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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山音

_8 川端康成(日)
  信吾凝视着樱树干上的小枝,脑海里描绘出这样一幅图景:这些柔弱的小枝,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抽出了新芽,宛如新宿皇家花园大树下枝般地伸展开去。
  倘使它们长长地低垂在地面上,爬向四方,开满了花,该是多美多壮观啊。但是,信吾不曾见过这样的樱枝。也不曾记得自己见过从大樱树干的根上长出的枝桠伸展的景象。
  “锯下来的八角金盘拾到什么地方呢?”修一说。
  “随便归拢到一个角落上去就行了。”
  修一将八角金盘扒拢在一起,搂在胳肢窝下,要把它硬拖着走。菊子也拿起三四棵尾随其后,修一体贴地说:“算了,菊子……还是多注意身子。”
  菊子点点头,把八角金盘放回原处,驻步不前了。
  信吾走进了屋里。
  “菊子也来庭院干嘛?”保子摘下老花眼镜说。
  保子正在把旧蚊帐改小,给小外孙睡午觉用。
  “星期天,两人呆在自家的庭院里,实在难得。菊子打从娘家回来,两人的感情就好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菊子也很伤心。”信吾嘟囔了一句。
  “也不尽然。”保子加重语气地说,“菊子是个好孩子,总是挂着一副笑脸,但她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带着欣喜的眼神欢笑了,不是吗?看见菊子那副欣喜的略显消瘦的笑脸,我也……”
  “唔。”
  “最近,修一也早早地从公司回到家里来,星期天也呆在家里,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信吾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修一和菊子一起走进屋里来。
  “爸爸,里子把您爱惜的樱树嫩芽拔光了。”修一说着将指间挟着的小枝举起让信吾看了看。
  “里子觉得拔八角金盘挺好玩,就把樱树的嫩芽全拔光了。”
  “是吗。这嫩枝正好供孩子拔着玩呢。”信吾说。
  菊子伫立在那里,把半边身子藏在修一的背后。
  二
  菊子从娘家回来的时候,信吾得到一份礼物:日本国产电动剃刀。送给保子的是腰带绳,送给房子的是里子和国子的童装。
  后来信吾向保子探听:“他给修一带什么来了吧?”
  “是折叠伞,好像还买来美国产的梳子呢。梳套的一面是镜子……据说梳子是表示缘份尽了,一般不送人的。大概菊子不懂吧。”
  “要是美国,就不讲究这些。”
  “菊子自己也买了同样的梳子。颜色不同,稍小点儿。房子看见了,说很漂亮,菊子就送给她了。菊子从娘家回家,难得买了一把和修一的一样,是把很好的梳子。
  房子不该要走嘛,顶多是一把梳子嘛,竟麻木到这种程度。“
  保子觉得自己的女儿真可怜。
  “给里子和国子的衣服,是高级丝绸做的,很适合出门穿用。虽说没有给房子送礼,可送给两个孩子,不就等于送给房子了吗。把梳子要走,菊子会觉得没给房子买什么,这样不好。菊子为了那样的事回娘家的,实在不应该给我们带礼物嘛。”
  “是啊。”
  信吾也有同感,但也有保子所不知道的忧郁。
  菊子为了买礼物,大概给娘家的父母添麻烦了。菊子做人工流产的费用,也是修一让绢子出的,由此可以想象修一和菊子都没有钱足够买礼物的。菊子可能觉得修一支付了她的医疗费,就向自己的父母硬要了钱来买礼物。
  已经很长时间没给菊子零花钱了,信吾后悔不已。他不是没察觉到,而是因为菊子和修一夫妇间的感情产生龃龉,她与做公公的自己越来越亲密,自己反而像有隐私似的,更难以给菊子零花钱了。但是,自己没有设身处地为菊子考虑,或许这也像房子硬把菊子的梳子要走一样呢。
  当然菊子会觉得正因为修一放荡不羁,才手头拈据,自己怎么好向公公伸手要零花钱呢。然而,信吾如果体谅到她的难处,菊子也就不致于使用丈夫的情妇的钱去堕胎,蒙受这样的耻辱了。
  “不买礼物回来,我更好受些啊。”保子思索似的说,“加起来是一笔相当大的花费啊。估计得花多少呢?”
  “这个嘛……”
  信吾心算了一下。
  “电动剃刀是什么价钱,我估计不出来。我还未曾见过那玩意儿呢。”
  “是啊。”保子也点了点头。
  “如果这是抽彩,你这个做父亲的准会中头奖。因为是菊子的事,当然会罗。
  首先,发出声音就会启动的吧。“
  “刀齿不动。”
  “会动的。不动怎能刮胡子?”
  “不。无论怎么看,刀齿也不动呀。”
  “是吗?”
  保子嗤嗤地笑了。
  “瞧你这股高兴劲,就跟孩子得到玩具一样。光凭这副神态,就该中头奖啦。
  每天早晨使用剃刀,吱吱作响,连吃饭的时候也不时抚摸下巴,洋洋自意,弄得菊子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她还是很高兴的。“
  “也可以借给你用呀。”说着信吾笑了。
  保子摇了摇头。
  菊子从娘家回来那天,信吾和修一从公司一起回到家里来,傍黑在饭厅里,菊子送的礼物电动剃刀是很受欢迎的。
  擅自回娘家住宿的菊子、还有逼使菊子堕胎的修一一家,重聚的场面不甚自然,可以说电动剃刀起到代替了寒暄的作用。
  房子当场也让里子和国子穿上了童装,并对衣领和袖口入时的刺绣赞不绝口,露出了一副明朗的神色。信吾则一边看剃刀的“使用须知”,一边当场做了示范。
  全家人都注视着信吾。仿佛在观察电动剃刀的效果如何?
  信吾一只手拿着电动剃刀,在下巴颏上移动着;一只手拿着“使用须知”,嘴里念着“上面写着也能容易剃净妇女脖颈根的汗毛呢”。他念罢,望了望菊子的脸。
  菊子的鬓角和额头之间的发际,着实美极了。以前信吾似乎未曾留意到。这部分发际,惟妙惟肖地描划出了可爱的线条。
  细嫩的肌肤,同长得齐整的秀发,线条清晰而鲜明。
  菊子那张缺少血色的脸上,双颊反而泛起淡淡的红潮,闪烁着欣喜的目光。
  “你爸爸得到一件好玩具啦。”保子说。
  “哪儿是玩具。这是文明的利器,是精密的器械。它标上器械编号、还盖上器械检验、调节、完成和责任者的图章。”
  信吾满心高兴,时而顺着时而又逆着胡子茬移动着剃刀。
  “据说皮肤粗的人也可以使用,不用肥皂和水。”菊子说。
  “唔。上年纪的人使用剃刀往往会被皱纹卡住呐。这个,你也可以用嘛。”信吾想把剃刀递给保子。
  保子惧怕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我可没有胡子呀。”
  信吾瞧了瞧电动剃刀的刀齿,尔后戴上老花镜又看了一遍。
  “刀齿没有转动,怎么能把胡子刮下来呢?马达在转动,刀齿却不动哩。”
  “是吗?让我瞧瞧。”修一把手伸了出去,可信吾马上将剃刀递给了保子。
  “真的,刀齿好像没有转动,就像吸尘器一样,不是把尘埃吸进去吗?”
  “也不知道刮下来的胡子到哪儿去了。”信吾说罢,菊子低头笑了。
  “接受了人家的电动剃刀,买一台吸尘器回礼怎么样?买洗衣机也可以。也许会给菊子帮很大的忙呢。”保子说。
  “是啊。”信吾回答了老伴。
  “这种文明利器,咱家一件也没有。就说电冰箱吧,每年都说要买要买的,可都没有买。今年也该购买了。还有烤面包机,只要按一下电钮,待面包烤好后,就会自动把面包弹出来,很方便哩。”
  “这是老太婆的家庭电气化论吧?”
  “你这个做爸爸的,只是嘴说心疼菊子,不名副其实嘛。”
  信吾把电动剃刀的电线拔掉。剃刀盒子里装着两种刷子。一把像小牙刷,一把像刷瓶刷,信吾将这两把刷子试了试。他用那把像刷瓶刷清扫了刀齿后面的洞,忽然往下一瞧,极短的小白毛稀稀拉拉地飘落在自己的膝上了。他只看见了小白毛。
  信吾悄悄地拂了拂膝头。
  三
  信吾马上买来了吸尘器。
  早餐之前,菊子使用吸尘器发出的声音同信吾使用电动剃刀的马达声交响在一起,信吾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然而,或许这是家庭焕然一新的音响。
  里子也觉得吸尘器很稀奇,跟着菊子走。
  也许是电动剃刀的关系吧,信吾做了一个胡子的梦。
  梦里,信吾不是出场人物,而是旁观者,因为是梦,出场人物和旁观者的区别不是很明显。而且事情发生在信吾没有踏足过的美国。后来信吾琢磨:大概是菊子买回来的梳子是美国产品,由此而做美国的梦吧。
  信吾的梦里,美国各州的情况不一,有的州英国居民多,有的州西班牙居民多。
  因此,不同的州,人们的胡子也各具特色。一觉醒来,信吾已记不清胡子的颜色和形状有什么不同了。但梦中的信吾是清清楚楚地识别美国各州的,也就是各色人种的胡子的差异。醒来之后,连州名也都忘记了,却还记得有一个州出现了一个汉子,他集各州、各色人种的胡子的特色于一身。但这并不是各色人种的胡子掺杂在这个汉子的胡子里,而是划分这部分胡子属法国型,那部分胡子属印度型,都集中在一人的胡子之上。也就是说,这个汉子的胡须一束束的下垂,每束都是根据美国各州、各色人种而各异。
  美国政府把这汉子的胡须指定为天然纪念物。指定为天然纪念物,这个汉子就不能再乱刮也不能再修饰自己的胡子了。
  这个梦,仅此而已。信吾看到这条汉子美丽的彩色斑斓的胡子,觉得它有几分像自己的胡子似的。这汉子的得意与困惑,仿佛也成了信吾自己的得意与困惑了。
  这个梦,没有什么情节,只是梦见了这个长胡子的汉子。
  这汉子的胡子当然很长。或许是信吾每天早晨都用电动剃刀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反而梦见胡子无限制地增长吧。不过,胡子被指定为天然纪念物也未免大滑稽了。
  这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梦。信吾本想早起之后告诉大家,让大家高兴高兴,但他听见雨声,一忽儿复又入睡,过了片刻再次被恶梦惊醒了。
  信吾抚摸着细尖而下垂的乳房。乳房一如原来的柔软。女子无意对信吾的手作出反应,因而乳房也没有鼓起来。嘿!真无聊。
  信吾抚触了女子的乳房,却不知道女子是谁。与其说不知道,莫如说他压根儿就没去考虑她是谁。女子没有脸面也没有身子,仿佛只有两个乳房悬在空中。于是,信吾才开始思索她是谁。女子这就成了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但是信吾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没有受到刺激。姑娘的印象是淡薄的。姿影也是朦胧的。乳房虽是未生育过的女人的乳房,信吾却觉得她并不是处女。他发现她手指上的纯洁的痕迹,倒抽了一口气。心想:真糟糕,但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想当个运动员吧。”信吾嘟哝了一句。
  对这种说法,信吾感到震惊。梦也破灭了。
  信吾发觉“嘿,真无聊。”是森鸥外的临终遗言,像是在报上读过似的。
  从令人讨厌的梦中惊醒过来,首先想起了鸥外的临终遗言,且同自己的梦话结合在一起,这是信吾自己的遁辞吧。
  梦中的信吾,没有爱,也没有欢乐。甚至没有淫狠的梦的淫狠念头。简直就是“嘿,真无聊”。梦寐不安,太乏味了。
  信吾在梦中并没有侵犯那个姑娘,也许刚要侵犯而没有侵犯吧。假如在激动或在恐惧的战栗中去侵犯的话,醒来后还是同罪恶的名声相连的。
  信吾回忆近年来自己所做过的淫猥的梦,对方多半是些下流的女人。今夜梦中的姑娘也是如此。难道连做梦也害怕因奸淫而受到道德的谴责吗?
  信吾想起修一的朋友的妹妹来。他顿觉心胸开阔了。菊子嫁过来之前,这朋友的妹妹就同修一有过交往,也提过亲。
  “啊!”信吾恍如触电似的。
  梦中的姑娘不就是菊子的化身吗?就是在梦中,道德也的的确确在起作用,难道不是借助了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作为菊子的替身吗?而且为了隐瞒乱伦关系,也为了掩饰良心的谴责,不是又把替身的妹妹,变成比这姑娘更低下的毫无风趣的女人吗?
  倘使信吾的欲望得到随意扩展,倘使信吾的人生得到随意安排,那么信吾就会爱上处女的菊子,也就是说会爱上和修一结婚之前的菊子,难道不是吗?
  这内心受到的压抑、扭曲,在梦境中丑陋地表现出来了。信吾自己是不是企图在梦中把这些隐瞒起来,以欺骗自己呢?
  假托那个在菊子结婚之前曾同修一提过亲的姑娘,而且使那姑娘的姿影也变得朦胧了,这难道不正是极端害怕这女子就是菊子吗?
  事后回想,梦中的对象是朦胧的,梦的情节也是模糊的,而且记不清楚,抚摸乳房的手也无快感,这不能不令人生疑,醒来时,油然生起一种狡猾的念头,是不是要把梦消掉呢?
  “是梦。指定胡子为天然纪念物只是一场梦。解梦这类事是不可信的。”信吾用手掌揩了揩脸。
  毋宁说梦使信吾感到全身寒颤。醒后毛骨悚然,汗流使背。
  做了胡子的梦之后,隐隐听见似毛毛细雨的雨声,现在却是风雨交加,敲打着屋宇。连铺席都几乎儒湿了。不过,这像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声音。
  信吾回想起四五天前在友人家中观赏过的渡边囗山的水墨画。
  画的是一只乌鸦落在枯木的顶梢上。
  画题是:“乌鸦掠过五月雨,顽强攀登迎黎明。”
  读了这首诗,信吾似乎明白了这幅画的意思,也体会了囗山的心情。
  这张画描绘了乌鸦落在枯木的顶梢上,任凭风吹雨打,一心只盼黎明。画面用淡墨来表现强劲的暴风雨。信吾已记不清枯树的模样,只记得一株粗粗的树干拦腰折断。乌鸦的姿态却记得一清二楚。不知是因为正在入睡或是被雨儒湿,或是两者兼有的缘故,乌鸦略显臃肿。嘴巴很大。上片鸟啄的墨彩润了,显得更加鼓大了。
  鸟眼睁开,却显得不很清醒,或许是昏睡吧。但这是一双仿佛含着怒火的、有神的眼睛。作者突出描绘了乌鸦的姿态。
  信吾只知道囗山贫苦,剖腹自杀了。然而,信吾却感受到这幅《风雨晓鸟图》表现了囗山某个时期的心境。
  也许朋友为了适应季节才把这幅画挂在壁龛里的吧。
  “这是一只神气十足的乌鸦。”信吾说。
  “不叫人喜欢。”
  “是吗?战争期间,我常常观看这只乌鸦,时而觉得这是什么玩意儿?什么乌鸦?时而觉得它又有一种沉静的氛围。不过老兄,倘使像囗山那样为区区小事动不动就剖腹自杀,我们该不知要剖腹自杀多少回啦。这就是时代的变迁啊!”友人说。
  “我们也盼过黎明……”
  信吾心想:风雨交加的今夜,那幅乌鸦图大概仍然挂在友人的客厅里吧。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那幅画来。
  信吾寻思:今夜家里的鸢和乌鸦不知怎么样了呢?
  四
  倍吾第二次梦醒之后,再也不能成眠,就盼着黎明,却不像牵山那只乌鸦那样顽强、那样神气十足。
  不论梦见菊子也好、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也罢,在淫狠的梦中却没有闪烁淫狠的心思,回想起来是多么可悲啊。
  这是比任何奸淫都更加丑恶。大概就是所谓的老朽吧。
  战争期间,信吾没有跟女人发生过关系。他就这样过来了。论年龄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却已经成为一种习性了。他任凭战争的压抑,也无心夺回自己的生命。
  战争似乎迫使他的思考能力落进了狭窄的常识范围之内。
  与自己同龄的老人是不是很多都这样呢?信吾也曾想探问友人,又担心会招来别人耻笑是窝囊废。
  就算在梦中爱上菊子,不也是很好吗?干吗连做梦都害怕什么、顾忌什么呢?
  就算在现实里悄悄爱上菊子,不也是很好吗?信吾试图重新这样地思考问题。
  然而,信吾的脑海里又浮现了芜村①的“老身忘恋泪纵横”的俳句,他的思绪快将衰萎了。
  ①与谢芜村(1716—1783),日本江户中期俳句诗人、画家。
  修一有了外遇,菊子和他之间的夫妻关系就淡化了。菊子堕胎之后,俩人的关系变得缓和而平静了。比起平常来,暴风雨之夜菊子对修一更撒娇了。修一酩酊大醉而归之夜,菊子也比平常更温存地原谅了他。
  这是菊子的可怜之处?还是菊子的冒傻气?
  这些,或许菊子都意识到了。或许尚未意识到。说不定菊子在顺从造化之妙、生命之波呢?
  菊子用不生育来抗议修一,也用回娘家来抗议修一,同时这里也表现了菊子自身难以忍受的悲伤。可是,两三天后她回来了,和修一的关系又完全和好了。这些举动像是抱歉自己的罪过,也像是抚慰自己的创伤。
  在信吾看来,这算是什么,太无聊了。不过,唉,也算是好事吧。
  信吾还这样想:绢子的问题暂时置之不理,听其自然解决吧。
  修一虽是信吾的儿子,可菊子落到非同修一结合不可这步田地,信吾不由怀疑不已:他们两人是理想的、命中注定的夫妻吗?
  信吾不想把身边的保子唤醒,他点燃枕旁的电灯,没有看清手表,可外面已经大亮,寺庙六点的钟声该响了。
  信吾想起新宿皇家花园的钟声。
  那是黄昏行将闭园的信号。
  “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呢。”信吾对菊子说。他觉得此刻仿佛穿过某西方公园的树丛在奔向教堂。聚集在皇家花园出口的人群,也似向教堂走去。
  信吾睡眠不足,还是起来了。
  信吾不好意思瞧菊子的脸,早早就同修一一起出门去了。
  信吾冷不防地说:“你在战争中杀过人吗?”
  “什么?倘若中了我的机关枪弹是会死去的吧。但是,可以说,机关枪不是我扫射的。”
  修一露出一副厌恶的神色,把头扭向一边。
  白天止住的雨,夜间又起了暴风雨。东京笼罩在浓雾之中。
  公司的宴会结束之后,信吾从酒馆里出来,坐上最后一班车把艺妓送走。
  两个半老徐娘坐在信吾的身旁,三个年轻的坐在背后的人的膝上。信吾把手绕到一个艺妓的胸前,攥住腰带把她曳到自己身边。
  “行啊!”
  “对不起。”艺妓安心地坐在信吾的膝上。她比菊子小四五岁。
  为了记住这个艺妓,信吾本想乘上电车,就将她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可是这仅是偶然生起的歹念,上车后信吾似乎把要记下她的名字的事都忘得一千二净了。
山音(雨中)
  一
  这天早晨,菊子最先读了报纸。
  雨水把门口的邮箱打湿了,菊子用烧饭的煤气火烘干了儒湿的报纸,一边在阅读。
  信吾偶尔早醒,也会出去拿报纸,然后再钻进被窝里阅读起来。不过,拿晨报的,一般都是菊子的任务。
  菊子一般是送走信吾和修一之后才开始读报的。
  “爸爸,爸爸。”菊子在隔扇门外小声呼唤。
  “什么事?”
  “您醒了,请出来一下……”
  “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吗?”
  从菊子的声音听来,信吾以为是那样,于是立即起来了。
  菊子拿着报纸站在走廊上。
  “怎么啦?”
  “报上登了有关相原的事。”
  “相原被警察逮捕了吗?”
  “不是。”
  菊子后退了一步,将报纸递给了信吾。
  “啊,还湿的。”
  信吾无意把报纸接过来,只伸出一只手,濡湿的报纸便啪地掉落下来。菊子用手把报纸的一端接住了。
  “我看不清啊,相原怎么啦?”
  “殉情了。”
  “殉情?……死了吗?”
  “报上写的,估计保住命了。”
  “是吗。等一等。”信吾放下报纸正要离去,又问:“房子在家里吗?还睡着吧。”
  “嗯。”
  昨晚夜深,房子确确实实还同两个孩子睡在家里呢。她不可能跟相原一起去殉情啊。再说今早的晨报也不可能那么快刊登呀。
  信吾双眼盯着厕所窗外的风雨,想让心潮平静下来。雨珠从山麓垂下的又薄又长的树叶上,不断地迅速流了下来。
  “是倾盆大雨嘛,哪像是梅雨呢。”信吾对菊子说。
  他刚在饭厅坐下来,正要读手上的报纸,老花镜却从鼻梁上滑了下来。他咋了咋舌头,摘下眼镜,满心不高兴地从鼻梁到眼眶揉了揉。有点发滑,真令人讨厌。
  还没有读完一条简闻,眼镜又滑了下来。
  相原是在伊豆莲台寺温泉殉情的。女的已经逝去。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招待的模样。身分不明。男的似是常用麻药的人,可望保住性命。由于常用麻药,又没有留下遗书;也就有诈骗的嫌疑。
  信吾真想抓住滑落到鼻尖的眼镜一把将它扔掉。
  信吾是因为相原殉情而恼火,还是因为眼镜滑落而生气,着实难以分辨。
  信吾用手掌胡乱地擦了一把脸,站起来就向盥洗间里走去了。
  报上刊登相原在住宿簿上填写的地址是横滨。没有刊登妻子房子的名字。
  这段新闻报道,与信吾一家无关。
  所谓横滨是无稽之谈。也许是由于相原无固定的住处。也许房子已经不是相原的妻子。
  信吾先洗脸后刷牙。
  信吾至今依然认为房子是相原的妻子,他受到这种思绪的牵动,感到烦恼,也感到迷们。这大概不过是信吾的优柔和感伤吧。
  “这还是留待时间去解决吧。”信吾嘟哝了一句。
  信吾迟迟没解决的问题,难道时间终将会把问题给解决吗?
  相原落到这种地步之前,难道信吾就无法拉他一把吗?
  还有,究竟是房子迫使相原走向毁灭呢,还是相原引诱房子走向不幸?不得而知。假使说他们具有迫使对方走向毁灭和不幸的性格,那么也具有由于对方引诱而走向毁灭和不幸的性格。
  信吾折回饭厅,一边喝热茶一边说:“菊子,你知道吧,五六天前,相原把离婚申请书邮寄来了。”
  “知道。爸爸生气了?……”
  “嗯。真让人生气。房子也说,太侮辱人了。也许这是相原寻死前做的善后处理吧。相原是有意识自杀的,而不是诈骗。毋宁说女的被当作同路人了。”
  菊子颦蹙着美丽的双眉,沉默不语。她穿着一身黑条纹的丝绸衣裳。
  “把修一叫醒,请他到这里来。”信吾说。
  菊子站起来走了,信吾望着她的背影,也许是穿和服的缘故吧,她似乎长高了。
  “听说相原出事了?”修一对信吾说罢,就拿起了报纸。“姐姐的离婚申请书送出去了吧?”
  “没有,还没有呢。”
  “还没送出去吗?”修一抬起脸来说,“为什么?哪怕在今天,还是早点送出去好。要是相原救不活,那不成了死人提出离婚申请了吗?”
  “两个孩子的户籍怎么办?孩子的事,相原一句话也没有提及。小小的孩子哪有选择户籍的能力呢。”
  房子也已盖章的离婚申请书,依然放在信吾的公文包里,每天往返于宅邸和公司之间。
  信吾经常派人把钱送到相原的母亲那里。他本想也派这人把离婚申请书送到区政府,可是却一天天地拖下来,没有办理。
  “孩子已经到咱家来了,有什么法子呢?”修一撂下不管似的说。
  “警察会到咱家来吗?”
  “来干什么?”
  “为了相原的承办人什么的。”
  “不会来吧。为了不出现这种事,相原才把离婚申请书送来的吧。”
  房子使劲地将隔扇打开,和着睡衣走了出来。
  她没有仔细阅读过这篇报道,就稀里哗啦地将报纸撕碎,扔了出去。撕时用力过度,扔也扔不出去了。于是,她像倒下似的,将撒满一地的碎报纸推在一旁。
  “菊子,把那扇隔扇关上。”信吾说。
  透过房子打开的隔扇,可以望见对面两个孩子的睡姿。
  房子颤抖着的手还在撕报纸。
  修一和菊子都不言语。
  “房子,你不想去接相原吗?”信吾说。
  “不想去。”
  房子一只胳膊肘支在铺席上,蓦地转过身子,抬眼盯着信吾。
  “爸爸,您把自己的女儿看成什么样啦?不争气。人家迫使自己的女儿落到这步田地,难道您就不气愤吗?要接您去接,去丢人现眼好罗。到底是谁让我嫁给这种男人的呢?”
  菊子站起来,走到厨房里。
  信吾突然脱口说出了浮现在脑海里的话。尔后他一声不响地在寻思:这种时候,倘使房子去接相原,使分离了的两个人重新结合,两人的一切重新开始,这在人世间也是有可能的啊。
  二
  相原是活是死,此后报章就没有报道。
  从区政府接受离婚申请书这点看来,户籍可能尚未注上死亡吧。
  然而,相原就算死了,也不至于被当作身份不明的男尸被埋葬掉吧。应该是不会的。因为相原还有个腿脚不灵便的母亲,纵令这位母亲没有读报,相原的亲戚中总会有人发觉的吧。信吾想象,相原大概没救了。
  光凭想象,就把相原的两个孩子领来收养,这能了结吗?修一简单地表明了态度,可是信吾总是顾虑重重。
  眼下,两个外孙已成为信吾的负担。修一似乎没有想到她们早晚也会成为修一的包袱。
  且不去说负责养育,房子和外孙们今后的幸福仿佛已经丧失了一半,这是同信吾的责任有关吧?
  信吾拿出离婚申请书时,脑海里便浮现相原的姘妇的事来。
  一个女人确实死了。这女人的生死又算得了什么呢?
  “变成精灵吧。”信吾自言自语,不禁为之一惊。
  “但是,这是无聊的一生。”
  倘使房子和相原的生活相安无事,那女人殉情的事也就不会发生。所以,信吾也不免有迂回杀人之嫌。这样一想,难道就不会引起吊唁那女人的慈悲心吗?
  信吾的脑海里没有浮现这女人的姿影,却突然现出菊子的胎儿的模样。虽然不可能浮现早早就被打掉了的胎儿的样子,但却浮上可爱的胎儿的类型来。
  这孩子没能生下来,难道不正是信吾的迂回杀人吗?
  连日倒霉的天气,连老花镜都滑落下来。信吾只觉右边胸口郁闷极了。
  这种梅雨天一放晴,阳光遽然毒晒起来。
  “去年夏天,盛开向日葵的人家,今年不知种的什么花,好像西洋菊,是开的白花。仿佛事先商量好似的,四五户人家并排种植了同样的花,真有意思。去年全是种向日葵呐。”信吾一边穿裤子一边说。
  菊子拿着信吾的外套,站在他的面前。
  “向日葵去年全被狂风刮断了,会不会是这个缘故呢?”
  “也许是吧。菊子,你最近是不是长高了?”
  “嗯,长高了。自从嫁过来之后,个子就一点点地长,最近突然猛长。修一也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
  菊子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潮,她绕到信吾身后,给他穿上外套。
  “我总觉得你长高了。恐怕不光是穿和服的缘故吧。嫁过来都好几年了,个子还在长,真不错呀。”
  “发育晚,长得还不够呗。”
  “哪儿的话,不是很可爱吗?”信吾这么一说,心里觉得她确是娇嫩可爱。可能是被修一拥抱,她才发觉长高的吧?
  信吾还想着失去了的那个胎儿的生命,仿佛还在菊子的体内伸展。他边想边走出了家门。
  里子蹲在路旁,张望着街坊女孩子在玩过家家。
  孩子们用鲍鱼的贝壳和八角金盘的绿叶作器皿,利索地把青草剁碎,盛在这些器皿上。信吾也为之佩服,停住了脚步。
  她们也把西番莲和延命菊的花瓣剁碎,作为配色放在器皿上。
  她们铺上席子,延命菊的花影浓重地投落在席子上。
  “对,就是延命菊。”信吾想起来了。
  三四户人家并排种植了延命菊,替代了去年种植的向日葵。
  里子年纪幼小,孩子们没有让她人伙。
  信吾刚要迈出步子,里子追赶上来喊了声“外公”,就缠住他不放。
  信吾牵着外孙的手,一直走到临街的拐角处。里子跑回家的背影活像是阿夏。
  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夏子伸出白皙的胳膊,正在揩拭窗玻璃。
  信吾随便问了一句:“今早的报纸,你看过了?”
  “嗯。”夏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说是报纸,就是想不起什么报纸。是什么报纸来着……
  “您是说报纸吗?”
  “是在什么报纸上看到的,我忘了。哈佛大学和波士顿大学的社会科学家,向上千名女秘书提出调查卷,询问最喜欢什么?据说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有人在身边时自己受到表扬。女孩子,不分东方和西方,大概都是那样吧。你怎么看呢?”
  “啊,多害臊呀。”
  “害臊和高兴多半是一致的。在男性追求的时候,不也是那样吗?”
  夏子低下头来,没有作答。信吾心想:如今,这样的女孩子少见啊。他说:“谷崎就属于这一类。最好能在人前受到表扬。”
  “刚才,约莫八点半的时候,谷崎来过了。”夏子笨拙地说了一句。
  “是吗?后来呢?”
  “她说午间再来。”
  信吾产生了一种不吉利的预感。
  他没出去吃午饭,在办公室里等待着。
  英子打开门扉,驻步立在那里,屏住呼吸,望着信吾,几乎哭出来了。
  “哟,今天没带鲜花来吗?”信吾掩饰内心的不安说。
  英子像要责备情吾的不严肃似的,非常严肃地走了过来。
  “哦,又要把人支开吗?”
  夏子出去午休了,房间里就只剩下信吾一个人。
  信吾听说修一的情妇怀了孕,不禁吓了一跳。
  “我对她说:可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呀。”英子颤抖着两片薄唇,“昨天,下班回家途中,我抓住绢子这么对她说了。”
  “唔。”
  “可不是吗?太过分了。”
  信吾无法回答,沉下脸来。
  英子这么说,是把菊子的事联系在一起了。
  修一的妻子菊子和情妇绢子都先后怀了孕。这种事在世间是可能发生的,信吾却不曾想到在自己的儿子身上也发生了。而且,菊子终于做了人工流产。
  三
  “请去看看修一在吗?要是在,叫他来一下……”
  “是。”
  英子拿出一面小镜子,迟疑似的说:“挂着一副奇怪的脸,真难为情哩。再说,我来告密,绢子大概也知道了吧。”
  “哦,是吗。”
  “为了这件事,哪怕辞掉眼下这家店铺的工作也可以……”
  “不!”
  信吾用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有其他职员在,他不愿意在房间里同修一照面。修一不在。
  信吾邀英子到附近的西餐馆,他们从公司里走了出来。
  个子矮小的英子靠近信吾,抬脸仰望着信吾的脸色,轻声地说:“我在您办公室任职的时候,您曾带我去跳过一次舞,您记得吗?”
  “嗯。你头上还扎了一根白缎带呢。”
  “不,”英子摇了摇头。“扎白缎带是在那场暴风雨后的第二天。那天您第一次问到绢子的事,我好不为难,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是这样吗?”
  信吾想起来了。的确,当时从英子那里听说:绢子的嘶哑声很有性感。
  “是去年九月份吧?后来修一的事,也让你够担心的啦。”
  信吾没戴帽子就来了,烈日当空晒得也够呛。
  “什么也帮不上忙。”
  “这是由于我没能让你充分发挥作用,我这一家可真惭愧啊。”
  “我很尊敬您。辞掉了公司的工作,反而更留恋了。”英子用奇妙的口气说了一句,久久才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下去:“我对绢子说,你可不能把孩子生下来啊。
  她却说,你说什么?别太狂妄了,你不懂,你这号人懂得什么?别多管闲事啦。最后又说:这是我肚子里的事……“
  “唔。”
  “这种怪话是谁托你来说的?如果要让我同修一分手,除非修一完全离开我,那就只好分手,可我还不是可以独自将孩子生下来吗?谁都不能把我怎么样。你要是问孩子生下来是不是就不好,就去问问我肚子里的胎儿好罗……绢子认为我不懂世故,嘲笑我。尽管这样,可她却说,请你别嘲笑人。绢子可能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哩。事后,我仔细想了想,她同阵亡了的前夫没有生过孩子嘛。”
  “啊?”
  信吾边走边点头。
  “我动肝火,才那样说的。也许不会生下来吧。”
  “多久了?”
  “四个月了。我没有察觉,可店里人都知道……传闻老板听说这件事,也规劝她最好别生。绢子因为怀孕,被迫辞职太可惜了。”
  英子一只手抚摸半边脸,说:“我不懂得。只是来通报一声,请您和修一商量吧……”
  “唔。”
  “您要见绢子,最好早点见。”
  信吾也在考虑着这件事,英子却说了出来。
  “哦,有一回那个女子到公司里来,还跟绢子住在一起?”
  “是说池田吗。”
  “对。她们哪个年岁大?”
  “绢子可能比她小两三岁吧。”
  膳后,英子跟着信吾一直走到公司门口,微微一笑,像是要哭的样子。
  “就此告辞了。”
  “谢谢。你这就回店里去吗?”
  “嗯。最近绢子一般都提前回家,店里六点半才下班。”
  “她没去店里,这是没料到的啊。”
  英子似是催促信吾今天就去见绢子。信吾却有点泄气。
  他即使回到镰仓的家,也不忍看到菊子的脸吧。
  修一有情妇期间,菊子连怀孕心里也感到窝火,出于这种洁癖,她不愿生孩子,可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情妇竟怀孕了。
  信吾知道菊子做人工流产后回娘家住了两三天,返回婆家后同修一的关系变得和睦了,修一每天早归,似很关怀菊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往好里解释,修一也许会被要生孩子的绢子所折磨,从而他疏远绢子,以此向菊子表示歉意吧。
  然而信吾的脑海里仿佛充斥着某种令人讨厌的颓废和悻德的腐臭。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产生的呢?信吾连胎儿的生命都觉得是一种妖魔。
  “要是生下来,就是我的孙子罗。”信吾自语了一句。
山音(坟群)
  一
  信吾在本乡道的大学一侧步行了好久。
  在商店所在的一侧下了车。要拐进绢子家的小胡同,必须从这一侧进去。可是,他却特意跨过电车道,走到对面去了。
  要到儿子的情妇家,信吾感到有一种压抑,有点踌躇不决了。她已经怀孕,初次见面,像“请你不要生下这孩子”这类话,信吾能说得出口吗?
  “这岂不是杀人吗?还说什么不想弄脏这双老人的手。”信吾自言自语。
  “不过,解决问题都是很残酷的。”
  按理说,这件事应由儿子来解决,不该由父母出面。然而,信吾没有跟修一说一声,就想到绢子那儿去看看。这似乎是不信赖修一的一种证据。
  信吾感到震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和儿子之间竟产生了这种意想不到的隔阂。自己之所以到绢子那里,与其说是替代修一去解决问题,莫如说是怜悯菊子,去为菊子打抱不平,不是吗?
  璀璨的夕照,只残留在大学树丛的树梢上,给人行道上投下了阴影。身穿白色衬衫和白色裤子的男女学生围坐在校园内的草坪上。确实是梅雨天间歇放晴的样子。
  信吾用手摸了摸脸颊。酒醒了。
  距绢子下班还有一段时间,信吾便邀其他公司的友人去西餐厅用晚饭。与友人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不由得就喝起酒来。登上二楼餐厅之前,他们先在楼下的酒馆喝开了,信吾也陪着喝了点儿。后来又回到酒馆,坐了下来。
  “什么,这就回去吗?”友人呆然了。他以为好久不见,信吾会有什么话要说,所以事前给住地的什么地方挂过电话了。
  信吾说要去会人,约莫需要一个小时。于是,他从酒馆里走出来。友人在名片上写上自己在住地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递给了信吾。信吾没有打算去。
  信吾沿着大学的围墙行走,寻找马路对面的小胡同的入口。虽然印象模糊了,但他并没有走错路。
  一走进朝北的昏暗的大门,只见粗糙的木屣箱上放着一盆盆盆栽的西方的花,还挂着一把妇女用的阳伞。
  一个系着围裙的女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嗳哟!”她有点拘谨,脱下了围裙。她穿着深蓝的裙子,打赤着脚。
  “你是池田小姐吧。记得什么时候你到过敝公司……”信吾说。
  “到过。是英子带去的,打搅您了。”
  池田一只手攥住揉成团的围裙,跪坐下来施了一个礼。尔后望着信吾,似乎在探问:“有什么事吗?”眼圈边有雀斑。大概没有施粉的缘故,雀斑很是显眼。鼻子小,鼻梁笔直,单眼皮,“显得有点孤单的样子。肤色白哲,容貌端庄。
  新罩衫可能也是绢子缝制的。
  “其实嘛,我是想来见绢子小姐的。”信吾恳求似的说。
  “是吗。她还没回来。不过,也快回来了。请进屋里来吧。”
  厨房里飘来了煮鱼的香味信吾本想待绢子回家吃过晚饭后再来,可是池田却竭力挽留,把他带到了客厅里。
  八铺席宽的房间里,堆满了时装的样本。还有许多像是外国的流行杂志。杂志旁边立着两具法国模特儿。装饰性的衣裳的色彩,与陈旧的墙壁很不协调。缝纫机上尊拉着正在缝纫的丝绸。这些艳丽的花绸,使铺席显得更不整洁了。
  缝纫机左边安放着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小学教科书,还有小男孩的照片。
  缝纫机和桌子之间,摆着一张镜台。后面的壁橱前立着一面大穿衣镜,格外醒目。也许是供绢子自己比试缝制好的服装用的吧。也许是搞家庭副业供客人试样用的吧。穿衣镜旁还安放着一张大熨板。
  池田从厨房里端来了橙子汁。她发现信吾正在看孩子的照片,便直率地说:“是我的孩子。”
  “是吗。在上学吗?”
  “不。孩子不在我身边,留在我丈夫家里呢。这些书是……我不像绢子有固定工作。我是干类似家庭教师的工作,上六七家的人家。”
  “原来如此。要是一个孩子的教科书,就太多了。”
  “是的,有各年级的孩子……和战前的小学大不相同罗。我也不胜任教书,但我同孩子一起学习,有时觉得如同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信吾只顾点头,对这个战争寡妇还能说些什么呢。
  就说绢子吧,她也在工作呢。
  “您怎么知道我们住这儿呢?”池田问,“是修一说的吧?”
  “不,以前我来过一次。我来了,却没有进屋。可能是去年秋天吧。”
  “哦,去年秋天?”
  池田抬头望了望信吾,马上又把眼帘耷拉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像要把信吾推开似的说:“最近修一可没有到这儿来。”
  信吾思忖着,是不是把今天的来意也告诉池田呢?
  “听说绢子已怀孕了,对吧?”
  池田蓦地抽动了一下肩膀,把视线移在自己的孩子的照片上。
  “她是不是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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