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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_19 托马斯·哈代(英)
“你这是逼我死呀,你简直是糟蹋我呀,裘德!你滚吧!”她立刻转身就走。
“我滚!我决不会再来见你。就算我还有气力来,我怎么也不来啦。苏啊,苏啊,你不配一个男人的爱情!”
她胸部开始一起一伏。“你这些话,我真听不下去啦!”她脱口而出,先注视他一下子,随即在冲动中转过身来。“别瞧不起我吧,别瞧不起我吧,哦,吻我吧,多多吻我吧,说我不是个胆小鬼吧,说我不是个下贱的骗子吧——我实在受不了啦!”她奔到他跟前,够着他,把嘴放在他嘴上,接着说,“我得告诉你——哦,得告诉你——我的至爱的爱人哪!那——充其极是个教堂里的婚姻——我是说做给人看的婚姻!他起先就这么表示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是说那仅仅是有名无实的婚姻罢啦。打从我回到他那儿,一直是那么回事!”
“苏啊!”他说,把她抱得紧紧的,吻得她嘴唇都疼了。“如果说,悲伤的心还能感到快乐,那我这会儿就顷刻有了快乐啦!哪,凭你认为神圣的一切,跟我说实话,别撒谎。你现在还真爱我吗?”
“真爱!你自己不是清楚嘛!……不过我决不该这样爱啦!因为你吻我,我就回吻你,太不该啦!”
“不过你得回吻哪!”
“你还是那么招人疼——你病到这样——”
“你也一样招人疼啊!好啦,再吻一回吧,纪念死了的孩子——你的,也是我的!”
她一听这话就像挨了狠狠一击,低了头。“我不该——我不能这样下去啦!”随即大口喘气。“不过,哪哪,亲亲;我回你吻,我回啦,回啦!……现在为我的罪过,我要一辈子痛恨自己啦!”
“别这样——让我最后表表心迹吧。听着!咱们两个都是因为当时神志昏馈结了婚的。我是叫人灌醉了才干出来的。你也一样。我是叫金酒灌醉的,你是叫宗教信条迷醉的。都是沉醉不醒,形式不同,反正把咱们高尚的理想都给卷走了。……咱们就把自己的错误甩掉,一块儿逃走吧!”
“不行,一百个不行;你引诱我,怎么到这地步啦,裘德!你做得太不仁不义啦!……不过我现在又清醒过来啦。别跟着我——别瞧我。可怜可怜我,让我走!”
她直朝教堂东头跑去,裘德听她的话没追过去。他没掉过头看,而是拿起刚才她没看见的那块毯子,径直出了教堂。就在他出了教堂那一刻,她听见他的咳嗽声同打在窗上的雨点声混在一起。而那人类固有的恻隐本能,纵使她那些戒律也禁锢不了,她一跃而起,仿佛想要追上去救护他。然而她却又跪倒在地,两手捂住耳朵,一直捂到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他那时走到草地边角上,小路从那儿穿过,延伸到他小时候赶老鸹的麦田。他又回头望了望苏隐身在内的教堂,心知自己决不会再看见那样的情景了。
维塞克斯郡从南到北,有些地方人了秋冬就很冷了,但是最冷的地方要数北风和东风呼啸而过的栋房子旁边低地的凸起处,大路正是从这儿横穿“山脊路”到阿尔夫瑞顿。那一带已经下过几场冻雨和雪,在地上冻住不化,而春天的雪也要好晚才融掉。裘德就在北边过来的凄风苦雨中从这儿赶路,浑身淋得湿透;由于他已经不像从前壮实,只好慢慢走,可这样就不足以维持身上的热气了。他走到里程碑那儿,尽管雨还下着,还是把毯子铺在地上,躺下来休息。在继续赶路之前,他过去摸了摸碑阴上自己刻的字。字还在,不过差不多让苔薛盖满了。他从原先竖着自己和苏的祖先受刑的绞架的地方走过去,下了山。
他到阿尔夫瑞顿已经天黑,峭寒逼人,砭肌刺骨。他空着肚子,实在受不了,莫奈何在镇上买了杯茶喝。要到家,他先得乘汽轨车,然后换坐两条支线的火车,还得在联络点上等老半天,到基督堂时候已经十点了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9节
月台上站着阿拉贝拉。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你算是见过她啦?”她问。
“见过啦。”裘德说,他又冷又累,简直站不住了。
“行啊,那你就撒开腿把家回吧。”
他一走动,身上直往下淌水;跟着咳嗽起来,只好靠着墙,撑住自己。
“小伙子,你这是作死啊。”她说。“我纳闷你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我就是作死。”
“怎么——想自杀?”
“一点不错。”
“唉,该算我倒了霉!为个女人,你居然肯自杀。”
“你听着,阿拉贝拉。你自以为比我强,讲体力,你的确比我强。你能一下子就把我撂倒。前几天你没把信寄走,对你这样的行为,我很气,可是无可奈何。不过掉个角度看,我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弱。我已经想透了,一个男人害肺病,弄得足不出户,这家伙只剩下两个心愿:他要去见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然后死了拉倒。他在雨里出趟远门,岂不是于干脆脆,一举两得,偿了心愿。我就这么干了,最后见了她一面,也了掉自己——把这条害痨病的命送掉。这条命原本不该生下来。”
“天哪——你还真能说大话!你是不是来点热的喝喝?”
“谢谢,不必啦。咱们就回家吧。”
他们一路走过了一座座阒无声息的学院,裘德老是走走停停。
“你这会儿净瞧什么?”
“见到鬼啦。我从前头一回在这儿走,就瞧见了那些死人的魂灵,这会儿走最后一回,好像又瞧见它们啦。”
“你这家伙可真怪!”
“我好像瞧见他们了,好像听见他们——的声音了。不过我现在可不像从前崇拜他们那帮子了。他们里头总有一半,我是一点也不信了。什么神学家、护教派、他们的近亲玄学派、强悍的政治家等等,再也引不起我的兴趣来。严酷的现实这块磨盘替我把所有这些人物都碾碎了。”
在带着水汽的灯光下,裘德脸上那种僵死般的表情的确像在没人的地方见到了人。好几回他在拱廊边上站着不动,就像看见什么人走过来,接着又对一扇窗户望,似乎想在窗户后面找到一个熟捻的面孔。他又像听到了说话声;自己把那些话说了又说,似乎想弄懂他们的意思。
“他们好像都在笑我哪!”
“谁呀?”
“哎——我这是跟自个儿说话呀!鬼全凑在一块儿啦,拱廊里头、窗户里头都是。想当年他们透着多友好啊,特别是艾逖生、吉本、约翰生、布朗博士,克恩主教①——”
①指诗人雪莱,他写过《自由颂》。
“走你的吧!什么鬼不鬼的!这儿前后左右没活的,也没死的,就他妈个警察!我还没瞧见过街上这么冷冷清清没个人呢!”
“想想瞧啊!那位沤歌自由的诗人①从前老在这儿徘徊,那位了不起的忧郁病的剖析大家②就在那边!”
①指罗伯特-博顿(1577-1640),他是英国神学家,著有《忧郁症剖析》。
②沃尔特-罗利(1552?-1618),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一世的宠臣、探险家、殖民地开拓者、作家,著有《世界史》。威克利夫(1320?-1384),英国宗教改革家,与其信徒将《圣经》全部译成英文。他一生大部分时间在牛津大学做校医。哈维(1578-1657),英国医生和解剖学家。创立了血液循环说。胡克尔(1554-1600),英国著名神学家,著有《论教会组织之准则》。安诺德见83页注2。
“你别跟我-嗦这些,腻死我啦!”
“沃尔特-罗利正在那个巷子对我招手呢——威克利夫——哈维——胡克尔——安诺德①——好多个讲册派鬼魂——”
①安提戈尼是古希腊悲剧作家素福克勒斯的《安提戈尼》中主角。忒拜国王克瑞翁登位后下令把波吕涅克斯尸体喂野狗和猛禽,死者的妹妹安提戈尼埋葬了他的遗骸。克瑞翁又下令将安提戈尼幽禁于地窖,她遂自缢。克瑞翁之子海蒙却是安提戈尼的情人,他想救她,但为时已迟,也自杀而死。
“我跟你说,我不想听那些名字!我干吗管死人?我敢起誓,你没完没了喝酒的时候,脑子比你不喝的时候还清楚点!”
“我得歇会儿啦,”他说,停下来,手抓着栏杆,眼睛对着一座座学院的正面,测算它们的高度。“这是丹书;那是石棺;顺那个巷子往前就是权杖和都锋;再往前一直走,就是红衣主教,正面很宽,它的窗媚全往上挑着,表示大学一看到居然有我这样努力向学的人,不禁文诌诌惊讶起来。”
“跟我来吧,我来请你的客!”
“好哇!那就可以帮我走到家啦,因为这会儿我觉着红衣主教大草场那边吹过来的冷雾跟死神利爪似地钳得我紧紧的。死死的。我就跟安提戈尼①说的一样,我人里不算人,鬼里不算鬼。不过,阿拉贝拉,我一死了,你就瞧得见我的魂儿在那群魂儿里头飘上飘下的。”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屁话!照这样你还有得活呢。你的劲儿还足得很,老伙计。”
马利格林已经入夜,从下午起,雨势未见减弱。大致在裘德和阿拉贝拉在基督堂街上往家走的时候,艾林寡妇穿过草地,开了小学教师住宅的后门,她常常这样,在就寝前来帮苏收拾东西。
苏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手脚不停,不知怎么好,虽然她一心想当个好当家的,可是她办不到,而且开始对琐碎的家务事感到厌烦。
“老天爷,你这是怎么啦,你干吗自个儿干哪,我不是为这个才来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来。”
“哦——我不知道——我忘啦!——不对,不是忘了,我没忘!我这是家务事练练手。我八点以后就把楼梯擦了。家务事,我得尽本分,得练出来。我不能不管不顾的,叫人看不上眼!”
“你这是怎么啦?他以后大概搞得到好点学校干,说不定到时候还当上牧师呢,那样你就有两个仆人好使唤呢。你这双好看的手要是糟蹋了,太可惜啦。”
“你别提我手好看吧,艾林太太。我这好看的肉身还不是成了祸根吗?”
“胡说——你别说什么肉身不肉身的。我心眼里头,你是个精灵啊。不过你今儿晚上显着有点不对劲儿,亲爱的。爷们找碴儿吗?”
“没有,他向来不找碴儿。他老早就睡啦。我今天做了错事,非得连根拔不可……好吧,我得告诉你——裘德下午来过啦,我觉着我还是爱他——哦,大错特错啊!我真没法跟你往下说啦。”
“啊!”寡妇说。“我不是跟你说过早晚还是这么回事嘛!”
“不过总不该那样啊!我还没跟我丈夫提他来过;因为我以后决不会再跟裘德见面,我拿这件事烦他就不必了。不过按我对里查的本分,我还是要做到问心无愧才行——我要表示回心转意——就那么一件事啦。我得那样才行。”
“我看你可不能那样——因为他答应过你怎么都行,再说这三个月过来不是挺好嘛!”
“不错——他答应过我按自己意思过;可是我觉着硬强着他听我的,未免太出格了。我不该那么接受下来。要是全变过来,那一定很可怕——不过我应该对他公平点。唉,我怎么这么胆小如鼠啊!”
“究竟他什么地方,你不喜欢呢?”艾林太太好奇地问。
“这不好跟你说。总有点事情……不好说,顶叫人烦恼不过的是,别管我自个儿觉着怎么样,人家反正认为你毫无道理,所以就是我再有理,也有口难分了。”
“这事儿,你以前跟裘德说过没有?”
“绝对没有。”
“我年轻时候听人讲过爷们的奇怪事儿。”寡妇压低了声音,煞有介事地说。“他们说,世间一有圣人在,邪鬼到晚上就托在爷们身上,这样那样把个可怜的人揉搓得不得了。这会儿我也不明白怎么一下子想起来了,总因为是个传说吧。今儿晚上又刮风又下雨,真厉害!呃——你可别急急忙忙变卦呀,亲爱的。你可得好好想想。”
“不行,不行!我已经硬逼着我这没出息的软骨头对他要以礼相待啦——现在只好这样啦——马上就办——乘着我还没垮下来!”
“我看你千万别拗着性子来。哪个女人也不该这样。”
“这是我的本分哪。我要把苦酒喝干了才罢休。”
半个钟头以后,艾林太太戴好帽子,披上围巾要走了,苏好像感到了莫名的恐惧。
“别——别——别走,艾林太太。”她央告着,眼睛睁得老大,迅速而又紧张地朝她身后望。
“可是到睡觉时候啦,孩子。”
“是到了,不过这儿还有间小屋子空着——是我自个儿的屋子。里头什么都齐全。请你留下来吧,艾林太太!——明天早晨我要你在。”
“哦,呃——你愿意这样,我倒没问题,反正我那个穷家破业老屋子出不了漏子。”
跟着她把门都关紧了,她们一块儿上了楼。
“你就在这儿等等,艾林太太,”苏说,“我一个人上我老屋子里去一下。”
苏让寡妇呆在楼梯平台上,自己转身进了她到马利格林以来一直归她独用的卧室;她把门关好了,就在床边跪倒,大概一两分钟光景;然后站起来,拿起枕头上的睡衣换上,又出去找艾林太太。这时可以听得见对面卧室里一个男人的鼾声。她向艾林太太道了晚安,寡妇就进了她刚让出来的屋子。
苏刚拉起另一间卧室的门搭子,一阵晕,一屁股坐到了门外地上。她又站起来,然后把门开了一半,说了声“里查”;话一出口,显然浑身哆嗦了一下。
鼾声停了一阵子,可是他没答话。苏似乎心放下来了,赶忙回到艾林太太的卧室。“你睡啦,艾林太太?”她问。
“还没呢,亲爱的,”寡妇说,把门开了。“老啦,手脚不灵便啦,光脱衣服就得老半天。我紧身还没解开呢。”
“我——没听见他说话!也许——也许——”
“也许什么,孩子?”
“也许死了吧!”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一来——我可就解脱啦,我就能上裘德那儿去啦!……唉——不行啊——我把她给忘啦——把上帝给忘啦!”
“咱们听听去吧。不对——他还打呼噜呢。不过风大、雨大。唿啦唿啦的,两下搀合到一块儿,你就不大听得出来了。”
苏勉勉强强地往后退。“艾林太太,我再道声晚安。又把你叫出来,太对不起啦。”寡妇第二次回到屋里。
苏一个人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极为紧张、一拼到底的神情。“我不这样不行——不这样不行!我不喝完这苦酒决不行。”她小声说。“里查!”她又喊了声。
“哎——什么?是你吗,苏珊娜?”
“是我。”
“你要干什么?有事吗?等一下。”他顺手抄起一件衣服穿上,走到门口。“有事吗?”
“从前咱们住在沙氏顿的时候,我不想让你沾我,我宁可跳楼。到这会儿,我还是这么对你,没变过来——我现在来是为了前边的事求你原谅,求你让我进屋里去。”
“你大概是一时间想到该这样办吧?我早说过了,我并不想让你拗着本心上我这儿来。”
“可我这是来求你让我进去。”她稍停了停,又说了一遍。“我这是来求你让我进去!我错到如今了——何况今天又做了错事。我越轨啦。我本来不打算跟你说,但是我还是得说。今天下午,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怎么啦?”
“我见到裘德啦!我原先不知道他要到这儿来。还——”
“呃?”
“我吻了他,还让他吻了我。”
“哦——老戏一出嘛!”
“里查,我怎么也没想到我跟他会接吻,后来可真这样啦!”
“吻了多少回?”
“好多好多回。我也搞不清了。我回头再一想,真是毛骨悚然。事情一过去,我起码得像现在这样上你这儿来。”
“唉——我总算尽力而为,对得起你了,这一来就太不成话啦!还有什么要坦白吗?”
“没啦!”她心里一直想说“我还叫他亲爱的情人来着”。可是她也跟那种悔罪的女人一样,总是留一手,并没把这部分真情道出来。她接着说,“往后我是绝对不再见他了。他提到些从前的事情,我就把持不住了。他提到——孩子。不过,我以前说过了,他们死了,我倒高兴——我意思是简直有点高兴,里查。因为那么一来,我那段生活就给抹掉啦!”
“呃——往后不再见他。哈——你真有这个意思?”费乐生这会儿说话的口气多少流露出不满,因为他感到同她再次结婚以来三个月,他这么宽宏大量,或者说抑情制欲,并没得到好报。
“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
“恐怕你得按着《新约》立誓,行不行?”
“我立誓。”
他回身进了屋子,又拿着一本棕皮小本《新约》出来。“现在立吧:愿上帝助你!”
她立了誓。
“很好!”
“照我从前结婚起的誓,里查,我属于你,我愿敬重你、服从你,现在我恳求你让我进去。”
“你得好好考虑考虑。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你不是不知道。我要你回这个家是一码事——可叫你进来又另一码事。所以你还是想想吧。”
“我想过了——我就想这样!”
“这倒是一心讨人喜欢喽——说不定你做对了。有个情人老在旁边打转转,半拉个婚姻成什么话,总得地地道道、圆圆满满才成哪。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这是我心甘情愿!……哦,上帝哟!”
“你干吗说‘我,上帝哟!’?”
“我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不过……”她穿着睡衣,在他面前蜷缩着,他阴沉地审视她那纤弱的身形。“呃,我也想过,事情大概是这么个结局。”他随即这样说。“在你种种表现之后,我是不欠你什么情了。不过你说了这些话,我还是要信你的,而且原谅你。”
他抱住她,把她举高。苏吓得一缩。
“怎么回事?”他头一回疾颜厉色地说话。“你还是躲我?——跟从前一样?”
“不是,里查——我——我——没想到——”
“你不是自愿上我这儿来吗?”
“是。”
“你没忘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没忘。这是我的本分。”
他把烛台放在五斗橱上,带着她穿过门廊,把她举高了,吻她。她脸上立刻冒出来极为厌恶的表情,但是她咬紧牙关,一声没吭。
艾林太太此刻已脱了衣服,就要上床睡了。她自言自语:“啊——也许我顶好还是看看这小东西怎么样啦。风多大,雨多大哟!”
寡妇出了屋子,走到楼梯平台,一看苏已不在。“唉,可怜的乖乖呀!我看这年头婚礼成了丧礼啦!一到秋天,我跟我那口子结婚就五十五年啦!打那时候,世道人心可大变啦!”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10节
尽管裘德不想活下去,但是他身体却有几分起色,还干了几个礼拜老本行的活。不想圣诞节一过,他又病情恶化,卧床不起。
他用干活赚的钱,搬到离城中心更近的地方。但是阿拉贝拉已经心中有数,他不大可能再干多少活,就算干,也长不了。她因为跟他第二次结婚之后事事不遂心,就没碴找碴,拿他出气。“你最后玩的这一手,要是不算精,那我才该死呢!”她常常说。“你凭娶了我,一个子儿不花,就弄到个护士啦!”
随她怎么说,裘德一概充耳不闻,时常拿她的诡淬开心解闷。有时他的态度郑重点,就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谈自己如何少年立志,一事无成,话里不胜牢骚。
“不论谁,总是某个方面有点小聪明。”他常常说。“要说我干石作这行,实在压根儿没那个笨力气,特别遇到安装的时候不行。搬呀抬呀,大块石头,老是累得要命;窗子没装好,我人就站在飕飕的风口上,老是着凉,我想我这病就是那么作下的。可是,要是有机会,有件事我能干得很好。在思想方面,我能积少成多,有独到地方,还能把思想传布给别人。我不知道那些创建学院的人想没想到世上还有我这号人——这家伙别的不行,可另有专长哪!我听说,不用多久,我这样得不到帮助的学生就有好点的机会了。说是有些方案订出来了,以后大学就不那么保守封闭了,要把它的影响扩大了。究竟如何,我还不得而知。再说,就算这样,拿我说,也太晚、太晚啦!啊——在我前头还有那么多比我更有价值的人哪,对他们来说不是更晚了吗!”
“你干吗老这么碎嘴子!”阿拉贝拉说。“到了这地步,我还当你的书迷全吹了呢。你要是一上来就懂得人情世故,你早就不这样了。我看你这会儿没出息的样儿,跟咱们头回结婚那会儿没两样。”
有一回,他这样念念有词的时候,无意中管她叫“苏”。
“你难道不明白你这是跟谁说话!”阿拉贝拉愤愤不平地说。“把明媒正娶的夫人,居然叫出来那个——”她想起来上回那一幕,没说出口,所以他也没抓住她的话把子。
但是一天天过去,她对于大势所趋,已经了然于胸,犯不上再为苏这个情敌耗费心思,于是她装出度量大的样子。“我看你还是想见你的——苏吧?”她说。“哎,我一点不在乎她来不来。你要想见她,就在家里见她好啦。”
“我不想再见她。”
“哦——这倒是人心大变喽!”
“你也用不着告诉她我怎么的——用不着说我病了什么的。她走了自己选的路。随她去吧。”
有一天,大出他的意料,艾林太太完全主动来探望他。裘德妻子既然明知他情爱所钟,对此已经装聋做哑,所以就让老太婆一个人跟裘德呆着,自己到外面去了。他感情冲动地问起苏的境况,因为还记得苏以前对他说的话,也就毫不假借地说,“我看他们俩还是挂名夫妻吧。”
艾林太太沉吟了一下。“呃——不这样啦,这会儿不一样啦。她也是新近才那么样——这全是她自个儿做主,没人逼她。”
“她打哪天才那样儿呢?”他追着问。
“就打你来的那晚上。不过她那么样,无非自个儿整自个儿这个苦命人。他并不想那么样,可她非要依着她不可。”
“苏啊,我的苏啊——我的可怜的糊涂虫啊,你这样,叫我怎么受得了!……艾林太太——我唠里唠叨,你可别怕——我在这儿就是得自言自语,一说就几个钟头——她先前是个有灵性的女人,跟我比,就像星星比电石灯,她看我所有迷信的东西好比蜘蛛网,她一句话就能把它们一扫而光了。后来我们经受了深重的苦难,把她的灵性给毁了,她思路一转,就掉到黑暗里头了。性别之间的差异够多怪,一样的时间和环境,叫大多数男人眼界扩大了,可叫女人的眼界几乎是毫无例外地缩小了。最后就出了现在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她现在居然以甘心受奴役的形式,不惜对自己原来憎恶的东西屈膝投降。她多敏感,多爱难为情,哪怕风吹到她身上,好像也觉得唐突啊。至于苏跟我,早先我们过得顶美满的时候——我们的思想明朗清澈,我们对真理倾心,无所畏惧,可是就时代而言,临到我们身上,还没成熟呢。我们的思想跑得太快,早了五十年,这对我们只能有害无益。而这些思想遭遇的打击也就在她的内心里发生了负作用,而我呢,却是一意孤行,一毁到底!唉——艾林太太,我就是躺在这儿自说自话,这么没完没了的。我一定叫你听腻啦。”
“一点都不腻,我的亲爱的孩子。你就是一天说到晚,我也听不腻。”
裘德越细想她的境况,就越心烦意乱。内心的痛楚使他忍不住角恶毒的语言痛斥社会的习俗礼法,这又弄得他咳嗽好一阵。正巧楼下有人敲门。艾林太太因为没人答理,自己就下楼去招呼。
来客礼貌周全地说:“大夫到啦。”原来这个瘦高个儿是韦伯大夫,阿拉贝拉把他请来的。
“这会儿病人怎么样?”大夫问。
“哦,不好——不大好!可怜的家伙,他激动了,狠话说得不得了,因为我无意中说了点闲话——都怪我就是啦。不过——一个活受罪的人无论说什么,你总不该计较,我希望上帝宽恕他。”
“哦,我上去瞧瞧他吧。福来太太在家吗?”
“这会儿不在,快回来了啦。”
韦伯进去了。虽说不论什么时候阿拉贝拉往裘德嘴里灌那个滑头卖膏药的造的假药,他都当没事一样吞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已经让接二连三的祸事逼到了绝境,于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大夫的面,大大发泄了一通对他的看法,口气之激烈,措词之尖刻,搞得韦伯灰溜溜,赶快往楼下跑。他在门口正好碰上阿拉贝拉,艾林太太在这时也就走了。阿拉贝拉直问他,他觉着她丈夫怎么样;一看大夫满脸晦气,就说请他喝点。他表示可以。
“我把它拿到过道这儿来。”她说。“家里今儿就剩我了,没别人。”
她给他拿来一个瓶子和一个杯子,他喝下去了。阿拉贝拉忍住笑,可是身上还是直抖动。“这是什么玩意儿呀,我的亲爱的?”他问,直咂嘴。
“哦——一滴酒——里头搀了点东西。”她说,又笑起来:“酒里头放了你自个儿配的春药,你在农业展览会卖给我的,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鬼灵精的娘儿们!你可得提防着后劲儿哟。”他搂着她肩膀,拼命亲她。
“不行,不行。”她小声说,开心地笑着。“我男人会听见。”
她把他弄到房子外面去了,回来时候自言自语:“好哇,没个退路的女人总得有备无患才行哪。再说,我家里这个可怜家伙一撒手上了西天——我看是保不住啦,还真得留个后路呢。这会儿我可不好照年轻时候挑挑拣拣啦。要是没法弄上手年轻的,抓到个老的也行嘛。”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11节
为这些人物生平记事的作者,临到这最后若干页,敢请读者留心在绿阴匝地的夏日重临之际,裘德居室内外的种种景象。
他的脸瘦得连老朋友都认不出来了。那天下午,阿拉贝拉对镜梳理鬈发。她玩这一手的程序是,先点上一根蜡烛,再拿一根伞骨子往火苗上烧热,然后用它在散垂的头发上一绺一绺烫。卷完头发又练咋酒窝。等她穿戴齐了,回头望了望裘德,看样子他是睡着了,不过他身子是半躺半坐的,因为他的病不容他平躺下来。
阿拉贝拉戴着帽子,也戴着手套,整装待发,不过她还是坐下来等着,似乎巴望着有谁来接她的护士班。
屋里听得到外面的喧阗,表明城里正过节,不过不管节日盛况如何,反正屋里一点看不见。钟响起来了,声音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围着裘德的脑袋嗡嗡响。她一听钟声就坐立不安,后来自言自语的:“爸爸还没来,什么道理呀!”
她又看了看裘德,冷冷地核计着他那奄奄一息的生命,她这几个月已经三番五次这样做过。她朝裘德那只挂在那儿当钟用的表望了一眼,焦急地站起来。裘德还睡呢,于是她主意一定,溜出屋子,把门关好,没弄出响声。整个房子人都走空了。把阿拉贝拉吸引到外边去的那股力量,显然早把屋里其他人勾走了。
那一天日暖风和,万里无云,叫人们感到飘飘然。她关好前门,就两步并一步,三弯两拐,到了大成街。刚到圆形会堂附近,就听见风琴演奏声,原来是正为等会儿举行的音乐会排练呢。她从老栅栏门学院的拱道进去,看见好多人正在四方院里搭篷子,舞会当晚就在那地方的大厅举行。从四乡赶来过节凑热闹的人正在草地上野餐。阿拉贝拉顺石子路,从老酸果树底下往前走。但是她觉得那地方索然寡味,遂又转回街上,看到一辆辆马车赶过来参加音乐会。众多的大学学监和他们的夫人、带着花里胡哨的女伴的大学生,推推搡搡,跻跻跄跄。会堂的门都关上了,音乐会也开始了。她接着朝前走,没停。
音乐会的演奏气势宏阔有力,它的音浪浩浩荡荡冲出敞开的窗户上摆动着的黄幔,越过一座座房顶,流入小巷中静止的空气,甚至远播到裘德躺着的屋子里。正是在这个时刻,他咳嗽起来,从睡梦中咳醒了。
他眼睛还闹着,一到能开口说话,就嘟嘟囔囔:“来点水哟,劳驾。”
屋里空空的,没人回答他的恳求。跟着他又咳起来,咳得七死八活——说话比刚才气息还微弱:“水——来点水——苏——阿拉贝拉!”
屋里依然没有动静。他随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嗓子——水——苏——亲亲——一点水——劳驾——哦——劳驾!”
没人递水。风琴声继续传到屋里,轻得像蜜蜂嗡嗡。
就在他这样靠着咳着、脸色大变的当口,从河那边传来喊叫声、欢呼声。
“啊——对啦!寄思日赛船哪!”他嘟嘟囔囔的。“我还在这儿,苏成了落汤花啦!”
欢呼声又起来了,淹没了风琴声。裘德的脸色变得更厉害了,他慢慢地小声说,烧于的嘴唇动都没怎么动:
“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灭没。”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愿那日变为黑暗,愿上帝不从上面寻找它,愿亮光不照于其上。愿那夜被幽暗夺取,不在年中的日子同乐。”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我为何不出母胎而死,为何不出母腹就绝气?……不然我就早已安静躺卧。我早已安睡,早已安息!”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加油!”)
“那儿被囚的人同得安逸,不听见督工的声音。……大小都在那里,奴仆脱离主人的辖制。受患难的人,为何有光赐给他呢?心中愁苦的人,为何有生命赐给他呢?”①
①德尼-狄德罗(1713-1784),法国启蒙运动者,百科全书派主要人物之一。
也就是同一时间,阿拉贝拉正一路往前奔,寻奇问胜,她抄了个近路,上了条窄街,再从一个偏僻的角落穿过去,就进入红衣主教学院的四方院。那儿也一样杂沓喧嚣,为舞会准备的花卉和其他彩饰在阳光下鲜艳夺目。一个从前跟裘德一起干过活的木匠冲她点点头。从门口到大厅楼梯搭起一道走廊,上面缀满红的和黄的两样亮丽的旗帜。货车一辆辆运来了成箱的盛开的鲜花,工人正把它们四处摆放。宽大的楼梯已铺上红地毯。她冲这个那个工人点头,因为和他们是熟人关系,胆子壮了,就上楼进了大厅,只见工人正忙着为舞会铺新地板,安装各种彩饰。近边大教堂这时正好响起钟声,原来是宣告五点钟礼拜开始了。
“要是哪个小伙子搂着我跳一转,我才不在乎呢,”她跟工人中一个说。“哎呀,我可得回家啦——家里头还好多事呢。我可没跳舞的命!”
她一到家,就在门口碰上司大格和一两个跟裘德一块儿干过石活的伙伴。“我们正想到河边瞧碰船去哪。”司太格说。“想到顺路过来问问你丈夫这会儿怎么样啦。”
“他这会儿睡得挺香,谢谢大家。”阿拉贝拉说。
“那就好。呢,这么着,福来太太,你还能给自个儿放半个钟头假,跟咱们一块儿去轻松轻松,好不好?”
“我想是想去。”她说。“我压根儿没看过赛船呢。我听说怪好玩的。”
“那就走吧!”
“我但愿看得成啊。”她带着非常羡慕的样子直朝街上看。“那就请各位先等等。我跑上去瞧瞧他这会儿怎么样。爸爸跟他在一块儿哪,我看是这样;那我就八成能跟你们一块儿走啦。”
他们就在外边等着,她进去了。楼下住户原已走空,实际上搭伙儿到河边船队要经过的地方去了。她进了卧室一看,她父亲根本没照面。
“怎么搞的,他没来嘛!”她焦躁地说。“他自个儿想看赛船就是了——岂有此理!”
可是她转过来,朝床上一瞧,就展眼舒眉了,因为她看得明白,裘德还在睡乡呢,可是睡的姿势有点异样,他平常因为老要咳嗽,只好半躺半坐,这会儿却滑下来,躺平了。她又看了一眼,不禁慌了神,就走到床边。只见他脸色煞白,脸上线条渐渐变僵了;又摸了摸他的手指头;凉了,不过身上还有点热;再听了听他胸口,里头没一点动静。近乎三十年的搏动已经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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