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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千只鹤

_3 川端康成(日)
然而,菊治不由地像被里在一层阴暗而丑恶的帷幕里似的。
即使到了今天,这层帷幕也没能打开。
不仅是给他介绍稻村小姐的近子不纯洁,菊治自身体内也不干净。
菊治不时胡思乱想:父亲用龌龊的牙齿咬住近子胸脯上的那块痣……父亲的形象与
自己也联系在一起了。
小姐对近子并不介意,可是菊治对近子却耿耿于怀。菊治懦怯、优柔寡断,虽说不
完全是由于这个缘故,但也是原因之一吧。
菊治装出嫌恶近子的样子,让人看来他与稻村小姐提亲是近子强加于他的。再说,
近子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很方便地受人利用的女人。
菊治觉得这点伪装可能已被小姐看穿,于是犹如当头挨了一棒。这时,菊治才发现
这样一个自己,不禁愕然。
用过膳后,近子站起身准备去泡茶的时候,菊治又说:“如果说栗本的命运就是操
纵我们的,那么在对这种命运的看法上,稻村小姐与我相距很远。”
这话里有某种辩解的味道。
父亲辞世后,菊治不喜欢母亲一个人进入茶室。
现在,菊治还是这样认为,如果双亲和自己独自一人在茶室里,都会各想各自的事。
雨点敲打着树叶。
在这音响中,传来的雨点敲打雨伞的声音越来越近。女佣在拉门外说:“太田女士
来了。”
“太田女士?是小姐吗?”
“是夫人。好象有病,人很憔悴……”
菊治顿时站起身来,却又伫立不动。
“请夫人上哪间?”
“请到这里就行。”
“是。”
太田遗孀连雨伞也没打就过来了。可能是将雨伞放在大门口吧。
菊治以为她的脸被雨水濡湿,却原来是泪珠。
因为从眼眶里不断地涌流到脸颊上,这才知道是眼泪。
开始菊治太粗心,竟忽然以为是雨水。
“啊!你怎么啦?”
菊治呼喊似地说了一声,就迎了过去。
夫人刚一落座在外廊上,双手就拄地了。
眼看着就要瘫倒在菊治身上。
门槛附近的走廊全被雨水打湿了。
夫人依然热泪潸潸,菊治竟又以为是雨滴。
夫人的视线没有离开过菊治,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倒不下去。菊治也感到假如避开
这视线,定会发生某种危险。
夫人眼窝凹陷,布上了小皱纹,眼圈发黑。并且奇妙地成了病态性的双眼皮,那双
噙着晶莹泪珠的眼睛,露出了苦闷地倾诉的神色,蕴涵着无可名状的柔情。
“对不起,很想见你,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夫人和蔼可亲地说。
她的姿影也是脉脉含情的。
夫人憔悴不堪。假如她没有这份柔情,菊治仿佛就无法正视她。
菊治为夫人的苦痛,心如刀绞。虽然他明知夫人的苦痛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但是他
却有一种错觉,在夫人这份柔情的影响下,自己的痛苦仿佛也和缓了下来。
“会被淋湿的,请快上来。”
菊治突然从夫人的背后深深地搂住她的胸部,几乎是把她拖着上来的。这动作显得
有些粗暴。
夫人试图使自己站稳,说:“放开我。很轻吧,请放开我。”
“是啊!”
“很轻,近来瘦了。”
菊治对自己冷不防地把夫人抱了起来,有些震惊。
“小姐会担心的,不是吗?”
“文子?”
听夫人这种叫法,菊治还以为文子也来了。
“小姐也一起来的吗?”
“我瞒着她……”夫人哽咽着说,“这孩子总盯着我不放。
就是在半夜里,只要我有什么动静,她立即醒过来。由于我的缘故,这孩子也变得
有些古怪了。有时她会问,妈妈为什么只生我一个呢?甚至说出这种可怕的话:哪怕生
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
夫人说着,端正了坐姿。
可能是文子不忍心看着母亲的忧伤而发出的悲鸣吧。
尽管如此,文子说的“哪怕生三古先生的孩子,不也很好吗”这句话刺痛了菊治。
“今天,说不定她也会追到这里来。我是趁她不在家溜出来的……天下雨,她可能
认为我不会外出吧。”
“怎么,下雨天就……”
“是的,她可能以为我体弱,下雨天外出走不动吧。”
菊治只是点了点头。
“前些天,文子也到这里来过吧。”
“来过。小姐说:请原谅家母吧。害得我无从回答。”
“我完全明白这孩子的心思,可我为什么又来了呢?啊!
太可怕了。”
“不过,我很感谢你吶。”
“谢谢。仅那次,我就该知足了。可是……后来我很内疚,真对不起。”
“可是,你理应没什么可顾虑的。如果说有,那就是家父的亡灵吧。”
然而,夫人的脸色,不为菊治的话所动。菊治仿佛没抓住什么。
“让我们把这些事都忘了吧!”夫人说,“不知怎的,我对栗本师傅的电话竟那么
恼火,真不好意思。”
“栗本给你挂电话了?”
“是的,今天早晨,她说你与稻村小姐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她为什么要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再次噙着眼泪,却又意外地微笑了。那不是破涕为笑,着实是天真的微笑。
“事情并没有定下来。”菊治否认说,“你是不是让栗本觉察出我的事了呢?那次
之后,你与栗本见过面吗?”
“没见过面。不过,她很可怕,也许已经知道了。今天早晨打电话的时候,她肯定
觉得奇怪。我真没用啊,差点晕倒,好象还喊了些什么。尽管是在电话里,可是对方肯
定会听出来。因为她说:‘夫人,请你不要干扰’。”
菊治紧锁双眉,顿时说不出话来。
“说我干扰,这种……关于你与雪子小姐的事,我只觉得自己不好。
从清早起我就觉得栗本师傅太可怕了,令人毛骨悚然,在家里实在呆不住了。”
夫人说着像中了邪似的,肩膀颤抖不已,嘴唇向一边歪斜,仿佛吊了上去,显出一
副老龄人的丑态。
菊治站起身走过去,伸出手像要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这只手,说:“害怕,我害怕呀!”
夫人环顾了一下四周,怯生生的,突然有气无力地说:“这间茶室?”
菊治不很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暧昧地答道:“是的。”
“是间好茶室啊!”
不知夫人是想起已故丈夫不时受到邀请的事呢,还是忆起菊治的父亲。
“是初次吗?”菊治问。
“是的。”
“你在看什么呢?”
“不,没看什么。”
“这是宗达的歌仙画。”
夫人点了点头,就势垂下头来。
“你以前没到过寒舍吗?”
“哎,一次也没来过。”
“是吗?”
“不,只来过一次,令尊遗体告别式……”
说到这里,夫人的话声隐没了。
“水开了,喝点茶好吗?可以解除疲劳,我也想喝。”
“好,可以吗?”
夫人刚要站起,就打了个趔趄。
菊治从摆在一角上的箱子里,把茶碗等茶具取了出来。他意识到这些茶具都是稻村
小姐昨天用过的,但他还是照样取了出来。
夫人想取下烧水锅的盖子,可是手不停地哆嗦,锅盖踫到锅上,发出了小小的响声。
夫人手持茶勺,胸略前倾,泪水濡湿了锅边。
“这只烧水锅,也是我请令尊买下来的。”
“是吗?我都不了解。”菊治说。
即使夫人说这原先是她已故丈夫的烧水锅,菊治也没有反感。他对夫人这种直率的
谈吐,也不感到奇怪。
夫人点完茶后说:“我端不了,请你过来好吗?”
菊治走到烧水锅旁,就在这里喝茶。
夫人好象昏过去似的,倒在菊治的膝上。
菊治搂住夫人的肩膀,她的脊背微微地颤了颤,呼吸似乎越发微弱了。
菊治的胳膊像抱住一个婴儿,夫人太柔弱了。

“太太!”
菊治使劲摇晃着夫人。
菊治双手揪住她咽喉连胸骨处,像勒住她的脖颈似的。这才知道她的胸骨比上次看
到的更加突出。
“对太太来说,家父和我,你辨别得出来吗?”
“你好残酷啊!不要嘛。”
夫人依然闭着眼睛娇媚地说。
夫人似乎不愿意马上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世中来。
菊治的提问,与其说是冲着夫人,毋宁说是冲着自己内心底里的不安。
菊治又老实地被诱入另一个世界。这只能认为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似乎没有什
么菊治的父亲与菊治的区别。那种不安甚至是后来才萌生的。
夫人仿佛非人世间的女子。甚至令人以为她是人类以前的或是人类最后的女子。
夫人一旦走进另一个世界,令人怀疑她是不是就不会分辨出亡夫、菊治的父亲和菊
治之间的区别了。
“你一旦想起父亲,就把父亲和我看成一个人了是不是?”
“请原谅,啊!太可怕了,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夫人的眼角涌出成串的眼泪。
“啊!我想死,真想死啊!如果此刻能死,该多么幸福啊!
刚才菊治少爷不是要卡我的脖子吗?为什么又不卡了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卡一下试试吶。”
“是吗?那就谢谢啦。”
夫人说着把稍长的脖颈伸得更长了。
“现在瘦了,好卡。”
“恐怕不忍心留下小姐去死吧。”
“不,照这样下去,终归也会累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了。”
“你是说小姐和你一样吧。”
夫人放心地睁开了眼睛。
菊治为自己的话大吃一惊。简直是意想不到的话。
不知夫人是怎样理解的。
“瞧!脉搏这么乱……活不长了。”
夫人说着握住菊治的手,按在乳房下。
也许菊治的话使她震惊才心脏悸动的吧。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有回答。
“不到三十吧?真糟糕,实在是个可悲的女人!我确实不知道。”
夫人支起一只胳膊,斜斜地坐着,弯曲着双腿。
菊治坐好。
“我呀,不是为玷污菊治少爷与雪子小姐的婚事才来的。
不过,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并没有决定要结婚。既然你那么说,我觉得这是你替我把我的过去洗刷干净了。”
“是吗?”
“就说当媒人的栗本吧,她是家父的女人。那女人要扩散过去的孽债。你是家父最
后的女人,我觉得家父也很幸福。”
“你还是与雪子小姐早点结婚吧。”
“这是我的自由。”
夫人顿觉眼前一片模糊,她望着菊治,脸颊发青,扶着额头。
“我觉得头晕眼花。”
夫人说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菊治就叫了车子,自己也坐了上去。
夫人闭着双眼,靠在车厢的一角。看来她那无依靠的不安姿态,似乎有生命的危险。
菊治没有进夫人的家。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里抽出冰凉的手指,她的身影一溜烟
似地消失了。
当天深夜两点左右,文子挂来了电话。
“三谷少爷吗?家母刚才……”
话说到这儿就中断了,但接着很清楚地说:“辞世了。”
“啊?令堂怎么了?”
“过世了。是心脏麻痹致死的。近来她服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沉默不语。
“所以……我想拜托三谷少爷一件事。”
“说吧。”
“如果三谷少爷有位相熟的大夫,可能的话,请您陪他来一趟好吗?”
“大夫?是大夫吗?很急吧?”
菊治大吃一惊,还没请大夫吗?忽地明白过来了。
夫人自杀了。为了掩饰此事,文子才拜托菊治的。
“我知道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给菊治挂来电话的。所以她才用郑重其事的口吻,只讲
了要办的事吧。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了双眼。
在北镰仓的旅馆里,与太田遗孀共度一宿,归途中在电车上看到的夕阳,忽然浮现
在菊治的脑海里。
那是池上本门寺森林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恍如从森林的树梢掠过。
森林在晚霞的映衬下,浮现出一片黑。
掠过树梢的夕阳,也刺痛了疲惫的眼睛,菊治闭上了双眼。
这时,菊治蓦地觉得稻村小姐包袱皮上的千只鹤,就在眼睛里残存的晚霞中飞舞。
志野彩陶一菊治去太田家,是在给太田夫人做过头七的翌日。
菊治本打算提前下班,因为等公司下班后再去就傍黑了。
可是,他刚要走,又踌躇不决,心神不定,直到天已擦黑,都未能成行。
文子来到大门口。
“呀!”
文子双手扶地施礼,就势抬头望了望菊治。她的双手像是支撑着她那颤抖的肩膀。
“感谢您昨天送来的鲜花。”
“不客气。”
“我以为您送了花,就不会来了。”
“是吗?也有先送花,人后到的嘛。”
“不过,这我没想到。”
“昨天,我也来到附近的花铺了……”
文子坦诚地点了点头说:“虽然花束没有写上您的名字,可是我当时就立刻知道了。”
菊治想起,昨天自己站在花铺内的花丛中,思念着太田夫人的情景。
菊治想起了花香忽然缓解了他惧怕罪孽的心绪。
现在文子又温柔地迎接菊治。
文子身着白地棉布服装。没有施脂粉。只在有些干涸的嘴唇上淡淡地抹了点口红。
“我觉得昨天还是不来的好。”菊治说。
文子把膝盖斜斜地挪动了一下,示意菊治请上来吧。
文子在门口寒暄,似乎是为了不哭出来。不过,她再接着说下去,说不定就会哭泣
起来了。
“只收到您的花,都不知道有多么高兴了。就说昨天,您也可以来嘛。”
文子在菊治的背后站起身,跟着走过来说。
菊治竭力装作轻松的样子说:“我顾虑会给府上的亲戚印象不好,就没趣了。”
“我已经不考虑这些了。”文子明确地说。
客厅里,骨灰坛前立着太田夫人的遗像。
坛前只供奉着菊治昨天送来的花。
菊治感到意外。只留下菊治送的花,文子是不是把别人送的花都处理掉呢?
不过,菊治又有这种感觉:也许这是个冷冷清清的头七。
“这是水罐子吧。”
文子明白菊治说的是花瓶的事。
“是的。我觉得正合适。”
“好象是件很好的志野陶吶。”
做水罐用,有点小了。
插的花是白玫瑰和和浅色石竹花,不过,花束与筒状的水罐很是相称。
“家母也经常插花,所以没把它卖掉,留下来了。”
菊治跪坐在骨灰坛前进了香,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菊治向死者谢罪。然而,感谢夫人的爱这种情思流遍体内,仿佛还受到它的娇纵。
夫人是因为罪恶感逼得走投无路才自杀的呢?还是被爱穷追无法控制才寻死的?使
夫人寻短见的究竟是爱还是罪?菊治思考了一周,仍然不得其解。
眼下在夫人灵前瞑目,脑海里虽然没有浮现出夫人的肢体,但是夫人那芳香醉人的
触感,却使菊治沉湎在温馨之中。
说也奇怪,菊治之所以没感到不自然,也是夫人的缘故。虽说是触感复苏了,但那
不是雕刻式的感觉,而是音乐式的感觉。
夫人辞世后,菊治夜难成眠,在酒里加了安眠药。尽管如此,还是容易惊醒,梦很
多。
但不是受恶梦的威胁,而是梦醒之际,不时涌上一种甘美的陶醉感。
醒过来后,菊治也是精神恍惚的。
菊治觉得奇怪,一个死去的人,竟让人甚至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她的拥抱。以菊治肤
浅的经验来看,实在无法想象。
“我是个罪孽多么深重的女人啊!”
记得夫人与菊治在北镰仓的旅馆里共宿的时候,以及来菊治家走进茶室的时候,都
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正像这句话反而引起夫人愉快的颤栗和抽泣那样,现在菊治坐在夫
人灵前思索着促使她寻死的事,如果说这是罪的话,那么夫人说罪这句话的声音,又会
重新旋荡在耳际。
菊治睁开了眼睛。
文子坐在菊治背后抽噎。她偶尔哭出一声,又强忍了回去。
菊治这时不便动,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照片?”
“五六年前拍的,是小照片放大的。”
“是吗。不是点茶时拍的吗?”
“哟!您很清楚嘛。”
这是一张把脸部放大了的照片。衣领合拢处以下被剪掉,两边肩膀也剪去了。
“您怎么知道是点茶时拍的呢?”文子说。
“是凭感觉嘛。眼帘略下垂,那表情像是在做什么事。虽说看不见肩膀,但也能看
得出来她的身体在用力。”
“有点侧脸,我犹疑过用不用这张,但这是母亲喜欢的照片。”
“很文静,是一张好照片。”
“不过,脸有点侧还是不太好。人家进香时,她都没看着进香者。”
“哦?这也在理。”
“脸扭向一边,还低着头。”
“是啊!”
菊治想起夫人辞世前一天点茶的情景。
夫人拿着茶勺潸然泪下,弄湿了烧水锅边。是菊治走过去端茶碗的。
直到喝完茶,锅边上的泪水才干。菊治刚一放下茶碗,夫人就倒在他的膝上了。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家母稍胖了些。”文子说,尔后又含糊不清地说:“再说,
这张照片太像我了,供在这里,怎么说呢,总觉得难为情。”
菊治突然回过头来看了看。
文子垂下眼帘。这双眼睛刚才一直在凝望着菊治的背影。
菊治不能不离开灵前,与文子相对地坐了下来。
然而,菊治还有道歉的话对文子说吗?!
幸亏供花的花瓶是志野陶的水罐。菊治在它前面将双手轻轻地支在铺席上,仿佛欣
赏茶具似地凝望着它。
只见它白釉里隐约透出红色,显得冷竣而温馨,罐身润泽,菊治伸手去抚摩它。
“柔和,似梦一般,我们也很喜欢志野的精品陶器。
他本想说柔和的女人似梦一般,不过出口时省略了‘女人’二字。
“您要是喜欢,就当作家母的纪念物送给您。”
“不,不。”
菊治赶紧抬起头来。
“如果您喜欢,请拿走吧。家母也会高兴的。这东西似乎不错。”
“当然是件好东西。”
“我也曾听家母这样说过,所以就把您送来的花插在上面。”
菊治情不自禁,热泪盈眶。
“那么,我收下了。”
“家母也一定会高兴的。”
“不过,我可能不会把它当作水罐而当作花瓶用呢。”
“家母也用它插过花,您尽管用好了。”
“就是插花,也不是插茶道的花。茶道用具而离开茶道,那就太凄寂了。”
“我想不再学茶道了。”
菊治回过头去看了看,就势站起身来。菊治把壁龛旁边的坐垫挪到靠近廊道这边,
坐了下来。
文子一直在菊治的后面,一动不动地保持一定的距离,跪坐在铺席上,没有用坐垫。
因为菊治挪动了位置,结果形成了留下文子坐在客厅的正中央。
文子双手手指微微弯曲地放在膝上,眼看手就要发抖,她握住了手。
“三谷少爷,请您原谅家母。”
文子说着深深地低下头来。
她深深低头的剎那间,菊治吓了一跳,以为她的身体就会倒下来。
“哪儿的话,请求原谅的应该是我。我觉得,‘请原谅’这句话我都难以启齿。更
无法表示道歉,只觉得愧对文子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来见你。”
“该惭愧的是我们啊!”
文子露出了羞耻的神色。
“简直羞死人了。”
从她那没有施粉黛的双颊到白皙的长脖颈,微微地绯红了。文子操心,人都消瘦了。
这淡淡的血色,反而令人感到文子的贫血。
菊治很难过地说:“我想,令堂不知多么恨我呢。”
“恨?家母会恨三谷少爷吗?”
“不,不过,难道不是我促使她死的吗?”
“我认为家母是自己寻死的。家母辞世后,我独自思考了整整一周。”
“从那以后你就一个人住在家里吗?”
“是的,家母与我一直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是我促使令堂死的啊!”
“是她自己寻死的。如果三谷少爷说是您促使她死的,那么不如说是我促使家母死
的。假使说因为母亲死了,非要怨恨谁的话,那就只能怨恨我自己。让别人感到有责任,
或感到后悔,那么家母的死就变成阴暗的、不纯的了。我觉得,给后人留下反省和后悔,
将会成为死者的沉重负担。”
“也许的确是这样,不过,假使我没有与令堂邂逅……”
菊治说不下去了。
“我觉得,只要您原谅死者,这就够了。也许家母为了求得您的原谅才死的。您能
原谅家母吗?”
文子说着站起身来走了。
文子的这番话,使菊治觉得在脑海里卸下一层帷幕。
他寻思:真能减轻死者的负担吗?
因死者而忧愁,难道就像诅咒死者而多犯愚蠢的错误吗?
死了的人是不会强迫活着的人接受道德的。
菊治又把视线投在夫人的照片上。

文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里放着两只筒状茶碗:一只赤乐与一只黑乐〔指乐氏烧制的赤、黑釉两种陶茶
碗。相传是长次郎于天正年间(1573-1592)所创,由丰臣秀吉赐乐氏印,传至
今日〕。她把黑乐茶碗放在菊治面前。
沏的是粗茶。
菊治端起茶碗,瞧了瞧茶碗底部的印记,冒失地问道:“是谁的呢?”
“我想是了入的。”〔了入,是乐氏家第九代吉左卫门的称号。〕
u赤色的也是吗?”
“是的。”
“是一对吧。”
菊治说着,看了看赤茶碗。
这只赤茶碗,一直放在文子的膝前,没有踫过。
这筒状茶碗用来喝茶正合适,可是,菊治脑海里忽然浮现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
文子的父亲过世后,菊治的父亲还健在的时候,菊治的父亲到文子母亲这儿来时,
这对乐茶碗,不是代替一般茶杯而使用过吗?菊治的父亲用黑乐,文子的母亲则用赤乐,
这不就是作夫妻茶碗用的吗?
如果是了入陶,就不用那么珍惜了,也许还成了他们两人旅行用的茶碗呢。
果真如此,现在明知此情的文子还为菊治端出这只茶碗来,未免太恶作剧了。
但是,菊治并不觉得这是有意的挖苦,或有什么企图。
他理解为这是少女的单纯的感伤。
毋宁说,菊治也感染上这种感伤了。
也许文子和菊治都被文子母亲的死纠缠住,而无法背逆这种异样的感伤。然而,这
对乐茶碗加深了菊治与文子共同的悲伤。
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之间,还有母亲与菊治之间,以及母亲的死,这一切文子
都一清二楚。
也只有他们两人同谋掩盖文子母亲自杀的事,。
看样子文子沏粗茶的时候哭过,眼睛微微发红。
“我觉得今天来对了。”菊治说,“我理解文子小姐刚才的话,意思是说死者与活
着的人之间,已经不存在什么原谅或不原谅的事了。这样,我得从新改变看法,认为已
经得到令堂的原谅了,对吗?”
文子点点头。
“不然,家母也得不到您的原谅了。尽管家母可能不原谅她自己。”
“但是,我到这里来,与你这样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的事。”
“为什么呢?”文子说着,望了望菊治:“您是说她不该死是吗?家母死的时候,
我也恨懊丧,觉得家母不论受到多大的误解,死也不成为她辩解的理由。因为死是拒绝
一切理解的,谁都无从原谅她啊!”
菊治沉默不语,他思忖,原来文子也曾探索过死的秘密。
菊治没想到会从文子那里听到“死是拒绝一切理解的”。
眼前,菊治实际所理解的夫人与文子所理解的母亲,可能是大不相同的。
文子无法理解作为一个女人的的母亲。
不论是原谅人,或是被人原谅,菊治都处于荡漾在女体的梦境般的波浪中。
这一对黑与赤的乐茶碗,仿佛也能勾起菊治如梦如痴的心绪来。
文子就不理解这样的母亲。
从母体内生出来的孩子,却不懂得母体,这似乎很微妙。
然而,母亲的体态却微妙地遗传给了女儿。
从文子在门口迎接菊治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一股柔情,这恐怕也有这种因素在内,
那就是他在文子那张典雅的脸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如果说夫人在菊治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面影,才犯了错误,那么菊治觉得文子酷似
她母亲,这就像用咒语把人束缚住的、令人战栗的东西。不过,菊治却又心甘情愿地接
受这种诱惑。
只要看一看文子那干涸而小巧的、微带反咬合的嘴唇,菊治就觉得无法与她争辩了。
怎么做才能使这位小姐显示一下反抗呢?
菊治闪过这样的念头。
“令堂太善良了,以致活不下去啊。”菊治说,“然而,我对令堂太残酷了。有时
难免以这种形式把自己道德上的不安推给了令堂。因为我是个胆怯而懦弱的人……”
“是家母不好。家母太糟糕了。不论是与令尊,还是三谷少爷的事,我并不认为这
都是家母的性格问题。”
文子欲言又止,脸上飞起一片红潮。血色比刚才好多了。
她稍微转过脸去,低下头来,仿佛要避开菊治的视线。
“不过,家母过世后,从第二天起我逐渐觉得她美了。这不是我的想象,可能是家
母自己变得美了吧。”
“对死去的人来说,恐怕都一样吧。”
“也许家母是忍受不了自己的丑恶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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