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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野圭吾《麒麟之翼》

_15 东野圭吾(日)
31
  室内温度明明不低,悠人却恍若身处冰箱中,或许是墙壁太过苍白的缘故。空间里只摆着会议长桌与折迭椅,更加深他内心的不安。之前也来过这里,那是在父亲身亡当晚,跟着警察到日本桥署确认父亲的遗物。
  悠人独自呆坐,同行的黑泽被带进不同的房间。黑泽现下在做甚么?两人在汉堡店碰头后,其实没聊到重点,因为悠人想等三人到齐再说。
  他完全搞不清状况。那个加贺刑警为何急着找出杉野?又为何要他和黑泽来警署?
  悠人检查手机,杉野依旧没回简讯。要不要直接联络他?算了,之前打那么多次,全没接通。
  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敲门声响起,他登时挺直背脊。
  加贺与松宫在悠人的对面坐下。
  “还是找不到杉野。”加贺说:“目前我们动员了全东京的警力,我们原本该去协助搜寻,但另有任务在身,就是来跟你问个明白。”
  悠人想咽口水,却是口干舌燥。
  加贺注视着他。“希望你把一切告诉我们,包括三年前那起意外的真相。”
  悠人垂下目光,直盯着桌面细微的伤痕。
  “你一定很后悔,”加贺继续道:“所以折纸鹤供奉到水天宫。之后,你觉得这样不够,便决定把日本桥的七褔神拜过一轮,对吧?”
  悠人诧异地抬起头,没想到刑警查得这么深入。
  那双眼想必有过人的洞察力,随口撒谎肯定骗不倒他。不过,先前在汉堡店见到时的压迫感已消失,现下悠人只觉得,就算坦白所有事情,他也会温厚地包容。
  “‘东京的花子小姐’就是你吧?然后,代替你的是青柳武明先生,也就是你的父亲,对不对?”
  听到加贺这段话,悠人心知已无法隐瞒,是时候揭开事实了。
  “嗯。”悠人应道。
  加贺轻吁口气,“你愿意告诉我们吗?”
  “是。”悠人回答。
  “那么,从哪边讲起?当年的意外,可以吗?”
  “唔。不过,能不能先给我一杯水?”
  松宫站起,“水就行了吗?也有茶和咖啡。”
  “水就好,谢谢。”悠人应道,思绪已飞回三年前。
  ※※※
  吉永友之是个嚣张的二年级生。
  不,正确地说,是在悠人等三年级生的眼中,这学弟很狂妄。但实际上,会给人这样的印象,吉永本身没有任何责任。他既不曾顶撞前辈,练习也从不偷懒,甚至该夸奖是认真乖巧的优良社员。
  这样的吉永会成为三年级生的眼中钉,起因于某天回社团指导的前辈的一段无心之言。前辈看过所有学弟的状况后,集合告诉大家:
  “你们当中游得最好的是吉永。一、二年级生当然要向他看齐,然后,包括你们几个三年级生,也得多学着点,明白吗?”
  悠人听到这番话,受到相当大的冲击。不是前辈对大家评价甚低的缘故,而是他早隐约察觉吉永的实力,只是不愿正视这一点。
  确实,吉永的泳姿非常漂亮。现阶段只因体力还没养成,泳速仍是悠人领先,但不久吉永就会超越自己。这么想的,不止悠人一个。
  前辈来指导的那天,练习结束后,三年级生聚在一起,不停地讲前辈与吉永的坏话。
  “搞不懂前辈在想甚么,那种慢吞吞的游法,最好大伙都学得起来。”
  “就是说,游成那样搞屁啊。你们看到那家伙得意的表情吗?”
  “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天之后,三年级社员对吉永的态度骤变,都不主动与他交谈。要是他向学长寻求技术层面的指导,甚至有人会冷言冷语:“哎呀,我哪有甚么好教给吉永教练的呢?”在吉永游出不太理想的成绩时,三年级生还会暗地击掌欢呼。
  不过,那还不到霸凌的程度,只是点到为止的捉弄。
  在这样的气氛下,校际游泳大赛来临。修文馆中学游泳社全员出赛,但各项成绩都不尽理想。其中,远远辜负顾问纟川期待的就是接力,包括两百公尺及混泳接力,成绩都比练习时糟。要是拿出平常的实力,夺金根本不是梦想。
  “你们今天的表现让我非常失望。”比赛结束后,纟川告诉社员:“好好反省,检讨究竟哪里做得不够。找到答案,就以行动表示。否则照这样下去,你们只会愈来愈退步。”
  悠人参加的是两百公尺接力,成员是杉野、黑泽,加上吉永。纟川宣布解散后,四人聚在一起。
  “老师的意思,不就是要我们练习再练习。”杉野说。
  “练够多了好吗?都练成那样,还要我们怎么做。”悠人反驳。
  此时,吉永幽幽开口:“对不起,是我拖累大家……”
  虽然是事实,但三人都很清楚,这不是惨败的唯一原因。然而,巴不得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的他们,却抓着吉永的话起哄。
  “你这小子,不过是被前辈称赞几句,就很骄傲吧?”黑泽说。
  吉永摇头,“没有。”
  “那今天的成绩怎么会这样?你说啊!”
  “对不起,我明天起会加紧练习。”
  “甚么明天,今天就开始。喂,吉永,马上就练习吧,特训、特训。”黑泽双眸闪着光芒,显然自认出了个好主意。
  “马上?”悠人讶异地望着黑泽,“在哪练?”
  “回学校啊,泳池应该进得去。”
  “这种时间?”现下是傍晚五点多,回学校就超过六点。
  “啊,我溜进去游过,泳池的围栏有个地方很好翻越。”杉野也跃跃欲试。
  悠人晓得黑泽和杉野在打甚么鬼主意。他们一定是想藉特训的名义,整整吉永。其实,他们没那么气吉永,也不讨厌他,只是想找个出口把挨骂的郁气一扫而空。
  当时,要是出声阻止“不要干那种无聊事”就好了,悠人却没能说出口,因为不想被另外两人觉得自己不上道。或许杉野,甚至是提议特训的黑泽,内心也这么想。
  吉永当然无法拒绝,于是四人溜进学校泳池。因正值暑假,校内一片静寂,天色也愈来愈暗。
  他们在池畔换上泳裤便跳进水里。起初四人自在地游着,没多久,黑泽命令吉永发挥全力练习。
  “不过,不能用腿,得靠臂力游。我们会抓住你的脚,你就拉着我们前进吧。”
  特训方式如下:第一棒的黑泽潜水抓住吉永的双脚,待吉永游到正中央,就交给第二棒;等吉永游到池边,再交棒给第三人。吉永双腿持续被抓着,来回不断地游。
  游完二十五米的距离两趟,游回泳池中央一带时,抓着吉永的脚的黑泽交棒给杉野,悠人则移向池畔。
  不久,水面冒出两个脑袋,但四下太暗,认不出是谁。
  “怎么?”悠人问。
  “不见了。”传来黑泽的话声,“吉永不见了。”
  “啊,为甚么?你不是抓着他的脚吗?”
  “我放手交棒,那小子却突然消失。”
  “逃走了吗?”悠人扫视整座泳池,却不像有谁上岸的迹象,而且四下一片漆黑,连水中的情形都看不清。
  “啊!”杉野大叫,“在这里,他沉下去了!”
  三人心里一凉,悠人立刻冲回泳池中央。
  他们把吉永拉上池畔,但吉永全身瘫软,动也不动,喊也没反应,似乎已没呼吸。
  杉野连忙帮吉永做心脏按摩,但他依然毫无反应。
  悠人正不知所措时,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喂,你们在干嘛?”
  悠人吓到心脏差点停止,抬头一看,纟川拿着手电筒冲来。
  “你们几个搞啥鬼!”
  没人回答,悠人也只默默望着吉永。
  “怎么回事?你们对吉永做了甚么?”纟川一把抓住黑泽的肩膀。
  “……我们在特训。”
  “特训?”
  “是,没想到他会溺水……”
  “笨蛋!”纟川骂一句后,立刻掏出手机,瞪着悠人他们说:“发甚么呆,继续心脏按摩,还有人工呼吸啊。我不是教过吗?”
  杉野重新帮吉永心脏按摩,悠人也回想着学过的人工呼吸法照做。
  纟川通报 119 后,随即推开杉野,接手心脏按摩,然后吩咐:“你们去换衣服离开这里。救护车马上就来,你们不要在场比较好。”
  “……那我们该待在哪里?”杉野问。
  “快走就对了,不要被看见,回家等消息。还有,不准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也不能告诉父母。听好,今天大赛结束后,你们和吉永便各自离开。事情就是这样,明白吗?”见悠人他们默不作声,纟川追问:“懂不懂?”
  “嗯……”三人答得有气无力。
  “好,快走吧。绝不能被看见。”
  三人连忙换回衣服,沿溜进泳池的路线离开。翻过围篱时,传来救护车由远而近的鸣笛声。
  后续大人怎么处理的,悠人并不清楚。深夜,他接到杉野的电话。
  “纟川老师刚联络我,吉永救活了。”
  听到这句话,悠人登时卸下心头大石。他担心吉永就这么丧命,整晚闷闷不乐,饭也没吃几口,一直关在房里。
  “真是太好了,终于能放心。”悠人由衷感到庆幸。
  “呃,不,还不能放心。”与悠人相反,杉野语气低沉。“听说他没醒来。”
  “甚么?”
  “虽然恢复呼吸,可是一直处在昏睡状态,所以他仍待在医院。”
  情绪只短暂获得舒缓,沉重的巨石很快又压上心头。
  “明天一早,应该会召集游泳社全员问话,老师交代我们别多嘴。”
  “这样好吗?”
  “不然游泳社可能会被废掉。”
  或许吧。悠人深深体认到,他们犯下多么严重的错。
  隔天,警察来学校,集合游泳社员询问前一天的事。参加两百公尺接力赛的悠人他们自然被问得最仔细,但三人全照纟川的嘱咐回话,而警方也没起疑。
  这场骚动不久就平息,纟川编的脚本似乎如下──
  游泳大赛结束,社员就地解散。纟川回学校整理并记录社员的成绩,途中想起得去社办一趟,走到池畔时,看见地上有衣物,于是拿手电筒照向池内,赫然发现有人沉在水底,拉上岸后,认出是二年级的社员吉永友之。纟川马上通报 119,边持续帮吉永做心脏按摩及人工呼吸,救护车很快赶到现场,把吉永送进医院。
  “大概是赛后遭我责骂,认为得负起责任,他才会偷偷跑回学校练习。”纟川向警方如此供称。
  谁都没对这脚本起疑。毕竟从警方问到的证言,显示吉永责任心很强,赛后曾对同年级的社员吐露,接力成绩不理想都怪自己拖累大家。
  然而,悠人内心七上八下。就算没人起疑,一旦吉永恢复意识,谎言马上会被戳破。
  “到时就这么解释。”纟川找来悠人、杉野和黑泽交代,“只能向吉永和他双亲郑重道歉,说是为了救游泳社才撒谎,我也会陪你们一块低头谢罪。不过,不到紧要关头,全闭上嘴巴,绝不能泄漏真相,懂吗?”完全是不容抗拒的语气。
  即使有所犹豫,悠人他们仍遵从纟川的指示。不得不承认,他们一方面祈祷吉永早日恢复健康,但心底某个角落其实希望他别醒转。
  之后回想,纟川恐怕早预见吉永不会醒来,而吉永也没再回到学校。随着光阴流逝,悠人他们带着内心深处的伤痕,迎向毕业。
32
  告诉悠人那个部落格的是杉野。某天,他跑来问悠人“你晓得‘麒麟之翼’吗”,神情有些凝重。
  “麒麟?那是甚么?”
  “你果然不知道。那是一个部落格的名称,用平假名写成‘麒麟之翼’。”
  “部落格啊,有啥特别的地方吗?”
  杉野没正面答复,只说:“你去看就明白,搜寻一下便找得到。”
  回家后,悠人上网搜寻,的确马上查到,部落格全名是“麒麟之翼──梦想着展翅高飞的那一天”。格主似乎是女性,最近的一篇发文如下:
  我家的麒麟君今日依然在梦乡中。看他指甲有点长,便帮他修剪了。
  即使在沉睡,头发和指甲还是持续生长,可能再过不久又该帮他剪头发,这次剪个成熟点的发型吧。
  下星期就是节分【注:节分在日本指季节的分际,通常指立春的前一天,约在每年的二月三日或四日,日本人在这一天有许多传统活动,例如撒豆驱鬼招福、吃惠方卷等,各地寺庙与神社也有祭典。】,祈祷今年福气真能降临我们家。
  甚么嘛──悠人心想,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活杂记。麒麟君是宠物,还是小婴儿?总之内容跟喃喃自语差不多,搞不懂杉野干嘛特地叫他看,难道杉野指的不是这个部落格?
  几篇文章贴了照片,拍的不外乎是一些日常用品或户外风景,没值得一提的,摄影技术也谈不上高明。
  忽地,一张照片映入眼帘,悠人拉动窗口滚动条的手停下。
  那张照片发表于一月一日,也就是元旦,拍的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穿西装系领带,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
  然而,少年瘦削的脸庞面对镜头,眼睛却没睁开。颈部后方垫着厚毛巾,似乎是帮他固定头的方向。
  这篇内文写着:
  我家的麒麟君也迎向新的一年。我帮他买了套西装,特此拍照留念。
  悠人惊愕不已,终于明白杉野的用意。
  照片上的少年正是吉永,而写部落格的是吉永的母亲。
  悠人回头查看旧文,发现部落格已开一年多。从最初的几篇,他明了吉永的母亲开设部落格的目的。
  她的儿子在中学二年级的夏天发生意外,之后一直没清醒,医师也已不抱希望,但她和丈夫仍不断祈祷儿子有一天会睁开眼睛。于是,全家搬到轻井泽定居,持续照护昏迷的儿子。她写部落格,是想记录儿子的状况,以及她与儿子的生活点滴。
  悠人僵坐在计算机前。
  其实,他以为吉永早就不在人世。虽然中学毕业时,曾听说吉永仍没恢复意识,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那状况应该撑不了多久。不,讲得极端一点,对他而言,意外发生当下,吉永就跟死去没两样,或许杉野他们也有同感。
  然而,吉永还活着,从那之后就没再醒来。他母亲一直没放弃,始终相信儿子会睁开眼……
  悠人再度痛切体认到,自己和同伴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那件事根本没落幕,吉永一家至今仍困在水深火热中。
  后来,悠人告诉杉野,他已看过那个部落格。
  “是喔。”杉野只简短响应,接着补一句:“不过……那也没办法。”
  像是他试图说服自己的话语。
  那也没办法,我们一点忙都帮不上──确实如杉野所说,他们怎么补救都没用,就算对吉永的双亲坦白真相,吉永也不可能清醒,反而会害他父母一辈子抱着悔恨的心情。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悠人每天都上去看部落格。吉永母亲更新的频率不算频繁,没更新的日子,悠人就回头翻旧文。
  某天,他发现一篇文章:
  因为有点事要办,今天去了一趟久违的东京,还顺道参拜水天宫。虽然水天宫以保佑安产著名,其实对除水难也相当灵验。麒麟君出意外后,我不时会前去祈福,加上水天宫属于日本桥七福神之一,我也就一并参拜其它七间神社(虽然是七福神,却共有八间神社)。讲个题外话,部落格的名称,就是那阵子我看到日本桥的麒麟像得到的灵感。不过,遗憾的是,搬来这里后就少有机会再去参拜。
  “水天宫”与“日本桥七褔神”两个名词,随即烙印在悠人脑海。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立刻决定要做些甚么。实际采取行动,起因于一次偶然──
  亲戚办婚礼的饭店,就在水天宫旁边。
  受邀前往的悠人偶尔得空,便溜出饭店,想去看一下水天宫。由于这天是假日,神社境内满是参拜的民众,大多是来祈求安产的,只见许多人围着那对知名的狗妈妈与幼犬的铜像抚摸着。
  悠人投下香油钱,诚心祈求吉永友之早日康复,便退到稍远处,以手机拍下主殿的照片。回到饭店后,爸妈问他跑去哪里,他当然没讲实话,随口编了个理由。
  犹豫三天后,他决定上部落格留言。
  妳好,我常来逛部落格,真的很希望麒麟君能早日醒来。前几天碰巧有机会去一趟水天宫,便替他祈福,还拍了照片。请继续加油,诚心祝福你们。
  他的署名是“东京的花子”。
  不久,吉永的母亲就回复他的留言。
  谢谢妳,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励。不晓得妳拍到怎样的照片?方便让我们看一下吗?
  悠人有些不知所措。照片虽可透过电子邮件寄给对方,且经由免费信箱寄出,便能隐藏真实身分,但能瞒多久?要是对方问起,又该怎么蒙混过去?
  最后,悠人仍藉电子邮件寄出照片。因为要是一直没反应,恐怕会伤害到对方。
  吉永的母亲很快就回信,除了道谢,还问:“我能把照片放上部落格吗?”悠人答复:“当然。”
  隔天,部落格便贴出悠人拍的水天宫照片,并加注一行:
  这是东京的花子小姐寄来的照片。
  看到这篇发文,悠人的内心逐渐产生变化,深深封印在心底的结,彷佛得到解放。他发现,自责做这种事也无法赎罪时,心中一隅又不禁觉得,总比袖手旁观好吧?至少,比耗费精神努力忘掉那件意外要好得多。
  他思考着还能为吉永做甚么,终于决定去巡访参拜七褔神。虽然全都拍下照片,但心意似乎不太够。
  偶然间,他逛到一家和纸专门店,看着美丽的折纸,登时灵光一闪──就是这个!
  悠人暗中折起纸鹤,目标是以千羽鹤为吉永祈福。不料,这项作业相当耗时,于是他先挑出所有粉红折纸,折一百只纸鹤后,带到水天宫,放在香油钱箱上拍下照片,然后将照片寄给吉永的母亲。对方马上回信,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她非常感动,而悠人所拍的照片,隔天就被贴上部落格。
  次月,悠人挑出正红折纸,又折一百只纸鹤。这回他不仅参拜水天宫,还把纸鹤带到七褔神的每间神社,并全拍下照片。下个月,他折的是橘色纸鹤,再下个月是褐色。每次变换颜色,是想证明不是重复使用同一串纸鹤。他暗下决心,至少要持续到折完一千只纸鹤为止。
  然而,计划却出乎意料被打断。某天,他一如往常坐在计算机前寄电子邮件,史子突然喊他下楼,虽然不是甚么要紧事,但紧接着朋友来电,悠人待在客厅和朋友聊了许久,回房时竟撞见正要走出的武明。
  悠人大声抗议:“你怎么随便进我房间!”
  但父亲没理会他的抗议,径自问:“那是甚么?”
  悠人心头一惊,想起计算机屏幕还开着免费邮箱的画面。
  “你偷看我的邮件吗?”他瞪向父亲,“就算是爸妈,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吧?这样是侵害个人隐私。”
  父亲一副懒得争论的神情挥挥手,“不用扯那么多。先交代清楚,那到底是甚么?你用女生的名字写信给谁?”
  “烦不烦,我又没干坏事。”悠人推了父亲胸口一把,便走进房里。
  他立刻检查计算机。之前寄给吉永母亲的邮件都有存盘,不晓得父亲看过几封,总之他删光所有寄件备份。
  不甘心与不舒服的情绪在他心中扩散,彷佛珍视的东西遭到玷污,神圣的场所被任意践踏。
  悠人拿出藏在衣橱的纸箱检查,至今折的纸鹤全收在箱内,父亲似乎没翻到这里,但他还是把纸鹤塞进便利商店塑料袋,趁隔天上学找个地方整袋扔掉。
  之后,悠人就没再写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况且,由于已删除邮箱账号,即使对方写信给他,他也看不到。而纸鹤当然没继续折,更别提去参拜七褔神。
  至于与父亲之间的相处,他决定尽可能不和父亲照面。半年过后,就发生这次日本桥的案件。
  尽管依然在意“麒麟之翼”部落格,悠人却没再上去看。“东京的花子小姐”突然断绝联络,吉永的母亲想必很失望,悠人不敢看到她吐露那份心情的只字词组。渐渐地,他便淡忘这一连串的事情。
  所以,得知父亲在日本桥遇害时,他压根没想到会和“麒麟之翼”扯上关系。更何况,父亲遇刺的地点与神社有段距离。
  直到松宫刑警提起日本桥上的麒麟青铜像,他才如冷水浇头,惊愕不已。长着翅膀的麒麟铜像……
  听到这个消息前,悠人以为部落格的平假名标题“麒麟之翼”,当中的“麒麟”指的是长颈鹿【注:日语的“麒麟(キリン)”可指中国传说中的神兽或实际存在的动物长颈鹿,台湾的闽南语中也将“长颈鹿”称为“麒麟鹿”。日文中欲指“长颈鹿”时,多以片假名撰写。】。因为他曾在搜寻引擎输入“麒麟、日本桥、铜像”,查到的是一尊长颈鹿雕像,就矗立在日本桥地区的某大楼入口,似乎是相当知名的地标【注:指的是东京日本桥三丁目的“STARTS 八重洲中央大楼”入口处的长颈鹿雕像,为金属雕刻家安藤泉一九八九年的作品。雕像头戴王冠,高约六公尺,据说是比照实物尺寸,为日本桥地区的知名地标。】。于是,他还擅自想象吉永可能从小就很喜欢长颈鹿。
  但他发现自己完全误会。吉永的母亲巡访参拜七褔神后,回程绕去日本桥上,抬头望着那两尊麒麟青铜像灯柱,才决定用来当部落格的名称。会这么决定,肯定是她眼中展翅仰望天空的麒麟身影,与儿子清醒后健康奔跑的模样重迭的关系。
  这么一想,父亲遇刺后硬撑着走到日本桥上,倚靠麒麟像的台座才倒下,莫非别有涵义?还是纯粹的巧合?
  悠人决定再到“麒麟之翼”部落格看一下状况。许久未上来浏览,更新频率依然不算高,然而,悠人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东京的花子小姐”仍每个月寄照片过去。最近拍的是摆在香油钱箱上的一百只浅紫纸鹤,共有八张类似的照片。看样子,拍下照片的人带着纸鹤把日本桥七褔神参拜了一轮。
  悠人往前浏览旧文,看到这篇文章:
  一阵子没消息的东京的花子小姐,传来久违的照片,据说是计算机出状况才一时联络不上。这次她帮我们折黄色纸鹤,还带着去巡访参拜七福神。而且她买了新的数字相机,拍的照片尤其漂亮。
  悠人出神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用“东京的花子小姐”的化名,持续寄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并承接千羽鹤的计划。
  但不用想就晓得冒名者是谁,别无其它人选。
  悠人脑海浮现父亲折完纸鹤,串起一百只,带到水天宫及小网神社等地逐一参拜的身影。真是难以想象,却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看情况,他读过悠人的寄件备份后,得知“麒麟之翼”部落格,而浏览过内容,想必会更疑惑:为甚么儿子要写信给这个格主?为甚么要为他们折纸鹤?世上不幸的人何其多,为甚么唯独如此关心这家人?
  武明一定很快察觉,部落格上提及的“麒麟君”,便是过去在修文馆中学泳池发生意外的游泳社社员,也就是儿子的学弟。
  发现这层关系后,又引出新的疑问。假如悠人纯粹是祈祷出意外的学弟早日康复,为甚么要用化名,还装成不相干的人寄邮件给学弟的母亲?
  想知道答案,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问悠人,但武明没这么做,或许是隐约察觉那起意外背后藏着重大的秘密。
  另一方面,武明开始折纸鹤,决定代替悠人完成“东京的花子小姐”的使命。由于部落格上曾记录花子小姐是使用“和纸十色”,武明特地跑去买同样的折纸。
  如今已无从得知武明这么做的原因,说不定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无论那起意外的真相如何,他打断儿子的祈愿计划是事实,所以,至少在查明真相前,得代替儿子持续为对方祈褔。
  然后,终于折完浅紫色的纸鹤。这是“和纸十色”的最后一个颜色,换句话说,千羽鹤计划已大功告成。
  悠人似乎能明白,濒死的父亲硬撑着走上日本桥的心情。他想告诉儿子:“拿出勇气,不要逃避,好好面对真相。你觉得对的事就放手去做吧!”
  泪水夺眶而出,胸口深处彷佛亮起光明。悠人相信自己听懂了父亲想传达给他的话语,同时,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也涌上心头。为甚么没再多和父亲聊聊?为甚么没试着理解父亲的苦心?
  他不禁为父亲感到骄傲。父亲绝不可能干出隐匿职灾那种卑劣行为,就算全世界都怀疑父亲,他也相信父亲的清白。
  ※※※
  悠人紧捏着手帕,那是用来拭泪的。连父亲逝世时他都没哭,现下泪水为何怎么也止不住?而且他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谢谢你告诉我们一切。”加贺的语气十分温柔,“起初你父亲带去水天宫的纸鹤是黄色的,我们一直想不透特意挑出‘和纸十色’中间的颜色的原因,直到看见那个部落格才恍然大悟。你父亲是接替某人继续祈福,对吧?”
  “我真的很讶异,爸竟然继续进行那个计划。一方面也感到羞愧,自己到底干了甚么好事,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还满不在乎地活得好好的,简直不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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