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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说百物语by京极夏彦

_79 京极夏彦(日)
是否也来了?
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在面见樫村后,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备感失望,如今只好藉由这番想像强迫自己振作。但这下他已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就连吃起晚饭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后,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栈。
——倘若小右卫门真的回来了……
或许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巢。
直到六年前为止,小右卫门一度曾在北林领内结庐垫居,并靠雕制傀儡糊口。百介虽没有造访过那座茅庐,但曾从经营租书铺的平八口中听说过其大致的方位,故也约略知道那茅庐座落在什么地方。
那座茅庐——似乎就位于百介于夜泣岩屋见到死神,稍稍瞥见人间炼狱后,在九死一生中走过的那条兽道途中。
穿过大街,越过了桥。经过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过稀稀落落的农舍,不出一刻钟,便来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丛后,终于在山脚下的竹林中——
看到一座荒废的小茅庐。
感觉屋中似乎无人。
百介举起灯笼,端详起这座毛草屋顶的漆黑茅庐。
走过去朝屋内窥探。门当然也没掩上。
将灯笼探进屋内一照——里头的景象在刹那间教百介为之震憾。
只见有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有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御币罢。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四处堆满了尘埃。
——看来人并没有回来。
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并朝后方退了几步。
不过原本也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放心掺杂,在亟欲再度见到这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罢。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
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百介便教一股强劲的力量给拖倒在地上。
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
只觉得颈子被人给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颈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么?”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卫门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注12)、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这——”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樫村行方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
面见了樫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
目送小右卫门离去后,百介返回客栈,隔窗眺望折口岳。当他望见了…上燃起的天狗御灯——亦即老人火时,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卫门选择了黑暗的那一头,不,他仅能活在那一头,反之……
自己则活在这一头。这意味这……
百介对自己该身处何处终于有了自觉,也下了决心在自己该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晚,百介的心境变得神清气爽。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领内,接着又悠悠哉哉地泡了个澡,准备于翌日一早踏上归途。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户的窝。
木岛就在这时突然造访。
只见他神情一片慌张。
根据木岛所言,据说在百介离去后,樫村的心情突然大为好转。据说他打开了原本紧闭的拉门,神情也变得一片豁然开朗。晚饭时还罕见地表示要饮点儿酒,让木岛至为惊讶。
接下来——据说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间木岛一直在主屋内监视这小屋的动静。待子时过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灯。
“原本以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将醒得迟些,故在下也较平日晚点儿起身。虽然小厮与女仆一早便开始于活,却无人发现情况有异。”
“如此说来,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踪的?”
“这在下也下清楚。”
木岛脸色铁青地紧抿着嘴唇,然后回答道:
“在下送早饭过去时,由于感觉不到人已经起身,仅将饭菜置于门前便行告退,并未确认屋内状况,万万料想不到大人或许已不在屋内。直到午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身,这才前去探视。由于大人没应门——”
这才发现小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在下须为此事负责,木岛说道。
但虽然这么说,他或许认为倘若是百介的造访打破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许能将责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岛问道: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异状?”
“这——”
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显颓丧消沉?”
“倒是没有。大人的神态,与木岛大爷所形容的没有两样。”
“在下所形容的——?”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见纯属幻觉。”
“是么——”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话。
闻言,木岛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谢告退。只见大批小厮在客栈门外等候,想必接下来将于城内展开挨家挨户的搜索罢。
——究竟上哪儿去了?
继续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纳闷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
樫村曾这么说过。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小右卫门也曾这么说过。
小右卫门。
天狗御灯,老人火。
百介望向拉门外的折口岳。
除了较昏暗的天际更为漆黑的山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原来如此。
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百介仓皇抛下分配妥当的行囊,飞也似的跑下阶梯,也没借个灯笼便匆匆跑出了客栈。樫村大人他——
就在夜泣岩屋上。
原来樫村是应了小右卫门的呼唤。
那片火——就是为了吸引樫村而起的。
昨夜拉开拉门晚酌的樫村,必定瞧见了那片火。
在天守坍塌后,从城下的任何一处都望得见位于折口岳山腹的夜泣岩屋。
北林弹正景亘,乳名虎之进。看到在自己眼里现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樫村绝不可能毫无反应——看来这就是小右卫门打的算盘,而樫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计划有所行动。想必小右卫门一切都清楚。
对樫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右卫门与樫村,可谓一阴一阳,互为表里。
目此,对于樫村的苦恼、樫村的哀愁,小右卫门必定是感同身受。
百介对此完全无法了解。不,该说是根本不该了解。
百介快步奔驰,越过了桥,穿过了大街。
看来小右卫门在过去数年间,一直在观察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护未婚妻之女阿枫公主的遗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继任藩主,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那家伙对此地的监视想必是更形严密。因此,他也留意到……
自己还有个互为表里的分身。
樫村曾形容自己是个不懂得该安然引退的糟老头。
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处。可见樫村认为自己错过了让人生闭幕的适当时机。
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其心神错乱。
小右卫门也表示,自己得做个了断。
此言指的不是与任何人一决胜负,而是单纯地指自己得结束某件事儿。此事不仅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
亦即——
百介飞也似的奔驰着,越过了荒野,穿过了竹林,沿兽道跑向山上。
朝与当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块魔域。
——不成。
——这绝对不成。
管他什么表里,管他什么昼夜。
这种了断方式——绝对不成。
四下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天地上下都难辨。入夜后的山中暗得吓人,如今仅能朝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块的另一头跑。也不知足撞到还是绊到了什么,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惊的夜鸟振翅飞起,夜兽亦应声钻动。
天际下。
只见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
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将百介给拉了起来,继续朝漆黑的岩山疾驰。
此时,百介脚底的触感有了变化,当奋力撑起扑倒在地的身子时,他的双手感觉到坚硬岩石的感触。
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虽然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百介开始凭感觉攀爬起眼前这座看不见的岩山。
爬着爬着。
此时——
云散了。
一道月光自天际射下。
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此处正是失去了楚伐罗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见了两个人影。
“樫村大人——”
才刚这么一喊,百介脚底便踏了个空,在滑落三尺后,一只脚嵌入了岩缝中。正欲挣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看来是扭伤脚踝了。
几块碎石喀啦喀啦地掉落山下。
轰。
突然间,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红。老人火在此时燃起。火光映照出两张苍老的脸孔。
樫村兵卫身上穿的就是当年那套丧服。而与其拔刀对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卫门。
残酷至极。
残酷至极。
生如地狱。
死亦如地狱。
轰,一道道细长火舌应声朝樫村窜去。樫村果敢拔刀,将之逐一挥散。但每挥一刀,就窜出更多火舌。
“混帐——!”
“死心罢,这小右卫门火可是挥不熄的。”
喝,年迈武士高举大刀怒喝一声。
咻,火舌顿时熄了。
“竟然是你?”
“这也是无可奈何。”
只见小右卫门双臂大张,宛如欲迎接什么似的。
“懂了,受死罢。”
樫村换手持刀,在短促地呐喊一声后,笔直地朝小右卫门冲去。
呜。顿时传来一声呻吟。
樫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卫门的胸膛。
此时,小右卫门脸上是什么表情……樫村脸上又是什么表情……从百介身处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两个人影迅速错开。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小右卫门的刀也从樫村身上划过。
咚。两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应声倒地。
“哇啊!”
百介放声呐喊,抽出嵌入岩缝内的脚爬向这座舞台。双手紧抓着岩山。脚上的剧痛,痛得百介整个人为之清醒。这……这哪算什么了断?
“小右卫门先生!樫村大人!”
舞台上,只见仰躺的樫村、以及俯卧的小右卫门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何非得……?”
百介正欲朝两人伸手,突然间……
“碰不得。”
一个嗓音响起。这嗓音听来是——在舞台内侧,一座巨石塔旁。
“此乃天狗是也,万万碰不得。不过是——两位逝去的天狗。”
这嗓音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在百介脑海中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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