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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诃德

_7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西班牙)
  ①奖给第一个冲上敌舰或冲人敌阵的士兵的特别奖。
  “事情是这样的:阿尔及尔的国王乌查利是一个凶狠而又幸运的海盗。他打败了马尔他的旗舰,并迫使它投降。那艘舰上只有三个人活了下来,而且遍体鳞伤。我和同伴们所在的胡安·安德雷亚旗舰前去营救马尔他的旗舰。我做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做的事情,跃上了敌舰。可敌舰突然转向,结果我的士兵们没有来得及跟上我。我孤身陷敌,无法抵御那么多人的敌人,浑身负了很多伤,最后被他们俘虏了。你们大概听说了,大人们,乌查利的整个舰队逃跑了,而我却成了他们的俘虏。在众人欢乐的时候,我独自悲伤;众人获得自由的时候,我却成了俘虏。那天有一万五千名基督徒,在土耳其的舰只中间划着小船获得了他们渴望的自由。
  “我被带到君士坦丁堡。我的主人由于克尽职守,并且把马尔他的军旗带了回来以显示他的勇气,被土耳其素丹①谢里姆任命为海军统帅。第二年,也就是七二年,我在纳瓦里诺的一艘三灯船上做划船手的时候,发现我们失去了在那个港口将土耳其的舰队全部俘获的机会。因为那个地方的所有海陆士兵都断定我们会从那个港口向他们进攻,已经把衣服和鞋收拾好,准备在我们攻克港口的时候就从陆地上逃走。他们对我们的海军竟是如此惧怕!可是老天却偏不作美,这并不是我们侥幸的过错或疏忽,而是由于基督徒们的罪过,老天让我们总是受到惩罚。实际上,乌查利一直龟缩在莫东,那是纳瓦里诺附近的一个岛。乌查利把人都赶到陆地上,在海港口岸修筑工事,一直到唐胡安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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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素丹即土耳其君主。
  ②西班牙人习惯如此称呼胡安·德奥斯特里亚。%%%“唐胡安返程途中俘获了一艘‘猎物号’军舰,那艘舰是由著名的海盗巴瓦罗哈的一个儿子指挥的。俘获它的是那不勒斯的一艘‘母狼号’军舰,由号称‘战地闪电’、‘士兵之父’的圣克鲁斯的侯爵、战无不胜的幸运舰长唐阿尔瓦罗指挥。我还想说说俘获‘猪物号’过程中的事情。巴瓦罗哈的那个儿子太残忍了,他虐待俘虏,所以那些划船的俘虏就在‘母狼号’向他们的船接近,要夺取他们的船的时候,同时放下了船桨,抓住坐在指挥台上高喊‘快划’的船长,从船尾逐排地①向船头传递,边传还边咬他,不等传过桅杆,船长就魂归西天了。我说过,待人残忍,触犯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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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划桨的俘虏是分为前后许多排锁在座位上的。
  “我们又回到了君士坦丁堡。第二年,也就是七三年,听说唐胡安大人攻占了突尼斯,征服了土耳其的王国,把它交由穆莱·哈米达统治。有世界上最残忍又最勇敢的摩尔人穆莱·哈米达在那儿,土耳其人要重新恢复统治的希望就破灭了。土耳其素丹对这个损失痛心不已,便动用了土耳其人的全部智慧,同威尼斯人讲和。而威尼斯人求和心更切。又过了一年,也就是七四年,土耳其素丹向戈利达要塞和突尼斯附近唐胡安只建了一半的要塞发动了进攻。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船上做划船手,根本没有获得自由的希望,至少没有被营救的希望,当时我已决意不把我的任何不幸消息告诉父亲。
  “戈利达最后终于失守了,堡垒也失守了,总共有七万五千名土耳其雇佣军以及来自整个非洲的四十万摩尔人和阿拉伯人向它们进攻。如此庞大数量的军队,而且装备精良,再加上那么多的苦役犯,他们只须用手撮土,就足以把戈利达和那个堡垒盖上。戈利达首先失守。在此之前,一直以为它是坚不可摧的。不过,它并不是由于守卫者的失职才失守的,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全部所能。就像后来事实证明的那样,在那块沙地上建立掩体太容易了。一般的沙地,挖两拃深就会遇到水,可土耳其人在那儿挖了两尺深也没碰到水,因此他们得以用很多沙袋建起了高层工事,可以居高临下地射击,任何人也抵御不了。
  “人们普遍认为,我们的士兵不应该困守在戈利达,而应该主动出击,迎战登陆的敌人。说这种话的人对这类事很少经历过,因而说起话来相去甚远。我们在戈利达和那个堡垒只有不到七千名士兵。数量如此少,即使装备再好,也不可能跑到工事外去,对付数量如此之多的敌人。而且他们得不到及时的援助,特别是他们受到如此之多的顽固敌人的包围,怎么能不失守呢?不过很多人认为,我也这么认为,这是天助西班牙,让他们扫平这个罪恶的滋生地,这个贪得无厌、巧取豪夺、消耗了无尽钱财的要塞。他们毫无意义地把钱挥霍掉,把钱都用来为那个战无不胜的卡洛斯五世树碑立传,似乎真有必要让他英名永存,而且那些石头真能让他英名永存似的。那座堡垒也失守了,不过守卫堡垒的士兵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战斗。土耳其人发动了二十二次总攻,死了二万五千多人,才一点一点地占领了堡垒。活着的守军不过三百人,而且都是负了伤才被俘的,这更证明了他们都已经竭尽全力,而且斗志旺盛,忠实地守卫了自己的阵地。在那个滨海湖中央有个由巴伦西亚英勇的著名战士唐胡安·萨诺格拉负责的小堡垒,它也被占领了。
  “戈利达的指挥官唐佩德罗·普埃尔托·卡雷罗被俘虏了,他已经尽了全力来守卫戈利达。失守对他的打击太大了,在被押往君士坦丁堡的路上,他郁郁而死。堡垒的指挥官卡布里奥·塞韦略是米兰了不起的工程师、英勇的战士,也被俘了。在这两个地方还牺牲了不少重要人物,其中有一个是帕甘·德奥里亚,他是圣胡安骑士团的武士,生性豪爽。他和著名的胡安·安德烈亚·德奥里亚是亲兄弟。最惨的就是他死在他所信任的几个阿拉伯人手里。那几个人见堡垒已经失守,就提议他换上摩尔人的衣服,然后把他送到塔巴尔卡,那是采珊瑚的热那亚人在海边的一个住所。结果那几个阿拉伯人把他的头割了下来,交给了土耳其军队的指挥官。这里验证了我们西班牙的一句俗话:‘背叛乐了别人,毁了自己。’据说因为他们没有献上活的德奥里亚,土耳其军队的指挥官下令把那几个阿拉伯人也绞死了。
  “在堡垒里的西班牙人当中,有一个叫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我不知道他是安达卢西亚哪个地方的人。他是堡垒的旗手,是个很重要又很机灵的战士,而且特别擅长作诗。我提到他是因为他曾与我在同一条船上同一排座位,为同一个船老大划船。我们离开港口之前,他按照墓志铭的形式写了两首十四行诗。一首献给戈利达,另一首献给堡垒。我完全可以把这两首诗念出来,我已经把它们背下来了。我相信你们会喜欢这两首诗。”
  当俘虏提到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这个名字时,费尔南多看了他的几个同伴一眼,三个人都会意地笑了一下。提到十四行诗时,其中一人说:
  “您先别往下说了,我请求您告诉我,您提到的那位唐佩德罗·德阿吉拉尔后来怎么样了。”
  “我所知道的是,”俘虏回答说,“他在君士坦丁堡待了两年,后来扮成阿尔巴尼亚人同一个希腊间谍逃走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获得了自由。不过我觉得他已经获得了自由。因为一年后我在君士坦丁堡见到了那个希腊人,可是没来得及问他们那次逃跑后的情况。”
  “他的确获得了自由。”那个人说,“那个唐佩德罗是我兄弟,现在就在我们家乡,生活得既愉快又富裕,已经结了婚,有三个孩子。”
  “这全靠上帝恩赐,”俘虏说,“依我看,世界上再没有比重新获得自由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而且,”那个人说,“我还知道我兄弟做的那两首十四行诗。”
  “那就请您念念吧,”俘虏说,“您肯定比我记得准确。”
  “好,”那人说,“先来看他凭吊戈利达的那一首吧。”
  
  
  第四十章 俘虏继续谈其经历
  幸福的英灵,功德卓著,
  已经脱离冥府,
  从地下九泉
  升腾到高天极乐处。
  你们义愤填膺,热情满腹,
  奋力拼搏,驰骋沙场,
  以自己和他人的鲜血
  染红了邻海疆土。
  名节重于生命,
  虽败犹如胜,
  精疲力竭身先故。
  墙垒前的炮火中,
  勇士献英骨,赢得
  英名今世,流芳千古。
  “我记得这首诗正是这样的。”俘虏说。
  “那首凭吊堡垒的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说,“是这样写的:
  落寞的土地上,
  铺洒着这样的土壤,
  三千战士的英魂
  扶摇直上天堂。
  你们曾以坚强的臂膀,
  在这里进行了失败的抵抗,
  寡不敌众,力不可挡,
  最终迎刃而亡。
  就在这块土地上,
  古往今来,
  令人遗恨四方。
  它坚实的胸膛
  亦不能支撑勇士的身躯,
  英魂升空天晴朗。”
  大家觉得这两首诗都不错,而俘虏更为得到了伙伴的消息而高兴。然后,他接着讲道:
  “戈利达和堡垒都被攻克了,土耳其人下令把戈利达炸毁。堡垒原来就是那个样子,已经没什么可拆的了。为了省点事,尽快地拆掉戈利达,土耳其人在三处似乎不太坚固的地方安放了炸药,可是竟没有一处被炸塌,那些都是老式的城墙。倒是费拉廷①修建的新工事塌了。最后,土耳其的军队大胜返回君士坦丁堡。没过几个月,我的主人乌查利就死了。人们都叫他乌查利·法尔塔克斯,土耳其语的意思就是‘癞疮叛徒’。他确实长了癞疮。土耳其人常常用一个人的生理或道德缺陷来称呼那个人。他们只有奥斯曼家族繁衍出来的四个家族姓氏,所以他们往往用一个人的体形或者品性作为一个人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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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费拉廷是西班牙的一位军事建筑工程师。
  “这个癞子做了素丹的奴隶,为他划了十四年船。他三十四岁那年,由于划船的时候土耳其人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又不能报仇,才背叛了他的信念。他没有像土耳其大公的心腹那样靠歪门邪道往上爬,而是靠自己的勇气终于成了阿尔及尔的国王,而后又成了海军统帅,成了那个统治阶层的第三号人物。他是卡拉布里亚人,是个正直的人,对待俘虏很人道。他手下共有三千俘虏。按照他的遗嘱,他死后,这些俘虏被分配给土耳其素丹(素丹参与继承所有死者的财产)和他手下的叛教者们。我被分配给了一个威尼斯叛教者,他是个见习水手,是被乌查利俘获的。乌查利非常宠爱他,后来他竟成了乌查利最宠幸的亲信之一,并且成了最残忍的叛教者。
  “他叫阿桑·阿加,后来变得很富裕,而且成了国王。我跟他从君士坦丁堡来到阿尔及尔,心里很高兴,觉得这回离西班牙更近了。这倒不是我想把我的不幸告诉谁,而是想看看在这儿是否能得到比君士坦丁堡更好的运气。在君士坦丁堡我曾千方百计地逃跑,可是没有一次成功,因此我想在阿尔及尔想想办法,得到我渴望得到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放弃得到自由的希望。我设计并实施的办法并没有达到我的目的,可我并不自暴自弃,而是继续伪装下去,寻求新的希望,哪怕是很渺茫的希望。
  “我被关在土耳其人称作‘囚牢’的牢房里打发时光。囚牢里关的是西班牙俘虏,有些是属于国王的,有些是属于私人的,还有属于公家的被称为‘市政’的囚犯,也就是专门从事公共设施以及其他工程建设的人。这类囚犯很难获得自由,因为他们属于公共事业,不属于某个人。所以,即使他们定了赎金,也没有人去赎他们。此外,当地一些人也常常把他们的俘虏送到这种囚牢来,特别是这些俘虏可能被赎走的时候,因为在这种囚牢里管理比较松,也比较让人放心,一直到他们被赎走。国王的那些等待赎身的俘虏一般不同其他囚犯一起出去劳动,只有他们的赎金迟迟不到位,为了让俘虏写信催赎金时,才让他们同其他犯人一起劳动打柴,这个活儿的劳动量可不小。
  “我算是等钱赎身的俘虏。土耳其人知道我是上尉,所以,尽管我声明没什么财产,极少可能有人来赎我,他们却不理会,还是把我归入了可赎贵人之列。他们给我戴了副锁链,这主要是为了表示我是个等待赎身的俘虏,并不是为了看住我。我就这样与其他一些等钱赎身的贵人一起过着囚牢生活。虽然饥寒不时困扰着我们,但任何事都比不上耳闻目睹我们的主人极其残忍地对待犯人更令人心寒。他每天都要任意绞杀人,不是用扦子刺这个人,就是扎穿那个人的耳朵,而且常常是因为很微小的原因。或者根本就没有原因。他们纯粹是为了这样做而这样做,已经杀人成性了。只有一个叫萨阿韦德拉①的西班牙战士能够逃脱这样的厄运。他的所作所为很多年后都会留在那些人的记忆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得自由。不过主人从来没有打过他,也没有叫人打他,甚至没骂过他。他做的那些事情,哪怕是其中最小的事,我们都完全有理由担心他挨打。他也多次担心自己会挨打。如果不是时间不够,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们讲讲这位战士的事迹,肯定会比我的经历更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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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写的是塞万提斯自己,他曾几次为逃跑差点儿丧命。
  “在我们牢房的院子上方,有一个摩尔权贵家的一排窗户。就像一般摩尔人家一样,那与其说是窗户,倒不如说是窟窿,即使是这么小的窗户,也捂得严严实实。有一天,我和另外三个伙伴一起在监狱房顶的平台上练习带链跳,借此消磨时间。当时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其他人都已经出去干活儿了。我抬起头,发现从那紧闭的窗户里伸出一根竹竿,竹竿上还拴着一块麻布。竹竿来回摆动,仿佛在召唤我们过去拿住它。我们看着那根竹竿。我们之中的一个人走到了竹竿下面,看拿竹竿的人是否会松手,或者想干什么。可是他一过去,竹竿就抬了起来,并且向两侧摆动,似乎是在摇头说‘不’。
  “这个人回来了,竹竿又垂下来,像原来那样摇动。我的另一个伙伴也过去了,但也遇到了和第一个人同样的情况。后来我的第三个伙伴过去了,又遇到了同前两个人一样的情况。我也不想放弃这个碰运气的机会。我刚走到竹竿下面,竹竿就落到我脚旁。我随手解开了麻布。麻布上打了个结,里面有十个西亚尼,这是摩尔人使用的一种成色不高的金币,每个值我们的十个雷阿尔。我那高兴劲儿就不必说了。我又惊又喜,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好事,尤其是这件好事又落到了我头上。看来那根竹竿是有意落到我脚下的,这明确表明有人在特别关照我。我拿上这笔钱,折断了竹竿,又回到平台上,向窗户望去,只见从窗户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打开窗户又迅速把窗户关上了。
  “我们明白了,肯定是住在这里的某位夫人照顾我们。为了表示感谢,我们低头弯腰,双臂抱在胸前,按照摩尔人的方式行深度鞠躬礼。不一会儿,那扇窗户里又伸出一个用竹棍做的小十字架,然后收了回去。这个情况更让我们相信,那间房子里大概住着基督教女俘虏,就是她在给我们钱。可是那只白皙的手以及手上的手镯却又否定了我们这个想法。我们又想,她大概是个背叛了我们的基督教女人。通常她们的主人正式娶她们为妻,并且待她们很好,觉得她们比摩尔女人强。
  “在整个过程中,我们始终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往那个伸出过竹竿的窗户张望,把它当成我们的福星。可是我们看了十五天,也没有看到什么手或竹竿。这段时间里我们四处打听那间房子里住的是什么人,里面是否有个背叛了基督教的女人,可是人们告诉我们,里面只是住着一位摩尔人权贵,名叫阿希·莫拉托,是巴塔的典狱长,这是个很重要的职务。可是,当我们不再指望从那个窗口得到很多西亚尼的时候,有一天,忽然发现窗口又像上次那样伸出了竹竿,而且竹竿上的麻布结更大了。时间也和上次一样,是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我们又做了个试验,还是让上次那三个人先去取,可是竹竿上的东西只有我才能拿到。只有当我来到竹竿前,竹竿上的东西才会落下来。我打开麻布结,发现里面有四十个西班牙金盾和一张阿拉伯文写的字条,字条的末尾画着一个大十字架。我吻了十字架,拿了金盾后又回到平台上,行深度鞠躬礼,那只手又伸了出来。我们表示我们将看那张纸条,于是窗户又关上了。
  “我们对这件事既欣喜若狂又莫名其妙。我们几个人都不懂阿拉伯文,可是又急于知道纸条上写的是什么内容。现在最麻烦的就是要找人帮我们看看纸条。我决定去找一个已经背叛了基督教的木尔西亚人。他曾经是我的好朋友,他有把柄在我手里,所以不敢把这个秘密泄露出去。当时有的叛教者想回到基督教国家去,就随身带着某位有身份的俘虏的签名信,信上证明这个持信人是好人,而且没有对基督教徒做过坏事。这种人总想一有机会就逃跑。有的人要这种签名信并没有歹意,而有的人则别有用心,以防万一。例如,他们去基督教国家抢掠时被抓住了,就拿出签名信,说这信可以证明他来的目的,是要留在基督教国家里,而抢掠则是被土耳其人强迫所为。这样先避免吃眼前亏,然后再同教会讲好话,最后安然无恙。待蒙混过关后,又会回到贝韦里亚重操旧业。当然有的人持这种签名信并没有歹意,而且在基督教国家住了下来。我刚才说的那个叛教者是我的朋友,他的签名信在我手上,信上有我们所有人的签名,尽力证明他是好人。假如摩尔人发现了这封签名信,就会把他活活烧死。我知道他的阿拉伯文很好,不仅能说,而且能写。不过我没有把实情告诉他,只说让他给我念念这张纸条,这是我偶然在我房间的一个窟窿里发现的。
  “他打开纸条,看了好一会儿,嘴里还嘟嘟囔囔地念着。我问他是否能看懂,他说完全能看懂,如果我认为有必要逐句翻译,就给他笔和墨水,这样可以翻译得更准确。我把笔墨给了他,他逐字逐句地翻译。翻译完以后他说:‘这就是从这张摩尔语纸条上翻译过来的地道的西班牙语。你注意一下,里面说的莱拉·马里安就是我们说的圣母玛利亚。’
  “我看了纸条,纸条上写着:
  我小时候,父亲给我找了个女奴,她用我们的语言教我做基督教式的祈祷,并且给我讲了很多有关莱拉·马里安的事情。那个女奴死了。我知道她没有死,而是同真主在一起,因为后来我见过她两次。她让我到基督教国家去看看莱拉·马里安,莱拉·马里安非常喜欢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很多基督教徒都曾在这个窗户看见过我,可没有人像你这样称得上是个男子汉。我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有很多钱。你看看咱们是否能一同去,到了那边,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做我的丈夫;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莱拉·马里安会给我找个能同我结婚的人。我要写的就是这些。你让别人帮你看纸条时要注意点,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摩尔人,他们都是骗子。我对此很担心,请你不要把事情告诉任何人。如果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扔进井里,用石头埋了。竹竿上有条线,你可以把你的答复挂在上面。如果没有人帮你写阿拉伯文,你就打手势,莱拉·马里安保佑,我会懂你的意思。莱拉·马里安和真主会保护你,这个十字架我已吻过多次,这是那个女奴告诉我的。
  “你们可以想象,大人们,我们知道了纸条上的话真是又惊又喜。当然,那个叛教者一看就知道,这张纸条并不是偶然捡到的,而是专门写给我们当中某个人的。于是他请求我们,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就请我们相信他,把事情告诉他,他冒死也要帮助我们获得自由。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金属的耶稣受难像,泪流满面地向那个神像发誓,说尽管他是个罪人,还是请相信他,他一定忠于我们,对我们告诉他的事情保密。他已经猜到了,靠那个写纸条的女人帮忙,他和我们都可以获得自由。他梦寐以求的就是重新皈依神圣的教会,这是他的支柱,虽然他愚昧无知,罪恶深重,已经被革除教籍,逐出了教会。
  “这个叛徒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我们都同意把真相告诉他。于是我们毫不隐瞒地把实情全部告诉了他。我们还把伸出竹竿的那个窗户指给他看。他看清了是哪间房子,又准备特意去打听是谁住在那间房子里。我们商定,既然有人能帮我们写,就该对那个摩尔姑娘的纸条作出答复。那个叛教者按照我的口述写了封信。确切的原话我马上就会告诉你们。这些都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我至死一点儿也不会忘记。给摩尔姑娘的回信是这样写的:
  真主会保佑你,我的小姐;那个神圣的马里安也会保佑你,她是真正的上帝之母。她非常爱你,才促使你到基督教国家去。你去请求她,让她告诉你怎样把她对你的吩咐付诸实施吧。仁慈的她一定会帮助你。我以我和与我在一起的几个基督教徒的名义保证,我们会为你做出一切,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你一定要给我们写信,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们。我们一定给你回信。伟大的真主已经赐给我们一个基督教徒俘虏,他既会说又会写你们的那种语言,你看看信就知道了。你不用害怕,可以把你的想法都告诉我们。你说如果了到基督教国家,你愿意做我的夫人,那么我作为一个善良的基督徒答应你。你知道,基督徒在实现诺言方面要比摩尔人强。愿真主和你的圣母马里安保佑你,我的小姐。
  “信写好后,我把信叠了起来,等到两天后,像以往一样,只有我一个人在囚牢的时候,我又到到我熟悉的平台上,看看窗户里是否有竹竿出现。果然不一会儿竹竿就出现了。虽然我看不见是谁在拿竹竿,可我一看见竹竿出现,就扬了扬手里的信,示意她把线拴上。其实线已经拴在竹竿上了。我把信捆在竹竿上,很快那个福星般的带结白旗又出现了。白旗落了地,我拾起来一看,发现布包里有各种各样的银币和金币,足有五十多个盾。这些钱使得我们快乐倍增,它又证实了我们获得自由的希望。当天晚上,那个叛教者又来了,告诉我们说,他已经弄清楚了,那间房子里住的就是我们说的那个摩尔人,他叫阿希·莫拉托,是当地的首富。他只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是他全部财产的继承人。全城的人都公认她是贝韦里亚最漂亮的女人。很多总督都来向她求婚,可她从不想嫁人。此外,叛教者还听说她有一个女奴,那个女奴已经死了。他说的这些与纸条上写的情况吻合。
  “然后我们又同那个叛教者商量,以什么方式把摩尔姑娘救出来,大家一起到基督教国家去。最后我们商定再等索赖达的通知。现在她愿意让人们叫她玛丽亚,可当时她叫索赖达。我们觉得只有她才能解决这些困难。我们商定后,那个叛教者又劝我们不要着急,他即使献出生命,也要让我们获得自由。随后的四天里,囚牢里总是有人,所以竹竿一直没出现。四天之后,囚牢又没有其他人的时候,一个鼓鼓的麻布包又出现了,那简直是福星高照。她把竹竿和麻布包又伸到我面前。我发现布包里有一张纸条和一百个清一色的金币。那个叛教者也在场。我们让他在我的房间里把纸条念念。纸条是这样写的:
  我的大人,我也不知道咱们如何才能去西班牙。
  我问过莱拉·马里安,她也不知道。现在可做的事
  情只能是我通过这个窗户给你们很多钱,你和你的
  朋友们用它赎了身,然后你们其中一人到基督教国
  家,在那儿买条船,再回来接大家。你可以在海滨
  的巴巴松门外我父亲的花园里找到我。整个夏天,我和我父亲以及佣人们都在那里。到了晚上,你可以
  放心地把我从花园接走,带到船上去。别忘了,你
  得做我的丈夫,否则我会请求马里安惩罚你。如果
  别人去买船你不放心,你就先赎了身自己去。我知
  道你回来的可能性比别人大,因为你是个男子汉,是基督徒。你设法认清花园的位置。每当你散步的时
  候,我就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在囚牢,我就会给你很
  多钱。真主保佑你,我的大人。
  “这就是第二张纸条的内容。大家看了纸条,都自告奋勇要去赎身,并且保证一定按时去,按时回。我也报了名。可叛教者对此反对,说他反对让任何一个人先获得自由,要走大家一起走。过去的经验证明,凡是获得了自由的人,都没有履行他身陷囹圄时的诺言。过去常常有一些有身份的俘虏借用这种方法,让一个人先赎身,带钱到巴伦西亚或马略尔卡去弄只船,再回来接那些为他赎身的人。可是没有一个人回来。人一旦获得了自由,就唯恐再失掉它,忘记了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
  “为了证明他说的是实情,他还列举了几个基督教徒的遭遇。在那个地方,令人心寒的意外事件层出不穷。这种事在那个地方是很典型的。最后他说,现在能做也应该做的事,就是把那些用来赎救基督教徒的钱交给他,他到阿尔及尔去买只船,借口在德上安及其沿海地区做些买卖,等他成了船主,就很容易把我们弄出囚牢,把大家送上船。况且,按照摩尔姑娘说的,她拿钱就是为了给大家赎身。待大家自由了,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上船。现在最大的困难就是除非出海劫掠,否则摩尔人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叛教者特别是西班牙叛教者购买和拥有一艘船,他们怕这个人买了船到基督教国家去。不过他可以设法解决这个困难。他可以同一个塔加林人①一起买船赚钱,他可以打着这个幌子,待成为船主后,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虽然我和我的伙伴们觉得最好还是按摩尔姑娘说的,到马略尔卡去买只船,可是又不敢对叛教者的说法提出异议,怕如果我们不照他说的去做,他就会告发我们,我们就没命了。而且,一旦索赖达的计划暴露了,我们也会丢了性命。于是我们决定听从上帝和那个叛教者的安排。
  --------
  ①塔加林人是生活在基督徒中间的摩尔人。
  “我们立刻给索赖达回信,说我们完全按照她说的去办,她说得很对,这就像是莱拉·马里安的旨意。至于是先等一等,还是立即着手进行,全由她决定。我又再度重申我将做她的丈夫。就这样,有一天,我一个人在囚牢的时候,她用竹竿和布包分几次给了我们两千金币,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下一个‘胡马’,也就是下一个星期五,她要到父亲的花园去。在离开花园之前,她还会给我们钱。如果钱不够,就告诉她,她可以如数给我们。她父亲有很多钱,不会发现家里的钱少了,更何况她还掌握着所有钥匙。
  “后来我们给了叛教者五百金币,让他买船。我又用了八百金币让一个当时在阿尔及尔的商人为我赎身。那个商人向国王保证,一有船从阿尔及尔来,他就交付赎金。这样做是因为如果马上交付赎金。国王就会怀疑赎金早已到了阿尔及尔,只是商人为了自己牟利,知情不举。我就这样被赎了出来。美丽的索赖达星期四又给了我们一千金币。星期五,她来到花园,告诉我们她就要走了。她请求我,既然我已经赎了身,就去认认那个花园,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到那儿去看看她。我只说了几句话,告诉她我一定去,并请她不要忘了用女奴教给她的所有祷辞祈祷莱拉·马里安保佑我们。随后,她又让我为我的三个伙伴赎身,这样就能顺利地离开囚牢。否则那三个人看见只为我赎了身,没有赎他们,又不是没有钱,就会捣乱,居心险恶地做出伤害索赖达的事情来。我知道他们的为人,用不着为此担心。不过,我不想在这件事上冒任何风险,便还是通过那个商人,把钱全部交给他,让他为我们放心作保。但为了防止意外,我们没有把我们的计划和秘密告诉他。”
  
  
  第四十一章 俘虏再谈其遭遇
  “没过十五天,那个叛教者就买好了一艘质量上乘的船,能装三十人。为了把事情办得稳妥,像那么回事,他又去了一趟一个叫萨赫尔的地方。那个地方在奥兰那个方向,离阿尔及尔有三十西里远,无花果的交易很发达。他同那个塔加林人去了两三次。在贝韦里亚,人们称阿拉贡的摩尔人为‘塔加林’,称格拉纳达的摩尔人为‘穆德哈尔’;而在非斯王国,人们称穆德哈尔为‘埃尔切’,国王打仗时大多用这种人。每次划船经过一个离索赖达等待我的那个花园不远的小海湾时,他都有意和几个划船的摩尔人一起把船停泊在那儿,或者做祈祷,或者为他真要干的事做些假戏。他还到索赖达的花园去要水果。索赖达的父亲不认识他,就给了他水果。后来他对我说,他本想找机会同索赖达说话,说明自己就是奉我之命,要把她带到基督教国家去的那个人。这样她就会高兴,并且放心。可是,摩尔女人除非有丈夫或父亲的吩咐,一般不能让任何摩尔男人或土耳其男人看到自己,但是却可以同基督徒俘虏自由接触。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见到索赖达。假如他真的同索赖达讲了,我倒很不放心,怕索赖达看到她的计划已经被叛教者知道了会感到不安。
  “不过上帝自有安排。那个叛教者的愿望虽好,可是得不到实现的机会。他本来在萨赫尔来去都很安全,可以随时随地停船,而他的伙伴,那个塔加林人,也完全听他的吩咐。我当时已经赎了身。现在需要的就是找几个划船的基督徒。叛教者让我留意,除了几个已赎身的以外,我还想带走哪几个人,叫我下星期五就把计划告诉那几个人,他已经决定我们下星期五启程。于是我就找了十二个西班牙人,他们都是划船能手,人也勇敢,而且都能自由出城。能找到这些人已经不算少了。当时有二十条船外出掳掠,把划船手全带走了。若不是有一条双桅船的主人那年夏天修船,没有外出,连这些人也找不到了。对这些人,我只是让他们下个星期五一个个悄悄出城,到阿希·莫拉托花园的拐角处等我。我是分别对每个人讲的,而且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在那儿看到其他基督徒,也只说是我吩咐他们在那儿等我的。
  “安排好这些后,我还得做一件事,就是把这个计划告诉索赖达,让她事先知道,以免因为我们在她估计这条基督徒的船回来的时间之前去找她而把她吓着。于是我决定到花园去,看看是否有机会同她说话。启程的前一天,我借口去找点野菜,去了花园。我在花园首先碰到的就是索赖达的父亲。他对我讲的是一种在贝韦利亚以及君士坦丁堡,俘虏和摩尔人之间通用的语言,既不是摩尔语,也不是西班牙语,更不是其他某个民族的语言,而是一种各类语言的大杂烩,这样我们互相都能理解。他就是用这种语言问我在花园里找什么。我知道他有个很有势力的朋友叫阿尔瑙特·马米,于是就说我是阿尔瑙特·马米的奴隶,来找几种野菜做色拉。接着他又问我是否已经赎了身,我的主人要了多少钱。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美丽的索赖达从花园的房间里走出来。她原来已经见过我多次,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摩尔女人并不避讳在基督教徒面前露面,所以她毫无顾忌地向她父亲同我说话的地方走来。她父亲看见她无矛盾,二者合而为一。主张儒道合一,行“内圣外王”之,也叫她到自己身边来。
  “现在我不必侈谈在我眼里索赖达如何花容月貌、婷婷玉立以及她的服饰如何华丽了。我只需说,她清秀无比的脖子、耳朵和头发上戴的珠宝比头上的头发还多。在她的脚腕上按照她们的习俗裸露着一对‘卡尔卡哈’,摩尔语的意思就是戴在脚上的镯子。她那副脚镯是纯金的,上面还嵌满了钻石。她后来对我说,她父亲估计那副脚镯值一万罗乌拉①。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副同样贵重的手镯。她身上还有很多贵重的珍珠,摩尔女人最大的奢侈就是用各种珍珠装饰自己,也正因为如此,摩尔人的珍珠要比世界上其他各国的珍珠总和还多。索赖达的父亲拥有许多阿尔及尔最宝贵的珍珠是众所周知的。此外,他还拥有二十多万西班牙盾。所有这些现在都属于我这位夫人。至于她当时戴这么多首饰是否漂亮,你们看,她经历了这么多周折之后依然楚楚动人,那么,她春风得意之时是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大家知道,有些女人的美貌有时期性,会随着某些事情变弱或变强。所以,有时候情绪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容貌,而且更多的时候是破坏人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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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罗乌拉是西班牙古金币。
  “总之,可以说当时她靓妆华丽,容姿无比,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再一想到她曾给予我的照顾,我更觉得她是天女下凡到人间,给我带来了幸福,来拯救我。她刚走过来,她父亲就用他们的语言告诉她,我是他的朋友阿尔瑙特·马米的俘虏,到此来找野菜做色拉。索赖达用我刚才提到的那种大杂烩语言问我究竟是不是个男子汉,为什么没有给自己赎身。我说我已经为自己赎了身,从我付给我主人的赎金数量就可以看出我的主人对我多么重视,我付给了我的主人一千五百个索尔塔尼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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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索尔塔尼是土耳其古金币。
  “她却说:‘如果你是我父亲的俘虏,你就是再付两倍的价钱,我也不会让我父亲答应放你。你们基督教徒总是说谎,你们装穷就是为了骗摩尔人。’
  “‘可能有这种事’我说,‘但是无论过去、现在或将来,我对我的主人都是诚实的,我对世界上所有人都诚实。’
  “‘你什么时候走?’索赖达问。
  “‘我想明天,’我说,‘因为这儿有一艘法国船,明天启航。我想乘那艘船走。’
  “‘等西班牙的船来了,乘西班牙的船走不是更好吗?’索赖达说,‘不要乘法国的船,他们又不是你们的朋友。’“‘不,’我说,‘除非有确切消息说,这儿停泊着一艘西班牙的船,我才会在此等待,否则还是明天走最保险。我要回到我的国土,同我热爱的人团聚的愿望太强烈了,别的船来得晚,即使条件再好,我也不能等待了。’
  “‘你大概已经在你们国家结婚了,’索赖达说,‘所以你急于回去见到你的妻子。’
  “‘我并没有结婚,’我说,‘不过我已经答应,到了那儿就结婚。’
  “‘你说的那位夫人漂亮吗?’索赖达问。
  “‘很漂亮,’我说,‘说实话,我觉得她特别像你。’
  “她父亲听了哈哈大笑,说:‘真主保佑,基督徒,如果她长得像我女儿,那确实很漂亮。我女儿在这个王国里最漂亮。不信你看看,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
  “索赖达的父亲懂得西班牙语比较多,所以我同索赖达的对话都是由他翻译的。索赖达只能讲我刚才说的那种杂拌语,这种语言在当地通用。她表达自己的意思主要靠手势而不是语言。
  “我们正在说话的时候,一个摩尔人跑来大声说,有四个土耳其人从花园的墙跳进来,正在找水果,其实当时水果还没熟呢。老头子吓坏了,索赖达也吓得不轻。摩尔人似乎天生都害怕土耳其人,尤其是土耳其士兵。那些士兵对摩尔人非常粗鲁,对他们手下的摩尔人更是盛气凌人,像对待奴隶一样虐待他们。索赖达的父亲对她说:‘孩子,你赶紧回到房间去,关好门,我去同这些畜生说说。你,基督教徒,找你的野菜去吧。祝你走运,愿真主保佑你回国一路顺风。’
  “我向他鞠了一躬,他赶紧去找土耳其人了,只剩下我和索赖达。索赖达装着按照父亲的吩咐往回走。可她父亲刚刚消失在花园的树丛中,她就向我转过身来,眼里噙满了泪水,对我说:‘塔姆西西,基督徒,塔姆西西?’意思是问我:‘你要走吗,基督徒,你要走吗?’
  “我回答说:‘是的,小姐,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撇下你。下一个胡马你等着我。你看见我们时别害怕。咱们一定一起到基督教国家去。’
  “我说完这些,她就完全明白了我们刚才那番对话的含义。她伸出一条胳膊,搂着我的脖子,慢慢向她的房间走去。如果不是老天帮忙,事情就糟了。我们两人正这样子走着,她的父亲把土耳其人赶走后又回来了,看见了我们这副样子,我们也看见他已经发现了我们。可是索赖达很机警,她不仅没有把放在我脖子上的手臂拿开,反而离我更近了,把头垂在我胸前,双腿弯曲,就像要昏过去的样子。我也装出迫不得已扶着她的样子。索赖达的父亲赶紧跑过来,见女儿这副样子,问她怎么了。可索赖达并不答话。
  “她父亲说:‘肯定是让刚才进来的那几个畜生吓晕了。’
  他把索赖达从我身边接过去,搂着她。
  “索赖达叹了一口气,眼里的泪水还未干,就说‘阿梅西,基督徒,阿梅西。’
  “她父亲对她说:‘别着急,孩子,让基督徒走,他没有伤害你。那几个土耳其人已经走了。你别害怕,什么事也不会有了。我已经请那几个土耳其人从原路回去了。’“‘的确像您说的,是那几个人把她吓着了,’我说,‘不过既然她让我走,我也不想惹她不高兴。您放心吧,只要您允许,有必要的话,我还会来采野菜。我的主人说,要做凉拌色拉,哪儿的野菜也不如这儿的好。’
  “‘你喜欢什么野菜都可以采,’阿希·莫拉托说,‘我女儿那么说,并不是因为你或其他基督徒惹她生气了,她想说让土耳其人走,却说成让你走,或许是因为你该去采野菜了。’
  “我马上告别了他们两人。索赖达也装出非常痛心的样子同父亲回去了。我则借口找野菜,把花园仔细转了一遍。我仔细观察了花园的进口和出口、花园的防卫设施以及各种有助于我们行动的便利条件。事后,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叛教者和我的同伴们,然后急切地盼望着得到命运赐给我的索赖达。时间流逝,我们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我们按照我们多次精心策划的步骤,进展很顺利。我在花园里碰到索赖达后的那个星期五傍晚,我们的叛教者把船停泊在几乎面对绝代佳人索赖达所在花园的地方。
  “那些基督教徒划船手已经事先埋伏在周围。大家都兴高采烈又忐忑不安地等着我,准备一看见有船过来就动手。他们不知道叛教者的安排,以为必须动手杀死船上的摩尔人才能获得自由。我和我的几个同伴刚一露面,那些隐藏在周围的人就围了过来。这时候城门已经关闭了,荒郊旷野上空无一人。人都凑齐了,我们就开始考虑究竟是先去接索赖达好,还是先去制服船上雇佣的摩尔划船手好。正在大家犹豫之时,我们的叛教者来了,说时候已到,现在正是摩尔人疏于防备的时候,而且大部分已经睡觉了,问我们还等什么。我们把自己的想法对他说了。他说现在最重要的是制服那条船,这很容易办到,而且也没有任何危险,然后我们再去救索赖达。我们觉得他说得对,就立刻跟着他来到船边。叛教者第一个跳上船去,抄起一把大刀,用摩尔语对他们说:‘你们要想不丢掉性命,就都不要动!’
  “这时几乎所有基督徒都上船了。摩尔人本来就胆小,见他们的船主这么一说,全吓坏了,没有一个人去拿武器。他们的武器本来就少,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摩尔人一言不发,任凭基督徒们捆住他们的手。基督徒麻利地捆住了他们的手,又威胁他们说,只要有人出声,就把他们都杀了,随后,我们一半人留下来看守摩尔人,其余的人都跟着叛教者来到阿希·莫拉托的花园。我们运气不错,刚去推门,门就开了,好像没锁一样。我们不慌不忙,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索赖达的住处。
  “绝代佳丽索赖达正在一个窗口等我们。她听到有人来了,就低声问我们是不是尼撒拉尼,也就是问我们是不是基督徒。我回答说是,让她下来。她一认出我,来不及回答我的话,就立刻下来打开门,展露出她那美丽的容貌和华贵的服装,漂亮得简直难以形容。我看见了她,就拉着她的一只手吻了她,叛教者和我的两个伙伴也吻了她。其他人不知缘由,看见我们这样,以为是她给了我们自由,所以我们才向她致谢。叛教者用摩尔语问她,她的父亲是否在花园里。她说在,正睡觉呢。
  “‘那得叫起他来,’叛教者说,‘我们得把他和这座花园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走。’
  “‘不,’索赖达说,‘无论如何不许你们碰我父亲。这座房子里值钱的东西我都带上了,够多的了,完全可以让咱们过得既富裕又快活。你们稍等一下就知道了。’说完她又转身进去,说马上就出来,让我们等着别出声。我问叛教者她怎么了,叛教者把情况告诉了我。我对叛教者说,要完全按照索赖达的意思办。索赖达出来时拿着满满一小箱金币,重得她几乎都拿不动了。
  “真倒霉,这时候索赖达的父亲醒了。他听见花园里有动静,就从窗户探出身子张望。他看到花园里站了许多基督徒,就拼命声嘶力竭地用阿拉伯语喊:‘基督徒,基督徒!有贼,有贼!’他这么一喊,我们都吓坏了,不知所措。我们的行动必须悄悄进行,叛教者见出现了意外,就极其敏捷地跑上去,有几个人也跟了上去。我不敢把索赖达单独撇下,她好像晕了,躺在我的怀里。那几个人很灵巧地上去了,不一会儿就把阿希·莫拉托带了下来,把他的手捆上了,嘴里还塞了块手帕,不让他出声,否则就要他的命。索赖达一看见他,就捂住眼睛不敢再看了。她父亲也吓坏了,而且他不知道索赖达是心甘情愿同我们在一起的。不过,那时候最需要的是赶紧离开。我们赶紧上了船,船上的人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我们,唯恐我们遇到什么不测。
  “我们没用两个小时就又回到了船上。我们在船上为索赖达的父亲解开了捆在手上的绳子,拿掉了堵在嘴里的手帕。不过叛教者又叮嘱他不许出声,否则就要他的命。他看到自己的女儿也在船上,心疼地长吁短叹。可是,他见我紧紧搂着索赖达,她却既不埋怨,也不躲避,还挺安心,也没敢说什么,以免叛教者威胁他的话变成现实。索赖达看到我们已经到了船上,就要划桨启程,而她的父亲和那些已经被捆住手的摩尔人还在船上,就让叛教者对我说,让我给那些摩尔人松绑,放她父亲走,否则她宁愿跳海,也不愿意看到她热爱的父亲由于她的原因成了俘虏。叛教者对我说了,我说我很愿意放开他们,可叛教者说这样不行,因为如果放了他们,他们就会到陆地上去求救,整个城市就要被惊动,人们就会出动轻型船只从陆地和海上追捕我们,那我们就跑不掉了。现在能做的就是我们抵达基督教国家后,马上就放了他们。
  “我们都同意这样做,并且也对索赖达讲了我们暂时不放他们的原因,她也同意了。随后,每一个勇敢的划船手都拿起了船桨,怀着喜悦的心情,暗暗请求上帝保佑我们,默默地把船迅速划向离我们最近的基督教地区马略尔卡岛。可这时刮起了一点儿北风,海面开始翻腾,我们已经不可能沿着马略尔卡的航向前进了,只好迫不得已沿海岸向奥兰方向划去。我们对此担心,怕被萨赫尔的人发现,那个地方离阿尔及尔只有六十海里远。我们还怕在那个地方碰到定期从德土安驶来的商船,尽管我们大家都认为,假如我们碰到的是条商船,而不是海盗船,我们不仅不会出事,还可以搭乘那条船,安全地完成我们的航程。在海上行船的整个过程中,索赖达始终把头埋在我的双手里,以免看到她的父亲。我可以感觉到,她一直在呼唤莱拉·马里安帮助我们。
  “我们划了大约三十海里的时候,天渐渐亮了。我们距陆地只有三个火枪射程之遥,可以看到陆地上荒无人烟,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尽力往海中间靠。这时候的大海已经开始平静一些了。又划了两海里远,我们让划船手轮班划船,这样大家可以吃点东西。船上的食物很充裕。可是划船手都说,在那种时刻,一刻也不能休息。他们让不划船的人喂他们吃,他们则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桨。
  “此时风力渐强,我们别无选择,只好放下手中的桨,扬帆向奥兰驶去。我们迅速升起帆,以每小时八海里的速度前进。这时候我们最担心的就是碰上海盗船。我们也把食物分给摩尔人,叛教者还安慰他们说,他们并不是俘虏,只要有机会,就放了他们。对索赖达的父亲也是这么说的。可是他却说:‘如果是其他任何事,我都可以相信你们的慷慨大度。唯独放我这件事,你们别以为我会想得那么简单。你们绝不会冒险把我抢来,又随随便便地把我放了,何况你们知道我的情况,也知道可以从我身上榨到的油水。为了我和我不幸的女儿,或者仅仅为了她,她是我灵魂的根本,你们可以开个价,我一定如数照付。’
  “说完这些,他开始恸哭,哭得我们大家都很难受。索赖达听到哭声也不由得抬起了头。看到父亲哭成这个样子,她的心也软了。她从我身旁站起来,走过去搂着他,把脸贴在父亲的脸上,两人伤心地哭起来。很多在场的人都陪着他们掉泪。可是索赖达的父亲看到她身着盛装,还戴了很多首饰,就用摩尔语问她:‘怎么回事,孩子?昨天晚上,这件可怕的事情还没发生的时候,我看见你穿着家常服装,可现在,你根本没有时间换衣服,也没有什么好消息值得你刻意打扮嘛。你现在穿戴的是咱们最得志的时候我给你买的最好的服装,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比我现在遭受的不幸还突如其来。’
  “叛教者把索赖达的父亲对索赖达说的话都告诉了我们。索赖达一言不发。索赖达的父亲忽又发现了他平时保存珠宝的箱子放在船一侧。他清楚地记得他把箱子放在阿尔及尔了,并没有把它带到花园来。这回他更糊涂了,就问索赖达那个箱子怎么会落到我们手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不等索赖达答话,叛教者就说:‘大人,你别费心问索赖达那么多了。我说一句话,你就全明白了。我只想让你知道,她是基督徒。是她解开了我们的锁链,给了我们自由。我想,她心甘情愿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是弃暗投明,起死回生,由辱变荣。’
  “‘他说的是真的吗,孩子?’索赖达的父亲问。
  “‘是真的。’索赖达答道。
  “‘原来你是基督徒,’她父亲说,‘而且是你让父亲落到了敌人手里?’
  “索赖达对此答道:‘我是基督徒,可并不是我把你弄到了这种地步。我从不想给你造成不幸,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你为自己什么,孩子?’
  “‘这个嘛,’索赖达说,‘你去问莱拉·马里安吧,她会比我说得清楚。’
  “索赖达的父亲一听这话,立刻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敏捷一头向海里扎去。若不是他那宽大的长袍托着他在水上漂浮了一阵,他肯定没命了。索赖达呼叫人们把他赶紧捞上来。大家都过来抓住他的长袍,把他拖了上来。他已经被淹得半死不活,失去了知觉。索赖达悲痛万分,趴在他身上伤心地哭起来,好像他真死了似的。我们把他头朝下翻过来,控出了许多水。过了两个小时,他才苏醒过来。这时候风向已经变了,我们只好驶向陆地,而且还得用力向相反的方向划桨,以免船被冲到岸上去。我们还算走运,到达了一个海角旁边的小海湾,摩尔人称那个海角为‘卡瓦·鲁米亚’,翻译成西班牙语就是‘基督浪女’。摩尔人传说在那个地方埋葬着断送了西班牙的‘卡瓦’。在他们的语言里,‘卡瓦’就是‘浪女’的意思,‘鲁米亚’就是‘基督的’。他们认为在那儿停泊是不祥之兆。所以,除非是迫不得已,他们从不在那儿停留。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它并不是浪荡女人的避风港,在汹涌的海浪中,它是我们的安全救急港。
  “我们派人上岸放哨,船上的人始终手不离桨。我们吃了叛教者准备的食物,发自内心地请求上帝,请求我们的圣母帮助我们顺利完成这件开头还算如意的事情。应索赖达的恳求,我们决定把索赖达的父亲和其他被捆绑的摩尔人都送到岸上去。索赖达心肠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父亲和同胞成为囚徒。我们答应索赖达,在启航的时候放了他们。在那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放了他们,已经不会对我们构成危险了。看来我们的祈求被老天听到了。天助我们,很快就风平浪静了,我们又可以愉快地继续我们的航行了。于是我们给摩尔人松了绑,把他们一个个送上岸。他们对此都感到意外。我们送索赖达的父亲上岸时,他已经完全醒过来了。可是他却说:‘你们想想,基督徒们,为什么这个坏女人很愿意你们放了我?你们以为是因为她对我的孝心吗?不,并不是,而是因为我在这儿会妨碍她的邪恶活动。你们不要以为,她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是因为她相信你们的信仰比我们的信仰优越,而是因为在你们的土地上,寡廉鲜耻比在我们的土地上更自由。’
  “他又转向索赖达。我和另一个基督徒拉着手,以防他对索赖达有什么不测。他对索赖达说:‘噢,你这个不要脸的女子,你这个不听话的丫头,你鬼迷心窍,跟这些畜生,跟我们的敌人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我悔不该养了你,悔不该对你娇生惯养!’
  “我看他没完没了,就赶紧把他送上岸。他又在岸上大声咆哮,继续诅咒,继续叹息,请求穆罕默德和真主帮助他拆散我们、羞辱我们、消灭我们。我们已经扬帆起航,已经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能看到他在那儿捋头发,揪胡子,在地上爬。有一句话是他使尽力气喊出来的,我们听到了。他说:‘回来吧,我亲爱的女儿,回到这块土地上来,我一点儿也不怪罪你。你把钱给那些人吧。就算你给他们的。你回来安慰你可怜的父亲吧。你要是撒下他,他就会死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这些话索赖达全都听见了。她心如刀搅,泪如泉涌,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说:‘祈求真主吧,爸爸,是莱拉·马里安让我成为基督徒的,让她安慰你那颗悲伤的心吧。真主知道我不得不这样做。这些基督徒并没有违背我的任何意志,虽然我想不同他们走,留在家里,可是这又绝对办不到。我的灵魂敦促我这样做。你觉得这是件坏事,我亲爱的爸爸,可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她的父亲此时已经听不到她说的这几句话了,我们也看不到他了。我安慰索赖达,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划船。风也助我们。我们断定,这样下去,第二天早晨,我们完全能够到达西班牙的海岸。可是好事很少或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总要伴随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真不巧,要不就是索赖达的父亲对她的诅咒灵验了,不管是什么样的父亲,父亲的诅咒都令人胆寒。已经夜里三点了,船眼看就要驶进海湾,我们已经收起了桨,张起帆,充足的风力免去了我们划桨之劳。天上月光皎皎,我们看见一艘张满帆的船迎风而来,从我们前面通过。两船相距太近。我们怕撞上,连忙收帆。那艘船也奋力转舵,让我们的船得以通过。
  “有几个人来到船舷,问我们是什么人,到哪儿去,从哪儿来,不过他们用的是法语。叛徒者对我们说:‘谁也别答话。他们肯定是法国海盗,什么都抢。’他这么一说,谁也不答话了。过了一会儿,那条船调头顺风而行,用两门炮突然向我们射击,而且似乎打的是连弹①,一发炮弹把我们船上的桅杆栏腰打断,结果连桅杆带帆都掉到了海里。同时,另一门炮也开火了,炸弹落在我们船的中央,把船打成了两截。我们眼看就要沉入海底,于是大喊救命,请求那条船上的人把我们救上去,否则我们就要淹死了。那条船减了速,并且放下一条小船,十二个全副武装的法国人上了小船,手里拿着火枪和点火绳②。他们来到我们的船旁边,看到我们人并不多,而且船眼看就要沉了,就把我们拉到他们的小船上,嘴里还说因为我们太无礼,不回答他们的话,才出现了这种情况,叛教者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起索赖达装宝贝的小箱子,扔进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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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把炮弹一分为二,中间用小铁链拴着。这种连弹的破坏力较强。
  ②当时的火枪靠点火发射。
  “后来,我们都上了法国人的船。他们把想问的事情都问完后,就好像跟我们有多大仇似的,把我们的东西全抢走了,连索赖达的脚镯也掠走了。对他们抢了索赖达的东西,我倒不像索赖达那么害怕。我最担心的就是他们不仅抢走索赖达贵重无比的珠宝,还要夺去她更为宝贵的东西。好在那些人的欲望仅限于钱财,不过欲壑难填,连俘虏的衣服,只要他们用得上的,就都抢走。他们中间似乎有人建议把我们用船帆包起来,扔到海里去。他们本来想谎称他们是布列塔尼人,到西班牙几个港口去做买卖,怕如果我们还活着,他们的海盗行径就会败露,他们就会受到惩罚。可是那个船长抢了索赖达的东西之后,感到很满足,说不想再到西班牙的任何一个港口去了,准备夜间通过直布罗陀海峡到拉罗谢尔去,他们就是从拉罗谢尔来的。于是他们商定把他们那条小船给我们,并且配给一些必需品,让我们完成余下的那段不远的航程。第二天,西班牙的陆地已经举目在望。一看见这块陆地,所有的屈辱和艰难都忘在了脑后,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我们重新获得自由的快乐。
  “接近中午的时候,法国人让我们上了小船,给了我们两桶水和一些饼干。索赖达登上小船的时候,船长不知怎么动了恻隐之心,竟给了她四十个金盾,而且不许他的手下人再剥我们穿在身上的衣服。我们又来到船上,装出很感激而不是怨恨的样子,对他们给予我们的照顾表示感谢。他们继续往直布罗陀海峡方向前进,我们则只向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北方陆地拼命划船。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已经离陆地很近了。
  我们觉得天黑之前完全可以登上陆地。
  “可那天晚上没有月亮,大夜弥天,我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觉得贸然上岸有危险。可是又有不少人认为应该上岸,哪怕是在岩石林立、荒无人烟的地方上岸,这样才不会因为那一带海上常有德土安的海盗船游弋而心惊胆战。那些海盗通常夜伏贝韦里亚,晨游西班牙,抢完东西后,回家去睡觉。考虑了两种意见之后,我们决定慢慢向岸边靠近,如果海浪不大,就随便在什么地方上岸。将近午夜的时候,我们来到了一座极其险恶的高山脚下,山并不是紧靠海边,有一部分平地,上岸比较方便。我们的船冲上海滩,我们下了船,吻了土地,含着极其幸福的眼泪衷心感谢我主上帝,在我们的航程中给了我们无可比拟的关怀。我们把船上的补给卸下来,把船推上岸,往山上爬了一大段路。可即使这样,还是不能肯定,不能最终相信我们脚下就是基督教的国土。
  “我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天才亮了。我们爬上山顶,想看看能否发现某个村落或者牧人的茅屋。我们极目远眺,却始终没有发现任何村落、人影、大路或小道。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决定继续往内陆走,为的是赶紧找到某个人打听一下当地的情况。不过,最让我难受的就是看着索赖达在这崎岖的路上行走。有一次,我背着她走,可是她见我累成那个样子,又于心不忍,再也不让我背她了。我装着不着急,而且很高兴的样子,总是拉着她的手走。大概走了将近四分之一西里的时候,耳边传来一阵小铃铛的声音,这表明附近有畜群。大家都仔细观看是否有什么人,只见一棵栓皮槠树下有个牧童正在悠闲自得地用刀削一根棍子。我们大声喊他。他抬起头,立刻站起来。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首先看到的是叛教者和索赖达。他看见这两个人穿的都是摩尔人的服装,以为是贝韦里亚的摩尔人在监视他,便极其敏捷地钻进前面的树林,高声喊道:‘摩尔人,那边有摩尔人!摩尔人,摩尔人!快拿武器,快拿武器!’
  “他这么一喊,我们都慌了,不知所措。我们估计他这么一喊,肯定会惊动陆地上的人,海岸巡逻队很快就会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就商量好,让叛教者脱掉他的摩尔人服装,换上基督教俘虏的外套。有个俘虏马上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他,自己则只穿着衬衣。我们一边祈求上帝保佑,一边沿着牧童逃走的路线往前走,总盼着什么时候能碰到海岸巡逻队。果然不出我们所料,没过两个小时,我们走出树丛,来到一片平原的时候,发现有五十名骑兵纵马驰骋,迎面而来。我们一看到他们,就原地不动,等待他们过来。他们来到我们面前,发现我们并不是摩尔人,而是一群可怜的基督徒,都愣住了。其中一人问我们,刚才那个牧童是不是因为看见了我们才叫大家拿武器的。‘是的,’我说。我刚要诉说我的遭遇以及我们从哪儿来、都是什么人,我们当中的一个基督徒认出了那个问话的骑兵。不等我讲话,他就说:‘大人们,感谢上帝把我们指引到了这个好地方。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我们脚下就是贝莱斯马拉加。如果多年的囚徒生活还没有剥夺我的记忆,我认出来了,问我们是什么人的这位大人,您就是我的舅舅佩德罗·德布斯塔门特!’
  “他刚说完,那个骑兵就从马上跳下来,抱住了他,对他说:‘我的宝贝外甥,我认出你了。我和我姐姐也就是你的妈妈,以及你所有健在的亲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都为你哭泣。上帝保佑,让他们今生还得以享受到与你重逢的快乐。我们当初知道你在阿尔及尔。从你和你们这些人的装束上我看得出来,你们已经奇迹般地获得了自由。’
  “‘是的,’那个小伙子说,‘以后我们有时间再细谈。’
  “那些骑兵马上明白了我们是基督囚徒,纷纷下马,让我们骑他们的马,要把我们送到离那儿一西里半的贝莱斯马拉加去。他们有几个人要把我们的船弄到城里去,我们告诉他们船放在什么地方了。其他人扶我们上了马。索赖达骑的是那个基督徒舅舅的马。已经有人把我们到达的消息传到了村镇上,镇上所有人都出来迎接我们。他们无论对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还是对摩尔人囚徒,都不感到新鲜,沿岸地区的人常常能见到这种或那种人,他们只是对索赖达的美貌感到惊奇。索赖达这时候显得很美丽。一路辛劳,再加上踏上了基督教国家的土地,不用再担惊受怕,心里喜悦,使得她满面红光。并不是我对她的爱使我眼里出美人,我敢说,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至少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人。
  “我们径直到教堂去感谢上帝赐予我们的恩德。索赖达一走进教堂,就说看到了许多与莱拉·马里安相仿的面孔。我们告诉她,那就是莱拉·马里安。叛教者尽可能地为她做了各种解释,让她崇拜这些神像,仿佛这每一尊神像都真是人们对她说的莱拉·马里安似的。索赖达的理解力很强,很快就明白了有关每一尊神像的讲解。我们从教堂出来被分送到村镇的各个家庭,叛教者、索赖达和我被分配到与我们同行的那个基督徒的父母家。在那个中产阶级家庭里,他们像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疼爱我们。
  “我们在贝莱斯马拉加待了六天。叛教者打听好有关情况后,去了格拉纳达城,通过那儿的宗教裁判所重新皈依了基督教会。其他获得了自由的基督徒各奔前程,只剩下索赖达和我。我们用那个法国人送给索赖达的金盾买了她现在骑的这匹牲口。我直到现在一直像索赖达的父亲和侍从一样,而不是作为她的丈夫照顾她。我们想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健在,或者我的某个兄弟是否比我的情况好。老天让我与索赖达为伴,我觉得即使碰到比这还好的运气,我也不稀罕了。索赖达吃苦耐劳,虔诚地要做基督徒,使我对她很钦佩,也很感动,我要终生服侍她。我愿意属于她,她愿意属于我,可是我惴惴不安,因为我竟不知道能否在我的家乡为她找到一个立足之地,而且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不知道父亲和兄弟们的财产与生活是否有什么变化。如果他们不在了,我恐怕连个熟人都找不到了。
  “我的经历就讲到这儿吧,大人们。至于它是否既惊险又有意思,就全凭你们说了。我只能告诉你们,我已经删去了很多情节,尽可能讲得简短些,以免让你们讨厌。”
  
  
  第四十二章 客店里后来发生的事及其他应该知道的情节
  俘虏讲到这儿不说话了。费尔南多对他说:
  “的确,上尉大人,您把您的经历讲得太生动了,仿佛历历在目。整个经历惊险曲折,实为世上罕见,使听者甚感惊奇,完全被吸引住了。我们都非常喜欢听。即使讲到明天早晨也讲不完,我们也愿意再从头听起。”
  说完,费尔南多以及其他人都言真意切地表示愿意尽可能帮助他。俘虏被大家的一番好意深深感动了。费尔南多还问她是否愿意同自己一起回去。费尔南多可以让他的兄弟侯爵大人做索赖达洗礼的见证人,而费尔南多自己则将尽可能地安排俘虏堂堂正正地回到自己的家乡。俘虏对所有这些都很客气地表示感谢,不过他不能接受大家如此慷慨的帮助。
  这时天黑了。一驾马车来到了客店,旁边还有几个骑马的人相随。他们要求在客店住宿。客店主妇说客店里一点儿地方也没有了。
  几个骑马的人已经进了客店。其中一人说:“不管怎么样,总不能没有法官的地方。”
  一听说是法官,客店主妇慌了,说道:
  “现在的问题是房间里没有被褥了。法官大人肯定带着铺盖吧,要是他随身带着,那就请进吧,我和我丈夫可以把我们的房间让给他。”
  “那就快点儿。”一个侍从说。
  这时,那个人已经从马车里出来了。从他的服装上就可以看出他的身份。他穿的长袍表明他的确像他的侍从说的,是个法官。他手里还拉着一个看起来足有十六岁的女孩。她穿着一身旅行便装,显得俊秀、娇美,风姿如玉。谁看见她都会感到惊奇。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在客店里见过多罗特亚、卢辛达和索赖达,一定会以为像她这样美丽的少女真是世上难觅。法官和那少女进来时,唐吉诃德正站在客店里。他看见法官就说:
  “您完全可以进入这座城堡休息,尽管它有些狭窄简陋。不过,世界上还没有什么地方狭窄简陋得容不下文官武士,若再有美女在前引路,就像您这位文官带着一位漂亮的少女,那就更是如此了。不仅城堡应该敞开大门,连岩石都应该让路,高山也要低头,以迎接他们。您快请进入这个乐园吧。如果您带的这位少女是天空,这里有与天空为伴的星月,这里有标准的武士和绝伦的美女。”
  法官被唐吉诃德这番话弄得莫名其妙。他仔细看了看唐吉诃德,对唐吉诃德的装束深感诧异,不知说什么好。但更让他奇怪的是站在自己面前的卢辛达、多罗特亚和索赖达。她们听客店主妇说来了一位漂亮的少女,一起来看她迎接她。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对法官则是以礼相迎。法官对他看到和听到的这些深感不解,满心疑惑地进了客店。客店里的几个女人把那位少女迎了进去。不过,法官觉得这些旅客毕竟都是些有身份的人,惟独唐吉诃德的装束、表情和行为显得不正常。大家客气地相互问候,谈了一下客店的条件,然后仍然按照原来的安排,所有的女人都住在顶楼,男人们都住在外面,也算替她们看门。那个少女是法官的女儿,她高高兴兴地跟着几个女人进去了。法官也感到很满意。虽然只有店主那块窄小的床板,再加上法官自己的一点儿铺盖,但他还是觉得比自己预料的要好得多。
  俘虏从看到法官的第一刻起,就开始心跳,总有一种预感,觉得那个法官就是他兄弟。他问法官的一个侍从,法官叫什么名字,是否知道法官是什么地方的人。侍从回答说,他是胡安·佩雷斯·德别德马硕士,听说他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俘虏根据自己的观察,再这么一联系,断定那个法官就是自己的兄弟,当年他听从了父亲的吩咐,终于从文。俘虏既激动又高兴,把费尔南多、卡德尼奥和神甫叫到一旁,把他断定法官就是自己兄弟的事告诉了他们。他还说,侍从告诉他,法官已经被委派到美洲的墨西哥法庭任职。他还知道那个少女是法官的女儿,女孩的母亲生她时死了,把自己的嫁妆留给了法官和女儿,所以法官现在很有钱。俘虏还同他们商量如何与法官相认,是否应该先了解一下,如果他去相认,他的兄弟会不会因为他穷困潦倒,怕丢自己的面了而拒绝相认,或是欣喜若狂地与他团聚。
  “让我去试探吧。”神甫说,“不过上尉大人,你不必想别的,你兄弟肯定会与你高高兴兴地相认。看他外表上那精明能干的样子,不会看不起你或不与你相认,他应该会处理人情世故。”
  “即使这样,”上尉说,“我想还是不要太唐突,而是婉转一些,让他与我相认。”
  “我告诉你们,我会安排得让我们大家都满意。”神甫说。
  这时,晚饭准备好了,大家都坐到桌旁吃饭,只有俘虏和女人们除外,他们在各自的房间里吃饭。晚饭中,神甫说:
  “法官大人,我在君士坦丁堡有个与您同名的伙伴。我在君士坦丁堡做了几年俘虏,而那位伙伴是西班牙步兵的一位勇敢的战士和上尉。他非常勇敢,不过他也非常不幸。”
  “那位上尉全名叫什么,大人?”法官问。
  “他叫鲁伊·佩雷斯·德别德马,”神甫说,“是莱昂山区某个地方的人。他对我讲过他父亲同他兄弟的事情。若不是像他这么诚实的人亲口对我说,我只会把它当成老人们冬天在炉火旁讲的那种故事。他对我说,他父亲把财产分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并且给他们以教诲,那教诲比卡顿的先见还英明。我只知道从军的那个儿子干得很出色,没过几年,就全凭自己的勇敢和努力,而不是靠任何人提挈,当上了陆军上尉,并且很可能提升为少校。不过他后来碰到了厄运,在莱潘多的那场战斗中,很多人获得了自由,他却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己的佳运。我在戈利达被俘。几经周折,我们又在君士坦丁堡重逢了。后来他到了阿尔及尔,据我所知,在那儿遇到了一次可以算得上世界罕见的奇遇。”
  接着,神甫又简单讲了一下索赖达同俘虏的事情,法官始终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从未这样认真地听别人讲话。后来,神甫又讲到法国人抢掠了船上基督徒的东西,这位伙伴和美丽的摩尔女人陷入了贫困境地,以后就不知道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到了西班牙还是被法国人带到法国去了。
  上尉在一旁听神甫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观察他兄弟的一举一动。法官见神甫已经讲完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两眼噙着泪水说:
  “哎,大人,你大概不知道,你讲的这些事情与我有多大关系。我丢开了往日的持重,不禁泪眼潜然。你刚才说的那位勇敢的上尉是我哥哥。他比我和我弟弟都坚强,更具有远见卓识,选择了一条既光荣又高尚的从军道路,这就是你那个伙伴讲的近乎故事的经历中,我父亲指出的三条道路之一。我选择的是文职,靠上帝保佑和我的勤奋,才达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的弟弟现在在秘鲁,过得很富裕。他寄给我父亲和我的钱远远超过了他带走的那些钱。他供养我父亲过原来那种大手大脚的生活,我也能够专心致志地完成我的学业,得到了我现在这个职位。我父亲还健在,他急于知道我哥哥的消息,望眼欲穿。他不断地祈求上帝,在他看到自己的儿子之前,不要让他瞑目。我也很奇怪,无论我哥哥饱尝苦难还是生活丰裕,为什么就想不起把自己的消息告诉我父亲呢?如果我父亲或我们兄弟俩当中的一个知道了他的消息,他就不必靠那根神奇的竹竿赎身了。不过,现在最让我担心的就是那些法国人究竟是放了他,还是为了掩盖他们的罪恶杀了他。这么一想,我再赶路时就不会像启程时那样高高兴兴了,只能是忧心忡仲。我的好兄弟呀,如果有人知道你现在何方,我愿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可以抛弃我的一切,也要去寻找你,解救你。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父亲,说你还活着,即使你被关在贝韦利亚地牢的最底层,他也会不惜他和我们兄弟的财产把你救出来。噢,美丽豁达的索赖达,我们如何才能报答你对我哥哥的恩情啊!当你灵魂再生的时候,我们真想参加你们的婚礼,我们大家该多么高兴啊!”
  法官听说了哥哥的消息后,满怀深情地说了上面这番话。听见他说这话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与他共同伤感。神甫见自己的意图以及上尉的期望都实现了,不想让大家都跟着伤心,就从桌旁站起来,来到索赖达待的房间,拉着她的手走了出来。卢辛达、多罗特亚和法官的女儿也都跟着出来了。上尉正等着看神甫干什么,神甫又过来拉起他的手,领着两人来到法官和其他客人面前,说:
  “您停止流泪吧,法官大人,现在您完全如愿以偿了。现在,站在您面前的就是您的哥哥和您的嫂子。这位就是德别德马上尉,那一位就是对他施以恩德的摩尔美人。我说那些法国人把他们害苦了,而你正好可以对他们解囊相助。”
  上尉过来拥抱他的弟弟。法官把双手放在上尉胸前,以便离得远一点儿端详他。法官终于认出了自己的哥哥,马上紧紧拥抱住他,眼里流出了幸福的泪水。其他在场的人也不禁为之欷歔。兄弟俩说的话、诉的情恐怕是人们难以想象的,就更不要说用文字写出来了。
  兄弟俩互相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看上去真是情同手足。法官又拥抱了索赖达,并表示要将自己的家产供她使用,还让自己的女儿拥抱了索赖达。基督美女和摩尔美女拥抱在一起,不禁又泪湿衣衫。唐吉诃德仔细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他觉得这是奇怪的事情,是游侠骑士的幻觉。大家商定上尉和索赖达与法官一起回到塞维利亚去,把碰到上尉和上尉已经获得自由的消息告诉上尉的父亲,还要让他尽可能出席他们的婚礼和索赖达的洗礼。法官恐怕赶不上了,他还得继续赶路。有消息说,一个月后塞维利亚有条船到新西班牙①去。总之,大家都为俘虏的好运高兴。此时,已经夜过三更,大家决定休息,唐吉诃德自告奋勇去看夺城堡,以免某个巨人或坏蛋觊觎城堡里的美人跑来捣乱。凡是认识唐吉诃德的人都向他表示感谢,并且把他的怪诞举动告诉了法官。法官也很高兴地同意了。只有桑乔对这么晚才睡觉感到很失望。他躺到驴的鞍具上,比别人睡得都舒服。不过,后来他可为这副鞍具吃了不少苦头,这在下面会谈到。女人们在她们的房间里睡着了,其他人也都将就着躺下了。唐吉诃德走出客店,按照自己答应的话,为他的城堡站岗放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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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美洲的西班牙殖民地。
  天快亮的时候,女人们的耳边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声。大家都竖起耳朵听着,特别是多罗特亚,她早已醒了。多罗特亚旁边睡的是法官的女儿克拉拉·德别德马。没人猜得出究竟是谁唱得这么好。这是一个人在独唱,没有任何乐器伴奏。有时似乎是在院子里唱,有时又像在马厩里唱。大家正莫名其妙地听着,卡德尼奥来到房间门口,说:
  “如果谁还没睡着,就听听,有个年轻的骡夫在唱歌,唱得非常动听。”
  “我们已经听到了,大人。”多罗特亚说。
  卡德尼奥听到这话就走了。多罗特业则全神贯注地听着。
  她听出歌词是下面的话。
  
  
  第四十三章 骡夫逸事及客店里的其他奇事
  我是爱情的水手,
  在深深的情海里
  无望地漂游,
  碧波漫漫不见港口。
  我追寻一颗星,
  它遥挂在夜空,
  恐怕帕利努罗①
  也不曾见过
  如此美丽明亮的星斗!
  不知它引我向何方,
  我茫然随波逐流。
  貌似漫不经心,
  其实一心追求。
  无谓的羞涩,
  格外的矜持,
  我试图看到它,
  云幕却不让它露头。
  美丽明亮的星斗,
  我渴望它的垂眸。
  阴云遮蔽终不见,
  我的生命到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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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水手。
  骡夫唱到这儿,多罗特亚觉得如此优美的歌喉要是克拉拉没听到就太可惜了。她摇晃了克拉拉几下,把她弄醒了,对她说:
  “对不起,孩子,我把你弄醒了,不过我想这么好听的歌喉,你肯定喜欢,也许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了。”
  克拉拉还没有完全醒过来。起初她没听清多罗特亚对她说什么,又问了一次,于是多罗特亚再说了一遍。于是,克拉拉注意听起来。可是她刚听了两段,就奇怪地颤抖起来,仿佛突然得了四日疟。她紧紧地抱住多罗特亚,说:
  “我可爱的夫人呀,你为什么要把我叫醒呢?目前命运能给我的最大恩泽就是把我的眼睛和耳朵捂上,不让我再看到这个倒霉歌手或听到他的歌声。”
  “你说什么,孩子?人家说这个唱歌的人是个骡夫。”
  “不,他是封邑的领主。”克拉拉说,“他已经牢牢地占据了我的灵魂。只要他不愿意放弃我的灵魂,我就永远也离不开他。”
  克拉拉这番缠绵多情的话让多罗特亚感到很奇怪,觉得这些话已大大超出了她那个年龄的水平,就对克拉拉说:“你说什么呀,克拉拉,我根本不明白。你再说清楚点儿,告诉我,你说的灵魂和封邑是怎么回事。还有这个歌唱家,为什么会让你如此不安。不过你现在先别说,我不想因为你的激动情绪而失去听歌的乐趣。好像他现在唱的是新辞新调。”
  “随你便吧。”克拉拉说。
  克拉拉用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听那个人唱歌。这也使多罗特亚颇感不解。多罗特亚仔细听着,只听那人继续唱道:
  我甜蜜的希望,
  不畏艰难,披荆斩棘,
  沿着既定的道路,
  坚忍前往,
  不要泄气,即使步步
  接近你的死亡。
  懒惰匹夫,得不到
  辉煌的胜利,胜利无望。
  不与命运抗争,
  甘于现状,
  悠然自得,
  幸福不会从天降。
  为爱情付出高昂代价,
  理所应当。
  世上任何东西
  都不如爱情芬芳。
  得来全不费功夫,
  莫如奋力争向上。
  不懈的爱情追求
  也许能实现我的梦想。
  虽然困难重重,
  我从不彷徨,
  纵然难于上青天,
  我从不怀疑我的理想。
  歌声到这儿停止了,克拉拉哭起来。这一下多罗特亚更急于知道为什么歌声那么委婉,而克拉拉却这么伤心了。多罗特亚问克拉拉刚才究竟想说什么。克拉拉怕卢辛达听见,紧紧搂着多罗特亚,把嘴贴近多罗特亚耳边,断定别人听不到之后才说:
  “夫人,这个唱歌的人是阿拉贡王国一位贵族的儿子,他家就在京城我父亲家对面。尽管我父亲冬天拉上窗帘,夏天放下百叶窗,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仍在上学的小伙子还是在教堂或是别的地方看见了我,后来竟爱上了我。他从他家的窗户那儿向我打手势,流眼泪,表示爱上了我。我相信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他到底爱我什么。
  “他用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向我打手势,表示他想和我结婚。如果这样,我当然很高兴,可我只身一人,没有母亲,我不知道该向谁说。所以,我所做的只是趁我父亲不在家而他在家的时候,把窗帘或百叶窗抬起一点儿,让他能看见我的全身。这就让他高兴得不得了,像疯了似的。
  “我父亲启程的时间到了。他知道我们要走了。不是我告诉他的,我和他根本就没说过话。他情绪很不好,我知道,他准是很难过。我们出发那天,我没能去看他,向他告别,连用眼睛向他告别都没能做到。不过我们上路两天,走进一个离这儿有一天路程的客店时,我看见他站在客店门口。他打扮成骡夫的样子。他打扮得太像了,要不是他的相貌已经牢牢刻在我心里,我恐怕根本认不出他来。我认出了他,心里又惊讶又高兴。他避开我父亲偷偷地看我。他在路上从我们面前走过或者在我们住的客店里碰见我,总是躲着我父亲。可我知道他是谁,觉得他是因为爱我,才如此艰苦地步行跟着我,所以很难过。他走到哪儿,我的眼睛也跟到哪儿。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瞒着他的父亲跑出来的。他父亲特别喜欢他,他是他父亲唯一的继承人,而且他也当之无愧,你如果见到他就知道了。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唱的那些歌全是他自己编的。我听人说,他很有学问,又擅作诗。不过,我每次看到他或听到他唱歌的时候,就浑身发抖,怕得要死,唯恐我父亲认出他来,知道了我们的心思。我一直没和他说过话。尽管如此,我爱他爱得已经离不开他了。我的夫人,这就是我对你说他是个歌手的原因。你很喜欢他的歌喉,仅从这点你就可以看出他不是你说的什么骡夫,而是我对你说的灵魂和封邑的主人。”
  “别再说了,克拉拉,”多罗特亚这时候说,还频频吻着她,“别再说了。你等着吧,那天一定会到来。我祈求上帝让你们的事情有个美好的开端,也有个圆满的结局。”
  “哎,夫人呀,”克拉拉说,“还能指望什么结局呢?他的父亲有钱又有势,会觉得我给他家做佣人都不配,更别提做什么妻子了。而且,让我背着我父亲结婚,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我只希望这个小伙子回家去,不要再理我。也许看不到他,再加上我们走过的遥远的距离,可以减轻我现在这种痛苦。不过也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这种办法不会对我起很大作用。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魔鬼在捣乱,我怎么会爱上了他。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估计我们两人的年龄一样大。我现在还不满十六岁。父亲说,到圣米格尔日那天,我就满十六岁了。”
  多罗特亚听到克拉拉这番孩子气十足的话,不由得笑了。
  她对克拉拉说:
  “咱们睡吧,孩子,时间不多了。等天亮了,咱们再想办法,也许事情还有希望。”
  说完她们就躺下了。客店里一片岑寂,只有客店主妇的女儿和丑女仆还没睡着。她们知道唐吉诃德正在客店外面出洋相,全身披挂地骑着马放哨,就决定和他开个玩笑,至少去听听他说了什么胡话。
  整个客店没有一扇可以看到外面的窗户,只有一个存放稻草的房子里有两个用来向外扔稻草的窟窿。两个人就趴在这两个窟窿那儿,向外看,只见唐吉诃德正骑在马上,手持长矛,不时深深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叹息,仿佛痛苦得肠断魂消。一会儿,她们又听到唐吉诃德柔情似水地说道:
  “噢,我的夫人呀,国色之天香,智慧之精华,娴雅之典范,贞洁之集成,总之一句话,世界上所有有益、有德、有趣事物之思想,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哟,你现在正在做什么?你是否想起了这位已经被你俘虏的骑士?他涉危履险,只是为了向你效忠,博取你的欢心!噢,三张脸的明月①啊,请你告诉我她的情况吧!也许你现在正以嫉妒的目光注视着她。她大概正沿着她的豪华宫殿的长廊漫步,或者在平台上凭栏远眺,以她正直伟大的胸怀思考着如何安抚这颗为她而痛苦不堪的心灵,思考着如何给我的痛苦以欢乐,给我的不安以宽慰,给我的悲痛欲绝以欣喜若狂,给我的忠心耿耿以报答。而太阳啊,你大概已经骑上你的马,迎着早晨出来看望我的夫人了。你看到她时,请代我向她问好。不过你注意点儿,看望她并向她问好时千万不要吻她的脸,比起你从前在特萨利平原或者佩纽斯河边,我忘了你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了,挥汗如雨,妒火焚心,追赶那个忘恩负义的狠心女人②时的心情,我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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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唐吉诃德此处指月亮的三个月相,即望月、亏月和盈月。
  ①此处指希腊神话中的达佛涅。特萨利的河神佩纽斯之女达佛涅被阿波罗追求,后求助于神,变为月桂树。
  唐吉诃德情意缠绵地刚说到这儿,店主妇的女儿就向他发出了几声“咝咝”,对他说:
  “大人,劳驾请过来一下。”
  唐吉诃德顺声转过头去。借着当晚皎洁的月光,他发现有人从那个窟窿里叫他。在唐吉诃德看来,那窟窿是一扇窗户,而且还有金窗栏。他把客店当成富丽堂皇的城堡,所以有金窗栏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然后他又像以前一样,疯疯癫癫地想到,城堡长官的漂亮女儿已经坠入爱河,又来向他传情。不过,为了表示他并不是个没有礼貌、不识好歹的人,就掉转罗西南多的缰绳,来到窟窿前。他发现是两个姑娘,便对她们说:
  “非常遗憾,美丽的姑娘,你们把你们的情思投注到了一个根本不可能与你们相爱的人身上,凭你们的身份和娴静,本来你们完全应该得到爱情。你们不要怪罪这位可怜的游侠骑士。他对一位夫人一见钟情,而且情深意笃,不可能再移情于别人了。请原谅,好姑娘,赶紧回房间去吧,不要再表示什么情意了,以免让我显得不识好歹。如果你们除了袒露爱情,还有其他事情有求于我,请尽管说。我向你们那位不在此地的温柔情敌发誓,我一定会毫无保留地满足你们,哪怕你们要的是墨杜萨①那一根根都是蛇的头发或者一瓶太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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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的三女怪之一。女怪头上长的不是头发,而是毒蛇,生有翅膀、利爪和巨齿。
  “这些我的女主人都不需要,骑士大人。”丑女仆这时说。
  “那么你的女主人需要什么呢,聪明的女仆?”唐吉诃德问。
  “只需要您一只美丽的手,”丑女仆说,“用它来安抚这个窟窿给她造成的激情。她的名誉已经因此受到了很大影响,如果她的父亲察觉了,至少要割下她的一只耳朵。”
  “我倒要看看呢,”唐吉诃德说,“如果他不想做世界上下场最惨的父亲的话,就老实点儿,不要用他的手触动他的坠入情网的女儿的任何一个娇嫩的部位。”
  丑女仆觉得唐吉诃德肯定会答应她的请求,把手伸过来。她又想了一下,就离开那个窟窿,来到马厩,拿起桑乔那头驴的缰绳,赶紧跑了回来。此时唐吉诃德已经站在罗西南多的鞍子上,把手伸进了窗栏。他想象那位伤心的姑娘就在窗户里,便对她说:
  “姑娘,拉住这只手吧。应该说,这是一只消灭世间万恶的手。拉住这只手吧,还没有任何女人碰过这只手,包括那个已经占据了我的身心的女人。我把手伸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吻它,而是让你看看那上面密布的青筋、结实的肌肉和粗壮的血管。你由此就可以看出,掌握着这只手的胳膊该有多大的力量。”
  “我们现在就看看。”丑女仆说。她在缰绳上打了一个活结,套在唐吉诃德的手腕上,然后又离开那个窟窿,把缰绳紧紧拴到稻草房的门闩上。
  唐吉诃德感到手腕上有股绳子勒的疼痛,说道:
  “我觉得你不是在爱抚我的手,而是在折磨它。你不要这样对待它。我不爱你并不是它的错,而且你也不应该在这么小的地方发泄你的全部仇恨。痴情的人不该记仇。”
  不过,唐吉诃德这些话已经没人听见了。丑女仆把绳子拴好后和客店主妇的女儿一起捧腹大笑,然后立刻离开了。唐吉诃德被拴在那里,自己根本无法解开。
  唐吉诃德就这样站在马鞍上,胳膊伸在窟窿里,手腕被拴在门闩上,胆战心惊而又小心翼翼地怕罗西南多挪动,那样他就会悬空吊在一只胳膊上了。所以,他一动也不敢动。不过,罗西南多倒是很有耐心,很安静,它可以永远站在那儿,寸步不移。唐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拴在那儿,两个姑娘已经走了,就想象这回又像上次在这座城堡里被会魔法的摩尔脚夫痛打了一顿那样,被魔法治住了。他暗暗责备自己欠考虑,第一次在这座城堡里遭遇不幸,就不该再冒冒失失地第二次进来。游侠骑士们有条规矩,如果第一次经历失败,就证明这不是他们的事,而是别人的事,不该再进行第二次尝试了。他拽了拽胳膊,看能不能把胳膊抽出来,可是胳膊被结结实实地拴在那儿,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不过他也没敢使劲拽,怕罗西南多挪动。他想坐到鞍子上,可是又坐不下来,除非他把手砍了,于是只好在那儿站着。
  此时此地,唐吉诃德很想得到阿马迪斯的宝剑,他的宝剑可以抵御各种魔法;他暗暗诅咒自己的厄运;他不无夸大地估计了自己被魔法制服会使世界遭受的损失,他真心相信自己有那么大的作用;他又想起了心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呼唤他的侍从桑乔,可桑乔此时正躺在驴的驮鞍上鼾声大作,连生养自己的母亲都忘了;他呼唤大智若愚的利甘德奥和阿尔基费来帮助他;他祈求他的好友乌甘达来支援他。他就这样惶惑绝望地像头公牛似的吼叫,一直待到天明,不过他并没有指望他的痛苦到天明就可以摆脱,他觉得他已经被魔法永远地定身在那儿了。他相信这点是因为他看到罗西南多只能在那儿微微地动一动。他相信他和他的马只能在那儿不吃不喝也不睡,星移斗转,直到另一个会魔法的圣人为他解除魔法。
  不料他估计错了。天刚蒙蒙亮,就有四个骑马的人来到客店门前。四个人穿戴得体,仪容整洁,鞍架上还挂着猎枪。客店的门还关着,四个人用力打门。唐吉诃德看见了,此时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哨兵的职责,便声调高傲地说道:“骑士或侍从们,不管你们是什么人吧,都没有理由叫门。现在这个时辰,明摆着里面的人都在睡觉,而且不到阳光洒满大地的时候,城堡没有开门的习惯。你们靠边点儿,等到天亮再说到底该不该给你们开门。”
  “什么鬼城堡,”其中一人说,“还有那么多规矩?你如果是店主,就叫他们开门。我们只是路过,只想在这儿给我们的牲口添些草料,然后继续赶路。我们还有急事。”
  “骑士们,你们看我的样子像店主吗?”唐吉诃德问。
  “我们不管你像什么,”另一个人说,“我只知道你把这个客店称作城堡完全是胡说八道。”
  “当然是城堡,”唐吉诃德说,“而且在全省也算得上是高级城堡,里面还住过手持权杖、头顶王冠的人呢。”
  “最好倒过来讲,”一个过客说道,“头顶权杖,手持王冠。就是里面有这样的人,也大概是个剧团吧,那种人常常拿着你说的那种王冠和权杖。这个客店这么小,又这么静悄悄的,我不相信有什么拿权杖、戴王冠的人在这儿住宿。”
  “你对世界知道得太少,”唐吉诃德说,“而且对游侠骑士常遇到的事情更是一无所知。”
  与那个问话者同行的几个人懒得再同唐吉诃德费口舌,又怒气冲冲地叫起门来。叫门声把店主吵醒了,而且客店里所有人都被吵醒了。店主起来问谁在叫门。这时候,那四个人骑的马中,有一匹走过来嗅罗西南多。罗西南多正搭拉着耳朵,怏怏不乐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驮着它那位抻长了身子的主人。虽然它像块木头似的戳在那儿,可毕竟有血有肉,不可能总是无动于衷,于是它又去嗅那匹过来同它温存的马。尽管它并没有移动多少,可还是错开了唐吉诃德的双脚。唐吉诃德从马鞍上一下子滑了下来,若不是胳膊还吊在那儿,他就摔到地上去了。这一下可把他疼得够呛,以为手腕断了或是胳膊折了。他的脚距地面很近,用脚尖就可以触到地面,这可把他坑苦了。因为他觉得只差一点儿就可以把脚板放到地上了,所以就狠命地尽可能把身体拉长,想够着地面。他这样似够又够不着的样子,活像在受吊刑,而且,以为再伸长一点儿就可以够着地面的错觉使得他不断向下抻,结果就更加难受了。
  
  
  第四十四章 客店奇闻续篇
  唐吉诃德一阵喊叫,吓得店主赶紧打开了客店的门,慌慌张张地跑出来看究竟是谁这么喊叫。客店外面的几个人也跑了过来。丑女仆也被这阵喊声惊醒,马上就猜想到是怎么回事了。她立刻跑到堆稻草的房子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拴着唐吉诃德的缰绳解开了,结果唐吉诃德在众目睽睽之下摔到了地上。他刚落地,店主和几个旅客就问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拼命地喊叫。唐吉诃德一句话也不说,解开手腕上的活结,从地上站起来,骑上罗西南多,抓起皮盾,拿起长矛,在外面骑马跑了一阵,又不紧不慢地蹓回来,说道:
  “谁敢说我被魔法定住是理所当然?只要我的女主人米科米科娜公主允许,我就要驳斥他,向他挑战,跟他展开一场殊死的战斗!”
  几个旅客听了唐吉诃德的话很惊奇。店主告诉他们唐吉诃德是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神智不正常,不要理会他,大家才不感到奇怪了。
  几个旅客又问店主,是否有个十五岁的男孩来过这个客店,那个孩子打扮成骡夫的样子,又如此这番形容了一阵,说的就是克拉拉的情人那样子。店主说客店里每天有很多人吴虞文录近代吴虞著。分上下卷。批判孔子思想及儒家,他没注意到是否有他们打听的那个人。可是有个旅客看到了法官的马车,就说:
  “他肯定在这儿,这就是据说他追踪的那辆马车。咱们一个人留在门口,其他人进去找,最好有个人在客店周围转一转,免得他从墙头上跳出去。”
  “就这么办。”其中一人说。
  两人进了客店,一个留在门口,还有一个在客店周围转悠。这一切店主都看在眼里。他虽然知道他们要找的是那个男孩,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行动要如此周密。
  这时天已经亮了,再加上唐吉诃德刚才的吵闹,客店里的人全醒了,也都起床了。特别是克拉拉和多罗特亚,一个由于情人就在附近而受了惊吓,另一个由于急于看到这个孩子,两个人那天晚上都没有睡好。
  唐吉诃德见四个旅客中没有一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向他应战,恼怒极了。如果他能在他的骑士规则里找到规定,说明游侠骑士在完成他承诺的事情之前去做另一件事也属合法,他早就向那几个人进攻了,不管他们愿意与否,都得应战。不过,他还是觉得在帮助米科米科娜公主重建她的王国之前又开始另一项新的事业不妥,因此只好默不作声,看这几个旅客紧锣密鼓到底干些什么。一个旅客果然找到了他们要找的那个男孩。那个男孩正睡在一个骡夫身旁。他没有想到有人会找他,更没想到居然会找到他。那个旅客抓住了男孩的胳膊,说:
  “唐路易斯少爷,看来你这身打扮的确符合你的身份,而你现在睡的这张床也说明你的母亲如何娇惯了你。”
  男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打量着抓住他胳膊的人,待他认出是他家的佣人后,吓了一大跳,竟半天说不出话来。佣人接着说:
  “现在没别的办法,唐路易斯少爷,只有耐心点,转身回家去,假如你不愿意让你的父亲即我的主人到极乐世界去的话。你的出走给你父亲带来的痛苦已经让他悲痛欲绝了。”
  “可是,”唐路易斯问,“我父亲怎么知道我走了这条路,穿了这身衣服呢?”
  “是那个学生说的,”佣人说,“你把你的想法告诉了他,他见你父亲想念你的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你父亲就派我们四个佣人来找你。我们都在这里听你吩咐,而且很高兴事情比我们想象的顺利。我们可以带你回去,让你见到那双如此疼爱你的眼睛。”
  “这要看我愿意不愿意,以及老天如何安排了。”唐路易斯说。
  “你除了同意回去之外,还想干什么?老天还能怎么安排呢?其他事情都是不可能的。”
  两人这番对话被旁边那个骡夫全听到了。他站起身来,去找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把这事对他们和其他人说了。此时大家都已起床。骡夫告诉他们,那个人如何称那个男孩为“少爷”,想把他带回他父亲家去,而那个男孩不愿意回去。大家听到这些,刚才又领教过他那副天生的好嗓子,就更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了。此外,如果有人强迫他做什么事情,大家还可以帮他一把。于是大家来到孩子跟前。那个孩子还在那儿同佣人争辩。
  多罗特亚这时走出房间,后面跟着失魂落魄的克拉拉。多罗特亚把卡德尼奥叫到一旁,向他简单叙述了歌唱家和克拉拉的事情。卡德尼奥也把那男孩父亲家的佣人来找他的事情告诉了多罗特亚。他说话的声音不算小,克拉拉全听到了。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若不是多罗将亚赶紧过去扶住她,她就跌倒了。卡德尼奥让她们先回房间去,他来想办法。于是她们回房间去了。
  四个来找孩子的佣人此时正围着男孩,劝他立刻回去安慰他的父亲。那个男孩说,如果不完成一件与他的性命、名誉和灵魂攸关的事情,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去。几个佣人也毫不让步,说他们绝不会让他留在这里,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他带回去。
  “你们除非带走我的尸体,”唐路易斯说,“否则你们不可能把我带走。随便你们用什么方式把我带走,可带走的只能是个死人。”
  这时客店里的很多人都跑来看他们争吵,其中有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法官,神甫,理发师和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觉得没有必要再守卫城堡了。卡德尼德已经知道了这个男孩的事情,就问那几个想把男孩带走的人,为什么要强迫他回去。
  “为了挽救他父亲的生命,”一个佣人说,“由于这个孩子出走,他父亲差点儿急死。”
  唐路易斯说:
  “没必要在这儿讲我的事情。我是自由人,我愿意回去就回去。如果我不想回去,谁也别想强迫我。”
  “做事得讲道理,”佣人说,“如果你的道理不充分,而我们的道理充分,就得按照我们说的去做。我们有责任这样做。”
  “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官这时说道。
  佣人和法官是邻居,认识他。佣人说:
  “您难道没认出他吗,法官大人?这个小伙子就是您的邻居的儿子。他从他父亲家跑出来,您看看,还穿着这身与他的身份根本不符的破衣服。”
  法官仔细看了看那男孩,认出了他。法官抱住年轻人,说:
  “你耍什么孩子气,唐路易斯少爷?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跑到这儿来,还穿着这身破衣服,就像他说的,与你的身份太不相称了。”
  男孩眼里涌出了泪水,对法官的问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法官叫四个佣人先冷静一下,一切都会好的。他拉着男孩的手,把他叫到一旁,问他到底来干什么。法官正在问男孩的时候,忽听得客店门口有人大声喊叫。原来有两个当晚留宿的客人见大家都在忙于弄清四个佣人的来意,就想趁乱不付帐溜走。可是店主更关心的是他的生意,而不是别人的闲事,所以在那两个人刚走出客店门时抓住了他们,让他们付钱,而且还对他们恶语相讥,惹得那两个人挥拳相报。他们开始殴打店主,店主只得大声呼救。
  店主妇和她女儿见只有唐吉诃德有空去救店主,于是那女孩便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行行善,去救我那可怜的父亲吧,那两个坏蛋正在狠命地折磨他呢。”
  唐吉诃德却一字一句、无动于衷地说道:
  “美丽的姑娘,现在我无法考虑你的请求,因为我在完成我承诺的一件事情之前,不能够参与其他事情。现在我可以为你效劳的只能是:你赶紧去告诉你父亲,让他在这场战斗中一定要顶住,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下阵来。与此同时,我去求米科米科娜公主允许我解救危难。如果她允许,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我的天啊!”丑女仆在一旁说,“等您先取得了您说的这个允许,我的主人早就到极乐世界去了。”
  “请让我先去求得这个允许,姑娘。”唐吉诃德说,“只要我得到了这个允许,他就是到了极乐世界也没关系,我还可以把他从那儿救出来,即使这边的世界反对也没用;或者,至少我还可以向把他送到极乐世界去的人报仇,你也会由此感到宽慰。”
  唐吉诃德没有再说什么,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以游侠骑士的语言请求她恩准自己去解救陷入严重危难的城堡长官。公主慨然应允。于是唐吉诃德手持皮盾,拿起剑,来到客店门口。两个客人正在那儿继续殴打店主。可是,唐吉诃德刚赶到门口就站住不动了。丑女仆问他为什么站住不动,怎么还不赶快去救她的主人,店主妇也问他为什么不去救她的丈夫。
  “我站住是因为我持剑进攻侍从是非法的。”唐吉诃德说,“你们去叫我的侍从桑乔到这儿来,保护长官和为长官报仇都是他的事。”
  这些事情就发生在客店门口,拳头正重重地打在店主的脸上和身上,把店主打得真不轻,把丑女仆、店主妇和她女儿也气得够呛。她们对唐吉诃德的怯懦,对她们各自的主人、丈夫和父亲的遭殃简直绝望了。
  咱们暂且先不说店主吧,反正会有人救他。如果没人救他,那也只好让他忍耐着受罪吧,全怪他不自量力,粗暴无礼。咱们向后退五十步,看看唐路易斯如何回答法官的问话吧。刚才我们谈到法官问唐路易斯为什么走到这儿来了,而且穿的是这么破的衣服。小伙子紧紧拉住法官的手,似乎在忍受心灵的极大痛楚,泪如泉涌地说道:
  “我只能对您说,大人,自从天意让我们成为邻居,我看到了您的女儿,我的意中人克拉拉的第一刻起,我的心就被她征服了。假如您,一位真正的大人,我的父辈,不反对的话,我今天就想同她结婚。我为她离开了我父亲的家,为她换上了这身打扮,为的是无论她走到哪儿,我都要跟随她,就好似箭追逐靶,海员望北斗。她并不知道我的心思,只是有几次远远地望见我眼含泪水才有所领悟。大人,您知道我父亲的财富和地位,还知道我是唯一的继承人。如果您觉得这足以让您成全我们的话,您现在就可以把我当您的儿子看待。如果我父亲另有打算,不满意我自己选择的幸福,时间可以超越人的意志改变事物。”
  多情少年说到这儿止住了话语。法官听了这些话,颇感意外,不知所措。这不仅是由于唐路易斯这种大胆的表露,而且还由于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件突如其来又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只是让唐路易斯先冷静一下,并且稳住那几个佣人,让他们不要当天就赶回去,现在还需要时间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一些。唐路易斯坚持吻了法官的手,泪水也洒到了他的手上。别说是法官,就是石头心肠的人见此也会心软。法官知道这桩婚事对自己的女儿很有好处。不过他办事慎重,如果可能的话,他想征得唐路易斯的父亲同意。他听说唐路易斯的父亲正在为自己的儿子谋取爵位。
  此时客人和店主已经不打架了。经过唐吉诃德的好言相劝,而不是恶语威胁,客人已经如数把钱付给了店主。唐路易斯的几个佣人正在等待法官同唐路易斯的谈话结果,以及唐路易斯的最后决定。可是魔鬼偏偏不闲着,这时候让那个被唐吉诃德抢走了曼布里诺头盔的理发师进了客店。桑乔当时曾把理发师那头驴的鞍子抢了过来,换到自己那头驴身上。理发师把他的驴牵到马厩去,看到桑乔正为他的驴准备驮鞍。理发师认出了那驮鞍,立刻奋不顾身地向桑乔冲去,嘴里还说道:
  “嘿,你这个盗贼,我终于抓住你了!还我铜盆、驮鞍和所有鞍具!”
  桑乔突然受到攻击,还听到有人在咒骂。他一只手抓住驮鞍,另一只手挥拳向理发师的脸打去,立刻把他打得满嘴是血。可理发师并没有因此就放开抓住驮鞍的手,反而大声呼叫起来。客店里的所有人都循着这打斗的声音赶来了。理发师喊道:
  “求国王和正义主持公道!这个拦路打劫的强盗抢了我的东西,还想要我的命!”
  “你胡说!”桑乔说,“我才不是强盗呢。这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在那场出色的战斗中缴获的战利品。”
  唐吉诃德就在旁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的侍从能攻善守,并且从此觉得他是个有用的人,心里打算着一有机会就要封他为骑士。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肯定会很好地发扬骑士精神。理发师吵闹着说道:
  “各位大人,这个驮鞍是属于我的,这就好像我肯定会魂归故里一样确凿无疑。我对它非常熟悉,就好像它是我生的一样。我的驴就在牲口棚里,我不会说谎,不信你们就去试试,看看它是不是正好配那头驴。如果不是,我就是混蛋。还有,他们抢走我的驮鞍那天,还抢走了我的一个新铜盆,没有用过的。那个铜盆能值一个埃斯库多。”
  唐吉诃德这时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来到两个人中间,把他们分开,又把驮鞍放在地上,待他们把事情辩出个究竟再做处置。他说道:
  “诸位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位忠实的侍从分明弄错了。他称之为铜盆的这个东西,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这是我在一次出色的战斗中从他那儿夺取的,并且合理合法地拥有了它。至于那个驮鞍,我就不说什么了,我只知道我的侍从桑乔曾请求我允许他夺取这个败阵的胆小鬼的马具,用它来装备他的马匹。我允许了,他就把马具夺了过来。至于马具为什么会变成驮鞍,我只能给一个很简单的解释:这是游侠骑士常遇到的那种蜕变。为了证明这一点,桑乔,你把这位老兄说成是铜盆的那个头盔拿到这儿来。”
  “天哪,大人,”桑乔说,“除了说这个盆是什么马里诺①的头盔,这个人说的驮鞍是马具,您就没有别的证据说明我们的意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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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乔在这里又把曼布里诺说错成马里诺了。
  “你照我的吩咐去做,”唐吉诃德说,“并不是这座城堡里的所有东西都受魔法的制约。”
  桑乔把铜盆拿来了。唐吉诃德马上把它拿在手里,说道:
  “诸位看看,这位侍从有什么脸说这是个铜盆,而不是我说的头盔呢?我以骑士界的名义发誓,这就是我从他那儿夺取的头盔,上面的东西一点儿不多,一点儿不少。”
  “这肯定没错,”桑乔这时说,“自从我的主人打了那次胜仗以后,只打过一次仗,就是释放了那批带锁链的倒霉鬼那次。要不是这个盆儿盔,那次可就麻烦了,当时石头就像扑天盖地一般地打过来呢。”
  
  
  第四十五章 曼布里诺头盔和驮鞍疑案及其他事真相大白
  “诸位大人,”理发师说,“这两位绅士仍然坚持说这不是铜盆,而是头盔。你们看看到底是什么?”
  “谁要是说它不是头盔,”唐吉诃德说,“我都会让他承认自己是在撒谎。不管他是骑士还是侍从,都是在说弥天大谎。”
  我们熟悉的那位理发师也在场。他十分了解唐吉诃德的脾气,想让他把洋相出得再大点,好拿他开心,逗大家笑,于是他对这位理发师说:
  “理发师大人,或者不管你是什么人吧,你该知道我和你是同行。我领取考试合格证已经二十多年了,对各种理发工具全都熟悉。我年轻时也当过一阵兵,知道什么是头盔性”,否定人性不变之说。又以为历史之变迁自有其“势”、其,什么是顶盔,什么是套盔,以及各种军事用品,我是说战士用的各种物品。如果没有其他高见,那么我的看法就算高见了。我说这位杰出的大人在我们面前拿的这个东西,不仅不是理发师用的盆,而且远远不是,就好像黑的同白的、真理和谎言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一样。我说它是个头盔,不过是个不完整的头盔。”
  “的确是个不完整的头盔,”唐吉诃德说,“还缺少护脸的那一半。”
  “是这样。”神甫已经明白了他这位朋友的意图,也这么说。
  卡德尼奥、费尔南多和他的伙伴们也都随声附和。法官若不是还在想同唐路易斯的事,也会帮腔的。不过他正在认真考虑自己的事,很少或根本没有顾及这些人如何胡闹。
  “上帝保佑!”这位受到愚弄的理发师说,“怎么可能这么多有身份的人都说这不是盆而是头盔呢?这事太蹊跷了,无论谁听了都会感到惊奇。好吧,假如按照这位大人说的,这个盆就是头盔,那么这个驮鞍就是全套马具了。”
  “我觉得它是马具,”唐吉诃德说,“不过我说过,这件事我不插嘴。”
  “到底是驮鞍还是马具,全由唐吉诃德大人说了算。”神甫说,“凡是与骑士有关的事情,我们都听他的。”
  “上帝保佑,大人们,”唐吉诃德说,“我在这座城堡里住了两次,竟遇到了这么多奇怪的事情,以至于我都不敢对这里的任何事情下定论了。我觉得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中了邪。第一次在这儿留宿的时候,这儿一个会魔法的摩尔人把我折腾得够呛,桑乔也被他的随从们搞得不善。昨天晚上,我一只胳膊被吊了两个小时,竟不知为什么会倒这个霉。所以,现在让我对这个疑团下结论,未免太冒失。刚才有人说这是盆,不是头盔,我已经反驳过了。可要问那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我还不敢妄下结论,还要请诸位各抒高见。你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的骑士,不会受这儿的魔法影响,思维也不受什么约束,可以按照事情的本来面目,而不是按照我的看法来判断这座城堡里的事情。”
  “不错,”费尔南多这时说,“唐吉诃德大人说得很对,这件事应该由我们来评断。为了可靠起见,我将秘密征求大家的意见,然后把结果照实公布。”
  对于那些拿唐吉诃德开心的人来说,这是个最大的笑料,可那些不知实情的人便觉得这真是天下最荒唐的事情了,特别是唐路易斯和他的佣人,以及另外三个偶然来到客店的客人。他们看样子像圣友团的团丁,而且确实也是。不过最感到绝望的还是理发师,他的铜盆竟眼睁睁地在那些人面前变成了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他想,那个驮鞍肯定也会变成贵重的马鞍。费尔南多分别跟几个人交头接耳,悄悄问他们,大家争执不休的那个宝贝究竟是驮鞍还是马具。大家乐不可支地看他到底能得出什么样的结论。费尔南多向那几个了解唐吉诃德底细的人征求过意见之后高声说道:
  “好心人,现在的情况是,我不想再继续征求意见了,因为凡是我问过的人都认为,说这个东西是驮鞍太荒唐了。这不仅是马具,而且是纯种马的马具。现在你不要着急,尽管你和你的驴不愿意,这还是马具而不是驮鞍,你的看法是非常错误的。”
  “我没有糊涂,”理发师说,“而是你们搞错了。我在上帝面前也这么认为。上帝也会认为这是驮鞍,不是马具。不过法律……我不说了。反正我没醉,我连早饭还没吃呢。反正我没说错。”
  理发师的固执像唐吉诃德的荒唐一样逗得大家哄笑起来。唐吉诃德这时候说道:
  “现在只好各执己见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四个佣人中有一个说道:
  “如果这不是有意开玩笑,我简直不能相信,这些很明白的人,或者看来很明白的人,怎么会硬说这不是盆,那不是驮鞍。不过我看他们都是一口咬定,坚持把它们说成是与事实相反的东西,这其中必有奥妙。我向天发誓,”他随即坚决地发誓,“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这么说,我也不会相信这不是理发师的盆,不是公驴的驮鞍。”
  “很可能是母驴的驮鞍。”神甫说。
  “那倒无所谓,”佣人说,“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它到底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是驮鞍。”
  有个团丁刚才听到了他们的争论,一听佣人这话,走了进来,怒气冲冲地说道:
  “驮鞍就是驮鞍,就像我父亲就是我父亲一样,谁要不这么说,就是喝多了。”
  “你这个恶棍,竟敢胡说八道。”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说着举起了他那时刻不离手的长矛,向团丁头上打去。若不是团丁躲得快,他就被打倒了。长矛碰到地上断成了几截。几个团丁见自己的同伴被打,立刻高声向圣友团呼救。
  店主也是圣友团成员。他立刻跑进屋里拿了棍子和剑,和自己的同伴们站到了一起;唐路易斯的四个佣人围住了唐路易斯,怕他趁乱跑掉;理发师见客店大乱,就抓起驮鞍,可是桑乔也抓住不放;唐吉诃德持剑向团丁进攻;唐路易斯大声呼喊他的佣人们放开自己,去帮助唐吉诃德,他还叫卡德尼奥和费尔南多都去为唐吉诃德助威;神甫大喊大叫;客店主妇连声呼喊;她的女儿痛心不已;丑女仆哭个不停;多罗特亚不知所措;卢辛达呆若木鸡;而唐娜克拉拉早晕过去了。理发师用棍子打桑乔,桑乔猛烈地还击理发师;唐路易斯的一个佣人怕唐路易斯跑了,就抓住他一只胳膊,结果唐路易斯一拳打去,打得那佣人满嘴是血;法官连忙去护着佣人;费尔南多把一个团丁打倒在地,把他痛痛快快地踢了一顿;店主又提高了嗓门向圣友团呼救,结果客店里有人连哭带喊,有人惊恐不安,有人无辜遭殃,有人挥拳拔剑,拳打脚踢,人们打得头破血流,到处都是一片狼藉。混乱之中,唐吉诃德的脑海里忽然绘声绘影地闪现出阿格拉曼特阵地①的混乱场面,于是他大喝一声,震动了客店:
  “都住手,放下武器,安静点儿!要是想保命的话就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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