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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偶之家

_4 易卜生(挪威)
  娜拉:名片上写着什么没有?
  海尔茂:他的名字上头有个黑十字。你瞧,多么不吉利!好象他给自己报死信。
  娜拉:他是这意思。
  海尔茂:什么!你知道逆件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娜拉:他说了。他说给咱们这两张名片的意思就是跟咱们告别。他以后就在家里关着门等死。
  海尔茂:真可怜!我早知道他活不长,可是没想到这么快!象一只受伤的野兽爬到窝里藏起来!
  娜拉:一个人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最好还是静悄悄地死。托伐,你说对不对?
  海尔茂:(走来走去)这些年他跟咱们的生活已经结合成一片,我不能想象他会离开咱们。他的痛苦和寂寞比起咱们的幸福好象乌云衬托着太阳,苦乐格外分明。这样也许倒好——至少对他很好。(站住)娜拉,对于咱们也未必不好。现在只剩下咱们俩,靠得更紧了。(搂着她)亲爱的宝贝!我总是觉得把你搂得不够紧。娜拉、你知道不知道,我常常盼望有桩事情感动你,好让我拚着命,牺牲一切去救你。
  娜拉:(从他怀里挣出来,斩钉截铁的口气)托伐,现在你可以看信了。
  海尔茂:不,不,今晚我不看信。今晚我要陪着你,我的好宝贝。
  娜拉:想着快死的朋友你还有心肠陪我?
  海尔茂:你说的不错。想起这件事咱们心里都很难受。丑恶的事情把咱们分开了,想起死人真扫兴。咱们得想法子撇开这些念头。咱们暂且各自回到屋里去吧。
  娜拉:(搂着他脖子)托伐!明天见!明天见!
  海尔茂:(亲她的前额)明天见,我的小鸟儿。好好儿睡觉,娜拉,我去看信了。
   他拿了那些信走进自己的书房,随手关上门。
  娜拉:(瞪着眼瞎摸,抓起海尔茂的舞衣披在自己身上,急急忙忙,断断续续,哑着嗓子,低声自言自语)从今以后再也见不着他了!永远见不着了、永远见不着了。(把披肩蒙在头上)也见不着孩子们了!永远见不着了!喔,漆黑冰凉的水!没底的海!快点完事多好啊!现在他已经拿着信了,正在看!喔,还没看。再见,托伐!再见,孩子们!
  她正朝着门厅跑出去,海尔茂推开门,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站在门口。
  海尔茂:娜拉!
  娜拉:(叫起来)啊!
  海尔茂:这是谁的信?你知道信里说的什么事?
  娜拉:我知道。快让我走!让我出去!
  海尔茂:(拉住她)你上哪儿去!①
  娜拉:(竭力想脱身)别拉着我,托伐。
  海尔茂:(惊慌倒退)真有这件事?他信里的话难道是真的?不会,不会,不会是真的。
  娜拉:全是真的。我只知道爰你,别的什么都不管。
  海尔茂:哼,别这么花言巧语的!
  娜拉想出去投水自杀。
  娜拉:(走近他一步)托伐!
  海尔茂:你这坏东西——干得好事情!
  娜拉:让我走——你别拦着我!我做的坏事不用你担当!
  海尔茂:不用装腔作势给我看。(把出去的门锁上)我要你老老实实把事情招出来,不许走。你知道不知道自己干的什么事?快说!你知道吗?
  娜拉:(眼睛盯着他,悉度越来越冷静)现在我才完全明白了。
  海尔茂:(走来走去)嘿!好象做了一场恶梦醒过来!这八年工夫——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女人——没想到是个伪君子,是个撒谎的人——比这还坏——是个犯罪的人。真是可恶级了!哼!哼!(娜拉不作声,只用眼睛盯着他)其实我早就该知道。我早该料到这一步。你父亲的坏德性——(哪拉正要说话)少说话!你父亲的坏德性你全都沾上了——不信宗教,不讲道德,没有责任心。当初我给他遮盖,如今遭了这么个报应!我帮你父亲都是的了你,没想到现在你这么报答我!
  娜拉:不错,这么报答你。
  海尔茂:你把我一生幸福全都葬送了。我的前途也让你断送了。喔,想起来真可怕!现在我让一个坏蛋抓在手心里。他要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他用可以随便摆布我,我不能不依他。我这场大祸都是一个下贱女人惹出来!
  娜拉:我死了你就没事了。
  海尔茂:哼,少说骗人的话。你父亲以前也老有那么一大套。照你说,就是你死了,我有什么好处?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他还是可以把事情宣布出去,人家甚至还会疑惑我是跟你串通一气的,疑惑是我出主意撺掇你干的。这些事情我都得谢谢你——结婚以来我疼了你这些年,想不到你这么报答我。现在你明白你给我惹的是什么祸吗?
  娜拉:(冷静安详)我明白。
  海尔茂:这件事真是想不到,我简直摸不着头脑。可是咱们好歹得商量个办法。把披肩摘下来。摘下来,听见没有!我先得想个办法稳住他,这件事元论如何不能让人家知道。咱们俩表面上照样过日子——不要改样子,你明白不明白我的话?当然你还得在这儿住下去。可是孩子不能再交在你手里。我不敢再把他们交给你——唉,我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心里真难受,因为你是我向向最心爱并且现在还——可是现在情形已经改变了。从今以后再说不上什么幸福不幸福,只有想法于怎么挽救、怎么遮盖、怎么维持这个残破的局面——(门铃响起来,海尔茂吓了一跳)什么事?三更半夜的!难道事情发作了?难道他——娜拉,你快藏起来,只推托有病。(娜拉站着不动。海尔茂走过去开门。)
  爱伦:(披着衣服在门厅里)太太,您有封信。
  海尔茂:给我。(把信抢过来,关上门)果然是他的。你别看。我念给你听。
  娜拉:快念!
  海尔茂:(凑着灯看)我几乎不敢看这封信。说不定咱们俩都会完蛋。也罢,反正总得看。(慌忙拆信,看了几行之后发现信里夹着一张纸,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娜拉!(娜拉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海尔茂:娜拉!喔,别忙!让我再看一遍!不错,不错!我没事了!娜拉,我没事了!
  娜拉:我呢?
  海尔茂:自然你也没事了,咱们俩都没事了。你看,他把借据还你了。他在信里说,这件事非常抱歉,要请你原谅,他又说他现在交了运——喔,管他还写些什么。娜拉,咱们没事了!现在没人能害你了。喔,娜拉,娜拉咱们先把这害人的东西消灭了再说。让我再看看(朝着借据瞟了一眼)喔,我不想再看它,只当是做了一场梦。(把借据和柯洛克斯泰的两封信一齐都撕掉,扔在火炉里,看它们烧)好!烧掉了!他说自从二十四号起——喔,娜拉,这三天你一定很难过。
  娜拉:这三天我真不好过。
  海尔茂:你心里难过,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喔,现在别再想那可怕的事情了。我们只应该高高兴兴多说几遍"现在没事了,现在没事了!"听见没有,娜拉!你好象不明白。我告诉你,现在没事了。你为什么绷着脸不说话?喔,我的可伶的娜拉,我明白了,你以为我还没饶恕你。娜拉,我赌咒,我已经饶恕你了,我知道你干那件事都是因为爱我。
  娜拉:这倒是实话。
  海尔茂:你正象做老婆的应该爱丈大夫那样地爱我。只是你没有经验,用错了方法。可是难道因为你自己没主意,我就不爱你吗?我决不地。你只要一心一意依赖我,我会指点你,教导你。正因为你自己没办法,所以我格外爱你,要不然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刚才我觉得好象天要塌下来,心里一害怕,就说了几句不好昕的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娜拉,我已经饶恕你了。我赌咒不再埋怨你。
  娜拉:谢谢你宽恕我。(从右边走出去。)
  海尔茂:别走!(向门洞里张望)你要干什么?
  娜拉:(在里屋)我去脱棹跳舞的服装。
  海尔茂:(在门洞里)好,去吧。受惊的小鸟儿,别害怕,定定神,把心静下来。你放心,一切事情都有我。我的翅膀宽,可以保护你。(在门口走来走)喔,娜拉,咱们的家多可爱,多舒服!你在这儿很安全,我可以保护你,象保护一只儿鹰爪子底下救出来的小鸽子一样。我不久就能让你那颗扑扑跳的心定下来,娜拉,你放心,到了明天,事情就不一样了,一切都会恢复老样子。我不用再说我已经饶恕你了,你心里自然会明白我不是说假话。难道我舍得把你撵出去?别说撵出去,就说是责备,难道我舍得责备你?娜拉,你不懂得男子里的好心肠。要是男人饶恕了他老婆——真正饶恕了她,从心坎儿里饶恕了她——他心里会有一股没法子形容的好滋味。从此以后他老婆越发是他私有的财产。做老婆的就象重新投了胎,不但是她丈夫的老婆,并且还是她丈夫的孩子。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孩子,我的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宝贝。别着急,娜拉,只要你老老实实对待我,你的事情都有我作主,都有我指点,(娜拉换了家常衣服走进来)怎么,你还不睡宽?又换衣服于什么?
  娜拉:不错,我把衣服换掉了。
  海尔茂:这么晚换衣服干什么?
  娜拉:今晚我不睡宽。
  海尔茂:可是,娜拉——
  娜拉:(看自己的表)时候还不算晚。托伐,坐下,咱们有好些话要谈一谈。(她在桌子一头坐下)
  海尔茂:娜拉,这是什么意思?你的脸色冰冷铁板似的——
  娜拉:坐下。一下子说不完。我有好些话跟你谈。
  海尔茂:(在桌子那一头坐下)娜拉,你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不了解你。
  娜拉:这话说得对,你不了解我,我也到今天晚上才了解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托伐,咱们必须把总账算一算。
  海尔茂:这话怎么讲?
  娜拉:(顿了一顿)现在咱们面对面坐着,你心里有什么感想?
  海尔茂:我有什么感想?
  娜拉:咱们结婚已经八年了,你觉得不觉得,这是头一次咱们夫妻正正经经谈谈话?
  海尔茂:正正经经!这四个字怎么讲?
  娜拉:这整整的八年——要是从咱们认识的时侯算起,其实还不止八年 咱们从来没在正经事情上谈过一句正经话。
  海尔茂:难道要我经常把你不能帮我解决的事情麻烦你?
  娜拉:我不是指着你的业务说。我说的是,咱们从来没坐下来正正经经细谈谈过一件事。
  海尔茂:我的好娜拉,正经事跟你有什么相干?
  娜拉:咱们的问题就在这儿!你从来就没了解过我。我受足了委屈,先在我父亲手里,后来又在你手里。
  海尔茂:这是什么话!你父亲和我这么爱你,你还说受了我们的委屈!
  娜拉:(摇头)你们何尝真爱过我,你们爱我只是拿我当消遣。
  海尔茂:娜拉,这是什么话!
  娜拉:托伐,这是老实话。我在家跟父亲过日子的时候,他把他的意见告诉我,我就跟着他的意见走,要是我的意见跟他不一祥,我也不让他知道,因的他知道了会不高兴。他叫我"泥娃娃孩子",把我当作一件玩意儿,就象我小时候玩儿我的泥娃娃一样。后未我到你家来住着——海尔茂: 用这种字眼形容咱们的夫妻生活简直不象话!
  娜拉:(满不在乎)我是说,我从父亲手里转移到了你手里。跟你在一抉儿,事情都由你安排。你爱什么我也爱什么,或者假装爱什么——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也许有时候真,有时候假。现在我回头想一想,这些年我在这儿简直象今个要饭的叫化子,要一日,吃一日。托伐,我靠着给你耍把戏过日子。可是你喜欢我这么做。你和我父亲把我害苦了。我现在这么没出息都要怪你们。
  海尔茂:娜拉,你真不讲理,真不知好歹!你在这儿过的日子难道不快活?
  娜拉:不快活。过去我以为快活,其实不快活。
  海尔茂:什么!不快活!
  娜拉:说不上快活,不过说说笑笑凑小热闹罢了。你一向待我很好。可是咱们的家只是一个玩儿的地方,从来不谈正经事。在这儿我是你的"泥娃娃老婆",正象我在家里是我父亲的"泥娃娃女儿"一样。我的孩子又是我的泥娃娃。你逗着我玩儿,我觉得有意思,正象我逗孩子们,孩子们也觉得有意思。托伐,这就是咱们的夫妻生活。
  海尔茂:你这段话虽然说得太过火,倒也有点儿道理。可是以后的情形就不一样了。玩儿的时候过去了,现在是受教育的时候了。
  娜拉:谁的教育?我的教育还是孩子们的教育?
  海尔茂:两方面的,我的好娜拉。
  娜拉:托伐,你不配教育我怎样做个好老婆。
  海尔茂:你怎么说这句话?
  娜拉:我配教育我的孩子吗?
  海尔茂:娜拉!
  娜拉:刚才你不是说不敢再把孩子交给我吗?
  海尔茂:那是气头儿上的话,你老提它干什么!
  娜拉:其实你的话没说错。我不配教育孩子。要想教育孩子,先得教育我白己。你没资格帮我的忙。我一定得自己干。所以现在我要离开你。
  海尔茂:(跳起来)你说什么?
  娜拉:要想了解我自己和我的环境,我得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不能再跟你待下去。
  海尔茂:娜拉!娜拉!
  娜拉:我马上就走。克立斯替纳一定会留我过夜。
  海尔茂:你疯了!我不让你走!你不许走!
  娜拉:你不许我走也没用。我只带自己的东西。你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现在不要,以后也不要。
  海尔茂:你怎么疯到这步田地!
  娜拉:明天我要回家去——回到从前的老家去。在那儿找点事情做也许不大难。
  海尔茂:喔,象你这么没经验——
  娜拉:我会努力去吸取。
  海尔茂:丢了你的家,丢了你丈夫,丢了你儿女!不怕人家说什么话!
  娜拉:人家说什么不在我心上。我只知道我应该这么做。
  海尔茂:这话真荒唐!你就这么把你最神圣的责任扔下不管了?
  娜拉:你说什么是我最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那还用我说?你最神圣的责任是你对丈夫和儿女的责任。
  娜拉:我还有别的同样神圣的责任。
  海尔茂:没有的事!你说的是什么责任?
  娜拉:我说的是我对自己的责任。
  海尔茂:别的不用说,首先你是一个老婆,一个母亲。
  娜拉:这些话现在我都不信了。现在我只信,首先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的一个人——至少我要学做一个人;托伐,我知道大多数人赞成你的话,并且书本里也是这么说。可是从今以后我不能一味相信大多数人说的话,也不能一味相信书本里说的话。什么事情我都要用自己脑子想一想,把事情的道理弄明白。
  海尔茂:难道你不明白你在自己家庭的地位?难道在这些问题上没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指导你?难道你不信仰宗教?
  娜拉:托伐,不瞒你说,我真不知道宗教是什么。
  海尔茂:你这话怎么讲?
  娜拉:除了行坚信礼的时候牧师对我说的那套话,我什么都不知道。牧师告诉过我,宗教是这个,宗教是那个。等我离开这儿一个人过日子的时候我也要把宗教问题仔细想一想。我要仔细想一想牧师告诉我的话究竟对不对,对我合用不合用。
  海尔茂:喔,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话!并且还是从这么个年轻女人嘴里说出来的!要是宗教不能带你走正路,让我唤醒你的良心来帮助你——你大概还有点道德观念吧?要是没有,你就干脆说没有。
  娜拉:托伐,这小问题不容易回答。我实在不明白。这些事情我摸不清。我只知道我的想法跟你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也听说,国家的法律跟我心里想的不一祥,可是我不信那些法律是正确的。父亲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女儿给他省烦恼,丈夫病得快死了,法律不许老婆想法子救他的性命!我不信世界上有这种不讲理的法律。
  海尔茂:你说这些话象个小孩子。你不了解咱们的社会。
  娜拉:我真不了解。现在我要去学习。我一定要弄清楚,究竟是社会正确,还是我正确。
  海尔茂:娜拉,你病了,你在发烧说胡话。我看你象精神错乱了。
  娜拉:我的脑子从来没象今天晚上这么清醒、这么有把握。
  海尔茂:你清醒得、有把握得要丢掉丈夫和儿女?
  娜拉:一点不错。
  海尔茂:这么说,只有一句话讲得通。
  娜拉:什么话?
  海尔茂:那就是你不爱我了。
  娜拉:不错,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娜拉!你忍心说这话!
  娜拉:托伐,我说这话心里也难受,因为你一向待我很不错。可是我不能不说这句话。现在我不爱你了。
  海尔茂:(勉强管住自己)这也是你清醒的有把握的话?
  娜拉:一点不错。所以我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海尔茂:你能不能说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事使你不爱我?
  娜拉:能,就因为今天晚上奇迹没出现,我才知道你不是我理想中的那等人。
  海尔茂:这话我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娜拉:我耐着性子整整等了八年,我当然知道奇迹不会天天有,后来大祸临头的时候,我曾经满怀信心地跟自己说:"奇迹来了!"柯洛克斯泰把信扔在信箱里以后,我决没想到你会接受他的条件。我满心以为你一定会对他说:"尽管宣布吧",而且你说了这句话之后,还一定会——
  海尔茂:一定会怎么样?叫我自己的老婆出丑丢脸,让人家笑骂?
  娜拉:我满心以为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一定会挺身出来,把全部责任担在自己肩膀上,对大家说,"事情都是我干的。"
  海尔茂:娜拉——
  娜拉:你以为我会让你替我担当罪名吗?不,当然不会。可是我的话怎么比得上你的话那么容易叫人家信?这正是我盼望它发生又怕它发生的奇迹。为了不让奇迹发生,我经准备自杀。
  海尔茂:娜拉,我愿意为你日夜工作,我愿意为你受穷受苦。可是男人不能为他爱的女人牺牲自己的名誉。
  娜拉:千千万万的女人都为男人牺牲过名誉。
  海尔茂:喔,你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象个傻孩子。
  娜拉:也许是吧。可是你想和说的也不象我可以跟他过日子的男人。后来危险过去了——你不是怕我有危险,是怕你自己有危险——不用害怕了,你又装作没事人儿了。你又叫我跟从前一样乖乖地做你的小鸟儿,做你的泥娃娃,说什么以后要格外小心保护我,因为我那么脆弱不中用。(站起来)托伐,就在那当口我好象忽然从梦中醒过来,我简直跟一个生人同居了八年,给他生了三个孩子。喔,想起来真难受!我恨透了自己没出息!
  海尔茂:(伤心)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咱们中间出现了一道深沟。可是,娜拉,难道咱们不能把它填平吗?
  娜拉:照我现在这样子,我不能跟你做夫妻。
  海尔茂:我有勇气重新再做人。
  娜拉:在你的泥娃娃离开你之后——也许有。
  海尔茂:要我跟你分手!不,娜拉,不行!这是不能设想的事情。
  娜拉:(走进右边屋子)要是你不能设想,咱们更应该分开。(拿着外套、帽子和旅行小提包又走出来,把东西搁在桌子旁边椅子上。)
  海尔茂:娜拉,娜拉,现在别走。明天再走。
  娜拉:(穿外套)我不能在生人家里过夜。
  海尔茂:难道咱们不能象哥哥妹妹那么过日子?
  娜拉:(戴帽子)你知道那种日子长不了。(围披肩)托伐,再见。我不去看孩子了。我知道现在照管他们的人比我强得多。照我现在这样子,我对他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海尔茂:可是,娜拉,将来总有一天——
  娜拉:那就难说了。我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
  海尔茂:无论怎么样。你还是我的老婆。
  娜拉:托伐,我告诉你。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人象我这样从她丈夫家里走出去,按法律说,她就解除了丈夫对她的一切义务。不管法律是不是这样,我现在把你对我的义务全部解除。你不受我拘束,我也不受你拘束。双方都有绝对的自由。拿去,这是你的戒指。把我的也还我。
  海尔茂:连戒指也要还?
  娜拉:要还。
  海尔茂:拿去。
  娜拉:好。现在事情完了。我把钥匙都搁这儿。家里的事佣人都知道——她们比我更熟悉。明天我动身之后,克立斯替纳会来给我收拾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我会叫她把东西寄给我。
  海尔茂:完了!完了!娜拉,你永远不会再想我了吧?
  娜拉:喔,我会时常想到你,想到孩子们,想到这个家。
  海尔茂: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娜拉:不,千万别写信。
  海尔茂:可是我总得给你寄点儿——
  娜拉:什么都不用寄。
  海尔茂: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不必,我不接受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象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出去。)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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