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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_2 托马斯·哈代(英)
他弄到的几本书都是陈旧的德尔芬版,因为早已过时,由新版取而代之,所以不值钱。不过对懒学生是坏事,对他却有好处,这话也说到家了。这个走村串户、独来独往的送面包的伙计,把书边上的批注细心盖住,不遇上句子结构方面的难题,决不移开看,其情形正类似路上过来一位同好或老师,他就恭身请教。单凭这种粗疏而又简便的方法,裘德固然没什么机会当上学者,不过他到底按自己的愿望人了门,慢慢做到心领神会。
正当他全神贯注念那些古书(它们以前大概早经墓中人翻过了),瘦骨嶙峋的老马也一心当班的时候,只听得一位老太婆大声喊,“送面包的,今儿两个,把这个退给你。”一下子把沉浸在戴多的悲痛①中的裘德惊醒过来了。
①《颂歌》为贺拉斯所作。
好多行人和别的人常常碰到他,他却没看见他们。前后左右的居民对他这种把干活儿跟开心玩儿(在他们眼里,念书就是开心玩儿)结合起来的驾车方式开始议论起来了,因为这样于他自己也许挺方便,可是对同一条路上来往的行人就不安全了,因此引发了群情不满,附近地方有位居民向当地警察报告,说不得允许面包房的孩子一边赶车,一边念书;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把他抓起来,送到阿尔夫瑞顿警察所,尽到警员应有的责任;并且要对他在路上危害治安行为课以罚款,云云。警察只好躲在一边,等着裘德,总算有一大把他一举擒获,对他予以警诫。
裘德凌晨三点就得起床,催好烘炉的火,把面和好了,做好当天稍晚点要分送的面包,所以他只好头天晚上先发面,再睡觉。要是他没法在路上读古典著作,那他就根本学不成了。在这样情势的逼迫之下,他唯一办得到的事,就是一路上留神,东张西望,万一远处有了人影,特别是警察,就赶快把书掖起来。警察那边呢,倒也做到了官家的公平合理,没有想方设法去阻截裘德的面包车,因为遇上危险的主要还是裘德自己,所以他每当看到发白的篷子一在树篱高头露出来,就自动朝另一个方向开步走了。
福来渐渐长大,到现在快十六岁了。有一天在回家路上,正似懂非懂地念着《颂歌》①,无意中发觉自己原来正擦着栋房子旁边的高丘的地势很高的边缘一带过去。天光有异,也正因觉察到这个变化,他才抬起头来看。只见夕阳西下之际,一轮圆月正从相对方向的密林上空升起。那首诗把他浸润得如此之深,几年前那次使他跪在梯子上的感情冲动重又油然而生。他勒住马,下了车,四顾无人,就把书打开了,跪在了路边土堆上。他先是转过身来,面朝光明女神,她好像既温和、又带着批评意味地注视着他这会儿的一举一动;他随又转身对着那个渐渐隐没的光球,开始大声念起来:
①希腊神话中菲波斯是太阳神,即阿波罗。罗马神话中戴亚娜是月亮和狩猎女神。参见99页注。
菲波斯和林中女王戴亚娜啊!①
①古代罗马人信奉原始的多神教,并受古代希腊多神教影响(诸神见于庙宇、祭典、史诗、诗歌等)。基督教兴起并广泛传播,成为欧洲许多国家的主要宗教后,便视希腊、罗马多神教为异教,其文学为异教文学,而异教文学作品大都充满激情,神性与人性合一,与基督教教义相左。基督教与异教精神的冲突在本书中占有重要地位。
马静静站着,直到他把颂歌读完;他因为受到多神教的幻念的强大有力的支配,一时间朗诵不已;倘若平时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断乎不会一时兴起,如此宣泄自己的感情。
到家后,他陷入了沉思:他怎么会有这样荒诞不经、不论是先天固有的还是后天儒染的迷信,以致干出来这等事呢?他发愿要当上学者,退一步也要做基督教神职人员,又怎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忘乎所以,导致了有悖常识和习俗的背教行为呢?原来这是他一味耽读异教徒著作的结果啊。他越往下想,越认定自己的确是用志不专,信教不诚,所以才如此不胜矛盾。他对自己究竟能不能为追求终生目标的实现,慎择与之完全适宜的书籍,开始发生怀疑。看来异教文学与基督堂的学院(石头也记载着教会种种动人事迹)之间断乎没有调和的余地啊①。
①爱奥尼语是古希腊语中一种方言。早期希腊的诗作如荷马、萨芙等作品都以这种方言写成。
想到最后,他终于下了个定论:他在读书的狂热中产生了一种对一个基督教的信徒来说绝对无益的情感。他涉猎过克拉克版的《荷马诗集》,对希腊文原本的《新约全书》却根本没下过工夫,尽管他已经用邮寄方式,从一家旧书店买到一本。结果他决定搁置眼下已经熟谙的爱奥尼语①,转而学一种新的希腊方言,此后很长一个时期,他把阅读几乎完全限于格莱斯巴赫编订的《福音》和《使徒书》②。不仅如此,有一天他去阿尔夫瑞顿,在书店里恰好发现几卷神父文集③,是当地一位破产的牧师遗留的,从此他得以接触早期基督教会领袖的著作。
①实指希腊文原本《新约全书》。
②早期基督教作家写的文章,经英国国教认定为必读者。
③《伊利亚德》是古代希腊史诗,共二十四卷,传由荷马于公元前700年编集而成。下文所述均系诗中重大情节。
他原来的癖好改变之后还有一个结果,就是逢到礼拜天必到邻近所有教堂瞻仰,细心解读十五世纪铜版和墓碑上的拉丁铭文。其中一次朝拜过程中,他幸遇一位背驼了的、智慧非凡的老太婆,凡是能弄到手的书,她就非一一读过不可。她给他讲了更多的有关那座具启智之灵光和集学问之大成的城市的动人心弦的魅力。他听过之后,越发矢志不移,必求到那地方而后已。
但是他到那座城市又怎样生活呢?眼下他一点进项也没有,他既没有一手手艺,也没有体面的或固定的职业,以维持生计,便于他日后从事或许要延续好多年的精神劳动。
城市里的居民不可或缺的东西是哪些?吃饭、穿衣和住房。第一类活儿是给人做饭,肯定收入菲薄;第二类活儿是给人做衣服,他一想就倒胃口;第三类生活必需品,他倒挺中意,想于。反正城里头得盖房子,他就学这一行好了。他想到了那位从未有一面之缘的姑父,表姊妹苏珊娜的父亲,他是做教会金属圣物的工匠。裘德也有个奇想,要学到中古时期用各种材料制作器物的工艺。他要是步姑父后尘,一时把工夫花在装学问家灵魂的壳子一类东西上,想来出不了什么大纸漏吧。
金属材料一时还找不到,他弄到些小块易切石,乘每次半个钟头的空闲,就到自己的教区的教堂去模刻柱顶和柱头,作为学手艺的第一步,至于读书做学问暂时先放一放。
阿尔夫瑞顿有个没名气的石匠,裘德一给姑婆的面包生意找到自己的替工,就上他那儿去打杂,只拿一点点工钱。不过在那儿总算有机会学到练到基本功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在同一地方的一家教堂营造商那儿找到差使,在建筑师指导下,为周围几座乡村教堂修复颓圮的石造物,由此把本事练出来了。
他当然没忘他学这门手艺无非做暂时糊口之计,他还要为将来伟大的事业做准备,而且自命不凡,堪当如此重任;不过对眼下求个职业,他的确也兴味浓厚。每个礼拜干活儿那几天,他住在镇上自己的地方;逢礼拜六晚上就回马利格林。就这样他到了十九岁,又过了十九岁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6节
在他的生活值得纪念的这段日子中间,有个礼拜六下午,四点钟光景,他从阿尔夫瑞顿回马利格林。长夏中间此时正值天气晴好、温煦、轻柔,他背着工具篓子走路,大小凿子相互撞击,叮叮作响。因为是周末,他下工早,绕道出了镇子。这条路他平时不大走,这回是奉姑婆之命,前往水芹峪附近的磨坊替她办件事。
他心花怒放。他仿佛看到一两年后通向基督堂的安适稳定的生活,敲响那儿一座他梦寐以求的学术堡垒大门的道路已经在望。眼下他当然也可以凭某种身份到那儿去。但是他宁可等到他手头宽裕到可以使他信心更足的时候再走进那座城市。一想到他到现在达到的成就,他心里暖烘烘的,感到浑身发热。走着走着,他不时左瞧瞧,右望望,像要弄清楚路旁篱外乡下什么景况;不过他实际上没看到什么,因为这只是他不忙时候养成的走路习惯,这会儿又重复一回罢了。他真正念念不忘的是怎样评价他在学习方面的进步。
“我现在已经具备普通学生阅读一般古典作品的能力了,特别是拉丁文写的。”确实不错,裘德运用这种语言已经达到相当纯熟的程度,每当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为了解闷,就用这种语言流利自如地进行想象中的对话。
“《伊利亚德》①好多段落,我已经很熟啦,像第九卷里头菲尼克斯的演说词。第十四卷里头赫克特同阿贾克斯的对战、第十八卷里头阿喀琉斯没有披挂就上阵和上苍赐给他甲胄。第二十三卷里葬礼上竞技的场面,在这些之外,我还念了整整两卷呢。我对赫西奥德下过些工夫,修昔底得斯②的东西也略有所知了;希腊文《新约》学了好多,……我倒希望希腊文就一种方言才好咧。”
①赫西奥德(约公元前八世纪),古代希腊诗人,著有诗集《工作与时日》等。修昔底得斯(约公元前460一约公元前400),雅典历史学家,著有《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②欧几里德(约公元前三世纪),希腊数学家,平面几何奠基人,著有《几何初步》,现存十三卷。
“我也学了点数学,包括欧几里德①的前声卷。第十一、十二卷;代数学到一次方程式。”
①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罗马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仅存三十五卷。塔西陀(约55-约120),罗马历史家,著有《关于演说家的对话》、《日耳曼志》、《历史》、《年代纪》等。希罗多德斯(约公元前485-约公元前425),希腊历史学家,“历史之父”,著有《历史》,记述希腊与波斯战争。埃斯库洛斯(约公元前525-约公元前456)和索福克勒斯(约公元前496-约公元前406),古代希腊的诗剧作家。阿里斯多芬(约公元前450约公元前385),雅典喜剧作家,著有《武士》、《云》、《蛙》等。
“神父文集也略有所窥,还多少知道点罗马史和英国史。”
“这些东西还只能算开了个头。在这地方搞书这么难,我不会再有很大进步啦。所以我一定得集中所有精力,想尽办法进基督堂才行啊。一住到那儿,凭着我能得到的指教,我就会进步得非常之快,再一比,我现在这么点知识,简直就是幼稚无知啦。我一定要存钱,非存不可。总会有一所学院对我敞开大门吧——会欢迎我这个它这会儿不屑一顾的人吧,为这个欢迎,哪怕等上二十年,我也干啊。”
“我不当上神学博士,决不罢休。”
于是他把梦接着做下去,想着他怎么过一种纯洁无瑕、精力焕发、贤明谨慎的生活,后来居然当上了主教。他将要给世人树立何等了不起的榜样啊!如果他每年进项是五千英镑,他将通过不同方式捐出四千五百镑,剩下的(归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可是他转念一想,又觉着想当主教,未免太不自量了。他还是把自己定位在副主教席位上为好。也许在副主教任上,他也能跟主教一样仁爱为怀、博学强识、益世济人呢。不过他想过来想过去,又回到当主教上来了。
“一在基督堂住定了,我就要念在这儿没法搞到的书:李维、塔西陀、希罗多得斯。埃斯库洛斯、索福克勒斯、阿里斯多芬①——”
①欧里庇得斯(约公元前480公元前406),古代希腊的诗剧作家。柏拉图(约公元前428一约公元前348),希腊哲学家,著有树话利等书。亚里士多德已见《跋》5页注。他尚著有《伦理学》、《政治论》等。卢克莱修(约公元前99-公元前55),罗马哲学家和诗人,著有哲学诗《物性论》。埃皮克泰土斯(约50-120),罗马斯多噶派哲学家,其言论由弟子笔录成书。塞尼加(约公元前4-公元65),罗马演说家、政治家和哲学家,他写过《给路奇乌斯的伦理书信》等一些哲学论文,以及古典题材的悲剧九部。安托尼奴斯(121-180),指马库斯-奥瑞里乌斯-安托尼奴斯,他是罗马皇帝安托尼奴斯-庇乌斯之侄、婿和继子,继庇乌斯为皇帝,同时是斯多噶派哲学家,著有十二卷《沉思录》。
“哈,哈,哈,别装熊啦!”这是从树篱另一面传出来的很小的说话声音,但是他没理会,继续往下想:
“——欧里庇得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卢克莱修、埃皮克泰土斯、塞尼加。安托尼奴斯①。然后要透彻了解别的著作,要熟读神父文集,要通晓比德和教会史②,要懂点希伯来文——我到现在才认得几个字母——”
①比德(672?-735),英国僧侣和历史学家,著有《英国人教会史》。
②罗马神话:维司塔是女灶神,由贞女祭司侍奉,她们是国灶的守护者。
“别装熊啦!”
“不过我能下苦功夫。感谢上帝啊,我生来就有换而不舍的精神,取之不尽的力量。是啊,正是这样的精神和力量告诉我,基督堂必将成为我的母校,我必将是她的爱子,她必将对我满心钟爱、提携扶抱啊!”
裘德这样深思冥想着自己前程上的种种变化,不知不觉地脚步就放慢了,随后屏息而立,一动不动,目注地面,仿佛那儿有盏神灯大放光芒,照亮了他的“前途”。突然什么东西一下子猛打在他耳朵上,他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一块又软又凉的东西打中了他,落在他脚跟前。
他一眼就瞧出来是什么玩意儿——一块肉,是闹猪身上那个形状独特的部分,乡下人用这玩意儿给靴子上油,此外它毫无用处。猪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因为北维塞克斯一些地区大量饲养肥猪。
树篱另一面是条小河,他这才头一回弄明白,搅了他梦想的轻微的说话声和笑声原来是从那边传过来的。他上了土坡,从树篱上望过去。小河更前方一点有户农家宅院,连着菜园和猪圈;它前面,河边上,有三个年轻女人跪在那儿,在水流里淘洗身边水桶和大盘子里盛着的猪下水。一对或者两对眼睛羞答答地往上瞄了一下,明白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过来了,而且他正盯着她们看呢,于是她们把嘴撅起来,装腔作势,一本正经地卖劲儿干那淘洗活儿。
“多谢大伙啦!”裘德气冲冲地说。
“跟你说,我可没扔哪!”一个姑娘对她旁边的姑娘声辩着,样子像没觉着有个年轻男人在那边。
“我也没扔。”第二个回答。
“哦,安妮,你敢这么说吗!”第三个说。
“我要是真扔什么,也不会是那玩意儿。”
“呸!我才不把他放眼里呢!”接着她们大笑起来,再没抬头看,还装模作样你说我,我顶你的。
裘德抹了抹脸,想好好挖苦挖苦她们,就接过她们的话碴儿:
“你没扔它——你可真没哟,才怪哪!”他朝上水一点的那个
他冲着说话的是个黑眼珠姑娘,体态丰盈,模样说不上标致,不过在不算远的距离看上去,也算有几分姿色,只是皮肤有点粗,样儿也透着俗气。她的乳房浑圆凸起,双唇饱满,牙齿齐整,脸色红润鲜活,赛似交趾母鸡下的蛋,活脱是条结实向感的母大虫——真算得毫厘不差!裘德几乎肯定了,把他耽于高尚学问的注意力引到她们的内心骚动那边去的,准是她一手干的勾当。
“这你休想知道。”她正儿八经地说。
“谁这么于,谁就是糟蹋别人的东西!”
“哎,那没关系。”
“我猜你这是想跟我聊聊吧?”
“对啦,你要是愿意就行嘛。”
“是我过河,还是你上板桥这边儿来?”
大概她料到机会来了。反正这肤色有点深的姑娘在他说话时候死盯住他眼睛不放。一时间,两个人眉来眼去,怕的是,心曲正相通,只在不言中。这样的事,裘德素来不闻不问,自然他丝毫不会事先考虑到这里边的含义。而她呢,也看出来他把她从三个人里头挑出来,无非跟类似情况下挑出个女人一样,这里边根本说不上什么深思熟虑过要做番深交的打算;毛病就出在不幸的男人们非意识地对指挥部发下的号令一贯是无不听命,又恰在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心,同娘儿们打交道的时候,这样的本能发生了作用。
她霍地站起来,说,“把掉在那边儿的东西拣回来吧。”
裘德心里明白,不论她父亲生意怎么样,总没什么道理鼓励她跟他套近乎。他放下篓子,拣起那块猪下脚,拿棍子拨开树篱,穿过去。两个人在河两边并排朝板桥走。姑娘到离板桥不远的地方,乘裘德没瞧见,一连着把脸颊巧妙地往里咋,她用这奇特而独到的手法,变戏法似地,在圆胖脸上弄出个地地道道的酒涡。她只要一直不停地笑下去,就能把酒涡保持不变。这造酒涡的功夫并非稀见少有,很多人都试过,不过成了功的只有极少的人。
他们在桥当中碰到一块儿。裘德把她的飞弹扔给她,似乎有意让她解释解释,她干吗不干脆跟他打招呼,一定用这样新奇的炮火拦截他。
她羞答答地朝另外的方向看,手抓住桥栏杆,身子前仰后合地摇着;到得后来,春情荡漾勾起来的好奇心,逼她转过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你不会想是我故意砸你,闹着玩儿吧?”
“没有,没有。”
“我们正给爸爸干活儿哪。他当然不愿意把什么丢了。他拿这玩意儿当油擦子。”
“我就不明白她们哪个干吗这么干?”裘德问她,挺客气地同意了她的说法,尽管他对她这说法的真实性大有怀疑。
“不要脸呗。你可千万别跟人说我砸的!”
“我怎么会呢。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哪。”
“哦,是呀。要我告诉你吗?”
“要!”
“阿拉贝拉-邓恩。我就住这儿。”
“要是我平常走这条路,我自然认得这儿啦。不过我大都是顺大路一直走。”
“我爸爸是个养猪户。那两个女孩儿帮我洗内脏,做黑香肠什么的。”
他们靠着栏杆站着,你瞧我,我瞧你,谈谈歇歇,歇歇谈谈;女人对男人那种不出声的诱惑,在阿拉贝拉的整个品性和容色上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把裘德迷得动弹不得,这可反乎他一向的意愿——简直是违背他的意志,而这一套他从前根本没有经历过啊。直到这一刻,裘德压根儿没仔细看过女人,没有像对她那样端洋过谯,他以前模模糊糊地感到性什么的跟他的生活和志趣搭不上边儿,这样说决不是张大其词,他目不转睛地从她的眼睛看判她的双唇,再看她的乳房,又看她的裸露的圆滚滚的胳臂,带着水,湿淋淋的,水花一凉,显得皮肤红红白白,结实得犹如大理石一般。
“你真是个美人哟!”他自言自语地说,虽然根本用不着说这话来表示他感受到她的磁力。
“哦!你该到礼拜天看我,那才好呢!”她调皮地说。
“我没说我不行吧?”他答道。
“那就由你自个儿想喽。这阵子还没人追我哪。可过一两个礼拜说不定就有啦。”她说这话,不带一点笑容,酒涡也就没了。
裘德觉着怪得狠,自己一阵子晕晕惚惚的样子,虽然他力求镇定,还是不由自主。
“你让我追吗?”
“我才无所谓呢。”
这时候,她把脸掉到旁边一阵子,来个故伎重演,轻轻地而又古怪地在颊上咋出一个酒涡。而裘德这方面对她的容貌仍然只有个大概印象罢了。“那就明儿喽?”
“行啊。”
“我去找你吗?”
“当然。”
这小小得手使她喜上眉梢,转身时回眸一顾,俨然若不胜情之态,跟着她就顺着河畔草地回到同伴那儿去了。
裘德-福来把篓子背好,依然一个人走他的路,热情高涨,激动不已,可是他同时又有了茫然不解之感。他刚好对着新鲜大气猛吸了一口,以前他随便到哪儿,大气总是前后左右包着他,至于有多久,他没在意过,不过这会儿真正一呼吸大气,觉着有点让一层玻璃给挡住了。仅仅几分钟前他那么精心制订的读书、工作和做学问的计划,现在正意想不到地要垮掉,眼看要灰飞烟灭,可是他一点没知觉。
“哎,这不过闹着玩儿吧。”他心里这么想着,稍微有点意识到,那个向他卖弄风情的姑娘的品格,按常理看,似乎少了点什么,可更其明显的倒是又多了点什么,这一来他只好用解嘲的办法,把找她的理由说成是不过闹着玩就是了——殊不知她身上这一少一多,对于他全心全意致力于文学研究和到基督堂的远大理想的实现,是冰炭不相容的。她选择那样一个飞弹对他展开进攻,就足以说明她决不是给女灶神奉役的贞洁处女①。以他那样心明眼亮,他分明有所觉察,但这只是一刹那而已,好比一个人借着将要熄灭的烛光,看那正被黑暗吞没的墙上铭文,只能瞬间一瞥而已。本来就短暂的分辨力悄然而逝了,因而当从未品味过的纵情放荡的欢乐逼临面前时,裘德懵懵然,对事物的真假、美丑、善恶、正邪再也无从判断,却发现了从未料到的宣泄情感的通路,虽然它一向就近在身边。他要在随后那个礼拜天跟那个挑动他的欲念的异性见面。
①希腊文大写字母,意即《新约》。
同时,那姑娘回到了同伴一块儿,一声不响地在清澈水流中拍打、淘洗猪肠子。
“弄上钩儿啦,亲爱的?”叫安妮的姑娘直截了当地问。
“我也不知道啊。我倒想呢,要是起先没丢那个玩意儿,丢个别的倒好啦。”阿拉贝拉有点后悔地嘟囔着。
“老天爷!他算老几呀,你可别这么想呀。他先前在马利格林给多喜-福来赶车送面包,后来到阿尔夫瑞顿学徒去啦,一直呆在那儿,老是念书念不完,人家说他想当文人呢。”
“哎,他是老几,是怎么回子事儿,我才不在乎呢。你别当我在乎,小宝贝儿呀!”
“哎,算了吧,你用不着遮掩,诳我们哟!要是你没想打他主意,那干吗在那儿跟他聊呀聊的。你干也好,不干也好,反正他就跟个小孩儿一样不懂事儿。你在桥上吊他时候,我就看出来啦,那会于他瞧着你,就跟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是喽,哪个女人要是豁出去,用个合适办法把他弄上手,能讨他喜欢,管保他一辈子算她的啦。”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7节
第二天,裘德在他斜坡屋顶的卧室里拿不定主意,先看看书,过了会儿又抬头望望书上方这几个月来天花板上让油灯烟薰出来的黑印子。
这是礼拜天下午,距离他遇见阿拉贝拉已经过了二十四个钟头。他本来老早下了决心,选定这个礼拜的这个下午专门干一件事,也就是重读希腊文本《新约》;他现在手上的是本新书,版本较旧本为佳,因它经过众多审校者对格莱斯巴赫版的修订,页边附有多项集注。他是乍着胆子直接写信给伦敦的该书出版社才买到的,这样的事他以前还没干过,所以他深以获读此本为幸。
他期待着这个下午同往常一样能在姑婆的安静的小屋庇荫下大享读书之乐,眼下他一个礼拜只剩下两个晚上睡在那儿了。不料昨天在他的顺畅而恬静的生活之流中出来了新情况——一个陡然的急转弯,这会儿他就像蜕了冬天的皮的蛇,对新皮的光泽和敏感茫然不解。
反正他是不会出去跟她照面的。他坐下来,翻开书,两个胳臂肘稳稳支在桌子上,两手稳稳抱着太阳穴,开始从头读起:
HKAINH△IAHHKH①
①斯宾诺沙(163-1677),荷兰哲学家。他本是犹太人,著有《神学与政治学》和《伦理学》,因其哲学思想泛神论背离犹太教信仰而受阿姆斯特丹的犹太人会堂的迫害,其后过着退隐生活。
他不是答应过去找她吗?他的确这样答应过啊!她一定在家里等着哪,可怜的姑娘,为了他把整个下午都牺牲了。再说除了约好之外,她身上真有点东西叫人舍不得。他总不好对她说话不算数吧。好多小伙子不是都腾得出来好多下午吗?就算他只有礼拜天和工余晚上才能看书,腾一个下午出来总可以吧。过了今天,他恐怕也没机会再见到她了。是啊,考虑到订好了的计划,以后绝对不行了。
干脆说吧,这会儿好像实实在在有只力大无朋、蛮不讲理的巨手死死抓住了他一样——这可是跟迄今推动他的精神和影响的东西毫无共同之处。那只手根本不理睬他的理性和他的意志,对他的上进心置若罔闻,犹如粗暴的老师抓住一个小学生的领子,只管拽着他朝着一个方向走,一直走到了一个他并不敬重的女人的怀抱,而他们两个的生活,除了同处一个地方这一点,也是毫无共同之处。
HKAINH△HHKH放到一边去了,命该如此的裘德猛地站起来,走过了卧室。其实他原来就有思想准备,先就穿上了顶好的服装,齐齐整整。三分钟后,他出了草房,从小路往下走,穿过空旷的山洼子里的麦田。那地方一边是他的村子,另一边是高地尽头阿拉贝拉家的孤零零的房子。
他边走边看表。两个钟头以后总可以回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下午茶后还剩下好多时间可以看书呢。
一过了小路接大路那儿几棵带死不活的杉树和草房,他快马加鞭,刷地左转弯,直下荒野的陡坡,到了棕房子西边。在那儿,走近了白垩质山冈脚下汩汩流出的小河,随即顺水流一径到达她家房子。房后散发着猪圈的臊臭味儿,还有臊臭味儿的一群制造者的咕噜咕噜声。他进了园子,拿手杖圆把敲敲门。
有人已经从窗子后边瞧见他了,因为里边一个男人声音说:
“阿拉贝拉!你那个小伙子来求爱啦!来呀,我的丫头。”
裘德一听这话就越趄不前了。用那么一种做生意口气说出来求爱,在说话的人固然习以为常,可他是连想都没想过。他的意思无非跟她一块儿散散步,说不定还吻吻她,要说是“求爱”未免算盘打得太精,跟他的意思完全合不到一块儿。门一开,他进去了,这当口阿拉贝拉穿着一身亮晶晶的散步常服,款款走下了楼梯。
“请坐,请坐,先生。请问——尊姓——大名哪?”她父亲说,只见这人精神抖擞,留着黑胡子,一板一眼的做生意的腔调,跟刚才他在外面听见的一样。
“我想立刻出去,怎么样?”她低声对裘德说。
“好啊,”他说,“咱们就走到栋房子那儿好吧,来回半个钟头足够啦。”
阿拉贝拉让她家里杂乱无章的环境一衬托,显得那么容光照人,他不禁欣然色喜,觉得真不虚此行,这时候他心里盘旋着的疑团也就涣然冰释了。
他们先是一路攀登,直达丘陵地的顶高处,途中他间或拉着她的手,助她一臂之力;接着沿山顶左转,插进山脊路,顺着这条古道一直走到前面提过的它跟大路在栋房子左右交叉的地方。他以前曾经在这儿心潮澎湃,遥瞻基督堂,可是这会儿全忘了。他对阿拉贝拉不断东拉西扯,没话找话,其兴致之高,就算他能跟近来崇拜的所有大学学监、导师、研究员讨论各种流派的哲学,恐怕也比不了。等到他们路过以前他向戴亚娜和菲波斯顶礼膜拜的地方,他再也想不起来神话中还有诸如此类的人物;至于太阳呢,那也不过是照耀着阿拉贝拉脸蛋的一盏有用的灯就是了。他脚下觉着说不出来的轻快爽利,令他大为飘飘然;裘德这位初出茅庐的学子,异日前程无量的神学博士、教授。主教,或者别的什么头衔,这会儿因为那位漂亮乡下姑娘纡尊降格,一身礼拜天盛装,系着丝带,陪着他一道散步,居然受宠若惊,感到备受抬举,不胜荣幸。
他们到了栋房子谷仓——他原计划从那儿回头。在居高临下,眺望北方广漠的景色时,他们瞧见脚下二英里远处的小镇居民区突然冒起了一股浓烟。
“着火啦,”阿拉贝拉说,“快跑,瞧瞧去——快,快!离这儿不远哪。”
裘德胸中正酝酿着的万缕柔情断不容他扫了阿拉贝拉的兴头,何况这还给他提供了借口,可以跟她一起多呆会儿。他们立刻下山,几乎一路跑去,不过到了山脚平地以后,又走了一英里,才发现起火的地方比它初看起来远得多。
既然这段路程开了头,他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直往前走,直到五点钟才走到火场——那地方距离马利格林大概六英里,离阿拉贝拉家大概三英里。他们到达之前,大火已经扑灭了。看了看劫后惨状,他们就掉头往回走,正好路经阿尔夫瑞顿。
阿拉贝拉说她想喝点茶,于是他们走进一家低级酒馆,要了茶。因为要的不是啤酒,就得等好一阵子。女招待认得裘德,就把这件叫她大感意外的事,小声跟没露面的女老板说了,提到他是个念书的,“人平素自爱得不得了”,怎么一下子那么作践自己,跟阿拉贝拉搞到了一块儿。这些话全让阿拉贝拉猜着了,她一对上她的情人的一本正经、情深意切的目光,忍不住笑出声来——只有毫无顾忌、一向大咧咧的女人在较量中占了上风的时候,才会那么得意洋洋、粗鄙不堪地笑出声来。
他们坐在那儿,东瞧瞧,西望望,墙上挂着参孙和大利拉的画像,桌上有啤酒杯底留下的圆印子,还看见锯末垫着的痰盂。整个景象弄得裘德意绪低沉,因为再没有什么地方会像酒馆在礼拜天傍晚时分产生那样的效果,那时候夕照临窗,酒闹人散,而不幸的旅人却发现竟然找不到能托庇一下,好好歇歇脚的地方。
天近黄昏。他们实在不能把茶等下去了。“那我们能怎么办呢?”裘德问,“你还得走三英里路哪。”
“我看要点啤酒好啦。”阿拉贝拉说。
“啤酒,行啊,我倒忘了。礼拜天晚上到酒店要上啤酒,总透着有点怪。”
“可咱们刚才没要过。”
“对,没要过。”裘德这会儿但愿逃离这样叫人不舒服的气氛,不过他还是要了啤酒,店里立刻送过来。
阿拉贝拉尝了一口。“噗!”她说。
裘德也尝了一口。“怎么啦?”他问。“我到现在也不大懂啤酒,真的。喜欢我倒是喜欢,可是它对读书不合适。我觉着咖啡好一点。不过这个啤酒好像怪不错的。”
“搀假喽——我才不沾它呢!”除了麦芽和蛇麻子,她还另外点出酒里三四种成分,这叫裘德感到意外。
“你知道得真多啊!”裘德高兴地说。
她说是那么说,还是喝了她那杯,然后他们就继续上路了。天已经擦黑了,他们一走出小镇灯光的范围,就紧贴着,身子挨到一块儿。她奇怪他干吗不搂着她腰,可是他没这么干,只说了句:“挽着我胳臂吧。”这在他也就算大胆了。
她挽着他的胳臂,一直连肩膀都挽到了。她身子贴着,他觉着暖烘烘的,就把手杖交给另一只胳臂夹着,拿右手握着她放在他胳臂上的右手。
“这会儿咱们俩全在一块儿啦,亲爱的,对不对呀?”他认真地说。
“是啊。”她说,可是她心里又加上一句:“真没味哟!”
“我变得多快呀!”他心里想着。
他们就这样走到了高地跟前,在那儿看得见白晃晃大路在昏暗中向上伸展,只有一条路能从那儿通到阿拉贝拉家,要先上一个斜坡,再下来到右边她家所在的低谷。他们往上走没多远,差点撞上两个在草地上走着的男人,那两人先头没看见他们。
“这些情人哪——什么天气、什么节气都往外溜,只有情人跟野狗才这样哪。”他们走下山坡,快消失的时候,其中一个这样说。
阿拉贝拉听见了,哧哧一笑。
“咱们算不算情人呀?”裘德问。
“你还不是顶清楚吗?”
“可你得跟我说呀?”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算是回答。裘德明白这意思,就顺水推舟搂住她的腰,把她抱过来,吻了她。
他们这会儿不再挽着胳臂走了,而是按她早就期待的那样,紧紧抱在一起走。裘德心里想,反正天黑了,这样没关系。他们上山走到半路时,好像事先约好了,停下来,他又吻了她。到了山顶,他再吻了一回。
“要是你想的话,你就把胳臂放在那儿好啦。”她温柔地说。
他那样做了,心想她对他才真心哪。
他们就这样慢慢往她家走。他离开草房时候三点半,打算五点半再坐下念《新约》。现在已经九点了,他又拥抱她一回,把她送到她爸爸家门口。
她要他进来,哪怕一分钟也好,要不然就太不像话了,好像她一个人一直在黑地里转悠似的。他只好答应,跟她进去。门一打开,他就发现屋里不只她爹妈,还有几个邻居坐在一块儿。他们说话全带着一股子道贺的腔调,全都认认真真地把他当成阿拉贝拉选中了的终身伴侣。
他跟他们不是臭味相投的人,觉得非常不自在,手足无措。他根本就没他们那么说的意思,他不过下午跟阿拉贝拉一块儿走走,就是这么回事儿。他跟她的后妈,一位俭朴、安静、没刀尺也没特色的妇女,说了几句,然后就要走;向他们大伙儿道了晚安之后,他如释重负,赶快上了丘陵地的小路。
不过这种如释重负之感并不长;阿拉贝拉很快在他内心中重新占了支配地位。他一边走着,一边觉着此时的裘德已非昨日的裘德。那他的书该怎么说呀?他至今坚持不变的宏愿,哪天都是几乎一分钟也不肯白过去,又怎么说呀?“白过啦!”不过这得看你究竟从什么角度来界定它的定义:其实他这才是真正第一次活着,并不是日子白过了。爱女人要比当个大学毕业生或者当个教区牧师都好呢;唉,比当个教皇也好呀!
他到家时候,姑婆已经入睡了;他觉得所有东西似乎都朝着他表示它们已经深深了解了他怎样荒唐放荡,不务正业。他摸黑上了楼,暗淡无光的卧室内部处处伤心地向他请问,要知道个究竟。他的书还翻开着,跟走时一个样,书名页上的大写字母像死人闭不上的眼睛,在惨淡的星光映照下,一直对准他,发出永远不变的谴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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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一大早就得出门,赶到他的住处,按平常每个礼拜那样上班赶活。他有一种失落感,把那本带回家、可又没看的书随便扔在篓子里工具和日常用品的上面。
他对自己情场得意三缄其口,简直对自己都保了密。阿拉贝拉可恰恰相反,她把什么都对所有朋友和认识的人公开无遗。
在晨光熹微中,他再次走上前几个钟头在夜色朦胧中同心上人走过的那条路。这会儿他到了山脚下,走得慢了,后来屏息而立。正是这个地点,他第一次吻她。太阳刚刚升起,那一带很可能后来没人走过。裘德对地面瞧着,叹了口气。他仔细一瞧,看明白原来是他们站在那儿紧紧拥抱时候,在潮湿的浮士上留下来的脚印。她这会儿人不在啦,于是他就拿“在自然、平实的底子上,加以想象,而绣出的花饰”这句话来描画她前时的形象,这反而又在心里产生无法填补的空虚感。近边有棵截了顶梢的柳树,它跟世上所有其他柳树多不一样啊。他答应过她,说他还可以见到她,他这会儿最强烈急切的愿望就是恨不得一家伙把非过不可的六个工作日消灭掉,哪怕他加起来只能活一个礼拜都行。
一个半钟头之后,阿拉贝拉跟她上礼拜六待在一块儿的两个同伴也顺着同一条路走过来了。她走过接吻的地方,根本没注意那棵给当时做见证的柳树,不过她倒是正跟那两个随随便便聊她跟裘德的事。
“他下边跟你说了什么啦?”
“接着他说——”她几乎一字不漏地学说了他对她说的一些顶温柔不过的情话。如果裘德那会儿就在树篱后面,听见他头天晚上说的做的全属隐私的东西,至此一泄无余,他又该怎样为之骇然啊。
“那你已经叫他有点喜欢上你喽,要不然,就算我错啦!”安妮揣摩着说,“你可真有一套啊!”
阿拉贝拉稍等了一下回答,她的声调低得出奇,隐含着内心充满肉欲的渴望:“我已经叫他喜欢我啦:真真的!可我还要让他更喜欢呢;我要他把我占了——跟我结婚!我就是要他。没他,我活不下去啦。他就是我一心想要的男人哪。我要是嫁不了他,那我就要疯啦!我头一眼瞧见他,我就知道我准会是这么回事。”
“这小伙子倒是挺帅,又直爽又老实样儿,要是你这会儿拿合适的办法,出手去抓住他,他就是你的人,就成了你的男人啦。”
阿拉贝拉又想了会儿。“怎么样才算合适的办法?”
“哎,你不懂嘛——就是不懂嘛!”第三个姑娘萨拉说。
“我真是不懂呢!我就知道老老实实谈恋爱,还得留神别让他搞得过了头哩!”
第三个姑娘瞧着第二个。“她不懂!”
“她不懂,一点不假!”安妮说。
“真跟别人讲得一样啊,还在镇上呆过呢!好吧,我们这就可以教你点,你也得教我们。”
“行!你倒说说——怎么才有把握把男人搞上手?就当我什么都不懂好啦,干脆说了吧!”
“这得是找当家的才行哪。”
“是找当家的呀。”
“要找的是他那样儿讲体面、一个心眼儿的乡下人才行哪。我可不是他妈的指什么当兵的,当水手的,镇上做生意的,不是什么滑头滑脑、专骗可怜的女人的家伙!我可不让朋友吃那门子亏!”
“是呀!就得那样儿的!”
阿拉贝拉的同伴彼此瞧了瞧,挤挤眼,嘻嘻笑起来了。一个走到阿拉贝拉旁边,紧挨着,尽管近边没人,她还是低声教了办法,另一个蛮有兴趣地仔细看着阿拉贝拉有什么反应。
“唉!”阿拉贝拉慢吞吞说,“我承认没想到那个办法!……可他万一不讲体面呢?我看女人顶好别试这一套!”
“想做生意,先别怕赔本儿!再说,你开始干之前,先得有把握他讲体面,那你跟你的人就绝对保险啦。我但愿也有这个缘分呢!好多女孩儿都这么干;你想想她们后来还不是成了家吗?”
阿拉贝拉默默思考着,继续走下去。“我要试试!”她声音挺小,可不是跟她们说话
第一部 在马利格林 第08节
裘德在一个周末从阿尔夫瑞顿的住处回马利格林姑婆家。这段路程如今对他的吸引力,迎非昔日他一心回去给脾气不好的老亲戚请安可比了。他先往北岔过去,然后上了山,目的就是一个,在平常安排好的约会之处,再看看阿拉贝拉。快到小庄院时候,他处处留神,只见园篱高头她的头顶很快地晃来晃去;进了篱笆门,才看到三头还没喂肥的小猪干净利落地跳过猪圈墙,跑出来了,阿拉贝拉一个人正拼命想把它们从她开了的圈门赶回去。她刚一瞧见裘德,脸上那份干正经事的死板样儿就一变而为爱情的柔媚,脉脉含情地盯着他。不料那几个畜牲却钻了这个空子,跑得更快,一下子跑开了。
“今儿早上才把它们关起来的。”她喊着,顾不得情人还在面前,撒腿就追。“爸爸昨几个把它们从斯帕多农场赶回来的,那儿要价可高啦。它们要回家,这些猪崽子!你把园门关上,帮我把它们弄回来好不好?家里头就有妈,没男人。要是咱们不当心,猪就丢啦。”
他赶忙上前相助,在土豆地和苞菜地里头东一脚西一脚。有时候两个人跑到一块儿,他就拉住她,亲她。他们把第一头猪很快弄进了猪圈;第二头费了点事;第三头是个长腿家伙,更不听话,也更利索。它钻过园门上的窟窿,跑上有边篱的小路。
“要不去追它,准得丢了!”她说。“跟我来呀。”她跑出园门,全力冲刺。裘德在旁边跟着,不过他们只能看见这个逃犯的影儿了。有时候碰上个男孩儿,他们就大声喊他把猪拦住,可是它总有办法东窜西拐绕过去,照样往前跑。
“我拉着你手吧,亲爱的,”裘德说,“你气都喘不过来啦。”她把跑热了的手递给他,显然心里挺愿意这样,两个人就拉着手一块儿往前跑。
“这全得怪把它们赶回来,”她认真地说,“你要是把它们赶回来,它们准认得回去的道儿。该拿车装回来嘛。”
猪那会儿已经跑到一扇对着空阔的丘陵地开的、没上栓的篱笆门,刚一穿过门,它就凭小腿子的利索劲儿,加速奔跑。两个追猪的进了篱笆门,跑到高地顶上面,立刻就明白了,要想追上它的话,那只好把全程跑完,直到农场主家。从最高点上望去,猪像个黑点,顺着一条准确无误的路线往老家奔。
“没办法啦!”阿拉贝拉喊着。“它老早在我们前头到那儿啦!这倒没关系了,它不会在路上丢了,也不会让人偷走了。他们知道是咱们的,会把它送回来。哎,亲爱的,我热死啦!”
她没松开裘德的手,就歪到一边,一下子倒在了一棵长不起来的荆棘下边的草皮上,同时猛一用劲,把裘德拉得跪到了地上。
“哎,对不起哟——我简直把你拽倒啦,真是的!我可真累呀!”
她在山顶斜坡草地上仰面朝天躺着,身子伸直得像箭杆,凝视着浩渺的蓝天。她仍然热烘烘地握着裘德的手。他在她旁边拿胳臂肘撑着,歪着身子。
“咱们这一大趟算白跑啦。”她说下去,胸脯因呼吸急促而起伏,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脸发红,皮肤上汗涔涔的。“喂——你干吗不说话呀,亲爱的?”
“我也没劲啦。都是跑着爬坡累的。”
他们这会儿置身于绝对的空寂——这是达到了极致的空寂,是四野苍茫、极望寥廓的空寂。一个人要是离他们一英里之内,他们就能看得见。他们实际上是在那个郡的诸峰之一的极顶上,从他们歇着的地方望去,基督堂周围的遥远的景色尽收眼底。不过裘德这会儿没有这样的心思。
“哎呀,我可在这树高头瞧见这么个好看玩意儿啦。”阿拉贝拉说。“一种——毛毛虫啊,我真没见过这么绿、这么黄的,太可爱啦!”
“在哪儿呀?”裘德说,坐直了。
“你在那儿瞧不见——要到这边儿来。”
他弯下身子,近了点,脑袋放在她脑袋前边。“不行,我瞧不见。”
“哪,就在那个大枝子分出来的小权上——离摇摆的叶子挺近,就在那儿哪!”她轻轻地把他拉到身边。
“还是瞧不见。”他又说了一遍,他的黑头发的脑袋挨着她的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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