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重力小丑 - 伊坂幸太郎

_8 伊坂幸太郎(日)
  母亲毫不遮掩自己的厌恶之情。我对事态还没完全掌握,不知道是否要把这个男人赶走,只是惶恐地在一旁看着。之后的过程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个男人提出:“那么我们赌一把。”
  “我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赌,这里是赛马场。”
  “所以说是赌金钱以外的东西。跟我赌吧。我们一人买一个号,谁中了谁赢。”
  “赢你有什么好处?”
  “如果我赢的话,那么接下去你要跟我约会。”
  看来他认定就算有小孩子在也能轻松摆平。我觉得这人很可疑,不由有些坐立不安。
  “如果我赢的话呢?”
  “我就老实地走人。如果两个人都没中,那么就赌下一轮。”
  这规矩还真自说自话。母亲完全得不到任何好处。而且在得出胜负之前,这个男人就要一直坐在母亲的身边,这其实已经算是强行约会了。但母亲却飞快地同意了。她瞟了一眼一边的报纸,然后抬起脸:“OK。就这么办。”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概那个提出方案的男人也一样。
  “我有自信接下去能赢。”母亲微笑着说。
  男人的眼底闪出光芒:“就这么决定了。”他击掌。
  下一场比赛共有七匹马参赛,母亲和那个男人各自买了价值1000日元的连胜复式马券[注]。
  [注:一次买两匹马,只要前两名是所下注的就算赢。]
  “只能买一张哦。如果买一堆,然后抽出获胜的那个是不算的。”男人不厌其烦地追加着细则,然后互相确认对方购买的马券。看起来他对这套流程十分熟悉,应该不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
  男人买的是大热门,我看着他买的马券,不得不鄙夷地暗想:“真不成熟。”
  而另一方面,母亲购买的却是万马券[注]。
  [注:买100赔10000,冷门马。]
  “这种绝对赢不了的。”男人略带同情地看着母亲,“难不成你是故意想输?”
  我和春虽然并不是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隐约可以感到自己的母亲被卷入了形式十分不妙的比赛里。我们只知道,如果母亲输了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
  “妈妈,不要紧吗?”
  “春,好好看着。”
  起跑前那嘹亮的喇叭声响起,我终于注意到母亲正在发抖。这让我很是意外。母亲的表情是显得那么从容镇定,为什么竟然在发抖呢?事到如今我却理解了。母亲其实对身边的这个男人感到害怕。其实这个男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人,甚至可能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但是,曾经被强奸的遭遇一定在母亲心里留下了外人无法理解的强烈恐惧。
  我想,那个时候的母亲正在战斗。或许她呵斥着害怕的自己,要自己面对痛苦的过去,所以才会那么肆意地同意打赌。一定是这样的。
  马整齐地跑出了起跑线。
  那些褐色的马看起来脚力十足,连在看台上都可以感受到地面的震动。那七匹食草动物正勇猛地往前突进,它们的蹄子才接触到地面就又用力地蹬开,就这么往前冲。
  看着那些马极具节奏感地向前冲,我突然在想,地球是不是就是因此而转动的呢?正是眼前那七匹马不停地冲击着地面,地球才会不停地自转。一定是这样的。
  很快比赛就进入了后半程。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我们所要加油的白帽子和红帽子依旧在奋斗。
  在第三个转角处它们还处于最后的位置,但随着逐渐接近终点,它们的名次也不断上升。随着他们确实地、一点点地迎头追上,我们也越来越激动。
  所有的马几乎都处于一线,只剩下终点前最后的冲刺了。这时,有两匹马的速度突然放慢,似乎它已经厌倦了奔跑。
  一边的男人发出了胜利的欢呼,落后的那两匹正是我们的马。我感到母亲的身体绷直了。
  就在这时。
  正跑在第一的马突然摔倒了。
  它像是演戏一般,华丽地摔倒了。
  “啊!”惊呼的一定不止我一个。我想,在看台上手握马券的全体观众此刻正万众一心地发出喊叫。
  “骗人的吧。”
  而剩下的几匹马也纷纷被绊倒,偏离了跑道。就在这一瞬间,两匹栗色的马突然齐头并进向前冲去。白帽子和红帽子。那是我们的马!正为了我们,拼命地冲到了终点。
  母亲大喜过望地站起身,而我和春也以孩子的方式高呼万岁。
  周围一片失望与愤怒的声音交错,只有我们是那么兴奋。
  “看到了吗?”母亲很有气势地指着身边的男人,那样子真是帅极了!“我们赢了。”
  那男人似乎也被这个结果所震惊,虽然不甘心,却并没有提出新规则,也没有死缠烂打地说要再来一次。他只是歪着脑袋,无力地笑着,然后撕碎手中的马券,默默地离开。
  我们留在那里,三个人彼此分享着心中的喜悦。
  “我就知道一定会赢。”母亲掩不住兴奋地摊开报纸。
  我和春凑过去看,却见我们为之加油的两匹马的预测栏里并没有画着双重圈圈或者三角形。我大概了解预测栏里有记号的马胜率会比较高,面对这样的结果,我感到大惑不解。
  “猜得真准。”不过,如果第一匹马不曾摔倒,我们就输了。
  “你看名字。”母亲微笑道,“一号叫泉之海洋,三号叫小春女皇哦。泉水和春。”
  “真的耶。”春当场笑了。
  “这就是理由吗?”真让人失望,“你就因为这个才那么有自信?”
  母亲轻抚我们的头发:“我可是压在你们身上哦。”然后,她再次望向跑道,轻声地说,“我就知道,一定会赢的。因为,你们一定是在一起的。”
  “哥哥是第一名,我第二名。”
  我们再次高呼万岁,然后开始瓜分战果。虽然我不记得到底赢了多少钱,但那的确是万马券。母亲紧握着手中的马券,眼角所含的泪,一定不是因为奖金很高的缘故。
  这时,一直默默微笑的春看着报纸,突然很疑惑地抬起头:
  “妈妈。”
  “怎么了?”
  “这个,六号马的名字叫‘春风舞者’耶。那么你为什么不买这匹?”
  “哎?”母亲慌乱地看向报纸,然后叫道,“啊,我没注意到呢。这匹马的名字里也有‘春’。”
  “难道你注意到的话就买这匹了?”我满脸抽搐地问。
  “大概会买吧。”母亲吊儿郎当地回答,“我完全没看到这匹马的名字。”
  这不是乱买吗!
  如果母亲买的是六号马呢……我感到背脊发凉。
  “不管过程,只看结果!”我想,只看结果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这句话的。
费马、拉斯科、埃舍尔
  我们在离车站不远处的一家小小的意大利餐厅吃了午饭。春一边吃着意大利面,一边感叹着西兰花绝妙的柔软口感。意大利面上那番茄酱的颜色跟适才春喷在马希坎少年家的喷漆颜色很接近。春似乎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刚才在车里看到的紧张神色,似乎也因为西兰花的柔软而逐渐缓解下来。
  “大哥,你是怎么想刚才的暗号的?”春把叉子拿在手上转啊转。
  “什么怎么想?”
  “你认为一切事情都是顺着‘Arson’这个单词发生的吗?”
  “明显是嘛。”我一边嚼着意大利面一边点头。
  “这样的发展明明是大哥你所乐意见到的,但我总觉得大哥现在的心思似乎被什么东西夺走了。”
  “是吗?”其实我很想回答他“确实如此”。我现在的心思的确不在这里。
  “但我认为这只是巧合。怎么可能会安排出现‘Arson’这样的单词嘛。”春把叉子对准前方。
  “不是巧合。”
  “为什么?”
  “涂鸦的文字还有纵火地点的名字都是用基因字母的ACTG开头,我不认为这是巧合。”
  “当然,这不是巧合,是正解。”春说得好像他正是那个出题者。
  “然后,那些文字列所对应的氨基酸的记号是ARS,而这正喻示着Arson的意思。”
  “从这开始就不对了,这只是巧合。”
  “Arson的意思是放火,是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巧合。”
  “巧合就是巧合。有时候就是事后才会发现还有别的意义存在。”春看起来十分沉着,还自顾自“嗯嗯”地点着头,“假设大哥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接下去出现的就应该是Arson的‘o’了吧?那作为参考,‘o’所对应的氨基酸是什么?”
  我开始打哼哼,也只能打哼哼。我并没有背过氨基酸和它所对应的字母,但依旧依稀地记得,并没有氨基酸对应字母“o”。
  “好像没有哪种氨基酸是用‘o’表示。”我老实回答。
  “啊,是这样吗?这样的话事情就简单了。”
  “不过最好还是查一下确认为妙。”
  “这么一来,大哥的推理果然只是牵强附会。如果‘o’没有对应的氨基酸,那么Arson这个单词就永远不会出现。”
  “不,把‘o’省略掉不就好了,或者勉强弄个‘o’出来。”
  “勉强弄出来的就不是规律了。”
  “但是,正好出现了Ars这三个字母了呀。怎么可以故意摧毁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城堡呢?”我说,“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小节,要目光远大。”
  春默默地笑着,却并没有同意我:“人生苦短,最好不要考虑太深层的东西。对了,大哥,你知道费马大定理吗?”
  “稍微知道点。”我在电视节目里有看过。
  “费马是十七世纪的数学家,性格十分怪癖,他曾经在笔记本上留下这样的文字,‘N>2时,Xn+Yn=Zn不存在正整数解’,而且他还写道,‘关于此,我确信已发现了一种美妙的证法,可惜这里空白的地方太小,写不下’,这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从十七世纪之后,无数的数学家前仆后继地致力于证明这个命题,我听说过不少人耗费了自己毕生的心力。
  “而大哥你如此着迷于破解那个暗号,这和那些数学家没什么区别。”
  “那个命题不是在很多年前被证明了吗?”虽然并没有生气,但我依旧高声反驳。
  春的表情很苦涩:“但即使是这样依旧很可疑啊。”他转动着叉子。
  “你是想说那是骗人吗?”
  “不,那的确是被完美地证明了。不过对我来说实在太困难,完全看不懂。不过,那个数学家,好像是叫怀尔斯吧,他也是历经千辛万苦才解开的。”
  “这当然是很辛苦的。”
  “不是啦,我是想说,怀尔斯是利用二十世纪的数学技巧才解开了那个定理,我实在无法想象十七世纪的费马能够用那个方法去证明。”
  “什么意思?”
  “十七世纪的费马不可能会使用一直到二十世纪才完善的数学技巧。你不这么认为吗?椭圆曲线、模型式什么的,费马真的能用到这些来证明这个定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首先他一定会留下些写有这些手法的证据吧,再怎么说纸不够,这也太不真实了。”
  “你的意思是说费马是用别的方式证明的吗?“
  “恐怕……”然后春的表情像是在掩饰自己恶作剧的孩子一般眯起了眼,“说可以证明了什么的其实是谎话。”
  “怎么可能。”
  “费马只是随意地在笔记上写下了那些话。说不定他只是认为自己可以证明而已。不是吗?反正谁都没有确认过。可是,在这三百多年里,无数的科学家却绞尽脑汁地想办法证明。根本就没有人拜托过他们啊,却让人不住猜测,用尽一切办法。怎么样,大哥,你现在做的是不是就跟他们差不多?”
  春把叉子放好,对我露出了微笑。就在这时,有着一头长发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收拾碟子,她看见春的微笑,整个人都傻傻地愣在当场。春总是能如此地让第一次看见他的人意乱情迷,这并没有什么稀罕。
  “拉斯科洞窟的壁画也一样。”春无视那个女服务员,继续说道。
  “拉斯科?我倒是知道甜饼干[注],很好吃哦。”我的话被春无视了。
  [注:拉斯科的拼法是Lascaux,而文中的甜饼干的英文是rusk。]
  “之前我也有提过,克罗马农人曾经留下过壁画。而其中最有名的则是法国的拉斯科洞窟壁画,画着精彩的犁牛。”
  “犁牛是牛吗?”
  “看起来应该是。我看过照片,画得真好。非常好。”
  “那个拉斯科洞窟又怎么了?”
  “那个也是,被发现之后,引发了众人的无数猜测。”
  “我大概也看过照片。”
  “画得实在太神奇了。野牛的身体里流出类似内脏的东西,而一旁似乎画了一个人。他有着鸟一样的头,看得出生殖器朝前突起,在他身边还有个像是风向鸡的东西。”
  我不由来了兴趣。充满谜题的壁画里或许隐藏着什么讯息,我对这种游戏从来就没有抵抗力。
  “有人认为,那副画表现的是某种仪式,那个勃起的人应该是个遮住脸的巫师。这是为了表现巫师正沉醉于此。”
  “原来如此,有可能哦。”
  “也不能轻易相信。另外,某个男人也这么说过。”
  “某个男人?巴塔耶吗?”我从他话中所带的憎恶感猜测。
  “说那个壁画表现出人类对犁牛的杀戮以及赎罪。真是想得太多了。还有人说,犁牛的腹部垂下的像肠子一样的东西代表了女性的生殖器。说那是披着犁牛皮的女人。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猜测。但对我来说,我认为那不过是单纯的乱画,涂鸦而已。完全没有意义。”
  “应该是有意义的吧。”
  “我说,那副壁画是画在洞窟深处的上方,是很不容易画到的地方。明明有可以轻易就能作画的地方,为什么要特意画在边边角角?”
  “为什么?”
  “最近有调查表明,壁画所处的位置是洞窟内对声音反射最为灵敏的地方。”
  “反射?”
  “只要轻轻敲打就会有声音传出,壁画正好就是在这个位置上。于是各种猜测就更多了,说什么其实原意并不是要作画,而是要将秘密藏于这敲打时发出的声音里。”
  “这也不一定错呀,不是挺有力的意见嘛。”
  “我认为这种事情再怎么研究都是徒劳的。”
  “但对于研究者来说却是很重要的。”
  “我认为,在洞窟的墙壁上作画的晚期智人其实跟现在到处涂鸦的年轻人没什么区别。”
  “怎么说?”
  “涂鸦艺术,就是要画在别人无法画到的地方才值得自豪。”春的表情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眯起眼,拿起盛有水的杯子,“大概就是跟这点一样。克罗马农人其实也是因为可以在别人无法画到的那昏暗狭小处作画而感到自豪。或者说……”
  “或者什么?”
  “其实克罗马农人在洞窟里每个角落都有留下过涂鸦。但是,有些在画完成后被清除掉了。”
  “就像你的工作一样。”
  “然后,现在留下的都是无法清理的壁画——如果是画上去比较困难,那么清理起来同样也很困难。”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是思维转换,“这也有可能。”
  “我也只是瞎猜而已。不过,这种事情事后可以有无数个解释。”
  我又一次感叹道:“原来是这样。”不管哪种说法听起来都很可信。
  “费马的大定理也好,拉斯科洞窟的壁画也好,人类总是企图在事物上寻求它所蕴含的意义,但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春笑着说,“哥哥你也是。”
  “但是,纵火事件还是会继续发生的。氨基酸的规律一定是正确的。”我挺起胸膛。
  “是的,会发生的。”
  “涂鸦和纵火现场之间的规律本来就是你提出的,你还记得吧?都是你把我拉下水的。现在你居然说我牵强附会什么的,犯规!”
  “大哥的推理里,一直到双重螺旋还是很好的。不过氨基酸什么的就是钻牛角尖了。什么Arson呀!”
  春取出钱包站起身,我自然不可能让弟弟买单,连忙先行抓过账单起身。而就在这时,我突然觉得没有了信心,弱弱地问道:“我是在钻牛角尖吗?”
  “是在钻牛角尖。”
  我把账单递给站在收银台旁的服务生,春则说:“但是,也并不坏不是吗?”他微笑着,“其实这并不坏,或者说很精彩啊,大哥。竟然出现了Arson。”
  那个女服务生在春的面前似乎有些紧张,连续两次输错了金额,一脸羞涩,但她慌张失措的可爱模样却完全入不了春的眼。走出店门,我们一起沿着台阶走到停车场,这时,春突然看着我,又问:“你知道埃舍尔吗?”
  “画家是吧?好像经常画那种会引起视觉错觉的画。”
  “是的,版画家。他在看了拉斯科洞窟里的壁画以后,领悟到一件有趣的事。”
  “版画家的领悟吗?”
  “他领悟到,造型艺术没有进化。”
  “没有进化?”
  “人类社会会因为各种事情而进化、发展,科学也好,机械也好,我们学习先人的经验并进一步发展。但是,艺术却不是这样。埃舍尔是这么说的。”
  “不管是什么时代,人类都不可能继承上一代的想象力,所以,每一次每一次,艺术家都要拼命地绞尽脑汁。所以,艺术并不是可以进化的东西。和十年前相比,电脑啦电话啦都已经便利得多,也可以说是种进化。但是,和百年前的艺术比,我们却不能说现在的艺术作品更为优秀。艺术并不像科学那样可以通过不断累积的成果而发展,因此,每一次的艺术创造都必须竭尽全力。”
  “所以?”
  “不管是一万七千年前在拉斯科洞窟里留下壁画的晚期智人,还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地下通道画涂鸦的我,都是耗费着相同的心血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埃舍尔在看到壁画的时候,领悟到了这些。”
  “不过我在想,如果把那个时候的智人带到现在这个时代,他还能不能完成艺术创造倒也是个问题。”
  “大哥,这明显是不可能的。”春轻描淡写地带过。
  坐回副驾驶席上,我说:“埃舍尔是不是也在钻牛角尖呢?”
  “是啊,他也在钻牛角尖。”春笑着说,“跟大哥一样。”
侦探Ⅱ
  久违的假日如果只是埋头大睡未免有些浪费,但我还是这么做了。
  跟春告别以后我回到了自己房间。打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放着好几板包在铝纸里的药片。这些都是从公司里偷出来的。种类有很多,我找出其中被称为安定的那种——也就是俗称的安眠药。
  我从铝纸里取出一片,放到书桌上的备忘纸上,然后捣成粉末。一片大约是1mg,纸上的药片粉末看起来就像砂糖一般,这让天生热爱甜食的我不由生起舔食的冲动。
  深呼吸后,我开始考虑这药片是不是真的具有催眠的功效——那么就吃吃看吧,我突然想到——看看在这大白天能不能睡着。虽然窗外一片晴朗,如果就这么窝在房间里吃安眠药不免有些对不起天公,但我还是往杯子里倒满了水,确认着手表上的时间,在备忘纸上写下“下午二点半”。我把粉末掺入水里,胡乱搅拌了一下便一口气喝了下去。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效果。这多少让我有点失望,我躺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却很快睡着了。或许我的失望反而激起了体内的药性。
  等我醒来已经是晚上九点,电视里咋咋呼呼的主持人正竖起中指大叫:“Fuck You!”不知为什么,底下的观众在听到这句粗话后竟然一直喝彩。这样的节目真是无可救药。
  时间转瞬即过,或许是我太累了。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总之我体验了七小时恍如一瞬的感觉。头还是感觉沉沉的,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但依旧感到不是很畅快。
  我用手指夹起剩余的两片药剂,将它们一并放在备忘本上捣碎。然后将那些粉末装进了一个小塑料袋里,封口封好。拿起塑料袋,我得意地晃着。
  虽然听说安眠药根据个人体质不同效果也会有所差异,没想到却是出乎意料地有用。
  我很清楚接下去要做什么,首先,是准备晚餐。虽然只不过是把煎锅放到炉子上的简单工作,但这的确是准备晚餐。
  吃着做好的晚餐,电话响起,是父亲打来的。
  “泉水吗?”
  不知为什么,父亲的声音让我心中一凛。大概是因为此刻我沉重的心情与父亲声音中的阴沉有着某种共通之处吧。虽然是灰暗的思绪,却依旧让我们在电话的两头产生了共鸣。
  “泉水,你前阵子有提过什么侦探吧?”
  “提起侦探的不是爸爸你吗?你推理小说,读太多了。”
  “不,不是说这个。是说现实世界里,好像是什么征信社的。”
  “啊,你是说黑泽先生。”我立刻说出了他的名字,“很优秀、很好的侦探。”能将让·保罗·高缇耶的外套穿得很帅、会阅读巴塔耶作品的业余侦探。
  “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
  “哎?爸爸要委托他什么工作吗?”
  “是的,这个人会严守秘密的吧?”
  我回忆起与黑泽之间的对话:“他是那种就算把他指甲拔了也不会泄密的人。”
  “指甲啊,真厉害。”
  “不过要是有人要用榔头砸碎他的膝盖,那我就不能保证了。”
  “告诉我吧。”
  “为什么?”
  父亲却依旧沉默。
  “跟纵火事件有关吗?”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会更加兴奋地告诉我情况。
  “我终于找到规律了,类似于规律的东西。”
  “你不是已经知道那些表示的是基因吗?”
  “不是。”父亲压抑着自己的语气,“我从昨天开始一直都看着地图,终于有所发现。但是,我不可能参与调查,所以我需要有人可以替我暗中进行调查。”
  “这不是废话吗!”我鲁莽地叫出声。正在为手术而调养身体的癌症患者怎么可能有空玩什么侦探游戏。这不正遂了癌细胞的意吗?我忍不住就要呵斥他了:“你也该有个限度,不要再为了这种事情头脑发热了!”但另一方面,我也因为父亲提到的“地图”感到疑惑。
  “把那个优秀侦探的联系方式给我。”父亲斩钉截铁地说道,他并没有对我的质问还有疑问给出解释,只是一味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显出不容置疑的强势。
  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得告知他黑泽的联系方式。不,就算我有理由拒绝,我也拒绝不了。父亲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就如同窥觎猎物的猛兽,或者说像是静默的僧侣让犯罪者俯首忏悔的威严目光更为恰当。
  “找什么侦探呀,我来帮你不就好了。”我说,事实上我也相信自己办得到。
  “泉水,你跟纵火事件没有关系,也不要牵扯上关系。”
  “为什么?”我无法接受,我想,如果一个正在球场上发挥出色的足球运动员突然被教练换下,也一定会跟我一样。震惊、疑惑随后势必会不满地质问:“教练,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问题。”他还是强硬地不打算说什么,我心下一片茫然。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心头浮起一个又一个问号。我努力地甩开它们,看了看钟——等到了十一点就去桥那边看看吧,我调整自己的心情。我只能去做我所应该做的事。
桥Ⅱ
  十一点刚过,我又一次望向床头的钟确认了时间,然后走出房间。座钟上那个肥肥的企鹅皇帝玩偶似乎正在对我敬礼。“请走好。”我仿佛听见他这么对我打招呼。
  我的轻型车此刻正憋屈地停放在公寓的停车场里,之所以要说它憋屈,是因为我并不爱用它。虽然不常开,但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这辆轻型车的。它有着可爱娇小的蓝色车体,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高级的性能,但我却尤其钟情于纯粹无瑕的素颜。
  我的目的地是青叶山。
  我要去看看那座桥。
  沿着大街笔直向西开,途中左转就能开到青叶城。深夜的交通很是畅通,除了那些生意冷淡的出租车偶尔会开过以外,基本就只有几辆大型卡车了。而离青叶山越近,连这些偶尔开过的车也愈发稀少。
  夜晚开车并不是什么赏心乐事。虽然有着车灯,但依旧只能看清前方限定的范围,犹如我那前途不明的人生。而且,作为驾驶员的我此刻正在这条路上体会着前所未有的黑暗。
  我完全知道自己接下去要干什么,但是,这一切真的能顺利完成吗?我一筹莫展。
  某位男演员——阿尔·帕西诺[注]曾在一部电影里说过这样的话:“我永远都知道怎么走才是对的,但我却总是没有走上那条正确的路。因为那太困难了。”
  [注:阿尔·帕西诺(Al Pacino),1940年出生在美国纽约。文中的台词出自其1992年主演的作品《闻香识女人》(Scent of a Woman),凭此电影他最终获得1993年的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项。]
  艺术家冈本太郎[注]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当我站在人生的分岔路口时,总是会选择那条困难的道路。”
  [注:冈本太郎(1911年-1996年),日本著名的画家、雕刻家、评论家,是日本前卫文化的先驱,被誉为日本的毕加索。]
  而此刻在我心头纠结的并不是哪条路困难或者容易的问题,于是,我又想起了父亲的那句话:
  “根本就没有什么正确答案吧。”
  在烦恼是否要生下春的时候,父亲曾经向神明征求意见。但神明却回答他“自己去想!”。这和现在的我倒是很符合。正如父亲说的那样,或许这才是神明应有的姿态。
  如果要问及生下春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正确的。”但如果接下去问我:“那么你的意思就是你母亲被那个少年强暴也是可以的咯?”那么,我一定会拼命摇头。
  “如果你未来的妻子有了同样的遭遇呢?”我感觉有人在我耳边细语,“你会选择把孩子生下来吗?还是不生下来?”
  “大概……”我回答,“不会生下来吧。”
  “为什么。”那声音问我,”为什么不生下来?”
  “因为不生下来或许比较幸福。”我弱弱地、在内心回答,“我是这么想的。”
  “那么……”最后,我自己问自己,“那么,你的父亲错了吗?你的弟弟错了吗?他们是不幸的吗?”如果这时候有人来逼问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自相矛盾吗?”我大概会火冒三丈地回答道:“我怎么知道!就矛盾了!不可以吗?”
  神性寓居在每个人的心中。甘地曾经这么说过。我感到方向盘微微震动,似乎,我在不知不觉中,狠狠地敲打了方向盘。
  穿过青叶城,我往桥的方向驶去。路上并没有车道,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我连方向灯都没开,径自在桥前的路旁将车停下。我关上车灯,熄灭引擎,然后走到车外。深夜的寒风似乎等候多时,凛冽地往我脸上招呼过来。我往桥的方向走去,隐约觉得那是一条下坡路。这条没有夜灯照明的道路此刻尤为阴森。
  我终于看到了桥。桥的两侧矗立着柱子,形成了森严的栅栏。高度大约是我身高的两倍。最靠前的一头略往内侧弯曲。
  我又跑到对面车道旁的人行道上,手轻轻地抚着栏杆往下看。听得到风吹过树叶发出了沙沙声,但因为过于昏暗,我完全看不清底下的溪谷。以前,我曾在白天做过同样的动作,那一望无底的深谷仿佛要将我的双腿吞噬一般,当时我一阵眩晕,随后一屁股坐倒。
  和春说的一样,最后几根栏杆的地方并没有柱子,只有看上去很破旧而弱不禁风的网格状围墙。我用手搭住,轻轻地一推,就摇摇晃晃。
  “这真危险。”我冲口而出。虽然有这护栏,但却摇摇欲倒。看来真的曾经有车撞上去过。
  我想起春说过,他所认识的一个油漆工曾经酒后驾车险些撞上去的经历。如果车真的从这里撞过去,可以想象结果一定是坠入溪谷,瞬间丧命。
  “你怎么了?”
  背后冷不防地响起了说话声,我回头一看,却见面前站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身高也差不多,但略微削瘦。他穿着条灯芯绒裤子,套着件藏青色的外套。不,或许是因为天黑,看起来像是藏青色。
  “晚上好。”他轻轻地举起右手,指着我正抓住的栏杆,“你在做什么?”
  我自然很慌张,语无伦次地措着词,最后才闷闷地反问了一句:“我还要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会在深夜造访这座常在灵异话题里出现的桥,这男人同样很可能。
  “我是……”他并没有胆怯犹疑,似乎我们只不过是在白天的公园里碰到一般自然,“我很久没回仙台了,所以出来散散步。”
  “散步?这种时候?”
  “我特别喜欢走路。”
  “这里又黑又偏僻,你不觉得害怕吗?”我把自己的问题放在一边。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地方啊。”
  “像我从小就对这鬼地方害怕得要死。”我开着玩笑想要蒙混过关。
  “不是的。”他低下头,“我几年前去过一个奇怪的岛,在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
  他大概是来自宣传宗教信仰的团体吧,我想到这点,不自觉地摆出防御的姿势。眼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似乎并不是什么坏人,但他说的话却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而这些诡异的好人往往都会散播些邪教思想,所以不得不防。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道:“我不是来传教的。”又说,“未来,取决于神明的配方。”[注]
  [注:请参考伊坂幸太郎的作品《奥杜邦的祈祷》。]
  他并没有因我讶异的表情而生气。
  “配方……”我因这出乎意料的词语而惊讶。
  “在那个岛上我终于知道,未来取决于神明的配方成分,不,是已经决定好的。所以,我们再如何慌张都是无济于事。”
  “神明的配方?”
  “取决于神明的配方。”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或许是幻觉。因为我对这黑夜、这深谷过于恐惧,于是自行创造出来一个垂着头的青年。但是,我却清楚地感觉到,“神明的配方”这个词语正轻轻地融入我的心底,带来了莫名的安心感。我并没有太过焦虑,反而开始思考起最初到底是取决于什么人——或者说是谁的配方。而他则继续着那个岛的话题。“我梦见自己追逐着一个胸前夹着打火机的兔女郎到了一个未知的国度。”这是一个奇妙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是荒诞无稽的游记。等说到能够预知未来的稻草人登场后,我不由爆笑出声。但是,这个故事用来打发时间还真不错。
  “虽然这个故事很有趣,但我并不理解其中的寓意。”听完后我发表了自己的评论。
  “并没有什么寓意。”
  “明明是个寓言故事啊?”
  “是的。”他似乎已经很习惯别人的不解,然后他告诉我,他现在在东京一家专配画框的店里打工。
  “那里的栏杆很危险呢。”他指着我正碰触的栏杆。
  “我正是为确认这个而来。”
  “确认有没有修好?”
  “确认还没有被修好。”我说,“我不希望它被修好,所以才来的。”
  “你是想做什么坏事吗?”他似乎领会了我的意图,但口气中却并没有责难,当然,他对此似乎也并不怎么关心。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而是朝我来的方向走去:“要不要我送你?”我本以为他会拒绝,不想他却欣然回答:“方便吗?”
  “如果你觉得方便的话。”
  “其实我的确抱着一丝这样的期待,我走得有点累了。”
  我让那个男人上车,然后发动起引擎。他在车站附近下了车。车上,他又跟我讲述了很多意味深长的故事,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有交换彼此的名字。
  回到自己所住的公寓,等待我的是一间黑漆漆的屋子。我打开灯,望向座钟,已经是深夜二点了。钟上的企鹅依旧在向我敬礼,虽然此刻我已然回家,但它似乎依旧在对我说:“请走好。”配方,我沉浸在这个词语的音节里。未来,取决于神明的配方。也就是说,在我心底的那个念头或许是因为有人给了我指示——“去干吧!”——我看见了这样的信号。
侵入者
  原以为深夜二点差不多是可以睡觉的时候了,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电话铃声在我脱掉牛仔裤打算换上棉裤的时候响起。
  “我是夏子。”对方的自我介绍略有自嘲意味,她既不说自己的真名,也不再自称“乡田顺子”,反而报上我们家当时给她取的别名。或许她认为这个名字反而更容易让人明白。由于她的电话过于突然,我显得有些狼狈,竟然说出“早上好”这样不合时宜的问候语。随后问她:“……为什么?”我有两个为什么想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打电话给我?”,“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电话?”
  最后我还是很暧昧地问了她后者:“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电话?”我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牛仔裤,心中升起一个预感,搞不好马上又得穿上它。
  “我现在在春的房间里。”
  “春的房间?那春在呢?”——春晓为佳,山稜现白,渐染曙光。我差点不由自主地念出《枕草子》的开头。
  “春现在不在,他出去了。”
  “他去哪儿了?”
  “大概是去……涂鸦。”
  “你没跟踪他?”
  “我已经放弃跟踪春了。”她似乎有点生气,“我上次不是已经说了吗。”
  “但是,你现在却在春的房间里。”
  “是的。”
  “你是瞒着春去那里的吗?”
  “因为我担心他。”
  我很想嘲笑她,这已经是跟踪狂的严重症状了,好在我还是忍住了,她应该有她自己的考量。
  “你现在要过来吗?“
  “过来?”我依次看过散在地上的牛仔裤、装有企鹅玩偶的座钟以及自己的床。
  “我想让你看看那本笔记本。”
  “笔记本……”我立刻就明白她指的是什么,“真有那玩意儿?”
  “它现在就在我眼前。我是为了想让泉水哥也看一下才来拿的。”
  我想她恐怕并不是第一次潜入春的房间,但却丝毫感觉不到她对潜入他人房间的行为有所内疚。
  “但是,当我进来这间屋子以后,却发现了更奇妙的东西。”
  “什么奇妙的东西,讨厌,我不想听。”
  “墙壁上贴着的地图,我想你也应该来看一看。”
  “哦,什么呀,地图啊。”我放下心来,“那一定是为了调查纵火事件。”原来他也准备了地图啊,什么呀,大家干的事情都一样嘛,“地图上应该写了很多东西吧?”
  “是的,到处都用圆圈圈了起来。”
  就跟我还有父亲一样。我们都在努力地想要抓住了解事情的真相,找出其中的规律。大家都十分享受这个游戏。
  “你还记得之前你亲眼目睹到被放火的那栋建筑吗?”
  “好像是一家叫东北研习的补习学校。”
  “你在地图上找找看那所补习学校,我想那里应该也画有标记。”
  “是的,用黑色圈了起来。”
  “果然是这样。那么大概所有的纵火地点都是用黑色圈出来的。”我用的是红色。
  “还有蓝色的标记。”
  “那应该是用来圈出涂鸦地点的。”真是兄弟一条心。
  “涂鸦……吗?”对事情一无所知的她听起来有些恍惚,“但是黑色的标记大概有三十多个哦,仙台各地都有。这些真的都是纵火现场吗?”
  “三十个?”我在电话的这头眯起眼,“真的?”
  “蓝色的大概有九个左右。”
  “那纵火现场应该也是九个。”
  “不,有三十个。”
  “涂鸦和纵火现场是对应的,所以数量应该也是一致的。这是规律。”连续纵火的现场附近必然会有涂鸦出现,发现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春本人。
  “数字完全不对。黑色起码有蓝色的好几倍。”
  “这……”我念叨着,“这太奇怪了。”
  “我说的吧?”身为跟踪狂的她看来的确在第六感方面有着过人之处,“我说过春很奇怪的吧?”
  “我现在就过来。”我穿上牛仔裤冲出了房门,飞快地踩起了自行车,同时在心底暗暗计算剩余有薪假期的天数。
  乡田顺子并没有说谎。春的屋里贴着的那张市区地图上,的确画有三十多个黑色的标记,而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春亲手画上去的。
  而我眼前这位大眼挺鼻的美女,此刻正站在约八张榻榻米大、由木制地板铺成的房间里——在没有获得春的许可的情况下。很明显,乡田顺子所持有的钥匙是复制的。然而,在她的身上没有一丝罪恶感以及畏缩,甚至可以说,她表现得从容自若。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骂她。
  站在地图前,我低声呻吟。我不知道这张地图的目的究竟何在。蓝色的标记和我想像的一样,表示着迄今为止所有涂鸦的地点。而黑色记号所圈出的地点粗看下来,也的确包括了所有被放火的地点——软件公司、游戏厅、房产中介、二手服饰店、生协、印章店、酒吧、还有基因株式会社和东北研习。问题出在剩余的那些我所不知道的许多地点,也同样被黑色圈起。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这是春所预测的接下去会起火的地点?”
  “预测?”
  我突然想起在桥那里遇到的青年所说的话:“未来,取决于神明的配方。”他不是跟我讲过那个能预测未来的稻草人的故事吗?虽然那不过是个寓言,但我在听的过程中,却的确感到世间确实有这么一个能够预言的稻草人存在。随后,我又想起市内某个奇怪的宗教团体的教祖也因宣称“能看到未来”而被讨论得沸沸扬扬。从这些事情推测,或许人类真的能感知未来。
  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乡田顺子,她却歪着头看我:“你是认真的吗?人类怎么可能预知未来,”
  父亲电话里所说的内容突然从我脑中一闪而过:“我从昨天开始一直都看着地图,终于有所发现。”
  那究竟指的是什么?和这个画有三十多个标记的地图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苦恼地思考着。
  “泉水哥,给。”乡田顺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递给我的,是大学里的笔记本。大小差不多跟A4纸一样,封面上什么都没有写。我颤抖着接过。
  这样的反应应该是动物的本能,我粗粗地翻了一下笔记本,然后立刻合上,我感到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莫名的恐惧传遍周身。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再次小心翼翼地打开笔记本,然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惨叫声,感觉背脊上的寒毛根根竖立。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着文字,是春的笔迹。从柴可夫斯基开始,然后是塔西陀[注1]、爱因斯坦、高更、格伦·古尔德[注2]、茨温格利、特纳[注3]、阿基米德、戈雅[注4]等等等等。就像是小孩为了记住生字而反复默写一般,春的笔记本上的人名也确实有着重复。只是,与其说他是为了背诵这些名字,我觉得这更像是疯子的仪式。打开笔记本,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种触碰禁忌后的恐惧感,它散发着一种非正常的、扭曲意志的强大威慑力。我浑身发凉,不住地颤抖。然后我还看到了甘地的名字。
  [注1:塔西佗(Tacitus,约公元55-120年),是古代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继承并发展了历史学家李维的史学传统和成就,在罗马史学上的地位犹如修昔底德在希腊史学上的地位。]
  [注2:格伦·古尔德(Glenn Gould,1932年-1982年),加拿大钢琴演奏家,以演奏巴赫的乐曲闻名于世。1964年以后停止公开演奏,转向录音。]
  [注3:特纳(Joseph Turner,1775-1851年),最著名的风景画家,他创造了象征自然力量的幻想、旋涡和雾景画法。他的作品是印象主义的先驱。]
  [注4:戈雅,Francisco Jose de Goya Y Lucientes,1746年-1828年,西班牙近代现实主义画家,是法国浪漫派绘画第一位最重要的画家。]
  “茨温利是谁?”我一边看笔记一边问。
  “十六世纪时一个宗教改革家,在一场战争中被长枪刺中身亡。据说他的尸体虽然已被火化,但心脏还完好无损。”乡田顺子竟然连这都知道。
  “也就是,所谓,拥有顽强心脏的人。”我有些笨拙地说道,合上笔记本。”
  “你现在能体会到我的不安了吗?”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动摇。
  “这既不是辞典也不是圣经吧。”说是诅咒之书还比较恰当。自己手工制作的诅咒之笔记,“你说的没错,这的确太奇怪了。”
  “春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你又在说这种让我不安的话。”
  并不只有春,我暗想,其实我现在的精神状态也很不稳定,而电话那头的父亲似乎也是如此。一家人连失常都会凑在一起。
  我翻开笔记本,焦虑地触碰其中的内页。那些诡异的伟人们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地跃入眼帘,让我的心情无法平静。我克制着自己几欲失控捶胸顿足的冲动。被伟人们弄乱心神,我都不知道该无可奈何还是感到骄傲。我又陆续看到了亚里士多德、托尔斯泰以及高飞[注]的名字。
  [注:高飞,迪斯尼的卡通形象。高飞是一只和蔼的大狗,是米奇的忠实伙伴。]
  “高飞是狗的名字吧?”
  “应该就是那只狗。”
  我重重地阖上笔记本,像是要将其封印一般。
  “要怎么做?”她立刻问我。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我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虚弱,我已经无力再假装从容,“春现在在哪儿?”
  “我刚才看见的时候,是在这一带。”她转向墙上贴着的地图,指着车站东面的地区。我凑近一看,那是一个几乎没有什么商业大楼的住宅区。
  “他在做什么?”
  “我想应该是……涂鸦。”
  “什么涂鸦?”
  “不知道。”她说,“春经常会自己画涂鸦,然后又自己去清理……”
  “自己画自己清理?”
  “你不知道吗?”乡田顺子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怜悯。
  “知道什么?”
  “春会画一些很奇怪的涂鸦。”
  “我看过他在地下通道里画的。美丽的蓝色球体组合,真是帅极了。那才是真正的涂鸦艺术。”
  乡田顺子的眼光透着遗憾与不屑:“不是那个。”
  “什么叫不是那个?”
  她虚弱地摇了摇头。看见她的表情,我的体内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那不安愈来愈强烈,化成了一大口唾液。我吞了吞口水,突然失声道:“春他……春不会是疯了吧!”
  “我之前不是也问过你吗?”
  我看着手中的笔记本,矛盾着是否要再看一遍。但最终我还是把它放回了书桌——就算被人嘲笑是胆小鬼我也认了。
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Ⅱ
  发明电话的格雷厄姆·贝尔据说非常习惯于夜间活动。来日本的时候,他担心因为睡过头而错过重要的会面,索性一直都没有入睡。然后一直到接他的车驶来,会面结束以后,才回到宾馆里酣然入睡。而且,等到他醒来,他竟然还问别人:“接我的车还没来吗?”由此可见,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睡迷糊的老头子。
  当时的我其实也差不多。一早就和春一起去教训马希坎少年,回家后以身试安眠药,昏睡了大约七个小时,随后出门去看了青叶山的桥,再次回家后正想睡觉,却又被乡田顺子叫了出去。战战兢兢地看了弟弟的笔记本,对喃喃着“怎么办怎么办”的乡田顺子,我只能投降地回应着“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虽然同样吃惊于事情的演变,但最终还是决定解散回家。不知不觉已是早晨,我此刻的犯困程度绝不亚于格雷厄姆·贝尔。
  虽然天已破晓,但我却搞不清今朝是何年何月,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睡得太多,抑或是不曾入眠。我努力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但身体却十分僵硬,连动都懒得动一下。
  我望向钟,八点——原来我还看得懂时间。我的头很重,但我并没有去思考沉重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半天前喝下的药,或许是因为在春的房间里看见那本黑暗的笔记,或许,是因为我接下去准备做的坏事。
  和公司联系请假以后,我又打电话给葛城。我做着深呼吸,感觉自己比预想中要更为冷静。电话响了很久却没人接,我估摸着那个男人或许正在睡觉,正打算挂上话筒,电话却接通了。
  电话里的声音很是不悦,我的眼前浮起那个躺着的裸女形象。
  “我是之前拜访过您的基因株式会社的人。”
  “是你啊。”他的反应不好不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甚为自然,看来对小偷的满腔怒火已然平息。
  “我想跟您商谈下有关检查结果的事情。”
  “结果已经出来了?”他的声音没什么感情,“检查结果不是应该寄给我吗?”
  “嗯,是的,不过还有些事情必须亲自跟您说。”我若无其事地扯着弥天大谎。
  “检查结果不好吗?”
  “我想还是见面说比较好。”
  “电话里说不行吗?”
  “这在规定上是不允许的。”其实这谎太过荒谬,如果被他反问“这是什么规定”的话我也就束手无策了,“今晚您有空吗?我想来拜访您。”
  电话的男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果断地说:“不,今晚不行,我有别的事。”
  “我这边的事情也很重要。”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稍稍加重了语气。
  “啰嗦!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烦的人是我!”
  如果被提防也不是什么善策,于是我老实地退了一步:“是吗?那么明晚呢?”
  “那就明晚吧。”
  我似乎可以看到葛城那不耐烦的表情。
  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日历,然后在翌日的日期上画了一个红色的圈:“这一天终于来了。”
  格雷厄姆·贝尔虽然是个睡迷糊的老头,但他发明的电话却是极其优秀。只要一通电话,就可以推进、决定、实行各种各样的事情。
  “要干吗?”我的脑中似乎有人对我发出提醒。“难道不干吗?”我回答自己。
  三十分钟后,电话接连响起,打第一个电话来的人出乎我的意料。
  “昨天很晚的时候,接到自称是你父亲的人的委托。”
  是黑泽侦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