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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色_三岛由纪夫

_16 三岛由纪夫(日)
“这个嘛,。”——夫人看着康子回答,“还有其他女人吧,年轻小伙子嘛,没办法呀。”
悠一的母亲,脸红耳赤,硬着头皮又问:
“其他还有男人吗?:
“呀——。”镐木夫人笑起来。她那贵族的魂让她抬起头,用下流的语言明明白白地说出,才觉得愉快:
“……可是,我所知道的,打掉阿悠孩子的就有两个人呢。”
镐木夫人没有夹杂多余动作的自白,凭着那股直率劲儿;获得了充分的效果。在自己对象的妻子和母亲面前,这种厚脸皮的自白,比那种说得听者嘤嘤啜泣的自白,更适用于这个场合,更具有真实感。
另一方面,南太太的心头疑惑成了一锅粥,连个抓手都没有。她的贞操观念,在那“下品”的店里,蒙受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打击,那让痛苦麻木了的心,让镐木夫人引起的异常事态弄得这回只能看见自然了。 。
末亡人先盘算起来。她要努力作到再稍微冷静些,唯独这个能让她的顽固的固定观念露出脸来:
“这个仟悔没有假话。那最有力的证据是,男人怎么样不知道,女人决不可能将自己没做过的艳事向他人坦白。而且女人要救男人什么都会于出来,即使前伯爵夫人这样的人,也可能跑到男人母亲和太太这里来,做这种下流的坦白。”
这判断里有个很明显的理论上矛盾。即南太太在说“男”道“女”道的时候,这个用语已经把相互的艳事作为前提了。
过去的她,对有夫之妇和有妇之夫这样的艳事,掩耳掩目忙不迭,现在她看到自己竞承认镐木夫人的自白,她怀疑自己的道德观念是不是出了毛病,非常惊慌失措。不仅如此,她的心已经完全相信夫人的坦白,一味倾向于把那封信当成一张废纸来解决。然而她对自己的心抱着一种恐惧。于是反而对那封信的证据抱藏寻根究底的热情。 .
“可是,我看到过照片呀。我想起来的,是那个不三不四的店,教养恶劣的招待当个宝似地拿着悠一的照片哇。”
“这事也听阿悠讲过了。事实上,他在学校里有个那种趣味的朋友,老盯着他要照片,他嫌烦就给了那家伙二三张,就这样传出去了的。阿悠让那个朋友带着,半是好奇去过那样的店,他拒绝了那些罗罗嗦嗦套近乎的男人,这就遭到那种信的报复了嘛。”
“说来也是。可悠一他为什么不向母亲我来辩解清楚呢?”
“一定是害怕母亲大人吧?”
“我可是差劲的母亲哇。……这就是了,顺便再冒昧地打听一下,镐木先生和悠一的事也是无凭无据吧。”
这个问题是预料到的。尽管如此,镐木夫人还是需要努力才能保持平静的。她看见了。看到的东西可不是照片。
不知不觉夫人受了伤。伪证决不可耻,但背叛了她的热情;从看见那事时候起生活之上建筑起来的虚构热情,成为现在作这个伪证努力之源的热情;她很痛苦。今天地看起来像个女英雄,可她自己却不能原谅把自己当成女英雄来看待。
康子始终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弄得铺木夫人有些尴尬。说实在的,对事态最正直反应的是康子。夫人证言的真伪不是问题的关键。可是,这别人家的女人和自己丈夫滴水不漏的联系是怎么回事呢?
估计婆婆和夫人的话快结束了,康子在找有没有什么让夫人为难的问题。
“我呢,老有个想不通的问题。阿悠的西装渐渐多起来了哟。 “这个事呀。”铺木夫人反唇相讥,“那没什么奇怪的。我给他做的嘛/不信可以把裁缝带来。…·我呀,靠自己干活挣钱,喜欢给我爱的人做衣服。”
“什么?你自己于活?”
南太太圆睁双眼。她简直无法想像,这个浪费权化了的女人竞会自己干活。镐木夫人毫不客气地挑明了:
“去了京都后,开始干起进口小汽车中间人的活。最近我终于成了真正的中间商了哟。:
这才是惟一正直的自白。最近,夫人已经熟练到能够将一百三十万元进来的车,一百五十万元卖掉了。
康子心里惦记着婴儿,说了声走开了,此间一直在媳妇面前撑着的悠一母亲瘫倒了。跟前的女人搞不清楚是敌人还是朋友,且不管是谁吧,得请教一下:
“我究竞该怎么办才好呢?比起我来,康子可怜见的……”
镐木夫人冷冷地说:
“我今天,是下了大决心才来的。比起让那种信侵扰,还不如让你们知道真实情况的好,我觉得是为了你也为了康子才这么做的。阿悠让我带出去玩二三天吧。我也好,。阿悠也好,不是什么正经的恋爱,我想康于大概用不着多担心吧。”
这个旁若无人的思考之明快,让南太太低下了头。镐木夫人有一种难以凌驾的气质。末亡人放弃了母亲的特权.而且她直觉感到夫人之中有比自己更具母性的地方,这个直感是正确的。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寒喧是世上最滑稽的了:
“那么悠一就拜托给您了。”
康子把脸凑近溪于的睡姿。这几天来,她的宁静日子,发出声响地瓦解了,她像个地震时出于本能把身子压住孩子的母亲一样,心里念叨着千万别让这破灭、这瓦解波及到溪子身上来。康子失去了位置。周围让波涛浸蚀着,像个无人居住的孤岛。
她让比屈辱更复杂的大东西压着,几乎没有屈辱感。呼吸快停止般的窒息,打破了平衡,那封信的事件之后,她决心不去相信信的内容那种牢固坚持住的平衡。听铺木夫人那露骨的证言时,确实,康子心里深处的部分起了变化,而她自己尚未觉察到这种变化。
康子听到婆婆和客人边说边下楼的声音。康子想该是客人要回去了吧,她想去送一下。夫人还没有走。透过廉子她看到夫人的背影,走廊上婆婆说着话,正把夫人带到悠一的书房去。“那人、在我家走路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康子想。
婆婆一个人立刻从悠一的书房回来了,在康子的旁边坐下。那张脸不是苍白而是兴奋得布满红云。
户外赤日炎炎,室内幽暗。
停了一会儿,婆婆说:
“那人为什么来说那样的话呀。凭虚荣趁醉兴那是办不到的
哇。”
“特别喜欢悠一的关系吧。”
“看来只能这么说了。” 。
这时,母亲的心里,除了对媳妇的体贴同情外,又产生了一种放心和得意洋洋的感觉。如果到了要她选择相信那封信,还是相信夫人的证言,现在的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漂亮的儿子在外面有女人,从她的道德观来看是一种善举。也就是说给了她快感;
康子觉得连体贴她的婆婆也和自己不同在别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保护自己了。她的经验让她已经懂得了除了听其自然外,没有免除苦恼的办法;她落到这样悲惨的地步,可她还像只聪明的小动物,一动也不动地盯着。
“总算都结束了。”
婆婆破罐子破摔地说。
“妈妈,还没有结束呢。”
康子说得倒是义正辞严,但婆婆却把它当成安慰自己的话,她含着泪说了句客套话:
“谢谢你哟,康子。有你这样的好媳妇,算我有福气哟。·”
……书房里只剩下镐木夫人和悠一,就像个进人森林中的人经常做的那样,镐木夫人深深地将屋子里的空气吸入了鼻孔。她觉得,不管哪儿森林的空气都没有这儿的空气这么清新、美味。
“好个书房哟。” ’
“我去世父亲的书房。在家里时,只有把自己关在这里;才能舒心地呼吸。”
“我也是啊。”
这顺口答应的自然,悠一也听得明白。像暴风雨般地闯到别人家里,一把抛开礼节、体面、同情、羞耻感,对己对他都是心满意足的残酷,夫人只顾为了悠一,敢于使出浑身解数,现在终于吐了一口气。
窗户打开着。桌上放着古朴的台灯,墨水瓶,矗起的辞典;墙上嵌着提香的幽暗铜版画,上面画着夏天花朵点缀的大杯子之类的静物;在这细致前景的后面,铺展开一幅给人荒凉感觉的残暑中热烘烘的街景:在焚烧旧迹上建起的许多新鲜的木结构建筑。通电车的坡道上,都营电车正往下开去。行云过去,那前后的铁轨,
还没有建房烧残的基石,垃圾堆场上的玻璃碎片,一齐放出强烈的光。
“不要紧了。你母亲和康子小姐不会再去那店里核实吧。”
“不要了吧。”青年充满自信地说,“不会再有信来了吧,’老娘 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那个店了,康子就是有勇气也绝不会去那个店”
“你也很累了吧。还是到哪去休息休息的好。我没有和你商量,就对你母亲宣称要带你出去玩二三天。” 悠一惊愕般地笑了。
“今晚走也可以哟。火车票嘛,我能托人摘到手。……等一下给你打电话。在车站碰头也行吧。我回京都去,顺便去志摩转一转。旅馆的屋子我先去订好。”
夫人直盯着悠一的表情揣测。
“……你就别担心了吧。什么我都知道,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们之间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吗。放心吧。” .
夫人又问了一次悠一去不去,悠一回答“去的”。事实上,他也想从这破局的苦闷中抽身出去二三天。没有像夫人这样又体贴又安全的同伴了。青年限里表示出了感谢。夫人一看感到害怕,连忙摇摇手说:
“这样的小事,要对我感恩,那可就不像你了哇。说真的,旅行时,不把我想成空气一样的可不行哟。”
夫人走了。母亲去送她,又一个人跟着悠一来到书房。刚才瞧着康子的时候,她又重新意识到自己的任务。
母亲煞有介事地把书房门在自己后面关上。
“你,听说和那太太一起去旅行?”
“恩。”
“这事请你别做了。康子太可怜了。”
“那为什么康子自己不来叫我别去呢?”
“你可还真是个孩子。你就这样对康子说我去旅行了,康子她受得了吗?”
“我实在想稍微离开东京两天。”
“那你和康子一起去不好吗?”
“和康子一起无法休养。”
可怜的母亲,提高了嗓门:
“请你多少为宝宝想一想吧。”
悠一垂下眼睛,不做声了。最后母亲说:
“请你也多少为我想想吧。”
这利己主义的话,让悠一想起那匿名信事件时,母亲对自己没有一点体贴温柔。孝顺儿子沉默了片刻说:
“我,还是要去的。让这种怪事麻烦了人家,不答应她的邀请,你不觉得过意不去吗?”
“你啊,你阿,你的想法像个男妾。”
“说得对。和那人说得一样,我是她的男妾。”
悠一不知分寸地对离他很远的母亲,得意洋洋地说。
第三十章勇敢的恋情
夫人和悠一坐当晚11点的夜车启程了。这时刻,暑气已经很稀薄了。这趟出门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人让一种“自由啦”的感觉摄住,不仅是从抛在身后的土地上,而且是从身后拉过来的时间里。
悠一没有一点后悔。奇怪的是因为他爱着康子。让表现之苦涩歪曲了形式,如果站在这种爱的立场上,那么,青年出行前种种冒犯的无理表现,都可以想成是给康子的饯别。最近,他那变得认真起采的心理活动,连伪善都不怕了。他想起自己对母亲宣告的话: “反正我是爱康子的。我只要证明我喜欢女人就行了吧。”——从这句话来看,他有充分理由觉得他不是为了救自己,而是为了救康子才麻烦镐木夫人的。
铺木夫人不知道悠一这种新的心理活动。他只是个十分美丽、年轻、充满魅力可决不爱女人的青年人。不是别人,正是她救了这个青年。
一退到东京车站深夜的走廊一角上,夫人便轻轻地吐了一口气。仅仅表现出哪怕真正一点儿爱的动作,也一定会让悠一好容易安定下来的情绪失去的。列车的震动,让两人裸露的臂膀老是碰擦着,每次都是她这边装着无意地挪开。她害怕微微的颤抖,都会让悠一觉察到夫人的爱,那结果只会让悠一厌倦。
“镐木先生怎么样了?老是接到他的信。。
“现在那人也还是我的结发丈夫嘛。说过去当然也是可以。”
“那方面也照旧吗?”
“最近,我什么都知道了,反倒是一副无所顾忌的腔调。和我一起上街;老是捅捅我叫我看,‘那孩漂亮吧’什么的。不用说,都是男孩子罗。”
悠一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夫人问:
“这种事,不爱听?”
“恩。‘青年不看女人的脸答道,“我呀,不想从你嘴里听到那种话题。”
敏感的夫人,看透了藏在这任性年轻人眼里那些孩于气的梦想。这可是十分重要的发现,它意味着悠一还在夫人身上追求着什么“幻影”。夫人多少带着些满足地下了决心,必须总在他的眼里映出不具危险恋人的形象。
两个人都累极了,不久都睡若了。早上,在龟山换乘去乌羽的车,从鸟羽乘上志摩线列车。开了不到一小时,就到了与本土连着一座短桥的终点——贤岛。空气甚清新,两个旅行者在从未到过的车站卞了车,嗅着越过英虞湾众多岛屿飘过来的朔风气味。
到了贤岛顶部的一家旅馆,夫人只订了一个房间。丝毫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夫人让自己所处的困难受的位置搞迷糊了。把这称作“爱”的话,’那真是闻所未闻的爱,任何戏剧、小说都没有描写过这样的范例。什么都得自己决定,自己试着去做。她想,假如与如此钟爱的男人同处一室,不‘期待发生任何事地度过一夜的话;那么这种严格和考验,将会赋予柔软热烈的爱一种形式,百炼成钢嘛。让人带到同一间屋子里的悠一,看到并排的两张床也有些迷悯,可他立刻对自己哪怕一点点怀疑夫人的心思感到了羞
耻。
那天快晴,暑热不太严酷爽朗的一天,平时旅馆主要是避暑的客人。吃过中午饭,两人到志摩半岛御座海面近旁的白浜去游泳。从旅馆背后出发,坐大型摩托游艇沿海湾去白浜。 ‘夫人和悠一穿着泳装,出旅馆时罩了件轻轻的衬衫。自然的
宁静包围着他俩这四周的景色,比起岛屿浮出水面来,更多的只能看到岛大多很接近,海岸浅极其曲折,海涌向陆地各处,侵蚀着潜入大海的陆地。这片风景异样的安静,像处在洪水包围之中的一片广阔丘陵。东边也好、西边也好,可以指称的任何地方,甚至连偶然看到的山周围,到处都是洒着灿灿光辉的大海。
许多客人上午游泳回来了,下午乘同一条艇去白浜的除了悠一他们,不过还有四五个人。.其中三入是带孩子的年轻夫妇,还有两个是美国中年夫妇。游艇弯入深深稳静的海面,在浮起的一片珍珠筏之间穿行而过。那是把养殖用母贝的篮子吊放进海水中的小筏子。已经到了夏末,这附近已看不到采珍珠的海女了。
船尾甲板上放着几把折叠椅,两人坐上去,悠一第一次看到夫人裸露的身体,真有些感动。那肉体,优雅和丰满兼而有之。所有部分都让强韧的曲线包裹着,脚线之美,看得出从小开始过的就是椅子上的生活,而非日本人式的席地而坐的生活。最美的要数肩膀到手臂的曲线。一点也没见衰老的皮肤简直可以映出阳光,夫人一点没想到要保护一下微微有些晒黑的皮肤。海风轻轻撩起秀发,浮动的发影撒在浑圆的肩头和手臂上,看起来像古罗马贵女人,从宽大衣袍里露出的手臂一样。必须抱着欲望的固定观念,免除了那个作茧自缚的义务感,使悠一充分体会到了这个肉体的美。白色的泳衣遮去了酮体,镐木夫人眺望着应接不暇的许多岛屿,它们撩去了面纱,让太阳照得金光灿灿。岛一个个向她面前流过来,又忽地离开。眼望着无数只珍珠筏,悠一想像着垂吊在浓绿海水中的篮子里,在这夏末的太阳底下,该有几颗珍珠成熟了吧。
英虞湾的一个海湾,更铺开了好几个分叉的海湾。从其中一个分叉海湾穿出的游艇,转了好几个弯,滑行在依然像是被陆地锁住的海面上。望得见珍珠养殖人家房子的岛上之绿,就这样起到了迷途篱笆墙的作用。
“那是文殊兰?”船上的一个客人叫起来。
看得到一个岛上聚集着点点白花。镐木夫人越过青年的肩膀看着花期已过的文殊兰花。 …
她以前从来没有爱过自然。只有体温和脉搏,血和肉,人的气味才能打动夫人。然而,”眼前明媚的风光抓住了这颗勇猛的心。因为自然拒绝了。
傍晚,两个人从海水浴场回来,用晚餐以前,先去旅馆里朝西的酒吧喝了饭前酒。悠一要了马梯尼酒。夫人告诉招待要调合酒,于是招待把艾酒、法国苦艾酒和意大利苦艾酒混合摇动,制成一杯鸡尾酒。 ‘
两人让遍照海湾的晚霞那凄惨的光色迷住了。桌上端来橙色和谈茶色的两杯酒,让这光线贯穿,成了段红色的。
窗子全打开了,可没有一丝微风。伊势志摩地区傍晚的风乎浪静是出名的。像毛织物般重重垂下热烘供的大气,身体、心灵都没有妨碍悠然自得年轻人健康的休息。游泳和洗澡后全身的松快、苏醒的感觉、身旁知道一切又饶恕一切的美女、适度的酩酊、……这种恩宠简宜毫无理疵,很可能给旁人造成不幸。
“这个人究竞有没有体验啊?”——看着青年的眼睛,丝毫不留下记忆之丑,现在依然明净的眼睛,夫人不得不这么想,“这个人,任何瞬间,任何空间,都是天真无邪地站立着。”
镐木夫人现在清楚知道老是紧紧包围悠一的恩宠了。他陷进了恩宠,就像别人中了圈套一样。“得让他心情舒畅,”夫人想。不这样的话,那就只不过是重复与以前同样的背着不幸大石头的约会。
这次去东京,接着又来志摩旅行,夫人坚定了放弃自我的决心,十分勇敢。不是单纯的抑制,不是单纯的克己。只停留在悠一停留的观念中,只相信悠一所看到的世界,她警告自己,自己的希望哪怕只有真正的一分,也会破坏整个气氛。就这样,自己给希望以污辱,与自己让绝望污辱,到它们具有几乎相同意思为止,需要长久而艰难的磨炼。
尽管如此,久别的两人还是有这样那样的话题。’夫人说了最近参加“抵园祭”活动的事,悠一告诉夫人与桧俊辅先生一起提心吊胆地乘坐河田游艇的事。
“这回信的事件,桧先生可知道吗?”
“不知道。怎么啦?”
“不是嘛,·你有事总找桧先生’商量的吧。”
“难道这种事能够挑明吗?”悠一悔恨地想着还剩一个秘密,又接着说:“关于那事,桧先生什么也不知道哇。”
“是这样吧。那老头过去可是特别喜欢女人的。奇怪的是老是让女人逃走。”
夕阳西下。微风渐起。日西沉后;水面上还是光灿灿的,十分明亮,远处的连山都留着水的光亮,海无处不在。岛与岛相接的海面之影渐深。橄概色影子的海面与映着残照灿烂夺目的海面形成了对比。两人离开酒吧,去用餐了。
远离人群的旅馆,用过晚餐后就没什么事可干了。两个人听听唱片,看看画报、仔仔细细读了飞机公司和旅馆的介绍说明。就这样什么事也没有,镐木夫人还沦为保姆,照顾着老是想爬起来的孩子。
夫人觉得过去想像胜利者的倨傲的情绪不过都是孩子的心血来潮,这个发现既不令人生厌,也没让她失望。因为夫人明白,这会儿,悠一自己一个人这样开心,他的安定,什么也不干时的一种独特的快活,全部都是基于“身边有夫人在”,这样一种意识的。
…”:终于,悠一打了个哈欠,勉勉强强地说:
“该唾觉了吧。” ’
“我也真困了,眼睛都睁不开了。”
——可是,’说困了的夫人一进卧室就开始唠叨起来。自己无法控制的唠叨。他们在各自床上挨了枕,.熄掉了隔在中间床边柜上的台灯后,夫人是兴致勃勃像被热浮起来似地涝叨着。话题都是些天真的,既成不了毒药也成不了补药的话题。悠一在黑暗中“恩,恩”的应答声变得断断续续了。不一会儿不做声了。代
之而起的是健康的鼻息。夫人也突然不做声了。三十多分钟,夫人一直听着青年有节奏的清洁的鼻息。眼睛越来越清亮,她睡不着。她开亮了台灯,拿起床边柜上的书。她被悠一翻身时床的“吱呀”声响弄得吓了一跳,茫然地望着隔壁的床;
实际上,到这时为止,镐木夫人一直在等待着。等待得累了,等待得绝望了,自从那可怕的份看以来,尽管她开始正视等待的不可能,但是仍然像磁针向北那样,她还在等待着。然而,悠一发现了这个世上惟一一个让他放心,值得相伴一谈的女人,他在无上的信赖中,躺倒疲倦的身子,愉快地睡熟了。他又翻了个身。他光着上身睡觉;天热了,毯子从他胸前滑落,枕头上圆形的灯光,照亮了深深刻着睫毛影子的美丽脸庞,照亮了呼吸着的宽阔胸部,像古代金币上的浮雕胸像。
镐木夫人大大替换了自己的梦想。说得再稍微正确一些,从梦想的主体转移到梦想的对象。这梦想的微妙转位,梦之中从一把椅子换坐到另一把椅子,仅仅这种无意识的态度变化,让夫人放弃了等待。穿着睡衣的身体,像蛇借着细流过桥似地,向隔壁
的床架起了桥。手和支撑着想要偎靠过去的身体;颤抖起来。她的唇逼近熟睡青年的脸。镐木夫人闭上了眼。嘴唇却看得很清楚。 美育年睡得很沉。年轻人挡住照在自己睡脸上的光,他不知道多么难以入睡的热夜正逼近过来。他没感到女人的乱发正搔弄着他的脸颊。美丽无比的嘴唇轻轻地和开,只让人看到洁白的牙齿闪着滋润的光。
镐木夫人忽然睁开了眼。嘴唇还没有触到,先前勇敢的放弃自我的决心让她回过神来。“假如碰到了,最后也许会有什么拍着翅膀飞离的吧。再也不会回来了吧。与这美青年之间要保持音乐不终的关系,一根指头都不能去动。必须当心不管白昼还是黑夜,屏声静气,两人之间一粒灰尘都不能动。”……女人从不该有的姿势中还原了,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她把脸颊埋进热乎乎的枕头,紧盯着金色圆形的浮雕。熄了灯。眼前还漂着浮雕的幻影。夫人把脸掉向墙壁,近拂晓时,她唾着了。
这勇敢的考验成功了。第二天,夫人头脑清新地醒了。瞧着悠一那张唾不醒的脸,她的眼里充满新的坚定的力量,充满了精炼过的感情。夫人用洁白的布满皱纹的枕头,戏滤地敲了一下悠一的脸。
. “快起来吧。天气可好呢。别浪费今天一天呀。”
—z—比前一天更爽朗的夏末的一天,大大培养起愉快旅行的.美好记忆。吃过早饭,两人计划带了盒饭,雇上一辆包车,一直开到志摩半岛的顶端,四处走走,下午再从昨天游泳的白汉坐船回旅馆。从旅馆近旁的钨方村起,穿过烧灼红土上种着小松树、棕榈、卷丹树的原野,直到波涛汹涌的港口。他们眺望了耸立着巨大松树的“大王崎”;两人又顶着潮风,看到了这边那边像白色波浪般的白衣海女们的作业,看到了北方海面上竖起一支白墨似的安乘灯塔,看到了“老崎”海女们在海滩焚起篝火的袅袅青烟。
带路的老大娘,用光溜溜的茶花树叶切碎了卷烟抽。与那年龄相仿的让烟油熏黑的手指,微微打着颤,指着雾霭重重远处的“国崎”前端。据说过去持统帝曾带了众多女官来此游玩,在那里建了七日行宫。
——这些不新不旧旅行中无益知识的堆积,弄得两人十分疲劳,下午回到旅馆时,离悠一该出发的时刻只有一个多小时了。夫人本打算今夜回京都去,可没有连络好,只好一个人留下来,第二天早上出发。傍晚风平浪静的时候,悠一出了旅馆。夫人把他送到紧挨旅馆下边的电车车站。电车来了。两人握握手。她快活地、真地出色表现出什么感情也没有,久久地挥着手。血红的夕阳照在夫人一面的脸颊上。
电车开动了。在行商和渔夫的乘客中,他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人。这时,悠一的心里,充满了对夫人的感谢;对这个有高贵、恬谈友情的女人,这份感谢激昂起来,使他不能不对让这样完美的女人做妻子的叫做镐木的男人,感到了一阵嫉妒。
第三十一章 精神和金钱的诸问题
悠一一回东京,就碰上了倒霉的事情。他没在家的短短几天里,母亲的肾脏病恶化了。
南太太自己也不知道面对什么,用什么来抗议才好,一半是责怪自己,致使酿成了大病。好好的,她忽然感到一阵晕眩,真正一会儿功夫便晕了过去。然后稀薄的尿接连不断地排出,肾萎缩的症状固定了下来。
早上7点,悠一回到家时,一看到为他开门的阿瑶那脸色,他便立刻明白母亲已经病人膏盲了。打开屋门,散发着重病的气息直扑鼻孔。旅行时愉快的回忆忽地在心里冻住了。
康子还没有起床。每天看护婆婆到深更半夜她太累了。阿瑶去烧洗澡水。闲得无聊的悠一上了二楼夫妇的卧室。
为了纳凉夜里打开的高窗上,射进一道旭日之光,照亮了蚊帐的边缘。悠一唾的地方铺着床单。麻的盖被整整齐齐地叠着。旁边康子靠着溪子正唾着呢。
年轻的丈夫钻进帐子,轻轻地趴在自己的盖被上。婴儿醒过来了。她在母亲裸露的臂弯里,老实地睁大眼睛盯着父亲看。帐子里洋溢着微微的乳汁气息。
忽然婴儿微笑了。那嘴边仿佛微笑一点点滴落下来。悠一用手指轻轻按了按婴儿的脸颊。溪子没有躲开眼睛保持着微笑。
康子扭动身子翻了半个身子,睁开了眼睛。那眼睛没想到这么凑近地看着丈夫的脸。康子没有一丝微笑。
康子要醒之前的数秒间,悠一的记忆迅速开动起来。他想起好几次盯着妻子的唾脸,好几次他加上了没受任何伤作着美梦的唾脸;他还想起有一次深夜去病房,那张充满惊愕、欢喜和倍赖的脸。丢下苦恼中的妻子出去旅行,回来后,悠一并不期待醒来的妻子会对他有什么表示。可是,他习惯于宽恕的心渴望着,习惯于相信的无辜幻想着。这一瞬间,他的感情几乎什么也不企求, 只有比企求更甚的束手无策的乞讨感情。……康子醒了。睡意沉 重的眼睛睁开了。悠一发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康子。那是个别的 女人。
康子用睡意朦胧、单调地可是纹丝不乱的口气说着话。“几时回来的?”“早饭还没吃?”“妈妈病可不轻哟,听阿瑶讲了?”等等像分条写下来似地说着。然后又说,“我去准备早饭,在楼下阳台上等着。”
康于梳了梳头,很快换好衣服,抱着溪子下楼去了。准备早饭时,她也不把孩子让丈夫看一下,丈夫只好在阳台前的屋子里躺着看报纸。
早晨还不热。悠一把自己的不安,归咎于热得他几乎没睡着的夜行火车。
“对我来说,可以称作不幸步伐的确切速度,准确的拍子,现在简直像座钟一样清楚地知道。”这样想着,年轻人撇撇嘴,“磋,睡眠不足的早晨,定下了,是这个。这个,那个都亏了镐木夫人。” ……从极度的疲劳中醒过来,看见了眼前丈夫的脸,康子变化倒让她自己感到吃惊。
康子在生活中习惯了:闭上眼睛眼前就是一幅连细部都刻画人微的,自己苦恼的肖像画;睁开眼睛它也总是在眼前。这幅肖像画美丽,几乎可称得上壮丽了。可是今早,眼睛一睁开,她没看到那幅画。那儿是一个青年的脸,让射进蚊帐一角的朝阳反射出轮廓的脸,只给人塑像般物质的印象。 ”
康子的手打开咖啡罐,往白磁的咖啡壶里注入开水。手的动作无感觉般的敏捷,那手指没有一点点“悲伤的震颤”。
不一会儿,康子把早餐装在大的镀银托盘里,端到悠一的面前。
那早餐悠一吃得津津有味。花园里还有许多早晨的影子,阳台上涂着白油滦的栏杆闪闪发光,原来是夏末映入眼帘的露珠。年轻夫妇谁都没做声,忙忙地吃着早餐。溪子听话地唾着不闹。病重的母亲还没醒。
“医生说,让妈妈最好今天去住院。我等你回来,打算着手做住院准备。”
“可以嘛。”
年轻丈夫回头瞧瞧院子,明晃晃的朝阳,在橡子树梢闪着想眼的光。这一刹那悠一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幻想,第三者的不幸,就是现在他母亲病的恶化,能使夫妇俩的心靠近,说不定这下康子的心能真正归他所有,于是他用普通丈夫那种讨好的口气说: “就咱俩吃早饭,真不错。”
“是啊。”
康子微笑了。微笑里充满了十足无所谓的感觉。悠一让弄得很尴尬,脸颊也羞得通红。过了一会儿,悠一对康子说了一通台词,恐怕是最易让人看透的轻薄自白,同时也许是他有生以来对女人说的话中,最纯真诚实的自白。 ’
“旅行中,我净想着你。这一阵子老是纠纷不断,我第一次弄清楚了,我最喜欢的还是你。”
康子泰然自若。她轻轻地,像是说随便怎么都行似地笑了笑。仿佛悠一说的是不知哪个外国的语言,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墙只看到他的嘴盾在动,康子茫然地望着悠一的嘴唇。总之,语言已经不道了。
……康子已经镇定自若了,她在生活中沉下腰,已经作好足够的思想准备,抚养好溪子,真到老丑的年龄一直不离开南家。从绝望中生出的这种贞洁,具有抵挡一切诱惑的力量;
康子抛弃了绝望的世界,从那儿下来了。住在那个世界里的时候,她的爱没有屈服于任何明摆的证据。悠一冷冰冰的举动,他那爱理不理的拒绝,他的迟归,他的外宿,他的秘密,他绝不爱女人的性格,在这些明摆的证据前,密告的匿名信是多么微不足道哇。康子没有动怒,因为她曾住在那个世界里。
从那个世界下来,并不是什么康子的提议。说她是被那个世界拽下来的更恰当。做为丈夫,悠一大概是“体贴”过分了,他特地借助镐木夫人的力量,把妻子从她一直住着的灼热而安静之爱的领域,从并非不可能存在的透明自在的领域,拽下到杂乱无章的相对爱的世界。康子让相对世界的明证所包围。她让过去早已知道,亲近的,那堵讨厌的墙壁包围着。要对付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康子在悠一出去旅行的那几天里,新学会了在那不得不居住世界里的处世之术。对于自己,她毅然成为一个不会爱的女人;这个成了精神聋哑人的妻子,一看上去健康爽朗,她胸前围着鲜艳的黄格子围裙,服侍丈夫吃早饭。“再喝一杯咖啡怎么样?”她说。她轻轻松松地说着。
铃响了。母亲病房里放着银摇铃的声音。 .
“哦,妈妈像是醒了。”康子说。两人一起去了病房,康子打开木板雨窗。“啊呀,已经回来啦。”未亡人没有从枕头上抬起头说。悠一在母亲的脸上看到了死。浮肿压上了她的脸。
这一年的210天,220天,都没见有大不了的台风前来拜访。当然,台风还是来过几次,都是勉勉强强擦过东京,没有引起厉害的风水灾害。
河田弥一郎这一阵子可忙极了。上午去银行。下午开会。召集董事们商量如何吃掉竞争公司的销售网。其间,又要和:"电装公司”等转包公司交涉,和来日本的法国汽车公司的董事商谈以付费方式使用专利和步调一致为条件的技术引进。夜里,大多招待银行方面的人逛花街。不仅如此,劳动科科长还不断传来情报,说是公司方面没有出色执行瓦解之策,工会方面获得了争议之机成熟的势头。
河田有脸颊上的痉挛更厉害了。这个具有坚毅外表的男人,让他惟一的抒情弱点威胁着。决不向谁低头的德意志风格傲慢的脸,挺拔的鼻子,鼻子下鼻沟明显的线,无边眼镜;这些道具的背后,却藏着河田抒情的心,那颗心在流血,在呻吟。夜里,入睡之前在铺上翻开海尔德尔林年轻时写的诗集的一页,像偷窥黄色书一样,偷偷地瞧着,朗读着:“艾比非/穆斯/边利普斯迪/里拜/塔尔弃…。.”这是题为《自然》一诗的最后一节,“巴斯/比阿/里弃/依斯特/阿尹/下添/奴阿。”“那家伙是自由的。”富裕的光棍在铺上呻吟,“仅仅因为漂亮,年轻,那家伙就觉得有朝我吐唾沫的权利。”
让上了年纪的男色爱好者难以忍耐的那两重嫉妒不断妨碍着河田的独眠。男人对与别人乱搞的女人的嫉妒,过了盛年的女火对年轻美女所抱的嫉妒,这两重嫉妒错综,加上所爱者是男性的奇怪意识,把对女人那种大臣宰相也甘受的屈辱,不可饶恕地扩大了。对河田这样的人物,没有比对男人的爱更能直接刺伤他这个男人的自尊心了。
河田想起自己年轻时,在纽约“沃尔多夫·阿斯多利斯旅馆”的酒吧受一个绅士商人诱惑的日子。又想起在柏林一个夜宴上认识了一个绅士,和他同乘“意斯帧诺·斯依查”汽车,去他郊外别墅的一个夜晚。两个穿燕尾服的男人,不怕窗外汽车前灯
射来的光线互相拥抱在一起。他们互相触摸着散发着香水气的白胸脯。把世界恐慌放在前面的欧洲最后的繁荣。贵妇人与黑人,大使与无赖汉,国王与美国的武戏演员,同床共枕的那个时代。…;河田想起隆起雪白光滑胸脯的马赛少年水手,又想起罗马巴贝尼特那个用咖啡勾来的少年,还有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少年阿尔英莱德·吉米尔·穆萨。查尔查尔。 ’
然而,悠一凌驾于这一切回忆之上。有一天,河田好容易勾出时间与悠一见面。河田提议去看看电影什么的。悠一回答说不想着电影。平时悠一可不这么干,这回他忽然心血来潮,进了街上一家台球房。河田不玩台球。于是悠一围看台球盘转了三个小时,繁忙的实业家坐在褪了色窗帘下的椅子上不耐烦地等Q、亲爱者恶作剧的心血来潮几时才是个头。河田额上青筋绽出,脸颊抖动,心里边在叫:“让我在这台球房的破椅子上等着。绝没有人让我等过一次的我!让客人等上一周我也不怕的我!” :
这个世上的破灭有各种各样。河田所预测的是旁人看来奢侈的破灭。可既然这对河田来说是深刻的破灭,那么他苦思着要避开它是有道理的。
年过半百,河田憧憬的幸福是“蓖视生活”。这猛一看是多么廉价的幸福阿。世间50岁的男人都是无意识地做着的,可是,男色爱好者生活中决不属于工作的反抗很顽强,觊觎着有空子就让感性的世界泛滥,浸泡男性的工作世界。他觉得王尔德那句著名的大话。不过是失败的惋惜而已。
“我把自己的天才全部注人生活,作品里只用自己的才能。”
王尔德只不过是不得已而言之。作为一个男色爱好者,·谁都承认自己内部有某种男性成分,他们是被它迷住、被它固定住的人6但河田自认的男性美德,是家传绝技的19世纪的勤勉。奇怪的作茧自缚I就像过去尚武时代,把爱女人看成“娘娘腔”举动
一样。对河田来说,背判自己男性的美德,他就认为是“娘娘腔”。武士与男色爱好者最丑的恶德就是“娘娘腔”。含义尽管不相同,但对武士和男色爱好者来说,所谓“男性”,不是本能的存在,它只是伦理努力的结果;河田所恐惧的破灭,是他道德的破灭。河田是保守政党的支持者,尽管那政党该是他的敌人,因为他们站在拥护基于现成秩序和异性爱家庭制度的立场上,但河田的支持是顺理成章的。
年轻时瞧不起的德意志一元论、德意志的绝对主义,意想不到地深深冒犯了上了年纪的河田,“啪”地冒出个青年般的思考,又因为什么事,走向了二律背反;他喜欢考虑是蔑视生活呢?不然的话就是走向破灭。他意识到,不终止对悠一的爱。他将无法恢复自己的“男性”。
悠一的影子在他所有的社会生活里摇曳,就像个不留神正视了一眼太阳的人,视线移到任何地方都留着太阳的影像一样。河田听不见社长空关门的声音,听不到电话的声音,连小汽车窗外望出去街上走着的年轻人的侧脸?都当成是悠一的影子。这残留
的影像不过是虚像,从他脑子里浮起与悠一分手的最初念头时,这种空虚感越来越厉害。
实际上,河田把他自己宿命论的空虚,与这颗心的空虚一半对一半地混同起来。分手的决心,与其说是在什么时候,自己心中发现热情衰落的恐怖时产生的,不如说是选择了用残酷手段当场杀死了热情。绅士、名妓相伴的夜宴上,河田感到了压力,连年轻的悠一都感到的多数决定原理的压力,压垮了具有相当抵抗力的河田那颗傲馒的心。他那许多洒脱的猥谈是宴会的精彩节目,但这经过多年仍不在心里的把戏,现在让河田充满了自我厌恶。他绷着个脸,让公司宴会的牵头人心惊胆寒。这样的话还不如社长不出席的好,那就会更有宴会款待的情趣;谁知河田在交际上理数周全,该他出席的时候,他老是从不落下。
河田正是处在这样一种心态下。一天夜里,好久没来的悠一出现在河田家里,碰巧河田在家,想分手的决心毕竞抵挡不住意外袭来的喜悦。河田的眼睛看不够地盯着悠一的脸。这眼睛经常让疯狂的想像力弄醒,现在又让同样的东西陶醉了。神秘的美育年。河田让眼前的神秘醉倒了。在悠一看来,今夜的访问真的是心血来潮,他也不是有意识把自己弄得格外神秘的。
夜还很早,河田把美青年带出去喝酒。并不喧哗,趣味很高的酒吧。不用说这可不是此道的酒吧。而是有女人的酒吧。 ·
那儿正订有河田四五个要好朋友来喝酒,是著名药品公司的社长和董事们;社长松村,一只限轻轻一看,朗酒吧台这边的两个人挥探手。
这年轻的第二代松村社长,还没过30,有名的爱打扮的人,很有自信,又是同类,专以卖弄自己的恶德自夸。松村有个兴趣,只要自己的控制力能达到的人,他都要他们改成信仰这种异端;’即使不能够,也至少要他们能容忍这种异端。松村忠实的老秘书,单纯的工作狂,他努力相信没有比同性爱更高尚的行为了。什么时
候开始真地相信起来,现在常为自己没有这种高尚的素质而发牢
骚。
河田被搁在尴尬的立场上。他历来对这种问题特别慎重,却带了个美青年出现在酒吧,对方公司的同僚们眼睁睁地喝酒旁观看着。
河田去了趟厕所。松村漫不经心地站起来,坐到河田的椅子上,在悠一左邻的女招待面前,他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豁达地说:
“喂,南君,有件特别的事想拜托你,明天晚上一起吃顿饭怎么样?”
就是这一句话,他盯着悠一的脸,一字一字地像重重放下一颗颗棋子似地说。悠一不觉“恩”了一声。
“你答应来的罗。那么,明天傍晚五点我在帝国宾馆的酒吧等
你” .
喧闹声中,他极自然麻利地进行,一眨眼功夫便结束了,等河田回到位子上时,松村已经在谈笑风生了。
然而,河田敏锐的嗅觉立刻嗅出气味不对,就像嗅到急急踩灭香烟后留下的烟味儿一样。他佯装不在意,实在太难受了;这苦闷再坚持下去,便会影响到他的心情;河田怕对方察觉自己的不高兴,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自己不高兴的原因;于是,他催促悠一,与松村特别客气地寒喧了几句,就匆匆出了酒店。河田去自己的车那边,吩咐说还要去附近另一家酒店,请在这儿等着;说完就走着去另一个酒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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