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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道可道》

_3 燕垒生(当代)
六、钟鸣
〖无方想着方才那少年僧人的一声叹息,不由得遍体都是寒意,心中想道:“师父原来也会叹息!”〗
无念背着小青走在坑凹不平的山道上,只觉背后这个柔软的身躯越来越重,天色也越来越黑,他忽然站定了,抬起头看了看天。小青在他背上道:“无念哥,出什么事了?”
无念看着天空。方才天空里还有一弯月牙,现在却已经只剩了隐隐一圈。他喃喃道:“天狗食月,今夜是极阴之相,百鬼横行,不知那小道士要不要紧。”
小青抱住了他的脖子,格格一笑道:“有你在,我可不怕。”
她的声音清脆娇嫩,一条手臂围着无心的脖子,隔着衣服也感觉得到柔腻光洁的肌肤,无念忽然心中一荡,道:“小青,你……你还好吧?”
小青低低一笑,揽着他道:“无念哥,我可想你呢。”
她的话里有一股媚态,无念低下头,脸上的神情却很古怪。他站住了,慢慢道:“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啊,我还记得那时你跟你师父在庙里,我来找你玩,你给我摘柿子,结果被你师父打了。那回你哭得眼泪鼻涕都是呢,嘻嘻。”
“你还记得……”无念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他也记得许多年前这个小女孩来玩时硬要自己去庙里的柿子树上摘柿子的情景。他抬着头看着天,也不知想些什么,小青推了推他道:“喂,无念哥,怎么不走了?”
“小青,”无念想了想,突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你嫁人了么?”
小青又是一笑,一下蒙住了他的眼道:“你胡说什么呀,我不依。”
这等小儿女的娇态,习惯了青灯古卷的无念也觉得有些害臊。他的脸一下变得通红,道:“放开我,我得把你快点送回家……再说。”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声音越来越轻,几不可辨,但小青还是听到了。他的眼被蒙住,却没有发现小青的脸突然发生了变化。她的脸方才还娇美无匹,此时却像投入烈火中的雪块般,正在极快地融化变形,血色淡去,一张脸变得石头一样发青。
月光终于消失了。
小青手上的指甲已长出了一截,活像五根钉子,就在月光消失的一刹那,她的手指猛地插向无念顶门。
黑暗中,突然有一个小小的铜环疾飞而至。小青的手指刚要碰到无念颅骨,不知怎么忽然一震,那铜环已打在她的面门,像是打上一块软泥,这铜环嵌进了肉里,仍在不住地响。阿青惨叫一声,被撞得飞出了无念的背上,重重地摔在地上。
无念也被这铃声一惊,叫道:“小青!”手一探,背上长剑出鞘,猛地转过身来。
“无念!”
路边的黑暗中,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这声音也并不很大,但在无念耳中却如同炸响了个焦雷,他浑身一震,手不禁一颤,长剑几乎落下来,呆呆地看着那边。
一个人影站在黑暗中。天色太暗了,只能看得到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这人旗杆一般站得笔直,手中还握着根禅杖。无念呆呆地站着,喃喃道:“无方师兄……”
无方大踏步向地上的小青走去,无念虽然害怕,但仍然鼓足勇气道:“无方师兄,你要做什么?”
无方站到小青跟前,举起禅杖便要刺下去,禅杖上那些铜环又是一阵响,无念心下大急,也顾不得害怕,大叫一声,人已电射而上,一剑向无方背心刺去。
剑刚刺出,眼前突然一花,“哗”一声响,长剑像是突然有千钧之重,再伸不出半寸,他正待收力,但这柄长剑又像被巨石夹住了,拉也拉不回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无念,好久不见。”
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僧人站在他身前。这少年僧人右手持着根禅杖,左手两根手指夹住剑身。无念浑身都在发抖,突然扔了剑,跪在地上。这时无方的禅杖已刺了下去,小青发出一声惨叫,拼命踢打着地面,但无方的禅杖将她钉在了地上,她也根本挣不脱。
小青的惨叫声响起,无念头上的汗水已涔涔而下。那少年僧人手一松,长剑落了下来,正插在地上,他低声道:“无念,入魔容易入道难,难道你真的不肯回头么?”
无念抬起头。黑暗中,他满脸都是泪水,声音颤颤地道:“师父,我愿受责罚,但请你救救小青。”
少年僧人摇了摇头:“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那也不是随便什么人能说的。无念,你纵然有舍身之意,但挟泰山以超北海,是不能也,又能如何?”
无方在那边拔出戒刀割开小青的胸口,伸手在小青胸腔里摸着什么,这时猛地一扯,看上去已是死了的小青又是一声惨叫,身体又像个虫子一样蜷缩起来,无方抓着一团东西过来站在少年僧人跟前道:“师父,妖孽已然伏诛。”
他手上像拿着个绿玉手镯,还在发出微光,但这并不是手镯,而是一条细细的绿蛇。这条绿蛇缠着无方的手腕,一张嘴张得大大的,要来咬无方的虎口,无方的食拇二指紧紧抓住小蛇的七寸,那条蛇只在他掌中扭动。少年僧人拿过这小蛇,看了看,面上仍是目无表情,指上突然用力,蛇身一下被捏扁,蛇头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少年僧人将死蛇扔到地上,轻轻道:“无念,回龙莲寺吧。当今天下群魔横行,与其同流合污,不如独善其身,清净修行。”
无念看了看草丛中小青的尸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欲言又止。无方在草丛中擦了擦手,过来要拉无念,道:“师弟,还是回去吧,你叛师之罪,师父都原谅你了。”
无念呆呆地跪着,也不理无方伸出的手。这时,远远的突然传来了一声钟响。这一声钟全无悠远之意,声音黯哑,但声音之宏,直如裂帛断金。无方不由一怔,这时无念突然朝那少年僧人磕了个头道:“师父,十四年养育之恩,无念铭记在心,请师父放心。”
他话刚说完,身体冲天直上,一把抓过插在地上的长剑,在空中翻了个跟斗,人像一片被狂风吹起的树叶,一下飞了起来。无方先前见无念呆呆地跪着,万万没料到他还会有这一手,伸手去抓他的衣服,“嚓”一声,只撕下一片衣角,无念的身影已闪出了几丈外,一起一落,人已在数丈开外。无方心头怒极,大喝一声,禅杖在地上一顿,“哗”一声响,三个铜环从禅杖上飞出,向无念的身影追击而去。铜环刚飞出,少年僧人的禅杖伸起一招,那三个小小的铜环像小虫一样在空中一转,又飞了回来,那少年僧人的禅杖像有极大的吸力一般,铜环粘在了上去。无方不知所以,大声道:“师父,为什么不留下他来?”
少年僧人看着天空,过了一会,才轻轻道:“入魔亦有回头日,这话你不也说过?”他转头看看小青的尸首,叹了口气道:“无方,将那女子的尸骸掩埋了吧。”
他的叹息声很轻,但这一声叹息入耳,无方如遭电殛,怔怔地站在那儿不动。少年僧人已经走出几步,见无方仍是站着,他站定了,转过头道:“怎么还不动?”
无方像是大梦初回,连忙道:“是,是。”向小青的尸首走去时,他想着方才那少年僧人的一声叹息,不由得遍体都是寒意,心中想道:“师父原来也会叹息!”
钟里越来越热,仿佛这口大钟被埋进火堆,无心纵然镇定,此时也有些慌乱了。
外面转来了“哗哗”的声响,震得一口大钟不住震颤,发出共鸣。这声音像无数细而长的钢针刺入无心耳鼓,让他眼冒金星,在这一片尖利的声响中,一丝吹竹之声如游丝袅袅不断。他将剑横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定,但被这种异响搅得脑子生疼,太阳穴处的血管也根根暴出,似乎马上会震裂。
那条巨蛇拉不翻大钟,此时缠在钟上不住打转。蛇身鳞甲坚硬如铁,将钟面的铜绿擦得干干净净,这等高速摩擦,也使得钟里的温度不断升高,大钟不时颤动,发出了尖利的颤音。无心已是心力交瘁,知道再坚持不了多久,他咬了咬牙,将右手中指放进口中咬破,血登时挤出伤口。这种血咒大伤元气,他用过一次就得休养多日方能复原,但如果任由巨蛇缠绕,只怕立时崩溃。
血在钟壁上画了个圈,无心伸指又在这圈中画了弯弯一条,画成一个太极图,一咬牙,喝道:“破!”一掌拍在了血印上。大钟登时发出一声巨响,那条巨蛇也像突然遭到雷击,半条蛇身甩了出去,重重打在地上,打得地上的群蛇也四散飞起,不知有多少条小蛇被打成肉泥,方才蛇身对着钟里血印的位置上多了一个焦痕,与无心在钟里画的那个太极图一模一样,倒像是这个太极图透过钟壁,印到了蛇身上一样。
这是正一教的五雷破,虽然没有同一系的五雷天心大法厉害,威力也着实不弱,那条巨蛇被一震之下,变得迟钝了许多,无心正自欣慰,吹竹之声大长,又是“砰”一声,那条巨蛇重又缠了上来。
五雷破仅仅是解了燃眉之急而已。如果再来一次,现在无心元气大伤,便再挡不住了。虽然知道死到临头,黑暗中,无心淡淡一笑,抽出了长剑。
这把长剑已经只是把普通的长剑了,虽不能斩妖除魔,但要杀人还是绰绰有余。他将剑推转回来,便要刺入自己心口,心中却不由想道:“可惜一路赚来的那么多银子了!”
突然,大钟轰然一声巨响,无心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一股锐气扫过。他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出竟会出现这等变化,猛一低头,头顶有一股厉风掠过,眼前却猛地一亮,竟然能看到了外面。
这口大钟竟然从中横着裂成两半!
巨蛇的尾巴正好甩过,那大钟上半被扫得翻倒在一边,倒像是一把茶壶被揭开了盖子。大钟一裂开,无心不加思索,人已冲天直上,长剑在身下划了个圈,防着有蛇扑上来。他人在空中,也没有借力的地方,眼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蛇,心里不由一阵发毛,正不知落下去后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有人在一边喝道:“接着!”
一边的半堵墙上,无念正站在那儿,向无心掷过一根树枝。这树枝正穿过无心脚底,无心一提气,脚尖在树枝上一点,那根树枝一受力,登时落地,无心借着这一点,人已向斜里掠出,在空中翻了四五个空心跟斗,落到了那堵墙上。双脚刚一落地,便觉头一晕,在钟里呆得久了,他浑身脱力,连站都站不稳,无念一把扶住他道:“道兄,你没事吧?”
无心收剑入鞘,咧嘴笑了笑道:“小和尚,还好你来了,不然我快要变成蛇粪。小青姑娘你送回家了?”
无念却像没听出他的打趣话,一张脸凝重之极,看着五显灵官庙的庙顶。钟楼倒下来时,将正堂的半边屋顶也压塌了,这五显灵官庙方才还是一派肃穆景象,此时尽是些残垣断壁,殿上的五座神像被压塌了三座,还有两座也已经残缺不全。
残存的大殿顶上,一个红衣女子拿着根箫坐在瓦片上,靠着鸱吻中式房屋屋脊两端陶制的装饰物。看着他们。隔得远了,也看不清这人的面目。无念盯着这个女子,手中的长剑剑尖还有血滴下。他的大日如来金刚剑威力惊人,一剑将巨蛇斩为两段,余力不竭,连大钟也被斩开。他本不知道无心躲在钟里,这一剑是全力施为,亏得无心身体灵便,否则这一剑威力之大,只怕连无心的半个头也会被削下来。
这时,那个女子又将箫凑到唇边,箫声原是舒缓轻柔,但她吹出的声音却凄厉如鬼哭。一听到这个声音,无心心头不由一跳,皱起了眉。
这声音正是方才听到的。他本以为那是巨蛇发出的声响,没想到是这女子吹出的。声音一起,地上的蛇群又蠕蠕而动,向他们站的地方涌来。幸好那条巨蛇被无念一剑斩成两段,此时正在地上挣扎,不然更难应付。
“小和尚,你有金刚不坏之身么?”
无心看得发毛,已在打量四周,准备逃跑,却见无念动也不动,他捅了捅无念,无念这时才如大梦初醒,像是根本没听到无心在说什么,转过头道:“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螭龙八变,那就是主持螭龙咒的人。小和尚,你要是有金刚不坏之身,那还有胜算,不然还是快逃吧。”
无念只是看着那女子,慢慢道:“她不是活人。”
“当然不是活人,她们都是借尸炼形……”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吸了口凉气道:“小青呢?”
无念没有回答,无心还待再问,却见无念眼角淌下两行泪水,他不敢再问,拉了把无念道:“小和尚,我们快走,再不走可来不及了!”初时他还雄心勃勃,只待斩妖除魔,但是这螭龙咒破了一层还有一层,他知道以自己的功力,能全身而退便是上上大吉,无念的样子又不像是有金刚不坏身法的,此时迫不及待便想逃走了。只是群蛇越来越多,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逃生的妙计。
蛇群在他们站的这半堵墙下聚成一片,足足有三四丈方圆,那些蛇都抬起头看着他们,四周暗得一片模糊,那些细小的眼睛像繁星点点,伴随着一股腥膻,中人欲呕。无心知道要跳出这一片蛇阵,实非他所能,但留在这儿便只是等死。他还待再说什么,无念忽然大喝一声,人已一跃而起,在一块突出的砖块上一踩,人已冲上屋顶。无心大吃一惊,叫道:“小和尚……”他没想到无念不退反进,话音未落,无念已经踏上了屋顶的瓦片,喝道:“妖孽,受死!”
他手中的长剑吐出丈许青芒,这一剑下斩,直有雷霆之威。那个红衣女子也没料到无念不退反进,居然还敢直冲上来,一见无念长剑斩下,箫声已戛然而止,仰头向无念吐出一团黑气。无心看得清楚,在矮墙上叫道:“当心!”但无念的剑快如闪电,早已在那女子身影处一斩而过,余力不竭,“哗”一片响,也不知有多少瓦片被斩碎,屋顶本只剩了一半,这一下全都塌了下来,剩下的两座神像也被压得粉碎。
无心站在一边,被激起的灰尘迷了眼,他伸手掩在眼前。在一片模糊中,只听得那一阵凄厉之极的叫声。
尘土散去,只见无念双手持剑,稳稳站在瓦砾中。无心大喜过望,脚一点地,跳到无念身边,道:“小和尚,你还真有金刚不坏身法!”
他的手刚碰到无念的肩头,却觉入手火烫,像碰到了一块烧着的木炭。他一怔,抬眼去看无念的脸。
那张脸变得漆黑一片。
他大吃一惊,无念却已翻身倒了下来。他一把托住,叫道:“小和尚!小和尚你没事吧?”
他正喊着,脚下的瓦砾中突然探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七、波罗夷
〖地上,散落着一些金银器具。原来筑神像时泥胎大多是空心的,里面总放些压制之物,若是佛像,则多半是些经书,但五显灵官庙本是刘家自行在佛寺上改建,里面居然放的是些金银珠宝。〗
如果是旁人,被这般抓住定是吓得魂飞魄散,无心虽然吓了一跳,却是慌而不乱,右手一把压过无念手中的长剑,“锵”一声,一剑斩过,那只手中剑立断,一下飞出了数尺,瓦砾块中随即发出了一阵厉吼,地面却发出一阵颤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长剑旋出旋收,又一下插回无念背上的剑鞘里,他背起无念便要走。这一手夺剑入鞘使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是一眨眼间的工夫。但他刚走了两步,却又一下站住。
地上,散落着一些金银器具。原来筑神像时泥胎大多是空心的,里面总放些压制之物,若是佛像,则多半是些经书,但五显灵官庙本是刘家自行在佛寺上改建,里面居然放的是些金银珠宝。泥像一破,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上,本来被灰土掩着,被地面一震便显露出来了。此时月亮又露出一角,在淡淡的月色下,那些金银珠宝更是熠熠放光,极是显眼。无心别的东西都不在意,一见到这些金银,便不顾一切要去拣。
他刚弯下腰去,身后一声巨响,砖块瓦砾四处乱飞,无心只觉背后一重,像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背后的无念身上,无念发出了一声呻吟,一口血喷了出来。还好无心弯着腰,这口血越过他的肩口喷在了地上,不然要喷得他满头都是了。无心吃了一惊,将两个小元宝拣进怀里后才转过头道:“小和尚,你没事吧?”
无念的嘴角带了点血痕,上气不接下气地道:“道兄,好像又不对劲了。”他方才中毒甚深,人昏迷不醒,被一块飞出的砖块一砸,胸口的毒血吐了出来,虽然人虚弱之极,却已悠悠醒转。无心顾不得再去翻拣瓦砾,道:“我们快走吧!”
他正要再走,却又觉心中一寒,刚走下这一堆瓦砾,便再踏不出一步。
月光又渐渐亮了起来,方才地面上一片模糊,也看不清,此时才看得到地上到处是蛇。这些蛇方才被几声巨震震得四处逃散,此时却又游拢过来,铺得密密麻麻,连地面都已看不见,周围仍有蛇不住涌来,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上面的蛇不时被下面的蛇挤得翻下来,前面的地面上像是铺了一块大大的地毯,而这张地毯还在不断翻动。无心看得心头发毛,身后又是一声响,他回头望去,只见那堆瓦砾高高耸起,还在不住翻动,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蛇虽然叫人害怕,终究还有形有质,但是身后这隐隐约约的东西却叫人不安。无心胆子虽大,此时也不敢再留在这里,但前面是群蛇挡路,后面又不知到底会出现什么东西,他这两年走南闯北,捉的鬼也多了,从来没碰到过如此凶险的情况,见前面的蛇群聚得越来越多,虽然心中害怕,终究还是不敢冒险从蛇群中走过。
身后突然又是一声响,有个女子桀桀笑道:“小道士,你还要逃么?”
这声音突然出现,妖异之极,无心吓了一大跳,扭头看去,只见身后的瓦砾堆里,一个红衣女子正爬出来,正是阿红。月光下,却见她只有半截身子,齐腰以下已不见了,右臂也只剩了个光秃秃的断腕。常人若是受了这么重的伤,自是马上死去,但阿红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左手撑着地,正费力地从砖瓦堆里爬出来。
无心看了看身后的蛇群,将无念放在地上道:“小和尚,你等等我。”
他紧了紧腰带,怀里突然掉出个苹果来。这是他刚进五显灵官庙时从供桌上取来的供品,原先他拿了三四个,经过一番打斗,现在怀里只剩这一个了。他把苹果拿在手里抛了抛,很轻地道:“小和尚,明天不知我们还能不能吃到苹果了。”
他的声音很轻,无念也听不到。他将苹果放在无念身前,道:“等一下。”大踏步走去。无念道:“道兄,你要做什么?”他受伤甚重,叫了一声便上气不接下气,无心也不理他,仍是踩着地上的砖瓦,一步步向阿红走去。
阿红身上满是血迹,无念的大日如来金刚剑一剑将她砍成两段,一只手又被无心斩落,此时整个人也已不成样子。一见无心走来,她尖声叫道:“小道士,你胆子倒大。”
她的相貌原本甚美,此时却哪里还像个人。无心的手按在剑上,慢慢道:“快将蛇群赶开!”
阿红伸手指着无心道:“小道士,你们将我弄成这个样子,我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无心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凭你现在这样子还行么?”
阿红的嘴角也抽了抽。她的脸已经有些变形,不知她是在笑还是什么:“我不行,可是波罗夷行。”
波罗夷?无心不由一怔,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身后的无念突然叫道:“你们在召波罗夷?!”
阿红傲然道:“不错。小道士,你等着魂飞魄散吧!”
她的左手在地上一拍,人“呼”一声飞了起来。她已只有半截身子,但飞起来时却仍然快得不可思议,五指向无心的顶门抓过来。她这一出手无声无息,无心一弯腰,长剑又是锵然一声出鞘,剑光中,阿红的身影戛然而止,“通”一声落在了地上,裂成了两半。
这并不是道术了,而是剑法。
阿红的身体一掉在地上,从中突然跳出一团火红色的影子。这影子细细长长,也只有筷子一般大,钉子一样射向无心的面门。无心本就全神贯注,那影子刚飞出,他的剑又已出手。
剑光如闪电横空。“哧”一声,剑尖刺中了那团影子。这影子原本亮得耀眼,被无心的剑一刺中,一下暗了下来,此时才看清原来是一条火红的小蛇。
小蛇被无心的剑刺穿了七寸,挂在剑上扭作一团。无心将剑举起,笑道:“阿红姑娘,你说的波罗夷就是这个么?”
无念突然大叫道:“当心!”他原本上气不接下气,这一声喊得却有如铜钟,突出其来,把无心也吓了一跳。他正待问问无念到底要当心什么,刚抬起头,眼前已看到了面前的景像。
刘罕达听到钟声时,从椅子上猛地跳了起来。他本来正襟危坐,此时已大为失态。
他冲过院子,到了那老僧房前。
白色的窗纸,此时像浸透了树叶的汁水,绿得发亮,那老僧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门外大声道:“大师,大师,五显灵官庙好像出事了。”
老僧仍是一动不动。刘罕达心中惴惴不安,只待再叫,却又不敢。这五显灵官庙中的布置他已安排了许多年,绝不能有闪失,见老僧仍是动也不动,像没听到,心中大急,走上前去要拉开门,却又不敢。他在门前想了想,伸出手指放进嘴里沾湿了,在窗纸上捅了个洞,弯腰向里张望。
刚要看时,里面突然像闪了一道闪电,无声无息,刘罕达吓出一声冷汗,心道:“这里也出事了?”这道闪光一瞬即逝,将他的眼也映得花了。
这道电光是火红色的,他吓了一大跳,只道是失火了,但马上发现周围仍然安安静静,什么声息都没有。院子里原本有秋虫啼鸣,但这道电光过后,却是万籁俱寂,鸦雀无声。他眨了眨眼,让被闪得酸痛的眼睛舒服一点,定睛再看时,却觉得里面像暗了许多。一灯如豆,仍是绿莹莹的,那老僧端坐在正中,如泥塑木雕般动也不动。刘罕达心急如焚,待要叫喊,话到嘴边仍是说不出来。他张了张嘴,仍是没说出半个字,退后了几步,心中只是不住转念:“到底会不会坏事?”
方才这块地基不断涌起,无心只道那是因为阿红的原因,但这时这块地面仍然在升起,已经成了一个小丘。
身后“咝咝”声不断。那些蛇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之极的东西,正在四散逃窜。这块地面方才因为都是蛇,地面也看不清,此时蛇一散去,地上倒显得白得发亮。
无心怔了怔,长剑一抖,那条小红蛇一下弹起,还不等它伸直,长剑已出,已将小蛇斩成了七八段。他收回剑,退到无念身边道:“小和尚,那是什么?”
无念盯着这个土包,道:“波罗夷!”
“波罗夷到底是什么?”
无念没有回答,猛地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无心只道他中毒之下神智不清,叫道:“小和尚,你走错了,是这边!”
无念道:“道兄,你快走!”他中毒极深,说了一句,又呕出一口血来,却仍是一步步向前走去。无心一阵茫然,也不知该是进是退,一时怔在那里。
无念又将右手的中指在口中咬破,左手已从背后拔出剑来,将手指往剑身上一涂。他的伤口中血流成一线,像是沿着剑脊画了一条细细红线,无念两手握着剑,手指结了个手印,一步步走上前去,慢慢道:“炽盛炎焰,其炎普照一切佛土,周遍焚烧三千大千世界。”
他念到最后的“大千世界”四字,剑上一下涌出火焰,一柄长剑已如一支火炬一般。佛道两家虽然不同,这三昧真火却是殊途同归。无心先前所用三昧真火不过是借符纸引燃,但这支剑并非可燃之物,无念的三昧真火如此旺,是以指上之血引燃的。他每走一步,指上伤口都不断涌出血来,再走几步,便会浑身俱焚。无念此举,那是已有舍身一击之心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小和尚,你想死么!”
无念这一剑高高举起,他已将周身力量都运在手上,剑端的火焰也一下伸长,那口长剑也像凭空长了半尺。他高声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话间,又踏上了一步。
土丘此时已高达丈许,五显灵官庙成了一片瓦砾,这块地上却像化作一座巨坟。无念的长剑斩下,真有雷霆万钧之势,但剑还没碰到土丘,却听得一声巨响,土丘突然从中炸开,土块瓦砾漫天飞溅,无念的剑还没来得及斩落,被这等大力一震,长剑脱力飞出,人也一晃,便要摔倒,他脚下的土地也一下裂开。
来不及了。
无念的长剑一脱手,已是万念俱灰,脚下只觉一空,人便落了下去。这裂口也不知有多深,一掉下去自是万劫不复,他此时心如止水,也不觉害怕,只是想:“原来真要看看地狱是何等模样了。”
他刚想着,却觉后领一紧,有股大力从后涌来,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他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已听得无心喝道:“秃驴,性命攸关,怎么不知好歹!”他本有必死之心,此时死里逃生,却也松了口气,无心虽在骂他,他也不以为忤,轻声道:“多谢了。”只是他油枯灯烬之下,声音已细若游丝,也不知无心有没有听见。
方才无心见变起突然,他本在想着要不要先行逃走,见无念已危急万分,也不假思索,便冲上前去一把拉住了无念的衣领,将他从裂口里硬生生拉了回来。他所学芜杂,道术虽没有无念精纯,但这一手轻身功夫却远在无念之上。一把将无念拉过来,将他扛到肩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向后逃去,那土丘中到底会冒出什么东西来也不管了。
刚冲出两步,突然地面又是一阵颤动,望出去地上正不住起伏,便如大风浪里的船甲板。无心一晃之下,真气一浊,已不能再飞掠而出,眼前却出现了一道大沟。
是地震么?他大骇之下,脚在地上一点,人已跃起,向前冲去。但这条沟却还在不断变大,看下去黑糊糊一片,也不知有多深,他身后背着个人,虽已是全力施为,却见对面的沟沿似在不断移开,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
将无念抛下的话,借这一抛之力,也可以逃生了。他人还在半空中,脑子里已飞快地转了七八个转,双手却已收紧。此时无念人事不知,要抛下他的话,只怕他自己都不知道的。
他刚要发力,突然从前面的暗处有一道黑影飞来,依稀是个人影。无心心头一沉,他人在空中,躲无可躲,正待闭目受死,却觉肩头一紧,只听得有人道:“小心了!”肩上被人拍了一掌。这一掌却并不是伤人,他只觉一股大力涌来,借这力量一送,身形一轻,已落向沟沿。哪知刚落地,两腿却是一软,人已向后摔倒。
八、入魔
〖他看着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月亮说的。〗
身后,便是那万丈深沟。
无心没料到居然还会栽这般一个跟斗,他努力保持平衡,但他背上背着无念,哪里还站得稳,人已倒了下去。心中正自惊慌,边上“哗”一声响,伸过一支禅杖来,他情急之下,不由分说,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但他背后的无念便失了扶持,一下滑了下去,他失声叫了起来,分出一只手去抓无念,但黑暗中却抓了个空,无念像一块石子一下直落下去。此时禅杖上却有一股大力传来,他被拉得跌跌撞撞向前冲出几步。此时离沟已有五六尺之遥,不会再有坠入深沟之虑,他人虽脱险,一颗心犹在不住狂跳,两腿软得站都站不直,却只是叫道:“小和尚!无念!”
他刚喊出来,背后却觉一紧,一个老僧按住他背心。这老僧的袈裟与无念一个模样,无心知道那定是无念师门一脉的,叫道:“大师,小和尚掉下去了……”
老僧的手按着无心身上,无心只觉一股温和之极的力道传来。听得他的话,那股力道也是一震,但马上又镇定下来,双手不停,仍在无心背后推拿,一边道:“贫僧无方,无念是我师弟。”
那是无念的师兄啊。无念从他背上滑落深沟,无心总觉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正在内疚,他正待再说,却听“哗啷”一声,一个人影落在了他们身边。这是个穿着月白袈裟的少年僧人,衣着与无念一般无二。一见这少年僧人,无方叫道:“师父,师弟他……”
无方说得急了,无心只觉背后的力道一下乱若风絮,他胸口也一阵烦恶,心中却仍是一阵诧异。他见无方这般年纪,只道他们的师父定然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没想到竟然如此年轻。那少年僧人却脸色一变,手一抖,禅杖敲在无方背上,喝道:“定心!”
这一杖刚敲上,无心便觉背后的力道一下又变得温和之极,周身像浸在热水中一般,暖洋洋地说不出的舒服。无方忙凝神静气,慢慢收力,道:“多谢师父。”他刚才给无心疗一下内伤,但心中一乱,只觉五内如焚,若非师父助了一杖之力,他与无心两人都会引燃心火而死的。无心正待说,那少年僧人一掌按在他肩上道:“贫僧宗真,多谢道友救助小徒。”
无心刚想说,胸口却涌起一阵烦恶,几乎要吐出来。宗真的手掌按到他颈后拍了拍道:“道友,你身上已沾了邪气。”他转身对无方叫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取出来。”此时那大沟已有丈许宽了,仍在不断扩大,宗真却像根本不以为意,似乎不知道无念掉了下去。无心急不可耐,叫道:“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
宗真面不改色,只是将手伸向无方。无方答应一声,解下一个包裹来,又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西来,递给宗真。这东西活像小孩玩的拨浪鼓,不过是两个圆形木块叠在一起。那两个木块上用朱砂写着许多梵字,宗真拿在手里轻轻一晃,那个木块登时相向转动,上面的梵字连成了一片。
这正是三藐母驮。此物本是西域佛门之门,也是转经轮一类,宗真将三藐母驮拿在手上,口中轻轻念着什么梵咒。宗真看上去年纪比无心也大不了几岁,身上月白袈裟一尘不染,在黑暗中大是耀眼,风度闲雅,真如不食人间烟火。
三藐母驮转得几转,宗真忽然大喝一声,一掌猛地拍向无心的后背。无心只觉心头一空,一口污血吐了出来。这块污血黑漆漆的有如煤块,发出一股恶臭,一吐出来,方才的烦恶之感尽去。宗真轻轻让开了,低声道:“道友,你体内邪气已除,再服些清热解毒药物便可无事。”
无心一吐出污血,叫道:“宗真大师,小和尚方才掉下去了!快去救他!”
宗真的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肤色白皙,脸上木无表情,便如戴着个白玉面具。他将三藐母驮递给无方收好,又从袖中取出一块白色丝巾擦了擦手道:“各有因缘,无非夙业。道者入道,魔者入魔。”他本是密宗,这话却说得有显宗的禅意。他用那块丝巾擦净了手,又放回袖中。一双手白皙柔软,与月白袈裟一般颜色,几分辨不出哪是手,哪是衣袖。他又向无心行了一礼道:“道友,好自为之,入魔入道,原本只是一念间之事。”
他的话温和清雅,无心的心中却猛地一跳,不由忖道:“这和尚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好像他知道我的来历一般?”
他正乱想着,身后又是一声巨响,一片砂石土块四处飞溅。绕着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周围已裂了一圈足有两丈许的大沟,那堆残垣断壁此时正在加速下沉,土丘本已高得小山也似,但地基下沉,土丘也随之变低,此时只露出一个尖了。无心大急,叫道:“大师,难道不救小和尚了?”
宗真斜过头看了看,低声道:“波罗夷将临,还是走吧。”
无心急道:“波罗夷到底是什么,难道连小和尚的命都可以不要了?”
宗真扶着禅杖已是要走,听得无心的话,他站定了道:“佛门比丘戒五篇七聚,首罪为波罗夷,这是人心根本之恶。有人在此布咒,身外化身,波罗夷已成其形,马上就会出来,无念身入其中,已是无救了。”
无心惊呆了,叫道:“不救他么?而且波罗夷要是出来,岂不会成天下人的浩劫?”
宗真道:“不错。”他抬头看了看天,也不知想着什么,轻轻道:“大千世界,人人想着的都是争名逐利,权势金钱,到处都是战火烽烟,饥荒一起,人民相食。比起这等恶业,波罗夷又算得什么,一饮一啄,都是报应,不管是什么,都是人心所驱,是天下人自取。”
“可是大师,纵然天下沉沦,这世界终不至于无可救药,又岂能袖手旁观?”
无方正在收拾包裹,听得无心这般说,点头道:“道友说得甚是。师父,除魔卫道,是我佛门本份。”
宗真斥道:“无方,你的于下乘般涅槃障未破,又起了邪行障!”
他的斥声严厉之极,无方被他一声喝斥,登时浑身汗水淋漓,低头道:“师父说得是,说得是。”
无心一把抽出长剑,厉声道:“大师,我不管你说的是什么障,我只知不论是何门派,为人处世,应当堂堂正正,大节不亏。小和尚方才救了我,我要是不救他,那我也没脸活在世上了。”
他转身向那道大沟走去,无方虽然说他讲得有理,但见他不识厉害,急道:“道友,波罗夷成形,遇之即成齑粉,你还不快走!”
无心也不回头,高声道:“道可道,非常道。天下大道,不是只靠修行便能得来的,人无伦理,谈何大道。”他走到沟边,弯了弯腰,人已如一支利矢般跃过长沟。此时那土丘已经陷到了地面以下,要跳过去并不太难。无方见他跃下,惊叫道:“道友!”但无心的身影已一闪即没。他心中一急,朝宗真道:“师父……”
宗真脸上仍是声色不动,喝道:“无方,你苦修数十年,却喜怒形于色,难道这苦行都白做了?”
无方嘴动了动,道:“可是……”可是了半天,却没说出什么来。宗真道:“走吧。”他禅杖往地上一插,已向前走去。无方不敢再说,只得跟了上去,刚走了一步,却觉脚步下一空,定睛一看,却见乱石碎砖中,是两个深深的足印。
这是方才宗真站的地方。宗真站着时神定气闲,无方只道他心境空明,纤尘不染,却不知宗真心底已如惊涛骇浪,以至于劲力外泄,将地上的砖瓦也踏成碎末。
原来,师父也依然不曾修到无相之地啊。
无方吸了口凉气,却也隐隐有些欣慰。他一直以为宗真几非凡人,此时才知道,宗真和自己一样仍然是人,纵然他不曾勘破于下乘般涅槃障,宗真也没有勘破细相现行障。
这时身后又是一声响,那土丘已经深入地下,原先的五显灵官庙已成了一个方圆十余丈的大洞。无方被这声音一震,眼前像走马灯一般闪过了当初的情景。那时无念还是个襁褓中的弃婴,宗真将他收养下来,自己又如何去化粥水来将他养大。虽说出家人要断情绝欲,但无方心中,仍是将这个小师弟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看待。他将禅杖往地上一顿,道:“师父,当年释迦在菩提树下得道,悟得四圣谛,八正道……”
原来佛经有云,世间种种苦恼称为“苦谛”,苦恼的缘由称为“集谛”。若要解脱这些苦恼,便当断绝苦恼之因,这便称为“灭谛”。而断绝苦恼,则需修行正道,称为“道谛”。正道的内容,共有八项,所以名为八正道。佛祖所悟四圣谛八正道便是如此,后来佛家又分为小乘与大乘,小乘自求解脱,大乘则求渡人。密宗本属大乘,但亦有许多偏于小乘,无方念了许多年的经书,其间种种疑义总难释明。他也知道若一味寻求文义,那又堕入了知觉障,故一向不以为意,但此时却突然想到,以前读经时的种种想法纷至沓来,都在脑中盘旋,不禁一下站定。
宗真一下站定,道:“怎么了?”
他呆呆地站着,突然深施一礼道:“师父,无方无能,今生定破不了于下乘般涅槃障了,望师父成全。”
宗真的脸仍是木无表情:“你要回去救那道士?”
无方道:“正是,师父。”
宗真抬起头看着天空,慢慢道:“波罗夷幻形,全凭施咒人心思,千变万化,绝难抵敌。那小道士身上有正法,也有邪术,如果他要全身而退不是难事,但你所行全是正道,只怕反不如他能支持良久。”
无方将禅杖一顿,高声道:“师父,您常说入魔入道,只在一念之间,魔与道本是阴与阳,由道入魔易,那由魔入道又怎是不可能?您要责罚师弟,只因他偷学了外道破魔八剑,您说他堕入小术,已是离经叛道。但师弟若以邪术行正道,那邪术还是邪术么?”
宗真没有说话,两道眉毛却拧在了一处。无方越说越响亮,大声道:“师父,《法华》中有谓:愍念安乐无量众生利益天人度脱一切,是名大乘。合菩提心、大悲心、方便心则为大乘心。人世纵然罪孽滔天,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论何人,只消一生向善之心,即可成佛,若妄动无明,执著一念,这岂非也是入魔?”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一嘴白须也在飘动。话说完,却觉得说得未免太过分,心中不免惴惴,不知师父会如何作答。宗真的脸仍然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半晌,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丝笑意:“无方,一障已破,你精进了。”
无方没想到师父会说这话,他又惊又喜,正想说什么,却听得黑暗中无心发出了一声惨呼。他吃了一惊,叫道:“师父,我去了!”
他身形一闪,又沿来路冲去。宗真看着他的身影,低声道:“无方,修行原非一路,多亏你帮我破了这细相现行障。”
他的脸上像是闪过一丝欣慰,但马上又木无表情。此时月亮已圆了一半,周围也重新亮了起来。他看着月亮,喃喃道:“人不自救,怎能救人?”也不知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月亮说的。
九、明王不动
〖那是一只左手,上面沾满了泥土血迹。他大喜过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这只手一下被拉了过来,借着暗淡的月色,却见那是半张脸。〗
无心一跳下那大坑,只觉周围正在不断下沉,那道长沟是个圆形,正好将五显灵官庙围在当中,他倒像是掉进了一个干涸的池塘中去了。那土丘下沉时不断有碎石泥土崩起,更像是一个活物。无心在暗中摸索着,忽然触到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左手,上面沾满了泥土血迹。他大喜过望,伸手一拉,叫道:“小和尚!”哪知一拉之下,这只手一下被拉了过来,借着暗淡的月色,却见那是半张脸。
半张女人的脸。从眉宇间,到鼻子,到嘴,都只有半个。割开的地方并没有多少血,苍白的尸肉翻出皮肤外,直到腰间都是半个。
那正是阿红的半边尸体。
阿红先被无念腰斩,后来又被无心以剑术从中斩为两半,这块尸块不过只有十来斤重,被无心一下拉了起来。突然间见到如此一块残尸,虽然知道阿红本就是借尸还魂,无心仍是心头一跳,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无念到底掉在哪儿了?他将半截残尸扔到一边,拼命看着地上。土丘有十余丈见方,无念落下来时,定是滚落在土丘边上,无心最怕的就是无念已经滚落到哪个缝隙里了,那样一来定是万劫不复,找也找不回来。他越来越急,叫道:“小和尚!小秃驴!你在哪儿?”
突然,他听到了一声呻吟。无心耳力甚佳,沿着声音来路看去,却见几块土块被翻开,一只手从浮土里伸出来。这只手上的袖子是一件袈裟,手臂也要粗许多。无心看得清楚了,才一把抓住,猛地拉了起来。
那正是无念。原来这土丘正在下沉,上面的浮土不时滚落,无念方才人事不知,被浮土盖了一层,迷迷糊糊中听得无心的叫声才抬起手。无心将无念刨出来,叫道:“阿弥陀佛,还好小秃驴你还活着,我可不想来生变个牛马什么的来补报你的救命之恩。”欣喜之下,他也念出佛号来了。
无念睁开眼,断断续续地道:“这是哪儿?”
无心道:“不知是什么妖怪地方。来,我背你上去。”
此时土丘顶部也已在地面之下,边上更是距地面足有两丈多高。无心若是一个人,这两丈的距离一个飞身便能冲上,但背起无念的话,他也知道自己绝没这个本事了。想了想,无心伸手到无念袈裟上撕下一条布,背起无心后将他绑在自己身上,道:“小和尚,抓紧了。”
要从沟壁攀上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无心道术学得很杂,武功也相当不错,一贴到沟壁,便像壁虎一般向上攀去。这沟壁湿漉漉的,也没有什么可借力的地方,并不太好攀,无心五指用力,深深插入泥土中。攀了三四尺,他也有点气喘吁吁,正在担心能不能坚持下去,从上面忽然“哗啷”一声,伸下一根禅杖,只听得无方在上面道:“快抓住!”
这禅杖只有六尺长,伸下来也仍有四五尺之距。无心心头一喜,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足并用,一下又爬上了几步,伸手已可触及禅杖。他一咬牙,双足一用力,人已飞身跃起,一把抓住禅杖的头,却还来不及庆幸,却听身后一声巨响,一道腥风袭来,有个什么东西一把缠住了他的双腿。
这等梦魇一般的情景吓得他魂飞魄散。他只道是条蛇,低头一看,却是一枝长长的枝条。这枝条又长又软,在他脚上缠了几圈,当真有如活蛇,已是绷得紧紧。
无方在上面叫道:“快上来!”他的声音中已是满是惊骇,无心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腾出一手来从腰间拔出长剑,回身一斩,那根枝条立被斩断,他刚要发力冲上,哪知边上突然又伸过了几枝枝条来。这一次连他的一只手也缠住了。
无心大骇之下,叫道:“小和尚,快帮忙!”他一只手抓着禅杖,另一只手已被缠住,那些枝条力道极大,深深勒进他的皮肉,凭他自己是根本挣不脱了,只望无念能帮一下手。但无念却动也不动,只怕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突然,像有两只极大的黄蜂,从一边飞过了两个铜环。这两个铜环像是活着的一样,在空中划了道弧,发出“嗡嗡”声,在枝条上一掠而过,那几根绷得紧紧的枝条登时如遭利刀猛砍,当即断成两截,断枝却仍要抓上来,无心的手一脱羁绊,剑气已大长,一剑掠过,星星点点的都是剑光,那几根断枝一探过来便被无心的剑气斩碎。无方只觉肩头有人搭上手来,正是宗真,他正要说什么,宗真道:“快拉他们上来!”
无方已觉臂上传来一股力量,他用力一提禅杖,禅杖上挂着两个人,足足有两百五十余斤的份量,以他本身的力气原本提不动的,但此时却觉两臂上涌来的力量源源不断,将无心和无念拉上来时,并不觉得如何吃力。
无心一跳上来,便叫道:“快,快救小和尚!”
无念脸上蒙着一层黑气,宗真伸出手指在他眉宇间一按,道:“无方,将三藐母驮再取出来。”
无方惴惴不安,一边从背上解包裹,一边道:“师父,他还有救么?”
宗真没说话,脸上仍是木无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无心站在一边看着宗真,突然从心底涌起一股惧意。这个和尚的双眼似乎能洞澈一切,让他感到害怕。
宗真将三藐母驮转着在无念身上移了一圈,移到心口处,那两个转轮突然飞转起来。三藐母驮本就是与转经筒差不多,转一圈当得念一句佛,但从没转得这般快法。无方看在眼里,蓦然一愕,道:“师父,出什么事了?”
宗真的眉头皱了起来,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时,从一边又发出了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
那土丘已经深陷下去五六丈了,五显灵官庙的地基已成了个深坑,这一声巨响显得有些发闷。无心在一边本有点不耐烦,听得这声响,忙转过头去看。只见那深坑中心的土丘突然像一朵花一样绽裂,从中飞出无数枝条,那些枝条都像蛇一样舞动,若方才就有那么多枝条缠住无心的话,只怕他早被扯下去了,哪里还救得回来。眼见这土丘裂开的中心隐隐有些亮光,似乎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无心心头一阵发毛,道:“大师,那就是波罗夷么?”
无方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波罗夷,却见宗真放开了无念,走到坑边。这大坑里,那些枝条正越伸越长,已经要伸上地面来了,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宗真看着下面,突然道:“你会五雷天心大法么?”
无心猛地一震,看向宗真,宗真正看着下面,此时从坑中不住涌起回风,将他的袈裟也吹得鼓起来,这个少年僧人更显得出尘绝世。他低声道:“大师为什么觉得我会懂这门法术?”
宗真道:“你虽然用的是精钢长剑,也夹杂许多旁门奇术,但道术武功分明是正一教的传承。”
无心顿了顿,才道:“不敢瞒着大师,我是出身正一教,但大师有所不知了,五雷天心大法是正一教天师的嫡传,我可没资格学的。”
宗真叹了口气道:“可惜,你们正一教的五雷天心大法最能克制这木龙幻形。”
这时那土丘中心开始发亮,一个声音由轻渐响。那声音有如梵唱,听去全无邪气,只听得像有个人在极幽深的地方念颂:
见我身者,发菩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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