亲确实有点寂寞,但我还有阿姨啊。阿姨人很温柔,有点脱线,但是很照顾我,就像真的妈妈一样。反倒是我妈好胜心强,不输给男人,又常因为工作不在家,还比较像个父亲呢。所以,虽然和别人家有点不一样,不过我也算是拥有双亲喔!”
  年纪足可当自己女儿的少女却如此反过来顾虑自己的心情,使静马更不好意思了。
  然而母代父职的美影也在半年前死了。静马握住眼前美影的手。
  “美影……我虽然不是那么可靠,不过我会努力,尽量让自己能够代替山科先生的。”
  “谢谢您。那么事件解决之前,就请您多多照顾了。”
  (这话听来不像是客套,美影似乎是真的打从内心感到喜悦……静马心想。
  “好啊,我可不会半途逃跑的!只不过关于搜查,我可没办法媲美曾是刑警的山科先生,就算经过十八年,我大概仍然是那个身为见习助手的静马喔。这方面就请你多多包涵啦!”
  看见美影脸上恢复了笑容,静马才提出自己一直在意的事:
  “只是话说回来,美影的推理竟然会出错,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
  虽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美影脸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我也不敢相信。如果母亲真的弄错了,等于是被凶手耍了一场。可是,如果真如旬一先生所言,犯罪手法完全相同的话,就只能承认两起事件的凶手是同一个人了。”
  她坦然吐露着矛盾的心情。这时的模样,恐怕绝对不会在刑警和相关人士面前展露吧。静马心想,光是如此,自己的存在就有意义了。
  “不可能是别人巧妙模仿十八年前的手法吗?”
  “这个可能性很低。瞒过一般人还有可能,但要骗过警方的监识是很难的。尤其是用柴刀砍掉头颅的手法等等……”
  美影遗憾地摇摇头:“从我小时候开始,母亲就把她经手过的事件钜细靡遗地讲给我听,简直就和摇篮曲没两样。我的侦探本事除了母亲直接传授的部分之外,就是透过她讲给我听的这些大大小小事件来获取经验。其中尤以栖苅村的这起事件,母亲更是对我说了无数次。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说不定也对自己的推理存有某些怀疑……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更非得继承母亲的遗志不可。”
  “可是……”
  话才说出口,静马就硬吞下了想反驳的心情。连当年的美影都被耍得团圑转,眼前的美影真的能逮到那个凶手吗?光看外表,她还少了母亲那种强悍,这样的她,真的足以和这堪称恶魔也不为过的凶手相抗衡吗?再说,她比当年的美影还年幼一岁呢。成人后的一年和青春期的十年,分量完全不同。更何况当年的美影是在监护者山科的认可之下,才终于踏出身为侦探的第一步,但现在的美影却是因为母亲的死,而不由分说地航向,险恶的大海……“静马先生想说什么我很明白。老实说,我自己也没有信心。可是我非做不可。一旦继承了御陵美影的名号,我就不能砸了这块招牌。”
  看来她心意已决,阻止她也是白费工夫。最重要的是,事到如今确实也无法夹着尾巴逃走,只能勇往直前了。
  “我知道了。”静马点点头。
  “那么,能请您再将十八年前的事说一次给我听吗?静马先生亲眼见证过十八年前的事,而且是其中唯一立场中立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透过母亲的眼睛和感觉而来,但我想一定也有母亲没亲眼看见、或是她被偏见误导了的部分。因此,熟知当时事件的第三者证词,如今对我而言更为重要。”
  就算她是客套话,被依赖的感觉还是挺不错。换作她的母亲美影,一定会说“老是在发呆的人说的话一点也不重要,没有参考价值”吧!
  接收到美影的决心,静马尽可能详细地将当年的事说给她听。当然,关于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以及和事件无关的部分,他都略过不提。美影有时会追问细节,但多数时候都侧耳倾听。一个小时之后,等静马说完,她便提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事件前一天,当静马跨骑在龙之首上时,是否记得有被谁看见?另一个问题则是,最后须轻大人告白时的表情是怎么样的?
  “关于第一点,美影、也就是你母亲也问过我,但我并没有注意到有谁看见我。至于第二点,当时须轻大人和我们之间有帘子垂着,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整体来说,语调有一种尖细的感觉。当时我以为她是因告解而激动,只是现在想想,或许有什么其他原因也说不定。”
  “这样啊。还有……”
  美影似乎想提出最后!个问题,但静马一问“什么事呢”她却又踌躇着不说出口。
  “没什么,那件事下次再问吧。比起那个,关于这次的事件,静马先生有没有什么想法呢?”
  “我?不,就算你这么问,我也无法回答啊。过去的事件也是一直到最后,我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真是不好意思,给了你完全派不上用场的答案。”
  “根据昨晚对琴折家人的问话,我发现这次事件的发生,似乎没有什么要因——当然,是指到目前为止。”
  “确实如此。既没有恐吓信,也没有即将来临的大难。当今须轻大人身体还健康,还不到引起后继者继位纠纷的时期。那么,美影是认为这起事件不像过去一般经过缜密的计画,而是单纯的偶发事件吗?”
  然而美影却立刻否定。
  “我不这么认为。昨天是因为还无法在刑警们面前断言,所以我才会那么说的;但是从犯案凶器和手法都相同这点看来,我认为这一定是经过计画的犯罪。”
  “那么就是背后隐藏着还不为人知的动机啰?”
  “我是这么想的。这起事件和十八年前的共通点之一,就是被害人都是十五岁。但就过去我母亲对琴折家做的种种调査看来,十五岁这个年龄并未特别和什么相关。当然,也可能存在某种尚未被发现,深埋在黑暗中的理由也不一定……比起那个,我反倒认为我或静马先生来到村子的事,有可能引起骨牌效应,导致事件发生。”
  本以为美影是开玩笑,但她睁大的右眼显示她是认真的。
  “我们?可是,那又是为什么?美影是第一次来栖苅村吧?而我则是十八年当中,一次都没来过啊?”
  “凶手或许是想将已结束的事件再次搬上台面,而我想,我恐怕比静马先生,更有可能是那个契机。”
  “可是,为了这种原因犯下杀人罪,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而且还不是为了对知道当年事件真相的人杀人灭口,当年雪菜根本就还没出生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为什么凶手的目标会是雪菜小姐呢?而且还故意用让人想起十八年前事件的手法?凶手用了和当时同样的手法杀人,就常理来说,将过去的事件封印,多少改变杀人手法,好误导警方以为是模仿犯,对凶手不是比较有利吗?毕竟现在凶手这么做,就能肯定真凶一定在当年的相关人士之中了。”
  “你说得没错,但不能这样想吗——正因为凶手在十八年前完全处于不被怀疑、拥有不在场证明的圈子里,所以才敢放心使用和当年相同的手法?”
  和从前不同,静马侃侃而谈自己对案情的意见。是因为当年受过美影一点训练的关系吗?不过当然,静马对自己说出口的假设并没有自信。他只是学着过去美影所做的,希望自己派不上用场的意见,对现在的美影也能有一点帮助。
  “可是当时拥有完美不在场证明的,摒除由共犯作证的可能性,就只有秋菜被杀时,人在警方拘留所里的登先生而已,但登先生现在又已经辞世了。此外,执行犯也不可能是复数。在那之后我曾向旬一先生确认,包括外公的案件在内,四起杀人事件的手法完全相同。就算有共犯存在,下手的也一定是同一个人。”
  这种程度的事,美影果然都已经想过了。明明她在龙之渊和会客室时已经展现过实力,自己却因为她乖巧文静的外表,就以为她和当年的美影不一样,还是个孩子;但其实,这孩子早已是个独当一面的侦探了,静马再次深刻体认到这一点。
  “说不定……”美影束起的黑发轻轻摇曳,“凶手这么做的原因是为了要让我和世人知道,当年母亲的推理是错的。”
  “换句话说,是为了做给你看,才故意用和当年一样的手法是吗?”
  她微微点头,表情有几分不甘。
  “凶手对自己的犯罪一定相当有信心吧。犯罪者往往有喜欢夸耀自己手法的习性,对方大概是看到我来此地,便忍不住诱惑这么做了吧!”
  静马脑中浮现凶手嚣张的笑容。十八年前的犯罪手段或许残忍,但还能解释成是为了制止大难临头而不得已的做法,某种意义而言还带有一点人性,然而这次的犯罪却是毫无慈悲,凶手甚至可能以此为乐。
  “当然,是不是这样我并不清楚,只是可能性之一罢了。”
  或许是从静马的表情看出他内心的想法,美影赶忙订正了说词。或许她也从母亲那里听说过自己单纯又爱钻牛角尖的个性吧。
  “至于其他的可能性嘛,或许引起我和静马先生来此的事件,也是要因之一。”
  “这样啊……像是龙之首坍方的事是吗?”
  就是因为这起新闻,才让静马得知美影的死,并为了怀念她而来。
  “这是至今能想得到的,我与栖苅村相关的唯一契机。只要知道背后是怎样的宗教狂热在引导这整起事件,一切就能说得通了。不,尽管合理的解释几近完全不可能,但从现象而言确实能够看出这样的倾向。只是,背后的教义到底是什么,我就完全不明白了。”
  美影和她母亲不同,即使有自己不懂的事物,也能坦率承认。静马认为这虽是一种长处,但也是一种弱点。
  “可是……有可能存在着连身为须轻的丈夫、也是被害者父亲的旬一先生都不知道的教义吗?”
  “如果是旁系,是有可能无法获得所有传授的内容。现在的须轻大人当年就属于旁系。就算有谁知道什么,那个人也只可能是须轻大人了吧……”
  “我不认为她会在女儿被杀时还保持沉默。”
  “没错。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或许是凶手在岩仓先生当年留下的古文书籍中发现了什么。”
  “如果是岩仓先生的话,倒是有可能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毕竟刚才还曾怀疑过岩仓是美影的父亲,现在提起他时口气也有些尴尬,但美影却似乎并不在意。
  “听说须轻大人结婚时,他就回大学复学了,只是根据警方调査,两年后他就因为生病而从那所大学退学,在老家过了四年之后,现在离开老家,下落不明。”
  “这么说来,他也可能回到这村子里了?”
  岩仓在这里生活时,几乎没有离开过琴折家,因此没有多少村人认得出他。
  “也是有这个可能性,但就算能用假名伪装潜入村内,他要进出琴折家还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得没错。”
  被指出根本性的错误,静马只好抓抓头掩饰害臊。自己果然当不成山科,顶多是个见习助手罢了。
  “……母亲曾看透琴折家传说的另一面,但我却连一点蛛丝马迹都不到,可见我还需要磨錬。”
  说到最后,美影的声音都萎缩了。小小的身体必须背负被害者的悲伤、母亲的屈辱,以及事件的真相,令人看了好不忍心。
  然而,对积极前进的少女,慰勉的话语是没有意义的。到底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关于这点,就连静马自己也不清楚。
  05
  走到问话时没有到场的月菜、花菜两姊妹房门口,就看到和生像个门神似地守在那里。那间房间就是以前夏菜她们住的房间。一问之下,原来是昌紘他们交代说,二十四小时都得有人守在门口。当美影表示自己已经获得旬一的许可之后,“请小心尽量不要刺激到她们。这两个孩子都还没完全从打击中恢复。”
  和生用忧郁的声音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让了开来。
  就像过去的夏菜与秋菜,现在的月菜和花菜也长得一模一样。两人的眼中都满是哀伤。事件发生还没几天,她们想必比当时的夏菜秋菜,更难从悲伤中站起来吧!
  两人都有着一头长发;月菜将头发绑在脑后,花菜则是分成两边系起。除了服装之外,两人的差别顶多就只有发型了。她们露出忧伤的眼神,恍惚地望着走进房间的美影。阴暗的房内没有开灯,雨窗和窗帘也都拉了起来,看不清她俩脸上细微的表情,但仍看得出她们有些害怕。听旬一说,从昨晚开始两姊妹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几乎不吃东西。夏菜和秋菜当时还有哥哥和的安慰,现在这两姊妹却没有其他手足可慰藉,静马清楚感觉得出这差异有多大。
  算起来毕竟是表姊妹,月菜姊妹的长相和春菜三姊妹非常像,遗传了旬一的只有细长的眼睛和尖下巴。或许因为这个原因,比起三姊妹,两人的长相给人比较酷的感觉。不过,酷的也只是外表,内心却不是如此,从哭得红肿的双眼就能明白这一点了。尤其是次女月菜,在听见美影报上名号时,泪眼汪汪地诉说:
  “你真的会抓到杀死姊姊的凶手吗?”
  应该是一直哭泣吧,她的声音都哑了。
  “放心吧,我一定会抓到的。”
  美影紧紧握住月菜的手安慰她,同时也像在激励自己。毕竟是这样的场合,她也不再像刚才那样说丧气话了。看到月菜的表情因此平复了一些,美影才说:
  “为了抓到凶手,我要问月菜和花菜你们一些事情。可以吗?”
  月菜“嗯”地点头,相对地,一直站在距离稍远处的花菜则用不满的语气说:
  “我才不要呢!我知道你母亲的推理是失败的!因为她的失败,秋菜才会死掉,所以我才不会相信你呢!”
  花菜黯淡的眼神中恢复了些许生气,但那却是因为厌恶的缘故。
  “你说得没错。可是,我一定会揪出凶手的。这不仅是要为你们家报仇,也是为了报我外公的仇。”
  “可是你的母亲就失败了啊。侦探这种人根本不可信……”
  美影说的话,她根本拒绝接受。
  “花菜,那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静马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出言询问。
  “是谁说的不都一样吗?”
  花菜撇着嘴,别开头。对当年的事本该毫不知情的花菜,会在一夜之间就怀抱如此嫌恶楮绪,除了有人对她灌输恶意的观念之外,别无其他解释了。
  “再说,你又是谁?”
  “啊?我?我叫做种田,是美影的助手。”
  “大叔,你年纪也不小了,还做这种小孩子的助手,该不会是萝莉控吧?果然你们两个都不值得信任,两个人都给我出去啦!”
  花菜偏激地说着,看样子,她是把失去姊姊的怨恨都发泄在美影身上了。
  “可是……”月菜嗫嚅着,不时将目光瞥向美影。
  “我知道了。既然如此,那就我出去好了!”
  说着,花菜冲出房间,快得让人毫无阻止的余地。
  “花菜!”
  月菜急忙叫住她,但回应的只有门被甩上的声音。从门里可以听得见,走廊上的和生正慌慌张张地追着她。
  “花菜心情还很混乱,现在还是随她去比较好。”
  美影温柔地笑着,想让月菜镇定一点。
  “大姊姊,你真的能把事件解决吗?不会连我们也被杀吧?”
  月菜露出不安的眼神,抬头望着美影。
  “我会的。”
  美影再次点头,坚定的语气似乎让月菜稍微放下心,嘴角也微微向上弯。
  “对了,最近雪菜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然而月菜只是无力地摇摇头。
  “不知道。我觉得跟平常一样啊。花菜也说她想不出有什么奇怪的。”
  “这样啊。这么说来,她也没收过恐吓信啰?”
  “应该没有。”
  月菜摇摇头说。不过,十八年前的春菜也没告诉姊妹们,所以她们的证词也不能就此照单全收。
  “那么,如果雪菜有什么烦恼的话,会先去找谁商量呢?我是说,除了月菜和花菜之外,例如……妈妈?”
  “不。”
  月菜摇摇头。“雪菜不喜欢让妈妈担心,所以我想她不会这么做。”
  “那其他人呢?”
  “年龄相近的话就是菜弥了……可是也还不到会跟她商量烦恼的地步。”
  “学校里呢?有没有跟她比较好的同班同学?”
  “应该是吉美吧。跟雪菜同班的市原吉美。”
  “市原……是市原早苗的谁吗?”
  “嗯,是早苗太太的曾孙。”
  月菜点头。
  “那么,跟雪菜最要好的就是那位市原同学吗?”
  “嗯。吉美是个有点天然呆的开朗女生,大家都喜欢她,而她好像和个性老实认真的雪菜特别合得来。不过,虽然吉美常常找雪菜商量烦恼,但反过来的情形却没看过。虽然吉美老是说“放心找我商量就对了”……可是上次午休时,她说要去八百鱼(村里唯一的食品店)买东西,我就请她顺便买鲷鱼烧给我,结果她却买了虾仙贝回来。她就是这么脱线,大家还笑她说:“既然如此,怎么不干脆买章鱼烧算了呢!”
  或许是心情稳定些了,月菜也开始饶舌起来。或许原本她就是喜欢聊天的个性吧。
  “既然如此,雪菜就算有什么认真烦恼的事,大概也不会去找吉美商量才对。那,这两三天,学校里有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有没有奇怪的人跟你们搭讪?”
  月菜歪着头想了一会儿。
  “我想应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也没听雪菜说过遇上这类的事……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放学后有个叫三宅的男生找了我们麻烦。他很瞧不起须轻大人,常常对我和花菜说些不客气的话。那天花菜也在,她很凶地对三宅说:“干嘛啊!”
  雪菜却阻止了花菜,告诉她‘对不相信的人,不管说什么都没用,只能用行动去证明。更何况要是我们琴折家的人先跟别人吵架的话,连原本相信的人都会变得不相信了’。”
  “起了一点小争执呢。那么那件事当场就解决了吗?”
  “三宅被花菜的魄力吓到,逃跑了。那家伙就只会在嘴上说说而已。”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月菜的小脸上也浮现了些许笑容。
  看样子,须轻大人在村里受崇敬的程度,跌落得比静马想像中还严重。尽管当时的静马也对将须轻大人视为神明一事感到不以为然——当然现在也是,可是想到这些女孩们从小就要活在批判之中,却也不免感到同情。
  “之后你们没有一起回家吗?”
  “我和花菜三点半就回家了。雪菜因为学生会那边还有事,我们和她在学校里就分开了。她是学生会副会长。”
  “大家都很信赖她呀。”
  “嗯。”
  月菜得意地用力点头。“因为她很温柔,又很会照顾人。她也是班上的学级委员喔。为了将来成为伟大的须轻,雪菜一直很努力。她老是说“等我成为须轻大人,一定会努力让大家都相信、支持我们的”“雪菜真是个认真的好姊姊呢。”
  “虽然我们可以和母亲一起用餐,但却不能随便去找她玩,所以雪菜一直都像我们的妈妈一样。虽然同年,但她比我和花菜都要成熟多了。还有……她说自己一定要成为比母亲还伟大的须轻大人……”
  月菜低下白皙的脸,再次哽咽起来。这也难怪,她的情绪还没稳定下来。美影温柔地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然后再次露出冷硬的表情,继续问下去:
  “听说从前为了成为须轻大人,需要住在庭院那边的小社里,现在不知道是怎么样呢?”
  “因为以前发生过那样的事,为了避免危险,所以现在改到西侧别馆了。”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月菜住进去了吗?”
  “大概吧。”
  月菜不安地说。“那个,美影小姐……开始成为须轻大人的修行之后,我也会被杀掉吗?”
  “你安心吧,我一定会在那之前找出凶手的。再说,警察还有和生先生他们都会保护你们,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的。”
  说实话也只能这样回答了。只是,连过去的美影也无法阻止三姊妹被杀害,现在的美影真的能办到母亲当年所无法做到的事吗?要是力有未逮,连月菜都被杀了,那就不只是失去信用的问题而已了。
  不过,也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警方就不用说了,连家人们都轮流守在她们的房门外,凶手应该也不敢随便出手才对。就这点来说,美影可用来解决事件的时间限制,或许比过去要来得更为充裕。
  “请你也跟花菜这样说……对了,她好像很讨厌我,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月菜吞吞吐吐,似乎很为难地说:
  “……可能是听菜弥姊说了什么吧。花菜很喜欢菜弥姊,常常在一起玩。”
  静马总算是理解了。菜弥是菜穗的女儿,也就是美菜子的外孙女,她会讨厌美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姑且不论事实与否,从昨晚到今天早上,她们不知道说了多少美影的坏话。
  就过去静马对美菜子一家的印象,她们在家族中是被人敬而远之的存在,但现在菜弥不但与和生结了婚,还相当受到花菜仰慕,看来这十八年间,琴折家中的情况确实改变了不少。
  只是,从刚才月菜的口吻听来,月菜(可能也包括雪菜)和菜弥的关系倒不是那么好。
  美影似乎也觉得“既然是这样,那也没办法了”于是对月菜开口说道:
  “谢谢你回答了我这么多事。我一定会逮到凶手的,月菜也要早点恢复精神喔。”
  当她转身正想离开时,只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被人用力打开了。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连窗玻璃都被震动的尖锐嗓音,来自菜弥。在她身边跟着和生,身后则是花菜。花菜隔着菜弥暖着美影,和生则是一副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场面的困窘表情。
  “花菜她们的姊姊才刚死,你就这样大摇大摆的找上门来,以为自己是谁啊!”
  那双细长的眼睛更往上吊了,一副连父母的仇都要一起报的嘴脸。
  “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来问月菜她们几个问题而已。这不但有获得旬一先生的许可,警方也认为由同性的我来发问,孩子们会比较安心。”
  “我说的不是这种事。你就不能多体谅一下她们吗?这才是我想说的。月菜和花菜都还没从打击中恢复,她们还是中学生啊!像花菜,因为你这样跑来,现在整个人都陷人混乱了!听说你妈也是这样,不懂体谅,只有一张嘴说得好听,你们母女俩还真像呢!”
  正可谓口无遮拦,相比之下,菜穗还要可取多了。或许因为年轻,菜弥比菜穗还要牙尖嘴利。
  “不管我懂不懂得体谅,凶手可是不等人的。再说,刺激花菜让她心情激动的人,似乎不只是我而已。”
  美影对菜弥报以犀利的视线,气魄全然不输给她。大概也是因为两人年龄相近之故吧,美影也不再压抑感情了。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想指责我做了什么吗?强词夺理也就算了,还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你未免太差劲了吧!”
  “不用我说,事实就是如此。再说,我认为你跑到这里来泼妇骂街,只会更助长花菜她们的不安而已。”
  被将了一军的菜弥用力咬住嘴唇,但视线仍恶狠狠地盯着美影。两个女人,不,两个少女之间的战争,实在没有静马出面的余地。
  静马看看和生,他也一脸苍白地僵在那里,忘了介入仲裁。当年长相孩子气的和生,现在也已经三十四岁了,从脸孔也已看得出岁月的痕迹。菜弥是十七岁,所以他的年纪正好大了妻子一倍。看来,他拿年轻的妻子很没有办法。而一旁的花菜,则像是要为菜弥助长声势般一直瞪着美影。
  静马口V好故意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对和生说:
  “刚才我们也问过月菜了,不过不知道和生你这几天,是否觉得雪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呢?”
  虽然这么做已经超过助手的职责,不过也没办法。
  “不。”和生这才回过神来,摇头否认。
  “昨天晚上我也说过了,和春菜那时不一样,雪菜的房间和我离得远,而且我已经是人家的舅舅了,就算有什么事,她也不会告诉我。”
  “那么,除了花菜和月菜之外,和雪菜最亲近的人是谁呢?”
  “最亲近的人……花菜,你知道是谁吗?”
  突然被问话的花菜虽然吓了一跳,但还是回答了。
  “除了妈妈之外,就是早苗太太了吧。”
  “刚才月菜也说,雪菜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是市原同学。”
  “对啊,可是她很脱线,我不认为雪菜会去找她商量什么……咦,你什么时候连吉美的事都问出来了。话说回来,我干嘛回答你这个有萝莉情结的大叔问题啊!”
  “你这样说,对和生先生太失礼了喔。”
  毕竟吃过的盐比这小妮子吃过的饭还多,静马轻轻松松地反击。
  “我才没说和生舅舅什么呢!别拿和生舅舅跟你这个变态相提并论!他只是刚好喜欢上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人而已啦!”
  自己也知道这藉口说得太牵强,花菜后悔地瞄了和生一眼。虽然把和生拖下水有点过意不去,但静马也没办法。不出所料,菜弥将视线转向静马说:
  “你们在吵什么啊?呃、你是……”
  “我叫做种田静马。”
  “喔,是驽马14先生啊,你可以赶快把这位假侦探带走吗?”
  短短时间内就能拿别人的姓名开玩笑,静马倒单纯地佩服起她来了。看似歇斯底里的菜弥,竟也有这等小聪明。
  此时,听见骚动的久弥也赶来了。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这种时候了还吵什么架!”
  然而菜弥却若无其事的说:
  “做什么?我们没做什么啊,久弥舅舅。是不是啊?花菜。”
  “没错。”
  然而花菜却不像菜弥那样能保持一张扑克脸,脸上依然带着不驯的表情。
  久弥看了看所有人,大概也能猜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赶紧以年长者的身分打起圆场:“总之,大家都冷静点再说吧。”
  “久弥先生,没事的,我们现在也正好要回去了。”
  静马对美影打了个暗号。
  “是。”
  好不容易能从对抗状态中解放的美影也点头说:“不过为了能早点解决事件,我还是得继续调查下去。”
  接着,她便拖着脚步,凛然地朝门口走去。
  注14:驽马的日文音近“种马”
  “谢谢你。”
  等到经过走廊转角了,美影才小声对静马道谢。
  “就算被对方说了瞧不起母亲的话,也不需要做那种无谓的斗争。”
  当年美影的母亲就没有理会菜穗的挑衅,也没有说任何难听的话回应;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才能有绝对的自信才能办到吧。相比之下,今天美影的发言听起来,只不过是弱者的虚张声势罢了。
  “而且,真的是得尽早解决事件。这也是为了月菜她们着想。”
  身为助手的静马能说的,也只有这些勉励的话了。
  06
  午后,旬一表示须轻大人有话想对美影说。
  新盖的御社外观和过去几乎没什么两样,顶多就是墙壁和木材比从前新。即使如此,这栋建筑也已有十八年历史,随处可见老朽的痕迹;就建筑物的风貌来说,正是历史韵味还没酝酿出来,伤痕又最醒目的阶段。
  美影和静马在旬一的带领下进入寝室后,纱菜子,不,须轻大人从御帐台坐起身。由于她和上任须轻是姊妹,屋内的用品也和过去一样,眼前的景物彷如十八年前的重现,静马一时之间还以为起身的是当时的须轻,身体也不由得警戒了起来。
  然而和当时不同的是,寝台上的帘幕这回是掀开的。包括由须轻大人亲自要求会面这点在内,到了纱菜子这一代,事事都有了变化。听说纱菜子也会和家人一起用餐。
  “昨晚一片混乱,真是不好意思。你就是御陵小姐吗?你的母亲是一位出色的侦探……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抓到杀害雪菜的凶手。”
  和在龙之渊时不同,今天纱菜子的语气沉稳温和,让静马想起过去的她。原本她就是位温柔敦厚的女性,再加上岁月和地位的推波助澜,造就了不凡的气质和格调。
  “我一定会代替我母亲,尽早査明事件真相。”
  或许受到屋内庄严的气氛感染,美影也如此正色回答。接着,她便开始提出关于雪菜的问题。不过,和月菜花菜一样,须轻也想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美影又针对恐吓信的事提出疑问,不过须轻的答案也还是和众人一样。
  等问题告一段落,须轻先喝了一口绿茶润喉后说:
  “我听旬一说,凶手很有可能和十八年前是同一个人。这么说来,家姊,不,上一代的须轻大人就是清白的了,是这样吗?”
  “这个可能性很高。”
  “可怜的姊姊。”
  须轻低下头,长发垂落在眼前。“不但被人夺走了女儿,还蒙受不白之冤而死。”
  “真的非常抱歉,这全都是因为我母亲的失败所致。我代替母亲向您道歉。”
  美影恭谨地低下头。一想到之后她还得向多少人道歉多少次,静马内心就不由得感到一阵难受。
  “我不是在责怪你。你的母亲也没有错。这一切都是凶手的罪。须轻坚强地抬起头,反过来安慰美影。
  “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上一代的须轻大人却要认罪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还不知道,有可能是为了包庇谁的缘故。”
  美影语带保留的回答。虽然她不想把话说得太清楚,但须轻大人仍然敏锐察觉了她话中的真意。
  “也就是说,凶手是上一代甘愿承受污名,也要庇护的人?”
  “不,事情不一定是这样。也可能是须轻大人误以为她想包庇的人是真凶,这样的可能性很大。”
  “可是,如果上一代须轻大人没有某种程度的确信,想必也不会做出虚伪的证词才是。”
  “是这样没错……”美影无以为继。
  “请对我说实话吧。事到如今,凶手潜伏在琴折家中已是明白的事实,不管各位怀疑谁,我都不会惊讶了。毕竟和姊姊是凶手比起来,不论是谁,我都……再说,世界上也不会有比失去孩子更不幸的事了。”
  说着说着,须轻大人情不自禁地就要站起身来,是旬一阻止了她。一直沉默着站在一旁的旬一,这才第一次向美影开口:
  “我也要请求你,如果现在你觉得有谁嫌疑重大,请一定要说出来。我会尽可能协助你,让你调查那个人的周遭人事物。”
  “我办不到。”
  美影带着苦涩的表情摇头拒绝。“母亲就是陷人真凶的奸计之中,才会眼睁睁地看着秋菜小姐遭杀害。现在若我不谨慎行事,难保不重蹈母亲的覆辙。当然,我已经发现一些线索,也从中得出一定的结论,并对警方稍做了说明。只是我还没有自信说,那一定不会是儿手留下的陷阴或一一一计。”
  美影说完这番话时,看着的是旬一而不是须轻的眼睛。或许,她是希望曾是刑警的他能够理解吧。
  “可是……”
  旬一原本想说些什么,却又闭口不语,也用力闭上眼睛,最后只说了“我明白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刑警了,搜査的事只能交给御陵小姐和警方。我们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保护好月菜和花菜。只有这样了,是不是,纱菜子?”
  须轻大人露出还不能完全接受的表情,但在丈夫强力说服之下,也只能先答应了。只见她带着苦涩的表情,低下头说:“那就拜托了。”
  美影的表情也依然僵硬,或许是再次感受到肩上的责任之重大吧。既然对方做出了这样的请求,那自己就绝不能容许牺牲者再次出现。
  “我想请问旬一先生,假设以前住在这里的岩仓先生潜入这村子里的话,就算他改变装扮或整形,您也认得出来吗?”
  “什么!岩仓潜人村子里了吗?”
  岩仓的存在,似乎一直沉淀在旬一的记忆之中。那具有爆发力的惊讶模样,倒令人联想起年轻时候的他。
  “不,这只是假设而已。根据警方表示,他从十几年前就下落不明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来到这里的可能性虽然不大,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旬一先生,您应该也知道这次事件的凶手和十八年前是同一个人;既然如此,岩仓先生也是当时的相关人士之一,因此不能不把他也考虑进去。”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我有一套看破易容或整形的技巧,却没有印象看过可能是他的人。只不过最近村子里因为高速公路的建设等等,多了不少外人,我也不敢保证所有人都见过。”
  “这样啊。不过旬一先生都这么说了,应该不会有错。”
  “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岩仓下落不明的事呢,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当年他还特地从东京来参加我们婚礼的呀……”
  旬一歪着头说,似乎对这位过去的情敌颇为在意。另一方面,须轻大人则像是不希望提起这段尴尬的记忆,而显得表情微妙。
  “为了小心起见,警方还是着手在捜寻他的下落了。”
  “不过,就算岩仓回到这村子来,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曾经是研究古书的学者,或许从中对教义有了什么新的发现,也可能有什么其他人所不知情的动机。”
  “你和你母亲一样,对狂信者这个可能性相当重视啊。我倒是认为须轻教义什么的,只是凶手的障眼法罢了……”
  “这只是可能性的一种。就现在的状况来说,天平朝哪一种说法倾斜都不好。比方说,对于为什么事到如今凶手又再次杀人这点,或许就能解释为凶手担心龙之首的坍方将引起龙的复活等等与教义相关的可能。这种情形下,蓬莱之琴已经烧毁,须轻大人该如何应付?这或许会是引起犯罪的导火线。这些可能性我都思考过,当然,都是些建立在想像上的假设而已。”
  “龙的复活是吗……我连想都没想过,也没看过哪些书里提过这样的内容。书中顶多提到因诅咒而引起的大难,连前人都没想到龙有可能复活吧。再说,从那件事之后,我们便决定将书库封锁起来了,毕竟再继续深人调查教义,也只会招来更多混乱,引起灾难而已。当然,这也是因为我们认为当时你母亲提过的血缘理论,有可能成为杀人动机的缘故。”
  “这么说来,现在已经没有人在做与教义相关的研究了吗?”
  美影似乎很意外,对旬一说的话如此提出疑问。
  “是啊。我们决定到这一代只继承至今流传下来的书籍和仪式就好,这也是须轻大人强烈希望的。”
  旬一对妻子的称呼又回到“须轻大人”而须轻也接受了。
  “我认为,流传至今的东西既然会流传下来,一定有它的价值,而不被流传下来的东西也一定有它的原因。父亲和旬一也同意我的想法。”
  和刚才那个失去女儿的母亲不同,纱菜子现在的发言不负须轻大人的身分,充满了威严。
  “我也知道村里弥漫着不再重视须轻的风潮,从过去种种看来,会变成这样毋宁是理所当然的。与其执着于教义,使我与村人渐行渐远,我更想做个在此当下受到村人信赖的须轻;好比说,能够渐渐地和村人轻松交谈,就是我的希望。当然,还是有很多保守的人,所以这个愿望也不是能轻易实现的,不过我认为须轻教的教义,必须是更加开放的存在。”
  静马心想,这的确很像是过去曾说希望从外面的世界支持琴折家的纱菜子会有的想法。
  “这么说来,你当年果然还是放弃到东京上大学的事了?”
  一边担心着会不会失礼,静马紧张地在一旁询问。不过须轻似乎并不在意,依然用沉稳的声音说:
  “发生那起事件之后,上一任须轻被人视为百年难得一见的鬼女,再加上大难可能来临,我没有办法抛弃这个家离开。再说……我也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了。”
  须轻的话语中带着浓浓的寂寞。她曾经身为替身的人生,从十八年前起终于不再是替身了。如果那不是三姊妹的牺牲所换来的结果,实在是值得开心的事。发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静马感到很后悔。然而须轻大人却体谅静马地说道:
  “再说,我有句一陪着我。他辞去刑警的工作,一直支撑着我。”
  这么说着,须轻又瞥了旬一一眼。没想到妻子会突然这么说的句一想装作面无表情,却反而显得滑稽。
  过了一会,旬一转向美影,以略为严肃的口吻说:
  “从前,我曾说你母亲是沽名钓誉的外行人,还说了很多瞧不起她的话,在这里我要为此致歉,毕竟以结果来说,在别人眼中我也是为了娶内人才来这里的。我知道家里还是有人对你们不友善,我本身在龙之渊时也还半信半疑,不过现在不一样了。请你们逮捕凶手吧,我会保障你在这里的行动自由。”
  静马认识的那个旬一,是个不会掩饰自己、表里如一的人。他现在说的话,想必也是真诚无伪的。
  “谢谢您。为了洗清母亲的污名,我一定会揪出凶手……因此我有一个请求。就算不是马上也没关系,但可否让我自由査阅书库里的书籍呢?”
  尽管旬一似乎有些犹豫,不过和须轻对望了一眼后,他便坚定地点点头说:“没问题。”
  *
  穿过穿廊来到主屋后门时,美影提议“去小社遗址看看吧”那里已经没有建筑物了,不过她好像还是想去看看。
  因为没有理由反对,静马便一起换了鞋子走进庭院。和以前不同,换穿的室外鞋已经没有特别规定了。在须轻大人的授意下,每个月会邀请村民来庭院里举行茶会,为免让村民感到不方便,便废除了换穿鞋的规定。不过,村民只能进到池子周围,御社所在地的沙洲还是禁止外人进出的。那里或许是须轻教的最后圣地吧。
  时节和当时相同,庭院里的景色几乎未曾改变。当然御社也经过翻新,而且小社也不在了。宅邸和庭院间的篱笆墙,也在五年前改建成现在的灰泥瓦墙。建筑后方静谧的山景依然如昔,池中的鲤鱼或许已经不是当年那一批,但仍和当时一样活蹦乱跳。
  池子的西侧,也是过去小社的所在地上,交错着种了好几棵茶花树和朴树、梓树。在这些树木围绕之下,一块约莫土俵大小的草地中央,立着一块石碑。
  石碑高约两公尺,形状如将棋的棋子般细长,将近顶端的位置刻着琴折家的琴形家徽。静马试着绕石碑一圈观看,不过正面和背面都没有碑文,或许是不需要说明吧。看来经常有人来打扫,这块慰灵碑至今仍散发着柔和的光泽。
  “这里就是过去小社的所在地啊。”
  美影似乎正从往日母亲告诉自己的事迹中,想像着早已不存在的小社。
  “这附近是玄关吗?”
  建筑物虽然拆除了,基石却还留着。站在基石与土地的交界处,美影这么问道。
  “我想应该是。”
  静马含混点头。从夹在朴树之间的基石终点处,再往前走几公尺就是慰灵碑。若这里是小补玄关的话,慰灵碑的位置正好就是夏菜的头颅被放置的神坛所在。
  那时,静马没有察觉到神坛上的人头,在美影提醒下发现时还跌坐在地。真是令人难为情义怀念的回忆。然而,当脑中浮现起当年夏菜说着“快点抓到凶手喔”时的脸,静马的内心就全被悲伤占据了。结果,经过了十八年的现在,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静马在石碑前双手合十后,听见美影走近的脚步声。脚步声在身边停下,往旁边一看,美影也同样双手合十。
  “其实……”美影结束合掌祭吊后,以这句话作为开场白说道,“我之所以会提出要来这里,是希望能多少感受一点当时的情形。小社这里有两件事让我一直想不通,当年或许母亲认为那与案情无关而放弃追査,但现在既然知道她的推理有误,说不定那两点疑问将会成为引导真相的关键。”
  “有什么地方是不合理的吗?”
  “说不合理倒也不尽然。第一点是留在神坛旁的掌印:母亲认为那是凶手为了掩盖血痕,而用夏菜的手盖上的。”
  “是啊,她是这么说的。这有哪里不对吗?”
  美影立刻否定静马的询问。
  “不,我的想法也和她一样。只是我想不通的是,凶手要掩盖的到底是什么?母亲对此并未多加深究。或许,她是认为追究也没用而放弃了吧。还有另外一点,就是用打火机烧神坛底板时的姿势。左侧明明有空间,却刻意绕到躺有尸体的一边,在拥挤的空间里用局促的姿势拿打火机点火的理由,究竟是什么呢?”
  “那是因为趴着的时候,用右手才能拿着打火机深入后方的缘故吧?”
  想起过去美影的解释,静马指出理由。
  “我是直到最近、不,是在发生新的杀人事件后重新反刍过去的案情,才想到这件事的。打火机和筷子那类的工具不一样,无论左右手应该都能轻易点燃才对吧?”
  “这么说也是有道理啦……”
  现在虽然已经不吸烟了,但过去还是种田静马时的静马也曾是个烟枪。当时,如果右手空不出来,确实使用左手也照样能点燃打火机。
  “你好厉害啊,连母亲没发现的细节都这么快就发现了。”
  虽然很多时候都看似不可靠,但或许她其实拥有超越母亲的才能。静马用赞赏的眼光望着她,美影却谦逊地说:
  “只是刚好想到而已啦。因为昨晚看见久弥先生在工作途中用左手点燃打火机,我才灵光一闪想到的……我想是因为母亲不吸烟,只在脑中推理才没发现吧。我也是这样。但是,若那底板上的焦痕是凶手为了误导母亲而刻意留下的话,就表示凶手也可能和母亲一样,是个认为打火机只能用右手使用的人。”
  “换句话说,凶手应该是个不吸烟的人?”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静马兴奋起来。当年吸烟的人有达紘、伸生、昌紘、久弥、美菜子、登、源助和菜穗八人,若将他们除外,嫌疑者人数将大为缩减。而其中还活着的,就只有纱菜子、早苗、和生、旬一和……岩仓。岩仓的名字在此又浮上台面。
  雪菜是纱菜子和旬一的女儿。早苗已经回村中隐居了。春菜三胞胎是和生的亲生妹妹。除了以上这些人,剩下的就只有岩仓了。
  美影似乎从静马的表情中推测到他的想法。
  “虽然这是我自己先推理出来的,但我觉得不大需要考虑岩仓先生。”
  “那,其他还有谁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
  美影的眼神无力下垂,轻轻摇头。“我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是像这样找出母亲推理中的破绽。”
  这过程是辛苦的,美影的表情也绝对称不上明朗。
  *
  之后,一直到穿过庭院,爬上现在只剩下简朴祠堂的古社为止,美影都没有开口。
  “为什么凶手掩埋外公时,要同时动用铁锹与铲子呢?如果只是要挖那么浅的洞,有铲子就够了吧?”
  一样只是提出疑问,美影自身无法解答。话虽如此,既然能着眼于当年母亲疏忽或忽视的疑点,就能充分保持破案的希望了。或许,她为母亲雪耻的心愿真的能实现。
  结束杀人现场的巡视之后,两人再次回到主屋。只见和生坐立难安地站在后门口,一看到美影就匆忙跑上前,低下头说:
  “刚才真的很抱歉,菜弥和花菜说了很多过分的话。不过她们两个都不是坏人,只是因为事件的关系暴躁了一点。”
  看来就连向来迟钝的和生都感觉到了,不断反覆道歉。他的个性就是这样。美影温柔地对和生微笑。
  “我不会为那些事在意的,请您别再低头了。对了,刚好有几件事想请教您。”
  “请尽管问。只要是我能回答的,一定尽量回答。”
  和生露出放心的表情,答应了美影的请求。虽然上了年纪,他却依然和过去没什么两样。
  “我想请问,秀树先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因为他是唯一十八年前不在这家中的人。”
  “你说我岳父吗?他的父亲是过世的登姨丈的友人。内人的外婆,也就是美菜子姨婆在事件发生后两个月时,带他来和我岳母相亲。你应该听说过岳母和我父亲的事……”
  “我听家母说过。”
  “和生,原来你也知道啊?”
  静马不禁脱口而出。美影遵守与菜穗的约定,从未说出这个秘密。
  “事件发生一个月后,我无意间听见岳母和美菜子姨婆吵架才知道的。”
  依他的个性,这件事想必无法对任何人倾诉,只能独自烦恼吧。就像过去的春菜一样。就算到今天已能敞开心胸把这件事说出口,和生脸上也不免带着一丝阴霾。
  “我这样说或许对你有些失礼,不过,明知这些复杂的内情,你竟然还能和菜弥结婚。”
  “年轻时我也不是没有抗拒过,当时我根本连做梦都没想到会娶个性和岳母如此相像的菜弥为妻。不过,到了这年纪……”
  说到这里,三十快过半的男人脸上浮现了一抹苦笑。
  “渐渐也能理解当年岳母的心情了。她会那么做,或许是这个家造成的也说不定。这里太封闭了对于明明喜欢夸张华丽事物、却没什么机会离家的她来说,一切都只能在这个小圈圈里循环告终。不过,托现任须轻大人和旬一先生的福,现在这个家已经比以前开放多了。话说回来,结果我自己的一切,终究也只在这个家里循环告终。后来岳母也结婚了,对岳父又很专一。这话或许轮不到我来说,但我岳父真的没有一双强壮的臂膀可让她依靠,不过相对地却是很有包容力,或许我岳母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吧!”
  静马内心霎时涌现一股温暖,想着“这孩子毕竟是长大了啊”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小时候的和生是什么样子,所以才会有这种感触吧。不过,下一秒,和生的表情又变得严肃了起来。
  “我对岳母虽然已经感到释怀,却无法原谅我父亲。他竟然背叛卧病在床的母亲,一点也不值得同情。听说在那之后他也没有学乖,在外头又有了女人。”
  和生面带嫌恶,不屑地说。正因为对方是骨肉血亲,正因为体内流着他的血,所以恨意才更强烈吧。静马感同身受。
  “那么,你岳父不像过去登先生那样,是个野心勃勃、企图影响琴折家的人啰?”
  美影再次把话题拉了回来。
  “我岳父绝不可能是那样的人,他甚至一向都是站在协助我父亲和袓父的立场,反倒是美菜子姨婆对于自己选错女婿,感到悔不当初呢!”
  听见这个小插曲,令当初亲眼见过美菜子对美影如何不友善的静马,多少觉得出了口气。之后,美影又问了几个这几天一直重复的例行问题,不过都没有新收获。问话告一段落之后,和生反过来提出了问题,而且是对静马提出的。
  “对了,种田先生,十八年前的事件之后,你怎么没和御陵小姐一道离开呢?”。
  旧伤疤被掀起,静马不禁隐隐作痛。
  “我?因为她很干脆地辞退了我这个助手啊。本来我就不适合嘛。后来我就回东京了,过着平凡的人生。这十八年来,不管是东京或栖苅村都变了很多,我倒是什么都没变,也还是单身未婚。”
  “这样啊……当年御陵小姐和种田先生好像感情很好,我还以为会有什么下文呢!当然,抓时候我完全没心情注意这些,是事过境迁之后才突然想起的。话说回来,以前的你和现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呢。那时,该怎么说呢……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现在却是很沉稳。”
  虽然是不自觉的,不过和生却把静马的旧伤口挖得更深了。当年毕竟都已抱着寻死的决心了,确实是走投无路,只是没想到连旁人都看得出来,静马不禁觉得有点丢脸。
  “这个嘛,人生总会发生各种事吧。再说,我现在看起来很沉稳,单纯只是因为年纪大了,皮肤松驰而已。我都快四十了,就我看来,和生你也成熟了很多啊。”
  “是吗?不过我觉得现在的种田先生更亲切,给人的感觉更好了。啊,不好意思,冒犯你了。”
  “不会,我学生时代的朋友也常这么说。”
  这当然是諝言。现在的静马身边,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的过去,除了这座宅邸的人之外。
  就这层意义来说,琴折家对静马而言,是自己与过去唯一的接点。十八年前,这里曾有过抓个被绝望逼得走投无路的自己。
  “差不多该到换班的时间了,那我先告辞了。”
  看着手表,和生鞠躬离去。等到看不见他的身影之后,美影才开口问道:
  “静马先生,说老实话,这十八年你是怎么过的?”
  “怎么了,连美影都要问这个?”
  美影的表情和捜查时一样认真,静马不由得胆怯了。
  “我听粟津刑警说了,这十八年来静马先生都处于下落不明的状态。当时我对粟津刑警说,这件事由我来问,请他稍安勿躁。”
  警方既然连岩仓的消息都在调查了,会着手调查静马的过去当然一点也不奇怪。是自己疏忽了,到今天都没想过这一点。
  “那,美影应该也听说过我家人的事了吧。”
  美影无言点头。
  “也因为那些事,事件之后我舍弃自己,觉得一切都很空虚。后来便去了宫崎,受那边的日高先生照顾。所以现在的我,是以日高三郎的身分活着的。等一下我会告诉你联络方式,你可以请警方去调查没关系。”
  自杀的事,静马毕竟还是隐瞒着没告诉美影。虽然警方只要一到日高那里调查就瞒不住了,只是静马却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对不起,我问了件失礼的事。”
  美影似乎松了一口气,向静马道歉。
  “不,我本来就是事件关系人,事件结束后又马上下落不明,再次出现后竟然又发生了新的事件,会被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是我自作自受。倒是我要谢谢你,替我挡下了警方的盘问。要是被那个叫石场的警察找碴的话,我可受不了呢。谢谢你,美影。”
  静马坦然言谢,美影则微微红了脸。
  “这么说起来,还有一个人是十八年前在场,现在却不在的,就是别所警官。”
  本来别所不应该是被列入清查名单的人,但是毕竟相同立场的旬一和琴折家现在关系匪浅,因此静马不得不也在意起他来。
  “关于这件事我已经问过警方了,还引起石场刑警大大抗议了一番呢。不过听说别所警官在三年前已经退休,现在正和儿子夫妻住在一起,过着悠闲的生活。”
  “一定每天都在含饴弄孙吧!”
  即使是别所那张冷硬得像砖块般的国字脸,一遇到孙子时,想必还是会变成一块柔软的海绵吧……光是想像就令人莞尔。
  “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
  趁着气氛恢复,静马赶紧询问。美影回答:“风见塔。”
  “这次的事件也和风见塔有关吗?”
  “不……只是我想到十八年前事件开端的塔上,亲眼瞧瞧从那里望出去的景色。过去母亲去过的地方,我都想跟着巡礼一次。等到后天雪菜的葬仪开始,风见塔一定会被上门吊唁的客人挤满吧。所以要去就要趁现在。”
  “是啊,也对。那我带你去吧。”
  07
  风见塔。春菜过去曾从这里勤奋地视察村庄,也因为这样使静马一度被怀疑是凶手。此外,这里也是菜穗和伸生幽会的场所。女儿为了继承须轻而在这里努力,父亲却选择这里和外遇对象幽会,这么一想,也难怪伸生会受人轻蔑了。
  这座风见塔,现在的须轻和雪菜似乎都不再使用了。或许是考虑到有权者居高临下的姿态,已经不符合时代的潮流吧。据说琴折家甚至已经预定要将这里改建为只有从村子里才能仰望,而人不能进入的象徵性高塔建筑。
  然而光是这么做,就能够凝聚村民对须轻的向心力吗?一度离散的人心,要再争取回来并非易事。
  望着将村子南北一分为二的高速公路,静马想起事件前一天,久弥曾不经意地提起,一所气派的温泉旅馆就要在村中开幕了,经营者似乎是村长派的人马。久弥在意的并不是出现了竞争对手,而是对村民竟能汲取神圣温泉的事心生不满。“温泉属于琴折家独占”这原本该是永远不变的定律,如今已经形同虚设,而类似这样的禁忌,今后想必也将陆续被打破吧!
  “从这里几乎看不见龙之渊呢。”
  站在露台一角,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美影轻声说道。如果吹来的是一阵强风,说不定她会就此被吹落吧。然而,体型几乎一模一样的母亲美影却未曾给人这种感觉,想必是来自个性的差异吧?
  “不过,用那边的望远镜可以清楚看到龙之首的顶端喔,虽然现在已经坍方了。”
  “这样啊……不过,我本来以为在龙之首坍方之后,再从这里望过去时,说不定能发现什么暗示龙复活的形状,看来是我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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