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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山音

_9 川端康成(日)
  池田依然望着孩子的照片。
  “这个问题请您直接跟绢子谈吧。”
  “这倒也是。不过,这样一来,母子都会不幸的。”
  “不论怀没怀孕,要论不幸,绢子可以说是不幸的。”
  “不过,你也规劝过她同修一分手的吧。”
  “是呀,我也这么想……”池田说,“绢子比我强,算不上是规劝。我和绢子性格完全不同,可倒合得来。自从在‘未亡人之会’相识之后,我们就一起生活。
  我受到绢子的鼓励。我们两人都从婆家搬出来,也不回娘家。唉,可以说是自由之身啊。我们相约定要自由思考。丈夫的照片虽然带来了,却都放进箱子里。孩子的照片倒是拿了出来……绢子一味阅读美国杂志,也借助字典翻阅法国刊物,她说因为全是有关裁缝的杂志,文字解说不多,大体能读下来。不久的将来,她可能要经营自己的店铺吧。我们两人谈心时,她说倘使可以再婚,她想也无妨,可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同修一缠在一起,我就不明白了。“
  门刚打开,池田立即站起身走去。信吾听见了她们的对话:“你回来了,尾形的父亲来了。”
  “找我的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
  二
  厨房里传来了自来水的声音,似是绢子到厨房里喝水去了。
  “池田,你也陪我好吗。”绢子回头说了一句,便走进了客厅。
  绢子身穿华丽的西服裙,可能是个子大的缘故吧,信吾看不出她怀孕了。信吾无法相信从她那两片薄薄的小唇缝内会吐出嘶哑的声音。
  梳妆台是放在客厅里,她似乎是用随身携带的粉盒略略化妆后才进来的。
  信吾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坏。她那张扁平的圆脸,看不出像池田所说的那样意志坚强。手也胖乎乎的。
  “我叫尾形。”信吾说。
  绢子没有应声。
  池田也走过来,在小桌边面对信吾落坐下来之后,马上说道:“客人呆了好长时间了。”
  绢子沉默不语。她那张明朗的脸庞,也许是没有显露出反感或困惑的缘故,毋宁说像要哭的样子。信吾想起来了,修一在这家中喝得酪配大醉,逼池田唱歌时,绢子就哭泣了。
  绢子似是从闷热的大街上急匆匆地赶回家来的,她满脸通红,可以看出她那丰满的胸脯在起伏。
  信吾无法说出带刺的话儿来了。
  “我来见你,有点奇怪吧。不过,即使不来见你……我要说的话,你大概也会想象到吧。”
  绢子还是没有应声。
  “当然,我是说修一的事。”
  “要是修一的事,没什么可说的。您是不是要让我赔礼道歉呢?”绢子猛地顶撞了一句。
  “不。是我应该向你道歉。”
  “我和修一已经分手了。再也不会给府上添麻烦啦。”绢子说着望了望池田,“这样可以了吧?”
  信吾吞吞吐吐,终于说出了一句:“孩子还是留下来了嘛,不是吗?”
  绢子脸色倏地刷白,她使尽全身的力气说:“您说什么呀?!我听不明白。”她声音低沉,显得更嘶哑了。
  “太失礼了,请问你是不是怀孕了?”
  “这种事,非要我回答不可吗?一个女人想要孩子,旁人怎么能阻挠得了呢?
  男人哪能明白哟。“
  绢子快嘴地把话说完,双眼已经噙满泪水了。
  “你说旁人,可我是修一的父亲啊!你的孩子理应有父亲吧。”
  “没有。战争寡妇下了决心把私生子生下来。我别无所求,只请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您很慈悲,请您发发善心吧。孩子在我腹中,是属于我的。”
  “也许是吧。不过,以后你结婚还会生孩子的……何必非要现在生下这个不自然的孩子呢。”
  “有什么不自然的呢?”
  “这个嘛……”
  “再说,我今后不一定结婚,也不一定会有孩子,难道您是在说上帝似的预言?
  先前,我就没有孩子嘛。“
  “就以现今孩子父亲的关系来说,孩子和你都会很痛苦的。”
  “战死者的孩子有的是,他们都在折磨着母亲啊!只要您想到战争期间去了南方,甚至还留下混血儿这种事就行啦。男人早就忘却了的孩子,女人却把孩子抚养起来。”
  “我是说修一的孩子。”
  “只要不用府上照顾,总可以吧。我发誓,我绝对不会哭着央求您们的。再说我和修一已经分手了。”
  “恐怕不能这么说吧。有了孩子,难免要留下长长的尾巴,父与子的缘分有时是切也切不断的啊!”
  “不,不是修一的孩子。”
  “你大概也知道修一的妻子不生孩子的事了吧。”
  “当妻子的要生多少就能生多少嘛。假如不怀孕,她会后悔的。对于条件优越的太太来说,她是不会了解我的心情的。”
  “你也不了解菊子的心情。”
  信吾终于脱口说出菊子的名字来。
  “是修一让您来的吗?”绢子诘问似的说。“修一对我说:不许你生孩子。他打我、踩我、踢我,要把我拽到医生那儿去,还硬把我从二楼拖下来。他用这种暴力行为或耍弄花招来对待我,难道不是对自己的妻子已经尽到情义了吗?”
  信吾哭丧着脸。绢子回头望了望池田,说:“够厉害的,对吧?”
  池田点了点头,尔后对信吾说:“绢子从现在起就将剪裁西服剩下的布料积存起来,估计足够给孩子做裤子用的了。”
  “我挨了一脚,担心胎儿受影响,就去看医生了。”绢子接着说,“我对修一说:这胎儿不是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就这样,我们分手了。他也就不来了。”
  “这么说来,是别人的……?”
  “是的。您这样理解,很好。”
  绢子抬起脸来。她刚才就开始流泪了,现在新的泪水又从脸颊上流淌下来。
  信吾束手无策。绢子似是很美。仔细端详她的五官长相并不美,可乍一看却给人是个美人的印象。
  然而,人不可貌相,绢子这样一位女性表面温顺,实际上对信吾却一步也不相让。
  三
  信吾垂头丧气,从绢子的家走了出来。
  绢子接受了信吾给她的支票。
  “倘使你同修一完全继绝关系,还是接受的好。”池田爽快地说。
  绢子也点了点头。
  “是吗?这是断绝关系后给的一笔钱?我成了有资格拿这笔钱的人罗。要写收据吗?”
  信吾雇了一辆出租汽车。他无法判断:绢子会同修一再度言归于好,去做人工流产呢?还是就此断绝关系?
  绢子对修一的态度和对信吾的来访都很反感,心情十分激动。然而,这仿佛也表明一个女人渴望孩子的哀切愿望是多么的强烈啊。
  让修一再度接近她也是危险的。可是,就这样下去,她会把孩子生下来的。
  倘若如绢子所说的,这是别人的孩子那就好了。可是修一连这点也闹不清。绢子赌气就这样说,修一也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了。要是事后不引起纠纷,倒也天下太平,然而生下的孩子却是铁一般的事实。即使自己死后,自己不认识的孙子仍将会继续活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信吾嘟嚷了一句。
  相原决心同姘妇双双情死后,便仓促地提出了离婚的申请。由自己来收养女儿和两个外孙。修一就算同那个女人分手,可孩子总会在一个地方生存的吧。这两桩事难道不都是没有彻底解决而敷衍一时吗?
  对任何人的幸福,自己都无能为力。
  回想起自己同绢子的那番笨拙的对话,就感到懊丧不已。
  信吾本来打算从东京站迳直回家,可看过兜里朋友的名片之后,他就驱车绕到筑地的邸宅去了。
  本想向朋友倾诉衷肠,但同两个艺妓一喝醉酒,话就不成体统了。
  信吾想起,有一回宴罢归途,在车上他曾让一个年轻的艺妓坐在自己的膝上。
  这女孩子一来,友人就时不时地说些无聊的话,诸如什么不可轻视啦,很有眼力啦等等。信吾记不清她的容貌,却还记得她的名字。对信吾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的事。话又说回来,她是个可怜又文雅的艺妓。
  信吾和她进了小房间里。信吾什么也没做。
  不知不觉间,女子安详地将脸贴在信吾的胸前。信吾正想她是不是在卖弄风情?
  这时,她却像是已人梦了。
  “睡着了吗?”信吾望了望她,但她紧贴着自己,看不见她的脸。
  信吾莞尔一笑。信吾对这个把脸紧贴在自己胸前、安静地入睡的女子,感到一种温馨的慰藉。她比菊子小四五岁,大概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吧。
  也许这是娼妇的悲凉与凄怆。不过,一位年轻女子投在信吾怀里入睡,信吾隐约感到一种温暖,沉浸在幸福之中。
  信吾寻思:所谓幸福或许就是这样一瞬间的、虚幻的东西吧。
  信吾也朦朦胧胧地想过,大概在性生活方面也有贫与富,或幸与不幸的差异吧。
  他悄悄地溜了出来,决定乘末班电车回家去。
  保子和菊子都未入睡,她们在饭厅里相候。时已深夜一点多钟了。
  信吾避免直视菊子的脸。
  “修一呢?”
  “先睡了。”
  “是吗?房子也睡了?”
  “嗯。”菊子一边收拾信吾的西服一边说,“今天晚间天气还好,现在又转阴了吧。”
  “是吗?我没注意。”
  菊子一站起身来,信吾的西服就掉落下来,她又重新舒展裤子的折痕。
  她去过美容院了吧?信吾发现她的头发理短了。
  信吾听着保子的鼾声,好不容易才入睡,旋即就做起梦来。
  信吾变成一个年轻的陆军军官,身穿军服,腰间佩带日本刀,还携带着三只手枪。刀好像是祖传的让修一出征时带走的。
  信吾走在夜间的山路上。随身带了一个樵夫。
  “夜间走路很危险,难得走一趟。您从右侧走比较安全些。”樵夫说。
  信吾靠到右侧,感到不安,打开了手电筒。手电筒的玻璃镜片四周镶满了钻石,闪闪发光,光柱比一般手电明亮得多。手电一亮,就发现眼前有个黑色的物体挡住了去路。两三株大杉树干摞在一起。可仔细一瞧,却原来是蚊群。蚊群聚成大树的形状。信吾心想:怎么办呢?只好杀出重围了。于是,信吾拔出日本刀砍杀蚊群,砍呀,大砍大杀起来。
  信吾忽然回头看了看后面,只见樵夫跌跌撞撞地逃走了。信吾的军服处处都冒出火来。奇怪的是信吾竟然变成两个人,另一个信吾凝视着身穿军服的冒着火的信吾。火舌沿着袖口、衣服肩或衣服边冒了出来,随即又熄灭了。它不是燃烧,而是星星点点的火花,还发出劈啪的爆裂声。
  信吾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家里。好像是幼年时代住过的信州农村的家。他也能看到保子的美丽的姐姐了。信吾十分疲劳,却毫不痒痒。
  不久,逃跑了的樵夫也辗转回到了信吾的家里。他一到家就昏倒了。
  可以从樵夫身上抓到满满一大桶蚊子。
  不知道为什么竟能抓到蚊子,不过信吾确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桶子里装满了蚊子。
  这时信吾醒了。
  “大概是蚊子钻进蚊帐里来啦!”信吾正想侧身静听,头脑一阵混茫,有点沉重。
  下雨了。
山音(蛇卵)
  一
  入秋以后,夏日的劳顿大概现出来了,在归途的电车上,信吾有时打起盹来。
  下班时间,横须贺线电车每隔15分钟一趟,二等车厢并不太拥挤。
  现今脑子仍是迷迷糊糊的似梦若幻,浮现出洋槐树来。洋槐树上挂满了花。信吾经过那里的时候,不禁想到:连东京街道两旁的洋槐树也都开花吗?这条路是从九段下一直延伸至皇宫护城河畔。八月中旬,正是纷纷细雨的日子。街中唯有的一棵洋槐树树下的柏油路上,撒满了花。这是为什么呢?信吾从车厢里回头望了望,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是浅黄色小花,稍带绿色。即使没有这唯一的一棵树落花,光凭洋槐街树开花,大概也会给信吾留下印象的吧。因为当时正值去探视一位患肝癌住院友人的归途上。
  说是友人,其实是大学的同期同学,平素甚少来往。
  他显得相当衰弱,病房里仅有一名贴身护士。
  信吾不知道这位友人的妻子是否还健在。
  “你见到宫本了?即使没见着,也请挂个电话,拜托他办那桩事好吗?”友人说。
  “哪桩事?”
  “就是过年开同学会时提出来的那桩事呀。”
  信吾猜测到这是指氰酸钾。如此看来,这个病人早已知道自己是患癌症了。
  在信吾这伙年过花甲之人的聚会上,每每衰老的毛病和不治之症的恐怖成了他们的话题。从宫本的工厂使用氰化钾谈起,有人提出,倘使患了不治的癌症,就向宫本要这种毒药。因为让这种悲惨的疾病的痛苦长期折磨下去,实是太凄凉了。再说,既然已经被宣判了死期,就希望自己有选择死期的自由。
  “可是,那是酒兴上的逢迎话嘛!”信吾不痛快地回答。
  “才不用它呐。我不会用它。就像当时所说的,只是想拥有自由,仅此而已。
  一想到只要有了自由,随时都可以行事,就可以产生一股忍受今后痛苦的力量。对吧?可不是吗?我剩下的只有最后的这一点自由,或者是唯一的反抗了。但是,我保证不使用它。“
  说话的时候,友人眼睛里闪烁几丝光芒。护士一言不发,在编织白毛线衣。
  信吾没有拜托宫本,事情就这样搁置下来了。可一想到临死的病人也许盼望着得到那玩意儿,就觉得厌烦。
  从医院归家的途中,来到盛开鲜花的洋槐街村前,信吾这才如释重负。可是,刚想打吨的时候,那洋槐街村又在脑海里浮现。岂不说明病人的事仍在脑子里盘旋吗?
  然而,信吾终究睡着了,蓦地醒来时,电车已经停住了。
  停在不是站台的地方。
  这边的电车一停下来,奔驰在旁边轨道上的电车的响声就十分强烈,把他惊醒了。
  信吾乘坐的这趟电车,刚启动就又停住,再启动又停住了。
  成群的孩子从羊肠小道朝电车这边跑了过来。
  有的旅客将头探出窗口,望了望前进的方向。
  左侧窗口可以看到工厂的钢筋水泥墙。围墙与铁路之间有道积满着污泥浊水的小沟,一股恶臭味也卷进电车里来了。
  右侧窗口可以望见一条孩子们奔跑过来的小道。有一只狗将鼻子伸进路旁的青草丛中,久久不见动作。
  小路与铁道交接的地方,有两三间钉着旧木板的小房子。一个像是白痴的姑娘从那方洞般的窗口冲着电车招手。那手的动作是无力而缓慢的。
  “十五分钟前开出的电车在鹤见站出了事故,在这里停车了。让大家久等了。”
  列车员说。
  信吾前面的外国人,将青年伙伴摇醒,用英语问道:“他说什么啦?”
  青年用双手接着那外国人的那只大胳膊,把脸颊靠在他肩膀上入睡了。眼睛虽张开了,依然是原来的姿势,他撒娇似地仰望着那个外国人,睡眼惺忪,双眸微微充血,眼窝塌隐,头发染成了红色。发根却露出黑发,是茶色的脏发。只有发尖部分却异常的红。信吾心想,他大概是勾引外国人的男娼吧。
  青年把外国人放在膝上的手掌翻了过来,再将自己的手叠在上面,柔和地相握起来,像是一个深深感到满足的女人。
  外国人穿着形似坎肩的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胳膊,好像胳膊上贴着假卷发似的。
  青年的个子井不矮小,但外国人是个彪形大汉,他就显得像个小孩儿。外国人腆着肚子,脖子粗大,大概连扭过来也困难吧。他对那青年的纠缠,简直无动于衷。是一副可怕的样子。他气色很好,相形之下,面带土色的青年的疲惫神色就更显眼了。
  外国人的年龄虽难以知晓,但从他光秃的大头和脖颈的皱纹,以及赤裸的胳膊上的老人斑来看,可能与自己的年龄相仿吧。一想到这儿,信吾就觉得这外国人宛如一头巨大的怪兽,到外国来征服该国的青年似的。青年穿着一件暗红色的衬衫,打开上扣,露出了胸口。
  信吾总觉得这青年不久就要死去似的。他把视线移开了。
  臭水沟周围丛生着一片绿油油的艾蒿。电车仍然停着不动。
  二
  信吾嫌挂蚊帐闷得慌,早就不挂了。
  保子几乎每晚都抱怨,不时地故意拍打蚊子。
  “修一那边还挂着蚊帐呐。”
  “那你就到修一那边睡去不是挺好吗。”信吾望着没有蚊帐遮挡的天花板。
  “我不能去修一那边。不过,打明晚起我可要到房子那边去罗。”
  “对了,还可以抱着一个孙子睡嘛。”
  “里子都有妹妹了,怎么还那样缠粘着母亲不放呢。里子不至于有些异常吧?
  她时常露出异样的眼神。“
  信吾没有回答。
  “父亲不在才会那样的吧。”
  “也许让她对你更亲近些就好罗。”
  “我觉得国子比她好。”保子说,“你也要让她对你更热乎些才好。”
  “打那以后相原不知是死是活,也没来言一声。”
  “已提出离婚申请书就可以了吧。”
  “是可以算了结了吗?”
  “是真的啊。不过,就算他好歹能活下来,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唉!一想到婚姻失败,就万念俱灰。都生下两个孩子了,一旦离了婚便形成这样的局面吗?
  如此看来,结婚也是很靠不住的啊!“
  “纵令婚姻失败,总该留点美好的余情嘛。要说房子不好,确实也不好。相原时运不济,尝到哪些苦头啦?房子恐怕也不太关心和体谅吧。”
  男人自暴自弃,有时使女人简直束手无策,有时真让女人无法接近哩。要是遭到遗弃还忍耐下去,那么房子也就只好同孩子们一起自杀罗。男人就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别的女人跟他一道殉死,也许他还不是不可救药的人。“保子说,”眼下修一似乎还好,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怎么样呢?这次的事菊子似乎反应很大哩。“
  “你是指孩子的事吧?”
  信吾的话里含有双重意义。那就是菊子不愿把孩子生下来和绢子想把孩子生下来。后者保子不知道。
  绢子反抗说,那不是修一的孩子。生不生,她是不会接受信吾的干涉的。是不是修一的孩子,信吾虽然不得而知,但是信吾总觉得她是故意这样说的。
  “也许我钻进修一的蚊帐里睡会更好些。也许他同菊子两人又不知商量什么可怕的事呢。真危险……。”
  “商量什么可怕的事?”
  仰躺着的保干朝信吾那边翻过身去。她的手似乎想去握信吾的手。信吾没有把手伸出来。她触了一下信吾的枕边,悄悄说秘密似的:“菊子嘛,也许又怀孕了。”
  “哦?”
  信吾不禁大吃一惊。
  “我觉得太快了。可是,房子说菊子可能是怀孕了。”
  保子再也装不出像坦白自己怀孕的神态来了。
  “房子这样说了吗?”
  “我觉得太快了。”保子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她善后处理太快了。”
  “是菊子或修一告诉房子的?”
  “不是。大概只是房子自己观测的吧。”
  保子使有“观测”这个字眼,有点怪别扭的。信吾认为这是中途折回娘家的房子对弟媳妇说三道四。
  “你去叮嘱她一下,这回可要多加保重。”
  信吾心里憋得慌。一听说菊子怀了孕,绢子怀孕的事更强烈地逼将过来了。
  两个女人同时怀着一个男人的孩子,或许不算什么稀奇。然而事情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就带来了一种离奇的恐怖感。难道这不是什么事的报应或诅咒吗?难道这不是地狱的图景吗?
  按一般想法,这不过是极其自然而健康的生理现象。可是,信吾如今不可能有这种豁达的心胸。
  再说,这是菊子第二次怀孕了。菊子前次堕胎儿的时候,绢子已怀孕了。绢子还没有把孩子生下来,菊子又怀孕了。菊子不晓得绢子怀孕了。此刻绢子已经很显眼,也有胎动了吧。
  “这回我们也知道了,菊子也不能随便行事了吧。”
  “是啊。”信吾有气无力地说,“你也要跟菊子好好谈谈。”
  “是菊子生下来的孙子,你定会疼爱的罗。”
  信吾难以成眠。
  难道没有一种暴力迫使绢子不要把孩子生下来吗?信吾有点焦灼,想着想着,脑海里又浮现出凶恶的空想来。
  尽管绢子说不是修一的孩子,但是倘使调查一下绢子的品行,或许还能发现秘密,会令人宽慰的呢。
  听见了庭院里的虫鸣声,已过凌晨两点了。这鸣声不是金铃子,也不是金琵琶,净是些不知名的虫在叫。信吾感到自己仿佛被迫躺在黝黑而潮湿的泥土中。
  近来梦很多,黎明时分又做了个长梦。
  梦境记不清了。醒来时仿佛还看见梦境中的两只白卵。那是沙滩,除了沙粒什么也没有。沙滩上并排着两只卵,一只是驼鸟卵,相当大;一只是蛇卵,很小,卵壳上有些裂缝,可爱的幼蛇探出头来,左顾右盼。信吾觉得这只幼蛇着实可爱,就注视着它。
  信吾无疑是惦挂着菊子和绢子的事才做这样的梦。他当然不晓得,哪个胎儿是鸵鸟卵,哪个胎儿是蛇卵。
  “咦,蛇究意是胎生还是卵生?”信吾自语了一句。
  三
  翌日是星期天,九点过后信吾还躺在被窝里。双腿无力。
  清晨,信吾回想起来,觉得不论是驼鸟卵还是从蛇卵里探出头来的小蛇,都是令人害怕的。
  信吾懒洋洋地刷完牙后,走进了饭厅。
  菊子在把旧报纸摞在一起用绳子捆上。大概是拿去卖的吧。
  为了保子,得将晨报归晨报、晚报归晚报按日期顺序分别整理。这是菊子的任务。
  菊子起身去给信吾沏茶。
  “爸爸,有两篇关于二千年前的莲花的报道呐。您看过了吗?我把它单放出来了。”菊子边说边将两天来的报纸放在矮脚餐桌上。
  “哦,好像看过了。”
  可是,信吾又一次把报纸拿起来。
  先前报纸曾报道说:从弥生式的古代遗址里发现了约莫两千年前的莲子,莲博士使它发芽开了花。信吾将这张报纸拿到菊子的房间里,让她读读。这是在菊子刚做过人工流产从医院回到家中躺在被窝里的时候。
  后来又报道了两次关于莲花的消息。一次报道说:莲博士将莲根分植到母校东京大学的“三四郎”①池里。另一次报道说:据美国方面的消息,东北大学某博士从满洲的泥炭屑中发现已变成了化石的莲子,送到美国去了。华盛顿国立公园将这莲子变硬的外壳剥掉,用德湿的脱脂棉将它包上,放入玻璃器皿中。去年,它就萌发出新芽来。
  ①“三四郎”池,是夏目漱石的《三四郎》中谈到这个池子,因而得此名。
  今年将它移植在池子里,它长出两个蓓蕾,绽开了淡红色的花。公园管理处公布说,这是上千年乃至五万年前的种子。
  “先前读到这则报道时,我也这样想:倘使上千年乃至五万年这一说法是真的话,那么这计算的年代也太长了。”信吾笑了笑又再仔细阅读了一遍。据报上说,日本博士从发现种子的满洲地层的情况推断,估计是几万年前的种子,而美国则把种子外层剥掉,用碳素14放射能作调查,推测约莫是一千年前的。
  这是报社特派员从华盛顿发回来的通讯。
  “可以处理掉吗?”菊子说着将信吾放在身旁的报纸捡了起来。她的意思大概是问:报道莲花消息的这张报纸是否也可以卖掉。
  信吾点了点头。
  “不论是上千年还是五万年,都说明莲子的生命很长。比起人的寿命来,植物种子的生命大概是永恒的啊!”信吾边说边瞧了瞧菊子。
  “倘使我们在地下也能埋上千年二千年,不死而只是憩息……”菊子自言自语似的说。
  “埋在地下……”
  “不是坟墓。不是死而是憩息。人真的不能埋在地下憩息吗?过了五万年再起来,或许自己的困难、社会的难题都早已完全解决,世界变成乐园呐。”
  房子在厨房里给孩子吃东西,她喊道:“菊子,这是给爸爸准备的饭菜吧。过来瞧瞧好吗?”
  “嗯。”
  菊子起身离开,尔后把信吾的早餐端了上来。
  “大家都先吃了,只剩下爸爸一人。”
  “是吗,修一呢?”
  “上钓鱼池去了。”
  “保子呢?”
  “在庭院里。”
  “啊,今早不想吃鸡蛋。”信吾说着将盛着生鸡蛋的小碗递给了菊子。原来他想起梦中的蛇卵,就不愿吃蛋了。
  房子烤好鲽鱼干端了上来,不声不响地放在矮脚餐桌上就走到孩子那边去了。
  菊子接过盛了饭的饭碗,信吾开门见山地小声问道:“菊子,要生孩子啦?”
  “没有。”
  菊子急忙回答过后,好像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感到震惊。
  “没有。没有这回事。”菊子摇了摇头。
  “没有吗?”
  “嗯。”
  菊子疑惑地望着信吾,脸上鲜红了。
  “这回可要多加保重啊。先前我曾和修一谈过,我问他你能保证以后还会有孩子吗?修一说得很简单:保证也可以嘛。我说,这种说法就是不畏天的证明。自己明天的生命,其实也保证不了,不是吗?孩子无疑是修一和菊子的,不过也是我们的孙子啊!菊子肯定会生个好孩子的。”
  “真对不起。”菊子说着垂下头来。
  看不出菊子有什么隐瞒。
  为什么房子会说菊子像是怀孕了呢?信吾不禁怀疑房子说三道四也太过分了吧。
  大概还不至于房子已经察觉了,而当事人菊子却还没发现吧。
  刚才那番话会不会被在厨房里的房子听见呢?他回头望了望,房子带着孩子出去了。
  “修一以前好像没有去过钓鱼什么的吧?”
  “嗯。也许是向朋友打听什么事去了吧。”菊子说道。
  信吾却在想:修一终归还是同绢子分手了吗?
  因为经常星期天修一有时也到情妇那里去。
  “过一会儿,咱们上钓鱼池去看看好吗?”信吾邀请菊子。
  “好。”
  信吾走下庭院,保子正站在那里仰望着樱树。
  “你怎么啦?”
  “没什么,樱树的叶子几乎全掉落了。可能长虫子哩。我刚觉得茅绸在树上鸣叫,不想树上已经没有叶子了。”
  她说话的时候,枯黄的叶子不停地散落下来。因为没有风,树叶没有翻个就直落下来了。
  “听说修一到钓鱼池去了?我带菊子去看看就回来。”
  “到钓鱼池去?”保子回过头询问了一句。
  “刚才我问过菊子,她说没那回事呐。大概是房子判断错了。”
  “是吗?你问她了?”保子心不在焉地说。
  “这令人失望啊!”
  “可房子为什么会那样胡思乱想呢?”
  “为什么?”
  “这是我问你的嘛。”
  两人折回房间的时候,菊子已经穿上白毛线衣和袜子,在饭厅里相候了。
  她略施胭脂,显得很有生气。
  四
  电车车窗上突然映现出红花,原来是石蒜。它在铁路的土堤上开花,电车驶过的时候,花摇摇曳曳,显得很近。
  信吾凝望着栽着成排樱树的户冢上堤上的成行石蒜花盛开的情景。花刚绽开,红得格外鲜艳。
  红花令人联想到秋野恬静的清晨。
  还看见芒草的新穗。
  信吾脱下右脚上的鞋子,把右脚摞在左膝上,搓着脚掌。
  “怎么啦!”修一问道。
  “脚发酸。近来有时爬车站的台阶就觉着腿脚发酸。不知怎的,今年身体衰弱了。也感到生命力日渐衰退了。”
  “菊子曾担心地说过:爸爸太劳累了。”
  “是吗,或许是因为我说过真想钻入地下憩息个五万年的缘故吧。”
  修一带着诧异的神色望了望信吾。
  “这句话是从谈莲子的故事引起的。报上刊登过远古的莲子也能发芽开花的消息嘛。”
  “啊?”
  修一点燃了一支香烟,说:“爸爸问菊子是不是怀孕了,她觉得很难为情呐。”
  “究竟怎么样呢?”
  “还没有吧。”
  “那么,绢子这个女人怀的孩子又怎么样啦?”
  修一顿时回答不上,他用抵触的口吻说:“听说爸爸上她家里去,还给她断绝关系的赡养费。根本没必要这样做嘛。”
  “你什么时候听说的?”
  “是间接听到的。因为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怀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绢子自己一口咬定说不是……。”
  “不管对方怎么说,难道这不是你的良心问题吗?究竟是不是嘛!”信吾的话声有点颤抖。
  “良心?我可不知道。”
  “什么?”
  “就算我一个人痛苦,我对女人那种疯狂般的决心,也是无能为力的啊。”
  “她远比你痛苦嘛。就说菊子吧,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可是,一旦分手,至今绢子还是绢子,她会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
  “这样行吗?难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是不是你的孩子吗?还是你良心上早已明白了呢?”
  修一没有回答,一味眨巴着眼睛。在男子汉来说,他那对双眼皮显得分外的漂亮。
  信吾在公司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带黑框的明信片。这是一位患肝癌的友人的讣告,他是因衰弱而死亡的,信吾觉得他的辞世过早了。
  是不是有人给他下毒药了?也许是他不止拜托信吾一个人。也许是用别的办法自杀的吧?
  另一封信是谷崎英子寄来的。英子来信告知她已经从过去的那家裁缝店转到另一家去了。在英子走后不久,绢子也辞去了店里的工作,迁到沼津。据说绢子还对英子说过:在东京很难呆下去,所以自己准备在沼津开一家小铺子。
  英子虽然没有写到,但信吾可以想象:绢子也许打算躲到沼津把孩子生下来。
  难道真如修一所说的,绢子跟修一或信吾没有任何关系,而成为一个自由自在地活下去的人?
  信吾透过窗口望着明亮的阳光,短暂地陷入茫然之中。
  那个与绢子同居的叫池田的女子,孤身一人,不知怎么样了?
  信吾很想去见见池田或英子,打听一下绢子的情况。
  下午,信吾前去凭吊友人的死。他才知道死者的妻子早在七年前就去世了。死者生前是同长子夫妇一起生活,家中有五个孙子。友人的长子、孙儿们似乎都不像这位死去的友人。
  信吾怀疑这位友人是自杀的,当然他是不应该问及这件事的。灵柜前摆放着的花中,以美丽的菊花最多。
  回到公司,刚翻阅夏子送来的文件,没料到菊子就挂来了电话。信吾被一股不安感所侵扰,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
  “菊子?你在哪儿?在东京?”
  “嗯。回娘家来了。”菊子开朗地笑了笑说:“妈妈说有点事要商量,所以我就回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妈妈只是觉着寂寞,想看看我罢了。”
  “是吗?”
  信吾觉得仿佛有一股暖流渗进了他的心胸。大概是由于菊子在电话里的声音恍如少女的声音那样的悦耳吧。不过,又好像不仅仅因为这个缘故。
  “爸爸,您该下班回家了吧?”
  “对。那边大家都好吗?”
  “都很好。我想跟您一起回去,所以才给您打电话试试的。”
  “是吗?菊子,你可以多住几天嘛,我会跟修一说的。”
  “不,我该回去了。”
  “那么,你就顺便到公司来好了。”
  “顺便去可以吗?本想在车站上等候您的。”
  “你上这儿来好罗。我跟修一联系,咱们三人吃过饭再回去也可以嘛。”
  “听说现在不论上哪儿,都不容易找到空席位呐。”
  “是吗?”
  “我现在立即就去,行吗?我已经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信吾觉得连眼皮都温乎乎的,窗外的市街蓦地变得清晰明朗了。
山音(秋鱼)
  一
  十月的一天早晨,信吾刚要结领带,不料手的动作突然不灵了。
  “嗯,嗯?……”
  于是,他将双手放下歇了歇,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怎么回事?”
  他将结了一半的领带解开,想再次结上,可怎么也结不上了。
  信吾拉住领带的两头,举到胸前,歪着脑袋凝望着。
  “您怎么啦?”
  原先菊子站在信吾的后面准备帮他穿西服外衣的,这时她绕到他的前面了。
  “领带结不上了。怎么个打法全忘了,真奇怪哩。”
  信吾用笨拙的手势,慢慢地将领带绕在手指上,想把另一头穿过去,没弄好竟缠成一团。他那副样子好像想说“奇怪呀”,然而他的眼睛却抹上一层阴暗的恐怖和绝望的神色。使菊子大吃一惊。
  “爸爸!”菊子喊了一声。
  “该怎么结来着。”
  信吾尽力回想,可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似的,呆呆地立在那儿。
  菊子看不下去,就将信吾的西服外衣搭在一只胳膊上,走近信吾前面。
  “怎么结好呢?”
  菊子拿着领带不知该怎么结才好。她的手指,在信吾的老花眼里变得朦胧了。
  “该怎么结我全给忘了。”
  “每天爸爸都是自己结领带的嘛!”
  “说的是啊!”
  在公司工作了四十年,天天都是熟练地把领带结上的,可为什么今早竟突然结不好呢?先前根本不用想该怎么结,只要手一动作就会习惯成自然地把领带结好的。
  信吾突然有点害怕,难道这就是自我的失落或掉队了吗?
  “虽说我天天都看着您结领带,可是……”菊子挂着一副认真的表情,不停地给信吾结领带,时而绕过来,时而又拉直。
  信吾听任菊子的摆布。这时孩提时一寂寞就撒娇的那份感情,便悄然地爬上了心头。
  菊子的头发飘漾着一股香气。
  她蓦地止住了手,脸颊绯红了。
  “我不会结呀!”
  “没有给修一结过吗?”
  “没有。”
  “只有在他酩酊大醉回家时,才替他解领带吗?”
  菊子稍稍离开信吾,胸部觉得憋闷,直勾勾地望着信吾那耷拉下来的领带。
  “妈妈也许会结哩”菊子歇了歇,便扬声呼唤:“妈妈,妈妈。爸爸说他不会结领带了……请您来一下好吗?”
  “又怎么啦?”
  保子带着一副呆脸走了出来。
  “自己结结不是很好吗?”
  “他说怎么个结法全忘了。”
  “一时间突然不会结了,真奇怪啊!”
  “确是奇怪呀!”
  菊子让到一旁,保子站在信吾的面前。
  “嘿,我也不太会结。也是忘了。”保子边说边用拿着领带的手将信吾的下巴颏儿轻轻地往上抬了抬。信吾闭上了双眼。
  保子想方设法把领带结好。
  信吾仰着头,或许是压迫了后脑勺的缘故,突然有点恍惚。这当儿满眼闪烁着金色的飘雪。恍如夕照下的大雪崩的飘雪。还可以听见轰鸣声呢。
  莫非发生了脑溢血?信吾吓得睁开了眼睛。
  菊子屏住了呼吸,注视着保子的手的动作。
  从前信吾在故乡的山上曾看过雪崩,这会儿幻觉出那时的场景。
  “这样行了吧?”
  保子结好了领带,又正了正领带结。
  信吾也用手去摸了摸,碰到保子的指头。
  “啊!”
  信吾想起来了。大学毕业后第一次穿西服的时候,是保子的那位美貌的姐姐给结的领带。
  信吾似是有意避开保子和菊子的目光,把脸朝向侧面的西服柜的镜子。
  “这次还可以吧。哎呀,我可能是老糊涂了,突然连领带也不会结了,令人毛骨悚然啊!”
  从保子会结领带这点看来,新婚的时候,信吾可能曾让保子替他结过领带吧?
  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姐姐辞世后保子前去帮忙,是不是那时候也曾给她那位英俊的姐夫结过领带呢?
  菊子趿着木凉鞋,不无担心地送信吾到了大门口。
  “今晚呢?”
  “没有开会,会早回来的。”
  “请早点回来。”
  在大船附近,透过电车的车窗可以望见晴朗的秋空下的富士山。信吾检查了一下领带,发现左右相反了。大概是因为保子面对着信吾结的领带,左边取得太长,所以左右弄错了。
  “什么呀!”
  信吾解开领带,毫不费劲地重新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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