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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意义

_2 特里·伊格尔顿(英)
  在中国古人袁了凡有两句话说得很好:“以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个话实在说得好!如果内心有矛盾冲突的人,我们可以告诉他:“你忏悔自新罢!”“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啊!可是当真去“忏悔自新”,又必须看透自己过去所犯的毛病是机械、可怜、糟糕!这时他才能真对自己生一个悲悯心,把“悔恨”转为悲悯,自己可怜自己。到了悲悯的心境,自己就高超了一层;自己不打架,不矛盾冲突,这时就无物挡住自己,于是真能够“忏悔”“自新”,开拓新生命了。
  在新生命开辟出来的时候,他与从前不同的是在什么地方呢?即是从前这个也贪,那个也爱,小的舒服,小的便宜,以及物质享受。这样的私欲私意多,心动的地方太多,没有走上一条大道,因此心才这儿跑,那儿跑,鬼鬼祟祟的乱窜乱穿。在“自新”的时候,就是回头一看,看清了许多都是机械、可怜、糟糕、要不得!把好恶的心,真的好恶的心透露出来,觉察出从前的杂杂碎碎,真是臭的,所谓“如恶恶臭”。由恶才能知其臭,才能看不上,才能够舍弃。如果真的对于这个东西恶,知道往好处去用力,生机就能够透露出来,仿佛鼻子闻出臭香来一样。闻出臭香来,就是鼻子的聪明。这样知道臭香,他才能“自新”。孟子很发挥指点这恶绝的意思,“毋为其所不为,毋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这话说的实在到家。人原来分得出来是非——因人都有不偷东西的心思,不要作的就不作,这就是“义”;人都有不忍害人的心思,在此扩充,就是“仁”。都是指点在亲切的地方去“自觉”。好恶让他明显,让他有力量。
  各个同学赶快反省罢!自己从前所犯的种种毛病赶快检点一下罢!不要说我没有较重大被人知道的事情,就是自己夸张、好出风头的心,都是要不得。这种心不死不行!此心不死,不能作乡村工作,即使旁的毛病没有。可是懒散不振也不行!这种懒散不振,就是机械性、不由自主的下贱性,是从内心的矛盾冲突来。自己虽然也有要强心,但是自己和自己一打起架来,就憧憧无凭,把不住舵,很容易懒散;懒散是不行的!我们作乡村工作,必须把大毛病小毛病都要杜塞,发挥真正的生命力量,很顺的发挥生命的力量,对自己有办法,自己先不成问题,这样下去做乡村工作才有办法。
  然而如何杜绝毛病的流露呢?只有“忏悔”,只有“自新”,在“忏悔”中是一面深深的痛责,一面也要同情人类原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不要怪他。能在这里用力,气才壮,志才坚;所有过去的毛病,不拖他,不带他,务期崭然一新,如用过的纸张一样,毅然把他烧掉,另立日记本,重新开头;非如此不可。
  我所说的话大概是这样。须大家在清静无人时,自己反省,鉴察过去;把从前不对的地方,深自“忏悔”掉泪,抛开过去。不“忏悔”,不抛开,不打主意,是不行的!越是自己要强的,越应要求解决这个问题。自己的问题,自己知道的最亲切;也就是说自己的问题,必须自己知道去解决,才能够下去作乡村工作。
心理的关系
  这次由上海到广州,来往都乘飞机,较上次由广西到广东坐飞机感觉苦,因为时间太长,机上虽不震荡,可是声音太大,用棉花塞住耳孔还不行。我大体上精神还好。同机者有一个年轻身壮的西装少年,气概很了不得的样子,但飞起五分钟后,即呕吐不止,我还帮忙照拂他。另外一人上机即睡觉。至于我只顾看风景,很替他们叹息,这样好的风景不能看。我的身体不一定比他们好,我平常坐船也不晕,不管风浪怎样大,呕吐的事从来没有过。我看晕船与晕机,都是心理问题为多。甚么事都怕心慌意乱,怕自己给自己暗示。暗示就无办法。从暗示引起一点事实,由事实更给以暗示;辗转循环,从心到物,从物到心,便不能支持了。但开头还是心,若开头心理坦然,物亦就不来了。最怕自己心虚,自己暗示。或者是需要相反的暗示,就是不怕,要气壮。
  心理的要素,其转变人的力量很大,从催眠术及其他一类的事情均可证明此理。我看见很多次催眠术,从催眠术治头痛牙痛及妇女种种病痛,它未能治别的,只是转移心理。我最初看催眠术,在民国元年,作催眠术的是熊飞卿,地点在一个大戏院里,他拿小孩实验得很多。其中有两件事:一件是将小孩催眠后对他说:“屋中生火,很热”,小孩也说“热”,说“脱衣服”,小孩就脱衣服,说“热得很你出汗”,小孩就现出很热的样子果然出汗——那时正是冬天,戏院中并未生火。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是他对小孩说:“把手举起,我不说放下,不要放下。”于是教很强壮有力的警察去搬,都搬不动。其实这些没有旁的神妙,都是心理的作用。还有,曾看过一本杂志,那上面说,印度有一怪人,仿佛是有魔术的人,他有种种怪事。其中之一怪是吃任何毒药,吃过了都平安无事。把这怪人带到欧洲去,许多医学家用种种毒药教他喝,都没有毒死,医学家简直莫明其妙,不知为甚么这样强烈的毒药到他肠胃里面不生变化。这许多的例,在我解释,都是心理的关系。古人传说,李广昏夜见石以为虎而射之;箭没入石颇深。白天再射,便不行了。这亦是心理的关系罢。还有人家失火,房屋燃烧,一妇人能将笨重行李物件提负走出;而其实平日是体弱无力的人。这皆见出心的力量大。人的生命原潜在着无尽的可能,并非魔术也。我常说中国人与印度人都是拿人类所最优长的理智这一点,不往外用,而用在生命本身上,以了解其本身生命。所有中国印度的学术都是从此开出的;也可以说中国人印度人在心理的开发创造上大而且多。现在人或尚未发觉其重要,而理解之。要在人类社会改造后,经济制度有好的安排,大家吃饭问题有了解决,心里安,才能转移过来研究人生生命上的许多问题。
谈儿童心理
  我对儿童心理,自觉有点了解,此颇得助于两人。一是卫西琴先生,他帮助我对于儿童与妇女的心理的了解很大,此处暂不说。一是陶行知先生。陶先生提倡小先生制,在上海办“山海工学团”。所谓“山海工学团”者,山海是地名——山,是宝山县;海,是上海——工,是工作;学,是求学;团,是组织;在组织中工作、求学;此三件事为人生不可少。
  在工学团中实行小先生制。上年我到上海,顺便去参观。工学团设在宝山县的乡下,有一中心机关,另外分出去的机关有五六处,距离六七里,或七八里不等。我们先到中心区参观,随后又到分的机关去参观,当时请一人领导前往,行至半途,领路者因事要回去,恰好碰着一个小孩子,年纪不过十来岁,就招呼他来领导我们。这孩子面黄手黑,情形可怜,似乎父母不双全而无人照顾的样子,他领着我们走时,一位同路的朋友与他谈话,觉得这小孩的头脑很明白。参观后还是他领导我们回来。在回来的时候陶先生才想起问他贵姓。他答应姓张名耀祖。陶先生听了很惊诧,又问道:“在《生活教育》上有篇署名张耀祖的文章,是不是就是你投的?”小孩子答道:“是的。”我们也很诧异便问陶先生那篇文章是讲的什么?陶先生说:“内容是叙述他作小先生的经过,先是教他的妹妹,后来又教他的邻居,写的很清楚明白,我连一个字没有改给他登出来了。”
  当时同行的人很多,都很有兴味的在讨论这个问题。陶先生又说:“往往大人写几千字的文章,虽无错字,或不通之处,但无趣味无价值。小孩写的很短,许有错字或不通处,但颇有意思,因为他是真的。”
  我也发表我的意见。我说我对儿童的观察,发现他的优点与缺点。其缺点在后天的经验习惯不够,与继续的忍耐力、注意力不够。经验习惯的不够,是因年龄尚小,忍耐力、注意力的不够,是因为兴趣太多太强。儿童完全靠兴趣,而他的兴趣是多方面的,容易掉换,所以忍耐力与注意力不够。除此两点外,儿童无有缺欠。至于他的优点,根本胜过成人,当他对付某件事情的时候,他是以整个的真的生命力量去对付。此即中国古人所谓“诚”。然则在大人则容易心中有牵掣,用心很杂,不免敷衍,而小孩不然,要干就干,不会敷衍作假,他比较顺他的冲动集中他的生命力,这是他根本的优胜点。如果我们拿一件事情交给他做,他感兴趣而接受时,他可拿他整个生命力量去对付,很少失败,凡他力所能胜的他都可作得好。卫西琴先生说:对小孩要能信任他,要给他以相当的责任,就是给他一个够量的刺激,他很少疏失,凡应当照顾的他都可照顾到。这话很对。
  儿童还有第二个优点。在成人有了经验习惯,因头脑未受着高明的教育,往往弄乱了。儿童则尚未有机会来搅乱他的头脑,所以较大人少糊涂,这也是他优长的一点。平常大人作文章,一定要学什么套头,说些不相干的话,这就是弄糊涂了。
  小孩子不会作文章,只是老老实实说话,本着他经过的先后重轻摆出来,一点枝叶没有,这就是好文章。大人用心复杂,一面在作文章,一面又在想要见好于人。小孩子不杂用心,纯是真的生命的表现,就是一哭一笑,也都有意味,有价值,而能感人很深。最不好是作假与敷衍,譬如常常有许多人向长官上条陈。作的很长,而都是空话,因他是假的,所以没有亲切的真内容,看后只有丢掉了。儿童则没有这成本大套的敷衍,因他根本就不会。
  说到这点,我们就要注意教育怎样才能帮助人明白而不至使人糊涂。一般的教育——家庭社会都算在内——往往把儿童毁伤,把儿童教糊涂了。我所看到之张耀祖,非这孩子特别优越,许多别的孩子与他都差不多。这孩子的好,有两个原因:一是由于陶先生给以适当的刺激,教他作小先生,要他写自己的经过;一是他少受后天的损毁。这两个原因是发挥他的能力的来源,并不是他个人能力有什么特别的优越。
  《乡村建设)6卷10期,1937年1月1日。
青年与时代
  厅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
  我们到成都,承各方面邀约讲演。最初的时候,觉得对于初中同学讲话不大容易,尤其是谈到问题更是不容易,但是我很愿意同青年朋友见面,所以在讲演的日程中,还是排定了。今天我见着诸位,充满了许多意思,充满了许多要说的话,充满了与青年同学见面的一种热烈情绪。因为我总觉得每一个青年都很可爱的。
  我不知道诸位自己觉得没有,人在青年时代,实在是为许多人、许多方面的眼光所注意。这个注意,可以说是有很多好的意思,但也有很多不好的意思在内,因为人在青年时代,是一个很好活泼,很好利用,而且力量很多的份子,所以你也要来注意青年,他也要来注意青年,至少其中的一半都不免有这样的一个用意。
  我去年到日本参观,看见日本普遍设有青年学校,这种青年学校,在日本是比较一个新的事情,在教育上也是比较一个新的办法。在他从前是有一种青年训练所及一种实业补习学校,到去年的时候,将实业补习学校同青年训练所合并起来,改设为青年学校。这个青年学校所注意的有“精神训练”“军事训练”“职业训练”等。现在青年学校在日本已经普遍设立,虽不强迫人学,但是差不多十之八九的青年都人了这种学校。除了这个学校以外,在日本还有一个青年团的组织,据说是一个修养的团体。本来在日本乡村里面团体很多,有职业团体、经济团体、地方自治团体,然而在这许多团体里面,“青年团”要算是顶重要的,顶活跃的了。日本每一个乡村里面,都有这种青年团的组织。在日本的教育当局,对于这种事情看得非常之重要。不但是教育当局重视,就是日本的统治阶级,日本的政府都想把他们的意思灌输到青年,都要想法子运用这些青年,说得不好听一点,都想利用这些青年。他们对于这些青年格外做工夫,他们晓得每一个青年都很活泼,很有力量,而且也好做工夫;下过工夫以后,很好替他们完成他们的目的。这种情形,不单是日本如此,苏联也是如此。苏联对于青年的教育,青年的训练,与青年的组织,都是特别的注意。在意大利也是如此,在德国也是如此,差不多好多国家,尤其是像刚才所说的几个国家,他抱着一种主义,怀着一种野心,要想达到他们的目的,对于青年更是特别注意,都是给他们一种训练,给他们一种组织,他们这种作法,一半是很好的意思,一半也是免不了利用青年的意思。像这种情形,不知道我们的青年觉得没有?觉得我们青年在今日这个时代实在是最为各方面所注意,大家都看重没有?
  现在再拿中国国家来说,当然应当看重你们,应当看重你们青年,也应当对你们青年作一种特殊的教育工夫,作一种训练与组织。可是我们的国家没有像苏联意大利德国那样的对青年作工夫,没有怎样的训练大家、组织大家;就是作了一点,也还作得不够,作得不好。这种情形,从一方面说是缺陷,但从另一方面说,也许是一种好处,就是免得可爱的青年被野心家利用。然而从缺点上来说,我们处于今日这样的时代,青年人实在是最有用的,正好培养来应付我们的国难,应付我们现在社会的改造。要完成中国社会的改造,非靠大家不行,这样就须给大家一种训练,一种组织。可是此刻没有作好,这是一个缺点。刚才我说,给大家说话,一面觉得很难,一面也很愿意,心中有很多的话想给大家说,感触最深的情绪,就是这一点,就是不知道大家有这个觉得没有。我们的国家对大家的训练组织,来得很缓,很不够,这是一个缺点;但是另一方面,也许是一个好处。我们的国家没有利用青年,没有像其他的国家,其他的政府有计划的来训练青年,组织青年,或者可以说是没有那样的野心。我们也只是盼望我们中国的青年都能启发一点自觉心,都有一个自爱的意思,都有一个向上的志气。假定大家都有这种自爱向上的心,那末,就应当来认识大家的任务,互相勉励,负起自己应负的任务,这样也许比较国家来训练大家、组织大家——像苏联意大利那样——还好一点。不过讲到自爱、向上,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只说出这个意思拿来提醒大家,希望大家互相勉励,担负时代的任务。这个任务,就是刚才我说过的两个任务:
  一是应付国难。
  一是完成社会的改造。
  因为这两件事情(国难与社会改造)正是我们中国所遭遇的两大事实。中国老的社会,老的文化在近百年来因为世界大交通,受到西洋人的影响而变化,而破坏崩溃,到今天差不多。没有什么存留的了。从今天往前去,就是要建造一个新的社会,完成这个社会的改造。这个完成中国社会改造的任务必在我们青年人的身上。这是一个很大的任务。因为年纪大了的人恐怕不够担当,未来的中坚力量一定是现在的青年。这一点要希望我们的同学深刻的认识。现在我们是在社会改造的时代,这个社会改造的工夫要靠我们的青年来完成。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我们民族危难的此刻应付国难的任务。这个事情,在眼前也得要靠成年人,可是中国的国难,不是三年两年可以渡过的。要继续来应付国难,挽救民族的危殆,还是要靠我们的青年,以上说的这两点(国难与社会改造)都要希望我们青年同学来负担。认清了我们的题目,大家彼此互相勉励的来担负这两个任务。
  在担负这两个任务上,我还有一点要提醒大家的,就是团体生活的注意。所谓团体的生活,就是要有组织的能力与有纪律的习惯。这是我们所最缺乏的,中国人在近百年来的失败,就是因为中国人对于团体生活没有习惯。中国人散漫,中国人不合作,就是不会过团体的生活的明证。今后新的中国,一定要靠中国人习惯团体的生活,一定要靠中国人养成组织能力。这两点也不能不期望于大家,因为有许多成年人,习惯已经固定,不易改变,而青年人就很容易得多。在团体生活里面,须要有的两条件,也得分别的说一说。
  第一个是纪律的习惯。团体一定要有纪律。这个纪律习惯,我想比较容易养成,如大家所受的童子军训练,如一般学生及民众所受的军事训练,大概都可以帮助我们养成纪律的习惯。所谓纪律习惯是什么?就是在人多的时候,还能够不因人多而紊乱,还能够有一致的行动表现,并且这种行动非常的敏捷,如同一个人行动一样,这个就是好的纪律。
  第二就是组织的能力。纪律习惯在集团生活中是很要紧的,而同时应当注意的还有组织能力。组织的能力不是像刚才所说的受军事训练可以养成的,组织的能力是要靠大家在平时种种的团体生活中培养来的。大家能够彼此商量着办事,这就是组织的能力,单纯的服从不是组织能力,单纯的发号施令也不是组织能力。培养这种能力是很不容易的,团体生活没有组织能力也是不行的。所谓组织能力,就是所谓民治的精神。团体生活中的民治精神是一定很必要的,如果大家能够注意培养在团体中的组织能力——民治精神——则严重的困难可以应付,中国社会的改造才可以完成。
  我现在综合的说一说:
  第一,希大家觉得这个青年时代,你们最为各方面所注意。此刻中国的国家还没有像苏联、意大利那样组织大家,训练大家,只好希望大家自己勉励自己,担当起当前的任务。
  第二,要完成中国社会改造,应付中国国难。现在应该彼此勉励,同时集中精神,培养团体生活,养成纪律的习惯与组织的能力。
  《四川教育》7,8期合刊,1937年,8月。
青年修养问题
  《读者通讯》编者要我写一篇关于青年修养问题的文章。我不喜欢说笼统的话;不喜欢跟随人家说,说了许多自己还莫名其妙的话。因此我倒要追问,什么叫做修养?修养个什么?修养于青年是否必要?我与读者都不要冒充内行。我们无妨假作一外行人,从外面向里来探求。
  什么叫修养?修养个什么?我希望读者告诉我!一个技术家或艺术家,在其技术上或艺术上,都有所谓修养的(除了技巧熟练之外,还有许多相关条件在内);然而现在我们要谈的青年修养,怕不是这个吧!或者多少有分别吧!我们又看见:基督徒有所谓灵修,道家则有修炼,佛家则有修持。我们要谈的修养问题,就是这些宗教上的修养么?或者是其中之一,其余则不是呢?抑或全不是呢?我想在此点上,也许得到几样不同的答复。
  此外,欧美教育界,近年有所谓心理卫生,似与现在谈的修养问题有关;那么,修养是否就是心理卫生呢?也许有人回答我,现在所谈的修养,是指人格修养,心理卫生亦包括在内;至于技术家、艺术家、宗教家的修养,原亦有接近之处,但究非一事。——我想这好像是最平正通达的一个答复了。
  其实这答复很不够,很粗浅。我们必要问:
  一、何谓人格呢?心理学上有时亦说到人格;就是那个人格么?像那所说的人格,定须经过修养么?又常听说“人格伟大”的话,是否修养了就伟大,不修养就不伟大,从过去许多伟大人物中,能否给我们肯定或否定之证明?
  二、谈修养而自别于宗教修养,究竟其中分别如何?宗教所给予人格的影响似不可否认。我们只能进而探究宗教,认识宗教,而后乃能得解决修养上有关的几大问题。即使最后结论否认宗教亦可,但总不能避开问题不谈;谈人生问题,谈修养间题,而避开宗教不敢谈,将必流于粗疏浅薄。
  三、心理卫生是从科学来的,我们应当接受;但现在谈的修养是否即等于心理卫生?若其内涵超过心理卫生,是否亦有科学根据?我们平日在学校读书,所领会融会的,都是许多科学知识,现在谈修养,至少亦要和平素所讲习者相沟通而不相矛盾。凡此等处,希望有清楚的解答。
  我的话暂止于此。我只作问题的提出,暂不从正面发挥主张。我希望青年留心修养问题,莫忽视,以为不必要;同时我更望留心乎修养的青年,对于我上面提出的问题,加以考虑。试各本所见作答,彼此讨论,或向人请教,不可颟预笼统。
  一、关于修养问题,不宜作空泛的理论;即精辟的格言,亦只能一时有用,而嫌不够,最好为亲切的指点讨论。
  二、这种指点讨论,在指导的一方面,必须有其彻底的思想,一贯的精神,否则是无益的,东指西指,亦许更迷惘。
  以上两点,盖不止说给读者,亦正为编者言之。
  录自《读者通讯》,第3期,1940年6月1日。
调整自己必亲师取友
  做人必须要时时调理自己,求心志清明,思想有条理。如果大家能照此去行,简直是一生受用不尽;如果不能够注意这话,就是自暴自弃,就是自己不要自己。
  但在这调理自己的上面,有什么好方法呢?前次曾说过调理自己要自觉,要反省,时刻去发见自己的毛病;比如自己的毛病在于性子太急,或在于太乱太散懈,这都须自觉地去求医治。但是人每不易做到,不易自知其病,虽知病又不易去管理自家。古人云:“智者不能自见其面,勇者不能自举其身。”这就是说人不易看清楚自己的面孔;即看清了又不易随时可以自主的调理自己。于是这时唯一的方法,就是“亲师取友”。此外别无他法。为什么呢?因为每人常会把自己忽忘了,如果不忽忘,就一切都无问题;无奈都易于忽忘,因此就得师友常常提醒你,使你不忽忘。
  靠朋友之提醒以免于忽忘,这是一层;更进一层,就是靠朋友的好处,以融化感应自己的缺短而得其养,假定我的脾气是急躁的,与脾气和平者相处,可以改去急躁;我的精神不振,而得振作的朋友,我处于其中,也自然会于无形中振作起来。
  所以如果我们有意去调理自己,则亲师取友,潜移默化,受其影响而得其养,是一个最好的办法。说得再广泛一些,如果要想调理自己,就得找一个好的环境。所谓好的环境,就是说朋友团体,求友要求有真志趣的朋友;好的朋友多,自然向上走了。如果在一块的人是不好的,那就很危险,不知不觉地就会日趋于下流。
  再则,朋友彼此帮忙时所应注意的,就是:以同情为根本,以了解为前提。我们对朋友如果是爱护他的,自然要留意他的毛病短处,而顶要紧的,还是要对于他的毛病短处,须有一种原谅的意思。我们指点他的毛病短处的时候,应当是出于一个好的感情,应当是一个领导他帮助他的意思。是要给他以调理,不是只给他一个刺激就算完了。自然,有时候一个严重的刺激,也是不可少。即是说有时候有给他一个痛责的必要。但大体上说,你不要只给他一个刺激算完,必须得给他一种调治。如果爱惜他的意思不够,说话就不会发生效力。
朋友与社会信用
  一个人在社会上的地位或在社会上所取得的信用资望,与朋友很有关系。差不多真是可以以朋友作标准,而决定其在社会上之地位信用。仿佛一个人他自己不能有一个显著的颜色——自己固然有颜色给人看,可是朋友帮助他的颜色更显著。交什么朋友,就归到那一类去,为社会看为某一类的人。没有较高尚的朋友,在社会上自己不会被人看高一点。能不能有较高尚的朋友,那完全看自己的情感志气趣味如何。朋友相交,大概在趣味上相合,才能成功真朋友。从自己的趣味、好尚、品格,而定朋友高低;从朋友高低,而定自己在社会上的信用地位。那么,人不能交高尚的朋友,在社会上很难得到较好的地位,而自己趣味好尚不高时,也很难交得较好的朋友。
  说到我的交友,可分为两个段落:头一个段落为我二三十岁时所交的朋友,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比我年纪大的,如张难先、林宰平、伍庸伯、熊十力诸先生,都比我大十岁或二十岁,他们对我可算是忘年交,我看他们都是在师友之间的。不同年龄的人其趣味不同,而竟能成功很好的朋友,这都不是容易的。后一个段落里头的朋友,多半都比我小几岁,他们以我为中心,而形成一个朋友团体,一直到现在还一起共学共事。
  现在中国社会与以前老社会不同。由个人相交而成朋友的,这是老的方式,以后朋友的关系要生变化,不单是个人彼此的关系,说朋友就是集团,是很多人在一起。或自己加入集团,或自己创造集团。
朋友与信
  朋友相信到什么程度,关系的深浅便到什么程度。不做朋友则已,做了朋友,就得彼此负责。交情到什么程度,就负责到什么程度。朋友不终,是很大的憾事;如同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夫妇之间处不好是一样的缺憾。交朋友时,要从彼此心性认识,做到深刻透达的地方才成。若相信的程度不到,不要关系过密切了。
  朋友之道,在中国从来是一听到朋友便说“信”字。但普通之所谓信,多半是“言而有信”的意思,就是要有信用。这样讲法固不错;但照我的经验,我觉得与朋友往还,另有很重要的一点;这一点也是信,但讲法却不同,不是信实的意思;而是说朋友与朋友间要信得及,信得过所谓知己的朋友,就是彼此信得及的朋友。我了解他的为人,了解他的智慧与情感,了解他的心性与脾气。清楚了这人之后,心里便有把握,知道他到家。朋友之间,要紧的是相知;相知者彼此都有了解之谓也。片面的关系不是朋友,必须是两面的关系,才能发生好的感情。因为没有好的感情便不能相知。彼此有感情,有了解,才是朋友。既成朋友,则无论在空间上隔几多远,在时间上隔多么久,可是我准知道他不致背离;此方可谓之为信。
择业
  关于择业问题,我觉得最好的态度有两个:
  (一)从自己主观一面出发来决定。看看自己最亲切有力的要求在那点;或对于什么最有兴趣。如自己对于社会问题、民族危亡问题之感触甚大,或对自己父母孝养之念甚切,或对家庭朋友的负担不肯推卸,……这些地方都算真切的要求。兴趣即是自己所爱好的,方面很多,自己兴趣之所在,即自己才思聪明之所在。这两方面都是属于主观的条件的。从这里来决定自己往前学什么或作什么:学这样或学那样,作这事或作那事。但自己主观上的要求与兴趣虽如是,而周围环境不一定就有机会给你;给你的机会,亦不定合于你的要求、兴趣。这时如果正面主观力量强的话,大概迟早可以打通这个局面。即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二)由客观上的机缘自然地决定。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态度。把自己的心放得很宽,仿佛无所不可,随外缘机会以尽自己的心力来表现自己。这时自己虽无所择而自然有择。这个态度一点不执着,也是很大方的。
  最不好的就是一面在主观上没有强有力的要求,兴趣不清楚,不真切,而自己还有舍不开的一些意见选择,于是在周围环境就有许多合意与不合意的分别。这些分别不能解决——一面不能从主观上去克服他,由不合意的环境达到合意的环境;一面又不能如第二个态度之大方不执着——就容易感觉苦闷。苦闷的来源,即在于心里不单纯,意思复杂。在这里我可以把自己说一下,给大家一个参考。
  就我个人说,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从前个性要求或个人意志甚强。最易看出的是中学毕业之后不肯升学,革命之后又想出家。可见自己的要求、兴趣很强,外面是不大顾的。从此处转入哲学的研究,从哲学又转入社会问题之研究与作社会运动;这仿佛是从主观一面出发的多。但这许多年来在实际上我觉得自己态度很宽大,不甚固执,随缘的意思在我心里占很大位置。就我的兴趣来说,现在顶愿作的事,就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所见到的道理,类乎对社会学的见地与对哲学的见地,能从容地写出来,那在我真觉得是人生唯一快事。但是目前还须要应付许多行政事情,我识人任事似非所长,所以有时会觉得苦。可是我不固执,几乎把我摆在那里就在那里,顺乎自然的推移,我觉得把自己态度放得宽大好一点。“不固执”,“随缘”,多少有一点儒家“俟天命”的意思。我自己每因情有所难却,情有所牵,就顺乎自然地随着走。
  我的情形大概如此。同学对个人问题应从主观客观各方面来审量一下,或偏治学,或偏治事,治学治何种学,治事作何种事,来得一决定,向前努力。
秋意
  现在秋意渐深。四时皆能激发人:春使人活泼高兴;夏使人盛大;秋冬各有意思。我觉得秋天的意思最深,让人起许多感想,在心里动,而意味甚含蓄。不似其余节气或过于发露,或过于严刻。我觉得在秋天很易使人反省,使人动人生感慨。人在世上生活,如无人生的反省,则其一生就活得太粗浅,太无味了。无反省则无领略。秋天恰是一年发舒的气往回收,最能启人反省人生,而富感动的时候。但念头要转,感情要平。心平下来,平就对了。越落得对,其意味越深长;意味越深长越是对。我在秋天夜里醒时,心里感慨最多。每当微风吹动,身感薄凉的时候,感想之多,有如泉涌。可是最后归结,还是在人生的勉励上,仿佛是感触一番,还是收拾收拾往前走。我夙短于文学,但很知道文学就是对人生要有最大的领略与认识;他是与哲学相辅而行的。人人都应当受一点文学教育。这即是说人人都应当领略领略人生。心粗的人也当让他反省反省人生。也当让他有许多感想起来。当他在种种不同形式中生活时,如:四时、家庭、作客、作学生、当军人、一聚一散等等,都应使他反省其生活,领略其生活。这种感想的启发都是帮助人生向上的。
新年的感触
  元旦早晨所讲“过年的哲学”的意思没有说得好,使人不容易明白,甚或误会我要当真地很痛快地去乐一下,所以现在再将我心里所要说的话说一下。
  我历次看到所开的同乐会,都感觉没有一次作得好。大约因为我们平常生活没有对,所以无论在甚么上所表露出来的都不好,所以我历次在会场上都感觉不是味道。演剧没有演好,即讲故事说笑话亦没有讲说得好。我差不多在每一次有这种举动之后就留有一种不好受的味道,两三天才能过去。今天起来,这种不好受的味道又呈现心头,现在想起四句话可以帮助明白我的意思。
  第一句——“乐不难,乐之后不苦难。”不但在乐之后,即在乐之中间也会感到凄凉。老是灯红酒绿热闹不散,仍然是苦,能于乐之后乐之中没有旁的味道就对了。
  第二句——“行动之后无悔难。”就我自己来讲,我的内心生活常常不调和。从那里见出?从行动多悔见出。从行动多悔中,一面固可见出自己向上心没有麻木,常常自觉,——觉得之后便不好过;一面也正可见出没有达到生命的和谐。
  第三句——“奋勇之后继续难。”于奋勇之后而能续继,这个奋勇才不是勉强的,而是自然的,得到了生命的自然韵律。但这个在普通人很难能沉着持续。
  第四句——“人活着不难,活着不生厌离之感难。”没有厌世之心很难。我自己就是从年纪很小时对人生曾动厌离之感。大概能够在生活中不是太麻木、糊涂、鬼混,而又能不生厌离之感者,这个人生大体就算不错了。反过来说,容易动厌离之感,这就证明其生活未曾弄得妥当,其感情通通没有用得正对。
  以上四句话,便是我心中的意思。就像关于演剧一事,在我差不多有一种理想的要求而老不能满足;所以已看过的剧,总觉得是不对,没有一个使我满意的。不满意与未满意不同,未满意的话,意思就很宽松;不满意则是觉得根本不合适。我总觉得剧中的意思太浅,借刻薄人而使人发笑,这很不好。我差不多没有看见过一个合适的剧,可是我并不是根本否认戏剧的价值。仿佛没有一种为我所理想要求的剧本,但我只能要求而不能作。我更觉得这种对白话剧,除了表现一种紧张的情绪和讥讽滑稽的趣味外,似乎不能表现另外更深的东西。话剧太现实,太理智,于发抒表达真情感似乎是不够。我对戏剧文学没有用过心,这不过只是有这种意思感想而已。再则我对某些旧剧看过了之后也很难过,也给心中存留一种不好受的味道。这味道是什么?仿佛觉得这是人类的耻辱似的。所以说“乐”“玩”也不是容易的事。必须在人生的根本上弄对了,然后才能干什么都对,才能有真乐趣!
东方学术之根本
  我常说,中国印度的学术,是要使生命成为智慧的,此意甚重要。我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一书中《我们政治上第二个不通的路——俄国共产党发明的路》那篇文章中曾说:
  “马克思以机械的眼光来解说社会的蜕变改进,我想在欧洲或许适用的。人类比诸其他动物,本来特别见出其能为事先的考虑思量,而有所拣择趋避,——这便是所谓意识。(因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意识甚发达,理智很高。)因此,人类的历史似乎就不应当是机械的。‘机械的’这句话是指意识之先,意识所不及,或意识无容施的。(意识似不能与机械并存,这话是反说,是宾,下面一句才是主。)然我之有生,本非意识的;有生以后,生命本身自然流行,亦几乎是意识无容施的(注意几乎二字);意识为他(生命)用,被他所左右,而不能左右他。单就一点一点上看,似乎是意识作主;但横览社会,纵观历史,而统算起来,意识之用正不出乎无意识,生活上基本的需要,尤其当先(基本需要的范围,是随着文化之进而俱进的。)则看成是机械的,而从经济上握其枢机,推论其必然之势,亦何不可。唯物史观所以说来近理的,大概是这原故罢(这话是(似)主而仍为宾,下面才是主)。然而这只为意识被役于盲目的生命,故只在这圈里转,而不得出耳。使一旦意识之向外用者,还而对于生命本身生其作用,则此圈遂破,不得而限之矣!例如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之产生,便都是超出这唯物史观的圈外了。——中国文化和印度文化有其共同的特点,就是要人的智慧不单向外用,而回返到自家生命上来,使生命成了智慧的,而非智慧为役于生命(这是主)。”
  这点便是中国学术和西洋近代学术的一个分水岭。西洋学术之产生,就是由于智慧向外用。分析观察一切,这就是科学。科学方法最要之点,即是将一切物观化。将现象放在外面,自己站在一边,才能看得清楚。它非排在外面的格式上不行;不然,就失去物观性,而不成其为科学方法了。但在中国与印度则不如此;他正好是掉转过来,不能物观,“物观就不是”了。中国的道家比较儒家是粗浅的;道家所观者虽为内观,但仍为外而非内,现在一般心理学之所谓内省法,与道家不同,但所省者亦仍为外而非内,与道家陷于同一的缺欠中。这话就是说“中西是各走一道”。天下事要紧者在此:要走那条道,就彻底的走那条道,不彻底是不行的。讲科学,不能彻底运用科学方法,则无所谓科学;其他一切做学问做事情都是如此,非彻底不可。彻底了,则底下自然要转弯。你往东去,不能徘徊,走到头自然一定转弯,没有疑问。西医往前走,自然会发见中医,现在则不能容纳中医,就是这个意思。方法只能有一个,不能掺杂调和,掺杂调和就纷乱而无所主。我开头想调和中西医,仔细研究之后才知其不可能,亦即以此。但从科学方法的应用,可以发见哲学的方法,这亦只能期之于将来。下面又说:
  “但这意识的回向生命本身,就个人说,不到一定年龄,即生理心理发达不到相当程度,是不可能的;同样的,就一民族社会说,基础条件不备,即其文化的发达不到相当程度亦是不行。所以东西各民族早期的文化,大抵相去不远,唯物史观均易说明。到得后来,则除欧洲人尚复继续盲目地奔向前去外,东方有智慧的民族,则已转变了方向。其最大的见证,即在经济方面,生产方法不更进步,生产关系不更开展,现出一种留滞盘桓的状态,千年之后,犹无以异乎千年之前,唯物史观家莫能究其故。”
  他之所以盘旋不进,就是因为他的智慧不向外用,他只讲返观内照,这如何能让生产技术进步?在印度遍山遍野几乎都是讲修养的宗教道士,生产技术自必无法进步。下面又说:
  “而在唯物史观家所谓‘上层建筑’的法律、政治及一切精神的生活过程,应视其经济基础为决定者,在东方殊不尽然;有许多处或宁说为从上层支配了下层,较近事实。至于欧洲人之为盲目的前奔,这亦有一大见证,即在其到了工业资本主义时期,经济上的无政府状态,以及破坏最大的欧洲大战所含经济上的机械必然性。总之,若没有以经济为主力而推动演出的欧洲近世史,亦不会有马克思紬绎得唯物史观的理论出来。大体上这理论亦唯于欧洲社会史上可以前后都适用。倘必以此为准据,要普遍地适用于一切民族社会,恐其难通。尤其本此眼光以观测印度文化或中国文化已开发后的社会,是不免笑话的。”
  我们对于唯物史观并非不了解,并且亦只有我们才能替唯物史观找到根本所在;此根本所在即在意识那句话上,乍看意识不是机械,其实它还是机械的,为役于生命。下面又说:
  “更进一层说,仿佛物体自高处下落一样,离地面愈近,速度愈加;欧洲社会到近世晚世以来,其机械性亦愈演愈深。这时节,意识不但无救于其陷入机械之势,而且正为意识作用的发达,愈陷入无法自拔的机械网阱中。使得近世社会日益演成为机械的关系者,举其大要有三:一是经济;二是工业;三是科学。三者各为一有力之因;而尤在社会关系的一切经济化,经济的工业化,工业的科学化,互为连锁因缘以成此局,而归本则在科学。科学者,人类意识发达所开之花。今日一切成了科学化,即无不经意识化。于是就化出了这天罗地网!人类之有意识,自生物学上看是一种解放,却不料乃从意识而作茧自缚也。此皆由意识居于被役用地位之故。然于今更不得自休,只有这样走下去,倒要他彻底才行,彻底自然得到解决。——欧洲问题的解决或者更无他途呢?”
  东方学术的根本,就在拿人的聪明回头来用在生命的本身上。此工夫则以儒家为最彻底,他就是专门去开发你当下的自觉,并无另外的反观内观,他让当下自觉更开大。当下自觉,就是当下的是非好恶痛痒,让这些在当下更切实明白开朗有力,喜欢这个就喜欢这个,不喜欢这个就不喜欢这个,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毫无半点虚假。道家有所观的东西,儒家则只是教你当下不马虎,此即王阳明先生之所谓致良知,亦即真诚之诚,此非反观,而实是反观之最彻底最深者,道家之反观为生理的,而他是心理的,儒家即如此而已。此话许多人都不敢讲,其实就是这样简单。儒家与道家在现在学术界都莫能自明,不能与现代学术接头,我觉得我有一个最大的责任,即为替中国儒家作一个说明,开出一个与现代学术接头的机会。《人心与人生》一书之作,即愿为儒家与现代学术界之间谋一说明,作一讨论。此工作甚难作,盖以明白心理学的人不能明白儒家,明白儒家者又不明白心理学,两者能都明白而又能有所讨论的,这个人现在很难有;我则甚愿努力于斯。
中国文化问题
  《民族文化》月刊要出一本中国文化问题专号,编者向我索稿,刚好我在广西大学讲演《中国文化要义》,似乎无法推辞。但我只有腹稿,顺口去讲是可以的,却尚不敢轻于着笔;仓促之间,尤苦无以报命。现在姑且用《中国文化问题》这样一个题目,将心中一些话,请朋友替我记出来,勉强塞责。内容草率处,请编者和读者原谅。
  一谁认识中国文化?
  谁认识中国文化?过去的中国人,大约不易于认识。因为他处在局中,又缺乏其他不同文化的对照。在当初那时,围绕着中国的一些邻邦外族,原没有我们的文化高明,我们当然就有一种自大的心理。因而中国人几千年来在被近代西洋文化严重打击之前,一直是为这自大心理所蔽的。到了近百年世界大交通以后,与近代西洋文化见面,有了比较对照,似乎可以引生自觉;但又被它严重打击,茫然无措,陷于过分自馁。直到今日,全国有知识的人,若问他中国文化的短处何在,都能说出许许多多;若问他中国文化的长处何在,则不免口嗫嚅而心踌躇了。他至多说中国文化过去的光荣,过去的价值,然而这有什么意义呢?凡为此自馁心理所蔽的人,一样地无法认识中国文化。想要认识中国文化,必须对于人类过去的历史,未来的前途,能有全盘观测,而寻出中国文化在那里面的位置,庶乎于其长短得失才有个分数。然而此岂易言呢!
  以我个人的阅历,似乎外国人(尤其西洋深醇的学者)倒比中国人能认得出中国文化的特异处,能领会中国文化的价值。此其例甚多,且不枚举。至于中国人里面,既不自大,又不自馁,心里较得其平者,非无其人,但多未必能说明其自己所见。虽不能自明其所见,而同他讨论这个问题,是很好的——一定很通达的。这种人的年纪,总要在四十岁以上或其左右。因为他一面得见今日的世界;一面亦赶上看见一点老文化,赶上参加新旧剧烈变化的正好时候。并且在人生欣戚甘苦上多有一些嗜受咀嚼与反省。——这是认识文化所必需,而为年纪在三十以内的人所不容易有的。
  年纪在三十岁以内的人,虽不及有许多老当见识,然而如果他寿命长的话,还有好运气在后边。因为历史的演变,今日正好进于一新阶段。这新阶段即自中国抗战开始,而世界第二次大战亦于此发作。由抗战促进了中国人的自觉,并展开了新中国的前途。而世界二次大战则加紧了人类历史的转变与文化改造,可以从侧面助成对中国文化的认识。中国人今后一天一天将逐渐认出其固有文化的面目,不再“如堕五里雾中”,是没有疑问的;今后世界上人都将晓然于中国文化的精神和在人类文化中的意义,是没有疑问的。
  二怎样认识中国文化?
  我们要认识中国文化,从何入手呢?我们不要搬出古书来讲,亦不要从远远历史说起,正不妨从眼前事实来看。眼前的事实,是抗战四年,而中国依然存在。谁都知道敌人是世界强国,其侵略中国,曾有效十年的准备;而我们呢,则有数十年的内乱,教育落后,经济落后,国防军备,几无可言,只在抗战前国家方才表现统一。以此而论,它征服中国,应当是很容易的。想不到四年之久,依然不能解决,这在我们一面,究竟靠着什么?说一句老实话,……这全靠我们的家业大,就是国家大。只为中国国家大,尽你敌人战必胜,攻必取,却无奈我们退守到西半部来,土地依然甚广,人口依然甚多,资源依然甚富。在敌人已感战线扯得太长,时间拖得过久,力竭精疲,而在我还是可以支撑。试以欧战相比较,大家数数看,欧战不久已亡了多少个国家。有的两三天便亡了,有的几个月便亡了。所有那些亡的国家,其经济政治都比我们进步,却为国小,没有后继,没有退路,便完了。……中国实在太大。平时我们的国大,自己亦不觉得,今天不能不引起注意,因为从这个条件救了我们的命。
  国家大,在今天固然救了我们的命,但过去亦曾害得我们甚苦。我们过去国家好多年不能统一,未尝不是吃亏国家太大。假若中国只像广西一省大,那不早就统一了吗?试想人多地大,就不易得到一个领袖;一个人在小局面里作领袖,未必即能为大局面的领袖。即令他是能行的,亦要待慢慢养成资望才行。一时没有领袖,便一时不能统一。还有人多地大,则感觉迟钝,知觉不灵。比如从前我在北平,广西内部打得不成样子,我同旁人说,旁人竟茫然不知。又如“九一八”我们失去东北四省,这是比敌国约近两倍大的大地方;除了东北人痛苦着急以外,好许多人对此很漠然或忽忘,仿佛不算是一回事。
  试问如此麻木不灵,国事如何能好?还有人少则责任分明,不容推诿,人太多其责任心便轻了。一大家人每每不如一小家庭人振作,就是这个缘故。像中国有几万万人则每人所负责任为几万万分之一,各人皆以为还有其他好多人负责,不必靠我。这样国事如何能好?还有一个人纵然热心大局,无奈局面太大,努力一番,不易生何影响,以致减少兴趣,或没有勇气,其结果亦是使国事不易弄好。
  “国大”这一桩事实,它给我们很大好处,也给我们很多坏处;能为祸,亦能为福。关系既深且大,所以很值得考虑和追问。中国为什么能这般大?我想这是中国文化结果之一面;要认识中国文化,便可从这里入手研究。在柳贻徵先生所著的《中国文化史》上提出三个问题:第一,中国幅员之广,世无其匹,试问前人所以开拓这样大的局面,所以维持这个大局面者,果由何道?第二,中国开化甚早,绵延至今,历史最为悠久;即史籍之富,亦世界未有。试问这又由何道?第三,中国种族复杂,至可惊异,即以汉族言之,所吸收同化者,无虑百数,至今泯然皆相忘。试问其容纳沟通又由何道?我想柳先生指出的三大问题,我们若能求得明白满意的解答,则中国文化的内容要义,不难得到了。
  在柳先生指出的问题之外,我还可以指出其更奇怪的一点。就是从上面三个问题看,不能不说中国文化具有非常伟大的力量。但这伟大的力量是什么呢?那是很奇怪的,当我们仔细按下去,又好像没有力量。普通我们晓得有三种力量:一,知识——英国人有句话:“知识即是强力。”但中国人并不以知识见长,因为中国缺乏科学。真确有效用的科学,尚在西洋人。二,经济——这个力量最大,人人皆知。可是中国人并不善于发财,同时并很轻视它,所以老守在农业上;讲到工商业,非其所长。三,军事政治——这个力量之有效,比上两个更易表现;而中国于此亦并不强。尤其代表中国文化的汉族,不以军事见长的。政治能力固不低,却亦偏于消极放任无为,缺乏组织力。因此一面看去中国人的的确确是没有力量,但一面又明明白白有很大的力量。这不是很奇怪吗?你若能对此有圆满的解答时,你一定认识中国文化了。
  三两大问题有待宣白
  当真要认识中国文化,必有待于两大问题之宣白。一,中国社会史上文化盘旋不进的问题。二,人类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
  前一个问题亦就是有些人争论的中国社会是封建社会呢或不是?中国何故总不进于资本社会?前几年所谓中国社会史论战,对此问题费力气不少,并无所宣白。但此问题将来若不能大白于世,则中国文化终是一个谜。我对于此问题虽有一点主见和判断,如:
  一、不认中国社会在封建社会资本社会范畴之内,而认中国文化与西洋文化是各走一路,其彼此之差,可作流派观,不可作阶梯观。
  二、不认中国是开化早而进步慢,而认中国在末后一两千年已人于盘旋不进状态。中国文化,“与其说迟慢落后,不如说为误入歧途。凡以中国为未进于科学者,昧矣!谬矣!中国已不能进于科学。凡以中国为未进于德谟克拉西者,昧矣!谬矣!中国已不能进于德谟克拉西。同样之理,其以中国未进于资本主义者,昧矣!谬矣!中国已不能进于资本主义”,——此为十年前写的《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中的几句话,亦为二十年前写《东西文化及其哲学》时所既有的见解,至今未变。
  三、曾指出:此其所以盘旋不进者,盖有一种交相牵掣的形势在内。——具见《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收人全集卷五——编者)。
  四、判定中国文化是人类文化的早熟。——具见《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等书。
  五、以“伦理本位,职业分立”来说明中国社会构造之特殊——具见《乡村建设理论》一书(见全集卷二——编者)。
  但这些实在不够的很。亡友卢瀚拟著《家族论》一书以阐明中国社会史,颇有价值,惜书未成而身故。我将来能不能替他完成这书,今不敢言。尚盼多有人尽力于此问题的研究,以期此问题有宣白之一日。
  后一个问题在学术上是一个更艰深的问题,在认识中国文化上亦是一个更根本的问题。何以说这个问题艰深呢?因现在学术界上似乎对任何一事一物的研究,都比对“人”的研究有头绪有成绩。换句话说,人类今日的知识的确是丰富了。独于自知则不足。以“人”为对象而致其研究的就是心理学;心理学在今日学术中似最幼稚。旁的学术差不多都上了轨道,继续前人的研究,天天在进步中。心理学则前人的研究、每被后人扬弃,不见继续进步之象。而且同时各立门户,派别甚多。甚至此项学问到底应当研究什么(是意识、是行为、或其他)?此项学问到底如何研究法(即方法问题)?尚在莫衷一是。因此除了从生物的研究和从生理的研究得到一些关于“人”的知识外,人类对他自己所知甚少。可见这是一个很深的问题。
  何以说这在认识中国文化上是一更根本的问题呢?因为照我所见,中国文化的特征在人类理性开发的早(说见后);而理性则是人类的特征(人类之所以为人类者)。中国古人对于人类文化最大贡献即在认识了人类之所以为人,得以有这种根于人类理性而发育成的文化(惜其发育有所限而不完全)。不过中国古人虽对于人类有甚深的了解,但他缺乏科学哲学的凭藉,却莫能说明。必待今天的学术界(或今后的学术界)使此问题大白于世,然后大家方能从根底上认识中国文化。
  我从前对于人类心理认识不足,只见得意识是人类生命的工具,不是人类行为的源泉,实为无足重要的一面;重要的在其相反的一面,即无意识不自觉的一面。同时看见克鲁泡特金说互助是动物以至人类的本能;英国罗素提出了冲动,美国麦独孤提出了本能,奥国弗洛德提出了潜意识,诸于此类,好多人正在发挥的意思,与我所见适相投合。于是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杂取诸家之说以为依据,来说明儒家的伦理思想。而不晓得他们多半是与儒家不相容的;他们彼此间也有许多冲突的。总而言之,我对于人类心理认识不足,而儒家却有其心理学,所有孔孟说的许多话,都是或隐或显地指着那个而说,或远或近地根据着那个而说,我当时皆未能发现。民国十一年以后,渐渐悔悟,直到十五年新见解始略略成熟,准备写一本《人心与人生》问世。然迁延至今,仅有腹稿和笔记纲领,未曾属文。我窃自信此书若成,对于这一大问题,是可以有所宣白的。在我这一生,一定要完成这工作。同时仍盼望多有人对此作研究工夫,使这艰深且根本的问题,得以更加宣白。
  四中国文化的特征
  中国文化的特征是什么?照我所见,其特征是在人类理性开发的早。
  何谓理性?通常我们用理性这一词和用理智这一词是无甚分别的;但我在这里则有意将它分开;理智在人类心理上属于知的一面;而理性则属于情的一面。近代西洋人发达了理智,而中国人早早发达了理性。
  从前的中国人常爱说“读书明理”一句话。当然在西洋亦有许多书,里面所讲亦有许多理,但是彼此所谓理,却是两回事。中国人读书明理之“理”是人世间许多情理;如父慈子孝公平信实等类。而西洋书里面所讲多是数理论理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之理,我们浑称之曰物理。情理存于主观,而物理则属于客观。人类所以能明白许多情理,由于理性;人类所以能明白许多物理,由于理智。
  我常说:“人类之所以可贵,就在他具一副太容易错误的才能”,因为动物几乎不会错误了,且亦不负错误责任。人类之错误,亦分有两种:一种是知识方面的错误,一种是行为方面的错误。人类为了第一种错误而发生的纷争及惨祸,远不如为了第二种错误之严重。譬如今天世界大战,追源祸始,其远原盖在西洋人理智方面好奇心发达,使物理上成就极多,而理性方面向上心少所开发(这是先为宗教所蔽,后为功利主义所误),以致情理上涵养不足;尽你第一种错误少,无奈第二种错误多,就不能不陷于人类自己毁灭之中了。对照言之,中国人的好奇心不如西洋,而向上心多所开发,对于第二种错误,时时互以责于人,有时亦内以讼诸己;对于情理的涵养较切,“从之则坦然泰然,怡然自得而殊不见其所得;违之则歉恨不安,仿佛若有所失而殊不见其所失”(引用旧文)。其所偏胜与不足既别为一面,其所食之果,当然亦在另一面。吾人都已知道,不必细说。
  如此读者可以明白,中国儒家可称为理性主义,但与欧洲大陆派的理性主义非一事。我今用理性一词,既专有所指,与通常理性理智混用者不同,故不得不分别对照以说明之如上。
  所谓中国人理性开发的早,又何谓呢?盖人类固是理性的动物,而理性之在人类,却要渐次开发的。就个体生命说,理性的开发要随年龄和身体发育生理与心理成熟而来;就社会生命说,便是要慢慢随着经济的进步及其他文化条件而开展的。所谓理性在中国社会开发的早,即因其时候尚不到,条件尚不够,而理性竟得很大的开发。说他开发早,倒不是称扬颂美的话,而是确指其不合时宜。
  以上将何谓理性,何谓理性开发的早,都解释了。至于何以说人类理性开发的早是中国文化的特征?则现在不能讲,必待将来写成专书。现在我只将此结论说给大家,并请大家注意。你要认识中国文化,必须求得中国文化特征之所在。所谓特征,是说其他文化所缺乏或不显著的,而在中国文化里却处处见出来,即从这一点上得以说明中国文化的一切。凡不能把握这一点的人,则中国文化一词,在他口里只是一句空话而已,或者其中包罗许许多多事物而没有一贯的意义。
  五中国本位文化问题
  前几年上海有十教授提出中国本位文化的主张。其宣言原文今不在手边,其大意是说:中国人要建造中国本位的文化,不能一切随着旁人走而失掉自己。此其用心,不能算错,而实不必要的。我怕大家误听了他们的话,并且误以为我是同情他们的,所以要在此略为辩明几句。
  一般人最大错误,是只看见中国不及西洋的一面,而不知中国尚有高过西洋的一面,以致充满了“落后”“不进步”的感想。须知若是单纯的不及不进步便是幼稚。然而中国文化实在是成熟的,不是幼稚的。——这凡是有学问的人都见得到的,请你切记。因为中国不是幼稚,不是单纯的不进步,所以不必害怕变成人家一样,失去一切固有。假如中国方幼稚,西洋已成熟,从幼稚段必到成熟段,即是中国必然进于西洋,那末却危险了。然而不是。
  中国人有些特长亦有些特短,这许多特短不在他不进步的范围内,而是随着其特长来的。中国必须在好多地方求进步,而建设其新经济新政治以及一切。然而当其进步建设之时,处处离不开他的特长特短问题,他一定要通过了这些特长特短乃能完成其新建设。新建设既然具有如此背景和个性在内,当然是中国本位的,不成问题。
  从前罗素曾为宝爱中国文化上之精神,主张中国人解决中国政治问题经济问题时,切不可损害其固有文化(语见罗素著《中国之问题》一书)。我在《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书内时为辩明云:
  罗素以为政治经济文化三问题中,必先文化问题;其言虽是,其计则左。中国问题原来是浑整之一个问题,其曰三问题者分别自三面看之耳。此问题中苟其一面得通,其他皆通;不然则一切皆不通。中国之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天然的不能外于其固有文化所演成之社会事实,所陶养之民族精神,而得解决;此不必虑,亦不待言者。吾人但于此政治经济之实际问题上求其如何作得通,则文化问题殆有不必别作研究者,倘先悬一不损及文化之限定,而文化为物最虚渺,则一切讨论皆将窒碍,陷于落空,问题或转不得解决矣。
  我从来研究中国问题,初未尝注意有所谓文化问题者。我注意到文化问题,是在研究实验(在河南山东乡村社会中作实验)新政治新经济的建设,才发现的。以前亦未尝不想到,但至此才亲切的发现;发现之后,亦不于政治经济以外别作一问题去研究它。我相信这态度是对的。
  录自《民族文化》(月刊),1941年5月。
  《漱溟最近之录》1——8页,1944年5月,中华正气出版社。
中国文化的两大特征
  (一)
  昨天所谈“中国文化中的民主问题”,其中一层一层多有待于解说。今天即进行此工作,题目虽换,其实仍是赓续前文。
  有人看了我说:“中国文化自古富于民主精神,但政治上则不足”的话,一定发生许多疑问。例如:
  一、民主这一名词在中国文化中的发见沿用,好像是近几十年受西洋潮流影响而来。如何可以说中国自古便富于民主精神呢?
  二、民主即在西洋亦是所谓近代潮流,其制度之出现,在推翻封建制度之后。如何可以说中国有之自古?
  三、政治是生活中之一方面,亦就是文化中一方面。生活是整个的,文化亦有其整个性。假如政治上不民主,而说文化中富于民主精神,不是有些说不通吗?
  如此之类,一定很多,一定笑我是专门作“中外古今”八股的。莫忙,莫忙,且容我道来。
  如果承认前天我解释民主的话不错,我就根据着再来说。先说政治。虽然中国在政治上民主不足,其实自古以来亦就了不起;例如古语中: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视其民如草芥,则民视其君如寇仇。”
  “抚我则后,虐我则仇。”
  试问这于民主精神的前四点(承认旁人,平等,讲理,尊重多数)为何等之发挥高扬?简直可以吓倒人!然而却是中国古典中论政治的话,并且这类话尽多。到明末黄黎洲先生著《明夷待访录》,更畅发其义,明彻非常,为清末民主革命运动者所爱诵。然而黎洲先生却是纯粹儒家,一秉孔孟之传(著《明儒学案》),没受其他外来影响。谁能否认中国自古便富于民主精神呢?
  我并且告诉你:中国早讲民主,没曾受外来影响;倒是西洋近代的民主潮流确曾受了中国影响!我的西文不行,更未出洋留学,不能直接考证西籍,多所阐论。广西大学史学教授阎宗临先生,留欧十余年,曾为我证说甚多。他有一篇论文发表,可惜不在我手边。其中特就法国福禄特尔(Voltaire)孟德斯鸡两人,堪称近世启蒙运动民主潮流之原动力者的思想来源,指出完全是受自中国。又闻广东中山大学史学教授朱谦之先生,有一本著作,专证述西洋近代思想学术如何如何受中国影响。朱君亦我熟人,惜多年未见,不闻其详。我虽知识甚陋,然而正不乏有博学之人可以指出此史实来。
  既称政治上民主不足的中国人,而其政治上民主思想乃竟如此前进彻底;岂不可怪?中国人的政治生活,一直到今天还不得民主,而其民主主义乃早在数千年前;岂不可怪?怪哉!怪哉!好些见闻不广思路不深的朋友,要呼出了。
  我请你不要忘记我的话。我不曾说过了吗——
  民主精神中国有之自古。——这是一点。中国人意境高,理解高。民主精神有在他的意识上,与西洋人建筑在行动习惯上者不同。——这又是一点。
  中国文化原是一古代文化,其精华都在古,而不在今,与西洋文化总是花样翻新,后来居上者不同。你一定要信历史车轮愈进愈前,不许他古胜于今,是不行的。又中国人是心理的民族,而西洋人则是身体的民族。——这是我杜撰的名言,你不要笑。习惯是身体与环境之间的产物,而心理有时能超越环境。你决定要信唯物史观,政治伦理是上层建筑,意识是被决定的,种种。那亦行不通。你须要打破成见,彻底考察中外事实。
  我前说,中国文化自古富于民主精神,而政治上则不足。其不足之故,除了上面所谈中国人能说不能行(此亦有故,后详)一点外,主要还是为了缺乏政治。这一点是中国历史上政治不够民主,乃至今天民主政治不得成功实现的有力原因。——这就快讨论到本题。
  何谓缺乏政治?就是缺乏国家生活(前天说过);何谓国家生活?国家生活,是人类生活中最强大的团体生活。中国人的社会生活,最缺乏团体组织,尤其是强大的团体;特别在国家生活上是消极的(昨天说过)。这一缺欠,这一消极,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征。
  要证明中国之缺乏政治,可用历史上两三个有名故事来说。一个是西汉时曹参为相,饮酒不治事。惠帝着急,使他的儿子从旁问他。他打他儿子一顿,说你懂甚么!惠帝自己对他说,是我要他问的。参顿首谢,说你(惠帝)不如高祖,我不如萧何;我们都照旧规,何必多事呢?一个是汲黯为东海太守,好清静,又多病,卧阁内不出,而东海大治。后拜淮阳太守,皇帝就说,请你卧而治之。一个是宋时李沆为相,凡上书陈利害者,投之瓮中,未尝启视,满则焚之。天下大治,时称圣相。我想这种“睡觉政治”,怕是西洋人没法了解的吧!
  明儒吕新吾先生(坤)是有名的地方政治家,在山西有很好的治绩,又有著作。其《治道篇》中说:为政之道以不扰为安,以不取为与,以不害为利,以行所无事为兴废起敝。几千年中国政治上的消极无为主义,发挥的透彻无比,真是中国政治上的名言宝训。然而今天的人,又如何能懂呢?
  户籍地籍是国家行政上万事不可少的基本条件。独在中国国家到今天还是一塌糊涂(虽然我们发明甚早),谁亦说不清中国究竟有多少人民,多少土地。这亦是缺乏政治的一个好证。
  好了,不必多说了。我尝说一句话:在中国文化中,吾人所见者,是不要政治的政治,不像国家的国家(见鄙著《乡村建设理论》)。你要想明白他为何不要政治,你必须先明白他的不像国家(不能放他在一般国家的范畴中)。
  国家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最强大的团体组织。我们要说明中国人缺乏国家生活,必先从中国人缺乏团体生活说起。——明天就将着重这点来谈。
  今天所谈,暂止于此,而中国文化的两大特征都是什么东西,尚未说出,似不甚好。特地说了出来,就是:
  人类理性开发甚早;——这是一大特征。
  缺乏团体组织的生活;——这又是一大特征。
  我从来论中国文化,只讲一大特征,并无两大特征之说。今日有意双举,是为了解答“中国文化中的民主问题”之方便。试看后文自明。
  在今天所谈的话里面,我恐读者或多猜想,特地声明两点:
  一点是绝没有赞成政治上消极无为主义之意;
  一点是中国之缺乏政治,不可认为就是黄老哲学思想的结果。
  (二)
  我现在为要指出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缺乏团体组织(简称中国人缺乏团体生活)这一事实:我愿请问读者大家一个问题。就是:大家平常听到人谈论中国民族性的缺点,以那一缺点为最多?又进一层问:被人谈论最多的这一缺点,究竟由何而来?——请读者想一想看。
  读者如转以问我,则据我所听到的,以指说中国人“自私”的最多(即不是自私二字,亦其类似者)。不知读者是否有同感?我列举一些例证如下:
  一、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以“私”字列为中国四大病(贫、愚、弱、私)之一,从而有其四大教育(生计、文艺、卫生、公民),将以公民教育治私。如果不是综合很多人的意见,断不会被采用到教育家的一个大团体,为其教育政策。
  二、四十年前梁任公先生著《新民说》曾严重地透辟地指出中国人有私德而无公德。
  三、“中国人是一盘散沙”——这是人之恒言。
  四、“中国人没有三人以上的团体,没有五分钟以上的热气”——这亦是人之恒言。
  五、美国明恩溥,著有《中国民族性》一书,为西人最早对于此问题作详尽讨论者。其中即指有私无公,为特点之一。
  六、又有美国朋友说一句幽默的话:一个中国人是顶聪明的,而两个中国人就是愚笨的(意指不能合作)。
  如此比类,列举起来没有完,不必列了。究竟中国人为什么有此缺点?还望有心人研究一研究。
  我更愿指出一个事实请大家注意。就是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中,“家”的地位大重特重,为任何地方社会所没有,尤与西洋人相反(西洋人的“家”是关系很轻的)。凡人有夫妇有父子,就有家;谁能没有家?家既是古今中外都要有的,何以中国人仿佛独有其“家”?自然,工商业社会打破家庭,农业社会维繁了家庭,亦事理所有。但并不能完全解答这一疑问。还望有心人研究一研究。
  老实说,我是反对骂中国人自私的。我们应当想一想:中国人的自私是从那里来的呢?难道说,从中国人血里带来的么?我不相信有先天的自私性!这亦完全不科学。我们还要考量一下,自私性就是缺乏社会性,而人类则是社会的动物,他生活的发展,生命的维持,都要靠社会。如果中国民族当真缺乏社会性,他能生存到今天吗?他的历史能如此光荣而悠久吗?他能疆土日广,成为世界所少有的广土众民的国家吗?这明明是说不通的事。
  随便就骂中国人自私,全是未假思索之言,我深深痛恨。中国若自私,中国人早就完了,安得尚有今日?中国民族以其独创的文化,维持其相当独立的民族生命,维持到今天,试问世界上还有第二份吗?岂可这样糟蹋中国人!
  那么,所有前面引证的话难道都是错误?这亦不然。照我所见,可分四层说:
  一、中国人确有近于“自私”的那种习惯;这是后天的,是从中国社会结构的影响,让他如此。如心理学上所说刺激反应的那个道理。而非中国人生来这样。
  二、中国社会自来有其特殊结构,不与他方社会同。从正面说,我常用“伦理本位”一词以示与西洋之颠倒于个人本位社会本位者不同;又用“职业分途”一词以示与西洋阶级对立者不同。从负面来说,便是缺乏团体生活。
  三、这近于“自私”的习惯,并不纯是一种不良的习惯。他在彼时彼地很合用,而在此时此地却不行。今正当整个社会翻天覆地大改造之际,其合用之处不得发挥,而不行之处则暴露无遗,于是遂为人所指摘。这指摘从矫正锢习来说,亦不可少。
  四、论到公私二字,只是中西人表见的各有不同。从一处看,中国人不如西洋人之公;但从另一处看,西洋人又不如中国人之公。俟后再指出来。
  让我说一句直截了当的话,中国人的生活重心靠“家”;而外国人的生活重心靠“团体”。这是分异之由。我尝作二图表示之。(见下页)
  大家都知道西洋近代个人主义的抬头,自由主义盛行。他们何为而如此?这全从其集体生活中过强若干的反动而来。西洋人始终过得是集团生活;不过从前的集团是宗教教会,后来的集团是民族国家。在从前每一个人都是某一教会里的一个人,如同现在都是属某一国的一个人一样。所谓个人实从团体反映而见;所谓个人主义实对团体主义(或社会主义)而言。他们虽始终是集体生活,在从前则团体过强,个人分量太轻;到近代则个人在团体中的地位增高,分量加重,仿佛成了个人本位的社会。最近二十年来,他们又感觉到个人的抬头妨碍社会,自由主义流弊太多,复翻转来讲团体最高主义,企图造成一社会本位的社会。自中古到近代,自近代到最近,始终在团体与个人,个人与团体,一高一低,一轻一重之间,翻覆不已。但所有这些问题或主义,在中国旧社会里的人,都是不能了解的。因为他根本缺乏集团生活,亦就无从映现出个人问题。这两端俱非他所有,他所有的恰好是中间一回事;那就是伦理关系。伦理关系始于家庭。家庭在中国人生活里关系特重,人人皆知。按理说,是人类都有夫妇,父子,即都有家庭;何为而中国人的家庭特重?家庭诚非中国人所独有;而以缺乏集团生活,团体与个人的关系轻松若无物,家庭关系就特别显露出来,像西洋人从前的宗教,后来的国家,在我们都是没有的。中国的宗教不像宗教,或原不是宗教;中国的国家不像国家,或原不是国家。此其分析殊非片言能尽,然他们那一种放任精神,可不待言而共晓。松于此者紧于彼,此处显则彼处隐,一轻一重,为主为宾,两方社会对照,虽其分别都不是绝对的,然趋向根本不同。
  (三)
  大前天我作了两个比较图,希望大家细想一想,对不对。我今天再将中西人的社会生活作几点的比较对照:
  一:甲、西洋社会中人和人的关系是硬性的,机械的;
  乙、中国社会中人和人的关系是软性的,活动的。
  二:甲、西洋社会中人和人之间常见出彼此相对之势;
  乙、中国社会中人和人之间常见出彼此相与之情。
  三:甲、西洋社会生活中讲法(或纪律)不讲情;
  乙、中国社会生活中喜欢斟酌情理情面,而纪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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