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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

_8 奥尔科特(美)
马奇婶婶拿出一贯的待客之道接待他们。”你们现在想怎么样?”她问道,两道锐利的目光从眼镜上框射出来,此时,站在她椅子后头的鹦鹉大声叫道——“走开。男孩子不能进来。”劳里退到窗边,乔道出原委。
“果然不出我所料,一让你们混到穷人堆里就出事了。艾美如果没有得病,可以留下干点活儿,不过我肯定她也会病的——看这模样就像有玻别哭,孩子,一听到人抽鼻子我就心烦。”艾美正要哭出来,劳里狡猾地扯扯鹦鹉的尾巴,鹦哥吓得嘎地叫了一声:“哎呀,完了!”模样十分滑稽,引得艾美破涕为笑。
“你们母亲来信怎么说?”老太太硬邦邦地问道。
“父亲好多了,”乔拚命忍着笑,答道。
“哦,是吗?下过,我看也熬不了多久。马奇一向都没有什么耐力。”老太太的回答确实让人不敢恭维。
“哈,哈!千万别说死,吸一撮鼻烟,再见,再见!”鹦哥尖声高叫,在椅子上跳来跳去,劳里在它的尾部一捏,它便一把抓住了老太太的帽子。
“闭嘴,你这下作的破鸟!嗳,乔,你最好现在就走,这成何体统,这么晚了还跟一个没头没脑的小伙子游荡——”“闭嘴,你这下作的破鸟!”鹦哥高叫道,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过来啄这位"没头没脑"的小伙子,劳里听到最后一句早已笑得身子直颤。
“这种生活我不能忍受,但我要尽量忍着,”孤零零地留在马奇婶婶身边的艾美这样想。
“去你的,丑八怪!”鹦哥尖叫。听到这句粗话,艾美也止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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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黑暗的日子
贝思果然得了猩红热,病情比大家估计的要严重得多,但罕娜和医生认为并无大碍。姑娘们对疾病一无所知,劳伦斯先生又因医生的嘱咐不能来看她,于是一切都由罕娜做主,忙碌的邦斯医生也尽力而为,但把许多功夫留给优秀护理乔来做。梅格为避免把病传染给金斯一家而留在家里料理家事,每当她提起笔来写信时,心里就焦虑不安,并有一种负罪感,因为她不能在信中提及贝思的玻她觉得瞒着母亲并不对,但母亲吩咐过要听罕娜的话,而罕娜却不愿"让马奇太太知道,为这么一桩小事而操心"。乔日以继夜地侍候贝思——这任务并不艰巨,因为贝思十分坚强,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身体上的痛苦,只要她能控制住自己。但有一次猩红热发作时,她声音嘶哑地说起了胡话,把床罩当作自己心爱的小钢琴弹起来,并试图唱歌,终因喉咙肿胀而无法唱出来;另一次,她连身边那几张熟悉的面孔也认不出来,竟把亲人叫错了,还一声声地哀叫母亲。乔被吓坏了,梅格也求罕娜让她写信告知真相,甚至罕娜也说:“虽然还没有危险,但同意考虑考虑。”而此时,华盛顿又发来一信,告知她们马奇先生病情恶化了,短期内不可能回家,这更增添了她们的烦恼。
日子变得黯然无光,屋子里满目凄凉,冷冷清清,一度幸福洋溢的家现在笼罩在一片死寂般的阴影下,姐妹们边干边等待,心情是何等沉重!梅格常常独坐一角,一面干活一面掉眼泪。她深深体会到有些宝贵的东西是无法用金钱买到的——爱、平安、健康和真正的人生幸福,自己以前能拥有这一切是多么富足。乔住在阴沉的房间里,亲眼看着妹妹遭受病痛的折磨,听到妹妹因病痛而发出的呻吟声,更体会到贝思的天性是多么善良、美好,她在大家心目中的位置又是多么重要。为他人无私奉献、为家庭创造幸福,每个人都应该把这当作比财富、美貌都更有价值的东西来热爱和珍惜。
寄人篱下的艾美热切地盼望着能够回家为贝思尽点心意,她现在不再觉得家务是件令人烦闷的苦差事了。每当想到贝思自愿为她做的许多被忽略掉的活儿时,她就又是惭愧又是心酸。劳里整日愁眉锁眼,像个不安宁的鬼魂一样在屋子里游转。劳伦斯先生锁上了大钢琴,因为他无法忍受一看到大钢琴就想到他的小邻居曾给他带来多少黄昏的慰藉。大家都惦记着贝思。送奶的、面包师傅、杂货店老板、肉贩都询问她的情况,可怜的赫梅尔太太过来为明娜拿寿衣时请求大家原谅她的愚昧无知,邻居们也纷纷送上各式各样的慰问品和祝福,连最熟悉她的人此刻都诧异,腼腆的小贝思竟然交了这么多朋友。
此时贝思躺在床上,身边是她心爱的乔安娜,即使在神志恍惚之际她也没有忘记这个身世悲惨的玩偶。她也舍不得那几只猫儿,但因担心它们会染上病而没有让人把它们放在身边。病情安定的时候,她总是忧心忡忡,唯恐乔会有个三长两短。她问候艾美,请姐妹们告诉母亲她很快就会写信去,并常常求她们给她纸和笔,勉强写上片言只语,使父亲不至于以为自己忽略了他。但不久这种短暂的清醒状态也结束了,她一卧不起,在床上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地说些胡话,有时又昏昏睡去,醒来时仍然气息奄奄。邦斯医生一天来两次,罕娜晚间守夜,梅格写好一封电报放在书桌上,准备随时发出,乔更是不敢从贝思身边移开半步。
十二月一日对她们来说是个名符其实的严冬。这天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似乎预示着这一年气数已荆当邦斯医生这天早上过来的时候,他久久望着贝思,把她那热得烫人的手放在自己双手里紧紧握了一会,然后轻轻放下,声调低沉地对罕娜说:“如果马奇太太能够离开丈夫,最好现在回来一趟。”罕娜点点头,说不出一句话语,只是紧张得双唇不断地抖动;梅格闻听此言,仿佛四肢的力量被抽了个精光,一下跌倒在椅子上;乔脸色煞白地呆了一会,跑到客厅,一把抓起电报,仓皇披上衣帽,一头冲进狂风暴雪之中。她很快便回来了,正轻轻脱下大衣的时候,劳里手持一封信走进来,告诉她马奇先生的病情又好转了。乔激动地把信读了一遍,但心情仍然异常沉重,劳里见她神情悲恸,忙问:“怎么了?贝思的病又重了吗?”“我已经通知了妈妈,”乔说,阴沉着脸使劲脱她的胶靴。
“做得对,乔!是你的主意吗?”劳里问道。他看到乔双手直抖,靴子一时脱不下来,便把她扶到大厅里的椅子上坐下帮她脱。
“不。是医生吩咐的。”
“啊呀,乔,不至于这么糟糕吧?”劳里大吃一惊,叫了起来。
“正是这么糟糕;她已认不出我们,也不谈她的绿鸽子了,她原来一直把爬在墙上的藤叶叫做绿鸽子的。她变得不像我的贝思了。现在没有人能帮助我们,爸爸妈妈都不在,上帝也似乎遥不可及。”泪水顺着乔的双颊大滴大滴滚落,她六神无主地伸出手,仿佛在黑暗中摸索,劳里一把把她的手握住,只觉得喉咙也哽住了,好不容易才轻声说道:“我在这里呢。抓紧我吧,乔,亲爱的!”乔说不出话,但却真的把他"抓紧"了。这样执着劳里温暖友好的手,她又酸又痛的心舒缓了一些,在她遇到困境的时候可以独立支撑她的上帝之手仿佛也离她更近了些。劳里很想说几句贴心的宽慰话,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只是一言不发地站着,无限怜爱地轻轻抚摸着她低下来的脑袋。
这种无声的抚慰胜似千言万语。乔感到了这无声的怜爱,在静默之中体会到了这由喜爱加在悲哀中的甜甜的宽慰,心里觉得好受些了,便把眼泪擦干,感激地抬起头来。
“谢谢你,特迪,我现在好些了,也没那么绝望了。万一真的发生什么不测,我也会勇敢面对的。”“保持乐观,那会给你力量的,乔。你妈妈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幸好爸爸病情好转了;这样妈妈回来也不至于放心不下。噢,老天!怎么灾祸来了一个又一个,我身上的担子比?谁的都重。”乔叹了一口气,把她的湿手绢打开,铺在膝头上风干。
“难道梅格不和你分担吗?”劳里气愤地问。
“噢,分的,她也努力分担,但她不能像我这样爱贝思,也不会像我那么怀念她。贝思是我的心肝,我不能失去她。我不能!我不能!”乔把脸埋在湿手绢里,失声痛哭,刚才她一直坚强地忍着,没有流一滴泪。劳里用手抹抹眼睛,想说点什么,但只觉得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唇也在不停颤抖。这也许没有男子气,但他忍不住,我对此深感高兴。一会儿,待乔的啜平静了下来,他这才满怀希望地说:“我想她不会死的;她这么善良,我们又这么爱她,我不信上帝就这样把她夺走。”“好人总是活不长,”乔咕咕哝哝地说道,不过她止住了哭,因为尽管她心里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但朋友的话却使她精神一振。
“可怜的姑娘,你是累坏了。你不是这么悲观的人。歇口气儿,我这就让你抖擞起来。”劳里两级并作一级跑上楼去,乔把昏沉沉的脑袋伏在贝思那顶棕色小帽上面。这顶小帽子被主人放在桌子上,一直原封未动。大概它拥有一种魔力,因为乔似乎变得跟它的主人一样柔顺。此时劳里捧着一杯酒跑下楼来,她微笑着接过,坚强地说:“我喝——为贝思的身体健康!你是个好医生,特迪,又是个这么善解人意的朋友,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她又加了一句,这时酒恢复了她的体力,劳里的宽慰话也让她的精神为之一振。
“不消多久我自会向你讨债,不过今晚我想送你一样比酒更能让你心里暖和的东西,”劳里边说边望着她笑,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得意之色。
“什么东西?”乔惊讶地问,暂时忘记了痛苦。
“我昨天给你妈妈发了一封电报,布鲁克回电说马上回来,今天晚上就能到家,那时一切都好办了。我这样做你喜欢吗?”劳里说得很快,脸色转眼间便因激动而变得通红。由于担心会令姑娘们失望和伤了贝思的心,他一直守着这个秘密。
乔脸色发白地从座椅中一跃而起,待他一住口便直扑过去,用双臂搂紧他的膀子,高兴地又叫又喊:“啊,劳里!啊,妈妈!
我高兴死了!”她不再啜泣,而是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一面颤抖一面搂紧她的朋友,仿佛被这突如起来的消息弄得意乱神迷。
劳里大吃了一惊,却表现得相当镇定;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见她正逐渐恢复过来,便腼腆地在她脸上吻了一两下。
乔刹那间如梦方醒。她扶着楼梯扶手,把他轻轻推开,气喘吁吁地说:“噢,别这样!我刚才昏了头,不是故意要扑向你,你这么听话,竟然不顾罕娜的反对给妈妈发电报,所以我忍不祝把事情经过告诉我吧,别再给我酒喝了,它令我胡作非为。”“这我倒不介意,”劳里笑道,一面理好领带,”是这样,你知道我和爷爷都十分焦急,我们认为罕娜僭越职权,而你妈妈应该知道这事。如果贝思——如果一旦出了事,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们。所以我让爸爸说出该采取行动这话,昨天便飞快赶到邮局,你也知道医生神色严峻,而罕娜一听说发电报就几乎要拧下我的脑袋。我一向不能忍受被人'管制',于是打定主意,把电报发了。你妈妈就要回来,我知道火车凌晨两点到站,我去接,你只需收敛一下你的狂喜之情,安顿好贝思,专候佳音。”“劳里,你是个天使!我该如何谢你?”“扑向我吧;我真喜欢那样,”劳里调皮地说。他足足两个星期没有露出这种神色了。
“不,谢谢了。我会找个人代理,等你爷爷来再说吧。别取笑我了,回家休息去吧,你半夜还要起来呢。上帝保佑你,特迪,保佑你!”乔退到一角,话方说完便仓促冲进厨房,消失了身影。她坐在食具柜上告诉那群猫儿她"高兴,呵,真高兴!”此时劳里离开了,觉得自己把事情干得相当利索。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管闲事的家伙,不过我原谅他,希望马奇太太马上就来,“当乔宣布好消息时,罕娜松了一口气,说道。
梅格不露声色地狂喜一番,然后对信沉思;乔整理病房,罕娜则在"赶快做两个饼,免得还有什么人会一起来"。屋子里仿佛吹过了一阵清风,寂静的房间也被什么比阳光还要明亮的东西照得亮堂起来。每种事情都好像感觉到了这充满希望的变化;贝思的小鸟开始重新鸣唱,艾美的花丛里发现了一朵半开的玫瑰;炉火也燃烧得特别欢畅;梅格和乔每次碰面,苍白的脸上都绽出笑容,她们紧紧拥抱,悄声鼓励:“妈妈就要回来了,亲爱的!妈妈就要回来了!”大家都欢欣鼓舞,只有贝思昏迷不醒,躺在床上,无知无觉,无喜无忧。她的形容令人心碎——原来红润的脸庞变得没有一点血色,原来灵巧的双手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原来微笑的双唇几乎找不到气息,原来漂亮整齐的头发零乱不堪地散落在枕头上。整整一天她都这么躺着,只是偶尔醒来才含混不清地说一声:“水!”由于唇干舌燥,声音几乎发不出来;乔和梅格整天都在她身边侍候,照看着、等待着、盼望着,相信上帝和母亲能创造奇迹;整整一天大雪纷飞,狂风怒吼,时间过得特别缓慢。最后,黑夜终于降临。姐妹俩仍然各坐在床的一边,每当时钟敲响便互相交换一下眼色,眼睛闪闪发亮,因为时钟每响一下,希望就拉近一步。医生来过,说大约午夜时分病情就可见分晓,或是好转,或是恶化,他届时再来看视。
疲倦不堪的罕娜倒在床脚边的沙发上,呼呼大睡;劳伦斯先生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他宁愿面对一个造反的炮兵连,也不愿看到马奇太太进来时焦不安的神色;劳里躺在地毯上,佯作休息,其实是在盯着火苗想心事,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使他的黑眼睛显得清澈温柔,异常漂亮。
姐妹两人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她们全无睡意地守候着,深深感受到我们在这种时刻都会感受到的无能为力的痛苦。
“如果上帝赐给贝思一条生路,我一定不再抱怨,”梅格虔诚低语。
“如果上帝赐给贝思一条生路,我一定爱他敬他,终生做他的奴仆,”乔同样热诚地回答。
梅格一阵无言,转而叹了一口气:“我宁愿做个无心之人,免遭这种钻心之痛。“如果生活是这样灾难深重,我不知道我们怎样才能熬到出头,”乔沮丧地说。
此时时钟敲响十二下,两人一心守护着贝思,早就忘掉了自己,恍惚间觉得那张状如死灰的脸庞掠过一丝变化。屋里依然一片死寂,只有呼号的狂风打破这深深的寂静。倦极的罕娜仍在酣睡,姐妹两人看到贝思的脸色开始泛白,犹如有一个白色的幽灵在床上作祟。一个小时过去了,情况依旧,只听到劳里的车悄悄往车站去了。又过了一个小时——仍不见有人来,姐妹俩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一会儿担心母亲被暴风雪耽搁,一会儿又担心路上发生意外,更害怕华盛顿那边发生什么不测。
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乔站在窗边,正在感叹这雪花漫卷的世界是多么乏味,突然听到床边什么东西响了一下,赶紧回头一望,只见梅格掩脸跪在母亲的安乐椅前。乔吓得心胆俱裂,浑身发凉,暗暗想道:“贝思去了,梅格不敢告诉我。”她立即走回床前,激动的双眼仿佛看到了惊人的变化。贝思退了烧,痛苦的神情已经消失,仿佛沉沉睡去,那张可爱的小脸显得异常苍白而平静,乔见状竟感觉不到生离死别的痛苦。她弯下身子,注视着这位自己最疼爱的妹妹,在她湿漉漉的额头上深深一吻,轻声说道:“再见!我的贝思,再见!”也许是听到了响动,罕娜蓦然惊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前,看看贝思,摸摸她的双手,听一下鼻息,接着把围裙向头上一抛,坐在椅子上摇来摇去,压低声音叫道:“烧热退掉了!她正在熟睡,皮肤汗津津的,气息也平和了。谢天谢地!噢,老天可怜!”姐妹两人尚在半信半疑,医生进来证实了这个喜讯。医生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但此刻她们觉得他的面孔简直是超凡卓绝。他用慈父般的眼神看着她们,微笑说:“不错,好孩子,我想小姑娘这次可以闯过难关的。保持房间安静,让她睡去,她醒来的时候,给她——"到底给她什么,两人都没有听到,她们悄悄走进漆黑的大厅,坐在楼梯上,互相紧紧拥抱,心中那份狂喜非笔墨可以形容。当她们走回去接受忠诚的罕娜的吻和拥抱时,她们发现贝思像往常一样,手枕脸颊而睡,原来死灰般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了生气,呼吸轻柔,仿佛刚刚进入梦乡。
“如果妈妈现在出现就好了!”乔说。此时冬夜已开始进入尾声。
“看,”梅格手持一朵半开的白玫瑰走过来说道,”我原以为这朵花明天还不能绽开,赶不及放到贝思手中,如果她——离开我们的话。但它竟在夜间开了,我这就把它插到花瓶里供着,摆在这儿,这样等好贝思醒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朵小玫瑰和妈妈的面孔。”痛苦的漫漫长夜终于过去了,第二天一早,不眠不歇地守了整整一夜的乔和梅格睁着疲倦的眼睛向外望去,只见云蒸霞蔚,整个世界显得异常美丽动人。
“真像个童话世界。”梅格站在帘后,观赏着这异彩纷呈的景色,独自微笑起来。
“听!”乔跳起来叫道。
此时,下面门口传来一阵铃声,只听得罕娜叫了一声,接着又听到了劳里欣喜地悄悄说道:“姑娘们,她来了!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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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艾美的遗嘱
当家里发生这一连串事情的时候,艾美正在马奇太太家中挨日子。此刻她深深体会到寄人篱下的滋味,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在家里是如何受到亲人的宠爱。马奇婶婶从不宠爱人,她不赞成这样;当然也是出于好意,因为小姑娘的表现十分讨她的欢心,而老人对侄儿几个孩子心里也未尝不爱,但她认为这种爱不宜表露出来。她的确在竭尽全力要令艾美幸福,但是,老天作证,她的方法却糟糕透顶!一些老人尽管皱纹累累、白发苍苍,心中却仍然充满朝气,能够和孩子们同忧共喜,友好相处,使他们感到无拘无束,并能寓教于乐,以最温柔的方式给予和得到友谊。不幸的是马奇婶婶却没有这个天分,她规矩森严,整日板着一副面孔,说话——嗦嗦,冗长乏味,令艾美吃尽了苦头。发现艾美比她的姐姐更乖巧听话,老太太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她从家里带来的娇气和懒气尽量铲除掉。因此她把艾美置于股掌之中,用自己六十年前所接受的教育方法来教导她-其结果只有令艾美越发糊涂,她觉得自己像只落网苍蝇,落到了一个一丝不苟的蜘蛛手上。
她每天早上都得洗净茶杯,把旧式汤匙、一个圆肚银茶壶、几面镜子擦拭得锃光发亮。接着便得打扫房间,这个任务非同小可!几乎没有一粒尘埃可以躲得过马奇婶婶的眼睛,而家具全部都是爪型腿脚,并刻有很多永远打扫不干净的浮雕。然后又得喂鹦哥,给叭儿狗梳毛,还得取东西,传达命令,楼上楼下跑上十多个来回,因为老太太腿疾严重,极少离开自己的大座椅。干完这些累人的活儿后,她还得做一件伤透脑筋的事——做功课。之后她可以自由活动一个小时,这是她最心花怒放的时候。劳里每天都过来,甜言蜜语地哄马奇婶婶,直到她答应让艾美跟他一同外出为止。然后他们一齐散步、骑马,尽兴而归。吃过午饭后,她得大声朗读,并坐着一动不动,老太太则在打瞌睡,常常是一页没听完就睡着了,一睡就是一个小时。接着是缝缀各色布匹或缝制手巾,艾美表面不敢言语,心里却在拼命反抗,就这样一直缝到傍晚,才可以随意玩玩,一直玩到吃茶时间。晚上的时光最为难熬,因为马奇婶婶开始大讲她年青时候的故事,这些故事沉闷不堪,艾美每次都盼着上床睡觉,打算为自己的悲惨命运一哭,但每次都是还没有挤出一星半点眼泪便已睡着了。
如果不是有劳里和女佣人埃丝特老人,这种日子简直是一天也过不下去。单单是那只鹦鹉就足以令她神经错乱,因为它不久便发觉艾美并不喜欢自己,于是做出种种淘气异常的事来,以泄心头之愤。每当她走到跟前,它便抓她的头发,她刚洗净了鸟笼,它便把面包和牛奶打翻,趁夫人打瞌睡又去啄"莫普",把它弄得吠叫不止,还在客人面前叫她的名字,总之一举一动都表现得十足一个该死的破鸟。她也忍受不了那只狗——一只肥胖、无礼的畜牲,每逢给它洗澡它就向她狂吼怒叫,当它想吃东西时,它就以背着地躺倒地上,四脚朝天,脸上一副痴呆的表情,而这样求食一天足有十余次之多。厨师脾气粗暴,年老的马车夫是个聋子,唯一理会她的人只有埃丝特。
埃丝特是个法国女人,她和"夫人",她这样称呼自己的女主人,共同生活了多年,对老太太有一定的操纵权,因为老太太没有她便活不下去。她的真名叫做埃丝特尔,但马奇太太命她更改名字,她遵从了,条件是永远不能要求她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她喜欢上了艾美小姐,和她一起坐时常常一边烫"夫人"的花边,一边跟她讲自己在法国遇到的奇闻怪事,令艾美大开眼界。她还允许"小姐"在这间大屋子里头四处游荡,仔细欣赏藏在大衣橱和旧式柜子里的奇珍异宝,因为马奇婶婶藏品极多。艾美最中意的是一个印度木柜,内设许多奇形怪状的抽屉、小分类架和暗格,里头装着各种各样的饰物,有些贵重,有些只是怪异而已,都或多或少有了一些年头。欣赏和摆弄这些东西给予艾美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尤其是那些珠宝箱子,天鹅绒垫子上摆着各式四十年前装点美女的首饰。这里头有一套马奇婶婶出席社交场合戴的石榴石饰物、她出阁时父亲送给她的珠宝、情人的钻石、出席葬礼戴的煤玉戒指和发夹,还有一些怪模怪样的金属小盒子,里头镶着已故朋友的照片、头发制成的垂柳、她一个小女儿戴过的婴儿手镯、马奇叔叔的大挂表和被许多小孩把玩过的红印章。马奇婶婶的结婚戒子大模大样地摆在一个盒子里,因为她的手指长胖了,现在已经戴不进去,于是被当作最最宝贵的珠宝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如果她立遗嘱,小姐想选哪一样呢?”埃丝特问。她总是坐在跟前看守着,并把贵重物品锁起来。
“我最爱这些钻石,可惜里头没有项链,而我最喜欢项链,它们漂亮极了,如果可能,我就选这一个,”艾美答道,羡慕不已地望着一串纯金乌木珠链,链子上头沉甸甸地挂着一个用相同材料做成的十字架。
“我也瞄着这个呢,但并非想要来做项链;啊,不!在我眼里它是一串念珠,我要虔诚地持着它诵经祈祷,”埃丝特说道,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漂亮的首饰。
“你的意思是把它当作挂在你镜子上头的那串香木珠链一样使用吗?”艾美问。
“对,正是这样,用来做祷告。如果我们用这么精美的东西来做念珠,而不是把它当作轻薄的珠宝来佩戴,圣神们一定更高兴。”“你似乎能从自己的祷告中寻找到极大安慰,埃丝特,每次祷告后你都显得平静、满足。但愿我也能这样。”“如果小姐是个天主教徒,就能找到真正的安慰;既然不是,你也不妨每天独处一室,思考并祈祷,我在夫人之前侍候的那位好女主人便是这样。她有个小教堂,在那里她找到了极大的安慰。”“我这样做合适吗?”艾美问。她在孤独寂寞中深感需要一种帮助,由于贝思不在身边提醒自己,她觉得自己都快要把那本小册子给忘掉了。
“那将再好不过,如果你喜欢,我很乐意把化妆室收拾好给你用。不用告诉夫人,她睡觉时你可以进去静坐一会,幽思反省,祈求上帝保佑你姐姐。”埃丝特十分虔诚,真情相劝,因为她心地善良,对艾美姐妹们的处境感同身受。艾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同意她把自己房间隔壁一个光线明亮的小密室收拾出来,希望这样能对自己有帮助。
“不知马奇婶婶死后这些好东西流落何方,”她一面说,一面慢腾腾地把光彩照人的念珠放回原处,把珠宝箱逐一关上。
“落到你和你几个姐姐手上。这个我知道,夫人常向我诉说心事。我看过她的遗嘱,不会有错,”埃丝特耳语道,一边微笑。
“好极了!不过我希望她现在就能给我们。拖延时间并非什么好事,”艾美一面评论一面向那些钻石望了最后一眼。
“年青女士佩戴这些首饰为时尚早。谁第一个订婚就可以得到那套珍珠首饰——夫人这样说过。我想你离开时会得到那只小绿松石戒指,因为夫人认为你举止有礼,规矩听话。”“是吗?噢,如果真的能得到那个漂亮戒指,即使做个小羊羔我也是甘心的!它比吉蒂-布莱恩的不知要好看多少倍。
不论怎么说,我还是喜欢马奇婶婶的。”艾美兴冲冲地把那只蓝色戒指戴上试试,下定决心要得到它。
从这天开始她成了驯服听话的典范,老太太看到自己的训练大见成效,喜得心花怒放。埃丝特在小房间里放上一张小桌子,前面摆一张脚凳,上面挂一幅从一间锁着的屋子里拿来的图画。她认为这画没有什么价值,但因合适,便把它借来,心里以为夫人永远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会管。殊不知这是一幅价值连城的世界名画。爱美的艾美仰望着圣母亲切温柔的面孔,心里头千丝万缕,百感交集,眼睛从不觉得一点疲倦。她在桌上放上自己的小圣约书和赞美诗集,摆上一个花瓶,每天换上劳里带来的最美丽的花儿,并来"静坐一会,幽思反省,祈求上帝保佑姐姐"。埃丝特送给她一串带银十字架的黑色念珠,但艾美怀疑它是否适合新教徒做祈祷用,只是把它挂在一边。
这小女孩儿做这一切是非常诚挚的。由于离开了安全温暖的家,一个人孤身在外,她强烈地感到需要一双善良的手扶她一把,于是本能地向那位强大而慈悲的"朋友"求助,他父亲般的爱是如此亲近地环抱着他幼小的孩子们。她一度忘记了母亲要独立思考和自我约束的话,但现在有人向她指点了方向,她便努力去寻找道路,并义无反顾地踏上行程。不过艾美是个新香客,此刻她肩上的担子似乎万分沉重。她试图忘掉自己,保持乐观,问心无愧地做人,尽管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为此而赞扬她。为了使自己非常非常地好,她作出的第一个努力是,像马奇婶婶那样立一个遗嘱,这样假使她真的身染沉疴撒手尘寰,她的财产也可以得到公平慷慨的分割。只要一想到跟自己小小的"珍藏"分手,她便心如刀割,因为她把这些小玩意看得跟老太太的珠宝一样珍贵。
她花了一小时娱乐时间绞尽脑汁拟出这份重要文件,埃丝特帮助她纠正某些法律用词。当这位好心的法国女人签上自己的大名后,艾美舒了一口气,把它放在一边,准备拿给圣约是指《圣经》中神与人之间立的誓约,小圣约书指艾美的那本小册24子。
劳里看,她希望他做自己的第二证人。因这天下雨,她走到楼上一间大房子里找点开心的事做,并带上鹦哥作伴。房子里放着满满一衣橱的旧式戏服,埃丝特允许她穿着这些戏服玩,她于是乐此不疲,穿上褪了色的锦缎衣裳,对着全身镜来回检阅,行仪态万千的屈膝礼,穿着长裙摇曳而行,让它发出悦耳的瑟瑟声。这一天她忙得不亦乐乎,连劳里敲门也没有听到。劳里悄悄探头望进去,恰好见到她手摇扇子,摇头摆脑,煞有介事地踱过来踱过去。她头上缠一条巨大的粉红色头巾,与身上穿着的蓝缎子衣裳和胀鼓鼓的黄裙子相映成趣,由于穿着高跟鞋,走路必须十分谨慎,正如劳里事后向乔所述,她穿着鲜艳夺目的服装忸忸怩怩,鹦哥紧跟后面,时而缩头缩脑,时而昂首挺胸,全力模仿她的一举一动,偶尔又停下来笑一声或高叫:“我们不是挺好吗?去你的,丑八怪!闭嘴!亲亲我,宝贝!哈!哈!”其情其景,令人捧腹。
劳里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即将爆发出来的笑声,以免惹怒公主殿下。他敲敲门,艾美优雅地把他迎进去。
“坐下歇一会,待我把这些东西卸掉,我有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情要跟你商量,“在展示完自己的光彩并把鹦哥赶到一角后,她这样说。”这只鸟真是我命中的克星,”她接着又说,一面摘下头上粉红色的庞然大物。劳里则跨坐在一张椅子上。
“昨天,婶婶睡着了,我正敛息不敢吱一声,鹦哥却在笼子里尖声高叫,乱七乱动;我便过去把它放出来,发现笼子里有一只大蜘蛛,我用火钳把它捅出来,它却溜到书架下面;鹦哥紧追过去,弯低脖子向书架下面瞪直双眼,怪模怪样地说:'出来散个步,宝贝。'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鹦哥听到叫骂起来,婶婶被吵醒了,把我们两个痛斥一顿。”“蜘蛛接受了那老家伙的邀请吗?”劳里打了个呵欠,问。
“接受了,它走出来,鹦哥却拔脚就跑,吓得半死,它狠命跳到婶婶椅子上,一面看我追蜘蛛一面大叫:'抓住她!抓住她!抓住她!'”“撒谎!呵,上帝!”鹦鹉叫起来,又去啄劳里的脚趾。
“如果你是我养的我就拧断你的脖子,你这孽畜!”劳里向鸟儿晃晃头叫道。鹦哥把头一侧躲过,扯着嗓子庄严地嘎嘎大叫:“阿利路亚!上帝保佑,宝贝!”“好了。”艾美把衣橱门关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想请你看看这份文件,告诉我它是否合法、妥当。我觉得我应该这样做,因为生命无常,我不想死后引起纷争,令大家不快。”劳里咂咂嘴唇,把眼光从这位悲天悯人的朋友身上移开,微微背转身子,带着颇值嘉许的认真劲头读起了下面这份有错字的文件:我的遗愿和遗属我,艾美-科蒂斯-马奇,在此心智健全之际,把我的全部财产曾(赠)送并遗曾(赠)如下——即,就是——也就是给父亲:我最好的图画、素描、地图及艺术品,包括画框。还有一百美元给他自由支配。
给母亲:诚挚送上我的全部衣服,有口袋的蓝围裙除外——以及我的肖像、奖章。
给亲爱的姐姐玛格丽特:曾(赠)送我的录(绿)松石戒指(如果我能得到),以及装鸽子用的录(绿)色箱子,以及我的上等花边给她戴,还有我给她画的肖像,以纪念她的“小姑娘"。
给乔,我留给她我的胸针,被封蜡补过的那个,以及我的铜墨水台——她弄丢了盖子——还有我最珍爱的塑胶兔子,因为我很后悔烧掉了她的故事。
给贝思(如果我先她而去)我送给她我的玩偶和小衣柜、扇子、亚麻布衣领和我的新鞋子,如果她病好后身体瘦弱可以穿下的话。在此我一并为以前取笑过乔安娜而致歉。
给我的朋友和邻居西奥多-劳伦斯,我遗曾(赠)我的制型纸文件夹,陶土模型马,虽然他说过这马没有颈。以及他喜欢的我的任何一件艺术品,以报答他在我们痛苦之际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最好是《圣母玛利亚》。
给我们尊敬的恩人劳伦斯先生我留给他一面盖子上镶有镜子的紫色盒子,这给他装钢笔用最为漂亮,并可以使他睹物思人,想起那位对他感激涕零的逝去了的姑娘。她感谢他帮助了她一家,尤其是贝思。
我希望我最要好的伙伴吉蒂-布莱恩得到那条28妇人蓝绸缎围裙和我的金殊戒子,连同一吻。
给罕娜我送她想要的硬纸匣和我留下的全部拼凑布匹,希望她“看到它时就会想起我"。
我最有价值的财产现已处理完毕,我希望大家满意,不会责备死者。我原谅所有人,并相信号角响起时我们会再见。阿门。
我于今天公元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日在此遗属(嘱)上签字盖章。
艾美-科蒂斯-马奇
证人:
埃丝特尔-梵尔奈
西奥多-劳伦斯
最后一个名字是用铅笔写上的,艾美解释说他要用墨水笔重写一次。并替她把文件妥善封好。
“你怎么会想出这个主意?有人告诉你贝思要分派自己的东西了吗?”劳里严肃地问。此时艾美在他面前放上一段扎文件用的红带,连同封蜡、一支小蜡烛、一个墨水台。
她于是解释一番,然后焦急地问:“贝思怎么样?”“我本不该说的,但既然说了,我便告诉你。一天她觉得自己已病入膏肓,便告诉乔她想把她的钢琴送给梅格,她的猫儿给你,她可怜的旧玩偶给乔,乔会为她而爱惜这个玩偶的,她很遗憾自己没有更多的东西留给大家,便把自己的头发一人一绺分给我们和其他人、把挚爱留给爷爷。她根本没想到什么遗嘱。”劳里一面说一面签字盖章,久久没有抬起头来,直到一颗硕大的泪珠慢慢滑落到纸上。艾美神色大变;但她只是问道:“人们有时会在遗嘱上加插附言之类的东西吗?”“会的,他们把它叫做'补遗'。”“那么我的也加上一条——我希望把我的鬈发通通剪掉,分送给朋友们留念。我刚才忘了,但我想现在补上,虽然这会毁掉我的相貌。”劳里把这条加上去,为艾美作出这最后一个也是最伟大的一个牺牲而微笑起来。之后他又陪她玩了一个小时,并耐心听她倾吐苦水。当他准备告辞时,艾美把他拉住,颤抖着嘴唇悄声问道:“贝思是不是真会有什么危险?”“恐怕是这样,但我们必须抱最好的希望。别哭,亲爱的。”劳里像哥哥一样伸出手臂护着她,使她感到了莫大的安慰。
劳里走后,她来到自己的小教堂,静坐于蒙蒙暮光之中,为贝思祈祷,一面心酸落泪。假如失去了温柔可爱的小姐姐,即使有一千个一万个绿松石戒指,也不能给她带来安慰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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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密谈
我认为我找不到任何词语来描述她们母女重逢的情形;这种温馨、美好的时光是难以用笔墨来形容的,我只好把它留给我的读者们去想象,只能说屋子里洋溢着真正的快乐,梅格美好的心愿也成为现实;因为贝思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她第一眼看到的正是那朵小玫瑰花和母亲慈爱的面孔。因身体仍极度虚弱,她没有气力发出惊叹,只是露出微笑,紧紧依偎在母亲慈爱的臂膀中,那种感觉就像久旱的禾苗终于盼到了甘露。然后她又睡了过去,姐妹俩则熬夜守候在母亲身边,因为母亲不愿放弃女儿沉睡中依然紧紧攥着她的瘦削的手。
罕娜一时找不到其他方法来排解自己的兴奋心情,便为远道归来的亲人"装盘上菜"地上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梅格和乔像恪守职责的幼鹳一样喂母亲进餐,一面听她轻声讲述父亲的情况,以及布鲁克先生如何答应留下来照顾父亲,她在回家的路上被暴风雪耽搁了时间,到站的时候,忧心如焚,又冷又累,是劳里充满希望的面孔使她得到了难以言喻的安慰。
这一天是多么奇特,多么喜气洋洋!屋外阳光灿烂,到处洋溢着欢声笑语,人们似乎全都走了出来,迎接这场初雪;屋里却无声无息,一片宁静,大家因一夜未眠,此刻全都进入了梦乡,屋子里静得连针尖落地的声音也能听到。罕娜打着瞌睡在门边守护,梅格和乔仿佛卸下了一身重担,也都双双合上疲倦的眼睛躺下来休息,就像两只小船,经过风吹浪打后,终于安全泊进了平静的港湾。马奇太太不愿离开贝思身边,便坐在大椅子上休息,不时醒来看一看、摸一摸自己的孩子,看着贝思发一会儿呆,其神态就像一个重新找回了自己财宝的吝啬鬼。
同时劳里匆匆赶去安慰艾美,他讲故事讲得十分成功,马奇婶婶听了竟"从鼻子里头笑了一声",而且没有再说"我早就告诉过你"。艾美这回显得十分坚强,看来她在小教堂里下的功夫开始开花结果了。她很快就把泪水擦干,按捺住要见母亲的急切心情,当劳里说她表现得"像个卓尔不凡的小妇人",而老太太也由衷地表示赞同时,她竟没有想到那个绿松石戒指,甚至鹦哥也似乎对她大加赞赏,因为它叫她"好姑娘",请上帝保佑她,并用极其友好的声调求她"来散个步,亲爱的“。她本来很想出去高高兴兴地在阳光明媚的雪地里玩个痛快,但发现劳里尽管男子气地装着没什么,但他的身子困得直往下倒,便劝他在沙发上躺躺,自己则给母亲写封信。
过了好一会她才把信写完,等她再次来到劳里身边时,劳里头枕双臂,直挺挺地睡得十分香甜。马奇婶婶拉下了窗帘,闲坐在一边,脸上露出一种罕有的慈祥宽厚的神情。
过了一会,她们开始想他要睡到晚上才能醒来了,如果不是艾美看见母亲发出的欢叫声把他惊醒,我肯定他会一直睡下去的。那天,城里城外可能有许许多多幸福的小姑娘,但依我看艾美要算是最最幸福的一个,她坐在母亲的膝头上诉说自己是怎样熬过这段日子的,母亲则报以赞赏的微笑和百般爱抚。两人一起来到小教堂,艾美解释了它的来龙去脉,母亲听后并不反对。
“相反。我很喜欢它呢,亲爱的。”她把眼光从沾满灰尘的念珠移到翻得卷了毛边的小册子和点缀着长青树花环的漂亮图画上。”当我们身处逆境,烦恼悲伤时,能找个地方清静一下是件大好事。人生的道路充满了坎坷,但只要我们正确寻求帮助,就能克服困难。我想我的小女儿正在领悟这个道理呢。”“是的,妈妈,回家后我打算在大房间的一角放上我的书和我画的那幅图画的摹本。圣母的面孔画得不好——她太美了,我画不来——但那婴儿还画得不错,我很喜欢它。我喜欢想他也曾经是个小孩,这样我似乎就离'他'更近了,这样一想,心里就好受了。”艾美指指笑着坐在圣母膝上的圣婴,马奇太太看到她举着的手戴着一样东西,不觉微微一笑。她没有说什么,但艾美明白了她的眼神,迟疑了一会后,她郑重其事地说:“我原来要把这事告诉你的,但一时忘了。婶婶今天把这个戒指送给我;她叫我走到她跟前。吻了我一下,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说我替她增了光,她愿意把我永远留在身边。因为绿松石戒指太大,她便把这有趣的护圈给我戴上。我想戴着它们,妈妈,可以吗?”“它们很浇亮,不过我认为你年龄尚小,不大适宜戴这种饰物,艾美。”马奇太太看着那只胖嘟嘟的小手,它的食指上戴着一圈天蓝色宝石和一个由两个金色小箍扣在一起组成的古怪护圈。
“我会努力做到不贪慕虚荣的,”艾美说,”我并不只是因为这枚戒指漂亮才喜欢它,我戴上它是因为它能时刻提醒我一些东西,就像故事里的那女孩戴的手镯一样。”“你是指马奇婶婶吗?”母亲笑着问。
“不是,提醒我不要自私。”艾美的神情十分诚恳,母亲不禁止住了笑,严肃地倾听女儿的小计划。
“我最近常常反省自己的'一大堆毛病',发现其中最大的一项是自私;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克服这个缺点。贝思就不自私,所以大家都爱她,一想到要失去她就那么伤心。如果我病了,大家就远远不会这么伤心,我也不配让他们这样;不过我很希望能有许许多多的朋友爱我、怀念我,所以我要努力向贝思学习。只是我常常忘了自己的决心,如果有什么东西在身边提醒我,我想就会好一点。我这样做行吗?”“当然,不过我倒是对你的小册子和祈祷更有信心。戴着戒指吧,亲爱的,尽力而为。我相信你会有长进的,因为决心向善便是成功的一半。现在我得回去看贝思了。振作精神,小女儿,我们很快就会接你回家的。”那天晚上,梅格正在给父亲写信,告知母亲已平安到家,乔悄悄溜上楼,走进贝思的房间。看到坐在老地方的母亲,她用手指揪着头发,呆站了一会,神色焦虑。
“怎么啦,好女儿?”马奇太太问,伸出手来,神情关注,鼓励女儿说出心事。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妈妈。”
“和梅格有关吗?”
“你猜得真快!对,和她有关,虽然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它令我烦躁不安。“贝思睡着了,小点声把事情全告诉我。莫法特那小子没有来过吧,我希望?”马奇太太单刀直入地问道。
“没有,如果他来,我一定让他吃闭门羹,”乔说着在地板上挨着母亲脚边坐下来,”去年夏天梅格在劳伦斯家丢了一双手套,后来只还回来一只。我们已经把这事忘了,但一天特迪告诉我另一只在布鲁克先生手里。他把它收在马甲衣袋里,一次它掉了出来,特迪便打趣他,布鲁克先生承认自己喜欢梅格,但不敢说出来,因为她还这样年轻,而自己又这样穷。您看,这不是糟糕透顶了吗?”“你觉得梅格在乎他吗?”马奇太太焦虑地问道。
“上帝!我对情呀爱呀这些荒唐事一无所知!”乔叫道,显得既感兴趣又鄙夷,神情十分滑稽,”在小说里,害相思病的姑娘们不是一会吓一惊,一会红了脸,就是昏过去、瘦下去,一举一动都像个傻瓜。但梅格并没有这些举动:她照吃照喝照睡,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谈起那个男人时,她也正眼望着我,只有当特迪拿那些多情男女开玩笑时,她才红一下脸。
我不许他这样做,但他并不怎么听。”
“那么你觉得梅格对约翰不感兴趣吗?”“谁?”乔双眼圆睁,叫道。
“布鲁克先生。我现在称他约翰;我们在医院里开始这样叫他,他也喜欢这样。“噢,天哪!我知道你们会接受他的:他一直待父亲很好,你们不会把他打发走的,而是让梅格嫁给他,如果她愿意的话。不要脸的东西!去讨好爸爸,帮您的忙,就是要哄得你们的欢心。”乔气得七窍生烟,又揪起自己的头发。
“亲爱的,别生气,我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约翰奉劳伦斯先生之命陪我一起去医院,他对重病缠身的父亲照顾得十分周到,我们怎能不喜欢他呢?他并没有隐瞒对梅格的感情,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们他爱她,但要等赚够成家立室的钱后才向她求婚。他只希望我们允许他爱她并为她效劳,尽一切努力博取她的爱情,如果他有这个本事的话。我们不能拒绝他的诚意,他确实是个人品出众的年轻人,不过我不同意让梅格这么年轻就订婚。”“当然不能同意;那其不是愚蠢之极!我早就知道这里头有文章,我有直觉,不过现在它比我想象的更糟。我真想自己来娶梅格,让她安全留在家里。”这一古怪的安排令马奇太太笑了起来,但她严肃地说:“乔,我把事情全告诉你,你可别跟梅格说什么。等约翰回来,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我就能更好地判断她对他的感情了。”“她会被她说的那对漂亮的眼睛迷惑住,那时就一切都完了。她心肠最软,如果有人含情脉脉地看着她,她的心就会像阳光下的牛油一样化掉。她读他寄来的病情报告比读你的信还多,我说她两句她就来拧我,她喜欢棕色的眼睛,而且不认为约翰是个难听的名字,她会掉进爱河,那我们在一起的那种宁静、欢乐、温馨的日子必将一去不返。我全料到了!
他们会在屋子附近谈情说爱,我们不得不东躲西避;梅格一定会爱得神魂颠倒,不再对我好了;布鲁克也会筹集到一笔血汗钱,将她娶走,把我们一家拆散;而我就会伤透了心,那时一切都会变得令人讨厌。啊,天啊!我们为什么全都不是男孩子,那样可以免遭多少烦恼!”乔无可奈何地把下巴靠在膝头上,对那位该死的约翰猛挥拳头。马奇太太叹了一口气,乔抬起头来,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你不喜欢这样吧,妈妈?这真叫我高兴。我们把他赶走,半个字也不要告诉梅格,一家人还跟原来一样一起快乐生活。”“刚才叹气是我不对,乔,你们日后各自另立新家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也很应该如此,但我何尝不想我的女儿们在我身边多留几年;我很遗憾这件事来得这么快,因为梅格只有十七岁,而约翰也要过好几年才有能力成家立室。我和你父亲的意见是,二十岁前她不能订下任何盟誓,也不能结婚。如果她和约翰相爱,他们可以等,这样也可以考验他们的爱情。
她并非轻浮浅薄之流。我倒不担心她会待他不好。我美丽、善良的女儿!我希望她姻缘美满。”“您难道不希望她嫁个富家子弟吗?”乔问。说到最后,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金钱是一种很有用处的好东西,乔,我不希望我的女儿穷困潦倒,也不希望她们过于受金钱的诱惑。我希望约翰有份稳定的好职业,其收入足以维持家庭开支,使梅格生活舒适。我并不奢求我的女儿嫁入名门望族,大富大贵。如果地位和金钱是建立在爱情和品行的基础上,我感激地接受,并分享你们的幸福;但根据经验,我知道普通的小户人家虽然每天都要为生活操劳,却可以拥有真正的幸福,他们的生活虽然清贫,却不失甜蜜温馨。看到梅格从低微起步,我也心满意足,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约翰是个好男人,她将因拥有他的心而变得富有,而这比金钱更为宝贵。”“我明白,妈妈,也很赞同,但我可以说对梅格十分失望,我一向计划让她日后嫁给特迪,一生享尽荣华富贵。那不好吗?”乔仰头问道。脸色明朗了一点。
“他比她年纪小,你知道。”马奇太太刚说了一句,乔便打断她——“只是小一点儿,他老成持重,个子又高,如果他喜欢,他的言谈举止可以十足像个大人。再说他富有、慷慨、人品好,而且爱我们全家。这计划成了泡影,我感到十分惋惜。”“我恐怕劳里对梅格来说像个小弟弟,而且谁也不知道他以后会怎样,现在怎么能指望他呢?别多操心,乔,让时间和他们自己的心来成就你的朋友们,干预这种事情很可能弄巧成拙,我们还是不要去'臭浪漫',正如你所说,免得我们的友谊因此尽毁。”“嗯,那自然,但我痛恨看到本来可以弄好的事情变得乱七八糟、纠缠不清。如果可以不长大,就是头上压一把熨斗我也愿意。可恨花蕾终要绽开,小猫咪终要长成大猫——总之令人烦恼!”“你们谈什么熨斗啊猫儿的?”梅格手持写好了的信静静走入房间,问道。
“我在瞎扯而已。我要去睡觉了;来吧,佩吉。”乔的回答无异于一个猜不透的谜。
“写得不错,文笔也优美。请加上一句说我问候约翰。”马奇太太把信扫了一遍后交给梅格。
“您叫他'约翰'吗?”梅格微笑着问道,天真无邪的眼睛直视着母亲。
“对,他就像我们的儿子一样,我们非常喜欢他呢,”马奇太太答道,也紧紧地盯着女儿。
“那我真高兴,他是多么孤独。晚安,妈妈,有您在这里我们便感到无比舒坦,“梅格这样回答。
母亲无限爱怜地给了女儿一吻。梅格走后,马奇太太又满意又遗憾地自语:“她还没有爱上约翰,但很快就会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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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劳里恶作剧,乔来讲和
第二天乔的脸色令人捉摸不透。那个秘密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她很难装得若无其事。梅格觉察到她神秘兮兮,心事重重,但她不忙追问,她知道让乔就范的最好办法是反其道而行之,她肯定只要她不问,乔一定自己把心事全倒出来。令她颇为诧异的是,乔仍然守口如瓶,而且摆出一副傲慢的神态,这可把梅格气坏了,她转而也装出一副凛然不可犯的神气,寡言少语,一应大小事情只和母亲商量。马奇太太此时已接替了乔的护理工作,并嘱久困在家的女儿好好休息,尽兴玩乐,这么一来,乔倒没有人烦她了。艾美又不在家,劳里便成了唯一可以慰藉她的人;她虽然十分喜欢劳里作伴,此刻却有点怕他,因为他有一种不可救药的劣根——爱戏弄别人,她担心他会用甜言蜜语把秘密从她口里套出来。
她果然没有估错,这位爱调皮捣蛋的小伙子发觉乔有点异样,疑心顿起,立即穷追不舍,乔从此开始受苦受难。他诱哄、贿赂、嘲笑、威胁、责备;装漠不关心,以求出其不意地套出真相;宣称他知道,然后又说他不在乎;最后,凭着这般锲而不舍的劲头,他终于满意地相信此事与梅格和布鲁克先生有关。自家私人教师的秘密竟不让他知道,他心中愤愤不平,于是苦苦思索如何好好地出一口怨气。
梅格此时显然已忘记了此事,一心一意为父亲的归来作准备,但突然,似乎发生了一种变化,有一两天变得跟从前判若两人。听到有人叫她便猛吃一惊,人家望她一眼她便脸红耳赤,整日不言不语,做针线活时独坐一边,羞答答的,心事重重。母亲过问时她回答自己一切正常,乔问她时她便求她别管。
“她在空气中感受到这种东西——我的意思是,爱——而且她变得很快。那些症状她几乎全得了——颤抖、暴躁、不吃、不睡,背着人愁眉锁眼。我还发现她唱他给她的那首歌,一次她竟然像您一样说'约翰',然后又转过身去,脸红得像朵罂粟花。我们到底该怎么办?”乔说。看样子她准备采取任何措施,无论这些措施是多么猛烈。
“只有等待。不要干涉她,要和气耐心,等爸爸回来事情就能解决了,”母亲回答。
“这是你的信,梅格,封得严严实实的。真奇怪!特迪从来不封我的信,”第二天乔分派小邮箱里的邮件时这样说。
马奇太太和乔正全神贯注地于着自己的事情,突然听到梅格叫了一声,两人抬起头来,只见她盯着那封信,一脸惊恐的神色。
“我的儿,出了什么事?”母亲边叫边跑向女儿,乔则伸手去夺那封惹祸的信。
“这全是误会——信不是他寄的。噢,乔,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梅格双手掩面,痛哭了起来,仿佛心碎了一般。
“我!我什么也没做!她在说什么?”乔被弄糊涂了,叫道。
梅格温柔的眼睛因愤怒而激动得闪闪发亮,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条,向乔一把扔去,怒声呵斥:“信是你写的,那坏小子帮着你。你们怎能对我这么卑鄙无礼,这么残酷?”乔没有听她说话,她和母亲忙着读这封字迹怪异的信。
“亲亲玛格丽特——
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务必在我归来前知道自己的命运。我还不敢告诉你父母,但我想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相爱,他们一定会同意。劳伦斯先生将帮我找到一个好职位,而你,我的宝贝,将令我幸福。我求你先别跟你家里人说什么,只请写上一句知心话交劳里转给衷心爱你的约翰。”“噢,这个小坏蛋!我为妈妈保密,他就这样报复我。我去把他痛骂一顿,带他过来求饶,”乔叫道,恨不得立即把真凶缉拿归案。但母亲拦住她,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神情,说道——“站住,乔,你首先得澄清自己。你一向胡闹惯了,我怀疑这事你也有一手。”“我发誓,妈妈,我没有!我从来没看过这封信,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绝无虚言!“乔说话时神情极其认真,母亲和梅格相信了她。”如果我参与了这事,我会干得更漂亮一些,写一封合情合理的信。我想你们也知道布鲁克先生不会写出这种东西,”她接着说,轻蔑地把信往地下一抛。
“但这字像是他写的,”梅格结结巴巴地说,把这封信和手中的一封比较。
“哎呀,梅格,你没回信吧?”马奇太太急问。
“我,我回了!”梅格再次掩着脸,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可糟透了!快让我把那可恶的小子带过来教训一顿,让他解释清楚。不把他抓来我决不罢休。”乔又向门口冲去。
“冷静!这事让我来处理,它比我原来想象的更糟。玛格丽特,把这事完完整整地告诉我。”马奇太太一面下令一面在梅格身边坐下,一只手却抓着乔不放,以免她溜脱出去。
“我从劳里那儿收到第一封信,他看上去似乎对这事一无所知,”梅格低着头说,”我一开始的时候感到惶恐不安,打算告诉您,后来想起你们十分喜欢布鲁克先生,我便想,即使我把这件小小的心事藏上几天,你们也不会怪我的。我真傻,以为这事没有人知道,而当我在考虑怎么回答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书里头那些坠入爱河的女孩子。原谅我,妈妈,我做的傻事现在得到了报应;我再也没脸见他了。”“你跟他说了些什么?”马奇太太问。
“我只说我年龄尚小,还不适宜谈这种事情,说我不想瞒着你们,他必须跟父亲说。我对他的心意万分感激,愿做他的朋友,但仅此而已,其他以后再说。”马奇太太听完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乔双手一拍,笑着叫道:“你可真是个卡罗琳-珀西。她是谨言慎行的楷模哩!往下说,梅格。他对此怎么说?”“他回了一封风格完全不同的信,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写过什么情信,他很遗憾我那淘气捣蛋的妹妹乔竟这样冒用我们的名字。信中言辞委婉,对我十分敬重,但想想我有多尴尬!“梅格靠在母亲身上,哭得成了个泪人儿,乔急得一面叫着劳里的名字,一面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忽然,她停下来,拿起两张纸条,细细看了一回,断然说道:“我看这两封信没有一封是布鲁克写的,都是特迪写的,他把你的信留着,好向我抖抖威风,因为我不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他。”“不要藏什么心事,乔。告诉妈妈,免招灾祸,我本该那么做的,”梅格警告道。
“说得好,梅格!妈妈也这样跟我说过。”“行了,乔。我陪着梅格,你去把劳里找来。我要细细查究此事,立即终止这出恶作剧。”
乔跑出去,马奇太太轻声跟梅格说出布鲁克先生的真实感情。”嗯,亲爱的,你自己的意思呢?你是否爱他?爱得足以等到他有能力为你筑一个爱巢的那一天?或者你宁可暂时无牵无挂、无拘无束?”“我吃够了担惊受怕的苦头,起码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想跟情呀爱的有什么联系了,也许永远都不,”梅格使着性子说道,“如果约翰不知道这桩荒唐事,那就别告诉他,让乔和劳里闭上嘴。我不想被人蒙在鼓里当傻子耍——这是个耻辱!”梅格素来性格温柔,此时却被这个恶作剧气得使上了性子,自尊心也受到了伤害,马奇太太连忙劝慰她,允诺一定万分小心,绝不泄漏秘密。大厅里传来了劳里的脚步声。梅格立即躲入书房,马奇太太独自一人接待这位"罪犯"。乔怕他不来,并没有说明把他叫来的原因,但他一看到马奇太太的脸色就明白了,于是愧疚不安地站着,帽子转过来又转过去,让人一眼就看出他正是罪魁祸首。乔撤出了房间,但却像个看守一样在客厅里大步徘徊,仿佛担心囚犯会逃走似的。
客厅里的声音忽高忽低,持续了半个小时,但两人到底谈了些什么姑娘们却无从知道。
当她们被叫进去时,劳里站在母亲身边,满脸悔意,乔见了心里一软,当场便原谅了他,只是不愿表露出来。劳里低声下气地向梅格赔不是,并安慰她布鲁克先生完全不知道这个玩笑,梅格心里才松了一口气,并接受了他的道歉。
“我到死也不会告诉他——即使严刑拷问也不说;这样你会原谅我了吧,梅格?我真想为你做任何事,来证明我是多么后悔,”他说道,满脸羞愧之色。
“我尽量吧,但这实在不是绅士的作风。我料不到你竟这样狡诈恶毒,劳里,“梅格佯装严厉地责备道,借以掩饰自己的窘态。
“我深知自己罪无可恕,你们一个月不跟我说话我也是罪有应得,但你们不会这样对我的,是吗?”他说话时可怜巴巴地把双手十指交叉叠在一起,他的声调具有不可抗拒的说服力,大家都没法再对他横眉怒目,尽管他犯下了如此恶行。梅格宽恕了他,马奇太太虽然竭力保持严肃,但听他说愿意做牛做马将功折罪,愿意在受到伤害的梅格面前卑躬屈膝,那凝重的脸色也缓和下来。
乔独自走到一边,试图铁起心肠,不吃他这一套,结果成功地把面孔绷得老紧,仿佛对他深恶痛绝。劳里看了她两回,但她全无一点怜悯的意思,他觉得受了伤害,便转身把背脊对着她,一直等母亲和梅格说完了,才向她深深一弯身子,一言不发,径自走出门去。
他一走,乔便后悔自己刚才做得太无情,待梅格和母亲上了楼后,她感到十分孤独,很想见一见特迪。踌躇了半天,她还是向自己的冲动屈服了,于是携了一本书,径直走到那座大房子前。
“劳伦斯先生在家吗?”乔问一位走下楼梯的女佣。
“在的,小姐。但我想他现在不便见客。”“为什么?他病了吗?”“唉,不是,小姐,他和劳里先生当众吵了一架,小先生不知为什么发脾气,惹得老先生火气冲天,所以我这会不敢走近他。”“劳里在哪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凭我怎样敲门他都不理。我不知道拿这顿饭这么办,饭菜准备好了,却没有人来吃。”“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我不怕他们。”乔走上去,来到劳里的小书房前,使劲敲门。
“别敲!不然我打开门揍你一顿!”年青人大声恫吓道。
乔接着又敲,门突然打开,趁劳里惊讶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乔快步冲了进去。乔知道怎样驾驭他,看到他果然大动肝火,便装出一副幡然悔悟的样子,双膝轻轻跪下,柔声说道:“请恕我一时无礼,我特来讲和,讲不成便不走。”“行了,起来吧,别像个傻瓜,乔。”他态度傲慢地答应了乔的请求。
“谢谢,我起来了。我能问问出了什么事吗?你似乎心里很不畅快。”“我被人摇了肩膀,我忍无可忍!”劳里愤怒地咆吼道。
“谁摇你了?”乔问。
“爷爷。如果换了别人我保准——"这位心灵受创的年青人右手狠狠一挥,把话止祝"那有什么。我也常常摇你,你从不生气,”乔安慰道。
“呸!你是个姑娘家,那样摇摇是一种乐趣。但我不允许男人摇我。”“如果你像现在这样暴跳如雷,被人摇两下也不足为怪。
你爷爷为什么那样对你?”
“就因为我不肯告诉他你妈妈为什么把我叫去。我答应过不说的,当然不能失信。”“你不能换个法儿满足一下他老人家吗?”“不能,他就是要听真相,完完整整的真相,其他一概不听。假如能不拉扯上梅格,我可以告诉他部分真相。既然不能,我便一句话也不说,由他去骂,最后他竟一把抓住我的领口。我气坏了,赶紧脱身溜掉,担心自己气昏了头,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是他不对,但我知道他后悔了,还是下去和解吧。我来帮你说。”“那我宁可去死,我不过开了一个玩笑,难道便要被你们每个人轮流教训、挨揍不成?我是对不起梅格,也已经堂堂正正地道了歉;但我不会再向谁卑躬屈膝,如果我没有做错。”“但他并不知道埃”“他应该信任我,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对待。没有用的,乔,他得明白我能够照顾自己,不需要牵着人家的围裙带子走。”“真是个辣椒罐子!”乔叹道,”你说这事该怎么解决?”“哦。地应该跟我道歉,我说过这事不能告诉他,他应该相信我。”“哎呀!他不会这样做的。”“那我就不下去。”“听我说,特迪,理智一点。让这事过去吧,我会尽我所能解释清楚的。你总不能老呆在这里吧,这样激动有什么用呢?”“我可并不打算在这里久留。我要离家出走,漂泊异乡,当爷爷想我时,他很快就会回心转意了。”“但你恐怕不该这样伤他的心。”“别-嗦。我要去华盛顿看布鲁克;那地方充满乐趣,我要无忧无虑地痛玩一常”“那有多痛快!我恨不能也跟了去。”乔脑海里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军人生活画面,不觉忘记了自己现在充当的角色。
“那就一起走吧,嗨!为什么不呢?你给父亲一个惊喜,我给布鲁克一个突然袭击。这个玩笑妙不可言;干吧,乔。我们留一封平安信,然后立即出发。我有足够的钱;这样做对你也有益无害,因为你是去看父亲。”乔似乎就要点头了,因为这个计划虽然轻率,却正适合她的性格。她早已厌倦了的禁闭式的护理生活,渴望改变一下环境,想到父亲,想到新奇、有趣、充满魅力的军营和医院,想到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不禁意乱神迷。她憧憬地向窗外望去,一双眼睛闪闪发亮,但她的眼光落到了对面的老屋上面,她摇摇头,伤心地作出了决定。
“假如我是个男孩子,我们就可以一起出走,玩个痛痛快快;但我是个可怜的女孩子,只能规规矩矩守在家里。别引诱我了,特迪,这是个疯狂的计划。”“这正是乐趣之所在,”劳里说。他天生任性固执,一时冲动之下,竟然一心要做出出格的事情。
“别说了!”乔捂着耳朵叫道,”'恪守妇道'就是我的命运。我还是认命吧。我是来感化你的,不是来听你教唆我。”“我知道梅格一定会败我的兴,但我以为你更有胆略呢。”劳里用激将法。
“坏小子,住嘴吧!坐下好好反思自己的罪过,别撺掇得我也罪孽深重。如果我让你爷爷来向你赔个不是,你就不走了吧?”乔严肃地问。
“嗯,但你办不到,”劳里答道,他愿意和解,但觉得必须先平息心头的一股怨气。
“如果我能对付小的,就能对付老的,”乔一面走一面喃喃自语,劳里则留在原地,双手托着头,弯腰看铁路图。
“进来!”乔敲门时,劳伦斯先生的声音听起来越发硬邦邦的。
“是我,先生,来还书,”乔走进门,温和地说道。
“还要再借吗?”老人脸色十分难看,却尽量装得若无起事。
“要的。我迷上了老萨姆,想读读第二部,”乔答道,希望藉再借一本鲍斯威尔的《约翰生》来平息老人的心头之怒,因为他以前推荐过这本生动传神的著作。
他把踏梯推到放约翰生文学的书架前,拧紧的浓眉舒展了一些。乔跳上去,坐在踏梯顶上,假装找书,心里却在盘算怎样开口最好,才能提及她来访的危险的目的。劳伦斯先生似乎猜到了她的心事,他在屋子里快步兜了几圈,然后转头看着她,突然发问,吓得乔把《拉塞勒斯》掉到了地上。
“那小子干了什么?别护着他。看他回家后神不守舍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惹了祸。但他一个字也不说,我摇他的领口,想吓他说出真话,地却逃上楼,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他是做错了事,但我们已经原谅了他,而且一致许诺不跟别人说,”乔犹犹豫豫地开口说。
“那不行,不能因为你们姑娘们心肠软,他便可以逍遥法外。如果他干了坏事,就应该承认道歉,并受到惩罚。说出来吧,乔,我不想被蒙在鼓里。”劳伦斯先生形容可怖,声调严厉,乔真想拔腿就跑,但她正坐在高高的踏梯上,而他就站在脚下,俨如一只挡道的狮子,她只好原地不动,鼓足勇气开了口。
“真的,先生,我不能说。妈妈不许说。劳里已经坦白承认了,道了歉,并受到了重罚。我们不说出来并非要护他,而是要护另外一个人,如果你干预,那只会徒添麻烦。请你不要管吧;我也有部分责任,不过现在没事了;我们还是把它忘掉,谈谈《漫游者》或什么令人愉快的东西吧。”“去他的《漫游者》!下来向我保证我那冒冒失失的小子没有做出什么忘恩负义、鲁莽无礼的事情。如果他做了,居然对你们恩将仇报,那我就亲手揍扁他。”此话虽然说得十分严重,却并没有吓倒乔,因为她知道这个脾气暴躁的老绅士绝不会动他的孙子一个指头的,他说的话要反过来听。她依言走下踏梯,把恶作剧尽量轻描淡写地复述一遍,既不把梅格牵涉进去,也不背离事实。
“唔——啊——好吧,如果那小子是因为守诺言才不说,而不是因为执拗,我就原谅他。这家伙是个牛脾气,很难管祝"劳伦斯先生边说边把头发搔得像被大风吹过一样,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我也一样,一意孤行起来就像脱僵的野马,怎样拉也拉不住,不过,一句好话却能化解我。”乔想替她倒霉的朋友说句好话,而她的朋友却好像接二连三地又陷入了困境。
“你以为我待他不好吗,嗯?”老人敏锐地问。
“噢,哎呀,不是的,先生,其实您有时对他甚至还太宠爱了一点儿,而当他淘气捣蛋时,您又稍微心急了一点儿。您看是不是这样?”乔决定这回把心里话全倒出来,她壮着胆子说完,激动得微微颤抖,但却努力装得十分镇静。出乎意料的是——这也令她舒了一口气——老人只是把自己的眼镜啪的一声扔到桌子上,坦诚地叫道——“你说得对,姑娘,我就是这样!我爱这孩子,但他把我折磨得受不了啦,如果这样下去,我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我告诉您,他要离家出走。”话方说出乔便后悔了;她其实是想警告他劳里不能忍受太严格的管制,希望地对小伙子能更宽容一点。
劳伦斯先生红润的脸膛霎时变了颜色,他坐下来,焦虑不安地扫了一眼挂在桌子上方的一幅美男子图像。那是劳里的父亲,他年轻时离家出走,违背老人的旨意结了婚。乔相信他又在追悔痛苦的往事,直希望自己刚才闭着嘴巴。
“除非是逼急了他才会这样做,书读倦了的时候他也会这样恫吓两句。我也常有这个念头呢,尤其是在剪了头发之后,所以如果您想我们了,不妨发个寻人广告,并在开往印度的轮船上查查有没有两个小伙子。”她说着笑起来,劳伦斯先生舒了一口气,显然把这当作是一个玩笑。
“你这莽撞鬼,怎敢这样说话?你眼里头还有没有我,这样没有规矩?这些姑娘小伙子啊!他们真会折磨人,但没有他们我们又活不下去,”他说着愉快地拧拧她的脸颊,”去,把那小子带来吃饭,告诉他没事了,劝他别在他爷爷面前装得愁眉苦脸的,我受不了。”“他不会下来的,先生;他心情很坏,因为当他说他不能告诉你的时候,你不信他的话,我想您这样摇他大大伤害了他的感情。”乔努力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但一定没有装好,因为劳伦斯先生笑了,她知道她胜利了。
“我为此道歉,而且还应该感谢他没有反过来摇我呢,我想。那家伙到底想怎么样?”老人显然为自己的暴躁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如果我是您,我就给他写一封道歉信,先生。他说要您道了歉才下来,还说起华盛顿,而且越说越不像话。一封正式的道歉信可以让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并让他心平气和地下来。写吧;他喜欢闹着玩,而这样比当面说更有趣儿。
我把信带上去,跟他摆明道理。”
劳伦斯先生敏锐地盯了她一眼,带上眼镜,一字一句地说:“你是只狡猾的小猫,不过我不介意被你和贝思牵着走。
来,给我一张纸,我们把这桩荒唐事来个了断。”信中所用的措辞诚恳恭敬,表达了一位绅士对伤害了另一位的深深歉意。乔在劳伦斯先生的秃顶上印了一个吻,跑上楼把道歉信从劳里的门缝下面塞进去,透过钥匙孔谆谆告诫他要听话、有涵养,又讲了一些大道理。看到门又锁上了,她便把信留在那儿让劳里看,自己悄悄走开,才走了几步,年青人从楼梯扶手上滑下来,站在下面等她,脸上流露出一种无比圣洁的神情。”你真好,乔!刚才有没有碰得头破血流?”他笑着说。
“没有,总的说来,他相当心平气和呢。”“啊哈!我全想通了,虽说我被你独自遗弃在屋里,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内疚地说。
“别这么说,翻过新的一页重新开始,特迪,我的儿。”“我不断翻过新页,又把它们一一毁掉,就像我以前毁掉自己的练习本一样;我开的头太多了,永远不会有结果,”他悲哀地说道。
“去吃你的饭吧,吃饱了你就会好受一些。男人肚子饿的时候喜欢发牢骚。”乔说毕飞步走出,来到前门。
“这是对'我派'的'标价',”劳里学着艾美的话回答,乖乖地和爷爷一起进餐去了。此后一整天老人心情奇佳,言谈举止也极其谦和恭敬。
人人都以为云开雾散,事情就此结束了,谁知这个恶作剧却带来了严重的后果。因为虽然大家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梅格却把它记在心里。她虽然在人前只字不提,心里却经常想到那位年青人,而且夜里频频做梦。一次,乔在她姐姐的书桌里头找邮票,居然搜得一张上面涂鸦般写满了"约翰-布鲁克太太"字样的纸片,恨得她咬牙切齿,把纸片投进火中,她知道劳里的玩笑使她又恨又怕的那一天加速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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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怡人的草地
所谓雨过天晴,之后的几个星期风平浪静。病人恢复得非常快,马奇先生开始谈到他新年初回家。贝思很快便可以整天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玩乐,起初是跟那几只宠爱的猫儿玩,后来便掂起了洋娃娃活计,吃力地慢慢缝制,让人见了伤心。
她一向灵活的四肢如今变得僵硬无力,乔每天得用力把她抱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梅格愉快地为"乖乖女"烹调各式美味伙食,把一双雪白的手熏得黑糊糊的,而艾美,这位姐姐们的忠实仆从,则费尽唇舌地劝说姐姐们接受她的宝藏,以纪念她回家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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