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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_16 托马斯·哈代(英)
“对,是这么回事。”
“可我比别的孩子还糟哪,因为你不是我亲妈;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用不着留我。我就不该上你这儿来——这可一点都不错。我在澳洲麻烦人,上这儿来还麻烦人。但愿我没生下地哟!”
“这你办不到啊,亲爱的!”
“我觉着,孩子生下来了,又没人想要,那就趁他魂儿没长起来,干脆把他掐死,不让他往大里长,到处跑!”
苏没答话。她心里嘀咕着,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这个异想天开的孩子。
后来她总算想定了:凡是像老朋友一样愿意和她分忧的人,只要情况许可,她一定对他实心实意,决不藏藏掖掖。
“咱们家又要添个孩子啦。”她含混不清地说。
“什么?”
“又要有个小宝宝啦。”
“怎么?”孩子发了疯似地跳起来。“哦,上帝哟,妈呀,你可千万别再弄一个来哟,你现在够麻烦啦!”
“是啊,是够麻烦啦,我也不好意思说啊,”她嘟囔着,因为忍住泪,眼睛亮晶晶的。
孩子一下子哭了。“哦,你没心没肺,你没心没肺!”他喊起来,毫不留情地责怪她。“妈呀,你怎么这么坏,这么狠心,你就不能等家里好点,爸爸身体好了,再这么干吗?你这不是把咱们家搞得更麻烦吗?咱们没家没业的,爸爸只好到外头住,明儿个咱们又让人赶出去啦;可你还要给咱们家再添口人!……你这是存心哪——存心哪,存心哪!”他哭着,走来走去的。
“小裘德哟,你、你可得原谅我呀!”她央告着,她的胸脯这会儿也像孩子的胸脯那样起伏。“我这会儿说不清啊——你长大了,我一定告诉你。现在咱们困难到这个份儿上,真像我是存心要这样哪!我没法说清楚,亲爱的!可是我实在不是存心——我也没办法啊!”
“你就是存心——准是存心!你要是不答应,不是行吗?因为这样的事,谁也没法在咱们家里插一手!我决不原谅你,永远不原谅!我以后再也不信你心里记挂我,记挂爸爸,家里哪一个你也不记挂着哟!”
他站定了,转身走到连着她屋子的套间,那儿地板上临时搭了个铺。她听见他在那儿说:“要是我们孩子都走了,不是没了麻烦吗?”
“别胡思乱想的,亲爱的。”她大声说,口气很严厉。“好好睡觉吧!”
第二大早晨六点过一点,她醒了,决定立刻起床,在早饭前按裘德告诉她的地点,赶到他住的客店,把他走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她轻手轻脚地起来,免得惊醒孩子,她知道他们昨天一天都挺吃力,一定累得很。
她看见裘德正在那个不起眼的小酒馆吃早饭,他是为省下钱好垫上她住处的房租,才选上那么个地方。她把现在又要无可为家的情形跟他说了。他说他整夜都替她着急。好在现在已经到了早上,房东要她离开那个住处,就不像头天晚上那么叫人无可奈何了,就算她后来没找成住的地方,也不像原先那么紧迫。裘德同意她的想法,犯不上为住一个礼拜的权利纠缠下去,他们要立刻采取步骤,搬走了事。
“你们先得在这个客店待一两天。”裘德说。“这地方杂得很,对孩子们不合适,可是咱们就有时间,东西南北找地方住啦。我从前住在别是巴,郊区一带出租的房子多得很呢。你就在这儿跟我吃早饭,我的小鸟儿。你是不是觉得身子还好?时间充裕得很,他们没醒之前,够你回去做早饭。反正我跟你一块儿走。”
她跟裘德胡乱吃完饭,一刻钟之后,两人就动身了,决定从苏住的架子老大的那家立刻一走了之。他们一到就上楼,苏发现孩子屋里悄没声的。她怯怯地喊女房东把茶壶和早饭用具送上来。女房东敷衍了事给她办了。苏把自己带来的两个鸡蛋放到水正开着的壶里,喊裘德看着给孩子吃的鸡蛋,她自己去喊他们起来,时间大概是八点半。
裘德弯着腰站在那儿,拿着表,背对着孩子睡的小套间。突地苏一声尖叫,他不由得转过身来,只见套间门开了。原来她推门时候,觉得门扣得很紧,她一进去,就一下子瘫到地板上了。他赶紧过去把她扶起来,转眼往地上床铺看时,孩子们都不在了。他大惑不解,往屋子四下里找,却见门背后原来挂衣服用的钩子上挂着两个小孩子的身体,脖子上各拴着一根捆箱子的绳子,几码以外的一个钉子上也同样吊着小裘德的身体,旁边有个翻了的椅子,他的玻璃一样的眼珠对着屋里张望,而那个小女孩和还在怀抱的小男孩的眼睛却闭上了。
这怪异得无以复加的恐怖景象吓得他魂不附体,他只好让苏先躺下来,再拿小刀割断绳子,把三个孩子都扔到了床上;在这短促的动作中间,他摸了摸他们的身体,心里想他们大概都死了。他一把抱起昏厥的苏,把她放到外间屋床上,跟着透不过气地喊女房东上来,然后跑出去找医生。
他回来时,苏已苏醒;两个手足无措的女人,弯着腰,拼命想叫孩子活过来,这情景加上小尸体三个一排躺在床上的惨象,把他所有自制能力全都摧垮了。离得最近的一位外科医生到了,但正像裘德先已料到的,他在场也无济于事,把孩子救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们的身体虽然没全凉,但估计那会儿离上吊时间总有一个钟头。后来两个做父母的理智恢复了,他们推究惨剧发生的前因后果时,认为大致情况是:大孩子醒了,朝外间看看苏,一瞧见她人不在,他本来就因为头天晚上的见闻心情非常恶劣,那会儿就变本加厉,于是诱发了他的病态心理,才干出那样的事情;他们还在地上找到一个纸条,是孩子的笔迹,他用身上带的铅笔写着:
我们太多了,算了吧。
苏看了纸条,再也撑不住了;原来她同孩子的一席谈竟是导致惨剧发生的种因。这个可怕的想法使她浑身痉挛,剧烈的痛苦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他们也不管她怎么哀求,硬把她抬到下面一层的屋里,她躺在那儿,张着嘴拼命喘气,纤弱的身子随着一抽一抽的。两眼直勾勾对着天花板,女房东怎么劝慰也没用。
他们在这间卧室里听得见上面的人走动,她央告大家让她回到楼上;大家一再劝说,如果孩子还有一线希望,她去了反倒坏事,还提醒她,她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否则会害了还没生的孩子。如此这般,她才没闹下去。她没完没了地问孩子的情况,最后裘德从楼上下来,告诉她已经毫无希望。等她后来能正常说话了,她就把头天跟孩子说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裘德,认为自己就是这场祸事的根子。
“不是那么回事儿,”裘德说,“他这是天性使然,所以才干得出来。大夫讲了,这样的孩子正在咱们这一辈里头冒出来——这样的孩子,上一辈还闻所未闻呢,他们是种种新人生观①带来的后果。他们还没长到坚忍不拔到足以抗拒这类思想影响的程度似乎就已经看穿了人生的险恶凶残了。他讲,这种现象表明厌世之想行将在人们中间普遍开始。大夫的思想很前进,不过他也没法去开导——”
①引自《新约-哥林多前书》。
为了她的缘故,裘德一直强抑悲痛,现在他也忍不住了。他的悲痛激发了苏对他的同情,这转而缓和了几分她对自己的严酷的谴责。来人散了之后,裘德答应她去看孩子。
他们经历的一切拂逆在大孩子脸上分明表现出来。使裘德第一次婚姻陷于不幸的所有恶兆和阴影,他在第二次结合中发生的所有变故、错误、忧惧和过失,通通汇集到这个小小的形体上。他就是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缩影,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焦点,并且是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的独一无二的象征。他已经为先前的父母的混账行为而呻吟,为他们的恶劣结合而颤栗,又为现在的父母噩运当头而送了命。
整个房子静下来了,他们也无事可做,只候着验尸组来验尸,忽然间学院那边一阵宏大低沉的声音,连它后身的厚厚围墙也没挡住,传到了他们的屋里。
“这是什么?”苏说,她的快慢不匀的呼吸骤然停了一下。
“是学院礼拜堂的风琴声音。我想是风琴师在练琴吧。他奏的是《诗篇》第七十三章的一段《颂歌》:‘上帝实在恩待以色列那些清心的人’。”
她又呜咽起来。“呜,呜,我的宝贝儿哟!他们没干过坏事!干吗不把我带走,把他们带走了哟!”
又是一阵寂静——后来又让外面什么地方两个人说话声打破了。
“他们议论咱们呢,没错儿!”苏哭着说。“‘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都看过了。’①”
①基督教做礼拜等,主持者应面东方,此事曾引起过不同意见。
裘德听了听——“他们不是议论咱们。”他说。“是两位观点不一致的牧师,正辩论东向位置。天哪——什么东向位置不东向位置,众生都苦苦呻吟着哪!”①
①古代希腊作家埃斯库洛斯的一出悲剧。
又一阵沉寂,直到她又因悲不自胜而开口。“咱们身外有个东西说,‘你别干啦!’它先说,‘你别学习啦!’接着说,‘你别做工啦!’现在说,‘你别爱啦!’”
他想宽慰她,就说,“你心里太苦才这样啊,亲亲!”
他们还是往下等。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顶小的孩子的连衣裙、鞋和袜子在他死时候都放在椅上,到现在她也不把它们拿开。裘德虽然不想再让她瞧见,可每逢他一动这些东西,她就央告他还是让它们放在那儿。女房东也想把它们拿开,她简直发了疯一样,跟她大哭大闹。
裘德固然担心她的阵发性抽搐,可是更害怕她把痛苦闷在心里,不言不语地麻木下去。“你干吗不理我,裘德?”沉默一会儿之后,她高声喊出来。“你别对我不管不顾的,你要不在我身边,那么孤单,我可受不了。”
“你看,亲爱的,我不是在这儿吗?”他说,同时脸挨近她的脸。
“对啦!……哦,我的同志,咱们这完美的结合——咱们这二合一整体,现在沾上了鲜血啦!”
“是让死亡的阴影笼罩啦——应该这么看。”
“啊,可的确是我把他引得那样啊,虽然我当时没想到把他引错了。我跟他说话,就跟同懂事的成年人说话一样。我说这世界就是跟咱们作对,花这样的代价活在这世界上还不如死了好。他把这些话都当真啦。我还跟他说又要生孩子了。他一听就慌了神啦。哦,他把我熊得好厉害哟!”
“你干吗跟他说这个呢,苏?”
“我也说不上来。我是想做到诚实无欺。我实在不忍对他隐瞒真相。可是我并没有诚实无欺,因为我当时是转弯抹角跟他说的。我怎么比别的女人都笨,没点心眼哪?简直笨透啦!我干吗不跟他说叫他高兴的一套,假的也行啊,何必用半真半假的一套?这是因为我没自制能力,所以我遮掩不了,也说不明白。”
“碰到大多数情形,你这个办法或许是个顶用的;只是咱们的情形太特别,碰巧用了一下,就糟糕了。他要是不死的话,早晚还是会明白过来的。”
“再说我正给小宝贝儿做新连衣裙哪,我可永远看不见他穿着啦,永远没法跟他说话啦……我眼睛胀得很,简直看不出东西啦;可是就在一年前,我还觉得自己幸福呢!咱们未免太卿卿我我喽——两个人净顾自个儿,完全落到了自私自利的地步。咱们说过——你记得吧——咱们要做到真心快乐,叫人羡慕。我说过这就是自然的意向、自然的法则和自然之所以为自然,按自然赋予我们的本能,我们要真真得到快乐——文明已经一手把这些本能扼杀了。我说的这些话够多造孽呀!好啦,现在咱们就为蠢得把自然的法则信以为真,命运女神才在咱们背上狠狠捅了一刀!”
苏沉默下来,陷入深思,过了会儿又说:
“也许他们走了是件大好事——是呀,我看是这样,与其以后看着他们令人伤心地枯萎下去,倒不如趁着他们新鲜劲儿采摘下来还好些吧。”
“是这样啊。”裘德回答说。“有人说总有那么一天,长辈看着孩子在襁褓中死掉,心里会高兴呢。”
“但是他们实际不理解啊!……哦,我的宝贝儿,宝贝儿啊,你们这会儿活着够多好呀!你可以说大孩子想死,要不然他就不会干那样的事。他这样死不算情理之外,多少跟他治不好的天生悲观有关系,可怜的小东西!但是那两个呢——我自己生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那可不一样啊!”
苏又望着挂着的连衣裙,望着袜子和鞋,浑身哆嗦得像根弦。“我是个可怜虫啊!”她说。“天不留地不要啦!真把我逼疯啦!该怎么办哪!”她盯着裘德,紧紧握着他的手。
“没有办法啦。”他回答说。“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也只能这样收场了。”
她停了一下。“不错!这话谁说的?”她难过地问。
“这话是《阿迦门农》①合唱里的一句。打事情一出来,我就一直念叨着这句话。”
①《旧约-创世记》中说:上帝造了亚当和夏娃,配成一对;因他们偷吃了禁果,看见彼此赤身露体,上帝就把他们逐出伊甸园,让他们在地上受罪。
“我的可怜的裘德——你真是妙手空空啊——你比我还苦啊,因为我总算还有你哪!可怜你一无依傍,全靠苦读,学有所成,到头来还是穷愁潦倒,前途无望,真叫人想不通呀!”
谈话把她的悲苦心情暂时岔开了一会儿,可是她又猛然伤痛起来。
恰好验尸组如时到了,他们看了尸体,按规定验了尸;随后就到了凄惨的送葬的清晨。经过报上一传,爱看热闹的闲人都给引到了出事现场,他们站着没事,就数窗户上有多少块玻璃、墙上有多少块石头。裘德夫妇不明不白的关系更给他们的好奇心添油加醋。苏说过了,她要送两个小的到坟地,但是临走之前,她撑不住了,只好躺下来,趁这时候,他们把棺材悄悄抬出了房子。裘德一上运尸车,就把它赶走了。房东于是大大松了口气,眼下他只剩下苏和她的行李要处理掉,他希望到下半天房子就一切恢复原状。他老婆因为不走运,招进来这家子,这礼拜弄得他的房子声名狼藉,这下子完全可以洗清了。下午他偷偷跟房子的产权人商量了一番,两人都同意,要是因为房子里发生过惨剧,社会上对它有成见,敬而远之,他们就要想方设法把它的门牌号数换一个。
裘德看着两个小棺材——一个装小裘德,一个装两个小点的孩子——放到墓穴里,跟着赶快往回奔去看苏,她还在自己屋里躺着,他也就没惊动她。可是他老是放心不下,四点钟光景又回去了。房东太太还当她还在屋里,可是看了一下,就下来告诉裘德她不在屋里。她的帽子跟上衣也没了,这说明她出去了。裘德急忙跑到他住的那家客店,她也不在那儿。他琢磨可能发生的情况之后,就顺着大路,直奔公墓,一进门就横插过去,径直到棺材下葬的地方。那些因为出了惨剧而跟着来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一个人拿着铁锹正朝埋三个孩子的坟里填土,但是在填了一半的坑旁边,有个女人抓着他胳臂不放,求他别填。那正是苏。她根本就没想到把她的带颜色的衣服脱下来,换上裘德替她买的丧服,可是即便她跟一般丧失子女的人一样从俗换上丧服,那也不像她穿着现在这样的衣服把她的悲痛表现得如此之深。
“他要把他们埋了,这不行啊,我还要看我的孩子!”她一看见裘德就疯了似地哭喊着。“我要再看一遍。哦,裘德,开开恩吧,我要看他们。我不知道你趁我睡着了,就叫人把他们抬走啦!你说过,他们的棺材没上钉的时候,我还可以再看一遍,可你说话不算数,你把他们抬走啦!哦,裘德呀,你对我也忍心哪!”
“她要我把棺材再挖出来,让她撬开棺材。”拿铁锹的人说。“瞧她这样儿,你得把她弄回家才行。可怜的东西,她这简直是胡来嘛。太太,棺材可不能再挖出来。你还是跟你丈夫回家吧,忍着点吧,感谢上帝,你又快有孩子啦,那就别管多伤心也都冲掉啦。”
但是苏苦苦哀求没个完:“让我看一遍吧——就一遍哟,行不行啊?就那么一丁点工夫,裘德呀?没一会儿就行啦!那我也就安下心啦,裘德!裘德,你要是再让我看,我以后什么都好说好办,什么都听你的。一看了,我就跟没事儿一样回家啦,以后再也不想啦,行不行呀?干吗不行哪!”
她没完没了地央告,裘德心痛如割,他几乎要那个工人答应再把棺材起出来。但是那样一来,不单毫无好处,还可能叫她的情形更糟下去。他明白他得当机立断,先把她立刻弄回家。于是耐下心,劝她,哄她,温存体贴地跟她悄悄说话,抱着她,好让她有个依靠;后来她也闹不下去了,听他的话,离开了公墓。
他想找辆轻便马车送她,可是他们的境况如此之窘,她不许他这样。两个人就一路慢慢走回去,裘德一身黑,她一身褐加红。他们要在下午搬到新住处,但是裘德觉得眼下不大行得通,于是他们就不经意地走进了他们现在打心里憎恶的房子。苏立刻躺下来,裘德出去请大夫。
裘德整晚上都在楼下等着。很晚了,人家才告诉他,胎儿早产,成了死胎,是跟前面三个孩子一样的尸体
第六部 重返基督堂 第03节
苏虽然痛不欲生,但她的健康日有起色,裘德也在老本行找到了工作。她们如今已迁到别是巴一带的一个寓所,离仪式派圣-西拉教堂不远。
他们每每枯坐,相对无言,固然苦于事事拂逆,处处无情,但在他们的遭遇中包含的敌意尤令他们懔于来日大难方临。往日苏的灵性本像星光般闪亮,她不断纵情邀游于虚无飘渺的奇幻想象中。她把世界想象为梦中写成的一首诗或梦中谱就的一段旋律;在如梦似醒的朦胧中,这样的意境显得美妙无比,但一经醒觉,在光天化日下,就是荒唐无稽了。她想象造物主实行他的意旨有如梦游者自发行动,无为无不为,不像圣哲贤士那样苦心筹思,煞费周章;他为尘寰设定种种条件时,似乎万万没想到芸芸众生竟然要让能思想、受教育的人类所造成的环境所左右,以致他们在情感方面发展到如此细腻敏锐的程度。历经磨难,困苦颠连,不免把敌对力量夸大,仿佛面对着噬人的人形怪兽,因而她原有的思想到此急转直下,而为她本人和裘德逃避迫害的紧迫感所替代了。
“咱们得听从天意啊!”她沉痛地说。“巍巍上苍把亘古至今的天谴神罚一齐降在咱们这两个下界子民身上啦,咱们只好乖乖认命,不能再道天行事啦。咱们只好这样。违抗上帝没有用啊。”
“谁违抗上帝来着?咱们反抗的无非是人,是愚昧的环境。”
“一点不错!”她咕哝着。“我都想了些什么呀!我变啦,跟野蛮人一样迷信啦!……可是不管咱们的敌人是人还是物,反正吓得我服服帖帖啦。我一点战斗力都没啦,一点儿豁着干的胆量也没啦;我败啦,败啦!‘我们成了一台戏,给世人和天使都看了!’现在我念来念去没个完。”
“我也有同感啊!”
“咱们还要干什么?你现在是有活儿可干;可别忘了,这大概是因为他们还不全了解咱们的历史跟关系!……说不定,他们一知道咱们的婚姻没经过法律手续,就跟奥尔布里肯那帮子人一样,把你开掉啦!”
“这我也说不上来。他们不一定就那么干吧。我倒是想咱们现在该把婚姻关系合法化——一到你能出去的时候,咱们就办吧。”
“你是想咱们该这么办?”
“当然。”
跟着裘德骤然想起心事来了。“我新近一直琢磨我算怎么回事儿。”他说。“有那么一帮子人,正人君子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们就叫做诱奸者,我看我得算他们里头的一员吧。我一这么想,就浑身直冒冷汗!我一向没意识到那类人,也没意识到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爱你胜过自己,可我的确是那类人的一分子哪!我还不知道他们里头有没有我这样蠢头蠢脑、简单无识的货色呢?……对啦,苏呀,我是那么回事呀。我把你诱奸了……你从前是超凡出众——是玲珑剔透的妙人儿,大自然老想着你保持完美无瑕,不受到损伤。可我不想让你洁身自好,白璧无玷!”
“你说得不对,不对,裘德!”她赶紧说。“你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别瞎怪自己。要怪都得怪我。”
“你从前决定离开费乐生,我给你撑腰;要是没我,你大概不会盯着他非让你走不可。”
“不管怎么着,我反正要走。至于说咱们俩,既然没订过法定契约,咱们的结合倒大有好处,非同小可呢。因为这一来,可以说咱们避免了头一回那样亵渎婚姻的神圣性啦。”
“神圣性?”他有点吃惊地瞧着她,开始意识到她不是早先相处的那个苏了。
“不错。”她说,一字一句说出来,声音都有点抖抖的。“我害怕,怕得不得了,以前我目空一切,胆大妄为,太可怕啦。我也想过——我,我这会儿还是他妻子!”
“谁的?”
“里查的。”
“哎呀呀,最亲爱的——这是从何说起呢?”
“哦,我没法说明白,反正这么想就是了。”
“这是因为你人太虚弱——病了才胡思乱想的,没道理,也没意义!别为这搞得心烦意乱吧。”
苏很不自在地叹了口气。
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有所好转,在他们早先生活中若能这样,他们自然觉得称心如意;不过现在这种状况对他们诸如此类的讨论也还是起了制约作用。裘德刚到基督堂时候,说来意想不到,立刻在老本行找到了怪不错的差使。夏天的气候于他的单薄体质也很适宜;表面上看,在频频动荡之后,他能日复一日过上稳定的生活,的确值得庆幸。看来别人已经忘了他从前种种不堪的胡作非为了。他每天能进到他永远不能入学的学院,跨在屋顶下短垣和护墙上面,把他永远休想从里面往外望的直棂窗的石框更换。他于起活来那么起劲,就像除此之外,他压根儿没起过要干什么别的事的念头。
而他的内心正是此时发生了变化:他不再上教堂做礼拜了。不过有件事却又让他深感不安,原来惨剧发生后,他和苏在精神领域已经分道扬镳。种种遭际把他对人生、法律、习俗和教义各方面的视野扩大了,可是同一情况对苏的观点却没起同样作用。苏非复当年那样精神独立了,那时她的灵性犹如闪电般倏然明亮,把他当初一味尊崇、而如今不予一顾的习俗、礼法映照得原形毕露。
有个礼拜天晚上很特别,他回家迟些,苏却没在家,不过没多久她就回来了,他见她不言不语,若有所思。
“你又想什么啦,小女人?”他好奇地问。
“哦,我没法说清楚。我觉得你跟我,咱们做人行事一向是没头没脑,自私自利,甚至是邪魔外道的。咱们的生活但求自乐,不计其他。但是舍己为人才是高尚的道路啊。咱们应该摒弃肉欲——可怕的肉欲——叫亚当①受到惩罚的肉欲。”
①《新约-马太福音》中说,耶稣一死,忽然殿上幔子裂成两半。
“苏,”他咕哝着,“你这是见了鬼吧?”
“咱们要不断地在本分的祭坛上拿自己当供品!而我历来是从心所欲,就干自己高兴的,理所当然,我该受天罚,并不冤枉。我希望有一种力量把我身上的邪恶除掉,把我做过的所有卑鄙的事。所有罪恶的行为除掉!”
“苏啊——我的受了大罪的亲人哪!你根本不是什么邪恶的女人。上天赋予你的本能是十分健全的;也许你不尽如我希望的那样热情奔放,但是你又善良,又纯洁,又可亲可爱;我以前不是常说嘛,你是我见过的这世上最脱俗、最没肉欲的女人,但是你又不是违乎人情、没有性别特征的女人。你这会儿说的话怎么这样跟从前大异其趣呢?咱们向来都不自私自利,只能说咱们自私自利的时候,并没让别人受益过。你以前常说人性是高尚的,历尽艰难困苦而不渝,并不是天生就卑鄙和腐恶,我后来终于认为你的话完全对。而你现在这样的见解看来低下多啦。”
“我要低首下心;我要洗心革面;我至今也一点没做到!”
“你不论对什么事思考和探索时候向来是无所畏惧,所以你该得到的赞扬,决不是我说过的几句话所能尽。每当看到你这些方面,我就觉着脑子里装着的狭隘的教条大多太多啦。”
“裘德,你别说这些啦!我但愿我什么无所畏惧的话、无所畏惧的思想,都能从我的历史上连根铲掉。否定自我——这就是唯一该做的事!我再怎么贬低我,都不算过分。我恨不能拿针扎我的全身,让我的坏水都流出来。”
“嘘!”他说,把她的小脸紧紧按在自己胸上,仿佛她是个婴儿。“你是因为丧子才弄到这地步呀!你不该这样作践自己啊,我的含羞草哟,世界上那些坏人才该受这样作践哪——可他们倒不觉得该这样呢!”
“我不该再这样下去啦。”她嘟囔着,她在他怀里已经好一会儿了。
“怎么不该呢?”
“因为那是沉迷不返。”
“还是那一套!难道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咱们相爱更美好吗?”
“有。那要看什么样的爱;你的——咱们的爱是错误的。”
“这我不承认;苏!好吧,你究竟打算哪一天咱们到法衣室签婚约?”
她稍停了一下,然后紧张地抬起头来看。“永远也不签。”她低声说。
他并不明白她说这话的整个用意,也就平心静气地接受了她的反对表示,没说什么。几分钟之后,他想她是睡着了,但是他一轻轻说话,却发现她一直醒着。她坐起来,叹口气。
“苏,你今天晚上身上有一种奇怪的、讲不出来的味道,一种气味。”他说。“我不单是指你的思想,还有你的衣服。我觉得这味儿挺熟,一股子草香气。”
“是烧的香。”
“烧的香?”
“我在圣-西拉教堂做礼拜来着,我这是让香薰的。”
“哦——圣-西拉。”
“对。我有时候上那儿去。”
“是吗,你上那儿去啦?”
“你知道,裘德,你平常上班,上午家里冷清清的,我就想啊想到——”她停下来,直到她能把发硬的喉头平抑下去。“于是我就开始到那里边去啦,反正它挺近。”
“哦,呃——我当然不反对。不过,按你这个人,不免有点怪。他们可没想到他们里头居然来了个捣乱鬼。”
“你什么意思,裘德?”
“呃——干脆说吧,来了个怀疑派。”
“你怎么在我心里正烦的时候,还这么揉搓我,亲爱的裘德!当然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可是你总不该这么说呀!”
“我不说就是啦。不过我实在太意外啦!”
“呃——我还想跟你说点别的,裘德。你别生气,行不行?我的宝贝儿死了之后,我想了好多好多。我觉着我不该再做你的妻子啦,或者算是你妻子。”
“你说什么呀?……可是你现在就是啊!”
“从你的角度看,是这样;不过——”。
“咱们从前当然是害怕那套仪式,恐怕也有好多处在咱们这种地位的人,也有类似的强有力的理由,心怀疑惧。但是经验证明了咱们其实误断了自己,把自己没有恒心毅力估计得也太过分了;要是你现在真是尊重那些繁文缛节,我就不懂你干吗不明说咱们该立刻履行那套手续?苏呀,你千真万确是我的妻子,所差的就是法律手续。你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认为我不是。”
“不是?那就设想一下咱们举行过仪式,好不好?那你该觉得是我的妻子吧?”
“也不会。就算那样办了,也不觉得是你妻子。那我要觉得比我现在的感觉还要糟。”
“这又怎么解释呢——就按你这么蛮不讲理的说法吧,亲爱的?”
“因为我是里查的妻子。”
“啊——你先前已经把这个荒乎其唐的念头若明若暗地表示过啦!”
“那时候,我不过那么个印象;时间越久,我就越这么确信了——我属于他,不属于其他任何人。”
“天哪——这下子咱们都掉换了位子啦!”
“对。也许就是这样。”
过了一两天,正值夏日黄昏时分,他们还是在楼下那间小屋里坐着,忽然听到他们住的房东木匠家的大门有人敲,隔了一会儿,又有人敲了敲他们的屋门。他们没来得及开门,来人就把门开了,一个女人身影出现了。
“福来先生住这儿吗?”
裘德和苏吓了一大跳,他不由自主地做了肯定的回答,因为那是阿拉贝拉说话的声音。
他客客气气把她让进来,她就在临窗的凳子上坐下了,这样他们能看清楚她背着光的大致形态;不过她身上也没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所以他们也没法估摸出她外表和神态究竟如何。有点什么东西似乎表明她处境并不怎么得意,也不像卡特莱在世时穿着炫丽。
三个人都想谈谈那场悲剧,可是都觉得挺别扭。出事之后,裘德自以为责无旁贷,立即写信告诉她经过,不过她压根儿没回信。
“我刚打公墓来。”她说。“我一打听好,就到孩子坟上去了。我没能给他送葬——当然你请我来,我还是谢谢。报上登的我全看了,觉得用不着再来了……也不是这样,我是没法来。”阿拉贝拉又把话重了一遍,看来她装不出创巨痛深的样儿,就没完没了数落着。“不过能把坟找到,我心里也舒坦了。裘德,按你这行,你该给他立块像样的碑。”
“我是要立个碑。”裘德愁眉苦脸地说。
“他是我的孩子,我难免心里老想着他。”
“我想是。咱们都想着他。”
“别的孩子不是我的,我没想那么多,这也是常情。”
“当然。”
从苏坐的那个黑暗角落传出一声叹息。
“以前我想,我的孩子要是跟我一块儿就好啦。”卡特莱太太继续说。“那样的话,就出不了事啦!不过,我当然没想从你太太手里把他带走的意思。”
“我不是他太太。”这是苏说出来的。
她的话如此突如其来,一下子叫裘德懵住了。他没说什么。
“哦,对不起,我想是这样。”阿拉贝拉说。“不过我认为你以前是。”
裘德却从苏说话的那种特殊腔调懂得她话里没明说却心照不宣的含义,而阿拉贝拉只能接受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此外无所领会。苏的直言不讳使她吃了一惊,她随又恢复了常态,大言不惭地谈论“她的”孩子;虽然孩子活着时候,她毫不关心,这时又装得哀哀欲绝,显然不如此不足以表示她有良心。她故意提到往事,又说了些给苏听的话,但没听到苏答理,原来苏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屋子。
“她说她不是你太太?”阿拉贝拉换了口气,又拾起话碴儿。“她干吗说这话?”
“我用不着跟你说。”裘德一句话了掉。
“她是你的妻子,对不对?她有一回跟我这么说过。”
“她怎么说,我用不着多嘴。”
“啊——明白啦!啊,我没工夫了。我今儿晚上就住在这地方,我想,咱们共过患难,我还是该来瞧瞧。我要到从前当过女招的那个酒吧过夜,明儿回阿尔夫瑞顿。爸爸回老家了,我跟他住一块儿。”
“从澳洲回来?”裘德不无好奇地说了句。
“是。那儿混不下去了。日子够苦的。大热天,我妈因为拉痢疾死了,你们管这病叫什么?爸爸跟两个小家伙才回来。他在老地方附近找了个小房子,我这会儿给他管家。”
哪怕苏这会儿已经走开了,裘德的前妻还是死装出一副受过严格而良好的教育样儿没变。还把造访限定在一定时间之内,好跟她那极为高雅的气派相称。她走了之后,裘德如释重负上楼去找苏,心里七上八下,怕她出问题。
没人答话。房东木匠说没看见她进来过。因为此刻天已够晚了,裘德不知她的去向,不禁惊慌失措。木匠就把她妻子喊来问,她猜苏多半上圣-西拉教堂去了,她常去那地方。
“晚上到这时候怕进不去了?”裘德说。“大门都关了。”
“她认识拿钥匙的,她什么时候要,都拿得到。”
“她这样有多少天啦?”
“哦,我看,总有几个礼拜了。”
裘德昏昏沉沉地朝教堂方向走去。那地方,当年他醉心于神秘宗信仰时,是常去的;自多年前搬走后,一次也没到过。教堂周围不见人影,但大门显然没上锁。他抬上门搭子,没弄出响声,推开门进去,然后把门掩上,在里边屏息而立。在一片沉寂中,教堂另一端似有极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喘息,又像哽咽。他在昏暗中向那边轻轻走去,脚步踩到地毯上,没露响声。堂外夜光微茫,照到里面,因而把昏暗稍稍破开了点。
裘德勉强看清,在祭坛层阶上方,高悬着一个巨大的、造得很结实的拉丁式十字架——大概是依原件尺寸而设计,供信徒瞻仰,好像是用看不见的铁丝把它吊在半空,上面嵌着多枚大颗宝石;在十字架无声地、难以觉察地前后摆动中,由于外面微弱光线射进的缘故,宝石稍稍闪光。祭坛下面的地上似摊着一堆黑衣服,他刚才听到的哽咽声一再从那儿发出来。原来是他的苏的形体,匍匐在垫子上。
“苏!”他低声说。
这时露出了白色的东西,原来是她把脸转过来了。
“你到这儿来找我想干吗,裘德?”她几乎气愤地说。“你不该来!我要一个人呆着!你干吗闯到这儿来?”
“亏你问得出口?”他用激烈的责备口气反洁她。她竟然对他那样的态度,不禁伤了他整个心,直痛到最深处。“我干吗来?要是我不该来,我倒要知道知道谁才有权利来!我爱你胜过爱自己——胜过——远远胜过你爱我啊!你神差鬼使地离开我,一个人上这儿来,究竟为什么?”
“你别挑我的刺儿啦,裘德——我没法受下去啦!——我已经一再跟你说过啦。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就得当我什么样的人,不这样不行。我是个倒霉鬼——误入歧途,毁掉啦!阿拉贝拉一来,我觉着伤心得要死,只好走开啦。看来她还是你妻子,里查还是我丈夫。”
“但是他们根本不算一回事嘛!”
“不是那样,亲爱的朋友,他们还算一回事。我现在对婚姻的看法不一样了。我的宝贝儿给夺走了,这就给我指点迷津啦!阿拉贝拉的孩子杀了我的孩子就好像是上帝的惩罚——对的把错的干掉啦。唉,我可怎么好呢!我这人是这么个下贱货——真真一文不值,根本不配跟普普通通人搀和到一块儿!”
“你说得太可怕了!”裘德说,差不多要哭了。“你并没做过什么错事,你这么悔恨交加,实在太没道理,大反常啦!”
“啊,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坏哪!”
他正言厉色地反唇相讥:“我知道!连皮带骨,哪一点都知道!如果说基督教、神秘宗、僧侣团,还是叫别的名堂,就是造成你精神退化的因由,那你就是叫我恨这样的东西。像你这样一个女诗人、女先知、一个灵魂像钻石般闪光的女人——世上几明哲有识者,如果对你有了解,都会引你为做,而你居然把自己贬到这地步。如果神学就这样把你毁掉,我才为自己跟神学绝了缘庆幸呢,才他妈庆幸呢!”
“你生气啦,裘德,对我发狠啦,你根本不知道所以然啊。”
“那你跟我回家吧,最亲爱的,也许我以后知道所以然。现在,我压得透不过气来,你也心乱如麻啊。”他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起来;可是她起来是起来了,却宁肯自己走,不用他扶着。
“我不是不喜欢你,裘德。”她用爱娇而又央求的口气说。“不过——我不该再爱你爱下去——不该再爱下去啦。哦,决不该再爱下去啦!”
“这我可不能答应。”
“可我主意拿定啦,我不是你妻子!我属于他——我行过神圣的仪式,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这怎么也变不了!”
“要是说,这人世间还有两个人称得上夫妻,那毫不含糊就是咱们两个。大自然给咱们匹配的,这可是没半点疑问!”
“不过那不是上天的意旨。上帝给我在那边配了姻缘呢,是在麦尔切斯特订下终身的。”
“苏啊,苏啊——人生的忧患把你搞得连理性都失掉的地步啦!从前你让我在多方面改变信仰,相信你的观点,现在我反而发现你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根本没道理,无非一时感情用事,把从前说的话翻了个个儿。你把我对教会这个老朋友剩下来的感情、崇敬连根铲掉了……你现在怎么对你从前的逻辑变成很离奇的睁眼瞎,我倒真是不明白所以然哪。只有你才这么特殊呢,还是女人一概如此?究竟女人是一个能思想的整体,有本账,还是思想散散落落,老归不到一块儿?你不是极力强调婚姻充其极是一张恶俗不堪的契约吗?这话也对!你不是极力把婚姻说得一无是处——是彻头彻尾的荒谬绝伦之举吗?要说咱们在一块儿过快乐舒心的日子,那时候是二加二等于四,而今不也明明白白是个四吗?我再说一遍,我实在不明白所以然!”
“唉,亲爱的裘德呀,这是因为你跟个地地道道的聋子一样,看着别人听音乐,你说‘他们盯着瞧什么?那儿什么也没有啊。’但是那儿的确有东西。”
“你说这话太刻薄啦;再说这个比喻根本不成立。你把由来已久的偏见所形成的糟粕一概抛弃了,教我也这样;而你现在却一个跟斗翻回去了。我承认自己蠢到了家,完全错看了你。”
“亲爱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啊,别对我这么狠吧!我现在只好这样啦,因为我现在相信自己是正确的——我终于看到了光明。但是,唉,又怎么样才能从中得益呢!”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教堂外面,她去还了钥匙。“难道这就是那位姑娘吗?”她回来以后裘德说,一到开敞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平素应付局面的能力又稍微恢复了。“难道这就是把异教神像带进了这个最富于基督教精神的城市的那位姑娘吗?——是学着方道悟小姐拿脚后跟把它们踩碎的那位姑娘吗?是动辄引用吉本、雪莱和密尔的那位姑娘吗?到如今,亲爱的阿波罗上哪儿去啦?亲爱的维纳斯,上哪儿去啦?”
“哦,裘德,别对我这样残酷吧,别这样吧,我心里够难过啦!”她呜咽着。“我受不了啦!以前我想错了——我现在没法跟你评这个理,我错了——因为我狂妄自大,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阿拉贝拉一来,总算有个了局啦。你别那样挖苦我,好吧,那真像刀子扎肉啊!”
他伸出胳臂把她搂住,她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在寂静的大街上狂吻她。他们又往前走,到了一家小咖啡馆前面。“嚷德,”她强忍住泪说,“你在这儿给我找个地方住,行不行啊?”
“要是、要是你打算这样——我可以照办。不过你未必真要这么办吧?还是让我先回咱们家,再弄明白你意思好啦。”
他开了门,把她领进去。她说不想吃晚饭了,摸黑上了楼梯,又擦了根火柴,回身一看,原来裘德跟着她上来了,正站在卧室门前。她走到他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手里,说,“晚安。”
“可是苏啊!咱们就不一块儿在这儿睡吗?”
“你说了我怎么打算,你就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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