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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

_13 托马斯·哈代(英)
苏瞧了瞧外面的雨,又瞧了瞧梳妆台上盖的脏布和阿拉贝拉挂在镜子上的散开的假发——样子跟当年她跟裘德时候没两样。苏这会儿但愿没来这趟才好呢。在这停了停没说话的当口,有人敲了敲门,女服务员给“卡特莱太太”送电报来了。
阿拉贝拉躺着打开了电报,她脸上又急又张惶的样子一下子消失了。
“你这么替我着急,我真得谢谢你。”女服务员走了,她和和气气地说。“不过你也犯不着那么想。我那口子总算明白过来了,知道他要是没我,什么也办不了,答应他一定说了算数,既然他把我逼到这地方,就跟我在这地方再结回婚。你瞧瞧!这就是他给我的答复。”她把电报递给苏看,但是苏没接。“他要我回去。他说,要是没我,他那兰贝斯街角上的小小酒馆就得散了架。英国法律一把我们俩拴在一块儿,跟以前就两样啦,他休想黄汤子往肚子里一灌,就拿我解闷喽!……拿你的事儿说吧,要是我替你想,我就连哄带骗,叫裘德马不停蹄把我带到牧师那儿,一下子全了结了。我够个朋友,才说这话,亲爱的。”
“他正等着办呢,随便哪一天。”苏回了一句,既生硬又高傲。
“那就求老天爷,叫他快办吧。结了婚,再跟男人过,就得丁是丁,卯是卯;有了钱,什么都好办。那时候,你可要记住,要是你们打架,他把你往外赶,你可以用法律保护自个儿,你还只能这么办;除非他拿刀子把你捅了,要么一火钳把你脑袋瓜儿砸烂了。要是他把你甩了,一走了之——我说这话是为你好,咱们女的跟女的什么都好说,因为谁也不知道男的干出来什么——那你就把家具全揽到手,别人也不好说你是贼。我要跟我那口子再来次结婚,这会儿他是心甘情愿,因为头一回婚礼出了点小岔子。我昨晚上发了电报,告诉他我已经跟裘德差不多讲和啦,他这个电报就是为这个来的;我猜,这下子他吓坏了!要不是你挡在前头,我一下子还真能得手呢,”她笑嘻嘻地说:“那一来,从今儿起,咱们俩历史就大不一样喽!女人要是有困难,去找裘德,好歹一哀求,再没像他那样软心肠的傻瓜啦!他以前对鸟什么的也这样。话说回来,事情到了这地步,我同他再好了也没意思啦,我也不计较你啦。我还要跟你讲讲,我劝你早早把事情按法律办了。你要不这样,往后要夜长梦多,麻烦多着呢。”
“我跟你说了,他现在要我跟他结婚——把我们自然形成的婚姻变成依据法律的婚姻。”苏说,态度更庄重了。“这完全因为我刚有自由,我不希望结婚,他才没急着办。”
“哟——你跟我一样,也是由自个儿做主呀!”阿拉贝拉说,带着一副又取笑又批评的神气瞟着她。“也跟我一样,从你头一个那儿跑出来的,对不对?”
“再见,我得走啦。”苏赶忙说。
“我也该起来开路啦!”另一个说,陡地从床上蹦下来,连身上那柔软的部分也颤起来了。苏没防这一手,吓得往旁边一跳。“天哪!我就是个女人哪——又不是个六英尺的丘八大爷!……等等,亲爱的。”她继续说,把手放在苏胳臂上。“我的的确确有正事要跟裘德商量,我跟他说过了。我这回来就是为这件事。他能不能赶到车站来跟我谈谈?怎么,你不想?也好,我就写信告诉他。我本不想写信——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就写吧。”
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3节
她到家时候,裘德正在门口等她去办结婚的头道手续。她抓紧了他的胳臂,一路走着,默默无语,凡属真正同心相契都是这样。他看出来她有心事,忍住了没问她。
“哦,裘德——我跟她谈过了。”她终于开口了。“我真后悔跟她谈啊!话说回来,这倒也不错,因为她提醒了我不少事。”
“我希望她对你客客气气的。”
“她倒是客客气气——我可没法不喜欢她,还真有点喜欢哪!她还不能算尖酸刻薄;想不到她的困难一下子全解决了,我倒替她高兴。”她接着说阿拉贝拉的男人已经电召她回家,这样她就恢复原来的地位了。“我刚才要提的,是咱们俩的老问题。阿拉贝拉跟我说的那一套更叫我对合法婚姻这个制度觉得恶心到无以复加了——这是个专为把男人弄上手的圈套,我一想到它真要吐出来。我真后悔答应你今儿早上去公布结婚启事。”
“哎,你别管我好啦。我什么时候都行。我还当你这会儿要急着把它办完哪。”
“说实在的,我这会儿一点也不比从前急。这事要是跟别的男人,我大概有点急吧;按咱们两家人来说,固然说不上好品德,亲爱的,可是其中有一点,我看我拿得稳,那就是忠贞不贰,所以我心里一点也不怕把你给丢了,现在我实实在在是你的人了,你也实实在在是我的人了。实际上,我这会儿比以前心里更踏实了,因为我对里查无愧于心啦,他这会儿也有行动自由的权利了。我从前老觉着咱们欺骗他。”
“苏啊,每逢你说这样的话,你哪是个纯粹基督教国家的信徒,倒真是位由什么古老灿烂的文明陶冶出来的女性,这样的女人,我从前钻研经典、一事无成的那段时间,时常在书里见到。一到这样的时候,我就简直等着你说出来,你刚刚跟一位在圣路碰见的朋友,一直议论着屋大维亚或利维亚①的消息;要么就是一直听阿斯帕夏②的雄辩,或是观赏普拉克希泰勒斯在凿刻最新的维纳斯像,而芙利尼③却抱怨她当模特,摆姿势都腻啦。”
①阿斯帕夏是古代希腊名妓,她是绝色美人,能言善辩,为雅典执政伯里克利斯的情妇。
②普拉克希泰勒斯为雅典雕刻家,以刻考斯的阿芙洛黛特像和克尼德斯的阿芙洛黛特像而著称(考斯与克尼德斯为地名,阿芙洛黛特即维纳斯)。芙利尼是雅典名妓。
③引自苏格兰诗人坎波尔(1777-1844)的《歌-得胜了多开心》,最后一句是“你也没法叫不自由的爱情在重重束缚的两相结合中不完蛋。”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到了教区办事员的住宅。她的情人朝门口走去,她退后一步站住。他刚抬手要敲门,苏说:“裘德!”
他转过身来看。
“等一下,行吗?”
他回到她身边。
“咱们再考虑考虑吧。”她畏怯地说。“有个晚上我做了那么个噩梦!……再说阿拉贝拉——”
“阿拉贝拉跟你说了什么呀?”
“哦,她说人要是结了婚,给绑到一块儿,男人揍你的话,你就好用法律治他——两个人吵起架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裘德,你想过没有,你要是一定靠法律得到我,那咱们以后还会不会跟这会儿一样快乐呢?咱们家的男男女女,要是干什么都凭他们高兴,对人也还度量大,可谁要是硬逼他们干,他们是决不买账。一有法律规定的义务就变得蛮不讲理的那种态度,难道你就不惧怕吗?爱的激情的真谛在于奉献,难道你没想到那种态度会把它扼杀吗?”
“哎呀,亲爱的,你说得前途这么危险,叫我也心惊肉跳啦!好吧,咱们就回去再考虑考虑。”
她脸上一下子开朗了。“是呀——咱们真得考虑考虑!”她说。他们离开办事员家门口,往家走的路上,苏一手挽着他胳臂,一边嘴里哼哼着:
你能叫蜜蜂不花丛盘旋,
或者叫斑鸠颈上不色彩斑斓?
你没法办!你也没法叫不自
由的爱情……①
①引自《旧约-约伯记》。
他们考虑了,不如说暂时撂开了。他们确实把结婚行动推迟下去,似乎继续在梦中乐园中生活着。又过了两三个礼拜,事情仍然毫无进展。奥尔布里肯教堂的会众没一回听见过宣布他们的结婚启事。
正当他们一再推延,有一天早饭前,阿拉贝拉的一封信和一份报纸寄到了。裘德一看笔迹,就上楼到苏的房间告诉她,她穿好衣服就跑下来了。她打开报纸,裘德拆开信。她看了一眼报,就递给他,还指着上面一段;但是裘德正聚精会神看信,没立刻转过头来看。
“瞧哇!”她说。
他把那段看了。这份报纸只在伦敦南区流通,上面有条广告打了记号,是滑铁卢路圣约翰教堂一则简短结婚通告,当事人名字是“卡特莱一邓恩”;阿拉贝拉同酒馆老板结为夫妻。
“好啦,总算天从人愿啦。”苏开心样儿说。“不过他们办了以后,咱们再接着办,未免透着下一等啦,可我还是高兴——不管怎么着,别说她有什么过错,我看她这会儿总算有个靠山了。咱们现在能替她这么想,总比替她担心好多了。也许我该写封信问问里查他现在生活怎么样,是吧?”
但是裘德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信上。他把公告看了一眼之后就心烦意乱地说:“你听听这封信怎么说吧。这可叫我怎么说、怎么办呢?”
亲爱的裘德(称你为福来先生显得生分,我不想这样),我今天给你寄去一份报,你看了那个有效力的文件,就知道我上礼拜二又跟卡特莱结了婚。事情最后算办得干净利落,叫人称心。不过我这信特别要详细写一件个人私事,这我本来上回到奥尔布里肯时候就想告诉你的。当时我也不好跟你的女朋友说。再说我总想亲口跟你说,要比写信强得多。裘德,有件事我以前一直没跟你提过,咱们结婚以后我生过一个孩子,是在我离开你八个月之后,跟我父母住在悉尼时候生的,这很容易证明。我还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就跟你散了,到了异乡,再说咱们又吵得厉害,我当时想写信给你说生孩子的事不合适。我正忙着找个好差使,孩子就由我父母带了,他一直跟他们在一块儿。我在基督堂碰见你,没提这事,就是这个道理,打离婚官司也没提。他现在到了懂事的年纪了,我父母最近来信说,他们在那地方的日子挺艰难,我已经在这地方安居乐业了,他们认为既然他父母都在,他们就不想再让这孩子拖累了。我本该留他在这儿跟我呆一阵子,不过他太小,在酒吧没用,再过多少年也还是用不上,卡特莱自然嫌他碍事。可是他们有几个朋友正好回乡,就托他们把他顺路带到我这儿来,所以我只好求你在他到了之后收留他,因为我实在拿他没法办。按法律他是你的孩子,这我可以正正经经起誓。要是有人说他不是你的,你替我骂他下地狱割舌头。不管我从前、以后怎么样,从结婚到我走这一段,反正我没做什么见不起人的事,我至今还是你的
阿拉贝拉-卡特莱
于兰贝斯三觞斋
苏听了大惊失色。“你怎么办哪,亲爱的?”她有气无力地问。
裘德没回答,苏焦急地盯着他,喘粗气。
“这一手可真够厉害!”他说,声音很低。“这件事大概不假!我现在也没法弄明白。要是他生下来的日子真跟她说的一样,那就毫无疑问是我的孩子了。我弄不通她干吗在基督堂碰到我时候没说,那晚上到这儿来也不说!……啊——我想起来啦,当时她说了,要是我跟她还有机会凑在一块儿,她就想把心里存的事跟我说说。”
“这孩子大概谁也不要啦!”苏说,泪汪汪的。
裘德这时恢复了镇静。“是我的也好,不是我的也好,这孩子以后对人世该怎么想哪!”他说。“我一定要说,只要我日子过得还宽裕,我才不问他究竟是谁的孩子呢。我要带他,把他抚养成人。至于说追问他老子娘是谁,那才卑鄙呢,管它干什么?要是你认真想想,一个孩子究竟是不是你的血统,又有多大意思?咱们这个时代所有的孩子,整个来说都是这个时代咱们所有大人的孩子,都要咱们来共同照看。父母溺爱自个儿的孩子,还厌弃别的孩子,这就跟阶级感情、爱国心和灵魂自救说,还有别的德性,骨子里都是排斥异己,惟我独尊的下贱思想。”
苏一下子跳起来,怀着满腔的敬佩之忧,热烈地吻他,“对,对——一点不错,最亲爱的!咱们要把他接来,要是他不是你的孩子就更好。我真希望他不是呢——当然我这么想不大应该!他要是真不是,我非常愿意咱们收留他,认他做干儿子。”
“好啦,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你高兴就行,我的与众不同的小同志!”他说。“我就是想着,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这个不幸的孩子丢下没人管。你想想看吧,他在那个兰贝斯酒馆跟着一个不想要他的妈,实际上他以前就没见过的妈,还有个根本不认他的后爹,他在那儿过的是什么日子,该受什么恶劣的影响?‘愿我生的那日和说我怀了男胎的那夜都火没!’①这就是这孩子——我这孩子,用不着多久就要说的话啊!”
①希腊神话中的悲剧女神,文艺女神之一。
“哦,不,不,他不会这样说!”
“我既然当初是离婚原告,我想我完全有权要求对他监护。”
“不管有没有监护权,咱们一定得把他收下来。我看就这么办。我一定尽力而为,配当他妈,咱们总还养得起他。我要多干活儿。我在想他倒是什么时候来呀?”
“我看就几个礼拜的事吧。”
“希望如此——裘德,咱们什么时候有勇气结婚哪?”
“你什么时候有勇气,我看我就有。这全看你,亲爱的。只要你一开口,一切就万事大吉。”
“在孩子到以前办?”
“当然喽!”
“也许这么一来,孩子觉着真是到了家里啦。”她嘟囔着。
裘德当下写了封信,纯属官样文章,信中要求孩子一抵达英国,务必立即送交他们,对于阿拉贝拉那个惊人消息,不置一词;对孩子的父亲方面的亲缘,不表意见;至于他若老早知有此事,对她的态度有无变化,更是只字不提。
第二天晚上,预定十点钟左右到达奥尔布里肯车站的下行列车的一个昏暗的三等车箱里,坐着个瘦小苍白的小孩子。他的两只大眼睛透着惊恐不安,脖子上围着白羊毛围巾,用根普通细绳子系着一把钥匙,就挂在围巾上头,灯光偶然照得钥匙闪亮,引人注意。他的半票掖在帽箍里头。他两眼盯住对面座位的靠背几乎一动没动,即便火车到了一个站头,乘务员报站名,他也始终不转过来对车窗那边看。另外一个座位上坐着三两个旅客,其中一个是个做工的女人,手把着放在膝头上的篮子,里头装着一只小花猫。她有时打开盖子,小猫就伸出头来,做出逗乐的怪样子。别的旅客看了都哈哈大笑,惟独那个挂着钥匙和掖着车票的孩子不笑,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瞧着小猫,似乎不出声地说,“人发笑出自误解,正确看待,人间没有令人发笑的事。”
列车有时要停靠一下,这时乘务员就到车厢巡视,看见那孩子就说,“乖啊,好小子。你的箱子放在行李车上,准保险,放心吧。”孩子就呆里八气地说声“是”,想笑笑,可没笑起来。
他天生老相,偏又把他装扮成如花年少,无奈装扮得太不高明,不免时时露出本来面目。仿佛太古混沌、天崩地裂、排山倒海的惊涛骇浪不时把这生命犹是含苞待放的孩子托得高高地亮相,这时他的脸就映现浩淼无垠、包含古今的时光巨浸的印痕,而他对目击身历的,却是神情木然,无动于衷。
别的旅客接二连三闭上了眼睛,连小花猫也因在自己小天地里玩腻了,蜷卧在篮子里,但那孩子却依然是老样子。不过这会儿他好像倍加警醒,犹如一个受了奴役、遭到摧残、连身子也缩小了的神祗,乖乖坐着,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旅伴,似乎看到的不是他们的具体的躯体,而是整个混成一团的精气。
他就是阿拉贝拉的男孩儿。因为她一向粗心大意,所以她把该给裘德的信一直拖到了孩子在英国上陆的前夕,这时她绝对不能耽误,这才写了那封信,实际上她早几个礼拜明知孩子要到了,而且在信里也说了实话,她到奥尔布里肯找裘德主要是向他明说他原来就有这么个孩子存在,并且要回到裘德家里。就在她收到前夫回信那天下午某个时间,孩子到了伦敦码头,受托带他回来的那家人把他送上一辆到兰贝斯的马车,跟车夫讲明赶到他母亲的住宅,然后跟他说了再见,就走了。
他到了三觞斋,阿拉贝拉一瞧他那份表情,就情不自禁地说:“你可真跟我猜的没两样。”她让他美美吃了一顿,给了点钱;天已向晚,她乘着卡特莱没在家,见不到他,赶紧把他送上下一班火车,让他前往裘德那儿。
火车到了奥尔布里肯,孩子一个人呆在空空的月台上,旁边是他的箱子。收票员收了他的票,想想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就问他这么晚一个人上哪儿去。
“到清泉街。”小家伙很有把握地说。
“唉,那段路可长哪;差不多快到乡下啦;人家都睡觉啦。”
“我非去不可。”
“你带着箱子,得找辆马车。”
“不找,我要走着去。”
“那好吧;你顶好把箱子先放在这儿,回头再叫人来取就得了。这条路一半有公共马车,剩下一半你就得走啦。”
“我不怕。”
“你的朋友怎么没来接你?”
“我看他们不知道我来。”
“你朋友是谁呀?”
“妈不让我说。”
“那我只好帮你看看箱子了。你就走吧,越快越好。”
那孩子没再说什么,出了月台,走到街上;他朝周围望望,没看到有人跟着他,也没看到有人注意他。走了一段路之后,他向人打听他要去的那条街怎么走。人家跟他说一直走,到了近郊就找到了。
那孩子走路是又稳当又呆板的蠕动样子,没有常人一步步走的特点——好似水波、轻风、浮云在游动。他照人家说的方向前进,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一望而知那孩子对人生的观感与当地的孩子大异其趣。大凡孩子们起初先看到细节,然后扩充到全体;先接触到具体的东西,然后逐渐了解到具有普遍意义的性质。那孩子却好像一开始就看到生活中事物的一般性,绝不费心去注意任何特殊性。房子也好,柳树也好,远处茫茫田野也好,他显然没把它们看成砖砌的住宅、截了顶梢的柳树和绿油油的牧场,而是抽象化了的人类的居处、一般的植物和广袤的昏黑一大片。
他找到通到小巷的那条路,然后敲了敲裘德家的门。裘德刚睡下,苏本来要进隔壁自己的卧室,一听有人敲门,就下楼了。
“爸爸住这儿吗?”孩子问。
“你爸爸是谁呀?”
“福来先生,就是这个姓。”
她跑上去,到裘德屋里,告诉他这件事。他迫不及待地下了楼,但是她却心急如焚,觉得他还是太慢。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裘德一下来,她就问。
她把孩子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一番,突然走开,进了小起坐室。裘德把孩子举得跟他一般高,既爱怜又郁闷地仔细端详,告诉他,他们要是知道他来得这么快,就去接他了;然后把他暂时放在椅子上。他去找苏,知道孩子到来又触动了她的极为敏感的心弦。他发现她没点灯,身子伏在椅子上。他把她搂起来,自己脸贴着她的脸,低声说,“怎么啦?”
“阿拉贝拉说的是实话呀——是实话呀。我在他身上瞧见你的影子啦!”
“唉,我的一件人生大事反正早晚都是这样啊。”
“可是他还有一半——那是她呀!这个我就是受不了!不过我应该——要想法习惯;对,我应该习惯。”
“好吃醋的小苏呀!以前我说过你没性感的话,我全都要收回来!别管它啦。时间会把什么都纠正过来。……苏,亲亲,我这会儿倒有主意啦!咱们就一心教育他,培养他,让他上大学。我从前没法实现的理想,也许能经过他如愿以偿吧?你知道,他们这会儿对穷学生有点网开一面啦。”
“哦,你这老做梦的人哪!”她说,拉着他的手,跟他一块儿回到孩子那儿。她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她。“你原来就是我亲妈吧,是不是呀?”他想问明白。
“怎么啦?我看着不像你爸爸的太太,是不是呀?”
“才像呢;可就是他那么喜欢你,你那么喜欢他,倒不像啦。我能叫你妈妈?”
接着孩子脸就露出了渴望,哭起来了。苏也抑制不住,立刻也哭起来了,她跟竖琴一样,只要别人心里稍有一点轻微的感情波动,就能引起震荡,使她的心自然而然地发生强烈的激动。
“你愿意,就叫我妈吧,可怜的亲爱的孩子!”她说,把脸凑过去贴着孩子的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你脖子上挂的什么?”裘德强作镇静地问。
“是放在车站的箱子的钥匙。”
他们一下子忙起来了,给他做晚饭,又给他安了床,他很快就睡熟了。他躺着,他们走过去看他。
“他没睡着的时候,还叫了两三声妈。”裘德咕哝着。“他居然这么想叫妈,可真怪!”
“唉——这可是意义重大啊。咱们该替这颗小小的饥渴的心细细想的事才多呢,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我看,亲爱的,咱们该鼓起勇气,把婚礼办了,是不是呀?硬顶着潮流干犯不上啊,我觉着自己跟芸芸众生要共命运啦。哦,裘德,你真心爱我,往后是不是老这样啊?我一定好好待这个孩子,好好当他妈;咱们的婚姻加上个法律形式,我当他妈就更好办啦。”
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4节
他们对下一步,也就是第二次去办结婚手续的设想着实商量了一番,当然是在那个古怪孩子来家之后才开始的。
他们发现孩子习惯坐着不吱声,脸上老是那么一副怪里怪气、莫测高深的表情,两眼老定在他在现实世界中其实看不见的东西上。
“他的脸活像麦尔波门①的悲剧面具。”苏说。“你叫什么,亲爱的?你还没告诉我们哪。”
①语出《旧约-申命记》。
“我叫时光小老爹,他们一直这么叫我。这是个外号;他们都说,我长得那么老气。”
“你说话也老气啊。”苏温柔地说。“裘德,这些因为早熟而显着老气的孩子差不多都是从新成立的国家那边过来的,你说怪不怪?你受没受过洗礼呀?”
“压根儿没受过洗。”
“怎么回事呢?”
“因为我早晚得死,不受洗就省了按基督徒下葬的钱啦。”
“哦,照这么说,你就不叫裘德喽?”他父亲说,带点失望的样子。
孩子摇摇头。“压根儿没听说过什么裘德。”
“当然没听说过,”苏忙着说,“因为她无时无刻不恨你呀!”。“咱们得给他受洗。”裘德说;然后悄悄对苏说:“就在咱们结婚那天好啦。”他说是这样说,可是这孩子的光临实在叫他心里烦。
他们眼下这种状况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同人接触。他们以前在督察登记处见过人家办喜事,不像在教堂里办那么张扬;因为有这么个印象,于是他们决定这一回避开教堂。苏和裘德双双去到区登记处申请办理结婚手续——他们现在是如此情意泱洽的伴侣,可谓形影不离,所以无论什么要紧事,要办都得一块儿办。
裘德-福来在结婚登记表上签字,苏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她念了念那份她从未见过的四四方方的表格,上面已经填好了她自己跟裘德的姓名,原来靠了这么一张表格,他们的冷冷热热、起伏不定的爱情就可以变得天长地久呢。她神色一时显得非常不安而且痛苦。“双方姓名——(她心想他们是“双方”,不是热恋的情人)”——“生活状况”——(问得太他妈恶心啦)——“身份或职业”——“年龄”——“住址”——“居住时间”——“举行结婚仪式的教堂或场所”——“双方各自居住的区县。”
“这太倒胃口拉,太倒胃口啦。”苏在回家的路上说。“这简直比在法衣室签婚约还作践人哪。教堂里头总还有点诗歌啊。不过咱们还是尽量想法过这道关吧,亲爱的。”
“咱们一定要过。‘谁要定了妻,尚未迎娶,他可以回家去,恐怕他阵亡,别人去娶。’①犹太立法人就这么说过了。”
①希腊神话:埃特里乌斯是迈锡尼国王,其弟诱奸王后泰耶斯特斯后,他杀死她生的三个儿子,并把他们的尸体供其父佩洛普宴席之用。泰耶斯特斯诅咒埃特里乌斯府下一代相互仇杀。
“你对《圣经》真是烂熟于胸啊,裘德!你真配当牧师呢。我可只能引用世俗作家的东西!”
在结婚证没发下来那段时间,苏为家务出去办事,有时路过登记处,就偷偷看一眼墙上贴的他们两个行将百年好合的通告。她实在看不下去。她从前有过结婚的经历,如今又把她放进这个框子里,他们的相亲相爱之情,纵然百般风流,也全给一笔冲销了。同时她平常都牵着时光小老爹,设想别人一定把他当成她的孩子,把这回想举行的婚礼当成弥补老错误造成的大漏子的机会。
同时裘德决定多多少少得把他的现在和过去联结起来,所以他邀了眼下唯一在世的、跟他在马利格林的童年生活有关系的人来参加他们的婚礼,这就是年迈的艾林太太,她以前既是他姑婆的朋友,又曾在她最后一次得病期间服侍过她。他并不怎么指望她来,谁知她果真来了,还带来奇奇怪怪的礼物,其中有苹果、果酱、铜蜡烛剪子、旧锡铸盘子、汤婆子和一大包填床垫的鹅毛。他们把她安置在家里的一间空屋子,她进去之后很早就歇了,诚心地按礼拜仪程高诵主祷文。
可是,她睡不着,一发现苏和裘德还没睡(实际上才十点钟),又把衣服穿好了,到楼下来。大家都坐在壁炉旁边,直到夜深,时光老爹也跟他们在一块儿,他不说话,他们简直把他这个人都忘了。
“唉,我可不像你姑婆那么反对结婚。”寡妇说。“我真盼你们俩这档子婚事,称心如意。现在活着的人,像我那么知道你们两家家底的,一个也没啦。所以也没谁再这么希望啦。这全因为你们家的人从前这方面不走运哪。”
苏的呼吸不自然起来。
“他们这些人向来是心慈面软,要是他们知道,就连个苍蝇也不愿意弄死。”参加婚礼的女客继续说着。“可什么事碰巧都跟他们作对,要是事情一不顺心,心里就乱成一团,无疑是因为这样,他才出了事,传下来这么个故事——不过他是不是你们家的人,这也难说。”
“是怎么回事?”裘德说。
“唉——这个故事,你该知道嘛;他就是在棕房子旁边山头上上了绞架的,离马利格林到阿尔夫瑞顿路上那块里程碑不远,还有条路从那儿岔出去。不过,老天爷啊,这还是我爷爷那会儿的事儿呢;再说他也不一定就是你们家的人。”
“绞架立的地方,我倒知道。”裘德咕哝着。“不过这件事儿,我可压根儿没听说过。那个人——我和苏祖宗辈的——干了什么,是不是把他妻子杀啦?”
“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儿。她跑啦,带着孩子到她朋友那儿去啦;她在朋友家那会儿,孩子死了。他想把尸首要回去,葬在他们家里人一个地方,可是她不干。有天晚上,她男人就赶辆车来了,硬闯进那家房子,把棺材偷走了;可他给逮住了,倔强得很呢,死也不肯说干吗闯民宅。他们就按盗窃罪把他收拾了,他就是为这个在棕房子小山上给吊起来,绞死的。他死了以后,他女人也疯了。不过说他是你们家里人,大概不是真的,就像跟我不沾边一样。”
从炉边发出来一个又小又慢的说话声音,仿佛从地里冒出来的:“妈,我要是你,才不跟爸爸结婚呢!”这是时光老爹说的,他们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们早把他忘掉了。
“哦,这不过是讲故事嘛。”苏挺有兴致地说。
在他们举行婚礼前夕,寡妇给他们讲起这般令人为之激动的传说之后,他们都站起来,向客人道了晚安,各自回房歇了。
第二天早上,苏的精神紧张程度有增无减,她在动身之前把裘德悄悄拉进起坐室。“裘德,我要你吻我,要像情人那样吻我,要打心里吻我。”她说,哆哆嗦嗦,偎依着他,睫毛沾着泪花。“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吻我啦!我但愿咱们没开始办这件事才好呢。昨晚上讲的那个故事太吓人啦!我今天结婚的心思都给搞糟啦。听了它,我觉着咱们家就跟埃特里乌斯府①一样,脱不开悲剧性的厄运!”
①《旧约-列王纪》中说:耶罗波安为以色列北部之王,因他背叛罗波安王,耶和华说:“……因此,我必使灾祸;临到耶波罗安的家,将属耶波罗安家的男丁,无论困住的、自由的,都从以色列中剪除,必除尽耶罗波安的家,如人除粪土一般。……”
“要不就跟耶罗波安府①一样。”前神学研究者说。
①四旬斋指“灰礼拜三”至复活节前夕四十天。天主教及一些基督教会的信徒,在此期间斋戒、忏悔,以追思耶稣在旷野中的四十天。
“是啊!咱们两个去结婚恐怕太操切啦!我得对着你起誓,誓词跟我对从前那个丈夫起的一样,你呢,对我起誓,也跟先前对你那位夫人起的没两样。咱们已经有过一番试验,得到了教人猛省的教训,可咱们还是不管不顾!”
“你心里这么七上八下,弄得我也扫兴了。”他说。“我原来还当你一定欢天喜地呢。不过你不喜欢就不喜欢,假装喜欢又有什么意思!你觉着为这件事心里压抑,连带着叫我也觉着压抑啦!”
“这跟从前那个上午一样,叫人不痛快——就是这么回事。”她咕哝着。“现在咱们就去吧。”
他们挽着胳臂,开始往前面说过的那个登记处走,除了艾林寡妇,没别的证人陪着。天凄冷。沉暗,从“殿宇巍峨的泰晤士河”上吹过来浓重的湿雾,飘在整个市区上。登记处台阶上留着进去的人的泥脚印,过厅里放着湿漉漉的雨伞。处里头有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我们这对情人一眼看见一个大兵跟一个年轻女人正在履行结婚程序。苏、裘德和寡妇都站在后首地方,苏看着墙上的结婚通告。这间屋子在它的常客眼里是平平常常的,可是按他们两个脾性,就成了沉闷阴郁的地方了。一面墙从上到下摆的是小牛皮封面已经发霉的法律书籍,另外的地方放着邮政业务指南和其他参考书。用红带子扎好的卷宗放满了分格的文件架,有几个铁制保险柜嵌在墙里边,没上漆的地板也跟台阶一样,叫来过的客人的脚踩脏了。
那个兵沉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新娘却显得凄楚可怜,又羞又怕,一只眼睛已经给打青,显而易见,她很快就要做母亲。他们短短的手续一会儿办完了,两个人跟他们的朋友散散落落地走了出去。其中有个证人仿佛认识苏和裘德的样子,走过他们旁边时,信口对他们说:“瞧见刚才进来的那对儿吗?哈哈!那家伙今儿早上才从监狱放出来。她上监狱门口接他的,把他直接带到这儿来了。她可要赔上整个家当哟。”
苏转过头来,只见一个丑陋不堪的男人,头发剪得短短的,挽着一个大扁麻子脸的女人;那女人喝得满脸通红,再加上就要所愿得偿,一副得意的样子。他们怪模怪样地向出去的那对行礼,然后朝裘德和苏前面走过来。但是苏已经越来越气绥,直往后退,转到她的情人身边,小嘴就像个孩子难过得要哭出来的样子。
“裘德——我不想在这儿呆下去啦!但愿咱们没上这儿来哟!这地方真叫我心惊肉跳;咱们的爱情到了峰巅,可这地方未免太合不到一块儿啦!要是非办不可,我想就上教堂去办吧。那儿总不会这么俗不可耐!”
“亲爱的小姑娘,”裘德说,“你瞧瞧你显着多烦恼,都没血色啦!”
“我看,到这地步,非得在这儿表演一番不可吗?”
“那倒不一定吧。”
他去找办事员谈了谈就回来了。“不一定在这儿办,——咱们真要结婚的话,哪怕现在,这儿也好,别处也好,都行,全看咱们自个儿的意思。”裘德说。“咱们可以上教堂结婚,要是现在这个证不好用,他可以给咱们另发一个,我看是这样。不管怎么着,你先定定心,我也定定心,然后咱们再商量商量好啦。”
他们像犯了什么罪似的,揣着鬼胎,蹑手蹑脚,溜了出去,关门时候连点声音都没有。随后跟过厅里的寡妇说,她先回家等他们;又说要是一定要有证人,他们临时随便找过路人就行。到了街上,他们故意找了个平常少人走的巷子,就像当年在麦尔切斯特市场那样,在那儿来回兜圈子。
“亲亲,现在咱们怎么办好呀?搞得个乱七八糟啦,我也没个主意啦。不过,随便怎么样,只要你喜欢,我就喜欢。”
“可是,裘德,最亲爱的,我真叫你苦恼啦!你原来就想在那儿办了,对不对?”
“唉,说实在的,我一进去,就觉着不对劲儿。那地方叫你泄气,我也跟你差不多——多难看哪。后来我就想你早上说的,咱们到底该不该办结婚。”
他们没有目的地往前走,后来她站住了,又用她原来的细小嗓音说起来:“这件事,咱们这么拿不定主意,也未免显得太没魄力!话说回来,这又比稀里糊涂再来个第二回要强得多。……刚才那个场面,我觉着太可怕啦!那个臃肿不堪的女人脸上是怎么个表情啊,她认定了跟那个囚犯,那可不是几个钟头,是要跟他一辈子呢。再说那个可怜的女人——就因为她性格软弱,做了所谓可耻的事,想洗刷掉,就不惜糟蹋自己,嫁给那个不拿她当人的暴君,那才是真正洗不掉的耻辱啊。只有永远躲开那个人,她才有得救的唯一机会啊……这是咱们这个教区的教堂吧,对不对?咱们要是按普通路子办,就在这儿吧?里头好像做礼拜,还是干什么呢。”
裘德走过去,探头往门里瞧。“哈——这儿也举行婚礼哪。”他说。“今天似乎人人都踩着咱们脚印干哪。”
苏说她猜想这是因为四旬斋①刚过去,一到这时候总是大群大群人结婚。“咱们去听听吧。”她说。“倒看看教堂里结婚是个什么感觉。”
①《十诫》即通常说的“摩西十诫”,分别见《旧约-出埃及记》和《旧约-申命记》,为犹太教基本信条,也是基督教徒立身树德的根本,
他们进了教堂,找了后排位子坐下,看着祭坛前正在进行的婚礼。那订了婚约的一对,样子像是富裕的中产阶级中人,婚礼也是习见那样非常漂亮,很吸引人。他们即使在稍远地方,也看得出来新娘捧着的花直抖,听得见她呆呆地嘴里咕噜着什么,其中究竟有什么意义,似乎她一点没动脑筋,根本不知所云。苏跟裘德听着听着,各自看到了当年他们自己履行过的同样作茧自缚的仪式。
“可怜的东西,她的感受当然跟我不一样,我是有过经验,再来第二回。”她悄悄地说。“你看,他们初次品味,还把这一套当成天经地义。可像咱们这样,或者至少像我这样,有过经验,终于明白过来这样做的严重性。也许我有这样的吹毛求疵的习气,有时候更不免这种感觉,我要是明知故犯,再来这么一次,那我的内心真是不道德啦。进来之后,看了这一套,真叫我心里发怵,我觉着教堂里婚礼和登记处里没什么两样。……裘德呀,咱们这一对儿意志薄弱,前怕狼,后怕虎,没个准稿子,别人也许挺自信的事情,我可是大感怀疑——我一定抵制那个叫人恶心的第二份买卖式契约!”
于是他们不自然地笑了笑,继续议论眼前这场现身说法。裘德说他也觉得他们俩都太神经过敏——根本不该落生人世间,更何况还要凑到一块儿采取对他们来说可谓荒谬绝伦的冒险行动——结成婚姻了。他的未婚妻打了个冷战,跟着顶真地问,他是不是自始就觉得他们不该不管死活,签那个卖身契呢?“要是你认为咱们已经心中有数,承受不了这东西,而且明知如此了,还要提出来咱们去口是心非地发假誓,这实在叫人捉摸不透啊。”
“既然你问我,我就说吧,我倒是真这么想的。”裘德说。“可是你别忘了,亲爱的,只有你愿意我才办哪。”乘着她犹豫,他就进一步承认,他固然认为这件事他们该当办得到,不过他跟她一样,心有余而气不足,胆战心惊,所以到头来还是虎头蛇尾——大概因为他们生性乖僻,跟别人都不一样吧。“咱们太神经过敏啦;关键就在这个地方,苏啊!”他一口气说完了。
“我可是想,像咱们这样的人,比咱们想的还要多呢!”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订婚约的本意没什么不好,对好多人也合适,这是没什么疑问的;不过碰到咱们这种情形,婚约原来的宗旨就适得其反了,因为咱们是怪里怪气那种人,家庭关系一带上强迫性质,什么夫妻和美,相依为命就全告吹了。”
苏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并没什么古怪或特别地方,别的人跟他们一样。“所有的人慢慢地都会跟咱们的感觉一样。咱们不过稍微走在前面一点。再过五十年、一百年,如今这一对的子孙,行动起来,感觉起来,比咱们还厉害呢。他们将来看待这纷杂扰攘的人间比咱们这会儿要透彻得多啦,好比说
像咱们这样的形体造孽一样不断
繁殖,而且他们将来也没胆子再把他们生出来。”
“这句诗太可怕啦!……不过我在灰溜溜的时候对自己的同类也有同感。”
他们继续唧唧咕咕,后来苏说得比较豁达了:
“唉——这一般的问题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何必为它自寻烦恼?咱们俩说的道理尽管不大一样,得出来的结论还不是一回事!咱们这两个特殊人物,要是起了誓又取消不了,那就到了绝境啦。所以,裘德,咱们还是回家,别把咱们的好梦砸了吧!你说好不好,我的朋友;不管我怎么异想天开,你都是听我的!”
“我自己也一样异想天开,跟你大致不差。”
这时在场的人正集中注意力看着一伙人拥着新娘进了法衣室,他躲在一根柱子后面轻轻吻了她一下,然后走出教堂。他们在教堂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两三辆马车去而复回,新婚夫妻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苏叹了口气。
“新娘手里那捧花的可怜样儿,真像古时候当祭品的小母牛身上装饰的花环!”
“苏,话得说回来。女人也不见得比男人倒霉到哪儿。这一点,有些女人没法明白,她们不是反对她们所处的社会环境,而是反对另一方的男人,其实他们也是受害者;这就像在拥挤的人群里头,一个女人因为男人撞了她,就开口伤人,殊不知那个男人也还是让人推搡得无法可想,代人受过啊。”
“是喽——这个比方倒有点像。不去跟男人联合起来对付共同的敌人,反对社会的压制,反而跟男人过不去。”这时新娘新郎已经上了马车走了,他们也就跟别的闲人一齐散掉。“不行,咱们不能那么办。”她接着说。“至少现在不行。”
他们到了家,挽着胳臂从窗口走过,瞧见寡妇在窗里望着他们。“哎呀,”他们一进门,客人就大声说,“我一瞧见你们那个热乎劲儿往门这边来,心里说,‘他们总算一块石头落了地啦!’”
他们用了三言两语表示没有。
“怎么——你们真没办?该死该死,我再想不到活到如今,眼瞧着老话说的‘急结婚,慢后悔’在你们手里泡汤啦!我该回马利格林啦——算怎么回事呀。新派的想法就这样折腾咱们吗?我那会儿哪有人怕结婚哪,除了怕炮弹,怕没隔宿粮,还怕什么!我跟我那口子一结了婚,什么也不想,就跟玩过了打拐子一样啊!”
“孩子来了,什么也别跟他说。”苏心情紧张地说。“他准是想什么都顺顺当当的。顶好别让他觉着奇怪,想不明白。当然,现在这么着,也不过是往后推一推,再考虑考虑。只要咱们快快乐乐的,跟张三李四又有什么相干。”
第五部 在奥尔布里肯和别的地方 第05节
以记述人物的心路和行迹为职志的作者自不宜对前面说的思想不一的严重情况妄加评论。总之,那对爱侣是快乐的——介乎苦恼之间的快乐——的确是不言而喻。裘德的孩子不期而至并不如起初设想那样成为令人揪心的一阵风波,反而在他们的生活中注入了令人心灵趋于高尚,摒弃自私的新的舐犊之爱,这非但无伤于而且增进了他们的幸福感。
说来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与世无争、与人无侮、总期得到别人好感的好好先生。孩子之来,特别是他很怪,缺少童年时代孩子身上常常具有的希望,不免令他们平添几分心事,但是他们竭力避免望子成器的想法,至少在短时间内不作此想。
话说上维塞克斯有个老镇,人口有八九千,姑且称之为斯托裸山镇。老镇本身,其中有那座外形细长难看的古老教堂和一概用红砖砌房子的新郊区,坐落在没界断的含白垩质成分的麦田中间,恰好靠近人们想象中的三角形的中央部位,奥尔布里肯和温吞塞,加上重要的夸得哨的军队哨所,构成了三个角。以伦敦为起点的有气派的西行大路穿过老镇,在镇上一个地方分成两条,再西行约二十英里又合成一条。铁路开通前,这一分一合老闹得坐骡马大车的行旅为该走哪条支路吵个不休。不过现在这个问题已经同免税持产人、乘大车的旅客和好争论的邮车车夫都成了往事。如今的斯托裸山镇上恐怕连一个人也不会想到当年镇上两条路又合成一条这回事了;因为眼下这条有气派的大路上根本无人赶着车来来往往。
斯托裸山镇的人目前熟悉不过的要数公墓,它位于铁路边上一座多少有点画意的中世纪废墟,现代风格的小礼拜堂、现代式样的坟莹和现代的硬于灌木,同爬满常春藤的东倒西歪的残垣断壁一比,显得喧宾夺主,格外刺目。
这本小说写到的那一年,正值六月初某天,老镇的外貌仍然没有丝毫引人入胜之处,却忽然有大批旅客乘火车光临此地,特别是几趟下行车,一到站人差不多下得一空。原来这时正值举办大维塞克斯农业展览周,宽大的展览棚遍布老镇空旷的郊区,一望就像一支军队在那儿安营扎寨,把市镇包围起来。一排排木棚子、小木房子、布篷子、木阁子、游廊、门廊——就差永久性建筑物——鳞次栉比,足足占了草地有半平方英里。到了站的旅客,一群群前拥后挤,穿过市镇,直接涌向展览会场。路两旁排着游艺摊、杂货摊,还有走南闯北的游动商贩,把到展览会场的通道变成了集市,招得那些手头不在乎的游客,还没进展览会的大门,就把口袋里的钱掏得差不多了。
这是个大众的节日,是个花一个先令就可以进场参观个够的节日。在先后到达的游览火车中间,有两列对向开过来,差不多同时进了挨着的车站。一列跟前边的一样,是伦敦开来的,另一列从奥尔布里肯支线过来。伦敦来的车上有一对夫妇:男的矮墩墩,大肚子,小短腿,活像两根小棍子撑着个陀螺;女的跟着他,体态倒也过得去,穿一身黑颜色料子的衣裙,从帽子到身上一色镶着珠子,亮晶晶的,亚似浑身披挂着锁子甲。
他们眼睛朝周围扫了扫。男的也像别人那样要叫辆马车,女的这时说道,“干吗这么急呀,卡特莱。到展览会也不怎么远,咱们打街上走去就行啦。也许我捎带着还能买点便宜家具或是旧磁器呢。好多年我没到这儿啦——我在奥尔布里肯那阵子还是大姑娘哪,以后没在这儿呆了,有时候跟我的小伙子来转转。”
“游览车不运家具,你带不走。”她丈夫,也就是兰贝斯三觞斋酒馆老板说,声音重浊。他们是刚从设在“人口稠密、喜好金酒的高等住宅区”的自己的酒馆来的,自从广告上这句话叫他们动了心之后,一直住在那个地方。老板那份体型,一望而知他跟自己的顾客一样受了他零卖的酒类的影响。
“要是有什么值得要的东西,我看妥了,就叫他们运好啦。”他妻子说。
他们往前——着,还没进镇,她的注意力就让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吸引过去。从奥尔布里肯开来的列车停在第二个月台旁边,他们是刚从那儿走出来的,恰好走在酒店老板夫妇前面。
“哎呀呀!”阿拉贝拉说。
“什么事?”卡特莱问。
“你猜那一对儿是谁?那个男的你没认出来?”
“没认出来。”
“我给你瞧过相片嘛,你还认不出来?”
“是不是福来?”
“就是他——当然是喽。”
“啊哈,我看他们也跟咱们一样,想来开开眼吧。”且不说当初阿拉贝拉对他还有股新鲜劲儿时候卡特莱对裘德怎么个想法,但是自从她的妖容冶态、异样风骚和她的假发高髻、人工酒涡都成了讲滥的故事一般之后,裘德不裘德,对他已经毫无兴趣可言了。
阿拉贝拉把她跟她丈夫的步子调整得不快不慢,刚好跟在那三个人后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这样做很容易,不会惹人注意。她对卡特莱的回答含含糊糊,似说非说,因为当时什么美景奇观也不比前面三个人叫她更感兴趣。
“瞧那样儿,他们怪亲热的,也挺疼他们的孩子。”酒馆老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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