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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千只鹤

_6 川端康成(日)
乘一躺电车,他在车站上的人群中边走边寻觅。
结果还是文子先到了他家。
菊治听女佣说文子在庭院里,他就从大门旁边走进庭院。

文子落坐在白夹竹桃树萌下的石头上。
自从近子来过之后,四五天来,女佣总在菊治回来之前给树木浇上了水。庭院里的
旧水龙头还能使用。
文子就坐的那块石头,下半部看上去还是湿漉漉的。如果那株鲜花盛开的夹竹桃是
茂盛的绿叶衬着红花,那就像烈日当空的花,可是它开的是白花,就显得格外凉爽。花
簇围绕着文子的身影柔媚地摇曳着。文子身穿洁白棉布服,在翻领和袋口处都用深蓝布
瓖上一道细边。
夕阳从文子背后的夹竹桃的上空,一直照射到菊治的面前。
“欢迎你来。”
菊治说着亲切地迎上前去。
文子本来比菊治要先开口说什么的,可是……“刚才,在电话里……”
文子说着,双肩一收,像要转身似地站了起来。心想:如果菊治再走过来,说不定
还会握她的手呢。
“因为在电话里说了那种事,所以我才来的。来更正……“结婚的事吗?我也大吃
一惊了。”
“嫁给谁呢?……”
文子说着,垂下了眼帘。
“嫁给谁的事嘛……就是说听到文子小姐结婚了的时候,以及听说你没有结婚的时
候,这两次都使我感到震惊。”
“两次都?”
“可不是吗。”
菊治沿着踏脚石,边走边说:“从这里上去吧。你刚才可以进屋里等我嘛。”
菊治说着落座在廊道上。
“前些日子我旅行回来,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栗本来了,是个晚上。”
女佣在屋里呼唤菊治。大概是晚饭准备好了,这是他离开公司时用电话吩咐过的。
菊治站起身,走了进去,顺便换上了一身白色上等麻纱服走了出来。
文子好象也重新化过装。等待着菊治坐下来。
“栗本师傅是怎样说的?”
“她只是说,听说文子小姐也结婚了……”
“三谷少爷就信以为真了,是吗?”
“万没想到她会撒这个谎……”
“一点都不怀疑?……”
转瞬间,但见文子那双又大又黑的瞳眸湿润了。
“我现在能结婚吗?三谷少爷以为我会这样做吗?家母和我都很痛苦,也很悲伤,
这些都还没有消失,怎能……”
菊治听了这些话,仿佛她母亲还活着似的。
“家母和我天生轻信别人,相信人家也会理解自己。难道这只是一种梦想?只是自
己心灵的水镜上反映出来的一种自我写照……”
文子已泣不成声了。
菊治沉默良久,说:“记得前些时候,我曾问过文子小姐:你以为我现在可能结婚
吗?那是在一个傍晚雷阵雨的日子里……”
“是雷声大作那天?……”
“对。今天却反过来由你说了。”
“不,那是……”
“文子小姐总爱说我,快结婚了吧。”
“那是……三谷少爷与我全然不同嘛。”
文子说着用噙满泪珠的眼睛凝望着菊治。
“三谷少爷与我不一样呀。”
“怎么不一样?”
“身份也不一样……”
“身份?……”
“是的,身份也不一样。不过,如果说身份这个辞用得不合适的话,那么可不可以
说是身世灰暗呢。”
“就是说罪孽深重?……那恐怕是我吧。”
“不!”
文子使劲摇了摇头。眼泪便夺眶而出。但是,却有一滴泪珠意外地顺着左眼角流到
耳边滴落下来。
“如果说是罪孽,家母早已背负着它辞世了。不过,我并不认为是罪孽,而觉得这
只是家母的悲伤。”
菊治低下头来。
“是罪孽的话,也许就不会消失,而悲伤则会过去的。”
“但是,文子小姐说身世灰暗这种话,不就使令堂的死也成了灰暗了吗。”
“还是说深深的悲伤好。”
“深深的悲伤……”
菊治本想说与深深的爱一样,但欲言又止。
“再说,三谷少爷还有与雪子小姐商议婚姻的事,和我就不一样呀。”
文子好象把话题又拉回到现实中来,说;“栗本师傅似乎认为家母从中搅扰了这桩
事。她所以说我已经结婚了,显然认为我也是搅扰者吧,我只能这样想。”
“可是,据说这位稻村小姐也已经结婚了。”
文子松了口气,露出泄气似的表情,但又说:“撒谎……恐怕是谎言吧。这也肯定
是骗人的。”
文子说着又使劲地摇了摇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是说稻村小姐的结婚?……大概是最近的事吧。”
“肯定是骗人的。”
“据她说,雪子小姐和文子小姐,两人都已经结婚了,所以我反而以为文子小姐结
婚大概也是真的了。”
说着菊治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雪子小姐方面是真的……”
“撒谎。哪有人在大热天里结婚的。只穿一层衣裳,还汗流不止。”
“说的也是啊,夏天就没有人举行婚礼吗?”
“哎,几乎没有……虽然也不是绝对没有……婚礼仪式一般都在秋季或是……”
文子不知怎的,润湿了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新的泪珠。她凝视着滴落在膝上的泪痕。
“但是,栗本师傅为什么要说这种谎言呢?”
“我还真的受骗了。”
菊治也这么说。
可是,这件事为什么会使文子落泪呢?
至少,在这里可以确认,文子结婚是谎言。
说不定,雪子真的是结婚了,所以现在近子很可能是为了使文子疏远菊治而说文子
也结婚了的吧。菊治作了这样的猜想。
然而,光凭这样的猜想还是说服不了自己。菊治仍然觉得,说雪子结婚了,似乎也
是谎言。
“总之,雪子小姐结婚的事,究竟是真还是假,在未弄清之前,还不能断定栗本是
不是在恶作剧。”
“恶作剧……”
“嗨,就当她是恶作剧吧。”
“可是,如果我今天不给您挂电话,我不就成了已经结婚的人了吗。
这真是个残酷的恶作剧。”
女佣又来招呼菊治。
菊治拿着一封信从里面走了出来,说:“文子小姐的信送到了。没贴邮票的………”
菊治刚要轻松地拆开这封信。
“不,不。请不要看……”
“为什么?”
“不愿意嘛,请还给我。”
文子说着膝行过去,想从菊治手里把信夺过来。
“还给我嘛。”
菊治突然把手藏到背后。
这瞬间,文子的左手一下子按在菊治的膝上。她想用右手把信抢过来。左手和右手
的动作不协调,身体失去了平衡。
她赶紧用左手向后支撑着自己,险些倒在菊治的身上,可是她仍想用右手去够菊治
背后的信,于是她尽量将右手向前伸。
身子向右一扭,侧脸差点落在菊治的怀里。文子轻柔地把脸闪开。连按在菊治膝上
的左手,也只是轻柔地触了一下而已。
这轻柔的一触又怎能支撑得住她那先往右扭又向前倒的上半身呢。
菊治眼看着文子的身子摇摇晃晃地压将过来,浑身肌肉绷紧,但却为文子那意外轻
柔的躯体几乎失控而喊出声来。他强烈地感受到她是个女人,也感受到了文子的母亲太
田夫人。
文子是在哪个瞬间把身子闪开的呢?又在哪里无力松软下来的呢?这简直是一股不
可名状的温柔。仿佛是女人的一种本能的奥秘。菊治本以为文子的身体会沉重地压将过
来,却不料文子只是接触了一下,就恍如一阵温馨的芬芳飘然而过。
那香味好浓郁。夏季里,从早到晚在班上工作的女性的体嗅总会变得浓烈起来的。
菊治感受到文子的芳香,仿佛也感受到太田夫人的香味。那是太田夫人拥抱时的香味。
“唉呀,请还给我。”
菊治没有执拗。
“我把它撕了。”
文子转向一边,将自己的信撕得粉碎。汗水濡湿了她的脖颈和裸露的胳膊。
文子刚才险些倒下却又硬把身子闪开,那时脸色刷白,待坐正后,才满脸绯红,似
乎就在这个时候出的汗。

从附近饭馆叫来的晚饭,总是老一套的菜肴,食而无味。
女佣按往常惯例,在菊治面前摆上了那只志野陶的筒状茶碗。
菊治突然发现,可文子早已看在眼里。
“哟,那只茶碗,您用着呢?”
“是。”
“真糟糕。”
文子的声调没有菊治那么羞涩。
“送您这件东西,我真后悔。我在信里也提到这件事。”
“提到什么?……”
“没什么,只是表示一下歉意,送给您这么一件太没价值的东西……”
“这可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啊。”
“又不是什么上乘的志野陶。家母甚至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呢。”
“我虽然不在行,但是,它不是挺好的志野陶吗?”
菊治说着将筒状茶碗端在手上观赏。
“可是,比这更好的志野陶多着呢。您用了它,也许又会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
的志野陶更好……”
“我们家好象没有这种志野陶小茶碗。”
“即使府上没有,别处也能见到的呀。您用它时,假使又想起别的茶碗,而觉得别
的志野陶更好的话,家母和我都会感到很悲哀的啊。”
菊治唔地一声,倒抽了一口气,却又说:“我已经逐渐与茶道绝缘,也不会再看什
么别的茶碗了。”
“可是,总难免会有机会看到的呀。何况过去您也见过比这个更好的志野陶。”
“照你这么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罗?”
“是呀。”
文子说着干脆地抬起头来直视菊治,又说:“我是这样想的。信里还说请您把它摔
碎扔掉罗。”
“摔碎?把它扔掉?”
菊治面对文子步步进逼的姿态,支吾地说。
“这只茶碗是志野古窑烧制的,恐怕是三四百年前的东西了。当初也许是宴席上或
别的什么场合的用具,既不是茶碗也不是茶杯,不过,自从它被当作小茶碗用之后,恐
怕也历经漫长的岁月了,古人珍惜它,并把它传承了下来。也许还有人把它收入茶盒里,
随身带去作远途旅行呢。对,恐怕不能由于文子小姐的任性而把它摔碎啊。”
据说,茶碗口嘴唇接触的地方,还渗有文子母亲的口红的痕迹。
听说,文子的母亲告诉过她,口红一旦沾在茶碗口上,揩拭也揩拭不掉,菊治自从
得到这只志野茶碗后似乎也发现,碗口有一处显得有些脏,洗也洗不掉。当然,不是口
红那样的颜色,而是浅茶色,不过却带点微红,如果把它看成是褪了色的口红陈色,也
未尝不可。但是,也许它是志野陶本身隐约发红。再说,如果把它当茶碗用的话,那么
碗口接触嘴唇的地方是固定的,所以留下的嘴唇痕迹,说不定是文子母亲之前的物主的
呢。
不过,太田夫人把它当作平日用的茶杯,可能她使用得最多吧。
菊治还曾这样想过:把它当茶杯使用,这是太田夫人自己想出来的吗?莫不是菊治
的父亲想出来的点子,让夫人这样使用的吧。
他也曾怀疑:太田夫人好象把这对了入产赤与黑筒状茶碗代替茶杯,当作与菊治的
父亲共享的夫妻茶碗吧。
父亲让她把志野陶的水罐当花瓶插上了玫瑰和石竹花,把志野的筒状茶碗当茶杯用,
父亲有时也会把太田夫人看作是一种美吧。
他们两人都辞世后,那只水罐和筒状茶碗都转到菊治这里,现在文子也来了。
“不是我任性。我真的希望您把它摔碎。”
文子接着又说:“我把水罐送给您,看到您高兴地收了下来,我又想起还有另一件
志野陶,就顺便把那只茶碗也一起送给您,不过,事后又觉得很难为情。”
“这件志野陶,恐怕不该当作茶杯使用吧,真是委屈它了……”
“不过,比它更好的,有的是啊。如果您一边用它,一边又想着别的上乘的志野陶,
那我就太难过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把最好的东西送人是不是?……”
“那也要根据对象和场合呀。”
文子的话使菊治受到强烈的震动。
文子是不是在想:希望菊治通过太田夫人的遗物,想起夫人和文子,或者把他自己
想更亲切地去抚触它的东西,看成是最上乘的东西呢?
文子说一心希望最高的名品才是她母亲的纪念品,菊治也很能理解。
这正是文子的最高的感情吧。实际上,这个水罐就是这种感情的一种证明。
志野陶那冷艳而又温馨的光滑的表面,直接使菊治思念太田夫人。然而,在这些思
绪中,之所以没有伴随着罪孽的阴影与丑恶,内中可能也有“这只水罐是名品”这种因
素在起作用的缘故吧。
在观赏名品遗物的过程中,菊治依然感到太田夫人是女性中的最高名品。名品是没
有瑕疵的。
傍晚下雷阵雨那天,菊治在电话里对文子说,看到水罐就想见她。因为是在电话里,
所以他才能说出来。听到这话后,文子才说,还有另一件志野陶。于是她才把这件筒状
茶碗带到菊治家里来。
诚然,这件筒状茶碗,不像那件水罐那么名贵吧。
“记得家父也有一个旅行用的茶具箱……”
菊治回想起来说:“那里面装的茶碗,一定比这件志野陶的质量要差。”
“是什么样的茶碗呢?”
“这……我没见过。”
“能让我看看吗?肯定是令尊的东西好了。”文子说。
“如果比令尊的差,那么这件志野陶就可以摔碎了吧?”
“危险啊!”
饭后吃西瓜,文子一边灵巧地剔掉西瓜子,一边又催促菊治,她想看那只茶碗。
菊治让女佣把茶室打开,他走下庭院,打算去找茶具箱。
可是,文子也跟着来了。
“茶具箱究竟放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栗本比我更清楚……”
菊治说着回过头来。文子站在夹竹桃满树盛开白花的花荫下,只见树根处现出她那
双穿着袜子和庭院木屐的脚。
茶具箱放在水房的横架上。
菊治走进茶室,把茶具箱放在文子的面前。文子以为菊治会解开包装,她正襟危坐
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她这才把手伸了出去。
“那我就打开了。”
“积了这么厚的灰尘。”
菊治拎起文子刚打开来的包装物,站起身来,走出去把灰尘抖落在庭院里。
“水房的架子上有只死蝉,都长蛆了。”
“茶室真干净啊。”
“是。前些日子,栗本前来打扫过。就这个时候,她告诉我文子小姐和稻村小姐都
结婚了……因为是夜间,可能把蝉也关进屋里来了。”
文子从箱子里取出像里着茶碗似的小包,深深地弯下腰来,揭开碗袋上的带子,手
指尖有点颤动。
菊治从侧面俯视,只见文子收缩着浑圆的双肩向前倾倾,她那修长的脖颈更引人注
目。
她非常认真地抿紧下唇,以致显露出地包天的嘴形,还有那没有装饰的耳垂,着实
令人爱怜。
“这是唐津陶瓷吶。”
文子说着仰脸望着菊治。
菊治也挨近她坐着。
文子把茶碗放在铺席上,说:“是件上乘的好茶碗啊。”
它也是一件可以当茶杯用的筒形小茶碗,是唐津陶瓷器。
“质地结实,气派凛然,远比那件志野陶好多了。”
“拿志野陶与唐津陶瓷相比较,恐怕不合适吧……”
“可是,并拢一看就知道嘛。”
菊治也被唐津陶瓷的魅力所吸引,遂将它放在膝上欣赏一番。
“那么,把那件志野陶拿来看看。”
“我去拿。”
文子说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当菊治和文子把志野陶与唐津陶瓷并排在一起时,两人的视线偶然相踫在一起。
接着,两人的视线又同时落在茶碗上。
菊治慌了神似的说:“是男茶碗与女茶碗啊。这样并排一看……”
文子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菊治也感到自己的话,诱导出异样的反响。
唐津陶瓷上没有彩画,是素色的。近似黄绿色的青色中,还带点暗红色。形态显得
结实气派。
“令尊去旅行也带着它,足见它是令尊喜爱的一只茶碗。
活像令尊呀。”
文子说出了危险的话,可是她却没有意识到危险。
志野陶茶碗,活像文子的母亲。这句话,菊治说不出口。
然而,两只茶碗并排摆在这里,就像菊治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的两颗心。
三四百年前的茶碗,姿态是健康的,不会诱人作病态的狂想。不过,它充满生命力,
甚至是官能性的。
当菊治把自己的父亲与文子的母亲看成两只茶碗,就觉得眼前并排着的两个茶碗的
姿影,仿佛是两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茶碗的姿影是现实的,因此菊治觉得茶碗居中,自己与文子相对而坐的现实
也是纯洁的。
过了太田夫人头七后的第二天,菊治甚至对文子说:两人相对而坐,也许是件可怕
的事。然而现在,那种罪恶的恐惧感,难道也在这纯洁的茶碗面被洗刷干净了吗?
“真美啊!”
菊治在自言自语。
“家父也不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却好摆弄茶碗之类的东西,说不定是为了麻痹他那
种种罪孽之心。”
“啊?”
“不过,看着这只茶碗,谁也不会想起原物主的坏处吧。
家父的寿命短暂,甚至仅有这只传世的茶碗寿命的几分之一……”
“死亡就在我们脚下。真可怕啊!虽然明知自己脚下就有死,但是我想不能总被母
亲的死所俘虏,我曾做过种种努力。”
“是啊,一旦成为死者的俘虏,就会觉得自己好象不是这个世间的人似的。”菊治
说。
女佣把铁壶等点茶家什拿了进来。
菊治他们在茶室里呆了很长的时间,女佣大概以为他们要点茶吧。
菊治向文子建议:用眼前的唐津和志野的茶碗,像旅行那样,点一次茶如何。
文子温顺地点了点头,说:“在把家母的志野茶碗摔碎之前,把它当作茶碗再用一
次,表示惜别好吗?”
文子说着从茶具箱里取出圆筒竹刷,拿到水房去洗涮。
夏天日长夜短,天未擦黑。
“就当作是在旅行……”
文子用小圆筒竹刷,一边在小茶碗里搅沫茶,一边说。
“既是旅行,住的是哪家旅馆呢?”
“不一定住旅馆呀。也许在河畔,也许在山上嘛。就当作是用山谷的溪水来点茶,
要是用冷水也许会更好……”
文子从小茶碗里拿出小竹刷时,就势抬起头,用那双黑眼珠瞟了菊治一眼,旋即又
把视线倾注在掌心里正在转动的那只唐津茶碗上。
于是,文子的视线随同茶碗一起,移到菊治的膝前。
菊治感到,文子仿佛也跟着视线流了过来。
这回,文子把母亲的志野陶放在面前,竹刷子刷刷地踫到茶碗边缘,她停住手说:
“真难啊!”
“碗太小,难搅动吧。”
菊治说。可是,文子的手腕依然在颤抖。
接着,文子的手刚停下来,竹刷子在筒状小茶碗里就搅不开了。
文子凝视着变得僵硬了的自己的手腕,把头耷拉下来,纹丝不动。
“家母不让我点茶啊!”
“哦?”
菊治蓦地站起身来,抓住文子的肩膀,仿佛要把被咒语束缚住动弹不了的人搀起来
似的。
文子没有抗拒。

菊治难以成眠。待到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一线亮光,他就向茶室走去。
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的石头上,还掉落有志野陶的碎片。
捡起四块大碎片,在掌心上拼起来,就成茶碗形,但碗边上有一处,有个拇指般大
的缺口。
菊治心想,这块缺口的残片,说不定还可能找回来,于是他开始在石头缝里寻找,
可是,很快就停了下来。
抬头望去,只见东边树林的上空,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大星星。
菊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这种黎明的晨星了。他一面这样想,一面站起来观看,
只见天空漂浮着云朵。
星光在云中闪耀,更显得那颗晨星很大。闪光的边缘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
面对着亮晶晶的晨星,自己却在捡茶碗的碎片以便拼合起来,相形之下,菊治觉得
自己太可怜了。
于是,他把手中的碎片就地扔掉了。
昨天晚上,菊治劝阻不久,文子就将茶碗摔在庭院的石制洗手盆上,完全粉碎了。
悄悄走出茶室的文子,手里拿着茶碗,这点菊治没有察觉出来。
“啊!”
菊治不禁地大喊了一声。
但是,菊治顾不上去捡散落在昏暗的石缝里的茶碗碎片,他要支撑住文子的肩膀。
因为她蹲在摔碎了茶碗前面,身子向石制洗手盆倒了过去。
“还会有更好的志野陶啊。”
文子喃喃自语。
难道她担心菊治把它同更好的志野陶作对比,感到悲伤了吗?
后来,菊治彻夜难眠,越发感到文子这句话蕴涵着哀切的纯洁的余韵。
待到曙光撒在庭院里,他就出去看了看茶碗的碎片。
但是看到晨星后,他又把捡起来的碎片扔掉了。
菊治接着抬头仰望,长叹了一声:“啊!”
晨星不见了。菊治望着扔掉的残片。就在这瞬间,黎明的晨星躲到云中了。
菊治久久地凝望着东方的天空,仿佛自己的什么地西被人夺走了似的。
云层不太厚,却觅不见晨星的踪迹。天边被浮云隔断,几乎接触到市街的屋顶,一
抹淡淡的红色,越发深沉了。
“扔在这里也不行。”
菊治自言自语,尔后又把志野陶的碎片捡了起来,揣进睡衣的怀里。
把碎片扔掉,太凄惨了,也担心栗本近子等前来盘问。
文子似乎也想不通才摔碎的,因此菊治考虑不保存这些碎片,而把它埋在石制洗手
盆旁边。不过,他最后用纸把它包起来,放进壁橱里,然后又钻进了被窝里。
文子究竟担心菊治什么时候拿什么东西同这件志野陶比较呢?
菊治有点疑惑,文子的这种担心是从哪里来的呢?
何况,昨晚与今晨,菊治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把文子同什么人作比较。
对菊治来说,文子已是无与伦比的绝对存在。成为他的决定性的命运了。
此前,菊治每时每刻无不想及文子是太田夫人的女儿,可是现在,他似乎忘却了这
一点。
母亲的身体微妙地转移到女儿身上,菊治曾被这一点所吸引,做过离奇的梦,如今
反而消失得形迹全无了。
菊治终于从长期以来被罩在又黑暗又丑恶的帷幕里钻到幕外来了。
难道是文子那纯洁的悲痛拯救了菊治?
文子没有抗拒,只是纯洁本身在抵抗。
菊治正像一个坠入被咒语镇住和麻痹的深渊的人,到了极限,反而感到自己摆脱了
那种咒语的束缚和麻痹。犹如已经中毒的人,最后服极量的毒药,反而成了解毒剂而出
现奇迹。
菊治到了公司上班,就给文子所在的店铺挂了电话。听说文子在神田一家呢绒批发
店里工作。
文子还没到店里来上班。菊治因为失眠,早早就出来了。
可是,难道文子是清晨还在睡梦中?菊治寻思,今天她会不会因为难为情,闭居家
中呢?
午后,菊治又挂了个电话,文子还是没来上班。菊治向店里人打听了文子的住所。
在她昨天的信里,理应写了这次搬家的住址,可是文子没有开封就撕碎,塞进衣兜里了。
晚饭的时候,提到工作的事,菊治才记住了呢绒批发店的店名。
但是,却忘记问她的住址。因为文子的住址仿佛已经移入了菊治的体内。
菊治下班后,归途中找到了文子租赁的那间房子。在上野公园的后面。
文子不在家。
一个穿着水兵服的十二三岁的少女,像是刚放学回家,走到门口来,又进屋里去了
片刻,才出来说道:“太田小姐不在家,她今早说与朋友去旅行。”
“旅行?”菊治反问了一句。“她去旅行了吗?今早几点走的?她说到什么地方去
了吗?”
少女又退回屋里去,这次站在稍远的地方说:“不太清楚,我妈不在家……”
她回答时,样子好象害怕菊治似的。是个眉毛稀疏的小女孩。
菊治走出大门,回头看了看,却判断不出哪间住房是文子的房间。这是一幢带小院
子的、不大的二层楼房。
菊治想起文子说过“死亡就在脚下”,他的腿不由地麻木了。
他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仿佛越擦就越失去血色。可他还是一个劲地擦。手绢都擦
得有点发黑且湿了。他觉得脊背上冒出一身冷汗。
菊治对自己说:“她不会寻死的。”
文子使菊治获得重新生活的勇气,她理应不会去寻死。
然而,难道昨天文子的举止不正是想死的表白吗?
或许这种表白,说明她害怕自己与母亲一样,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呢?
“让栗本一个人活下去……”
菊治宛如面对假想敌人,吐了一口怨气之后,便急匆匆地向公园的林荫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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