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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同学少年

_6 黄晖(当代)
  第十五章 五月七日 民国奇耻
  一
  1915年5月,长沙的天气渐闷热起来,空中积满厚云,阳光似乎努力想从云层里挣扎出来,渗出淡淡的光,投在洒扫得没有一丝尘土的火车站月台.
  月台上每隔不到一米,便肃立着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沿铁轨迤逦向北一字排开。警戒线外挤满了湖南各界的缙绅士商,官员贤达,西装革履,长袍马褂,各色不一,一面大横幅扯开,上书“三湘各界恭迎汤大将军莅临督湘”,阳光折过来,将这一行金字和众人举着的彩旗映得人眼花缭乱。
  一声汽笛长鸣,一列火车自北缓缓驶进站来。半晌车门方才开了,从里步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年纪不过30岁,白净的脸上架着一付精致的细金丝眼镜,削长脸儿,眉目清秀,穿一身细绸布长衫,手里习惯地把玩着一串晶莹透亮的玉质念珠。姿态优雅,气质沉静。除了剃得极短、极整齐的日本式板寸头外,他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点能和军人联系起来的痕迹。
  这个人就是汤芗铭,字铸新。湖北浠水人,新任的湖南布政使,督理湖南军务将军。汤芗铭17岁中举。曾留学法国、英国学习海军知识,精通多国语言和梵文、藏文,乃是学贯中西的佛学大家。
  汤芗铭才一下车,军乐声,欢呼声顿时响成一团。汤芗铭不觉微微皱眉,他一向崇尚佛道的清静无为,极为厌弃这种繁文缛节。这时军乐声一停,一个长袍马褂、白须垂胸的老头子捧着本锦缎册子,颤巍巍地迎了上来:“三湘父老、官民代表恭迎汤大将军莅临督湘。”旋即打开册子,摇头晃脑,“伏惟国之盛世兮明公莅矣,民之雀跃兮如遇甘霖……”
  汤芗铭看也没看老头一眼,边走边对身后的副官说:“收了。”言语轻柔,轻得只有那副官才听得见。
  副官伸手便把老头捧着的册子抢了过来,老头迟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直叫道:“哎,哎!”
  欢迎的人群呆了一呆,顿时冷了许多,大家都不免紧张起来,伸长了颈看着汤芗铭。他却向人群旁若无人地直走过来,人群只得赶紧让开了一条路。
  汤芗铭走不过两步,突然站住了,轻声说道:“省教育司有人来吗?”
  后排人群里的纪墨鸿一愣,赶紧挤上前:“卑职省教育司代理司长纪墨鸿,恭迎汤大将军。”
  汤芗铭的神情一下子和蔼了起来,居然伸出手,说道:“纪先生好。”
  纪墨鸿受宠若惊,忙小心地握住汤芗铭的手:“大帅好。”
  汤芗铭淡淡一笑说:“有个地方,想劳烦纪先生陪我走一趟,可否赏个面子啊?”
  纪墨鸿慌忙答道:“大帅差遣,墨鸿自当效劳。”
  这时一个军官小心地凑过来,说道:“大帅,省府各界已在玉楼东备了薄宴,大家都盼着一睹大帅的虎威……”
  汤芗铭扭过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虽平和,却自然透着股说不出的不耐烦,硬生生地把那军官的半截话逼了回去。
  但一转头,笑容重又到了他脸上,说道:“纪先生,请吧!”
  纪墨鸿低声问:“不知大帅要光临何处?”
  汤芗铭淡淡说道:“敝人生平最服左文襄公,就去他当年读书的城南书院吧。噢,现在应该叫做第一师范。千年学院,仰慕久矣!”
  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出了火车站向一师而来。其时虽然南北大战,但湖南得到谭延闿周旋,未经大的兵火,长沙城里倒也繁华。不过沿街各省逃难而来的难民也是极多,汤芗铭到来之前,城中军警已经是倾尽全力驱赶,却也驱之不尽。
  汤芗铭坐在马车上,手里摩弄念珠,长沙街景在他身后一一退去,但他心思全不在这里。
  1905年汤芗铭在巴黎结识孙中山,并经孙中山介绍加入兴中会,事后汤芗铭知道孙中山曾是三点会帮会首领,汤芗铭认为三点会是黑社会组织,因而反悔道:“革命我们自己革,岂有拥戴三点会、 哥老会首领之理。”于是汤芗铭到孙中山居住的巴黎东郊横圣纳旅馆取走入会盟书,向清廷驻巴黎公使孙宝崎自首,自此为革命党人所不齿。后来虽然有起义援汉的功劳,孙中山又宽宏大量,不计前嫌,但汤芗铭心中始终存有芥蒂。
  而袁世凯因他曾助孙中山,也对他心存疑忌,虽发布命令任命他为湖南将军兼民政长,执掌湖南军政大权;但并不放心,先是派亲信沈金鉴至湘掣肘其权;继之任命爱将曹锟为长江上游警备司令,命其率第三师进驻岳州严密监视汤芗铭举动。
  汤芗铭不是谭延闿,深知南北对峙,湖南地处要冲,北方军队南下首攻湖南,南方军队北上,也是一样。谭延闿所谓的湘人治湘,在南北之间中立无异于痴人说梦。他汤芗铭现在两边都不讨好,唯有乘着这第一次成为一方诸侯的机会,明里向袁世凯纳诚效忠,暗里在湖南扩充军队,到时候有大军在手,他就谁也不惧。
  但要讨好袁世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火车上他反复权衡。
  1914年以来,“袁世凯要做皇帝”的传说越来越多。1915年初,日本向中国政府提出企图把中国的领土、政治、军事及财政等都置于其控制之下的“二十一条”。消息一经传开,反日舆论沸腾。1915年2月2日中日两国开始正式谈判,日本以支持袁世凯称帝引诱于前,以武力威胁于后,企图迫使袁世凯政府全盘接受“二十一条”,但迫于舆论,一直拖到了现在。最近传来消息,据说日本打算以最后通牒的形式来逼迫袁世凯接受条件。
  汤芗铭揣摩袁世凯的意思,欧美列强虽然反对“二十一条”,但现在身陷欧战泥潭,也只能说说而已。中国无力独自对抗日本,只能极力维护和日本的关系。只是国内舆论喧嚣,现在要做的,就是要压制舆论,舆论都掌握在读书人手里。因此汤芗铭下车伊始,便是直奔长沙两大千年学院之一的城南书院。
  孔昭绶等人早已得到消息,当下里带着众位老师出迎到学校的大门,却见汤芗铭已抢先抱拳招呼:“晚生汤芗铭冒昧叨扰,列位先生,有礼了。”
  “汤大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孔昭绶赶紧还礼。
  纪墨鸿赶紧介绍说:“这位就是一师的孔昭绶校长。”
  汤芗铭含笑又一抱拳说:“久仰久仰。”
  孔昭绶笑说:“岂敢岂敢,大帅客气了。”
  汤芗铭闻言说道:“孔校长,芗铭能否提个小小的要求?”
  孔昭绶说道:“请大帅指教。”
  汤芗铭沉声说道:“城南旧院,千年学府,本为先贤授业之道场,湖湘文华之滥觞,芗铭心向往之,已非一日。今日有幸瞻仰,可谓诚惶诚恐,又岂敢在先贤旧地,妄自尊大?所谓大帅、将军之类俗名,还是能免则免了吧,免得折了区区薄福。”
  孔昭绶呆了一呆,“这个?”
  汤芗铭微笑说:“就叫芗铭即可。”
  孔昭绶倒不好再客气了,说道:“铸新先生如此自谦,昭绶感佩不已。”
  汤芗铭目光微向孔昭绶身后移动,问道:“这几位是?”
  孔昭绶一让杨昌济:“这位是板仓杨昌济先生。”
  汤芗铭顿时肃然起敬:“原来是板仓先生?久仰大名了。”
  杨昌济笑一笑说:“哪里。昌济不过山野一书生,怎比得铸新先生海内学者,天下闻名?”
  纪墨鸿提醒着,“孔校长,此地可不是讲话之所,是不是先请大帅进去坐啊?”
  孔昭绶点点头一笑说:“对对对,倒是昭绶失礼了。就请铸新先生先到校长室喝杯茶吧。”
  汤芗铭略一沉吟,说道“校长室就不必了,不如教务室吧,芗铭就喜欢那种传道授业、教书育人的氛围。”
  孔昭绶微微一怔,说道“那……也好。铸新先生,请……”
  汤芗铭含笑说道:“列位先生请……”
  一行人进了大门,说话间来到了教务室。纪墨鸿说道:“早听说大帅学钟繇、张芝,得二王之精粹,可否为这千年书院赐一墨宝,也为后人添一佳话。”
  汤芗铭笑说:“岂敢岂敢,列位都是方家,芗铭哪里敢班门弄斧。”
  孔昭绶说道:“铸新先生客气了,先生学贯中西,名闻天下,若能得先生大笔一挥,我一师蓬荜生辉。”一时便叫人拿纸笔,汤芗铭也不推迟,当即写下“桃李成荫”四个字。
  “好字,有悬针垂露之异,又有临危据槁之形。可谓得钟王三昧。”袁吉六带头鼓起了掌,围成一圈的老师们掌声一片。
  汤芗铭放下了笔,“僭越了。其实,芗铭此生,一直在做一个梦,梦想像列位先生一样,做一个教书人,教得桃李满天下,可惜提笔的手,却偏偏拿了枪,可谓有辱斯文。”
  纪墨鸿忙道:“大帅太自谦了,论儒学,您是癸卯科年纪最轻的举人;论西学,您是留学法兰西、英吉利的高材生;论军事,您是中华民国海军的创建者。古今中外,文武之道,一以贯之,谁不佩服您的博学?”
  汤芗铭微摇了摇头,却转向了杨昌济:“板仓先生才真是学问通达之士。”
  杨昌济说道:“昌济好读书而已,岂敢称通达?”
  汤芗铭却长叹了一声:“芗铭毕生之夙愿,便是能如先生一般,潜心学问,只可惜俗务缠身,到底是放不下,惭愧惭愧。”
  大家都笑了起来,汤芗铭谦恭有礼,又兼才气过人,一时众人都渐渐与他亲近起来。
  只听汤芗铭说道:“孔校长,贵院学生的文章,芗铭可否有幸拜读?”
  孔昭绶说道:“先生说哪里话,还请先生指教。”一时便请袁吉六将毛、蔡等人的作文拿来。汤芗铭接过,第一眼便是毛泽东的,却见上面写着毛润之,微微一诧,笑说:“这里也有一位润之么?”
  杨昌济笑说:“这位学生心慕当年的胡润芝胡文忠公,便改表字为毛润之,让先生见笑了。”
  汤芗铭微微一笑说:“夫子云:‘十五而志于学,古今有成就者,莫不少年便有大志’。”他说到这里,指一指杨昌济,又指一指自己说道:“你我当年,恐怕也立过这样的志向吧。”
  他细看文章,点头笑说: “嗯,好文章,文理通达,深得韩文之三昧,气势更是不凡,当得润之这两个字。”抬起头向袁吉六说道:“袁老先生,能教学生写出这样的文章,果然名师高徒啊。”
  袁吉六大松了一口气,忙道:“总算能入方家之眼。”
  汤芗铭放下了文章,问道:“这个毛润之应该是一师学生中的翘楚了吧!”
  袁吉六点头说:“以作文而论,倒是名列前茅。”
  汤芗铭微一沉吟,说道:“哎!孔校长,芗铭能否借贵校学生的作文成绩单一睹啊?”
  孔昭绶忙答道:“那有什么不行?”
  接过作文成绩单,汤芗铭看了一眼,却转手交给了纪墨鸿。他站起身:“列位先生,今日芗铭不告而来,已是冒昧打搅,先贤之地既已瞻仰,就不多耽误各位的教务了。”
  大家也都站了起来,准备送客。
  汤芗铭却微笑说道:“差点忘了孔校长,芗铭此来,还有一件公事,想请您过将军府一叙。”
  孔昭绶不觉一愕,“我?”
  汤芗铭点头说:“对,非您不可。趁着车马就便,不妨与芗铭同行如何?”
  孔昭绶还来不及回过神来,汤芗铭已携了他的手,向外走去。众人方才行到一师门前,汤芗铭正待告辞,这时远处忽然一声枪响,随即传来一片喧闹,把众人都惊了一跳。护卫的军警顿时都忙乱起来,汤芗铭眉头微微一皱,副官只看了一眼他的眼色,立即会意,匆匆跑去。
  但笑容马上又重新回到汤芗铭脸上,拱手道:“叨扰列位的清静,芗铭就此告辞了。”一时众人纷纷回礼,看着汤芗铭携孔昭绶向一辆豪华马车行去。
  只见汤芗铭抢上一步,掀起了马车的帘子,说道:“孔校长,请!”
  孔昭绶怔了一怔,汤芗铭如此客气,倒叫他不好推辞,正要登车,这时那名副官引着一名军官匆匆跑来:“大帅。”
  汤芗铭扭过头来,那军官啪地一个立正,敬礼:“驻湘车震旅长沙城防营营副参见大帅!”
  汤芗铭只瞟了他一眼,便把头扭了回去,淡淡地说:“闹什么呢?”
  军官答道:“报告大帅,有一群要饭的饥民哄抢米铺的米,标下奉命率城防营前来弹压,闹事的22人已全部抓获。如何处置,请大帅示下。”
  未加思索,汤芗铭把玩着手串的食指在空中轻轻一划——这个动作他做得是那么习惯成自然。副官却早会过意来,转头对军官说道:“全部就地处决。”
  正要登车的孔昭绶全身猛地一震,连旁边的纪墨鸿都不禁嘴角一抽。
  那军官显然也吓了一跳,脸色发白说道:“处……处决?都是些女人孩子,二十多个呢……”
  汤芗铭的头扭了过来,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一种极不耐烦的神色,目光森冷,直逼得那军官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是!”转身跑步离去。
  孔昭绶这时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汤芗铭的胳膊,“大帅,罪不至死吧?”
  微笑着,汤芗铭轻轻将手按在了孔昭绶的手上:“孔校长,您执掌一师,不免有校规校纪,芗铭治理湖南,自然也有芗铭的规矩嘛。”
  “可是……”孔昭绶还想说什么。
  汤芗铭轻松笑一笑,说:“换作是一师,要是有谁敢乱了规矩,不一样要杀一儆百吗?说话间轻轻拿开了孔昭绶的手,扶着马车帘子,客气地说:“孔校长,请啊。”
  映着阳光,他的笑容和蔼,透着浓浓的书卷气。望着这张笑脸,孔昭绶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起来。
  枪声骤起!
  孔昭绶紧紧闭上了眼睛……
  二
  到了将军府,汤芗铭便向孔昭绶合盘托出了这次请他前来的目的。
  “中日亲善征文?”端着茶碗的孔昭绶不由呆住了。一旁的纪墨鸿默然不语,他是在去一师的路上便早已知道这件事了。
  “说得完整点,应该是‘论袁大总统英明之中日亲善政策’。”汤芗铭坐在办公桌后,手里摩弄念珠,微笑说道。
  孔昭绶沉吟一时,放下了茶碗,缓缓说道:“中日关系,事关国策,一师不过一中等师范学校,学生素日所习,也不过是怎样做个教书匠,妄论国是,只怕不大合适吧?”
  汤芗铭依然慢条斯理:“孔校长何必过谦?贵校以湖湘学派之滥觞,上承城南遗风,这坐论国是,本来就是湖湘学人经世致用的传统嘛。刚才拜访贵校时,芗铭拜读的那篇学生作文,不就纵论家国,写得勃勃而有生气吗?”
  纪墨鸿笑说:“孔校长,大帅如此青睐,将这次全省征文活动交由一师发起,这是大帅对一师的信任,大言之,也是袁大总统对一师的信任,您就不必推脱了。”
  孔昭绶忍不住脱口道:“可日本对中国,狼子野心,早已是昭然……”他猛然碰上了汤芗铭笑吟吟的目光,那目光中的森森寒意硬生生将他的话堵了回去。掩饰着阵阵恐惧,他伸手端茶碗,但手却不由自主地在微微颤抖。
  许久,汤芗铭才收回目光:“看来孔校长还是深明大义,愿意配合我大总统英明决策的。征文的事,就这么定了,具体的做法,纪先生,你向孔校长介绍一下吧。”
  “是。”站起身来,纪墨鸿对孔昭绶说,“湖南将军汤大帅令,一、本次征文,以‘论袁大总统英明之中日亲善政策’为题;二、征文以一师为发起策源,首先在一师校内开展,除号召全校学生踊跃参加外,凡作文成绩名列前30名者,必须参加;三、征文结果,须送将军府审阅;四、征文结束后,以一师为范例,将征文比赛推广至省内各校,照例实行;五、凡征文优胜者,省教育司将颁以重奖。征文第一名除奖励外,省府还将特别简拔,实授科长以上职务,以示我民主政府求才若渴之心。”
  茶水突然溅在了孔昭绶的长衫上,他这才发现手里的茶碗不知不觉间端斜了,赶紧放下茶碗,擦着长衫上的水。一方雪白的手帕递到了他的面前,原来竟是汤芗铭起身给他递来了手帕:“征文之事,就由纪先生协助孔校长,即日实施,好吗?”
  孔昭绶回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了。他呆呆地坐在办公桌前,一动不动。那张“中日亲善征文”告示就摊在桌子上。
  纪墨鸿推开了房门,孔昭绶仍旧一动不动,仿佛充耳未闻。他拿起那张告示一看,顿时急了:“孔校长,您怎么还没用印啊?我可都等半天了。您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啊?”
  孔昭绶依然不动。
  纪墨鸿叫道:“孔校长,昭绶兄。”凑到了孔昭绶眼前,口气也缓和了:“您心里想什么,墨鸿不是不知道。可咱们这些书生,管不了那么多国家大事,要咱们干什么,咱们就只能干什么,读书人,千古都是如此,生的就是这个命——谁叫咱们的手只会拿笔呢?”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站直身子:“汤大帅的雷厉风行,您也是亲眼目睹了的,墨鸿还要赶回去交差,昭绶兄,就不要为难小弟了吧?”
  仿佛自己的手有千斤重,孔昭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拉开了抽屉。校长的印信就躺在抽屉里。
  纪墨鸿半晌看他没有动手的样子,索性自己动手,手伸进抽屉,抓住了那方印。
  鲜红的校长大印盖上了告示。孔昭绶还是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纪墨鸿叹息一声,摇一摇头,出了校长室,轻轻掩上门。
  走廊里,刘俊卿看到纪墨鸿急匆匆走来,怯生生地招呼了一声:“纪督学。”然后侧过身子,正要给纪墨鸿让路,却听见了纪墨鸿的声音:“俊卿。”
  刘俊卿不禁受宠若惊:“老师。”纪墨鸿把那份告示递了过来:“帮我个忙,把这个贴到公示栏上去。”
  “征文第一名将由省府特别简拔,实授科长以上职务……”
  刘俊卿正把告示往公示栏上贴,盯着上面征文奖励的条款,眼睛都直了:“老师,这是真的?”
  “大帅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纪墨鸿拍了拍刘俊卿的肩膀,“俊卿,上次的事,你实在是让我太失望,太痛心了。可你毕竟还叫过我一声老师,我也不希望你这么个人才真的这么荒废了。现在机会摆在你面前,希望你可不要再错过了。”
  “老师,您放心,我不会错过的,我这就去写,我一定抓住这个机会。”
  激动中,刘俊卿全身都在颤抖,他又把公告仔细读了几遍,这才向寝室走来,一路寻思,这样的机会,大家都在那里抢,自己恐怕要竭尽全力,当下里拿定主意,请几天假,一心一意写好文章。
  这时学生们都已陆续上前来看告示,围成一团,议论纷纷。杨昌济走了过来,抬头看去,“中日亲善?”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细读,越读脸色越沉了下来,当即直奔校长室,连门也不敲,猛地推开,一步闯进去。
  三
  《日本国发出最后通牒大总统袁世凯承认二十一条》。毛泽东拿着刚到的《大公报》,头版显著的大标题不觉令他发呆,一时怔在了校门口。
  此时心中的愤怒反使他冷静下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了,但到底怎么做?他第一个想到了杨昌济。
  “润芝,哪里都找你不到,原来你在这里?”迎面蔡和森和张昆弟满脸焦急,叫道。
  “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 蔡和森说道,直将毛泽东拉到那公告栏前。
  毛泽东一看之下,也不由目瞪口呆,问道:“老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才贴的,现在杨老师已经去找孔校长了,我不相信孔校长会干这样的事,到处找你,我们一齐去问个清楚。怎么样?” 蔡和森说道。
  毛泽东不说话,将手里的报纸递给他说:“你看吧。”
  蔡和森接过,张昆弟也凑了过来,一见标题顿时双目圆睁,脸上一阵抽搐,一拳击在报纸上,喝道:“欺人太甚。”把周围的同学都吓了一跳。
  蔡和森细细将报纸看完,才问道:“润之,杨老师知道这件事么?”
  毛泽东沉吟说:“应该不知道,这是最新的报纸,刚到的。”他说到这里,一扯蔡张二人说:“走,我们去校长室。”
  三人匆匆向校长室赶来,只见房门大开,方维夏、黎锦熙、袁吉六……一个个老师都站在门前,大家的神情同样凝重,大家的表情同样难以置信。
  “全校征文?居然要我们的学生,要我们亲手教出来的学生为日本的狼子野心唱赞歌!这样的启事,竟贴进了一师的校园,我一师的传统何在?我一师的光荣何在?这座千年学府之浩然正气何在?” 杨昌济的声音越来越大,在回廊之间直震荡开来。
  三个人从窗子里看进去,只见孔昭绶一动不动背向众人,仿佛一尊泥雕一般。杨昌济激动得在那里走来走去。
  “耻辱啊,这件事,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怎么不说话?难道你事先知道?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敢面对大家?你不是这种人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在怕什么?” 杨昌济敲着桌子说。
  孔昭绶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杨昌济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孔昭绶的身子扳了过来,大叫道:“昭绶!”
  猛然,他愣住了。所有的老师也都愣住了。
  ——两行泪水,正静静地滑出孔昭绶的眼眶,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你知道吗?他的手指这么一勾,就杀了二十二个人,因为他们没饭吃,他们抢了点米,他就这么一勾,二十二个人,二十二条命,就这么一勾……”孔昭绶喃喃地说着,整个人都笼罩在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怖之中。忽然他猛地一拳重重砸在自己头上,声嘶力竭地叫道:“我是个胆小鬼啊!”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杨昌济扳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地滑落下来。
  毛泽东沉默一时,握着报纸,直闯进门去。
  “润之?”杨昌济不觉一怔。孔昭绶闻言也抬起头来。
  “校长,这是刚收到的报纸。” 毛泽东递过报纸。
  “原来这样!” 孔昭绶接过报纸看时,汤芗铭的种种企图刹那间都明白了。孔昭绶沉默片刻,将报纸递给了杨昌济,忽然一跃而起,冲出了校长室,直奔公告栏,这时栏前仍围满了学生。孔昭绶排开人群一把将告示撕了下来。面对满是惊愕的师生们,孔昭绶目光如炬,向追上来的方维夏说道:“维夏,马上起草一份征文启事——标题是:《就五·七国耻征文告全校师生书》!”
  方维夏闻言大声应道:“是。”在场的师生都轰然欢呼起来!
  四
  整整三天,一师的师生都在忙乱之中,所有的文学老师连夜阅评,学生们自发的组织起来协助装订,整理,大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形成了一种默契,把所有的耻辱和愤怒放在心里,用更多的行动去洗雪。到第二天上午,方维夏便将一本蓝色封皮、装帧简洁的《明耻篇》拿到了孔昭绶的办公室:“校长,国耻征文印出来了,这是样书。”
  孔昭绶接过来仔细翻看,点头说:“不错。”他沉吟一时,问道:“润之在哪里。”
  “他们在礼堂为明天的全校师生五·七明耻大会准备会场。我去叫他来。” 方维夏说道。
  孔昭绶摆摆手说:“不用了,我去找他,顺便看看会场。你去忙你的吧。”说话间站了起来,方维夏点点头,却眼看着孔昭绶,半晌站着不动。孔昭绶怔了一怔,说道:“维夏,你还有事?”
  方维夏摇一摇头,迟疑一时才缓缓说道:“校长,你没事吧。” 孔昭绶又是一愣,但瞬间他明白了方维夏的意思,微微一笑说:“维夏,谢谢你,我没事。” 方维夏沉吟一时,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出了房门。
  孔昭绶看着他的背影,由不得心头一热,从昨天到现在,他从每个老师和学生的眼里都看到了一种关心,虽然没有一个人说出来,只是埋头做事,然而他可以明白的感受到,大家都在替他担心。他拿起那本《明耻篇》来,心中忽然感到一丝欣慰,随即关上门向礼堂而来。
  礼堂外露天摆放的桌子前,蔡和森正在写着大字。地上摊着长长的横幅,毛泽东、张昆弟等人正将他写好的大字拼贴在横幅上。孔昭绶站在蔡和森身后,也不说话,只看他写字。
  “校长。”毛泽东几个人抬起了头。孔昭绶笑笑说:“写得不错啊。”一时向毛泽东说:“润之,你那里先放一放,来给这本《明耻篇》题个引言吧。”说话间把书递了过来。
  毛泽东愣了一下:“我来题?”
  “对,你来题。” 孔昭绶拿起架在砚台旁的毛笔,递到了毛泽东面前: “如果不是你的提醒,就不会有这次国耻征文,所以,应该由你题。”盯着孔昭绶为他翻开的书的空白扉页,毛泽东沉吟了一会儿,接过了毛笔。大家都围了上来。
  毛泽东奋笔疾书,一挥而就,《明耻篇》的扉页上留下刚劲有力的十六个字。孔昭绶读出了声:“‘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写得好,写得好!”
  就在这时,只见刘俊卿慢慢挨了过来,叫道:“校长。”
  孔昭绶回过头来:“是你,什么事啊?”刘俊卿小心捧着手里的文章,恭恭敬敬递了上来:“我的征文写好了。”
  “征文?不是早就截止了吗,你怎么才送来?” 孔昭绶呆了一呆。“截止了?哎,不是有一个星期吗?” 刘俊卿急忙叫道。
  孔昭绶沉默一时,忽然好像想起什么,问道:“你写的什么征文?”“中日亲善征文啊。” 刘俊卿不觉奇怪,这有什么好问的。
  一刹那间,大家好像发现一只怪物,把刘俊卿看得莫名其妙。孔昭绶一把接过了刘俊卿的文章,打开看了一眼——文章的标题是《袁大总统中日亲善政策英明赋》。
  孔昭绶读了出来:“‘东邻有师,巍巍其皇。一衣带水,亲善之邦。’”他突然忍不住笑了,“一衣带水,亲善之邦!”他蓦然住口,两眼如刀一般盯着刘俊卿,握紧拳头,一种尖锐的痛楚从心底里直透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刘俊卿呆呆地看着孔昭绶,全不明白大家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眼神,他只觉有无数的针从四面八方刺来,这时他看见孔昭绶缓缓地将他那篇文章一撕两半,不觉大惊,叫道:“校长,你……”
  孔昭绶冷冷地一点一点,将那篇文章撕得粉碎。纸屑洒落在地上。他拍打着双手,仿佛是要拍去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看也没看刘俊卿一眼,转身离去。
  刘俊卿仍旧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毛泽东等人都不理他,自顾布置会场。张昆第却不耐烦了,叫道:“让一让。”从背后一推,将他推了个趔趄,他这才回过神来看清了地上那幅已经拼贴完工的横幅上,却是“第一师范师生五·七明耻大会”几个大字。
  五
  第二天清晨,一师大礼堂的主席台上高悬出“第一师范五·七师生明耻大会”的横幅,左右两侧,是飞扬的行草,“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台下全校数百师生聚集一堂,一片肃穆,过道间黎锦熙等人正在发放《明耻篇》,一本本书无声地由前至后传递着。
  当孔昭绶出现礼堂门口,刘俊卿死死地咬着嘴唇,坐在最后一排,木然接过那本《明耻篇》。这时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他有些怨恨地看着孔昭绶一步步走上了讲台。
  掌声骤然一停,全场一时鸦雀无声。孔昭绶环顾着台下,眼光从杨昌济、徐特立、方维夏等一位位老师身上,又从毛泽东、蔡和森、萧三等全场白衣胜雪的学子们身上掠过,他甚至看到了刘俊卿,仿佛有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一个词,大家一定都听过支那。这是日本人称呼我们中国人时用的词,在日本人嘴里,中国就是支那,我们这些在座的中国人就是支那人。那么支那是什么意思呢?过去我也并不清楚,只知道那是隋朝起从天竺语‘摩诃至那’中派生的一个对中国的称呼,本意并无褒贬。直到五年前,五年前,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日本学校给我准备的学籍表上,填的就是‘支那人’孔昭绶。每次碰到日本人,他们也都会说:‘哦,支那人来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脸上的那种表情,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是一种看到了怪物,看到了异类,看到了某种不洁净的东西,看到了一头猪,混进了人的场合时才会有的蔑视和鄙夷!
  “于是我去查了一回字典,我不相信日本人的字典,我查的是荷兰人出的——1901年版《荷兰大百科通用辞典》,查到了:支那,中国的贬义称呼,常用于日本语,亦特指愚蠢的、精神有问题的中国人。这就是支那的解释!”
  “今日之日本,朝野上下,万众一心,视我中华为其囊中之物,大有灭我而朝食之想,已远非一日。今次,‘二十一条’的强加于我,即是欲将我中华亡国灭种的野心赤裸裸的表现!而袁世凯政府呢?曲意承欢,卑躬屈膝,卖国求荣,直欲将我大好河山拱手让于倭寇!此等卖国行径,如我国人仍浑浑噩噩,任其为之,则中华之亡,迫在眉睫矣!”孔昭绶痛心疾首,振臂而呼。
  “夷狄虎视,国之将亡,多少国人痛心疾首,多少国人惶惶不安?是,大难要临头了,中国要亡了,该死的日本人是多么可恨啊,老天爷怎么不开开眼劈死这帮贪婪的强盗?这些抱怨,这些呼号,我们都听过无数回,我们也讲过无数回。”端起杯子,孔昭绶似乎准备喝口水润润嗓子,但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又把茶杯重重一放。“可是怨天尤人是没有用的!我们恨日本怎么样?恨得牙痒又怎么样?恨,救不了中国!
  “以日本之蕞尔小邦,40年来,励精图治,发愤图强,长足进步,已凛然与欧美之列强比肩,为什么?隋唐以降,一千多年,他日本代代臣服于我中华,衣我之衣冠,书我之文字,师我中华而亦步亦趋,而今,却凌我大国之上,肆意而为,视我中华如任其宰割之鱼肉,又是为什么?
  “因为日本人有优点,有许许多多我中国所没有的,也许过去有过,但今天却被丢弃了的优点!我在日本的时候,留学生们人人对日本人的歧视如针芒在背,可是呢,抱怨完了,却总有一些人,但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逃学、旷课,他们干什么去了?打麻将!逛妓院!还要美其名曰,逛妓院是在日本女人身上雪我国耻,打麻将是在桌上修我中华永远不倒的长城!大家想一想,这还是在敌人的国土上,这还是当着敌人的面!他日本人又怎么会不歧视我们?怎么会不来灭亡这样一个庸碌昏聩的民族?
  “所以,我们都恨日本,可我却要在这里告诫大家,不要光记得恨!把我们的恨,且埋在心里,要恨而敬之,敬而学之,学而赶之,赶而胜之!要拿出十倍的精神、百倍的努力,比他日本人做得更好,更出色!这,才是每一个中国人的责任!”
  慷慨激昂的演说深深地震撼着全场的师生,不知何时,刘俊卿的座位悄悄空了……
  第十六章 感国家之多难 誓九死以不移
  一
  刘俊卿悄悄离开礼堂,埋头疾步朝校外跑去,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吓了一跳,东张西望之后看清是父亲,这才松了一口气:“爸。”
  刘三爹本是提了开水瓶去礼堂倒茶的,却见儿子独自一人跑出来,很是奇怪:“不是开大会吗?你这是上哪去?”
  “我……有点急事……”
  “你能有什么急事啊?”
  “说了有急事,你就别管了。”刘俊卿走出几步,突然又回过身来:“爸……”看着父亲那饱经沧桑满是皱纹的脸,心头一热,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他只是笑了笑:“爸,等着我,等我回来,也许你就不用给人倒开水了。”
  “那我倒什么?”刘三爹显然没听明白。
  “什么也不倒,以后,我要让别人给你倒。”
  扔下一头雾水的父亲,刘俊卿匆匆出了校门,一口气跑到省教育司纪墨鸿的办公室,边喘气边把“中日友善”变“明耻大会”的经过说了一遍。“学生按照老师要求,熬了一个通宵写的征文,被孔校长当着老师同学们的面撕得粉碎。”刘俊卿委屈地说。
  接过刘俊卿递来的《明耻篇》,纪墨鸿翻开封面,“五月七日,民国奇耻。何以报仇,在我学子”的引言赫然在目。“这还了得!这不是公然煽动学生造反吗?”纪墨鸿腾地站了起来,“走,马上跟我去将军府。”
  两人匆匆来到将军府,纪墨鸿吩咐刘俊卿等在外面,自己请陈副官赶紧通报,匆匆进了汤芗铭的办公室。刘俊卿本只想到纪墨鸿那里告个状就走人,万万没想到竟会被带到将军府来,看纪墨鸿的紧张模样,自己这一状真是告到了点子上,这一刻便觉得全身轻飘飘的,犹如踩着两团棉花,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将军府内那颗桂花树。这时还只是初夏时节,他却仿佛闻到了一阵阵的桂花香,心中想:古人所云“蟾宫折桂”,大抵就是这个情形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得一阵阵杂乱而紧张的脚步声,众多士兵涌了出来,刺刀闪亮,排列成行,刘俊卿哪见过这等阵仗,心中正发虚,却不料被人从后面拎住了衣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陈副官,脸上全无表情:“走,跟我去认人!”
  “认人,认什么人?”刘俊卿愣住了。
  “抓的是你们学校的校长,你不认人,谁认人?”陈副官眼睛一瞪,刘俊卿这才明白这帮士兵竟是要去捉孔昭绶的,顿时傻了,求援的目光投向一旁跟来的纪墨鸿,“可是……可是我……老师……”
  纪墨鸿似乎也有些歉然,躲开了他的目光:“俊卿,做人就要善始善终嘛。”刘俊卿急了:“不是啊,老师,我就是来报个信,这种事我怎么好去呀?”纪墨鸿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当着熟人,大庭广众的,脸上抹不开也是有的。可你不去,这些当兵的谁认识他孔昭绶啊?再说,大帅可有话,只要你肯尽心效力,绝不会亏待你,教育司一科科长的位子,可还空着呢。”
  “老师,我……我真的不行……”刘俊卿还在苦苦哀求,早已等得不耐烦的陈副官一挥手,两名士兵上来,一人一边,挟了刘俊卿就跑。纪墨鸿站在将军府门口,看着挣扎着的刘俊卿被士兵们带走,却是一言未发。
  二
  这一刻,一师礼堂里,“明耻大会”仍在进行,孔昭绶还在慷慨陈词: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以报仇,在我学子!国家之广设学校,所为何事?我们青年置身学校,所为何来?正因为一国之希望,全在青年,一国之未来,要由青年来担当!当此国难之际,我青年学子,责有悠归,更肩负着为我国家储备实力的重任……”
  忽然,砰的一声,礼堂门被撞开了,刘三爹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把师生们吓了一大跳。原来,刘俊卿走后,刘三爹进到礼堂帮着老师们一一泡上热茶,又站着听了一会儿演讲,大道理他说不出来,就觉得孔昭绶说得有理,说出了中国人的骨气。他听了一半,想着儿子还在外面,开水瓶也空了,就出去换开水,顺便再把儿子喊进来。出了礼堂,却左找右找不见儿子身影,正在校门口东张西望之际,只见大批军队直朝一师而来,连忙锁了校门,跑来报信。
  “不好了,不好了,当兵的……全是当兵的……好多当兵的……”刘三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口传来一声枪响,随即是校门被砸开的声音,士兵们整齐的脚步声,听得所有人心中一紧,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第一师范的师生人等,给我听清楚了,湖南将军汤大帅有令:文匪孔昭绶,目无国法,包藏祸心,蛊惑学生,对抗政府,着令立即逮捕。凡包庇孔犯昭绶,窝藏卷带者,与孔同罪。煽动闹事,阻碍搜捕者,格杀勿论!”
  门外的士兵们喊话声传来,礼堂里的学生们顿时一片大乱。
  “都不要乱,同学们,不要乱,听我把话讲完。”一片惊悚中,讲台上的孔昭绶却笑了,这一切原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只不过提前了一点点罢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抓人吗?昭绶今日走上这个讲台,外面的情况,早就已在我意料之中。死算什么?感国家之多难,誓九死以不移,虽刀锯鼎镬又有何辞?人固有一死,死得其所,不亦快哉!”
  他戴上礼帽,正正衣襟:“同学们,我亲爱的同学们,昭绶今日虽去,一师未来犹存,但望我去后,诸位同学能不忘我今日所言,鼓大勇,戡大乱,雪大耻,令我中华生存于竞争剧烈之中,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则昭绶此去,如沐春风矣。”
  说罢,迈步便下了讲台。
  “校长!”前排的萧三再也忍不住了,双膝蓦然重重跪倒在地!一排排同学,一双双膝盖随着孔昭绶的经过,顿时跪倒了一片!一双双眼里,饱含着泪水,一双双手,伸向了即将生离死别的校长……
  满场黑压压的学生中,只剩了毛泽东、蔡和森还站着没动,两个人互相看着,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孔昭绶的眼睛也湿润了,他微笑着,坚定地排开一双双伸向他的手,向大门走去。杨昌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昭绶!”
  “昌济兄,你我之约,望君铭记。”孔昭绶挡开杨昌济的手,就要来拉大门。猛地,站在门边的刘三爹一把靠住大门,堵住了孔昭绶的去路,冲毛泽东等人大喊:“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保护校长走?快啊!”
  毛泽东这才反应过来,一挥手,几个人上来一把抱住孔昭绶。孔昭绶挣扎着,“放开我,快放开我……”然而学生们人多势众,不容分说,架起他便往另一边的门跑去。
  孔昭绶这边刚被架走,枪托砸门的声音砰然大起!学生们赶紧冲上前,与刘三爹一起堵着大门。门外的士兵们蜂拥而上,枪托砸、肩膀撞,到底当兵的凶悍,轰然一声,礼堂的一边大门被撞断了门轴,倒了下来。数十把闪亮的刺刀一拥而入,逼得学生们纷纷后退。
  “带他认人!”副官和被士兵押着的刘俊卿走了上来。副官一挥手,士兵放开刘俊卿,顺手向前一推,刘俊卿一个踉跄,重重摔在地上。这一跤摔得很重,但刘俊卿也顾不得了,趴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只希望这里的人认不出他来。
  “刘俊卿?”不知是谁首先喊出了这个名字,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几乎是刹那之间,大家都明白了,目光一下子转成了无比的鄙夷。角落里,刘三爹更是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名士兵过来,揪着刘俊卿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快认人!”
  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们,刘俊卿躲闪着他们的眼光,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易永畦——这位平日里最温顺和善的同学身上,“永畦,我……”他满怀希望地喊出了这个名字,他希望永畦能够明白他,原谅他今天所做的一切。
  易永畦猛地抬起头,抡起巴掌,狠狠扇在刘俊卿的脸上!
  一个士兵走过来,抡起枪托照着易永畦当胸狠狠砸去,易永畦一头摔翻在地,一口鲜血猛喷了出来!“永畦!”周世钊等好几名同学涌了上来,扶住了昏迷的他。
  “还有谁不老实?谁!”陈副官拔出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同学们挥舞了一圈之后,停在刘俊卿的脑门上,“认人,你认不认!”
  脸上火辣辣的刘俊卿被冷冰冰的枪口指着,脑子一片空白,他不敢回头,后面全是黑洞洞的杀人的枪口。他也不敢向前,前面是张昆弟、周世钊他们仇恨的目光。如果他们手里也有枪,他们枪口第一个对准的,肯定也是他刘俊卿。站在人群中间,他重重咬着嘴唇,鲜血从唇角流下来。
  猛然,他疯一样地冲进人群,“我认,我认,我现在就认!”他一把推开了面前的同学,“孔昭绶,你给我出来!出来,孔昭绶!”
  他嘶吼着,寻找着,疯子般寻遍了整个礼堂,却不见孔昭绶。
  “走,走,再找!再找!我带你们找!”他领着士兵们冲了出去,这一刻,他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已经不属于这所学校,他只想毁了这眼前的一切!
  此情此景,连刘俊卿的亲生父亲——刘三爹也看不下去了,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慢慢挪着离开了礼堂。路其实很平,他却摔了一跤,随即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嘴唇哆嗦着,上下牙齿咬得咔咔作响,终于,从齿缝里挤一句“兔崽子!”,禁不住泪如雨下。
  毛泽东、蔡和森一左一右夹着孔昭绶,一时之间也不知哪里安全,只好先带着老师们到宿舍再说。
  “昭绶兄,你怎么就不听劝呢?”杨昌济急得满头大汗,“白白牺牲一条性命,有必要吗?”徐特立、方维夏等人也纷纷劝道:“是啊,校长,赶紧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孔昭绶早已抱了必死决心,只是微笑着说:“你们不用劝了,我不会走的。昌济兄、特立兄,你们都走吧。毛泽东、蔡和森,你们赶快把外面的同学都带走,千万别让他们出事。”
  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您不走,谁也不会走的!”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屋里的人不由得都紧张起来,只有孔昭绶反而更加平静了。蔡和森向杨昌济等点了一下头,打开门走了出去,迎头却愣住了……眼前,张昆弟、罗学瓒、萧三……几十个同学抄着棍棒、板凳、砖头等东西,正涌向门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是视死如归的无畏。
  蔡和森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啊?”张昆弟扬着手里的木棒说:“和森兄,我们决定了,大家把校长围在中间,一起往外冲,拼出这条命,也要把校长送出去!”“对,冲出去……”众人纷纷点头。张昆弟一挥手,“说干就干!不怕死的,跟我来!”
  “都给我站住!”身后,传来了毛泽东的一声大吼,大家不由得都愣住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都疯了?凭这几根木棍,就想跟刺刀、跟子弹、跟一支军队去拼命吗?”“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吧?”张昆弟说。
  “不管怎么样,也不能用血肉之躯,用这么多人命去冒这种险!这是无谓的牺牲,是匹夫之勇!”毛泽东一把抢下了张昆弟手中的棍子:“都把东西放下!都给我放下!”好几个同学被他震住了,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更多的人迟疑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昆弟说:“不行,我不能看着他们把校长抓走,要命有一条!我不怕!”说完,就要往外冲,“昆弟……”蔡和森连忙一把拉住。
  “同学们!” 听到动静的孔昭绶与其他老师出现在门口,孔昭绶命令同学们,“把东西都放下来,放下!都放下!”
  一片静默中, 乒乓一阵,同学们手中的棍棒、砖头、板凳……通通落在了地上。忽然,一只手缓缓地,却是坚定地捡起了地上的一根木棒。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是蔡和森!
  孔昭绶急了:“蔡和森,你这是干什么?”蔡和森看着孔昭绶,一脸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昆弟他们刚才要干什么,我现在就去干什么。”
  方维夏急了,站出来想要阻止,杨昌济却轻轻拉了他一把,他太了解蔡和森了,知道这个学生绝不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来,尤其在这种危急时刻。
  蔡和森环顾着同学们:“怎么了?大家刚才不都还勇气十足吗?怎么现在都不敢了?”他又捡起一根球杆,递向毛泽东,“润之,拿着!”连毛泽东也被他搞糊涂了,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孔昭绶上前,一把将那根球杆抢了过来:“蔡和森,你就别添乱了!你这不是去白白牺牲吗?”蔡和森说:“连校长都可以白白牺牲,我这个学生为什么不可以?连校长都不要命了,我这个学生还要什么命?”毛泽东这才醒悟过来,立刻率先抄起了板凳,其他学生也纷纷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东西。杨昌济严厉地说:“昭绶,你还要以你的固执,去换取他们的生命吗?”
  所有人都在等着、期待着,终于,孔昭绶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我走。”
  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萧三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孔校长,快走,刘俊卿带人搜到宿舍来了。”跟在后面的李维汉接着说:“学校的前后门都被堵了,四面全是兵,一条出去的路都没有了!”
  “一个口子都没有了?”徐特立连忙问。“到处都是兵,围得跟铁桶一样,谁都不准出去啊。”罗学瓒说,“最可恨是那个刘俊卿,每个人他都要过目,比那些当兵的搜得还卖力!”
  孔昭绶心如死灰:“一师教出了这样的败类,也是天亡我了。”
  “校长。”身后突然传来了刘三爹的声音。孔昭绶一扭头,不知何时,刘三爹已来到人群外,提着一只油迹斑斑的竹匾,捧着一个蓝布包袱。他解开蓝布包袱,里面是一套皱巴巴、油腻腻的旧衣服,散发出难闻的臭味,那是他炸臭豆腐时经常穿的:“靠大椿桥那边的小侧门,只有几个当兵的守着,校长,您换上这身衣服,就说是来给学校食堂送臭豆腐的。学校里除了老师就是学生,没有这种打扮的人,他们肯定会相信。”
  “这行吗?”孔昭绶将信将疑。“换吧,校长,一定行,我打包票,一定行的。”刘三爹把旧衣服捧到了孔昭绶眼前,微笑着说:“换吧,校长。”
  一旁的杨昌济想了想:“不管怎么说,这个办法值得一试。不过,还得烦请徐副议长大驾。”“这话怎么说?”徐特立忙问。
  杨昌济低声说了几句,大家连连点头,孔昭绶也终于解开长衫扣子,开始换衣服。徐特立与杨昌济也赶紧动手,拿的拿衣服,取的取帽子帮他。换下的长衫被刘三爹随手接过,搭在自己臂弯里,忙乱中,谁也没留意。
  不一会儿,杨昌济、徐特立迈着方步,直朝大椿桥的小侧门而来。刘三爹说的没错,相比学生宿舍的喧闹混乱,这里显得安静很多。
  “站住!”两名持枪的士兵喝住了迎面走来的杨昌济和徐特立。杨昌济脸色一变,“你们干什么?知道这位是谁吗?省议会的徐副议长!连议长的驾都敢挡,好大的胆子!”一名军官上前来,嘴里骂骂咧咧,“少他妈啰嗦,老子是汤大帅的兵,不认得什么一长二长,都给我站住!”徐特立头一扬,端着架子就往外走,那名军官拔出手枪,迎头顶住了他:“往前一步,格杀勿论!”
  这里正僵持不下,身穿破衣、头戴毡帽的孔昭绶低着头从旁边走来,就要从他们身边出门,那名军官却眼尖,枪一抬:“哎——哪去哪去?”“我回家。”“回家?你干什么的?”“我,卖臭豆腐的,刚到学校食堂送完货。”“站这儿等着!”“长官,家里锅上还炸着豆腐呢,您行个方便吧。”“少啰嗦,人犯没抓到以前,谁都不准出这个门!”
  正在这时,身后不远处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杨昌济一扭头——看到刘俊卿一马当先,带着一帮兵正向这边走来。刹那间,三个人的心猛地悬了起来。杨昌济与徐特立赶紧拦在了孔昭绶前面,眼睁睁看着刘俊卿一步步逼了上来,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突然,哗啦一阵,一堆泥土从坡上滚了下来,正散在刘俊卿的脚边。他猛一扭头,坡上,一个穿长衫的背影一闪而过。
  刘俊卿的眼睛顿时亮了:“就是他,他在那儿!”陈副官也看见了,手一挥:“给我追!”士兵们与刘俊卿一窝蜂追了上去。那名负责看门的军官拔出手枪,一巴掌抽在一个士兵头上:“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追!”他带着看门的两个兵也追了上去。
  片刻之间,叫嚣呼喊声渐渐远去……门前的兵全空了。杨昌济与徐特立长长松了一口气,杨昌济催着:“昭绶兄,快走啊!”孔昭绶却是焦急地向士兵们追去的方向张望着:“我说,不会是谁被他们认错了吧?”徐特立说:“他们要抓的是你,肯定是看花了眼。”孔昭绶还是不放心:“可万一抓错了人……”
  杨昌济安慰他:“带头的是刘俊卿,真弄错了,他也能认得,不会连累别人的。昭绶,快走啊!”两个人拉着孔昭绶,硬把他推出了门。孔昭绶似乎还有些担心,但当此时刻,确也无力去核实,只得匆匆离去。
  刘俊卿一马当先,带着士兵们蜂拥追逐,穿长衫的背影跃山坡,过树丛,奔台阶……身后,枪声和士兵的叫喊响成了一片。
  背影冲过一条窄巷,骤然发现自己已拐进了死路——面前是横挡着的高墙。身后,跑过的刘俊卿一眼看到了僵立的背影,他大喊着,“他在这儿,他在这儿。”众多士兵哗啦将巷子口封了个水泄不通。
  “跑?”盯着无路可逃的背影,陈副官冷森森地笑了,“你往哪儿跑?再跑一步试试?”正在这时,犹豫了一下,本来僵立不动的背影突然纵身向墙头爬去。“妈的,活腻味了!”背影充耳不闻,半个身子已经骑上了墙头。陈副官抬起手枪,正对着后背开了一枪,“给我下来,听到没有?”
  一声枪响,背影全身一震,一头从墙上跌落下来。鲜血从他的后背、前胸同时涌了出来。
  “你跑啊,你跑啊!”刘俊卿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俯卧在地上人,“你不是要开除我吗?你不是撕我的文章吗?你不是不给我活路吗?你也有今天?”一把将地上的人翻转过来,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蓦然,刘俊卿呆住了:“爸?!”
  副官等人都是一愣,也纷纷围了上来。“爸,怎么会是你?爸,你撑住,你撑住啊……”刘俊卿拼命要把刘三爹抱起来,然而,刘三爹却死死按住了他的手。一口唾沫,和着鲜血,狠狠啐在他的脸上:“畜牲!”
  刘俊卿愣住了。
  陈副官的眼睛凶狠狠地眯了起来,抬起了手枪:“妈的,敢骗我!”
  刘俊卿大惊失色,拼命来挡:“不,不不!不要,他是我爸,他是我爸……”
  副官一把将他推翻在地,枪直顶在刘三爹头上。砰,枪响了!鲜血猛地溅了刘俊卿一脸,溅得他呆如雕塑……
  三
  刘三爹的头七,雨下了整整一天。王子鹏一大早就来到秀秀家,帮着布置灵堂,安置灵位。秀秀倚在床上,从送完葬回来那天起,她整个人都垮了。子鹏端来一杯水送到嘴边:“阿秀……”秀秀呆呆地摇了摇头。也不知应该怎么劝她,子鹏黯然放下了杯子。
  房门突然开了,风夹着雨点,一下子洒进门来,全身上下滴着水的刘俊卿出现在门前。他站在门口,似乎想走进房,但望着父亲的灵位,看看妹妹的样子,却又有些鼓不起勇气,抬起的脚又缩了回去,“阿秀,我……我有话跟你说……”
  秀秀的目光移到了另一边,她宁可看墙壁也不愿看这个哥哥一眼,更不想跟他说话。
  刘俊卿上前一步,恳切地说,“阿秀……你听我说,我会去找事做,以后有了薪水,你也不用上王家当丫环了……”“滚。”秀秀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回答刘俊卿。
  “阿秀,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在恨自己!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阿秀,你不用叫我哥,也不用理我,你就是别再去当丫环了,好不好?我求求你……”“滚!”秀秀还是只有这一个字。
  “我……”刘俊卿一阵冲动,抬脚迈进门来,看了一眼秀秀,但秀秀还是背对着他。他又把那只迈进了门的脚重新缩到了门槛外,对着子鹏递来了求援的目光:“子鹏兄,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帮我劝劝阿秀吧,我求你,劝劝她吧。”
  “你走吧,阿秀不想见到你,我也不想见到你。”子鹏的回答出乎意料。刘俊卿不敢相信,“子鹏兄……”
  猛然间,从来是那么柔弱,从来不对人说一句重话的子鹏腾地站了起来,指着门外,一声怒吼:“你滚!”刘俊卿吓得倒退一步。
  王子鹏长到二十几岁,第一次冲人发这么大的火,发过之后,他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好,轻轻叹了口气,避开了刘俊卿的目光,重新坐回到秀秀身边。
  屋外,雨越下越大,秀秀仍然一动不动,刘俊卿一步,又是一步,退出房门,轻轻把门关上。他不知道,他走之后,秀秀猛然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死死抱住子鹏的手臂,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子鹏搂住她,抚摸着她的头,眼泪同样淌过了面颊。
  刘俊卿跌跌撞撞走在雨中,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拜祭父亲。秀秀不肯原谅他,不让他给父亲上香,他要找到父亲的坟墓,要去父亲的坟前磕头上香。
  “义士刘三根之墓”——七个血红的大字映入眼帘,全身透湿的刘俊卿呆若木鸡,一双膝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跪倒在坟前泥水里,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全身。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淋过他的脸——他的脸上,早已分不清雨水与泪水。
  坟头新垒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得滑落了下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刘俊卿伸手拦挡着滑落的泥土,要将泥重新敷上坟堆,但雨实在太大,泥浆四面滑落,他挡得这里挡不得那里,越来越手忙脚乱,到后来,他已是近乎疯狂地在与泥浆搏斗,整个人都变成一个泥人!“爸,爸……”他猛地全身扑在了坟堆上!压抑中爆发出的哭喊,是如此撕心裂肺,那是儿子痛彻心底的忏悔!
  一把雨伞悄无声息地遮住了他头上的雨。刘俊卿回过头,一贞打着雨伞,正站在他的身后。“一贞?”愣了一阵,刘俊卿突然吼了出来:“你还来干什么?你走,你走开!”手足并用,他连滚带爬地退缩着:“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这种狗屎都不如的东西,你还来干什么?你走,你走啊……”仿佛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狂乱的喊叫变成了无力的呻吟,他一把抱住了头:“你走啊……”
  一贞默默地走上前,将遍身泥水的刘俊卿搂进了怀里。“一贞。”刘俊卿猛地一把紧紧抱住了一贞,哭得仿佛一个婴儿,“一贞,一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汤芗茗要我干侦缉队长,要我干那咬人的活,他恨不得我见人就咬一口,要咬得又准又狠,咬中那人的痛处。他要我拿枪,要我用拿笔的手拿枪杀人啊!”
  “俊卿,要不,咱们去找找纪老师,让他帮着求求情。”“纪老师?纪墨鸿?哈!一贞,你知道纪墨鸿是什么人吗?他让我去一师抓孔校长,让我欺师卖友,让我背黑锅!”大风大雨中,刘俊卿的嘶吼声仿佛受伤的野兽。
  “没关系,俊卿,没关系的,你不想做那个侦缉队长,咱们就不做。我们不拿枪,不杀人,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我们回去读书。”赵一贞流着泪说。
  “回去?”刘俊卿冷笑,“回去?回去哪里?第一师范?他们恨不得挖我的心,喝我的血,又怎么会让我回去。退一万步讲,即使一师还要我!一贞,你怎么办?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老六那个流氓!”
  赵一贞慢慢松开刘俊卿,脸白如纸,“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七天来,我看着老六一趟一趟地往你家跑,看着他把扎红带彩的三牲六礼一趟一趟往你家抬,看着你爹收下老六的婚书,看着他跟老六赔笑脸,我是个男人,我是个男人啊!”
  “别说了!俊卿,别说了!”赵一贞再也听不下去,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她捂着脸,泪水从指间不断涌出来,“俊卿,求求你,别说了。”
  刘俊卿把她的双手从她脸上拿开,十指交叉,两个人四只手交叉在一起,这时的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一贞,你放心,我不会让老六得逞的。”
  四
  汤芗茗来到湖南之后,任命张树勋为警察长,以严刑峻法治理湖南,大开杀戒,仅这两个月被杀的就不下千余人。三堂会的娼嫽、烟馆、赌场也被封的封,关的关,生计越发艰难起来,不得不重操旧业,做起码头走私鸦片的活计。
  马疤子这趟货走得提心吊胆,满满30箱鸦片,几乎是三堂会的半副身家,这天夜里,货刚到长沙码头,没等他和押货的老六松口气,只听得“闪开!都他妈闪开……”一阵气势汹汹的吼声,荷枪实弹的侦缉队特务们一拥而上,拦住了一大帮正在卸货的三堂会打手。
  守在一旁的马疤子腾地站了起来,老六赶紧上前:“怎么回事?你们要干什么?”
  “没什么。”特务们一让,刘俊卿出现在面前,他一把推开了拦路的老六,举起一张纸向马疤子一晃,“奉上峰令,检查鸦片走私而已。”向特务们一挥手,“给我搜。”
  老六等人还想拦挡,马疤子却抬手制止住手下。
  特务们乒乒乓乓动起手来。
  很快,一个个特务跑了回来:“队长,没有。”
  马疤子笑了:“怎么样啊,刘队长?我马疤子可一向奉公守法,就靠这老实本分的名声混饭吃,今天这事,不能搜过就算吧?”
  打量着满地打开的货箱,刘俊卿一言不发,走上前来。翻翻箱子里的货,不过是些稻草裹鸡蛋,果然并无可疑之处。他的目光落在了用来当扁担抬货箱的一根根竹杠子上——那些杠子根根又粗又大。刘俊卿突然笑了:“马爷做生意,可真是小心啊,一箱鸡蛋才多重?也要用那么粗的竹杠子挑,太浪费喽。我看,这一根竹杠,劈开了至少能做四根扁担,要不,我帮帮马爷?”
  他抬腿就要踩脚边的竹杠。
  “刘队长、刘队长,有话好商量。”马疤子的脚抢先撂在了竹杠子上,“刘队长,给个面子,有话慢慢说。”
  两人进了码头附近一家茶馆的包间里,把手下都留在了门外。
  “这读书人就是读书人,脑筋就是转得快。不瞒刘队长,我马疤子吃这碗饭有年头了,能看出我这套把戏的,你算头一个。”马疤子满脸堆着笑,凑到了刘俊卿面前,说,“愿意的话,到我三堂会,有饭一起吃?”
  刘俊卿“哼”了一声,心里想:“敲竹杠”这样的手段,早就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了,你还敢在老子面前玩?
  “这侦缉队能挣几个钱?只要你进我三堂会,这二把交椅马上就是你的,凭你这脑袋瓜子,包咱们兄弟有发不完的财。”马疤子还想劝,看看刘俊卿一脸不屑,也便收了声,“刘队长还是看我们这行不上啊。那好吧,我也不勉强,一句话,你什么时候想通了,我什么时候欢迎你。我要的,就是你这种聪明人!”说完把手一拍,老六掀开帘子进来了,将一口小箱子摆到了刘俊卿面前。马疤子揭开箱子盖,露出了满满一箱子光洋,光洋的上面摆着那份婚书。
  刘俊卿拿起那张婚书便起了身:“别的就不必了,我只要这个。”
  五
  因反袁而导致的第一师范孔昭绶事件,震惊了民国之初的全国教育界。因遭到袁世凯的全国通缉,孔昭绶被迫逃往上海,第二次赴日本留学。
  孔昭绶潜出长沙的那天,毛泽东也正在问自己老师和同学:“教育真的能救国吗?校长曾经告诉我,教育能救国,我也曾经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受教育的青年,才是中国未来的希望。可今天我才知道,搞教育的,连自己都救不了,那教育又怎么救别人,怎么救这么大的国家呢?”
  “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润之,因为我也苦恼。”蔡和森沉吟了好一阵,又说,“但我还是相信,人会进步,社会会进步,国家也会进步。而进步,是离不开教育的。”
  “我也相信过,社会一定会进步,我也相信过,人,一定会越变越好,可为什么我们的身边并不是这样?有的人,有的事,真的能靠教育,真的能靠空洞的理想就改变过来吗?”
  “靠读书,也许是不能救国,靠教育,也许也不能改变一切。”杨昌济道:“但只有读书,我们才能悟出道理。只有读书,你今天的问题,才有可能在明天找到答案。除此以外,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破解你心中的疑团呢?”
  江水浑浊,无语北去。一团疑云也在毛泽东的心头渐渐升起,越来越大。
  第十七章 新任校长
  一
  周末,天空中阴沉沉一片,大雨倾盆,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师校园里,毛泽东光着膀子,在双杠间上下翻飞,雨水从他的头发、身体四处淋下,他全然不顾,任由大雨冲刷身体。萧三、罗学瓒匆匆从外面赶回来,直接找到毛泽东。
  萧三迫不及待地说,“润之哥,教育司给咱们一师派了个叫张干的新校长,听说是纪墨鸿推荐的。”罗学瓒也说,“你想想,纪墨鸿推荐的角色,能有什么好人?”“好人坏人要来了才知道,现在担心?太早了点吧?”毛泽东不经意笑笑,继续他的双杠动作。
  “那今晚读书会的活动还搞不搞?”看到毛泽东的笑容,萧三稍稍放心了些。毛泽东停下来,“搞!怎么不搞?”
  “可是——”萧三正想说点什么,一转眼,看着黎锦熙伞也没打扬着手匆匆跑过来,溅得长衫上又是泥又是水。“黎老师,您这是干什么,也来学润之雨中修身?”黎锦熙为人向来不拘小节,萧三这些学生最喜欢跟他开玩笑。
  黎锦熙一把拉住毛泽东,“那个……那个,张校长很关心你,要你以后下雨天不要出门,以免淋出病来。”
  “张校长?”毛泽东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黎老师是说新来的校长,他来了?看来他还管得蛮宽的,刚来就管到我头上来了。”“润之,张校长这也是关心你。”黎锦熙说。
  毛泽东见黎锦熙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遂从双杠上跳下来,抬头看了看对面楼上校长室紧闭的窗户,笑着说,“这张校长刚来,怎么也得尊重尊重,黎老师就不必为难了,大不了以后找个张校长看不见的地方修身。”
  当晚的读书会上,杨开慧听说此事,笑得直不起腰,用拳头捶着毛泽东结实的脊背,“毛大哥会被雨淋病?这校长长没长眼睛啊?”斯咏拉住开慧的手说:“人家也是关心润之的身体,应该也是出于好意。”
  毛泽东:“大概吧?就是管得也太宽了一点。哎呀,不管他,我们搞我们的。”他站起身来,将手里一本《青年杂志》创刊号往桌上一放:“大家安静一下,今天,我们讨论一个新的内容。《青年杂志》发刊词——陈独秀先生的《敬告青年》!国人而欲脱蒙昧时代,羞为浅化之民也,则急起直追,当以科学与人权并重。陈独秀先生的这番话,真正讲到点子上,中国的问题在哪里?就是不重科学,就是不讲……”
  “这是在干什么?”突然推开的门打断了毛泽东的慷慨激昂。一位身穿紧巴巴的日式文员制服的中年人出现在门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脸色苍白而瘦削,戴着一副略略有些老式的金丝眼镜。
  毛泽东放下了手里的杂志问,“你是谁?”“本校校长——张干!”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只有毛泽东还坐着。蔡和森解释说:“张校长,是这样,我们正在搞读书会的讨论活动……”
  张干打断他,“男男女女,半夜三更,讨论?——谁发起的?”毛泽东这才站起身:“我发起的。”听他喉咙还蛮粗,张干瞟了他一眼:“你哪个班的,叫什么?”“本科第八班,毛泽东。”
  张干打量着毛泽东,显然对这个名字还有印象:“马上解散!”“为什么?”毛泽东不服气。
  “学校是读书的地方,不是给你搞什么讨论的地方!”张干看了一眼斯咏、警予这几个女生:“你们几位是哪里的?”警予头一扭,没理他,还是斯咏主动回答:“周南女中。”“第一师范是男校,外校女生深夜滞留,多有不便。”张干向门口一指,“几位,请自重吧。”警予脸都气白了,开慧也是一脸忿忿,斯咏赶紧拉了她俩一把,几位女生都气呼呼地向外走去。
  张干又冲其他人呵斥:“还站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回寝室!”众人无奈,纷纷散去。毛泽东气得把杂志往桌上一拍,一屁股坐下了。张干一眼瞥见,“毛泽东,你怎么还不走?”
  “我住这个寝室,走什么走?”毛泽东收拾起桌上的杂志和笔记本,气呼呼地起身往外走。“你不是住这个寝室吗?怎么又出去?”“不让讨论,我去阅览室看书可以了吧?”“你不看看现在几点了?阅览室早就关门了,你还去什么去?”“我有钥匙。”“学校阅览室,你一个学生哪来的钥匙?”“我看书看得晚,以前孔校长照顾我,特批的。”张干手一伸:“把钥匙交出来。”
  毛泽东愣住了:“这是孔校长给我的。”
  “我是张校长,不是孔校长!熄灯就寝,这是学校的校规,你不知道吗?交出来!”
  毛泽东万分不情愿地把钥匙放在了张干手上。张干顺手又把他手里那本《青年杂志》拿在手里:“这种跟课业无关的杂书,以后不要再看了!没收!”
  张干离开之后,毛泽东愣了半晌,一拳砸在墙上,满肚子火不知从何发起。
  二
  第二天一大早,大幅“第一师范增补校规条例”一张接一张,贴满了整个一师公示栏。章下有则,则下有款,款下有条,条再分一二三,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洋洋乎大观,最后落着校长张干的签名和大印。众多学生围在公示栏前,眼前如此纷繁庞杂的条例规章把大家都给看呆了。
  “学生不得经营一切非关学术之事业,不得入一切非关学术之党社及教育会。润之兄,这是不是在说我们的读书会啊?”周世钊扶着眼镜读着校规。
  “不得散布谣言,发布传单,或匿名揭帖,鼓动同学,希图扰乱……虽盛暑严寒,必着制服,不得用妖冶华丽之时装,不得裸体、赤足……润之兄,这分明是在针对你嘛,你那天打赤膊雨中修身,他不是还让黎老师管你来着。”萧三也说道。
  “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毛泽东懒得再看后面的内容,扔下一句话,排开人群就走。
  张昆弟继续读着条例,“不得干预外事,扰乱社会之秩序,不得有意破坏校内一切规则。不得停课罢学,不得私自开会演说,什么嘛,这分明在说孔校长反日反二十一条反得不对,不行,我得找他理论去!”张昆弟越读越觉得恼火,蛮劲上来,撸起袖子就要跑去校长室辩个究竟,周世钊、萧三等人也跟在后面跃跃欲试。
  “昆弟,不要冲动!”蔡和森一见情形不对,一把拉住张昆弟,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这样吧,我们先去问问黎老师,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再说。”
  众人来到黎锦熙的办公室,发现方维夏、陈章甫等几位老师居然都在,脸上还一副苦相。
  周士钊眼尖,一眼看到方维夏的办公桌上摆着一本小册子,封面上写着:《第一师范教职工工作条例》。他随手拿起,正要翻开看。方维夏要阻止,黎锦熙却拦住他,“让学生们看看也好。”
  周士钊翻开手册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
  本条例计总则14条,下分各项职务细则14类,计校长11条,学监58条,庶务21条,会计11条,教员13条,事务员6条,文牍5条,管图书员5条,管仪器员6条,校医7条,实习主任8条,校园主任7条,工场主任6条,膳食主任5条。具体条例如下:校长,一,主持全校事务,聘请各职教员;二,督率全校职教员忠实尽职;三,规定本校一切规程,并执行政府官厅所颁布之法令;四,酌定学生入学、退学、升级、留级、毕业、休业及赏罚各事项;五,视察全校管教状况,审查教本,并核定学生操行、学业、身体各成绩……
  张昆弟摸了摸脑袋,惊呼:“天啊,方老师,你们的规矩定得比我们还多。”
  方维夏对同学们说,“这个条例我们也是刚刚拿到,这样吧,你们回去上课,这些事,让我们老师出面跟张校长好好谈谈。”
  劝走学生之后,黎锦熙、方维夏来到校长办公室,外面雨下得正大,黎锦熙把还在滴水的雨伞随手放在了墙角,水流在地板上。张干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拿起那把伞,小心移到门外,黎锦熙不禁有些尴尬,打量着这间熟悉而陌生的校长办公室。
  孔昭绶性格豪爽,喜欢结交朋友,畅谈交心。老师也好学生也罢,甚至一师的勤杂工人,他都能打成一片。他在的时候,校长办公室常常是人来人往,笔墨、书籍、报纸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略显零乱倒也不失方便。相比之下,张干则内敛严肃得多,公事之外少有谈笑的时候。即便是公事,也常常是三言两语命令了事。他来了之后,这间办公室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笔墨纸砚,书籍报纸都分门别类,各就各位。办公桌上,孔昭绶钟爱的那方刻着“知耻”二字的镇纸已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那一方,上面刻着个“诚”字。
  方维夏一见这个情形,临时改变主意,条例的事还是不要开门见山的好,他正在考虑怎样委婉措辞之时,只听见张干说,“黎老师,方老师,你们来得真好,我这里有个通知,麻烦你马上下发全校。”
  黎锦熙接过通知一看,顿时愣住了,“月考?还每门都考?”
  黎锦熙激动起来,正要说话,一旁的方维夏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起出了校长办公室之后,方维夏说,“张校长刚来,不了解一师的情况,以月考的形式摸摸学生的底,履行一校之长的职责,这没什么不对吧。”
  方维夏一席话点醒了黎锦熙,“月考算什么,考就考,别的不敢说,一师的这些学生,我对他们有信心。等考试成绩一出来,我们再把校规条例的事摆一摆,张校长也是搞教育的,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什么,月考?”学生宿舍里,听到消息的毛泽东瞪大了眼睛。
  罗学瓒等人都是一脸的不满,说:“刚宣布的,这个月开始,每月一次,门门功课都要考!”
  周世钊说:“这个张校长,期中期末还不够,是不是想把我们考死?”
  易礼容说:“难怪听说他是纪墨鸿推荐的,现在我才明白了,还是因为孔校长得罪了那个汤屠夫,他故意派这个张干来整我们一师的。”
  易永畦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张校长可能是想抓好学习……”张昆弟打断他,“只有你老实!抓学习?他张干来了才几天,你看看出了多少花样?加校规加校纪,取消读书会,增加晚自习,连润之兄出去搞锻炼他都不准。现在又是什么月考,不是整人是什么?”
  毛泽东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啊,不能让他把我们当软柿子。”
  罗学瓒眼前一亮:“润之,你有什么主意,我们听你的,你说,该怎么办吧?”张昆弟、周世钊等人都安静下来,竖着耳朵听毛泽东的主意。
  谁知毛泽东轻描淡写地说,“怎么办我不知道,反正他考他的,我就不理他那一套,他能怎么样?”说完,他拿起饭碗,“走,吃饭去。”
  张昆弟、罗学瓒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很显然,他们从毛泽东这句话中受了启发,两个人脸上挂着会心的微笑,勾着肩膀出了宿舍。
  月考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按照张干的吩咐,按分数排出名次贴在了公示栏,前十名写在红榜上,后十名写在白榜上,中间的名次写在绿榜上。与往常不同的是,同学们这一次关注的重点不是红榜,反而是白榜,在那里指指点点,高声大笑。
  一个同学说,“我原以为我够厉害的了,原来还有比我更猛的,唉,居然让你上了白榜。”
  另一个同学一拍大腿,“早知道我就干脆交白卷。”
  人群里,也在看榜的黎锦熙和方维夏两个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悄悄出来,低着头闷声朝办公室走去。果然,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张干嘶哑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一次月考,全校三分之二的学生不及格!这……这些题目并不难呀,怎么会考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一师的教学质量?这样下去,一师还能出几个合格的毕业生?不行,全校补课!马上补!方主任,黎老师,你们通知下去,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增加两节晚自习,星期天全天补课,还有,取消课间操,把做操的时间,并进上午第二节课。”
  方维夏和黎锦熙都愣住了:方维夏说,“校长,这样怕不妥吧?”张干说,“有什么不妥?学生成绩都成这样了,还不补怎么得了?”黎锦熙急了,“可补课也没有这样补法的。学生也是人,连课间操都不做了,哪有这样压着学的?”
  张干说,“读书就是要有压力!不压哪来的成绩?”黎锦熙反问,“可张校长压来压去,压出成绩了吗?”张干指着黎锦熙说,“你是说——倒是我害学生成绩变差了?”方维夏拉了黎锦熙一把,黎锦熙却把他的手一甩:“反正孔校长手上,一师的学生,从来没有这么差的成绩!”
  “你……”张干腾地站了起来,颤着声音说,“黎锦熙,我是第一师范的校长,第一师范的教学怎么进行,我说了算!”黎锦熙也站了起来:“那我也可以告诉张校长,这样的教学方式,我绝不赞成!”
  黎锦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中犹如有一团火在烧,拿起笔,辞职信一挥而就。但完成之后,他又坐了下来,看着辞职信发呆。方维夏从后面追过来,推开门,看到黎锦熙手里的辞职信,脸色都变了,一把抓起,揉成一团,“锦熙,你……”
  正在这时,蔡和森、毛泽东、张昆弟、罗学瓒等几个同学也闻讯起来了,他们站在办公室门口,一个个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看着地面,不敢进来。
  黎锦熙笑笑,对同学们说,“都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说着,又从抽屉里拿出几封信,递给方维夏。方维夏打开一看,都是来自北京大学文学院的邀请信,最早的一封日期是半年前。方维夏抬起头,“锦熙,这……这是好事,你不是一直提倡言文一致,国语统一吗,这可是实现理想的大好机会,你怎么不早说?”
  黎锦熙笑着说,“我现在不正在说吗?”他转过头,对毛泽东说,“润之啊,老实说,这一次的事件,是不是你的主意?”毛泽东莫名其妙,“我的什么主意?”
  蔡和森忍不住质问,“润之,敢做就要敢当,这次月考的事,我听说是你发动同学,让大家通通不要考好成绩,给校长一个下马威,是不是?”
  毛泽东有点摸不着头脑,不知这矛头怎么一下子都朝着他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要冤枉我了啊,月考我是反对,但我也没有发动同学顶着干啊。”
  罗学瓒一见势头不对,忙上前解释:“黎老师,方老师,这件事真的不怪润之,他只是对月考有意见,说了几句,我们觉得他说得在理,所以,就悄悄联络同学顶着干了。”
  黎锦熙连连叹气,“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对月考有意见,你可以提嘛。哦,串联同学,故意考差,这就是你们的办法?为了目的,为了结果,也不能不讲方法,不讲手段吧?用这样的手段,只会适得其反,你们知不知道?”他又转向毛泽东:“你也是,他们这么干,你不可能事先不知道,大家平时都听你的,你要是劝阻一句,还会发生这种事吗?”
  毛泽东不服气,挺着脖子说,“张校长定的那些校规,是不合理嘛,我凭什么要劝阻啊?再说,顶他一下天也不会塌下来!”
  黎锦熙深深透了一口气,这才心平气和地对毛泽东说,“润之,不管怎样,我也要批评你几句。这次的事,张校长抓学习的方式可能是急了一点,但他终究还是为了你们的成绩,纵容大家串联同学,跟校长对着干,这算怎么一回事。你们对新出来的校规不满,本来我跟方老师商量,等你们月考成绩出来,跟校长坐下来好好谈,现在被你们这么一闹,唉……这样吧,杨老师出去讲学,也快要回来了。对学校的一些做法,你们就算有什么意见,也得等他回来,请他出面来解决。在此以前,不管张校长有什么要求,大家还是要服从,要记住自己是第一师范的学生,都记住了吗?”
  同学们依依不舍,一直把黎锦熙送出校门很远,眼见快要上晚自习了,这才返回学校。此时天色已暗,深秋的晚风颇有些刺骨的意思,吹到身上带着寒意。他们经过公示栏时,猛然发现那里又换了新花样,刚挂上的“距期末考试35天”的鲜红大幅警示即使在夜色中也赫然在目。罗学瓒几个对着警示撇了撇嘴,一脸的不满。张昆弟四处看了看,一个人影也没有,就走上前去,打算搞点破坏。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公示栏,另一只手比他动作更快,挡在了前面。张昆弟定睛一看,原来是毛泽东。
  “润之哥?”张昆弟不解。“黎老师刚才说的话,你就忘记了?”毛泽东说。张昆弟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得沉重起来,不再说什么,把手收回来,跟着大家进了教室。
  教室里,手里抱着厚厚一堆资料的易永畦看见他们几个进来,连忙说,“你们来了,资料我都帮你们领了。”
  “什么资料?永畦,你病才好一点,这些事让我们来做就行了。”毛泽东连忙接过资料,拿在手里翻开一看,是厚厚一大本油印的《补充习题集》,再看课桌上,已经堆起了好几门课不同的补充习题、辅导资料等……毛泽东越看越心烦,“叭”地一声合上,正要发火,一旁的蔡和森推了推他,原来张昆弟他们几个,比他还冲动,一个一个正在用力把习题集砸在桌上,只差把它们撕成粉碎了,他赶紧大喊一声,“昆弟,你们几个做什么?!”
  “我撕了这些破玩意。”张昆弟话一出口,看到毛泽东、蔡和森等人一脸的不赞同,遂有些不好意思,摸摸脑门,“好了,好了,我做就是了。”
  张昆弟乖乖坐下之后,同学们也一个一个坐回位置,开始忙着那一本本习题集。做题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毛泽东忍不住想打哈欠,他本来还要忍,但见好几个同学也都疲倦得在打哈欠,也就不客气地伸起懒腰,大大打了个哈欠。
  另一张课桌上,易永畦咳嗽着,眼睛里全是血丝,好不容易做完了手中的一科功课,又伸手拿起一本作业来。就在这时,一阵咳嗽突然涌上,咳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用手帕捂着嘴,身子几乎弯成了一张弓。同学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围了上来:“永畦,怎么了……永畦……”
  毛泽东扶住易永畦,拍打着他的后背:“永畦,没事吧?”易永畦拼命忍着咳嗽,挤着尽量轻松的笑容:“没事,我没什么。”子鹏端来了一碗水:“永畦,喝点水吧。”
  “谢谢。”易永畦喝了口水之后,轻松多了:“好了好了,我没事了,谢谢你们了。”毛泽东还是不放心,“你真的没事?”易永畦说:“真的没事,只是刚才呛了一下,润之哥,还有功课呢,你去忙吧。”
  等大家纷纷散去,各自捧起了书本,易永畦才悄悄展开一直攥在手里的手帕,偷偷一看——手帕上竟然沾有血丝!他赶紧攥紧手帕,胡乱塞进口袋,生怕被同学们发现……
  好容易熬到晚自习下课,同学们总算松了口气,纷纷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正在这时,教室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张干走了进来,径自走上讲台,“从今天开始,晚自习之后增加一堂课,今天补解析几何。”张干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下数学公式。
  同学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只得强打精神继续听课。讲到一半的时候,电灯突然熄灭,教室外面传来校役的梆子声,“电灯公司拉闸了,各室点灯,小心火烛。”众人心中又升起隐约的希望,眼睁睁看着讲台上的张干。
  只见张干取出油灯,点燃之后,又拿出一个袋子,“前面的同学上来领蜡烛……我们继续上课……”
  三
  “子鹏,好一段没看见你上你姨父家了吧?”礼拜天子鹏一回家,王夫人就问起了儿子。
  子鹏这才想起来:“哦,我……忘了。”
  “怎么能忘了呢?你这孩子,斯咏是你未婚妻,你都不去看人家,人家还不当你没心没肺啊?下午就去,趁着礼拜天!”
  “我……还有功课呢。”
  王老板放下了报纸:“功课晚上做嘛。你跟斯咏,本来就走得不热乎,还不多来往,越发生疏了。按你妈说的,去!”
  吃过午饭,子鹏只得出门去陶家。秀秀的脚跟在子鹏的皮鞋后。但今天她却做不到往常的亦步亦趋,因为子鹏自己都心事重重,一副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的样子。前面,陶府的大门已遥遥在望。子鹏的脚步却停住了,犹豫了一下,他突然转身折回来路。
  秀秀紧跟上来问:“少爷,咱们不是上表小姐府上吗?”
  子鹏摇了摇头,看着秀秀,说:“我不想去那个府上,阿秀,找个清静点的地方,陪我坐坐吧。”
  两人漫无目的地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的,竟一前一后地来到了教堂前。子鹏站在教堂台阶下,凝视着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听庄严的教堂钟声在天际飘然回荡,看晴空下,鸽子群扑啦啦飞起,掠过教堂哥特式的拱顶和高悬的十字架。这静谧的宗教世界仿佛是一片世外桃源,隔断了世俗一切。子鹏在台阶前坐下了,拉了拉身边的秀秀,说:“阿秀,陪我坐坐吧,坐到我身边来。”
  “少爷,这……”
  “不要叫我少爷。这儿是教堂,在神的眼里,只有一个阿秀,一个王子鹏,没有少爷和丫环。”子鹏伸手握住了阿秀的手,“就让阿秀和王子鹏平等地一块儿坐坐,好吗?”
  望着子鹏坦诚的目光,秀秀犹豫了一下,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主仆二人在这个他们心里的世外桃源里,说着平常不容易说出口的知心话。却忘记了这里还是公共场所,不知道就在教堂旁的小街上,背着擦皮鞋的工具箱子,蔡和森与警予正并肩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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