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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睡美人

_4 川端康成(日)

新年刚过,海浪汹涌,发出隆冬的音响。陆地上,风倒不是那么大。
“呀,这么冷的夜晚,欢迎您……”“睡美人”之家的那个女人说着,打开门锁,把他
迎了进来。
“就是因为冷才来的嘛。”江口老人说。“这么冷的夜晚,能用青春的肌体来暖和自
己,就是猝死也是老人的极乐,不是吗?”
“瞧您说的讨厌话。”
“老人是死亡的邻居嘛。”
二楼往常的那间客房生了火炉,暖融融的。女人照例给他沏了上等煎茶。
“总觉得有股贼风灌进来。”江口说。
话刚落音,女人就“啊?”地应了一声,她环视四周,“这房间没有缝隙呀。”
“房间里是不是有鬼呀?”
女人猛然吓得肩膀直打哆嗦,望着老人。她脸色刷白。
“再给我一杯茶好吗?不要凉的,我要喝烫的。”老人说。
女人一边按他的要求做,一边冷冷地问道:“您听说什么了?”
“唔,没什么。”
“是吗。既然听说了,您还来?”女人也许感觉到江口已经知道了,她似乎决意不勉强
隐瞒,不过她的神情着实很不情愿。
“您特意前来,不过我还是劝您走吧。”
“我明知而来,不是很好吗?”
“嘻嘻嘻……”听起来像是恶魔的笑声。
“反正那种事总会发生的。因为冬天对老人来说是危险的……这家只在冬天休业不好
吗?”
“……”
“虽然不知道什么样的老人来,但是如果接二连三地死去,你恐怕少不了要负些责任
吧。”
“这种事,请您向我们掌柜说去吧。我有什么罪过呢?”女人依然面无血色。
“有罪啊。你们不是把老人的尸体运到附近的温泉旅馆了吗?趁着黑夜悄悄地……你肯
定也帮了忙。”
女人双手抓住膝盖,姿态变得僵硬起来,说:“这是为了那位老人的名誉啊!”
“名誉?死人也有名誉问题吗?这也有个体面的问题啊。
也许不是为了死者,而是为了家属吧。谈这些事似乎很无聊……那家温泉旅馆与这家是
不是一个主人?”
女人不作答。
“那个老人死在裸体姑娘身边,恐怕报纸也不至于会曝光吧。如果我是那个老人的话,
我还希望不要运出去而留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更幸福。”
“为了应付验尸和一些麻烦的调查,加上房间也有些变化,一定会给常来光顾的客人添
麻烦,对陪睡的姑娘们也……”
“姑娘昏睡,也不知道老人死了。老人临死的轻微挣扎,也不会使她惊醒吧。”
“是的,那是……不过如果让老人在这里死去的话,就得把姑娘迁出去,藏在某个地
方。即使这样做,也难免会由于某种原因让别人知道有姑娘在死者身旁啊。”
“怎么,把姑娘弄走了吗?”
“可不是吗,这显然构成犯罪行为嘛,不是吗?”
“老人的尸体都凉了,姑娘也不会醒吧。”
“是的。”
“这么说,姑娘对身边老人的死,简直一无所知罗。”江口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那老
人死了之后,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沉睡的姑娘依然将她那暖乎乎的身体靠在那冰凉的尸体
上。尸体被抬了出去,姑娘也一无所知。
“我的血压和心脏都很正常,不用担心。不过,万一出事,请不要把我运到温泉旅馆,
就让我依然躺在姑娘的身边好吗?”
“那可不行。”女人乱了方寸,说“您要这么说,那就要请您走人罗。”
“开句玩笑嘛。”江口老人笑了。正如他对女人也说过的那样,他不认为猝死会逼近自
己。
尽管如此,在这家过世的老人,报纸广告刊登的讣告只说是“猝死”。江口在殡仪馆遇
见了木贺老人,两人咬耳朵悄悄通了信息,了解了详情。那老人是因心绞痛死的。
“那家温泉旅馆嘛,不是像他这样的老人住的旅馆。他有固定住宿的旅馆。”木贺老人
对江口老人说,“因此也有人悄悄议论说:福良专务董事可能是安乐死吧。”
“唔。”
“也许假安乐死,其实不是真正的安乐死,可能比安乐死更痛苦吧。我与福良专务董事
是较亲近的朋友,一听说马上就有所感应,立即进行了调查。但是,我对谁都不说。死者家
属也不知道。那条讣告有意思吧?”
报上并排登了两则讣告。开始的一则是福良的妻子与他的嗣子署名。另一则是署公司的
名。
“福良就是这个样子。”木贺装出粗脖子、宽胸脯、特别鼓起的大肚子让江口看,“你
也小心点好呀。”
“我倒没有这种顾虑。”
“不过,他们最后还是在半夜三更把福良这具大尸体,运到温泉旅馆了。”
是谁搬运的呢?当然肯定是用车子运走的,不过江口老人觉得这事相当瘆人。
“虽然这次事件,不为人所知就过去了,可是,这种事再发生,我想那家恐怕也长不
了。”木贺老人在殡仪馆悄悄地说。
“可能吧。”江口老人应声说。
今晚,这女人估计到江口已经知道福良老人的事,她似乎也不想隐瞒,不过却小心地警
惕着。
“那姑娘真的不知道吗?”江口老人对这女人又提出了令人讨厌的问题。
“她当然不会知道。不过,看起来那老人临死时有点痛苦,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有抓伤
的痕迹。姑娘却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她说了:真是个讨厌的老头。”
“是个讨厌的老头吗,即使是临死前的痛苦也罢。”
“抓痕还不到伤的程度。充其量有些地方渗出点血,有点红肿……”
那女人似乎什么都对江口说。这样一来,江口反而无意再探问。那老人恐怕也只不过是
一个早晚会在某处猝死的人罢了。对他来说,也许这样的死是一种幸福的猝死。只是,像木
贺所说把那么一具大尸体搬运出门这件事,刺激了江口的想象,他说:“耄耋之年的死总是
丑陋的呀,唉,也许是接近幸福的极乐净土……不不,那老人准是坠入魔界了。”
“……”
“那姑娘也是我认识的姑娘吗?”
“这我不能说。”
“唔。”
“因为姑娘的脖子到胸脯都留下了搔痕,所以我让她休息到搔痕全都消去……”
“请再给我一杯茶,嗓子干得很。”
“好,我换换茶叶。”
“发生了这样的事件,尽管在秘密中埋葬了,但这家的日子恐怕不会长了,你不觉得
吗?”
“可能这样吗?”女人缓慢地说,头也没抬地在沏茶。
“先生,今晚幽灵可能会出现呐。”
“我还想与幽灵恳切地谈谈呢。”
“您想谈什么呢?”
“关于男性的可怜的老年问题呗。”
“刚才我是开玩笑呐。”
老人啜饮着香喷喷的煎茶。
“我知道是开玩笑。不过,我体内也有幽灵呐。你体内也有呀。”江口老人伸出右手指
了指女人。
“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老人死了呢?”江口问。
“我觉得仿佛有奇怪的呻吟声,就上二楼来瞧了瞧。老人的脉搏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姑娘全然不知道吧。”老人又说。
“这点事,不至于让姑娘惊醒过来。”
“这点事吗?……这就是说老人的尸体被运出去,她也不知道罗。”
“是的。”
“这么说,姑娘是最厉害的罗。”
“没有什么厉害的嘛,先生请别说这些不必要的话,快到邻室去吧。难道您曾认为熟睡
的姑娘是最厉害的吗?”
“姑娘的青春,对老人来说,也许是最厉害的啊。”
“瞧您都说些什么呀……”女人莞尔一笑,站起身来,把通往邻室的衫木门略微打开,
“姑娘已经熟睡等着您呐,请吧……给您钥匙。”说着从腰带间把钥匙掏出来交给了江口。
“对,对了,我说晚了,今夜是两个姑娘。”
“两个?”
江口老人吃了一惊,不过他寻思,说不定这是由于姑娘们也知道福良老人猝死的关系吧。
“请吧。”女人说着走开了。
江口打开杉木门,初来乍到时的那股子好奇或羞耻感,已经变得迟钝了,不过还是觉得
有点奇怪。
“这也是来见习的吗?”
但是,这个姑娘与先前见习的那个“小姑娘”不一样,这姑娘显得很粗野。她的粗野姿
态,使江口老人把福良老人的死,几乎忘却得一干二净。两个挨在一起,靠近入门处的这个
就是那个姑娘,她熟睡着。大概是不习惯于老人爱用的电毛毯子的关系,或是她体内充满温
暖而不把寒冬之夜当回事的缘故,姑娘把被子蹬到心窝下。睡成一个大字型。仰面朝天,两
只胳膊尽量伸张。她的乳晕大,且成紫黑色。天花板上投射下来的光落在深红色帷幔上,辉
映着她的乳晕,色泽并不美,从脖子到胸脯的色泽也谈不上美。但却是又黑又亮。
似乎有点狐臭。
“这就是生命吧!”江口喃喃自语。这样一个姑娘给六十七岁的老人带来了活力。江口
有点怀疑这个姑娘是不是日本人。看上去一些特征表明她才十几岁,乳房大,乳头却没有鼓
出来。虽然不胖,身体却长得很结实。
“唔。”老人拿起她的手看了看,手指长,指甲也很长。身体一定也像时兴那样修长
吧。她究竟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会说什么样的话呢?江口喜欢听广播和电视里好几个女人
的声音,当这些女演员出现时,他曾把眼睛闭上,只听她们的声音。老人很想听听这个熟睡
着的姑娘的声音,这种诱惑越发强烈了。此刻决不会醒过来的姑娘怎么可能有意识地说话呢。
怎样做才能让她说梦话呢?当然,说梦话的声音与平常的不同。再说,女人一般都能说
几种语调,不过这个姑娘大概只会用一种声音说话吧。从她的睡相也可以看出,她保持自然
的粗野,没有装腔作势。
江口老人坐起身来,他抚弄着姑娘长长的指甲。指甲这种东西竟这么硬呀。这就是强健
而年轻的指甲吗?指甲下面的血色是这么鲜艳。此前他没有注意到,姑娘脖子上戴了一条很
细的金项链。老人莞尔一笑。同时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她竟露出胸脯,而且前额发际还在冒
汗。江口从口袋里把手绢掏了出来,给她擦了擦汗。手绢沾上了浓浓的气味。连姑娘的腋下
也擦拭了。他不能把这条手绢带回家,所以把它揉成团扔在房间的犄角里。
“哎呀,她抹了口红。”江口嘟囔着说。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姑娘抹口红
的样子也招人笑,江口老人望了望姑娘,自言自语说:“她做过豁嘴手术呀。”
老人把扔掉的手绢又捡了回来,揩了揩姑娘的嘴唇。那不是做过豁嘴手术的痕迹。她那
上唇,只有中间部位高出来,那种富士山形的轮廓特别鲜明,好看。那里意外地招人爱怜。
江口老人蓦地想起四十多年前的接吻。站在姑娘面前,把手轻轻地搭在她肩上的江口,
突然靠近她的嘴唇。姑娘把脸向右边闪过去,又向左边躲开。
“不要,不要,我不嘛。”姑娘说。
“好了,吻了。”
“我没有吻呀。”
江口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并让她看看沾着点口红的手绢,说:“不是已经吻过了
吗?瞧……”
姑娘把手绢拿过来看了看,一声不吭地将它揣到自己的手提包里。
“我没有吻呀。”姑娘说着低下头来,噙着眼泪,缄口不语。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
到她了。……不知姑娘后来是怎样处理那条手绢的呢?不,比手绢更重要的是,四十多年后
的今天,姑娘是否还活着?
江口老人在看到熟睡姑娘那美丽的山形上唇以前,不知过了多少年,自己全然忘却了当
年的那个姑娘。江口心想,如果把手绢放在熟睡姑娘的枕边,手绢上沾有口红,姑娘自己的
那份口红又褪了色,待到她醒过来时,会不会想自己还是被人偷偷吻了呢?当然,在这家
里,接吻这种事,无疑是客人的自由,不属禁止之列。耄耋之年的人再怎么老糊涂也是会接
吻的。只是这里的姑娘决不躲避,也决不会知道而已。睡着的嘴唇是冰凉的,也许还有点湿
润。亲吻所爱女尸的嘴唇,不是更能传递情感的战栗吗?江口一想到来这里来的老人们那可
怜的衰老,就更涌不起这种欲望了。
然而,今晚的姑娘那罕见的唇型,多少吸引了江口老人。
他想:竟有这种嘴唇呀。老人用手指尖去触动一下姑娘上唇的正中部位。它较干燥,嘴
唇也较厚。可是姑娘开始舔嘴唇,一直到把嘴唇舔湿润了。江口把手收了回来。
“这姑娘一边睡一边在接吻吗?”
不过,老人只是抚摩了一下姑娘耳际的头发。头发又粗又硬。老人站起身来,更衣去了。
“身体再棒,这样也会感冒的。”江口说着将姑娘的胳膊放进被窝里,又把盖的东西拽
到姑娘的胸脯上。然后靠到姑娘身旁。姑娘翻过身来。
“唔唔。”姑娘张开两只胳膊猛力一推,轻而易举地就把老人推出被窝。老人觉得很滑
稽,笑个不止。
“果然不错,是个勇猛的见习生啊。”
姑娘陷入决不会醒过来的熟睡中,全身被麻醉了似的,可以任人摆布。但是,面对着这
样一个姑娘,江口老人已经丧失了竭尽全力去对付她的劲头。也许时间太长都忘却了。他本
是从温柔的春心和驯服的顺从进入境界的。本是从女人的亲切中进入境界的。已经不需要为
冒险和斗争而喘气了。现在突然被熟睡的姑娘推了出来,老人一边笑一边想起这些事。
“毕竟是岁数不饶人啊。”江口老人自言自语。其实他不像到这家来的老人们那样,他
还没有资格到这里来。但是,使他想起这不常有的而又切实的问题:自己身上所残存的男性
的生命也不久了,可能是这个肌肤又黑又亮的姑娘吧。
对这样的姑娘施展暴力,正可以唤醒青春。江口对“睡美人”之家已经有点厌倦。尽管
厌倦,可是来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一股血气的涌动,在唆使江口要对这姑娘施展暴力,冲
破这家的禁忌,揭示老人们丑陋的秘乐,然后从此与这里诀别。但是,实际上不需要暴力和
强制。熟睡的姑娘的身体恐怕不会反抗。要勒死她也不费吹灰之力。江口老人泄气了,黑暗
的虚无感在内心底里扩展着。近处的波涛声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也许这与陆地上无风也
有关系吧。老人想象着黢黑大海的黑暗底层。江口支起一只胳膊肘,把自己的脸贴近了姑娘
的脸。姑娘叹息了。老人也停止接吻,放平了胳膊肘。
姑娘那肌肤黝黑的双手把江口老人推出被窝,因此她的胸脯也裸露在被窝外面。江口钻
进贴邻的另一个姑娘的被窝里。原是背向着他的姑娘,向他扭转身来。姑娘虽然是熟睡却像
迎接了他,样子温柔而亲切,是个情趣媚人的姑娘。她把一只胳膊搭在老人的腰部。
“你配合得很好。”老人说着一边玩弄姑娘的手指,一边闭上了眼睛。姑娘的手指很细
且很柔韧,仿佛怎么折也折不断似的。江口甚至想把它放进自己的嘴里。她的乳房虽小却又
圆又高,整个可纳入江口老人的掌心里。她腰部的浑圆也是这种形状。江口心想,女人真有
无限的魅力啊,于是不禁悲从中来,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姑娘脖颈修长、细腻而美丽。
虽说身材修长,但没有给人以日本式的古色古香的感觉。她闭着的眼睛是双眼皮,不过
线条较浅,也许睁开就成单眼皮了。也许时而是单眼皮,时而又成双眼皮吧。也许一只眼睛
是双眼皮,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呢。在房间四周的天鹅绒帷幔的映衬下,难以正确判断出她肌
肤的颜色,不过她的脸略呈棕色,脖颈白皙,脖颈根处又带点棕色,胸部简直白透了。
江口知道肌肤黝黑的姑娘是高个子,估计这个姑娘也肯定是个高个吧。江口用足尖去探
量了一下。首先接触到的是黝黑姑娘那皮肤又黑又硬的脚心,而且那是一只汗脚。老人赶紧
把脚收了回来,然而这只汗脚却反而成了一种诱惑。江口老人蓦地产生一闪念:据说福良老
人因心绞痛发作而死,陪他的会不会是这个黝黑的姑娘呢?缘此今夜才让两个姑娘来作陪的
吧?
但是,那也不可能。这家的那个女人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福良老人临终挣扎,把陪他的
姑娘从脖子到胸部抓得搔痕累累,所以就让那姑娘休息到搔痕完全消失。江口老人又再次用
脚尖去触摩姑娘那皮肤厚实的脚心,并渐次往上探摩她那黝黑的肌体。
江口老人仿佛感到有股“传给我生的魔力吧”这种战栗,流遍全身。姑娘把盖着的棉被
——不,是把棉被下的电毛毯子蹬开。把一只脚伸了出来,叉开。老人一面想把姑娘的身躯
推到隆冬时节的铺席上,一面凝望着姑娘的胸部和腹部。老人把耳朵压在姑娘的心脏上听那
鼓动声。本以为声音又大又响,却不料声音竟轻得可爱。而且听起来心率有点乱嘛,不是
吗?也许这是老人那奇异的耳朵在作怪吧。
“会感冒的。”江口把棉被盖到姑娘身上,并且把姑娘那边的电毛毯子的开关关掉。江
口似乎又觉得女人生命的魔力也算不了什么。勒住姑娘的脖子她会怎样呢?那是很脆弱的。
这种勾当就是老人干起来也是轻而易举的。江口用手绢揩拭刚才贴在姑娘胸脯上的那耳
边的脸颊。姑娘肌肤的油脂沾在那上面似的。姑娘心脏的鼓动声还萦绕在他耳朵的深处。老
人将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上。也许是因为自我抚触,觉得心脏的鼓动声均匀有力。
江口老人背向黑姑娘,转身朝向那个温柔的姑娘。她那长得恰倒好处的美丽鼻子,幽雅
地映现在他的老眼里。躺着的脖子又细又长,美丽动人,他情不自禁地想伸出胳膊把它楼过
来。随着脖颈柔韧地扭动,漾出了甜美的芳香。这芳香与老人身后黑姑娘散发出来的野性浓
烈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老人紧贴住肌肤白皙的姑娘。姑娘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但是没有要醒过来的样子。江
口一动不动地待了一会儿。
“她会原谅我吧。作为我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老人身后的黑姑娘似乎在摇动
他。老人伸过手去探摸。那里也与姑娘的乳房一样。
“冷静下来吧。听着冬天的海浪而冷静下来吧。”江口老人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潮。
老人寻思:“姑娘像被麻醉了似的熟睡了。人家让她喝了毒物或烈性药。”这是为了什
么呢?“难道不是为了金钱吗?”
老人想到这里就踌躇起来。即使他知道姑娘一个个都不一样,但是如果敢于侵犯她,给
她的一生带来凄惨的悲哀、无法治愈的创伤,那么这个姑娘一定会变吧。六十七岁的江口如
果认为任何女人的身体都一样,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个姑娘很顺从,既无抗拒也无反映。与
死尸不同的,只是她有热血和呼吸而已。不,到了明天,活生生的姑娘就会清醒过来,她与
尸体有这么大的差别吗?但是姑娘没有爱,没有羞耻,也没有战栗。醒后只留下怨恨和后
悔。是哪个男子夺走了她的纯洁?她自己也不知道。充其量只知道是一个老人而已。姑娘恐
怕连这点也不会告诉这家的那个女人吧。姑娘即使知道这个老人之家的禁戒遭到破坏了,她
肯定也会隐瞒下去的。除了姑娘之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事情就了结了。温柔姑娘的肌体
把江口吸引住了。她自己这半边的电毛毯的开关因为已被关掉了,大概因此而冷了的缘故
吧,黑姑娘的裸体从老人身后拼命地推动着老人。她用一只脚伸到白姑娘的脚处,把她也一
起勾住了。毋宁说,江口觉得很滑稽,全身已筋疲力尽。他探找枕边的安眠药。他被夹在这
两个姑娘之间,手也不能自由动作。他把手掌搭在白姑娘的额头上,一如往常,望着那白色
的药片。
“今天夜里不吃药试试看如何。”老人自言自语。今晚的安眠药无疑会比往常的强一
些。喝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睡得不省人事。江口老人开始怀疑,这家的那些老人顾客果真都
听从这家女人的嘱咐,老老实实地把药喝下去吗?但是,如果说有人不喝安眠药,舍不得入
睡的话,那么他岂不是在老丑的基础上显得更加老丑了吗?江口认为自己还不属于这个行列
的成员。今晚也把药吃了。他想起自己说过:希望吃与熟睡姑娘用的一样的药。那女人回答
说:“这种药对老人很危险。”因此,他也就不强求了。
但是,所谓“危险”是不是指熟睡后死过去呢?江口虽然只是一个地位平庸的老人,但
毕竟是个人,有时难免会感到孤独空虚,坠入寂寞厌世的深渊。在这家的这种地方,不是难
得的死的场所吗?与其勾起人们的好奇心,或招世人奚落,还不如死后留名呢,不是吗?这
样死去,认识我的人定会大吃一惊的。虽然不知会给家属带来多么大的伤害,比如像今晚那
样夹在两个年轻姑娘中间睡死过去,难道不是就老残之身的本愿吗?不,这样不行。我的尸
体一定会像富良老人那样,从这家搬运到寒碜的温泉旅馆去,于是就会被当做服安眠药自杀
的人了。没有遗嘱,因而也不知道死因,人们准会认为老人因受不了晚年凄怆的无常而自行
解决的。这家女人的那副冷笑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干吗做这种愚蠢的妄想。真晦气。”
江口老人笑了。但这似乎不是明朗的笑。安眠药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好,我还是把那个女人叫醒,跟她要与姑娘的一样的药来吧。”江口嘟喃说。但是那
女人不可能给。再说江口懒得起身,也就算了。江口老人仰躺着,两只胳膊分别搂着两个姑
娘的脖颈。那脖颈一个是柔软和馨香,一个是僵硬、脂肪过剩。老人体内涌起了某种东西。
他望了望右边和左边的深红色帷幔。
“啊。”
“啊。”黑姑娘仿佛回答似的说。黑姑娘把手顶住江口的胸膛。她可能是感到难受吧。
江口松开一只胳膊,翻身背向着黑姑娘。另一只胳膊又伸向白姑娘搂住她的腰窝。然后把眼
帘耷拉了下来。
“一生中的最后一个女人吗。为什么是最后的女人?诸如什么等等,决不是……”江口
老人想。“那么自己最初的女人,又是谁呢?”老人的头脑与其说是慵懒,不如说昏沉。
最初的女人”是母亲”。这一闪念在江口老人心中出现。
“除了母亲以外,别无他人嘛。不是吗?”简直是出乎意外的回答冒了出来。“母亲怎
么会是自己的女人呢?”而且,到了六十七岁的今天,自己躺在两个赤身裸体的女人中间,
这种真实,第一次出其不意地从内心底里的某个角落里,涌了上来。是亵渎呢还是憧憬?江
口像拂去噩梦时那样睁开了眼睛,眨巴了一下眼帘。然而,安眠药力越发强劲,很难清醒地
睁开眼睛,迟钝的头脑疼痛了起来。他想去追逐朦胧中的母亲的面影,他叹了口气,尔后把
掌心搭在右边和左边的两个姑娘的乳房上。一个很滑润,一个是油汗肌体,老人纹丝不动地
闭上了眼睛。
江口十七岁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母亲辞世了。父亲与江口分别握住母亲的左右手。母
亲患结核症,长期受折磨,母亲的胳膊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她的握力还很大甚至把江口的
手指都握痛了。她那手指的冰冷甚至传到江口的肩膀。给母亲摩挲脚的护士,突然站起身来
走了出去。大概是为了给医生打电话吧。
“由夫,由夫……”母亲断断续续地呼唤。江口立即察觉,他轻轻地抚摩母亲那喘着气
的胸口,这当儿,母亲突然吐出大量的血。血还从鼻子里咕嘟咕嘟地流出来。她断气了。那
血无法用枕边的纱布和布手巾揩拭干净。
“由夫,用你的汗衫袖子擦吧。”父亲说,“护士小姐,护士小姐,请把脸盆和水……
唔,对了,新枕头、新睡衣,还有床单……”
江口老人一想到“最初的女人是母亲”时,母亲当年那种死相就会浮现在脑际,这是很
自然的。
“啊。”江口觉得围绕在密室四周的深红色帷幔,就像血色一般。无论怎样紧紧地闭上
眼睛,眼里的红色也不能消失。
而且由于安眠药的关系,头脑也变得朦胧了。两边掌心依然放在两个姑娘娇嫩的乳房
上。老人良心和理性的抵触也半麻木了,眼角似乎噙着泪水。
“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会把母亲想成最初的女人呢?”江口老人觉得很奇怪。但是,由
于把母亲当做最初的女人,所以后来也就不可能出现那些被他恶作剧玩弄过的女人了。再
说,事实上最初的女人恐怕是妻子吧。如果是就好了,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而且她们都出
嫁了。在这冬天的夜里,这个老婆独自在家中睡觉。不,也许还睡不着吧。虽然没有像这里
那样听见海浪声,不过,夜寒袭人也许比这里更感寂寞吧。老人心想:在自己的掌心下的两
个乳房是什么东西呢?这东西即使自己死了之后,它依然流动着温暖的血活下去。然而,它
是什么东西呢?老人的手使尽慵懒的力气抓住它。姑娘们的乳房似乎也在沉睡,毫无反应。
母亲临终,江口抚摩她的胸膛时,当然接触到母亲衰颓的乳房。那是令人感受不到是乳房的
东西。现在都想不起来了。能想得出来的,是摩挲着年轻母亲的乳房入睡的幼年时代的日子。
江口老人逐渐被浓重的睡意吸走了。为了摆个好睡的姿势,他把手从两个姑娘的胸脯上
抽了回来。把身子朝向黑姑娘这边,因为这个姑娘的气味很浓重。姑娘的呼吸也粗,把气直
呼到江口的脸上。姑娘的嘴唇微微张开。
“哎呀,多么可爱的龅牙。”老人试着用手指去捏她的龅牙。她的牙齿颗粒大,可是那
颗龅牙却很小。如果不是姑娘的呼吸吐过来,江口也许早就亲吻那颗龅牙附近的地方。可
是,姑娘浓重的呼吸声,影响了老人的睡眠。老人翻过身去。
尽管如此,姑娘的呼吸还是吐到江口的脖颈处。虽然还不是鼾声,但却是呼呼作响。江
口把脖子缩了起来,正好额头挨到白姑娘的脸颊上。白姑娘也许皱了皱眉头,不过看起来是
在微笑。老人介意到身后触着油性的肌肤,又冷又湿。江口老人进入梦乡了。
大概是被两个姑娘夹着睡不舒服的缘故吧,江口老人连续做噩梦。这些梦都不连贯,但
却是讨厌的色情之梦。而且最后江口竟梦见自己新婚旅行,回到家中,看见满园怒放着像红
色西番莲那样的花,几乎把房子都给掩没了。红花朵朵,随风摇曳。江口怀疑这是不是自己
的家,踌躇不敢走进去。
“呀,回来了。干吗要站在那里呀。”早已过世的母亲出来迎接。“是新媳妇不好意思
吗?”
“妈妈,这花怎么了。”
“是啊。”母亲镇静地说,“快上来吧。”
“哎。我还以为找错了门呢。虽然不可能找错,不过因为那么多花……”
客厅里摆着欢迎新婚夫妇的菜肴。母亲接受了新娘的致辞后,到厨房去把汤热上。烤加
级鱼的香味,也飘忽而来。江口走到廊道上观赏花。新娘也跟着来了。
“啊!好漂亮的花。”她说。
“唔。”江口为了不使新娘害怕,不敢说出:“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这种花……”江口望
着花丛中最大的一朵,看见有一滴红色的东西从一片花瓣中滴落下来。
“啊?”
江口老人惊醒了。他摇了摇头,可是安眠药劲使他昏沉沉的。他翻过身来,朝向黑姑
娘。姑娘的身体是冰凉的。老人不禁毛骨悚然。姑娘没有呼吸。他把手贴在她的心脏上,心
脏也停止了悸动。江口跳起身来。脚跟打了个趔趄,倒了下去。他颤巍巍地走到邻室。环视
了一下四周,只见壁龛旁边有个呼唤铃。他用手指使劲地按住铃好大一会儿。听见楼梯上传
来了脚步声。
“会不会是我在熟睡中无意识地把姑娘的脖子勒住了呢?”
老人像爬也似地折回了房间,望着姑娘的脖子。
“出什么事了?”这家女人说着走了进来。
“这个姑娘死了。”江口吓得牙齿打颤。女人沉着镇静,一边揉揉眼睛一边说:“死了
吗?不可能。”
“是死了。呼吸停止,也没有脉搏了。”
女人听这么一说,脸色也变了,她在黑姑娘枕边跪坐了下来。
“是死了吧。”
“……”女人把棉被掀开,查看了姑娘。“客人,您对姑娘做了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做呀。”
“姑娘没有死,您不用担心……”女人尽量冷漠而镇静地说。
“她已经死了。快叫医生来吧。”
“……”
“你到底给她喝什么了呢?也可能是特异体质。”
“请客人不要太张扬了。我们决不会给您添麻烦的……也不会说出您的名字……”
“她死了呀。”
“她不会死的。”
“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钟。”
女人把赤身裸体的黑姑娘摇摇晃晃地抱了起来。
“我来帮帮你。”
“不用了。楼下还有男帮手……”
“这姑娘很沉吧。”
“请客人不用瞎操心,好好休息吧。还有另一个姑娘嘛。”
再没有比“还有另一个姑娘嘛”这种说法,更刺痛江口老人了。的确,邻室的卧铺上还
剩下一个白姑娘。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呀。”江口老人的声音里带些愤怒,也夹着胆怯和恐惧。“我这就
回去了。”
“这可不行,这个时候从这里回家,更会被人怀疑那就不好了……”
“可我怎么能睡得着呢?”
“我再拿些药来。”
传来了女人在楼梯途中把黑姑娘连拖带拉地拽到楼下的声音。老人只穿一件浴衣,他开
始感到寒气逼人。女人把白药片带上楼来。
“给您,吃了它您就可以舒适地睡到明儿天亮。”
“是吗。”老人打开邻室的门扉,只见刚才慌张中蹬开的棉被还原样未动,白姑娘裸露
的身躯躺在那儿,闪烁着美丽的光辉。
“啊!”江口凝望着她。
忽听得像是载运黑姑娘的车子的声音走远了。可能是把她运到安置福良老人尸体的那家
可疑的温泉旅馆去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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