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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完整版)堀辰雄

堀辰雄(日)
起风了
(日)掘辰雄 著 烨伊译
选题策划:陈希颖
责任编辑:汪欣
特约编辑:陈希颖
装帧设计:所以设计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出版发行:新星出版社
出版人:谢刚
社址:北京市西城区车公庄大街丙3号楼 100044
网址: m
电话:01088310888
传真:01065270449
法律顾问:北京市大成律师事务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字数: 54千字
版次: 2013年10月第1版2013年10月第1次印刷
书号: ISBN 978-7-5133-1262-2
目 录
序曲

起风了

死亡阴影笼罩的山谷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保罗·瓦勒里
那些夏天的日子里,每当你凝神立于芒草丛生的原野写生,我总是躺在近旁一棵白桦树的树荫里。到了傍晚,你放下笔来到我身边,我们便牵起手静静待一会儿,并肩遥望远方。大片厚厚的积雨云染着茜红色的边,覆盖住地平线。仿似暮霭沉沉的地平线上又生出了什么一般……
就在那样的一个午后(当时已近初秋),你的一幅画刚刚起头。画架支在一旁,我们趴在那棵白桦的树荫里啃着水果。流沙般的浮云在空中潺潺流淌。忽地,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透过头顶上的树叶窥视着我们的那抹蓝在风中时而促狭,时而宽广。几乎与此同时,草丛中传来什么东西扑通倒地的声响。大约是一直放在那里的那幅画和画架一齐倒了下去。你立刻想要起身去看,我却生怕在这一瞬间会失去些什么,不顾一切地把你拉住,不让你离开我身边。你也就由着我,没有走开。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你靠着我,我把手放在你肩上,口中反复吟诵这脱口而出的诗句。过了一会儿,你终于脱开我,起身走去。还没干透的画布此时已沾了不少草叶。你把它重新放到画架上,一边费力地用调色刀刮着草叶,一边说:
“唉!刚才的样子要是被父亲看到可就糟了……”
你微微笑着回头看我,笑容里不知为何有些暧昧。
“再过两三天,父亲就要来啦。”
———一天早上,我们在林间漫步时,你突然这样说。见我有些不悦地沉默,你又开了口,声音略有沙哑:
“到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能这样散步了吧。”
“无论是怎么样地散步,只要想,当然能。”
我仍是不太高兴,但感到你向我投来略有担心的目光,于是我装作毫不在意。我们头顶上的树梢此刻沙沙作响,我努力装出注意力被它吸引去了的样子。
“父亲一定不会让我出来的。”
我终是再也耐不住性子,焦躁不安地望着你说:"你难道是想现在就跟我分手吗?"
"不分手叉有什么办法呢?"
你这样说着,像是早已死了心,只是凝视着我微笑。啊,可那时你的脸色、甚至连你的嘴唇都那么苍白!
“怎么会变化得这么突然呢?你看上去明明已经把一切都交给我了呀……”我流露出百思不解的神色。山径渐狭,身边已净是根部外露的树木。我让你走在前面,自己则在你身后走得步履维艰。这一带的树木比之前的高挺了许多,空气凉爽清澈,小小的沼泽随处而嵌。突然,我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你对我这个今年夏天才偶然相逢的人尚且如此顺从,那么,你对你的父亲、以及包括你父亲在内的所有对你的一切强加干涉的人,是不是更加百依百顺呢?……“节子,如果当真如此,我就更喜欢你了!等我对这生活再多些把握,我就一定到你家去求婚。在那之前,你就像现在这样,待在你父亲身边也好……”我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却突然握住你的手,像是要征求你的同意似的。而你便一直由我握着,我们就这样牵手站在一个沼泽前,那洼小小的沼泽在你我脚边深深陷落,阳光费力地穿过无数枝桠,好容易才从交错丛生的灌木中钻出来,在沼泽底部生出的茂密的羊齿植物上投下斑驳光影。而阳光穿过那些繁枝茂叶后已经所剩无多,若隐若现的光点伴着微风簌簌摇曳。你我望着这光景,压抑着沉默,黯然神伤。
两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在食堂看到你和来接你的父亲一起吃饭。你背对着我,像是什么都不在乎。父亲在你身边时,你那几乎是无意间流露出的神态和行为,让我看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年轻女孩般的你。
“就算我叫她的名字……”我自言自语道,“她也会是满不在乎,甚至不会向这边看一眼吧。就像自己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了一样……”
当天晚上我百无聊赖,独自一人出门散步回来,又在阒无人声的旅馆院子里徘徊良久。山百合散发出幽香,整间旅馆隐约还有两三扇窗子点着灯。一阵轻雾袭来,窗里的灯火像是要躲避这雾,一盏盏地熄了影踪。我以为旅馆里总算彻底黑了下来,却传来咯吱一响。只见一个仿佛穿着蔷薇色睡衣的年轻女孩静静地凭窗而立,那便是你……
你们走后,我每天每夜都心里发闷。时至今日,我仍能在回忆中清楚地感受到那份有如悲伤一般的幸福。
我整日在旅馆内闭门不出,就这样捡起了当初为了你而荒疏已久的工作。我自己也没想到,我竟能如此平静,就这样用工作埋没了自己。在这当中季节更迭,一切都变了模样。在要启程的前一天,我才终于从旅馆出来,久违地散了一次步。
我在树林里毫无章法地行走,树木的枝杈已比之前稀疏了许多,看得见远处人去楼空的别墅阳台。落叶的味道里混着菌类湿润的气息。未曾料到的季节转换让我感到异样——不知不觉间,竟已与你分别了这么久。在这以前,我心里的某个地方一直深信我与你的离别不过是短暂的分离。也许正因如此,时间的飞逝才让我察觉到一种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意义?……不久我便彻底领会了这份意义,但在那之前,我一直十分茫然。
十几分钟之后,我走到了这片树林的尽头,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远方的地平线尽收眼底,我踏入一片芒草丛生的草原。躺在近旁一棵叶子已经开始发黄的白桦树的树荫里,这就是那些夏日我躺在草地上望着你画画的地方。如今我和当时一样躺着,那时总是被积雨云遮住的地平线的那一端,此刻却是在风中摇摆的雪白色芒草穗子,一路延伸到不知名的遥远山边,清楚地勾勒出山脉的轮廓。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群山,几乎要把那线条刻进脑海。就在这时,我才终于领悟到,大自然曾给予我多大的眷顾。这份感受一直潜藏在我心深处,但从这一刻起,它已开始缓慢却愈发清晰地走进我的意识之中……
三月到了。一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悠闲地散步,装作随意路过的样子走到了节子的家。一进门,就看到节子的父亲站在门边的花丛中,头戴干活时用的麦秸编的大草帽,单手抄着花剪修剪花木。认出是他后,我像个孩子一样拨开树枝走到他身旁。三言两语地寒暄过后,我就一脸新奇地看他干活——我整个人走进花丛才发现,这里那里的细小花枝上有白色的小东西星星点点地闪着光,那好像都是花蕾……
“她最近好像精神也好了很多。”父亲突然转过脸来,跟我说起刚与我订婚不久的节子来。
“等她气色再好些,就让她去疗养一阵子,你看怎么样?”
“那当然是好……”我假装集中精神端详在眼前闪亮的一个花蕾,吞吞吐吐地回应着。
“我这段日子会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地方……”父亲毫不介意我的心不在焉,兀自说了下去:“节子说她不知道F疗养院到底好不好,听说你认识那里的院长?”
“嗯,”我漫不经心地答着,好不容易才把方才看到的那长有白色花蕾的枝条拉到手边。
“可是,她一个人在那边能住得惯吗?”
“大家好像都是一个人住在那里的呀。”
“她可是很不愿意一个人待在那儿呢!”
父亲露出些许为难的样子。不过他没再看着我,而是用力将眼前的一根树枝剪了下来。见此情景,我终于忍不住开了口。我想父亲就是在等我把它说出来:
“需要的话,我可以陪她一起去。现在我手头的工作在动身之前应该刚好能赶完……”
我这么说着,轻轻松开那条好容易才抓到手中的花枝,眼见父亲的神色顿时开朗了许多。
“你要是愿意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可这么一来,就太对不住你啦……”
“这没什么,说不定对我这样的人来说,住在那样的山里反而能更好地工作呢……”
后来我们又聊了聊那家疗养院所在地的山区情况。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们的话题就转移到了父亲正侍弄着的花木上。同情彼此的情绪在我们二人之间弥漫开来,甚至让这不着边际的话题也变得意趣盎然……
“节子现在起来了吗?”过了一会儿,我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
“啊,起来了吧……请吧,没关系,从那儿往那边一拐就是……”父亲抬起拿着花剪的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木栅栏门。我费力地穿过花木丛,用力扳开那攀着爬山虎的、涩涩的栅栏门,穿过院子,走进不久前还被她用作画室,如今已被隔成病房的那间厢房。
节子像是早就知道我已经来了,但没想到我会穿过院子走进来。她睡衣外面披着一件颜色鲜艳的外套,躺在长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顶我从未见过的有细丝带的女款帽子。
隔着玻璃门,我看见那样的她便走了进去。此时,她似乎也看出来人是我,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但刚欠起身子就又躺了下去,她转过脸来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起来啦?”我边在门口匆忙地脱鞋边说。
“我想试着起来看看,但还是蛮累的。”
她说着话,把那顶像是只用来把玩的帽子随便往身旁的梳妆台上一扔。但她的确是有些累了,手上乏力,帽子落在梳妆台前的地板上。我走了过去,把帽子捡起来。蹲下的时候,我的头几乎碰到她的脚尖。我用自己的手摆弄起那顶帽子,就像她刚刚做的那样。
过了一会儿我才向她发问:“拿这顶帽子出来,是要做什么?”
“这帽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戴。父亲也真是的,这是他昨天买给我的……我父亲很好笑吧?”
“这是你父亲挑的?真是个好父亲啊……来,帽子戴上我看看!”我半开玩笑地把帽子往她头上戴。
“哎呀,不要……”
她像是心烦起来,想要躲开我的手,撑起半个身子。像要给自己找借口般地露出柔弱的微笑,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用自己显然有些消瘦的手拢了拢稍有凌乱的头发。这无意间的动作中充满了少女气息,纯粹而自然,透出一种性感的魅力,我竟恍惚以为她要伸手来爱抚我,不由得呼吸急促,只得把视线避开……
过了一会儿,我把那顶已经在手里摆弄了很久的帽子轻轻放在梳妆台上,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沉默着,依然不敢正视她的模样。
“你生气了么?”她突然抬头看我,语气里有些担心。
“没那回事。”我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她。我没有再继续前面的话题,冷不防来了一句:“刚才你父亲跟我提过了。你真的打算去疗养院吗?”
“嗯,反正老这么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只要能快点好起来,让我去哪儿都行。只是……”
“怎么不说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说说看嘛,想说什么都行……看来你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啊,那我替你说吧?你,是想让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才没有呢!”她急忙打断我的话。
但我不听她的,换了语气,慢慢认真起来,多少有些不放心地继续对她说:
“……不,就算你说我用不着跟去,可能我也要和你一起去。因为我也有点想去,有些放心不下你……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就曾梦想着和你这样可爱的姑娘到一个清静的山里去,两个人相依为命地过活。很早以前我是不是就和你说过我的这个梦想?还记得吗,就是山里的小木屋那次,当时你还笑话我,说我们能在那山里住的下去吗?……其实啊,我在想,你这次提出要去疗养院,是不是之前的那些事已经不知不觉地打动了你的心呢?……我说的对吗?”
她一直微笑不语地听我说着,这时突然干脆地说:“我早就不记得有这回事了。说完眨巴着眼睛,像是要安慰我似的说:“你经常会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
几分钟后,我们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起好奇地望着玻璃门外。草坪的绿意已浓,强烈的阳光下,一片热气在其上蒸腾游动。

进入四月,节子的病已临近恢复期。这恢复来得越缓慢,向健康迈出的一步步也就越让人觉得坚实可靠,甚至让我们感到说不出的踏实。
在这样的一天下午,我去看她时,正赶上他父亲外出,节子一个人在病房里。那天她似乎状态很好,换下了那套总穿在身上的睡衣装扮,少有地穿着一件蓝色的宽松外套。看到她这身打扮,我无论如何都想把她拉到院子里去。院子里偶尔有风吹过,但十分轻柔,让人心情舒畅。她没什么自信似的笑着,还是勉强答应了。就这样,她用手搭着我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怯生生地走出玻璃门,来到草坪上。沿着篱笆墙走去,寻常的花草中间还长着许多外国品种的花木,花叶繁茂,花枝交错,几乎教人分不清每条花枝的根在哪里。我们走近了才发现,那一片茂密的枝叶上头,竟四处长满了小小蓓蕾。白色、黄色、淡紫色……每一只都已经含苞待放。我站在一簇花枝跟前,突然想起许是在去年秋天,她曾告诉过我这是什么花。
“这是紫丁香吧?”我扭头看着她,用半是疑问的口气说。
“这个看着不像紫丁香呢……”她的语气里有些遗憾,手依然轻轻搭在我肩上。
“哦……那你之前告诉我的时候都是瞎说的啊?”
“我没瞎说啊,是送花的人告诉我这是紫丁香的……可是,这也不是什么好花。”
“天呐,现在它马上就要开花了,你才如实招来!这么说,那个也……”
我指着旁边的一片花丛问道:“你之前说那种花叫什么来着?”
“金雀儿?”她接过话头,我们走到那片花丛前。“这种就叫金雀儿。你看,它不是有黄色和白色两种花蕾吗?听说这边儿的白色花蕾是珍品……父亲很引以为豪呢……”
我们谈着这些闲言碎语,节子的手一直没有从我肩上拿开。与其说她是累了,倒不如说是靠着我出了神。我们就这样彼此无言地站了一会儿,仿佛站在这里便能让此时此刻这满溢花香的人生尽可能地驻留片刻。柔软的微风恰好穿过对面的篱笆,拂过我们面前的花丛,微微扬起那叶片便不知飘然去了何处,只留下我和她站在当场。
她突然把脸埋在搭在我肩头的手上。我发觉她的心跳比平时快了许多。“累了?”我柔声问她。
“没有。”她小声回答,可我却感到她放在我肩上的重量在慢慢加重。
“我身子这么羸弱,总觉得对不起你……”她喃喃自语。这句话与其说是我听到的,不如说是我感应到的。
“你这么柔弱,倒比你不这样更让我怜爱啊。你不明白吗……?”我心里急不可待地想要向她倾诉我的感情,表面上却装着什么都没听见,一动也不动,任凭她依靠。但她急着要反驳自己的话,抬起头来,甚至还慢慢把手从我肩上移开:“为什么我这阵子这么多愁善感呢?以前我就算病得再重,也没把这当回事过……”她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地像在自言自语。沉默延长了她话中的含义,令人不安。这时她突然抬起脸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然后又马上低下头去,用有些哽咽的中音说:“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又想活下去了……”
她接着用小到几乎让人听不清的声音补充道:“……多亏了你。”

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
这是距离我们初次见面两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无意间念起的诗。从那以后我也喜欢无缘无故地吟诵起它。如今这句诗又在不经意间让我们找回了那段难以言喻的愉快时光——也是你我一生中最重要的、甚至比这一生更加丰富多彩的时日。
我们开始为月底去八月山麓的疗养院做准备。在去疗养院前,我瞅准那只与我有一面之交的疗养院院长偶尔来东京的机会,请他为节子诊了诊病状。
那天,我好不容易将院长请到地处城郊的节子家里。做完最基本的检查之后,院长对我们说:“没什么大碍了。我看,再忍一忍,到山里住个一两年就行啦!”说完便匆匆忙忙地出了门。我把院长送到车站,希望他能把节子的状况跟我一个人说得更详细些。
“不过,这种话可不能跟病人说。最近我会找机会再跟她父亲谈谈的。”院长先是讲了这么一通开场白,接下来神色略有为难地把节子的状况细细地跟我说明一番。最后他注视着一直默默听他讲话的我,难掩同情地说:“你的脸色也很不好啊。我顺便也给你看看吧?”
我从车站回来,又走进病房,只见节子的父亲依然留在她的床边,和她商量去疗养院的具体日程。我依旧是沉着一张脸,也加入了讨论。“可是……”她父亲终于像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来将信将疑地说:“既然已经恢复得这么好了,那只在那边过一个夏天,不就也挺好吗?”他说着便走出了病房。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那是个很有春天气息的傍晚。我不知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觉得有些头痛,现在痛得越来越厉害。我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走近玻璃门,把其中的一扇打开一半,将身子靠在门上。我就这样发了一阵子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一层薄薄的夜雾笼罩住对面的花木丛,我望着那边,眼神发虚,只想着“味道真香啊,那是什么花的香气啊……”
“你在干什么?”
身后传来病人有些沙哑的声音,让我从几近麻木的状态中恍然清醒。我依然背对着她,回话的腔调听起来就像是刚刚在想别的事情,颇不自然:“我在想你啊,想山里的事情,还在想我们即将在山里开始的生活啊……”我的话答得断断续续,可说着说着,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刚才想的真的就是这些事。是的,不止这些,我刚才还在想着,“到了那边,一定会发生很多很多事……可是所谓的人生,就像你以往经历过的一样,让一切听天由命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样一来,它说不定还能赠予我们一些我们过去从不敢奢望的东西……”我光顾想着这些,注意力被这些根本不重要的细枝末节吸引,却反而没能察觉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
我望着的庭院依然还算明亮,可我回过神才发现,屋子里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我急忙让自己清醒过来,问道:
“把灯打开吧?”
“先别开吧……”她回答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
良久,我们相对无言。
“草的味道太浓了,我有点儿呼吸困难……”
“那我把这扇门也先关上吧。”
我的语气中几乎是充满了悲伤,边说边握住门把手,关起了门。
“你……”这次她的声音几乎哑到让人分不清性别,“你在哭吗?”
我吃了一惊,急忙回头对着她:
“我怎么可能哭呢?你看看我!”
可她躺在床上,甚至都没朝我这边看一眼。屋里已经暗了下来,她似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什么,但我也不太确定是否当真如此。我有些担心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她盯着的不过是一片虚空。
“刚才院长跟你说话的内容……我大概也明白……”
我想马上回答她一些什么,可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只是轻轻地把门关好,重又望向已是暮色沉沉的庭院。
不久,我背后像是传来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对不起”,她终于又开口了。声音里仍然带些颤抖,但比方才沉着多了。“别为这些事担心吧……从今往后,我们能一起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我转过身,她正用指尖悄悄抹过眼角,然后把手一直放在那里没有移开。

四月下旬的一个微云的早晨,她的父亲将我们送到停车场,当着父亲的面,我们像是要去蜜月旅行一般愉悦,开心地上了开往山区的火车二等车厢。列车缓缓驶出月台,将父亲一个人留在后面。他站在月台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轻轻弯着腰,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许多……
待到火车完全驶离月台,我们关上窗,坐在空荡荡的二等座车厢一角。两个人的神色都突然间寂寞了许多,我们把膝盖紧紧贴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温暖彼此的心……
我们的火车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峰,沿着深邃的溪谷蜿蜒而行,又突然横穿过净是葡萄田的广阔丘陵,才终于奔向山岳地带。当火车开始固执地攀爬那似乎无穷无尽的山坡时,天空变得更低,刚才还被锁在天边的那片漆黑云朵,不知不觉竟挣脱了束缚,现在几乎压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气也开始阴冷起来,我竖起上衣衣领,不安地守着把身子埋进披肩、闭着双目的节子。她神情里虽有疲倦,但更多的是忍不住的兴奋。她不时睁开眼,茫然地望着我。起初我们还总是相视着微笑,可渐渐的,我们只是不安的对视一眼便迅速把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然后她又阖上双眼。
“开始冷起来啦,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呢。”
“都已经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嗯,像这一带就算下雪也不稀奇。”
我望着才三点左右就已经彻底昏暗下来的窗外,到处都是冷杉,黝黑的树影交错着,数不清的落叶松并排挺立,叶子早已掉光。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已抵达八岳山脚下,但本应在此刻见到的像模像样的山却还连个影子都没有……
火车在一个名副其实的山麓小站停了下来,站台小到和一间小仓库没有什么分别。来车站接我们的是疗养院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勤杂工,身穿一件印有高原疗养所图样的号衣。
车站前停着一辆老旧的小汽车,我搀着节子走了过去。她扶着我的手臂,走得有些晃晃悠悠,我却故意装作浑然不觉。
“有点累了吧?”
“也没有很累!”
和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乘客看起来像是当地人,见到我们这副样子,似乎在一旁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在我们坐进小汽车的时候,那些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混进其他的村民之中,消失在村落中,再难分辨他们的影踪。
车子穿过一排简陋、矮小的农家村庄后,就一路朝着遥不可见的八岳山岭开去。坎坷不平的山地无限延伸开来,就在我几乎以为这颠簸永远不会停歇的时候,正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背靠一片杂木林,红色屋顶,还有几个侧楼。“就是那儿吧!”我喃喃自语,同时感受到身子正随车体倾斜。
节子只是微微仰起脸,漠然地看着它,眼神之中略带忧虑。
到了疗养院,我们马上被领进病房二层的第一号病房,这间屋子在走廊最里面,屋子后面就是杂木林。医生为节子做了简单的诊查,要求她立刻卧床休息。房间用亚麻油漆板铺地,床、桌子、椅子都被漆成白色——除去这些,屋里便只有勤杂工刚刚送来的几只行李箱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可我还是没有拾闲,丝毫没有立刻走进病房旁边给陪住人准备的那间狭小侧室的意思,茫然环顾着这间无遮无拦的屋子。再就是几次走到窗边,紧张着天气的变化。风把漆黑的云重重叠起,屋后的杂木林时时发出尖声的喧嚣。我缩手缩脚地去阳台转了一圈,阳台上全无人烟,亦没有任何隔断,直通到尽头的病房。我索性径直沿着阳台走了一趟,边走边窥视每间屋子。来到第四间病房前面的时候,正巧从半开的窗户外面见到一位病人躺着,我见状匆忙踱了回来。
过了好长时间,才送来了煤油灯,随后护士端来了晚饭,我们相对无言。作为两人独处之后吃的第一餐,这顿饭不免有些寒酸。吃饭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所以我们也没注意到什么。只是吃到一半,突然觉得四周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原来外面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下起了雪。
我站起来,把半开着的窗户又关小了些,脸贴在窗玻璃上呆望着窗外的雪。呼出的气息把玻璃弄得模模糊糊,看来雪已经下了有一阵子。我在窗前站了好久,之后回身便冲着节子说:“喂,你为什么要来这种……”
她躺在床上,仰着脸看我,那眼神仿佛在向我央求些什么。她把手指贴在嘴唇上,不让我再说下去。

八岳山赭黄色的山脚十分辽阔,疗养院就在山坡由陡及缓的一处地方向南而立,几个侧楼与主楼平行,并列展开。沿着斜斜的山坡再往前去,有两三个小山村。整个村落都随山势倾斜,尽头是一道被黑松林紧紧围住的峡谷,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站在疗养院向南的阳台上,可以远眺那些倾斜的村落和赭色的农田。若是天气晴朗,还能看到由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和它的两三条支脉,就在那片围着村庄、无限蔓延开来的松林之上。山脉总是若隐若现,怀抱中永远云海缭绕。
来到疗养院的第二个早晨,我在陪住的那间配房里醒来。晴彻的蓝天和几座鸡冠模样的雪白山峰透过小小的窗棂,仿佛是凭空生出来一般近在眼前,让我吃了一惊。躺在床上看不到阳台和屋顶,那里有积雪沐在早春的阳光里,袅袅水汽源源不断地升起。
我睡得有点过头,急忙翻身下床,走进旁边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裹在毛毯里,睡得满脸通红。
“早上好!”我脸上也跟着有点发烧,但语气轻快地问她:“睡得好吗?”
“嗯”,她冲我点头。“昨晚吃了安眠药,现在好像有点头疼。”
我努力做出这似乎并不重要的样子,充满活力地敞开窗户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外面一片白花花地刺眼,一时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本次发现被雪覆盖的阳台、屋顶、原野,甚至连林木上都有水汽轻轻升起。
“而且我还做了个很可笑的梦。你听我说……”她在我背后说着。
我马上明白,她似乎是想用另一种方式把一些不好明说的话讲给我听。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就变得像现在这样,有些沙哑。
于是,这次便换我转过身去,把手指放在嘴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没过多久,表情亲切的护士长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护士长每个早晨都是如此,逐个走访每间病房,看望每一位患者。
“您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护士长说话的声音很爽朗。
她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山里的疗养院居住的这类生活,会赋予人一种特殊的本性——在这种一般人认为已走投无路的地方,开启自己新的人生。节子住进疗养院不久,院长把我叫到他的诊室,给我看了节子肺部的X光照片。那一次,我才在恍惚之间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藏着这种本性。
为了让我也能看得清晰,院长把我带到窗边,将片子举起来,迎着天光一一加以说明。右胸部的几根白白的肋骨在片子上看得很清楚,但左胸部则几乎完全看不到肋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而黑的病灶,形状像一朵诡异的花。
“病灶比想象中扩散得更快啊……没想到能居然严重到这个程度……这种情况,就算放在医院,估计也是数一数二的重病人啦……”
我从诊室往回走,只觉得院长这番话在自己的耳朵里轰轰作响,那些话似乎跟我毫无关系,我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般,唯有方才影像中的那朵诡异的黑色花朵鲜明地印在了我的意识之上。一路上,身穿白衣的护士与我擦肩而过,病人们裸着身子在各处阳台上开始接受日光治疗,疗养大楼里传出阵阵喧嚣,小鸟啾啾鸣叫……这一切仿佛都与我无关。我终于走回最边上的那栋楼,正当机械性地放缓脚步,准备登上通往我们那间病房的楼梯时,紧挨着楼梯的病房里突然传来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干咳,声音异常到让人头皮发麻。“咦,原来这里也住着病人?”我一边想,一边木然地注视着门上“NO.17”这几个字。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与过去稍有不同的爱情生活。
从节子住院以来,医生就命令她静养,所以她一直卧床休息。因此,和住院前状态一有好转便挣扎着下床的她比起来,现在的她反而更有病人的样子。不过,她的病并没有继续恶化。医生们似乎也总把她当作即将痊愈的病人来看待。院长等人有时甚至还开玩笑道:“这样我们就把病魔活捉到手啦!”
像是要把之前走得太慢的那一段弥补回来一样,季节在这段日子里忽然加快了转换的步伐。春季和夏季几乎争先恐后地同时而至。每天早上,我都在黄莺和布谷鸟的叫声中睁开眼睛。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周围林木的嫩绿从四面八方涌向疗养院,连病房里都涂满了清爽的色彩。在那些日子里,似乎就连清早从群山中喷薄而出的纯白云朵,也会在傍晚重归群山的怀抱。
这些我们朝夕相处的最初的日子、这些我几乎在节子的枕边形影不离的日子——这每一天其实都过于类似,它们全都充满单纯一致的魅力,以至于当我再回想起来,几乎都记不清哪一天发生在前,哪一天又是在后。
我甚至觉得,与其说是我忘记了时间的先后,不如说是我们在重复着这相似的每一天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完全脱离了时间的掌控。而在那些脱离了时间的日子里,就连我们生活中的细小琐事,都一一散发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魅力。我的手边就是她那温凉的体温,她好闻的体香,她略快的呼吸,她那拉着我的手的柔柔的手,她的微笑,以及我们不时进行的平凡的对谈——那些日子单纯到若是除去了这些便一无所有。可是我深信,在我们所谓的人生中,那些必不可少的要素也就不过这些。而正因为和我分享它们的是这个女人,我和她才能只因这些细小琐事便体会到莫大的满足。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称得上大事的,就是她常常发烧。这无疑使她的身体一步步地走向衰弱,可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反倒像偷食禁果之味一般,更细心、更缓慢地品味那与往日毫无差异的魅力。所以,那带有几分死亡味道的生之确幸,在那些时候反被我们保护得愈发完美。
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傍晚,夕阳刚刚沉入对面群山的背后,浸染着周围的山峰、丘陵、松林和梯田,令它们一半是鲜艳的茜红,一半是朦胧的浅灰。我站在阳台,节子躺在床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出神眺望着这幅美景。偶尔有小鸟突然飞起,在森林上空划出一条抛物线——我想,眼前这片风景仅能在这个初夏的傍晚里出现片刻。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些平素司空见惯的景象恐怕无法让我们在眺望时得到如此满溢的幸福。于是我幻想着,待到遥远的将来,若我的心还能回想起这个美丽的薄暮,我一定会在这片暮色里找出那张描绘着我们的幸福的图景。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节子终于在我背后开口。
“我在想,等到很久以后啊,要是我和你再回忆起现在一起过的日子,那种感觉该有多美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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