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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垒生《道可道》

_2 燕垒生(当代)
里面有条毒蛇!
和尚万万没料到会有这种事。那条蛇毒性极巨,虽然咬的只是指尖,但从伤口处隐隐有一条黑线沿臂而上,只怕马上就要到肘弯了,他浑身也在刹那间便已僵硬,连舌头也像是变成了一片木头,周身上下,连脚趾都不能动了。幸好他一向精细,便是掀帘子时也已结了个手印,左手的两指恰好指着肘弯,那道黑线一伸到肘弯处,便像是被什么东西阻住了一般,再伸不上半寸,但他整个人也仍是动弹不得。
无心在他身后还在唠唠叨叨地道:“小和尚,其实做火居道士也不坏,荤酒老婆,那又算什么罪过了,我老师跟我说修真只在修心,不在修形,白日飞升修不到,修到元神出窍也不错的。对了,小和尚你叫什么?”
他说了半天,却没听得他和尚回答,有点不悦,道:“小和尚,你架子大也不用大到这样吧,我跟你说个半天,你理都不理我。和尚和尚,以和为尚,你打我一剑我也没说你的不是,你……”
说到这儿,他突然已感到了事情有些不对。那和尚本是背着他的,方才已是好半天一动不动,便是架子再大也不至于如此,他就算真个无心也已发现情况有异。
他的右手伸到腰间,拇指轻轻一推,松了崩簧,握住了剑柄,左手中也不知怎么一掏便有了一张符,轻轻一抖,那道符一下燃起,他左手五指一张一合,已将这团火揉在掌心,又轻轻在那和尚右肩一弹。和尚正在运功与蛇毒相抗,这蛇毒实在太厉害,他运足了劲力,只是将臂上的黑线逼退了半寸许,突然间肩头一热,只觉有一股力量传来,混入他本身劲力中,那道黑线经不得如此大力,被逼得在向手腕疾退,“啪”地一声,他指尖伤口处有一小团血块被逼了出来,一出伤口便成了一团黑雾,在轿帘上打出了圆圆一块污痕。
这道黑线一逼出体外,和尚才长吁一口气道:“总算没事了。道友,多谢你。”
无心按着剑,眼盯着轿帘,神色仍是肃然,低声道:“里面是什么?”
和尚道:“有条蛇。”
无心皱了皱眉,“铿”然一声,剑已出手,一剑将轿帘齐根削断,那把剑又已极快地入鞘。出鞘到入鞘,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若是眼慢的,只怕连他如何出手都看不出来,他的剑虽然没有大日如来金刚剑的无坚不摧,轻巧灵动却远远过之。
轿帘轻飘飘落下,两人一见里面,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里面是个女子,身上被绳子绑着,嘴里还塞着布,大约刘家买她来上供,怕她哭闹,才绑好了送进轿子。在她脖子上,却缠了一条黑白交错的大蛇,一颗三角形的蛇头正左右晃动,血红的信子正不断吐出,像是嘴里冒出的一条小小火苗。这蛇缠着那女子的脖子,那女子也不知已是死了还是昏过去,一动不动。
无心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山中有蛇虫原也不奇,但这条蛇居然钻到轿中缠着这女子,这幅景像实在太过诡异。
和尚低声道:“是蛇。”他一直镇定自若,方才手指被蛇咬中也不惊慌,但此时声音却有些颤抖。无心也不在意,道:“废话,我当然认得这是蛇。这是怎么回事?”
和尚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她多半被下了禁咒了,只是我看不透那是什么禁咒。”他踏上一步,那条蛇又是“咝”一下昂起头,好像一根被压紧的弹簧一下,随时都会弹出来。和尚却像什么都没看到,两手结了个手印,大声念道:“唵嘛呢叭咪吽!”
这是密宗六字莲花珠真言,但是他刚念出,那条蛇却像是吞吃了个鸡蛋一般,身体猛地粗了一圈,那个女子本就被缠着脖子,现在被勒得更紧了,发出了一声轻呼,无心也惊叫道:“当心,不要念了!”
和尚放开手印,颓然道:“不行,这禁咒太强,我解不开。”
无心将手搭在和尚肩上,小声道:“让我看看。”
他上前一步,打量着那女子,那条蛇见有人来,又是猛地抬起头,吐着信子,随时都会攻击。无心看了一会,忽然笑了笑道:“她长得很漂亮啊。”
无心先前一本正经,和尚原本以为他是在察看这禁咒的破绽,哪知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再不能犯嗔戒,也不觉有些生气了,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无心收住笑容,打量了四周,左手拇指掐着另四指的指节,也不知想些什么,半晌,忽然道:“这里有人布了螭龙咒。”
庙中昏暗无光,月亮也渐渐升起,但还不曾照到庙中来。和尚也看了看四周,只觉四周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心头一凛,打了个寒战,道:“螭龙咒?你会破么?”
无心在地上掸了掸,忽然坐了下来,微笑道:“小和尚,你叫什么?”
三、螭龙咒
〖螭龙咒是一种极为阴毒的禁咒,无心其实并不会解,但他所学芜杂,除了正一教的法术,还学了许多别的东西,他无法解开这禁咒,便以异术辅助正一天觉剑强攻。〗
和尚没料到无心居然会如此悠闲,说道:“贫僧无念。”马上又道:“道兄,你识得这禁咒,只怕会破吧?”
无心一笑道:“小和尚,你叫无念?正好我叫无心,我们倒是一对。”
无念急道:“道兄,你快跟我说吧,怎么破他这禁咒?”
无心把剑轻轻抽出来横到膝上,又摸出一块丝巾轻轻擦拭。他这把精钢长剑如一泓秋水,上面几个朱砂画的符字越发鲜明,仿佛在放出光来。无心擦了一遍,又举起长剑吹了吹,道:“小和尚,你修的是密宗拙火定。拙火定三修,无念、无心、无相,你名叫无念,好像连无念也不曾修成。”
无念不由一凛。无心这番话与他师父说的一般无二,他看了看无心剑上的符字道:“你不是正一教的么,怎么知道我密宗秘法?”
无心又了淡淡一笑:“坐下来吧。”
无心比无念也大不了多少,但现在他的语气却如无念的师长一般。无念顺口道:“弟子明白。”马上又省悟过来,不由面红过耳。密宗亦有“无人我相”之说,无念还不曾修到这一层,叫错了人,仍是觉得害臊。他掸了掸地上的灰尘,也坐了下来,道:“道兄道法精深,无念洗耳恭听。”
无心把剑收回鞘中,慢慢道:“小和尚,你的道术其实在我之上,但关心则乱。那女子你一定是认识吧?”
无念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无心微微一笑道:“你还是念一段经,助我一臂之力。”说罢,垂下眼帘,也像入定一般端坐不动,但左手拇指却掐在中指处,不住移动。
无念一怔,也不问什么,捻着佛珠,低低念诵起来。此时月亮已渐渐升起,一缕月光从门口照进来,已到了离门槛的第二块地砖处,地上像是积了薄薄一层水,仿佛能在砖面上流动。
无心忽然睁开眼,小声道:“螭龙咒属水,申酉二时属金,金能生水,此时螭龙咒威力最强。如今已交戌刻,戌属土,土能克水,威力便到了最弱之时。”
这些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无念知之不详,无心说了这两句,猛地腾身站起,无念听得动静,不觉睁开眼,诵经声也为之一缓,无心喝道:“不要停!”无念心头一凛,仍是合上眼,不住念诵。
他一站起身,忽然门外月光大盛,比平常亮了数倍,堂中纤毫毕见。无心右手一抖,长剑发出一声长吟,也不见他作势,人已站到轿前。
轿中,那条蛇还盘在女子脖子上。那女子脸色已经发青,嘴唇都失了血色,只是鼻翼还在微微抽动。无心左手一抖,摸出一张符来穿在剑尖上。长剑仍在极快地振动,那张符一穿上,无火自燃,他捏着符往剑身一抹,剑身上朱砂所绘的那道符一下子灼灼放光,像是要凸出剑身。无心抖了抖剑,指着蛇喝道:“疾!”
那条蛇也像是感到了危险,半个身子抬起来,对着无心左右摇晃,似是在躲开无心的剑尖。
这正是龙虎山秘剑——正一天觉剑。
螭龙咒是一种极为阴毒的禁咒,无心其实并不会解,但他所学芜杂,除了正一教的法术,还学了许多别的东西,他无法解开这禁咒,便以异术辅助正一天觉剑强攻。但正一天觉剑若不能一剑刺中蛇头,那条蛇便能循剑反啮,因此他也不敢贸然出剑。
无心两眼圆睁,右手稳稳地握着长剑,盯着蛇头。一人一蛇对峙了一会,忽然,那蛇猛地探出上半身,闪过无心的剑尖,一口向他手腕咬来。哪知蛇口未到,无心左手里突然飞出一张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握在掌中的,那张符只是一张薄薄的黄裱纸,但此时却同一片钢板一般,随左手一伸,符已贴到了蛇头上。
原来右手的长剑只是诱招,无心的攻势全在左手的符上。那张符一到蛇头上,就像扔到水中的一块火炭,猛地冒起一股白烟,蛇出口虽快,却被符纸一下包住,登时晕头转向,无心看准机会,右手一动,剑已疾刺而下,正从蛇口中插入。他趁势一挑,长剑从蛇口中插入蛇身,倒像入了剑鞘,整条蛇都被挑离了那个女子的脖子,“啪”一声,摔在地上。
无心一招得手,左手连弹,又是三道符飞出。这三道符像是活了一样,一下将那条蛇从头到尾包住。被贴了三道符,那条蛇倒像被钉了三个楔子,左右摇摆,却甩不脱符纸。无心左手伸剑指,嘴里念了几句咒,右手长剑一指,三张符纸立时燃烧,那条蛇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竟如一条小小的火龙,在空中打了几个转。那三张符纸一烧便化成灰烬,但是蛇身上却像被人用朱笔描过一样,多了几个殷红的符字,这几个符字便如烧红的木炭,深入肌里,那条蛇在空中扭了两扭,“啪”一声摔在地上,登时烧成了一段焦炭。
无心舒了一口气,收剑回鞘,笑道:“小和尚,幸不辱命。”
无念也长吁了一口气,他念了半天经,看似不为外物所动,但浑身已都是冷汗。他伸手在额上抹了抹,抢到轿前,从轿中将那女子扶了出来,叫道:“小青!”
他念经时真有金刚不坏之势,但这时却和寻常少年人没什么两样。他将那女子口中的布条拉了出来,那个女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无念脸上一喜,对无心道:“她没事!”伸手便去解她的束缚。
无心在一边摇摇头道:“喜怒形于色,佛法真是白修了,连我都不如。”
无念将那女子抱在怀里,听无心在一边嘀嘀咕咕,便道:“佛法不外乎人情,道兄着相了。”
无心心头一震,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不由一呆。他虽然客套说无念功底比自己深厚,但看无念出手,知道他力量比自己大,道术仍尚逊于自己,但无念这一句话却让他觉得惶惑不已。此时无念将那女子解开了,那个女子脸色煞白,毫无血气,目光也呆滞之极,无念看着她,忽然将左手中指伸到嘴里咬破了,又将手指按在右掌掌心,低声念道:“唵迷巨伽呼啰个夜牟唎夜娑婆诃。”
这是密宗秘咒毗那夜迦咒法。此咒可驱人身邪气,实是以自身元气注入受咒者体内,若施咒者功力不够,会大病数日。无念关心太过,明知施此咒于己不利,仍是不顾一切使了出来。
无念的咒语念完,那女子睁开了眼,看见无念,微微地笑了笑道:“无念哥,是你来了。”
※※※
当无心正在施展正一天觉剑时,小镇上,刘罕达正走过园子。
刘氏先人原本来自西域,自上代在凤阳落藉,几十年来除了长相还有些色目人的样子,衣着谈吐与当地土人没什么两样。他走过一座小桥,忽然回过头看了看。
黑暗中,灯火稀疏。他忽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这座小小的拱桥是用铁木做成,栏杆却雕着大食传过来的花纹,黑暗中,上面雕着的那些奇异的飞禽走兽像是要跳出栏杆来一样,让他一阵心寒。这些本应是故土的风物,在他看来却已如来自异域。
走过桥,又在回廊里转过几个拐角,刘罕达走到一间小屋前。
这小屋极是简陋,与这豪奢之极的园子大不相称。刘罕达在门前轻轻敲了敲,低声道:“大师。”
门“吱”一声开了,一个红衣女子走了出来。这女子长得貌美如花,但不知为何,眉宇间总带着一股邪气。她拉开门,见是刘罕达,微笑道:“刘大官,有事么?大师方才有客。”
刘罕达供养这老僧,从不见他有什么客人。他诧道:“是么?是什么人?”
他只是顺口一问,那红衣女子却皱皱眉,道:“是大师的朋友吧。”
刘罕达向里看了看,小声道:“莫家今日请了个法师来,听说那法师将莫家的咒解了。”
里面空荡荡的也没什么摆设,屋子中间盘腿坐着一个黑袍老僧,面前是一个小小烛台。这老僧也不知有多少岁数了,连眉毛和一脸虬髯都是白的,在黑暗中极是醒目。他两只手袖在僧袍里,也不拿出来。
“我已知道了。”
老僧忽然低低地说道。他话刚一出口,袖子里忽然冒出一缕烟来。那女子惊叫一声:“大师!”冲到那老僧身边,却又不敢碰他。
这时,在五显灵官庙里,无心的剑正斩到蛇头上。
老僧皱了皱眉,两道长长的白眉拧到一处,慢慢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青儿有麻烦了。”
他左腕上套着一个翡翠手镯,通透碧绿,有如流水,琢成一个首尾相连的蛇形。这等手镯一般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才戴的,那老僧的皮肤虽然保养得全无瑕疵,终是不衬。他看了看手镯道:“有人攻破了螭龙咒。没想到,这儿居然会出现这等人物,只怕正是收了莫家的金儿那个人物。”
那个红衣女子忽然道:“大师,我早说过,青儿的本事只好去吓吓人,真遇到事就手忙脚乱了。”她此时的语气却大有幸灾乐祸之意。
刘罕达脸色一变:“大师,那如何是好?”他本以为这老僧神通广大,要咒败莫家实是轻而易举,谁知这老僧居然也面有难色,不禁大为吃惊。
老僧仍在看着手腕上的翡翠镯。那手镯原本通透如水,但自从冒出一股烟后,鲜亮的绿色一下淡了下去,便如一块普通绿色石头。他将手腕转了一圈,道:“若非老衲正坐寂灭禅,哪里由得他逞凶,哼哼,正一教的那几下鬼画符,还没放在老衲心里。”
刘罕达心道:“天知道你这话是真是假。”他脸上却不露出来,仍是诚惶诚恐道:“大师,莫家还是小事,五显灵官庙可不能出乱子啊。”
这时,那红衣女子道:“大师,我去帮帮她吧。”
老僧扬了扬眉:“你可是说真话么?”
红衣女子深身一抖,陪笑道:“大师,红儿不敢说谎。红儿虽与青儿不睦,但此时事关大师的出关大事,红儿绝不会只顾私怨的。”
老僧笑了笑道:“这般也好。”他忽然高声道:“刘大官,你放心,有老衲在,就算是龙虎山天师法官齐到,也不用惧他。”
他说罢又垂下眼帘,一动不动,烛台上那支蜡烛的火光一下缩成了绿豆大,发出了惨碧之色。刘罕达还待再说什么,红儿小声道:“大官,大师入定了,请回吧。”
待红儿掩上门,刘罕达也小声道:“红儿姑娘,要不要我找匹马来?”
五显灵官庙在城外的山上,离城不算近,若是步行去得好一阵子。红儿却只是笑了笑道:“刘大官,心诚则灵这句话你知道么?”
刘罕达有点不知所措,红儿将一手举起来,在身前对空画了个圈。她的手臂白如凝脂,五指纤长如春葱,姿态极是美妙。随着她画这一圈,刘罕达只觉眼前一花,红儿的身影一下便不见了。他有些发呆,摇了摇头,心道:“真是差了念头,这些人都是旁门术士,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他又看了看那屋子。屋子里烛光昏暗不明,在外面看来,烛色更绿,雪白的窗纸也被映得绿莹莹的,老僧的影子正映在窗纸上,像一尊石像般,仍是一动不动。
这样子也真有得道高僧之意。刘罕达心里一宽,转过头向回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只见老僧的影子还是岿然不动,似是泰山崩裂,河堤倒塌,一样不能打扰老僧的入定。
一阵风吹过。刘罕达觉得身上一寒,又打了个寒战,望向城西五显灵官庙之处。那边一带眠牛似的山影沉沉,什么异样也没有,只有偶尔闪过几丝绿火。
那是山上荒坟里跳出的磷火吧。他想着,看颜色,却和那窗纸上的烛光有些类似。
四、天狗食月
〖无心在她裙下道:“阿红姑娘,好点了么?”她轻轻道:“马上就好了。”纤手一扬,那把短剑插向无心的背心。〗
天色越发黑暗。此时马上要交亥时,月亮已升到中天,但不知为何却比初升时还暗。有风吹过,满山白杨树叶一时皆响。白杨又称“鬼拍手”,向为葬树。此风由来已久,汉诗便有谓“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这山上想必新旧坟不断,白杨种得极多,一阵风过,那一阵沙沙声真如有千万双手同时拍动,让人身上更增寒意。
这一阵风吹过,山背后的一条小道上有两个人同时站住了。这两人是一老一少两个和尚,都持着禅杖。
老僧抬起头看了看天,道:“好像要下雨了。”
这老僧须眉皆白,脸上满是皱纹,好像把眼鼻都挤没了。那个少年和尚却面如冠玉,风度闲雅,虽然穿了一身袈裟,却更像个微服出行的贵公子。他抬起头,看着那缺了一块的月亮,慢慢道:“这是天狗食月。无方,今夜是百鬼出行日,你的三藐母驮收好了么?”
“收好了。”那老僧无方沉吟了一下,又道:“前面有事么?”
少年僧人的脸上仍是木无表情,道:“今夜是天狗食月,阴气大盛,此山中弥漫妖邪之气,无念只怕已入魔道了。”
无方仍是有些迟疑地道:“入魔亦有回头日,师父,真的要将他形神俱灭么?”
那少年僧人顿了顿禅杖厉声道:“无方,三十年苦修,这于下乘般涅槃障仍斩不断么??”
无方浑身一震,合什道:“弟子愚钝,这五年来仍参不透。”
“令厌生死,乐趣涅槃。此障不破,无方,你今生无望。”
少年僧人的声音仍是平静详和,无方却觉得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冷水,凛然道:“弟子明白。”
《成唯识论》中有谓,别教菩萨悟道时,须斩断异生性障、邪行障、闇钝障、微细烦恼现行障、于下乘般涅槃障、粗相现行障、细相现行障、无相中作加行障、利他中不欲行障、于诸法中未得自在障这十种障,其中于下乘般涅槃障为第五障,谓修行时,每精进一分便厌生死,乐涅槃。《涅槃经》有谓“灭诸烦恼,名为涅槃”。然以涅槃为乐,则已有烦恼,僧侣修行有成,每每会遭遇此障。无方年愈花甲,修道勇猛精进,但一遇此障,便再也迈不过去。他听得那少年僧人之语,心中更增惶惑,一时浑身都发起抖来。
少年僧人没再说什么,只是又看了看天,道:“此山实在妖异,竟有龙虎之相,真不知会有什么东西。无方,走吧。”
山道上又是一阵风刮过,路两边的树叶又是“哗哗”地一阵响,仿佛万千鬼物齐齐拍手。
※※※
无念听得那女子的声音,眉角一扬,似要露出喜色,马上又垂下眼睑道:“小青,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青穿着葱绿吉服,一张脸仍是没什么血色,映得脸颊发绿,更显得楚楚动人。她看着无念,幽幽道:“无念哥,你……还好么?”
无念还没开口,无心却在一边凑上来道:“姑娘,小道无心,你没事吧?我带你回家去吧。”
小青看了看他,露齿一笑道:“道爷,是你救了我吧?”
她的笑容如春花乍放,不可方物,无心看得有点呆了,抓着后脑勺道:“哪里哪里,给小青做点事,那都是应该的。”他顺口也跟无心一样称她为“小青”了,倒像是熟识。无念将背上的剑移到胸前,蹲下来道:“小青,这儿很危险,我背你回家吧。”
小青看了看四周,似是心有余悸,道:“无念哥,五显灵官会不会发怒?”
她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响声,像是下了一阵骤雨。无心原来笑嘻嘻地,忽然脸色一变,道:“你们快走!”
无念有些不知所措:“道兄,出什么事了?”
“这螭龙咒布得很密,我虽然强行攻破了一个缺口,但并不能将它完全破开。你们快走!”
“铿”一声,他又抽出了长剑。剑上那几个朱砂写成的符字已是发亮,连神像前的一对红烛也像被逼得黯淡无光。他走到庙门前向外看了看,外面已是黑漆漆地一片,比月亮初升时还暗。
天上并没有云,为什么会暗成这样?他抬起头看了看,却见天幕上,月亮已成细细弯弯的一牙。他转过头道:“小和尚,今日是几号?”
无念不知无心怎么突然问这个,他想了想道:“今天是九月十六。”
九月十六?无心沉思了一下,道:“小和尚,你快带着小青走吧,越远越好。”
无念背着小青出来,他一眼也看到了那月亮有异,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今晚是天狗食月。真他妈的,布这妖咒的人一定是要借今天在修什么邪术,我不知道也算了,知道了非给他添点乱不可。”他本已经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这时却溜出一句粗话。无念有些不安,他转过头看看背后的小青道:“道兄,你一个人行么?”
无心将剑尖指在地上,人猛地一转,剑尖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他抖了抖道袍,笑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时当乱世,出家人执剑卫道,乃是本份,我无心道长学得一身本领,岂能不拯救苍生于水火。”他看着小青,又笑眯眯地道:“小青姑娘,你说对不对?我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吃肉的,你知道么?”
小青脸一阵绯红,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无心又嘻嘻一笑,还待说什么,无念见他开始说得慷慨激昂,颇有几分感动,心道:“这小道士样子不太正经,原来也如此正气。”但见他说到后来又不正经起来,急道:“道兄,你保重,我送了小青回家后,马上过来帮你。”
无心拍了拍胸口道:“小和尚,你放心吧,我的本事,自保有余。青姑娘,我把这儿弄好后就去看你,你在家等着,这儿大灾,你们还是去外乡谋生吧。我画符捉鬼,足以丰衣足食,青姑娘你说可好?”
无念见他越说越不像样,几乎是要自荐到小青家里做倒插门女婿去了,他纵然修到无喜无嗔,也略略有些愠意,转头对小青道:“小青,我们走。”
他脚下一点地,人像是一团烟气一样飘过地面,向山后退去,整个人几乎没丝毫份量一样。无心暗自叫了声好,心道:“这小和尚的道术不怎么样,武功却当真厉害。”
无念一走,他一下把剑收回鞘中,重新钻回庙里。无念在此,他也不好翻箱倒柜地搜检,此时五显灵官庙中没有旁人,他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连匾额都爬上去用手指叩了叩上面的金字,看看到底是金漆描的还是用金箔贴的。只是他找了一阵,五显灵官庙里的神像全是泥塑的,也不见什么值钱之物,不禁有点心烦,骂道:“浑账!刘家这么有钱,怎么这庙里连个金器银器都没有?”
他还待再骂,外面忽然起了一阵风。这阵风阴寒阵阵,无心打了个寒战,顾不得再去找值钱东西,走到庙门口。
庙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片亮点。这些亮点起起伏伏,游移不定,月光暗下来,这些亮点也越发暗了。无心吃了一惊,身形一闪,盘腿坐到了剑圈里,垂下眼帘,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念着咒。
道家打坐与佛门相差无几,无心现在所持的是金锁玉匣八方不害咒。此咒只守不攻,不论有什么妖鬼怪异,都攻不破他的剑圈。他方才乱找了一阵,此时才发现螭龙咒已经反啮过来,只能先求自保。
周围的亮点越来越密,已经布满了五显灵官庙四周。无心只觉背上一阵阵发毛,他一把抽出剑来,剑上的朱砂符字也越来越亮,映得他满面俱红。他将长剑横在膝上,心无旁骛,咒语已低低地念出了声。
那些亮点已将五显灵官庙团团围住,一闪一闪,或红或绿或白,有一股妖邪之气。幸好无念走得早,若是现在,只怕就逃不出去了。
突然,像是一潭死水中被掷入一块巨石,那些亮点四散飞射,倒像是一群受了惊吓的飞鸟。无心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把握住了剑,口中的咒语仍不停息,剑上的朱砂符字却一下暗了下来。
在一片黑暗的死寂中,他听到了一个人的足音远远传来。
这足音战战兢兢,如覆薄冰。在足音中,他突然听到一个女子在声嘶力竭地叫道:“救命!救命啊!”
声音凄楚,像是脆薄的春冰,让人心头更增寒意。这时天空中的月亮已经剩了细细一弯,这一点光连五六尺外便已看不清楚了。
在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人影正向这儿跑来,步履踉跄,到了距庙门两丈多远的地方,忽然一摔,倒在了地上。
这是个女子。她一身红色衣裙,摔在地上时,裙子的下摆也卷高了,露出了雪白的腿。衬着鲜红的衣裙,就像是雪堆上泼上了血,这种喜气洋洋的颜色在黑暗中极是醒目,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无心眼前一亮,人猛地站起,脚尖一点地,已掠到那女子身边。他右手还提着长剑,左手一抄,揽住那女子的腰肢。那女子被他揽在怀中,已是面无人色,站都站不稳了,头靠在无心肩头,只是不住喘息。无心伸手拍拍她的肩头道:“姑娘,没事了。”
那女子看了看他,脸一红,轻轻推开无心的手臂,人却又是一软,便要摔倒,无心慌忙抓住她手腕道:“姑娘,你先坐下来吧。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他看了看四周,那亮点又已将这儿围了起来。
那女子坐下来,喘息一定,轻轻道:“道长,多谢你了。”
她的声音轻柔细腻,无心心神一荡,抓着她手腕的手也轻轻一紧,却觉得触手冰凉一片,低头看去,见她的手腕上套了一个红色的镯子,鲜艳欲滴,更衬得肌肤如雪之白,他看得有些呆了。道:“姑娘……姑娘那个芳名可以跟我说么?”
那女子脸又一红,将手轻轻抽出无心手掌:“道长,叫我阿红就可以了。”她先前摔了一交,连衣领也散开了,隐隐露出半个肩,肩头的肌肤也如玉砌雪铺,看下去有半截胸脯也露了出来,在黑暗中更是白得耀眼。无心看得眼都直了,吞了口唾沫道:“阿红姑娘,这名字真好听。我叫无心,是火居道士。火居道士你知道吧?也就是跟佛门优婆塞差不多,可以娶妻生子的。”
他喋喋不休地还要再说,阿红脸上一红,整了整衣领。她穿的也只是一身粗布衣裙,但身材曼妙,配得很好。她低声道:“道长,你见我姐姐了么?”
无心道:“你姐姐?是叫小青么?”
阿红眼睛一亮:“是啊是啊,你见到她了?她在哪儿?”
“哎呀,你来晚了一步,她已经被救走了。阿红姑娘,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吧。三更半夜的,一个人跑到山上来,你胆子也够大。”
阿红忽然脸色一沉,似乎要哭出来:“今年大灾,姐姐为了我们家,把自己卖给了刘老爷家。刘老爷家的这个五显灵官庙年年都要送一个姑娘上来,我实在不放心。道长,我姐姐真没事吧?”
她的颊上已经挂了两颗泪珠,一张脸如梨花带雨,无心看得痴了,又抓住阿红的手道:“阿红姑娘,你放心吧,你姐姐没事。唉,这刘老爷竟然用这等邪术,定会遭天谴的。来,阿红姑娘,我背你回家吧。”
阿红脸上露出了笑意:“那……道长,真谢谢你了。”她伸开双臂,便要扑到无心背上,忽然眉头一皱,人坐到地上道:“唉呀,我的腿!”
无心道:“怎么了?我看看。”
阿红撩起裙子道:“方才我的脚崴了一下,现在还疼。”她不曾缠足,但脚还是很小,无心弯下腰道:“来,我给你揉揉吧。”他的声音已是轻绵绵的,几近调笑了。
他顺手将剑插入鞘中,弯下腰时去看阿红的脚。他刚钻到阿红的裙子下,阿红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方才她忽啼忽笑,便如天真未凿的民家少女,现在的笑意却忽如鬼魅,而无心正弯下腰,自看不到。她的手伸进胸前,摸出了一柄赤红的短剑。这短剑连柄不过五寸,剑刃细细弯弯,如一条赤红的小蛇。
拿着这柄短剑,她笑意更浓。无心在她裙下道:“阿红姑娘,好点了么?”她轻轻道:“马上就好了。”纤手一扬,那把短剑插向无心的背心。
五、蛇变
〖螭龙咒的反啮之力如此惊人,无心原先也根本没想到。他周身无一处不疼,只怕身上擦伤撞伤之处不少,眼前又是什么都看不到。〗
剑尖触到了无心的衣服,阿红突然觉得身体一轻,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抛了出去。她大吃一惊,手中的短剑失手掉落下地,人在空中一个翻身,轻飘飘落到地上。
人匐着地,只觉一阵厉风当胸射来。她侧了侧身子,却已闪不开了,一柄长剑正从她左胸刺入,透体而出。她只觉一阵剧痛,伤口的血直喷出来,将身上的红裙染得黑了一片。
那柄精钢长剑穿在她肋下,上面的朱砂字已亮得几乎透明,红光灼灼,仿佛燃烧。她伸手到胸前,但还不曾碰到剑柄,无心已冲到她面前,一手握住了剑,掌中又催了一把力,剑已刺得深了一些。
他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右手握剑,左手捏了个诀,站在阿红跟前,身体铁铸似的动也不动。阿红伸手要掩住伤口,但手刚碰到剑身,却像被烫了一样。她皱起眉,伤口的血仍在不住涌出,那些血却是黑色的。她断断续续道:“你……你……”
无心的脚尖轻轻一拨地上那柄短剑,短剑像是活物一般弹起,他伸手一把捏住,看了看道:“原来是摩睺罗迦剑。嘿嘿,赚了。”虽然五显灵官庙里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可这柄摩睺罗迦剑虽然短小,却锋锐异常,乃是一件至宝,若是去古董铺卖,少说也能卖个五六十两白花花的细丝纹银。他看看被自己的长剑刺伤的阿红,又是微微一笑,道:“出山后听人跟我说,要是你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别人一定会小看你,这话果然是真的。”
阿红已是痛苦之极,嘴里也涌出血来。她伸手按着伤口道:“你……怎么会知道的?”她自觉没什么破绽,只道这个小道士已被算计,哪知反是自己中了圈套。
无心手上把玩着短剑,眼睛却死死盯着阿红:“你的样子惊慌失措,但脉搏却平稳异常,绝非惊惶之态,自然是别有用心。你以为我只是色迷迷地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么?”
阿红嘴里的血仍在不住涌出。她此时才明白,方才无心紧紧抓着自己的手腕,原来是在暗中搭自己脉博。她咳了两声,哀声道:“道长,你放了我吧,我也是被逼无奈的。”
无心喝道:“闭嘴!无耻妖孽,别以为我看不出来,道爷神通广大,看你脉相,你本就是借尸还魂,还说什么被逼无奈,今日我非要炼出你的原形来不可!”
他将短剑插在腰带上,左手一抖,已捏了一张符纸,阿红一见这道符,眼里已露出绝望的神色,尖叫道:“不要!不要杀我!我是人啊!”
“你是人么?”
无心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他伸手将符捏在掌心,五指一屈一伸,掌心腾起一道笔直的火焰,喝道:“那我看看你是什么人!”这三昧真火不燃凡物,只专破妖鬼。他的三昧真火燃起,阿红的眼缩成了细细两点,不等无心的手伸过来,她尖叫道:“不要!不要!”
无心的手伸在阿红面前,相距只有半尺许时停住了:“说吧,在这里布下这等恶咒,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阿红被长剑刺穿,本已痛苦不堪,不时扭动,几乎不像个人,此时的身体更是扭曲得像是一条巨蛇。她喃喃道:“不要逼我。”
“不用想骗我发善心。”无心的手又伸前了几寸。他掌中的符仍在燃着,照理这一张薄薄的符纸马上就会燃尽,但是他掌中的火势却丝毫不弱。“螭龙咒伤天害理,每年一个活人祭还是小事,平时害的人业已不少,便是抵命,你形神俱灭也抵不过来。你再不说,那我也不问你了。”
“不问”的意思自然不是要放过她。阿红此时突然笑了笑道:“你真想知道?”
无心正想答一句,突然,眼前像是炸天一个极大的爆竹,却又没一丝声响,一股白烟腾起,无心只觉手上的剑一震,他单掌一挥,但还是晚了一步,三昧火喷出时,剑下却突然一空,什么也没有了。
没想到这妖物的道行竟然高到这等地步!无心将剑竖到眼前看了看,有些不安地想。这把剑原先很明亮,剑上的字也清清楚楚,现在却像是从血池里拎上来的一样,又厚又稠地粘着一层污血,带着股腥臭,上面的符字根本看不清了。这把剑不过是普通的精钢剑,若非上面写着符字,对鬼物一点用也没有。无心又摸出一道符来将剑身烧炼一过,火舌到处,血污像是极易燃的油一样,见火即成飞烟,一股恶臭升起。
火只是极快地一闪便灭了。火舌过后,无心的心也一下沉了下去。
剑身上,符字已经消失了——也不能说消失,还存着一些淡淡的痕迹,但这痕迹太淡了,若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这把剑是无心的师傅给他的。他师傅本是名门大派的弟子,虽然本领极高,却极不得志,一怒之下发誓永远不用本教法剑,因此给无心的也是这把钢剑。在降伏鬼物时,钢剑就算再锋利也不及一柄刻着符字的桃木剑,但无心的师傅对师门已是绝望至极,宁死也不肯再用桃木剑。现在剑上的符字褪去,阿红自是元气大伤,但剑的威力也已大减。无心有点慌乱地看了看四周,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下山后,捉的妖物鬼怪多半只是些初修至人形的,一路上可谓手到擒来,但阿红已经借尸还魂,自是远远比那些普通鬼怪厉害。方才一时托大,多说了两句,竟然被她以血污破了剑上符字,又用散形术脱身遁去,此时无心不觉大感后悔。
这时又起了一阵风。此时已是季秋,西风凛冽,但这阵风却寒气大盛,在风中还隐隐有一股腥臭之气。无心心头一凛,猛地抬起头。
阿红还没有走。方才她受伤幻出原形遁走,现在又回来了,只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他刚抬起头,一道长长的黑影突然向他头顶激射而来。这道黑影细细长长,几同利矢,无心眼角余光扫到,将身形一闪,长剑闪过,已将那道黑影斩成两段。
那是一条蛇。这蛇浑身漆黑,被斩落在地后仍未死绝,两半段蛇身在地上弯来弯去,嘴仍是大张,从利齿中喷出毒液来。只是蛇身已断,毒液喷不出多远,只在嘴边洒了一地。
螭龙咒终于发作了!无心方才以正一天觉剑强行攻破一个缺口,但螭龙咒却没被解开,阿红幻化后,只怕螭龙咒得到主持,威力大增。无心眼也不敢眨一眨,盯着前方,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感觉。
“刷”一声,从两侧又飞来两条黑蛇。无心横剑欲架,那两条蛇身子一扭,缠在了剑上,剑锋割得蛇身血流如注,两条蛇却像毫无知觉,仍在不住收紧,一柄精钢长剑也被缠得吱吱作响。他脚一点地,人像在水面飘过,疾退到先前在地上画的那个圈里。长剑一进剑圈,剑身又突然亮了起来,便如刚从炉中煅冶过一样,那两条蛇轰然炸开,成为齑粉。
蛇身一炸开,剑身又一下暗下来。剑身原先雪亮如银,这时却黑漆漆的没半分光泽,像是刚淬过火,上面那几个符字也完全消失无迹。此时沙沙声越响越急,像是下了一场暴雨,那些亮点越来越近,已能看到都是些蛇。那些蛇争先恐后,不停从四周的草木丛中涌来,把地面也盖住了,游到无心所画的剑圈外,像是感到了危险,一下又止住不前。
无心站在剑圈当中,将长剑收回鞘里。剑上的符字已经消失,只能当寻常长剑用,对付蛇还有用处,但如果这些蛇中有什么鬼物,那就没办法了。他抬起头看了看前面,心中飞快地打着主意,还不等他想出什么来,地面突然像是一池被狂风吹动的湖水般起伏,无心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定睛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两三丈外的地面上,无声无息地鼓起一块,仿佛突然出现了一个坟堆。这个坟堆一鼓起,像是活了一样向剑圈移来,速度甚快,只不多一会便已到了剑圈跟前。无心将掌心沁出的汗水在衣襟上擦去,不等那土堆移到剑圈,双足一蹬,人如利矢,疾向庙门射去。他的脚刚离开地面,那土堆已经到了剑圈外,围着剑圈的群蛇纷纷四散逃窜,那土堆一入剑圈,突然裂开,一条长长的蛇身猛地冲出,向无心脚上咬来。此时无心恰恰跃起,脚跟擦过了蛇头,只差得一线不曾咬着,人已冲进庙门。
他一进庙里,反手将门一把拉上。门是向外开的,他关上门后想找个门闩,但五显灵官庙没有庙祝,镇上的百姓一到晚上谁也不敢来这里,自然也用不着门闩,边上空空荡荡。无心正自惊慌,庙门“咚”一声响,像是遭巨木撞击,但门是向外开的,这般一撞,只是将门关得更紧。
外面都是蛇啊。
无心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叫侥幸。阿红如果还有人身,自然可以将门拉开,但对于蛇来说,关上的门便不异铜墙铁壁。无心从腰间抽出摩睺罗迦剑,在衣襟上割下一条布缠住了门里的门环。此时门仍被不住撞击,震得门框上的砂土也不断落下,但这门很是牢固,一时半会也撞不开。无心一绑好门环,人猛地向里冲去。
五显灵官庙并不甚大,那条巨蛇从门里冲不进来,别的地方一定能进来的。无心拼命向庙后跑去,只望后门还有路可逃。哪知他刚冲出两步,身后两扇门轰然作响,那条巨蛇已将门板撞塌。
逃不了了。
无心心头一凉,眼角已看到边上的一角小梯。那小梯通向钟楼,五显灵官庙原先只怕是个寺院,后来才改成侍奉五显灵官的,这钟楼已许久不用,上面满是灰尘。无心一个箭步向那小梯冲去,身后的巨蛇也已吐着信子向他直冲过来。这小梯很是狭窄,蛇身却足足有水桶一般粗,一挤进来,便将楼梯也挤得严严实实。
无心脚下生风,冲得虽快,那条巨蛇追得却更快,他刚踏上钟楼顶层,巨蛇也已追来,他只觉身后一股血腥气冲来,中人欲呕,将身一闪,躲过蛇口,巨蛇已自他身边冲过,一条长长的身体如长虹饮水,冲上横梁,在上面盘成一圈,居高临下又向无心咬来。蛇口本来便能张得极大,一条杯口粗细的蛇便能吞下一只老鼠,这条巨蛇已能将无心整个人都吞下去。此时巨蛇盘在挂着大钟的梁上,更是将四周尽都封死,无心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下,脚下一滑,人钻进了那口大钟里,那条蛇咬了个空,在钟身上一撞,大钟重愈千斤,一撞之下已是摇摇晃晃,挂着大钟的横梁本就已经半朽了,哪里还经得起这般大力,“喀嚓”一声,横梁从中裂开,钟楼也崩塌下来,大钟直坠而下,“当”一声巨响,扣在地上。无心在钟里正抱着钟舌,被这一声巨响震得晕了过去。幸好钟舌被他抱在手上,钟声还并不响亮,不然只怕会被钟声当场震死。
钟楼塌下,那条巨蛇也直摔下来,正砸在地上,一时间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周围的蛇“哧哧”连声向这口钟游来,将地上一片残砖碎瓦都盖没了。地上到处都是蛇,有些蛇已爬上了钟面,几乎要将一口大钟掩盖起来。边上那条巨蛇慢慢抬起头,盯着大钟。此时若有人见到这番妖异的情景,只怕会吓昏过去。
这时,月亮已几乎全部变黑,只剩了细细一线,周围更显黑暗。
大钟里,无心放开了钟舌,站到地面上。这钟虽大,他也无法在里面站直,只能屈膝半跪。里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大钟落下来时深深陷入泥中,而地面也像结冰似的,冷得刺骨,硬得仿佛石头。钟里有了一个人,空隙已是不多,无心干脆盘腿坐下,犹自喘息不定。
螭龙咒的反啮之力如此惊人,无心原先也根本没想到。他周身无一处不疼,只怕身上擦伤撞伤之处不少,眼前又是什么都看不到。方才这一声巨响,震得他耳中仍然“嗡嗡”作响。他伸手在钟壁上画了个圈,口中念了两句,这个圈开始发白发亮,像是钟面上开了个窗口。
这是圆光术的一种。这圆圈虽然模模糊糊,但已约略可以看到外面的景像,那些蛇密密麻麻,也不知有多少,几乎将一口钟都淹没了。钟壁甚厚,里面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在一片蛇类的“嘶嘶”声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利的吹竹之音,也不知从哪儿发出的,那条巨蛇仰起头,嘴里吐出一片黑雾,地上的蛇像开了锅的水一般不住翻涌,在钟上撞得铮铮有声,让开了一条路。那条巨蛇游了过来,盘在钟面上,不住收紧,似要弄翻这口大钟,但大钟重愈千斤,巨蛇力量虽大,这口钟仍是不动分毫。
无心伸手在钟面上一抹,像是吹熄了一支蜡烛,那块圆光一下暗了下来,里面重归黑暗。外面群蛇虽然一时攻不进来,但是被困在这口钟里,也是走投无路,但无心仍是镇定自若。
黑暗中目不能视物,耳中是蛇群游动时的“嘶嘶”声,即使隔着厚厚的钟壁,仍然能闻到一股腥膻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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