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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色_三岛由纪夫

_15 三岛由纪夫(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等一下再说,反正先回家。”
两人匆匆地结了账出得店来,街角上停着母亲包的车。康子是坐出租来的。
南太太在座位上舒展开身子,闭上了眼。车开动起来。浅浅 坐着的康子保护着婆婆的身体。
“呀,汗都湿透了。”
康子说,她用手绢给婆婆的额角擦去汗水。末亡人这才微微睁开眼说:
“我知道了。你到我那去,看到了那封信吧。”
“那种事,我可不会做。今天早上,’厚厚一封信寄到我这儿来了。我这才将昨晚妈妈去的地方对上了号。我想,今夜能作个 了吧,所以追过去了。”
“同样的信,也寄给你了呀。”
末亡人受尽苦恼的折磨,短短地叫了一声。“康子,真对不起”她哭着说。这没有任何理由的道歉和呜咽,深深打动了康子的心,她也跟着哭起来。车到家之前,两个女人哭着相互安慰,接触到要点的话,还一句也没有谈起。
回到家,悠一还没有回来。未亡人本打算一个人解决这事的真正动机,说是不愿让媳妇受累,而更多的是在媳妇面前抬不起子难以启齿的羞耻,这种羞耻已随着眼泪打破了,于是,惟一同自己分享秘密的康子,同时也就成了无可替代的协助者。两人赶快来到离阿瑶最远的一间屋子里,把两封信拿出来对照了一下,卑劣的匿名写信人的憎恶,在两人心中形成尚需要一些时间。
两封信出于同一个笔迹。文句也几乎相同。错字很多,文章也很不通顺。有些地方让人感觉到是故意歪歪扭扭写的。
信上写着,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报告悠一的情况。悠一是个“标准假货”的丈夫,他“绝不爱女人”。悠一不仅“欺骗了家庭,欺骗了社会”,还不介意破坏他人的幸福结合。他是个男人又是男人的玩物,他曾是镐木前伯爵的favotlrite(宠物),现在是河田汽车制造公司社长的嬖童。这个美丽的骄儿,不断背弃多年以来“情人”的惠顾,轮番与许多年少的情人做爱了又丢弃。那个数字, 说一百,只会多不会少。 “为慎重起见再加一句”,年少的“情人”都是同性。
悠一最近又变得喜欢夺人之爱了。因为他,一个让夺去嬖童的老人自杀了。这封信的寄信人,也同样是个被害者。万望谅解体察写信人迫不得已的心情。
假如对这封信抱有怀疑,要找些正确的证言来解释疑问,请在晚饭后去一次下边画的这个店,请你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证实一下我说的是否是事实。那个店,悠一该常常出现,在那里见到悠一的话,上面的报告就不是胡编乱造的了。
信上的内容大致如上,接着画了张“鲁顿”所在地的详细地图,还细细列出去“鲁顿”客人的注意事项,两封都是一样的。
“妈妈在那店里遇见阿悠了吗?”康子问。
一开始打算不说照片的事,未亡人没多想还是告诉了康子:
“见是没见到,可看到了照片呀。那里教养坏透了的招待当宝贝似地拿着悠一的照片呐。”
说完,自己又像是后悔说出似地添了一句 “。。。。可是反正没碰上。这封信令人怀疑这一点还不能翻过来哇。”
说是这么说,她焦躁的眼神里却与她的话相反,诉说着她的真心话,她根本不怀疑信上写的内容。
南太太突然觉察到,与自己并膝而坐的康子脸上,没有一丝震动的表情。
“你可是出人意外地镇静哇。真奇怪,你是悠一的太太哇。”
康子作出抱歉的样子。她生怕自己的平静会给婆婆带来悲伤。
婆婆又说话了:
“我觉得不能说这封信全是胡扯。假如是真的话,你还能平静得了吗?”
这个充满矛盾的请问让康子不得不回答:“恩,怎么说呢,我也觉得是那么回事。”
未亡人久久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垂下眼帘说:“你不爱悠一了吧。特别是这悲惨的事,现在对谁都没有责怪的资格,倒是必须把这事想成不幸中的万幸。”
“不,”康子几乎是用听起来欣喜的决断口气说,“不是那么回事,妈妈。相反了哟。所以,反而。。。。”
末亡人在年轻媳妇面前退缩了。
隔扇门那边的卧室传来溪子的哭声,康子站起来去喂奶。悠一的母亲在厢房里就剩一个人了。蚊香的烟不安地飘散着,她觉着:要是悠一上这儿来的话,母亲会失去安身之所似的。去“鲁顿”会会儿子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母亲,现在会见儿子比什么都害怕。她甚至希望今晚儿子在什么下流旅馆住一夜别回来才好呢。
南太太的苦恼是不是基于道德的苛责还说不定。她漠不关心领教别人决然态度的道德上的判断和自然具有庄严相貌的道德上的苦恼,不过是让人把普通概念和世间智慧翻了个个儿的,这心里迷惑,让她天生的亲切体贴的样子消失了,只有厌恶和恐怖首当其冲。
她闭上了眼睛,这两晚上看到的地狱光景全在脑子里浮现出来。除了一封拙劣的信,那儿有她不曾具备预备知识的现象。那儿有令人毛骨依然,无法形容的现象,可怕、下流、丑恶,令人恶心的不痛快,催人呕吐的不协调;所有令人感觉上厌恶的现象那儿都有。可那店里的人和客人们,一点没有失去人的普通表情,一点没有失去做日常小事的那种自然神情;完全与“不快活”形成对比。
“那些人把那事看成了理所当然的吧。”她生气地想着,“颠倒世界的丑陋究竟是什么!那样变态的家伙,不管你怎么想,都是我这边正确,我的眼睛可没有走样哇。”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到骨髓里都是个贞女,她从没有这样像女人那样炫耀过那纯洁的心。谁都坚定地相信自己,在此放置生活支柱的种种观念,若遇到将要受污辱的情况,会毅然站起来发出叫声,这是自明之理,世上老实的男人中,十有八九是属于这种贞女类型的。
如果从没有今天这样令她震动的事,那么,她也就不会让自己度过的几十年的岁月像今天这样鼓舞起她的自信。判断倒是简单的。与那恐怖同时出现的颇具滑稽色彩的词’“变态性欲”清楚地解释了一切。这个良家子女嘴里断然不会说出的毛毛虫一样的词,竞然与自己的儿子有直接的联系,悲哀的母亲装出忘记了的
样子。
看到男人与男人接吻,未亡人简真要吐,赶快移开眼睛。
“有教养的话,不可能有那样的动作。”
与“变态性欲”这话的滑稽没什么区别,这个滑稽的“教养”一词在她心里浮起,南太太身上沉睡已久的自豪感觉苏醒了。
她所受的教养,是所谓良家最好的教养。她父亲属于明治时代的新兴阶级,和喜爱勋章一样地喜欢“上等的气质”。她的娘家,一切都是上等气质的,连狗也是上品的。一家人在自己家里饭厅吃饭,就是只有家里人在;要请别人帮忙拿一下放在远外的调料,都要说一声“实在对不起”。南太太成长的时代未必是安稳的时代,但是个伟大的时代。生下不久,看到了“日清战役”的胜利,11岁时又逢“日俄战争”的胜利,她19岁成为南家人之前,父母亲维护着这个感受性相当敏锐的少女,除了自己生活时代及社会安定度极高“有品格”的道德之力以外,没有必要依靠其他的东西。
嫁到南家,15年没生孩子,那对面对健在的婆婆,她不能不感到丢脸。悠一出生后,才放下心来。于是她以前信奉的“品格”的内容也发生了变化。因为大学时代起热衷于玩女人的悠一父亲,结婚后这15年间,更是变本加厉。悠一生下后最放心的,
要算没有让丈夫在不三不四土壤上播下的种子入户籍这件事了。
她首先碰到的就是这样的人生,她对丈夫无尽的敬爱之心与她天生的自豪感轻易地妥协了;同时又教会她用宽恕代替忍让,以具有包容力的新的爱之态度代替了屈辱。只有这个才是“有品格”的爱。她觉得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能原谅自己的东西。至少没有“品格低下“之嫌!
伪善涉及趣味上的问题,大事情上可以洒脱地放过去,另一方面,小事情上却显示出道德的不和谐。南太太对“鲁顿”的空气所抱的难以忍耐厌恶,也与把它作为恶的轻视态度一点也不矛盾。即:那是“下品”的,所以她不能宽恕。
看到这样的原因,平时体贴的心,对儿子全然没有一点同情的倾向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南太太不能不惊讶,为什么这种只配让人厌恶、无教养、下品的事情,竞与震撼自己员深部分的苦恼与泪水有如此直接的联系呢?
奶喂完了,康子让溪子睡下又回到婆婆这里。
“我,今晚还是不见悠一了吧。”婆婆说,“该说的话,明天我来说。你也早点歇了吧。罗罗嗦嗦想也没有用哇。”
她叫来阿瑶。南太太拼命催着快给她收拾床铺,像是让什么东西追逼着似的。她相信自己今晚实在太疲劳了,只要一唾下去就会像个喝得烂醉的人借酒力贪唾一样,让苦恼弄得醉了,肯定能够熟睡的。
夏天,南家把吃饭的地方移到了较凉快的房间里。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就很热,母亲和悠一夫妇在走廊的一角端出荷兰椅子、台子,吃着凉果汁、鸡蛋和面包。吃早饭时,悠一老是在膝盖上摊一份报纸,聚梢会神地读着,今天早晨也如此,只听到面色屑洒落到报纸上那像雾一般的声音。
大凡人太集中想一件事,反而会做出笨拙的举动来,‘而南太太可以说几乎没有这种态度,‘康子看到她将两封信伸到悠一面前时,胸部激烈地起伏着。信让报纸给遮住了,悠一没看见。母亲拿着信捅了下报纸。
“报纸看够了吧,停一下。我们这儿来了这样的信哟。。”
悠一将报纸顺手一折,放在旁边的椅子上,他看到了母亲拿信的手在发抖,紧张的脸上似乎浮着一层浅浅的微笑。’他看到信封上写的是母亲和妻子的名字,翻过背后看看,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他拿出厚厚的信展开,又取出另一封信。母亲气咻咻地说:
“两封完全一样哟。给我来了也给康子来了。”
一读起信,悠一的手也发抖了。读着,读着,大惊失色,忙不迭掏手绢不停地擦额角上的汗。
他几乎没有读。知道是告密的内容;他苦想得更多的是怎样来弥补这种场合。
不幸的年轻人,装出的苦笑浮在嘴边,鼓足勇气,正面看着母亲。
“什么玩意儿。真无聊。这样没脸没皮的下流信。。。。大概是嫉妒我了吧;让我受这样的罪。”
“不,我自己已经去过这里写的那个下流的店了。这双眼睛还清楚地看到了你的照片呢。”
悠一无话可说了。他惊慌失措的心没有看透,尽管母亲用这样强硬的语气,脸上一副心绪不宁的表情,但实际上,她只是站在离儿子悲剧很远的地方,那怒气与责备儿子戴了条不上品味的领带时的怒气相差无几。性急的悠一在母亲眼里看到了“社会“ 。。。。康子嘤嘤地哭起来。
这个平时不想流泪给人看,习惯了爱的忍让的女人,惊讶自己怎么会一点不悲伤反而掉眼泪了。、实在,平时的眼泪,是生怕丈夫讨厌才不流的;她没注意到今天的眼泪是知道能够把丈夫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才流的。她的生理让爱训练出来,只为了爱的功利而运动。
“妈妈,别再说了。”
婆婆耳边,阴沉的声音,就说了这么一句,康子站起来。她小跑步地穿过回廊,跑去溪子睡的屋子。
悠一还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不管怎么样,现在立刻需要采取行动。他把案上不规则叠放着的十几张倍纸拿起,从一头撕开,发出尖利的声响。他让残破的信落到自己白底蓝条睡衣的袖子上。他等着母亲的反应,可是母亲手肘支着桌子,手指顶着低下的额没有动弹。
过了一会儿,先开口的还是儿子。
“母亲有所不知。你假如把这信上说的都当真的,我也没办法。可是。。。”
南太大叫了一声:
“康子怎么办呢?”
“康子吗?我是爱康子的。”
“那,那你不是讨厌女人吗?你爱的可是教养差的男孩、有钱的爷爷和叔叔呀。”
儿子对一点不体贴他的母亲感到吃惊。实际上,母亲的激怒是对着和儿子的血缘联系,即一半是对着自己,所以她才自己禁止了体贴的眼泪。悠一想:
“硬要我和康子早点儿结婚的不正是母亲吗?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来太过分了吧。”
出于对病弱母亲的同情,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他用斩钉截铁的语调说…
“反正我是爱康子的。我只要能证明我喜欢女人就行了吧。”
母亲没有十分在意听他的解释,用近似威胁的梦呓般的话回了一句:
“。。。。反正,我呀,要快点去见见这个河田先生。”
“请您别做这种没品格的举动,会让河田先生以为是敲诈的呀。”
儿子的一句话总算有反应了。悲哀的母亲嘴里喃喃着不知说了些什么,丢下悠一一个人站起来走了。
早晨的饭桌上剩下悠一一个人。他面前,有稍微弄撤了些面包粉的清洁台布,有树荫里透过阳光,充满蝉声的花园。他拍掉右边袖子上沉重的废纸片,这是个平安无事晴朗的早晨。悠一点起一支烟。他把上浆上得发硬的唾衣两个袖子往上一捋,抱着胳膊。每次看到自己充满生机的臂膀,他总是夸张地感到健康的自豪。胸口像是压了块重重的铅板似地呼吸困难,心脏也比平时跳得急促。可是这胸部的苦闷,与期待欢悦的胸部苦闷似乎没什么两样,这种不安倒是一种明朗的东西。他可惜着一根烟抽完了。他想道: .
“至少,我,现在,一点不觉得寂寞。”
悠一去找妻子。康子在二楼。那八音盒的音乐从二楼静静地传出。
通风很好的二楼一间屋子,溪子睡在帐子里,她情绪饱满地朝着八音盒。康子迎着悠一微笑了一下,这不自然的微笑,丈夫并不喜欢。悠一上二楼来时敞开着心,一看到这微笑,又关闭了起来。
长长的沉默后,康子说:
“。。。。我呢,对那封信的事,什么也没有想哇。”——她吞吞吐吐地敷衍着,“我觉得有些可怜你。”
这同情的话,用世上最温柔的口气说出,悠一听了,却让深深地刺伤了。’他希望妻子爽爽快快的轻蔑,甚于看到一本正经的同情,受伤的自尊心与方才斩钉截铁的证言相反,他几乎有可能计划对妻子毫无理由的复仇。
悠一需要帮助。他脑子里立刻浮起的人是俊辅。可是,想到这结果的一部分责任在俊辅身上,他就恨恨地去掉了这个名字。他看到桌上搁着二三天以前读过的京都来信。“请镐木夫人来吧,现在能帮助我的只有夫人了。”悠一想。他立刻脱去睡衣,准备去打个电报。
一出门,很少有人通过的路面反光很厉害。悠一是从边门出来的。他看到大门口有个人影晃动,犹豫不决想进去又不敢进去似的。那人走进门一回,又退了出来。‘像是在等候这家人出来似的。
那小个子男人朝这边转过脸来,悠一发现竟是阿稳,吓了一跳。两人赶忙跑近握着手:
“有信来了吧。混蛋信。那个呀,我知道是我家那死老头写的。我,实在对不起阿悠,从家里跑出来,那老头让个死间谍跟着似的。我们的事全让他给查到了。”
’悠一没有惊愕。
“我也正想着是这回事呢。”
“阿悠,我找你有话说。”
“这里可不行。附近有个小公园,上那儿说去。”
悠一装出年长者的冷静,抓住少年的胳膊催着他快走。两人快嘴快舌地互相诉说自己遭受的危难,快步走着。
附近的N公园,原本是N公爵府邸花园的一部分。二十几年前,公爵家公开出售大片土地时,把围着池子斜坡的花园一角,作为公园留下来捐给了区里。池面让一片盛开花朵的睡莲覆盖着,望过去甚是美丽;除了二三个捕知了玩的孩子,夏天近正午时分,公园里没有人影。两人在面对池子那斜坡上的松树萌里坐下。好久没有整理过的斜坡草坪上,散乱地丢弃着废纸片、桔子皮什么的。报纸挂在池边的灌木上。日落以后,小公园里挤满了乘凉的人。
“说有话,什么事?”悠一问…’
“嘿,我呀,既然有了这种事,我一天也不想再呆在那老头家里了。我打算出走‘阿悠,一起逃走吧。”
“一起走。。。。。”悠一犹豫了。
“是钱的事吗?钱的话别担心。瞧,我拿了这么多。”
少年微微张开嘴,,一脸的正经,他摸到屁股口袋的扣子解开。掏出一包仔细包好的票子。
. “你掂掂看,”说着把钱放到悠一手里说,“有点分量吧。有十万元呐。”
“这钱,怎么来的?” ‘
“打开那老头的金库,.把现金全洗劫来了呗。”
悠一看到了与这少年一起梦见的冒险、悲惨、寒碜的归结。他们面对社会做着各种各样悲剧性的青春梦:敌不过的行为、:探险、英雄的恶、面临明天的死、战友间同生共死的友情、明摆着以失败告终的这个感伤的政变等等。他们知道自己的美,也就只知道自己与悲剧最相称。他们相信有什么罕见的充满危险的光荣在等着他们:秘密结社令人毛骨悚然的残酷私刑、让野猪残杀的阿特尼斯的死、中了坏人的诡计身陷囹圄,水位一刻一刻往上涨的地
下水牢、舍身救出数百个战友生命的传奇般的机会等等。只有这样的败局,才是与青春相配的惟一败局,放过这样的败局,青春可是必须得死去。与耐不住青春的死相比,肉体之死是多么轻松 哇。许多青春都是这样(要问为什么,因为青春活着就是耐不住的激烈的死),他们的青春也老是梦见新的破灭。面对死亡的美丽年轻人应该凳尔一笑。
。。。。可是这样梦想的归结,,现在正在悠一的眼前,这不过是既无光荣气息也没有死亡气息的市井一事件。像一只水老鼠那样浅肮脏的这个小事件也许会在报上登出来。那也只是一块方糖大小般的记事。
“这少年作起梦来;真的,也像女人般安稳。”悠一灰心地想着,“拿着这钱去私奔,在什么地方两个人一起生活。啊啊,如果这家伙有胆量把他那老头子杀掉的话1.那我会跪在他脚边吧。”
悠一又作为拖家带小的一个年轻丈夫对另一个自己提出了疑问。他该采取的态度迅速决定了。他觉得,比起那悲惨的归结,伪善要好得多。
“这钱,我拿着行吗?”悠一把钱揣到内例口袋里说。少年天真无邪的信赖浮起在兔子般的眼睛里:“可以哇。”
“我到邮局有些事,一起来吗?”
“到哪都去,我的身体也存在阿悠这儿了嘛。”
”真的吗?”
他像确认一下似地说。
在邮局里他打了份撒娇孩子般的电报给镐木夫人:“有急事,快来”,然后,悠一叫上一辆出租车让阿稔一起坐上去。“去哪里?“ 阿稔期待似地问。车停下时;悠一已经低声告诉了司机要去的地方,所以,没听见去处的阿稳一心以为两个人去豪华宾馆过夜吧。
车到了神田附近,少年像一头从栏里逃出的羊又被逮住押回栏里去似地慌张不安起来。”都交给我吧,不会让你为难的。”悠 一说。少年一听悠一那果断的口气,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地微微笑起来了:“这个英雄一定是挥舞臂力去复仇的吧。”
少年想像着那老头丑陋的死相,高兴地浑身哆嗦起来。悠一
在阿稳身上做过梦,阿稔也在悠一身上做过梦。悠一挥着刀,不动声色地割断那老头的颈动脉。一想到这瞬间杀人者的美貌’,映在阿捻眼里悠一的侧脸,简直像神一样完美。
车在咖啡馆门前停下。悠一下车了。阿稔也跟着下了车。正午的学生街,人烟稀少,很幽静。横穿马路的两个人,正午的阳光几乎让他们俩没了影子。阿稔神气十足地巡视了一下周围二层楼、三层楼的窗户。那里无所事事望着街景的人,大概决不会把两人想成这就去杀人的年轻人吧。大行动嘛,总是在这样光天化日下进行的。
店里很空闲。户外阳光照花的眼睛一下子暗下来。坐在收款机旁椅子上的福次郎,一看到两人进来,慌忙站起身。
“你去哪儿了?”
像揪住了什么似的,他对阿稔说。
阿稳平静地向福次郎介绍了悠一。福次郎的脸立即转成青白色的了。
“想和你说几句话。”
“到里边恭听,请,这边走。”
福次郎把收款机交代给别的招待。
“你在这儿等着。”悠一让阿稔等在门口。
悠一老成地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包钱,递给福次郎。福次郎傻了眼。
“阿稔君从你家金库里拿的。我拿下来,还给你。阿稔君会想不通的,请你一定不要去责怪他。”
福次郎没做声,草草地望了一眼悠一。这时福次郎的心理是奇怪的。用那样卑劣手段刺伤的对方,福次郎最初的一瞥竞恋上了。于是他顷刻问想出个傻乎乎的圈套,他想,要是我把上次的事情全说出来,也许是让对方把我看成世间少有“温柔的人”的一条捷径吧。首先得向他道歉。那台词早就从以前的’“说书、浪曲”中挑选齐了。“老兄,对不住,我服了。老兄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咱小人的过;要踢要打,嘿,老兄请随意了。”之类的话。
福次郎在演出大戏之前,有一件必须先收拾的事情要做。拿到钱必须数一下。金库里的在库金额他总是背出来的,必须与账尾合拢。十万元的钱一下子可是数不过来的。他把椅子拖近桌子,对悠一轻轻点了下头,然后打开那包,专心地数起来。
悠一看着小商人熟练的数钱动作。这狭隘的手指动作里,有超越色恋、密告、失窃的某种阴森的真挚。数完钱,福次郎把两手往桌上一搁,又对悠一鞠了一躬;
“确实一分不少全在。”
“是吧,都在了。”
福次郎错过了机会。这时,悠一已经站起来了。他连看都不看福次郎一眼就朝门口走去。阿稔看到了英雄绝不能饶恕的全部背叛行为。他背靠着墙,脸色铁青地目送着悠一。出门时,悠一对他点头招呼,他移走眼睛,躲开了。
悠一一个人在夏日大街上快步走着。谁也没有跟过来。压着嘴边似的微笑涌出来。他又觉得不能笑,青年皱着眉走着。无可比喻的傲慢欣喜充满心间,他终于想通了慈善的喜悦会让人傲慢起来。而且,他懂得了向心谄媚之点上,伪善更胜恶德一筹,他更愉快了。托这出戏的福,年轻人觉得肩膀特轻松,今早上的闷气也一下子全出了似的。为了让这欢喜更完整,该买些什么毫无用处的东西,悠一顺道弯进一家小文具店,买了最便宜的塑料铅
笔刀和笔尖。
第二十九章机械装置的神
悠一的无所作为完整了,在这危机之间,他的平静是无可比拟的。从深深孤独中产生的平静,平静到瞒过了家人,平静到让家人甚至觉得说不定那告密的信是假的,悠一真的镇静下来了。
不说别的,他平静地度日。把自己的破灭踏在脚下,像走钢演员那样从容不迫的态度,青年早上慢悠悠地读报纸,过了晌午就午睡。还没过去一天,一家都失去解决那问题的勇气,只想着从那个话题逃开。因为那可不是“有品格”的话题。
镐木夫人的回电来了。说是坐晚上八点半到达的“鸽子号”特快列车去东京。悠一去车站接她。
提着个小型旅行包从火车上下来的夫人,穿着淡青的衬衫,卷着袖子,戴着工作帽,她一看到悠一,就比他母亲还快地立刻从那张浮着坦然自若微笑的脸上,直觉地感到这青年的苦恼。说不定夫人曾期待的就是悠一这种掩盖苦恼的表情吧。她穿着高跟鞋,
“咯咯”向他走近。悠一也跑过去,低着眼睛,一把抢过夫人的包。
夫人让气喘一喘。青年感到以前所不知道的那笔直看趣自己的热情视线逼近眼睛。
“好久不见,发生了什么事?”
“说来话长,回头再讲吧。”
“没关系,放心吧,我来了嘛。”
事实上说这话的时候,夫人的眼里有一种什么都不畏惧的无敌之力。悠一一把楼住了他曾经那样轻易地让她跪倒在自己脚下的女人。这时美青年无力的微笑里,夫人读到了他所经历的辛酸。夫人正是觉得那辛酸不是给与她自己的辛酸,于是与寂寞感相反的一面则毫无道理地生出些勇气来。
“你住哪里?”悠一问。
“我给以前我们家老房子的旅馆打过电报了。”
两人一到那旅馆都大吃一惊。动过脑筋的旅馆主人,给夫人准备了别馆二楼的洋式房间,就是那间悠一和镐木让夫人偷看去了的那个房间。
旅馆的主人过来致词了。这个守旧的礼数周全的男人,没忘了把眼前的客人当伯爵夫人看待。主客立场让人觉得怪起来,他客气得好像自己是趁夫人不在时把人家的屋子抢夺了过来似的; 他夸奖自己旅馆的一间屋子,像是到了别人的家里。他像壁虎一样贴着墙走路。
“家具可真是太棒了,就让我们原封不动地位用着了。来的客 人呐,都称赞说这样正宗的优美典雅的家具还真少见呢。壁纸嘛,实在对不起让我们给换过了,可这根桃花心木的柱子还在,那光泽可是无话可说,让人看了安稳的佳品哇…...”
“这里,可是过去管家住的房子呀。”
“是,是这样,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铺木夫人并没有就这屋子分隔开来提出什么异议。‘等主人出去,她又重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屋子细细打量了一番,床上包裹着白帐子,古风犹存的屋子显得很挤。自己从这屋里窥见那事时起离家出走,半年过去又来到这个屋子。夫人不具备阅读这样偶然、不祥巧合的性格:而且,房间里的壁纸已经全部“换过一下”
“热了吧,去冲个澡怎么样?”
听了这话,悠一打开通往小小细长书库的门。打开灯。书库里的书全不见了,墙上贴满了纯白的瓷砖。书库正好变成适当宽敞的浴室。
就像旅人重访故地,最初只会发现过去的回忆那样,镐木夫人只顾注意悠一那平静的苦恼,这苦恼与自己苦恼回忆的模写很相似,她没有觉察悠一的变化。他看起来像个在自己苦恼中东知所措的孩子。夫人不知道他是自己望着自己的苦恼。
悠一去了浴室,发出了水声。镐木夫人耐不住热,手伸到背后,把背后细细的扣子全解开,松开了胸罩。依然光亮柔美的肩 膀半露出来。她讨厌电风扇就没有打开。从手提包里取出压着银箔的京扇子扇起来。
“他的不幸与我这样久别重逢的幸福是多么残酷的对比哇。”——她想着。“他的感情和我的感情,就像那樱花树的花和叶子一样,互不碰面时形成了。”
纱窗上撞上一只飞蛾;夜里的大飞蛾,她能体会到那小虫扑撒着鳞粉,喘不上气来的焦躁。
“至少除了这么想没别的办法。现在得用我的幸福感去鼓舞他。.....”
镐木夫人好几次看着过去与丈夫坐过的罗可可风格的长椅子,它们还是过去的老样子。的确和丈夫一起坐过。可是夫妻两人连衣服角都不挨着,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地坐着。……突然,她看见丈夫和悠一用奇怪的姿势抱在一起的幻影。她裸露的肩头一阵寒冷。
那时的偷看真正是偶然的,而且是不抱任何怀疑的天真的举动呀。夫人想偷看的是自己不在时也永久存在的幸福形象,但也许在任何场合,这样狂妄的愿望都会引起不祥结果的吧。……而现在,镐木夫人和悠一在这个屋子里。她正介于真正的也许能得
到幸福的地方。幸福的替代里有她。……这个十分聪明的灵魂,对说不上自己的幸福感,对悠一绝不爱女人的事实,对这样明摆着的现实立刻回过了神。像是突然感到凉气遏来似地,她把手伸到背后,又把解开的扣子一一扣好了。她注意到任何媚态都是白搭的。要是过去的她,只要背心上松开一个纽扣,那么她当场凭意识就能判断出,有哪个想过来帮她扣上的男人存在。那时代里与她混熟的男人们之中的一个,要是看到她这种腼腆的样子,一定
会自己怀疑自己的眼睛吧。
悠一边梳着头,边从浴室里出来。这张湿辘辘光亮亮有朝气的脸,让夫人想起有一次偶然与恭子在咖啡馆碰到,悠一让骤雨淋湿的脸。
从回忆中解脱吧,她发出离奇古怪的声音。
“快,。快说说吧。把我拖到东京来,又打算让我等得心焦吗?”
悠一说了一通话,说全仗她的帮助了;她根据所听到的情节,觉得不管以怎样的形式,当务之急是要动摇那封信的可靠性,夫人当即下定决心,和悠一说好第二天拜访南家,然后让悠一回家去了。她多少觉得有些好玩。原来铺木夫人独到之处,就是她天生的贵族之心与娼妇之心,在这个世上自然地连结在一起这点上。
第二天上午10点,南家迎来了不速之客。夫人让话到二楼的客厅。悠一的母亲迎出来。镐木夫人说想见见康子。只有悠一昨晚与客人说好不碰头,年轻的丈夫这会儿躲在书房里没露面。
淡紫色的西服,包裹着那么丰满的身体,镐木夫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她微微含着笑,很镇静、很诚恳,可怜的母亲害伯地想,“该不是又来告诉我什么新的丑闻吧?”她的力气受挫了。
“对不起,电风扇,我实在…。,”
客人这样说了,叫人拿来了团扇。客人懒散地捞着扇子,迅速瞟了一眼康子。去年那次舞会以来b“两人面对面坐着还是第零次。“平时的话,我对这女人感到嫉妒该是很自然的,”夫人想。可是夫人那变得勇猛的心,对这个看上去有些伤悴的年轻美人只感
到一阵轻蔑。她开口了:
“我,接到阿悠打来的电报了。昨晚,又从头到底恭听了那封恶作剧信的事。今早赶快来府上了。信里的内容,听说还牵涉到了镐木…”
南太太没做声,垂着头。康子刚才还背转着的眼睛,回过来正面朗着镐木夫人。这时,她用轻轻的,但很坚决的声音,对婆婆说:
“我,觉着我还是不在这里为好吧。”
婆婆一把拦住,她害怕一个人呆着:
“看你,镐木女士说特地跑来想跟我们俩人说话嘛。”
“喂,可是,如果是那封信的事,我可是什么都不想请教哇。”
“我也跟你一样心情。可是该请教的不请教,以后可要后悔的呀。”
女人们用十分文雅的词句,极委婉地绕着一个丑恶词语旁边转圈,实在太具讽刺性了。
铺木夫人第一次这样问:
“怎么回事?康子小姐。”
康子感到夫人和自己像是在比赛谁更有勇气似的。
“那是哇,我现在对那种信的事,什么也不想了嘛。”
这难对付的回答,让镐木夫人咬着嘴唇想:“好哇,这个人把我当敌人,在挑战呢。”她的温柔体贴就此全干涸了。年轻偏狭的贞女头脑里,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想通这事;省却了许多手续。夫人这边也忘了自己角色的限度,肆无忌惮地说出强硬的话。
“一定请听一下吧。我说出来的话,,给你们带来好消息的。再多听下去,也许是个更坏的消息。”
“诸吧,请快说吧,让人等着可够受哇。”
悠一的母亲催着说,康子没有离开。
“阿悠觉得能说那封信无根据的证人除了我没别人,这才打电报给我的。把这种事挑明了实在很难受,但是比起那封不名誉的信来,‘我想还是让我痛痛快快说清楚,内心才会安定。”——镐木夫人稍稍停顿了一下。然而用令人吃惊的热情.n吻说出了:“我,和阿悠一直有关系。” ’
可怜的婆媳俩面面相购。这新的打击,让母亲都要压倒了好客易缓过劲来,她问:
“……可是,最近也一直在一起吗?春天起你一真在京都吧。”
“铺木的工作失败了,而且又忌恨我和阿悠的关系,硬把我拖到京都去的哟。可我还是经常来东京的。”
“和悠一...”——母亲开口了,苦于找不到好词,终于找到关系好”这样暖昧的词语,好容易才用上,“…..,同悠一关系好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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