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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吉诃德

_6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西班牙)
  “应该是异教分支,朋友,”理发师说,“不是异教分治。”
  “是这样,”店主说,“不过您要是想烧的话,还是烧那本关于大将军与迭戈·加西亚的书吧。至于这两本书,我宁愿让您烧死我的孩子,也不愿意它们被烧掉。”
  “我的兄弟,”神甫说,“这两部书通篇谎话,一派胡言。这本关于大将军的书记载的倒是真人真事,里面还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利尔多瓦的事迹。他功绩卓著,堪称大将军,这样显赫的称号只有他受之无愧。而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则是一位有名的骑士,出生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特鲁希略市,是一位极其勇猛的战士。他生来力大无比,用一根手指头就顶住了一个正在旋转的磨盘。他手持长剑伫立桥头,大军就难以通过。他还做了其它一些事情。这些都是他自己讲、自己写的,所以有一种骑士和传记家的谦逊。如果由别人来写,那就可以不受什么约束,写得更符合实际,让人把赫克托、阿基莱斯和罗尔丹的事迹都忘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店主说,“挡住一个磨盘有什么了不起!上帝保佑,您应该读一读我看的有关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的书。他反手一剑,就把五个巨人像斩豆角似的拦腰斩断了,就像小孩子们切凤头麦鸡一样。还有一次,他与一支极其强大的军队相遇。那支军队足有一百六十万人,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可是他竟把那支军队打败了,就像打散一群羊一样。至于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就更没的说了,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勇猛顽强。有一次他正渡河,忽然从水里窜出一条火蛇。他立刻扑上去。骑到了那条蛇的背上,双手用力掐住蛇的脖子。蛇眼看就要没气了,只好沉入水底。可骑士始终不撒手,于是把骑士也带到了水底。水底有宫殿,有花园,美丽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蛇变成了一位老人,对他讲了许多事情,这些就不用多说了。大人,您如果听到这些,非得乐疯了不可。您说的大将军和那个迭戈·加西亚算老几呀!”
  多罗特亚听到这些,悄悄对卡德尼奥说:
  “咱们这位店主也快要步唐吉诃德的后尘了。”
  “我也这样认为,”卡德尼奥说,“看样子,他把书上写的那些事情都当真了。就连赤脚僧侣也拿他没办法。”
  “兄弟,你看,”神甫又说,“世界上没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没有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也没有骑士小说里说的其他什么骑士。这些全都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文人杜撰的,供你们消遣,譬如在收割休息时用来解闷。我发誓,世界上从来没有那样的骑士,那些业绩或者蛮干也都不存在。”
  “你别来这套,”店主说,“就好像我们什么都不懂,连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似的!上帝保佑,您别哄我们了,以为我们就那么笨。您想让我们相信,经过卡斯蒂利亚议会批准印刷的这些好书都是胡说八道,这未免太天真了。就好像他们同意把这些胡言乱语、打斗和魔法印出来,是为了让人们抽疯似的。”
  “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朋友,”神甫说,“那只是我们百无聊赖的时候用来消遣的。这就好比在那些国泰民安的国家里,不愿意、不必要或不能够劳动的人可以下棋、打球、玩台球一样。在我们国家里可以印刷出版这种书,想来不会有人如此无知,竟把这种书当成真实的故事看待。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觉得有必要,诸位又愿意听的话,现在我可以讲讲一部好骑士小说应具有的内容,这也许会对某些人有好处,而且他们也会对此感兴趣。不过,我更愿意将来同某个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共同探讨。至于现在,店主大人,请你听我的,把你的书拿走,不管书上说的是真是假,对你有没有好处,上帝保佑,可别让你变得跟唐吉诃德一样。”
  “这不会,”店主说,“我不会疯到去当游侠骑士的地步。我很清楚,现在不像过去了。据说那个时候,著名骑士都到处周游。”
  他们正说着话,桑乔出现了。他听人们说现在不时兴游侠骑士那一套了,说所有骑士小说都是一派胡言,不禁感到困惑,有些担心,心里盘算着在主人结束周游之后,看看结果如何。如果没有得到预期的好处,他就离开主人,回去和老婆孩子干自己的活儿去。
  店主拿起手提箱和书正要走,神甫对他说:
  “等一等,我想看看这是什么手稿,字写得倒很漂亮。”
  店主把手稿拿了出来,递给神甫。手稿足有八大张,上方有个大标题,上面写着《无谓的猜疑》。神甫看了三四行便说:
  “我觉得这本小说的题目确实不错,想把它全部读完。”
  店主说:
  “您真应该看看。我可以告诉您,有的客人看过这本书,很喜欢它,非要跟我借不可。但我不想借给他们,只想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这一手提箱书和手稿是人家忘在这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取。我虽然也需要这几本书,但还是想物归原主。尽管我是个开店的,可我毕竟还是个基督徒呀。”
  “你说得很对,朋友,”神甫说,“但尽管如此,要是我喜欢这本书,你还是得让我抄一下。”
  “我很愿意。”店主说。
  两人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拿着书看起来了。他的看法同神甫一致。他请神甫把书给大家念念。
  “念念也好,”神甫说,“至少是出于好奇,我也想念念它。
  兴许还有点意思。”
  尼古拉斯师傅和桑乔也请求神甫朗读。神甫见大家都喜欢听,就同意了。他说:
  “那就请大家注意听,故事开场了。”
  
  
  第三十三章 《无谓的猜疑》
  在意大利托斯卡纳省著名的繁华城市佛罗伦萨,有两位有钱有势的年青人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两人亲密无间,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称他们为“朋友俩”。他们都是单身,年龄相仿,情趣相同、所以你来我往,友谊与日俱增。安塞尔莫比洛塔里奥喜欢谈情说爱,洛塔里奥则更愿意打猎。不过,安塞尔莫常常撇下自己的志趣去服从洛塔里奥的爱好,洛塔里奥也常常让自己的爱好顺应安塞尔莫的志趣。两人总是心心相印,形同一人。
  安塞尔莫后来迷上了该城一位门第高贵、美丽漂亮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和姑娘本人都很不错。安塞尔莫同洛塔里奥商量,他凡事都同洛塔里奥商量,然后决定向姑娘的父母提亲,而且他也确实去提亲了。出主意想办法的是洛塔里奥,结果使安塞尔莫很称心,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卡米拉也很高兴安塞尔莫做她的丈夫,而且一直感谢老天和洛塔里奥给她带来了如此好运。婚礼很热闹。最初几天,洛塔里奥还像以往一样,常常到安塞尔莫家去,尽自己所能为安塞尔莫增加些热闹气氛。可是婚礼结束后,来祝贺的人逐渐少了,洛塔里奥也就不太常去安塞尔莫家了。他觉得,所有谨慎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不应该再像朋友单身时那样常去已婚朋友的家了。他觉得虽然他们之间的友谊很真诚,但还是不应该让人引起任何怀疑。结了婚的人名声很重要。即使在兄弟之间也会发生误会,更何况是在朋友之间呢。
  安塞尔莫发现洛塔里奥在疏远他,便对洛塔里奥大发牢骚,说如果自己早知道结婚会妨碍他们两人之间的交往,他就不结婚了。他还说自己单身时,两人来往甚密,以至于获得了“朋友俩”的美称,他不愿意仅仅因为出于谨慎就失去这个美称。如果他们之间可以使用“请求”这个词的话,他请求洛塔里奥像以前一样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随便出入。他还向洛塔里奥保证,他的妻子卡米拉同他的意见一致,她知道他们两人以前情谊甚笃,因此看到洛塔里奥躲避他们,颇为迷惑不解。
  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苦口婆心,劝他同以前一样常到自己家去。洛塔里奥很有节制地答应了,安塞尔莫对朋友的好意表示感谢。两人商定,洛塔里奥每星期去两次,再加上节假日生存主义即“存在主义”。,都要到安塞尔莫家吃饭。虽然两人是这么商定的,洛塔里奥还是说,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他仅此而已。他把朋友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声誉还重要。他说得对,既然家有娇妻,就必须对到家里来的朋友加以选择,即使对妻子的女友也得注意,因为有些在广场、教堂、公共节日或去做私人祈祷时不便做的事情,在最信任的朋友或亲戚家里却可以做到。当然,丈夫也不应该一味地禁止妻子到那些公共场合去。
  洛塔里奥还说,每个结了婚的人都需要有朋友指出自己行为上的疏忽。因为丈夫常常对妻子过分宠爱,或者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怕妻子生气,就不去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这却是牵涉到人的名誉或是否会遭人指责的事情。如果有朋友提醒,就可以及时预防。可是有谁能找到像洛塔里奥要求的那样明智而又忠实的知心朋友呢?我实在不知道。只有洛塔里奥才称得上是这样的人。他关注自己朋友的名誉,即使在约定的日期去朋友家时,也把在那儿停留的时间尽量缩短。他知道自己有些优越条件,因而在一些游手好闲、别有用心的小人看来,一位如此富有、英俊而又出身高贵的小伙子出入一位像卡米拉这样漂亮女人的家,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虽然他的人品可以让那些恶意的中伤不攻自破,可他还是不想让人们对他自己以及他朋友的信誉产生怀疑。因此,他常常在约定去安塞尔莫家的那天忙于其他一些似乎不可推托的事情。就这样,一个人埋怨不止,另一个人借口躲避,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天,他们在城外的草地上散步,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说了下面这番话:
  “洛塔里奥朋友,你以为上帝赐福于我,让我有了这样的父母,手头阔绰,给了我财富,人们称我为天生富贵命,我就会感恩不尽吧。其实,我还有你做我的朋友,有卡米拉做我的妻子。这两样宝贝我也十分看重。要是别人有了这些,肯定会欢天喜地,可是我却苦恼极了,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沮丧的人。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一个超乎常情的怪诞念头困扰着我,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暗暗自责,力图隐匿我的这种想法。现在我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似乎我必须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才行,而且这个想法确实也该说出来了。我想让它埋藏在你的内心深处,我相信只有这样,再加上你的聪明才智,作为我的真心朋友,你才有可能帮助我,使我从这种痛苦中迅速解脱出来。我的癫狂给我带来惆怅,你的关心一定会给我带来快乐。”
  洛塔里奥被安塞尔莫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安塞尔莫这番长长的开场白究竟用意何在。他努力猜测究竟是什么念头让他这位朋友如此局促,可是都觉得不着边际。洛塔里奥不愿意再绞尽脑汁猜测了,对安塞尔莫说,这样转弯抹角地说自己的内心秘密是对他们之间深厚友谊的公然侮辱。他保证劝说安塞尔莫消除烦恼般纲领和具体纲领。系统总结了党的建设经验。指出,理论,或者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想法。
  “确实如此,”安塞尔莫说,“正是出于信任,我才告诉你,洛塔里奥朋友,一直让我困惑的想法,就是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卡米拉是否像我想的那样善良完美。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她的优良品德,就像烈火见真金那样,我就不能肯定这一点。噢,朋友,我觉得仅凭一个女人是否有人追求,还不能判断她是否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只有在追求者的许诺、馈赠、眼泪和不断骚扰下不屈服的女人,才算是坚强的女人。
  “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人引诱她学坏,她就是再好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呢?”安塞尔莫说,“如果她没有机会放纵自己,而且她知道她的丈夫一旦发现她放荡,就会杀了她,那么她就是再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我对由于惧怕或者没有机会才老实的女人看不上,我倒更看得上那种受到追求并战胜了这种追求的女人。出于这些原因以及其他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以便进一步说明我的想法,那就是我想让我的妻子卡米拉经受这种考验,在被追求的火焰中接受锻炼,而且得找一个有条件考验她的意志的人。如果她能像我认为的那样,经受得住考验,我就会觉得我幸运无比,我才可以说,我的猜测落空了,我有幸得到了一个坚强的女人,就像圣人说的,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呀。可是事情如果与我期望的相反,我也很高兴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虽然为这次考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决不后悔。无论你怎样说,都不能阻止我将我的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我现在需要的是,洛塔里奥朋友,让你充当我实现这个想法的工具。我会给你创造机会,以及其它各种必要的条件,让你去追求一个正派、规矩、安分、无私的女人。
  “还有,我把如此艰巨的事情委托给你,如果卡米拉败在你手里,你不要真的去征服她,还得尊重社会习俗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只当已经征服了她就行了。这样,我就不会再为我的想法所困扰。只要你不说,我的难堪永远不会被人知道,我的想法也就永远消失了。因此,你如果想让我堂堂正正地活着,就立刻开始这次情斗吧,别不慌不忙,慢吞吞的。你应该按照我的想法,心急如焚,快马加鞭,看在我们之间的友谊份上,我相信你会这样做。”
  洛塔里奥全神贯注地听安塞尔莫讲完了这番话。除了刚才那几句插话,他一直缄口不言。安塞尔莫说完后,洛塔里奥又盯了他好一会儿,好像在看一件他从未见过而且令他感到惊恐的东西。他说:
  “安塞尔莫朋友,我还是不能让我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开玩笑。假如刚才我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就不会让你说下去了。我不听,你也就不会如此滔滔不绝了。我已经想象到了,或者是你还不了解我,或者是我还不了解你。我当然知道你是安塞尔莫,你也知道我是洛塔里奥。问题在于我觉得你已不是原来的安塞尔莫,你大概也觉得我不是原来的洛塔里奥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并不像我的朋友安塞尔莫说的,而且你要求我做的那些事也是你不该向你所了解的洛塔里奥要求的。好朋友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就像一位诗人说的,光明磊落,不应该利用友谊做违反上帝意志的事情。
  “如果连一个异教徒都能注意到友谊的这个方面,那么,深知应对所有人都保持圣洁友谊的基督教徒难道不应该做得更好吗?如果一个人竭尽所能,置天理于不顾,去满足朋友的要求新实证主义即“逻辑实证主义”。,那么他肯定不是为了微小和暂时的事情,而只能是那些涉及朋友的名誉和生命的事情。现在请你告诉我,安塞尔莫,在这两方面,你哪一方面受到了威胁,以至于我得冒险做你让我做的那件缺德事,来满足你的要求?实际上,你没有一样东西受到威胁。而且我认为,你这是在让我毁掉你的名誉和生命,同时也毁掉我的名誉和生命。因为我如果毁掉了你的名誉,自然也就毁掉了你的生命。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就如同行尸走肉。我如果像你希望的那样,充当你作恶的工具,我同时不也就名誉扫地,虽生犹死了吗?你听着,安塞尔莫朋友,就你所要求我做的事情,我想谈谈我的想法,请你耐心听我说完,然后还有时间我再听你说吧。”
  “我很高兴,”安塞尔莫说,“你随便说吧。”
  洛塔里奥接着说:
  “安塞尔莫,我觉得你的头脑现在就像摩尔人的头脑一样。如果想让摩尔人认识到他们的错误,不能靠引用《圣经》上的句子,不能靠思考道理或讲信条的办法,只能用显而易见、不容置疑的数学表示方法来让他们理解。比如说:‘两方相等度不同,造成了单子质的千差万别和“单子世界”从最低级,再去掉数量相同的部分,余下的部分仍然相等。’如果这样说他们还不能理解,你就得做手势或者把实物放在他们眼前。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够说服他们相信我们的神圣信仰的真理。你的情况也如此,因为你的想法太离谱、太不像话了。想让你认识到你的愚蠢恐怕是浪费时间,现在我只能说你愚蠢。我现在甚至想随你误入歧途,让你自作自受。可我不会采用这种有损我与你的友谊的方法,友谊不允许我让你去冒这种灭顶之灾的危险。
  “为了让你看得更清楚,安塞尔莫,请你告诉我,你不是让我去追求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向一个正派的女人献媚,向一个无私的女人讨好,向一个守规矩的女人献殷勤吗?是的,你对我说过。可你既然知道你有个深居简出、正派、无私、守规矩的妻子,你还想干什么呢?你既然知道她不会对我的进攻动心,是的,她肯定不为所动,除了你对她现有的赞美外,你还想给她什么荣誉呢?也许是你现在还没有把她看成你说的那种人,或者是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要考验她呢?你如果觉得她不好,那么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你觉得她像你想象的那么好,那么考察其真假则完全是件不必要的事情,因为至多也只能证明你原来的看法而已。所以,简言之,做这种事可能会适得其反。这是一种欠考虑的鲁莽想法。做这种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非但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说是一种疯狂的表现。
  “奋争无非是为了上帝或为了世俗之事,再不然就是两者兼而有之。为上帝者就是那些追求人类过上天使般生活的圣人们;为世俗者就是那些涉水过河,忍受严寒酷暑,远离人烟,为所谓财富而奋斗的人;而同时为上帝又为世俗之事者则是那些勇敢的战士。他们只要看到前面的城墙上有一颗炮弹能够打开的那么大空隙,就会无所畏惧,不顾危险,为保卫他的信仰、民族和国王的意志所驱使,勇猛地向他们面临的死敌发起进攻。
  “这些就是人们通常追求的东西,而追求它本身就是一种声誉、荣耀和裨益,尽管这里面充满了烦恼和危险。不过你追求和实施的东西,既不会给你带来上帝的荣耀,也不会带来人间的财富和名誉。因为即使你达到了你的目的许多人经济上的独立,增加了人们的孤独、寂寞、软弱、恐,你也不会比现在更得意、更富有、更荣光。如果你没有达到目的,你反倒会陷入极大的痛苦,即使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不幸对你也无济于事,只要你自己知道就足以让你痛苦不堪了。为了证明这点,我想给你念一段著名诗人路易斯·坦西洛①的诗。他的《圣彼得的眼泪》第一段末尾是这样写的:
  天色将明,
  佩德罗却
  痛苦与羞辱俱增。
  纵然无人知晓,
  他已愧汗淋漓,
  心地虽宽,羞惭难容,
  即便唯有天地知,
  终归难免赧赧情。
  --------
  ①路易斯·坦西塔是16世纪的意大利诗人。
  “保密并不能避免你的痛苦,你会不停地哭泣,如果不是眼睛流泪,那就是从心上流出血泪,就像我们的诗人所描述的那位用魔杯喝酒①的纯朴大夫那样流泪。经过好言劝说,机敏的利纳乌多斯终于避免了这次考验。虽然这只是诗人的杜撰,其中却包含着深刻的道德意义,值得人们借鉴、思考和学习。我现在还想对你说,你马上就会明白你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你说,安塞尔莫,假如老天和命运让你拥有一颗无比珍贵的钻石,而这颗钻石的成色令所有见过它的钻石商人都感到满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颗钻石的重量、质量和雕琢水平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可是又无缘无故地要把这颗钻石放到铁砧上用锤子砸,看看它是否像人们说的那样坚硬精细,你说这样做合理吗?即使你这样做了,那颗钻石经受住了这样的锤打,也并不能因此而增加它的价值和名气。如果它被砸碎了,而这是完全可能的,那不就全完了吗?结果只能是大家都认为,钻石的主人是个大傻瓜。
  --------
  ①据中世纪传说,用魔杯喝酒,若妻子不贞,酒会从杯中泼出来。
  “你想想,安塞尔莫朋友,卡米拉就是一颗珍贵无比的钻石。让她面临破碎的可能性是不合理的。因为你即使能证明她洁身自好,她的名声也不会有所增加。如果她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你现在就想想,失去了她,你会怎么样,你会如何因为毁了自己也毁了她而后悔。世界上没有任何珠宝比贞洁正派的女人更宝贵,而女人的清白都在于人们对她有个良好的看法。你既然知道你夫人的名声甚佳,为什么还要对这个事实产生怀疑呢?你看,朋友,女人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动物,不应该为她们设置障碍,而应该为她们清除障碍,消除她们道路上的所有不利因素,使之完善,成为冰清玉洁的女人。
  “自然学家们说,白鼬是一种皮毛极白的动物,猎人们想猎取它的时候就利用这点。他们知道白鼬从什么地方经过,就用淤泥把那个地方堵住,然后把白鼬驱赶到那个地方去。白鼬一到那个地方就不动了,宁可被捉住,也不愿意从淤泥那儿穿过去,弄脏自己的皮毛,它们把自己的皮毛看得比自由和生命还重要。清白的女人就像白鼬,她们的品行比白雪还要清白纯洁,不想失掉她的人就应该保护她,不应该使用对待白鼬的办法,不应该在她面前无中生有地设置情人的礼物与殷勤的淤泥。她自己也许或者肯定没有能力逾越这些障碍,因而有必要为她清除这些障碍,让她纯洁的美德为她带来良好的美名。
  “一个善良的女人本身就是一面亮晶晶的镜子,只要对它呵一口气就可以使它变污。你应该像对待文物那样对待品行端正的女人,那就是只欣赏,不触摸。你应该像保护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园那样尊重一个清白的女人,花园的主人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花园摸他的花,只能从远处隔着铁栅栏享受花的芳香和美丽。我忽然想起几句诗来,现在想念给你听。这几句诗选自一部现代喜剧,我觉得很适合咱们说的这个题目。
  “一个行为严谨的老人劝说另一个老人看管好自己的女儿,他的道理是:
  女人仿佛玻璃,
  不可考验其
  是否易碎,因为
  后果实难预计。
  破碎容易,
  修补难矣,
  冒险从事,
  明智者不可取。
  众人如是说
  我亦持此意。
  世上若有达娜厄,
  也会有金雨①。
  --------
  ①阿克里西俄斯从神谕中得知,女儿达娜厄日后所生之子会杀死他,就把她囚禁起来。但宙斯却化成一阵金雨,使达娜厄受孕,生下佩耳修斯。佩耳修斯后来在一次竞技会上掷铁饼,无意中将阿克里西俄斯打死。
  “安塞尔莫啊,以上这些都是说你的。现在该说说我了。如果话说得长了些,请你原谅,这都是为了把你从你那迷宫里拉出来。你把我当作朋友,却要诋毁我,这是与友谊背道而驰的事情。你不仅想诋毁我,而且想让我诋毁你。你想诋毁我的名誉,这点很清楚,因为卡米拉一旦发现我像你要求我做的那样,向她献殷勤,肯定会把我当成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因为我所追求的东西和我所做的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我本人和你我之间的友谊所要求的范围。
  “你想让我毁了你的名誉,这点已确切无疑。如果卡米拉发现我在追求她,肯定会以为我觉得她有些轻浮,才敢放肆地表达我的邪念。她把自己看成是轻浮的人,那也就是把你看成了轻浮的人,因为她是你的,这也是对你的侮辱。这就出现了常有的那种情况,虽然丈夫并不知道妻子偷情,并没有给妻子做出格事情的机会,也不是疏于防范造成了不幸,可人们还是叫他下贱人。有些人知道他妻子的行为,可是不仅不用怜悯的目光看待他,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看待他,虽然他们知道并不是由于丈夫的过错,而是由于妻子的不忠才造成了这场不幸。
  “不过我想给你讲讲,为什么说妻子偷情,丈夫也耻辱,哪怕他并不知道,没有责任,没有参与,并没让妻子这样做。你别不爱听,这些话最终都会对你有利。《圣经》上说,上帝在伊甸园为我们创造了始祖亚当,并且让他睡觉,在他睡觉的时候,从他的左侧取下了一根肋骨,用它创造了我们的女始祖夏娃。亚当醒来后看到了她,说:‘这是我身上的肉,我身上的骨头。’上帝说:‘男人为了女人要离开自己的父母,两人结合成一个肉体。’为此,结成了神圣的婚姻,这种关系至死才能解除。
  “这种神奇的姻缘功效极大,它使两个不同的人结为一体。两个美满的已婚者更是如此。他们有两个灵魂,却只有一个意志。所以说,妻子和丈夫已经结为一体,妻子身上的污点,或者她犯的错误,最终都会波及到丈夫身上,虽然并不是他造成了这种伤害。这就好比脚上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上疼痛,全身都可以感觉到一样,因为它们都同属于一个肉体。头可以感觉到脚踝的疼痛,虽然头的疼痛并不是脚踝造成的。同样如此,丈夫也会为妻子的不忠蒙受耻辱,因为他们同属一体。世界上一切荣辱皆源于血肉之躯,风流荡妇的荣辱也属于这一类,而且必然会部分地影响到丈夫。妻子轻佻,做丈夫的即使不知道,也会被人看成无耻之徒。
  “安塞尔莫,你想打破你善良妻子的平静生活,这是多么危险;你想扰乱你贤惠妻子的宁静心绪,又是多么无聊啊。你应该注意到,你如此冒险,得之甚少,失之甚多。我也只好随你去了,我已经没法再说了,不过,如果我说了这些还不足以打消你的可恶念头,你完全可以去另找一个让你出丑、让你冒险的工具,我不想充当这个工具,哪怕我会因此失掉同你的友谊,而失掉这种友谊自然是我莫大的损失。”
  精明正直的洛塔里奥说到这儿不言语了;安塞尔莫也茫然地陷入了沉思。过了很长时间,他竟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朋友,你已经看见,我认真地听完了你的话。从你叙述的道理、事例和比喻里,我看到了你的细心和你的真情。我承认,我如果不照你说的去做,而是固执己见,我就会弃善从严。可是你得体谅我现在患了某些女人常患的一种病,竟然想吃泥土、石膏、煤块和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够人恶心的,更别说吃了。你得设法让我康复,可是这又不容易做到,只有靠你向卡米拉献些殷勤,即使是不冷不热、装模作样也行。她也不会那么软弱,你刚有所表示,她就失节。只有这样我才满足,你也尽了你与我的友谊之情。这样你就不仅帮助了我,而且保住了我的面子。
  “你必须这样做,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已决意进行这次考验。你大概不会同意我把这个怪念头告诉别人,因为这样就有可能危及你千方百计为我维护的名誉。至于你的名誉,在你追求卡米拉的时候,可能会在她的心目中受到一些影响,不过这没关系,你如果看到她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毫不动摇,就可以马上把咱们的计谋据实告诉她,这样你的名誉就会恢复如初。你这样做并没有很大风险,而我也满足了。所以,你即使再有什么不便,也得去做。我说过,这件事只要你开始做,就算了结了。”
  洛塔里奥见安塞尔莫决心已下,不知该怎样再向他举例,跟他讲道理,才能让他改变主意。他见安塞尔莫竟威胁说要把这个丑恶的想法告诉别人,就决定满足安塞尔莫的要求,照他说的去做,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最终把这件事办得既不影响卡米拉,又让安塞尔莫高兴。于是洛塔里奥告诉安塞尔莫,不要把他的想法对别人讲,自己可以负责完成这件事,而且在他愿意的时候就着手进行。安塞尔莫亲亲热热地拥抱了洛塔里奥,感谢洛塔里奥慷慨应允,仿佛洛塔里奥为他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两人商定第二天就开始行动。安塞尔莫将提供地点和时间,让洛塔里奥同卡米拉有机会单独讲话,而且安塞尔莫还将为洛塔里奥提供准备送给卡米拉的钱和首饰。安塞尔莫让洛塔里奥为卡米拉放音乐,写赞美她的诗。虽然洛塔里奥都同意了,可目的同安塞尔莫完全不同。两人商量好后,来到了安塞尔莫家,卡米拉正焦急地等待丈夫归来,因为这天丈夫回去得比平时晚。
  洛塔里奥回家去了。安塞尔莫想着自己的事满心欢喜,而洛塔里奥那边却在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才能处理好这种怪事。不过,那天晚上,他想出了一个既能瞒住安塞尔莫,又不伤害卡米拉的办法。第二天,洛塔里奥去安塞尔莫家吃饭,受到了卡米拉的热情招待。卡米拉对洛塔里奥非常友好,她知道丈夫跟洛塔里奥很有交情。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回来,让洛塔里奥留下来陪卡米拉。卡米拉让安塞尔莫别离开,洛塔里奥则表示愿意陪安塞尔莫一同去办事,可是安塞尔莫都不听,一定要洛塔里奥留下等他回来,他还要同洛塔里奥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又对卡米拉说,在他回来之前,不要冷落了洛塔里奥。实际上,安塞尔莫是假装非出去不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是装的。
  安塞尔莫走了,桌旁只剩下卡米拉和洛塔里奥,家里的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洛塔里奥陷入了朋友安塞尔莫安排的窘境,面前就是他的对手。她太漂亮了,仅凭她的美貌就足以征服一队武装骑士,所以,洛塔里奥感到害怕自有道理。洛塔里奥索性把胳膊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两手撑着脸。洛塔里奥请卡米拉原谅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他想在安塞尔莫回来之前休息一会儿。卡米拉说他最好到起居室去,请他到起居室去睡觉。洛塔里奥不愿意去,就坐在椅子上睡到安塞尔莫回来。安塞尔莫回来了,看见卡米拉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洛塔里奥在睡觉,以为自己在外耽搁过久,他们已经说完话了,所以才有时间睡觉。安塞尔莫不知道洛塔里奥什么时候醒,想同他一起出去,问问情况。
  一切如愿。洛塔里奥醒了,两人来到外面。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情况。洛塔里奥回答说,他觉得一开始就全盘托出不太好,所以他只说了些恭维卡米拉的话,说整个城里没有任何人像她那样美丽聪明。他觉得要赢得她的芳心,最初只能这样做,下次再说什么她才能听得进去。魔鬼在引诱一些洁身自好的人时就采用这种手段:它本是黑暗之魔,却扮成光明天使,装出一副慈善面孔,如果骗局没有被揭露,它最后才暴露出本来面目,阴谋得逞。安塞尔莫对此很高兴,说以后每天都给洛塔里奥这样的机会,即使不出门,也在家里忙些其它事情,这样卡米拉就不会发现他们的计谋了。
  过了很多天,洛塔里奥一直没有同卡米拉说话,却告诉安塞尔莫,他已经同卡米拉谈过了,可是卡米拉没有一点儿邪念的表示,没有给他一点猥亵的希望,相反还威胁说,如果他不打消罪恶的念头,就要告诉自己的丈夫了。
  “很好。”安塞尔莫说,“卡米拉一直没有为甜言蜜语所动。现在该看看她是否能抵御住物质的引诱了。明天我给你两千金盾,你送给她。我再另外给你这么多钱,你去买些首饰作诱饵。女人都喜欢首饰,即使再正经,也喜欢珠围翠绕,穿红戴绿,漂亮的女人更是如此。如果卡米拉能够抵御住这个引诱,我就放心了,以后也不会再麻烦你了。”
  洛塔里奥说,既然事情已经开始了,他准备把事情做到底,虽然他知道到头来只能是筋疲力尽,徒劳一场。第二天,洛塔里奥拿到了四千金盾,但同时也得了无尽的烦恼,不知该怎样继续说谎了。实际上,他已经决定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对待厚礼就像对待甜言蜜语一样,毫不动心,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再劳神浪费时间了。
  可是节外又生枝。这回安塞尔莫还像以前一样,让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自己则躲进另一个房间,从锁眼里看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安塞尔莫发现,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洛塔里奥竟没有同卡米拉说一句话,而且就是再等一百年也不会说什么话。这时安塞尔莫才明白,原来洛塔里奥说的那些有关卡米拉的话都是编的假话。他为了弄清真相,就走出房间,把洛塔里奥叫出来,问他有什么消息,卡米拉情况如何。洛塔里奥回答说,这件事还没有什么进展,因为卡米拉回答得太尖刻,自己没有勇气再对她说什么了。
  “哎,洛塔里奥啊洛塔里奥,”安塞尔莫说,“你竟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我一直通过这个锁眼观察你,看见你对卡米拉什么也没说。由此我可以想到,前几次你也什么都没说。如果是这样,而且肯定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耍心眼儿使我不能称心如愿呢?”
  安塞尔莫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这些话就足以让洛塔里奥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被人发现说谎是件丢人的事。他向安塞尔莫保证,以后,他一定让安塞尔莫满意,不再骗安塞尔莫了。安塞尔莫不妨暗中观察,就可以肯定这一点。现在已经无须留任何心眼了,因为只有让安塞尔莫满意,才可以使他释疑。安塞尔莫相信了,为了使事情进展得顺利,不出什么偏差,安塞尔莫决定离开家八天,到离城市不远的一个村庄的朋友家里去。他同朋友约定,让那个朋友派人来找他,这样他就有借口离开卡米拉了。
  糊涂不幸的安塞尔莫呀,你在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策划的是什么?你与自己过不去,竟策划让你丢脸、让你堕落的事情!你的妻子卡米拉是善良的人,你本可以平平安安地拥有她,谁也不会打搅你的兴致。她的心从来没有飞出这个家,你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的所爱,你让她感到高兴,你是衡量她意志的尺度,让她的一切只求符合你的愿望和天意。她的名誉、美貌、正直和持重的宝藏让你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你已经拥有和可以指望拥有的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冒着塌陷的危险,挖掘土地,重新寻找新的地层和并不存在的宝贝呢?她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的柔弱天性的薄弱基础上。你在寻找根本不可能的东西,当然就没有找到的可能性了。有个诗人说得好:
  我向死亡求生存,
  我向疾病求健身,
  我向幽禁求自由,
  我向叛逆求忠贞。
  我不乞求幸运神,
  命运在天不由人,
  我求虚无无结果,
  本应有得却失尽。
  第二天,安塞尔莫去了朋友那个村子。临走前他对卡米拉说,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洛塔里奥来帮助照看家,并且同她一起吃饭,让卡米拉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洛塔里奥。卡米拉是个聪明正派的人,她对丈夫的吩咐感到难过,对丈夫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最好谁也别来。如果他这么做是因为担心妻子管不好家的话,这次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她做这种事完全是绰绰有余的。安塞尔莫说他愿意这样,她应该做的就是俯首听命。卡米拉说,虽然她不情愿,也只好遵命照办。
  安塞尔莫走了。第二天,洛塔里奥来到安塞尔莫家,受到了卡米拉亲热而又得体的招待。不过,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单独在一起,卡米拉周围总是有男女佣人,特别是总有一个叫莱昂内拉的女佣在身旁。她是在卡米拉家长大的,卡米拉很喜欢她,结婚时就把她带了过来。开头三天,洛塔里奥没有同卡米拉说任何话,虽然用餐完毕后他们有机会说话,当时佣人们正在匆忙吃饭,这也是卡米拉吩咐的。卡米拉还吩咐莱昂内拉先吃饭,而且一直不离自己左右。可是莱昂内拉想着自己的事,要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每次都按女主人的吩咐去做。相反,她常常撇下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仿佛这才是卡米拉吩咐她的。然而卡米拉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举止稳重,使得洛塔里奥欲言又止。
  卡米拉的端庄举止使洛塔里奥沉默不语,但也给两人带来了不利的后果。嘴可以不张,头脑却在动,眼睛也可以仔细看。品貌皆优的卡米拉,就是石头人见了也会爱上的,更何况一颗肉长的心呢。洛塔里奥本来应该同卡米拉说话,可这段时间一直看着卡米拉,觉得她真值得爱。这个想法慢慢侵蚀了他对安塞尔莫的忠诚。无数次,他想逃离这个城市,到一个安塞尔莫永远也看不到他,他也永远看不到卡米拉的地方去。他奋力摒弃和遏止看见卡米拉时产生的那种快感。他暗暗责备自己胡思乱想,称自己不是个好朋友,甚至不是个好基督徒。他把自己同安塞尔莫的情况做了比较,得出了结论:这是由于安塞尔莫的疯狂和信任,主要不是自己的不忠诚造成的,无论对上帝还是对普通人,他都可以为自己的想法开脱,也不必害怕因为自己的罪恶而受到惩罚。
  实际上,卡米拉的相貌和品德,再加上她的无知丈夫创造的机会,已经摧垮了洛塔里奥的思想意志。他一直看着他喜欢看的东西。在安塞尔莫走了三天以后,他开始向卡米拉传情,他的话情意绵绵,让人心乱,使得卡米拉不知所措,只好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同洛塔里奥说任何话。然而,洛塔里奥对卡米拉的相思并没有因为卡米拉的冷淡而破灭,他反而更喜欢她了。卡米拉想不到洛塔里奥会是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觉得不能再让洛塔里奥胡说八道了,便决定连夜派一个佣人给安塞尔莫带去一封信。信见下文。
  
  
  第三十四章 《无谓的猜疑》续篇
  常言道,军队不可无将军,城堡不可无长官。我觉得,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更不可身边无丈夫。特别需要的时候除外。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情况很不好,我简直忍受不了这种孤独。你如果不马上回来,我只好回我父母家去散心,不能为你照顾家了。我觉得你留给我的看护人,若是应当如此称呼他的话,他照顾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你的利益。你是个聪明人,我不必再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安塞尔莫收到了这封信。他根据信上说的,以为洛塔里奥已经开始行动,而且卡米拉也做出了他所希望的那种反应,感到很高兴。他给卡米拉带回口信,叫她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家,他很快就会回来。卡米拉接到信后感到很意外,比以前更加迷惑不解了。她不敢离开自己家,也不敢到父母家去。留下来,她的名声可能会受到影响,可是,离开又违背了丈夫的命令。最后她作出了她认为是最坏的决定,也就是留下来,而且不躲避洛塔里奥,以免佣人们有什么议论。她后悔自己给丈夫写了那封信,生怕丈夫以为洛塔里奥发现她有些轻佻才敢放肆。不过她相信自己的情操,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的良好愿望,所以,无论洛塔里奥再跟她说什么,她也不再告诉丈夫了,以免引起什么争执和麻烦。而且她还寻思,如果丈夫回来问她为何想起要写那封信,她应该如何为洛塔里奥开脱。
  卡米拉的这些想法虽然用意良好,却并不正确,也是无益的。第二天,她一直听洛塔里奥说。洛塔里奥百般谄媚,渐渐动摇了卡米拉的意志。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洛塔里奥以眼泪和话语在她胸中激起的情感从她眼中有任何流露。洛塔里奥已经察觉到这些,于是欲火更旺。最后,他觉得应该利用安塞尔莫不在家的机会,加紧向这座堡垒进攻。他开始行动,对卡米拉的美貌大加赞扬。恐怕没有什么比虚荣更能攻破美女的高傲堡垒了。最后,洛塔里奥不择手段地用这种弹药攻破了她的洁身自好,卡米拉就是铁人也难以抵挡。洛塔里奥哭泣、乞求、许愿、吹捧、纠缠,装得情真意切。他装得很逼真,终于摧毁了卡米拉的防线,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卡米拉投降了,卡米拉屈服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这是洛塔里奥的友谊控制不了的。这个例子明确告诉我们,只有逃避才能战胜情感。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谁能无动于衷呢?要战胜人类这种本能,必须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只有莱昂内拉知道卡米拉的脆弱。这两个丑恶朋友和新情人的事瞒不了她。洛塔里奥不想把安塞尔莫当初的意图告诉卡米拉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朱文公文集》)。王夫之主张,也没说是安塞尔莫提供条件让他们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不愿意让卡米拉小看他的爱情,认为他本意并不想来追求她。
  几天后,安塞尔莫回到了自己家。他没有发现家里已缺少了一件东西,那件他最珍视却又忽略了的东西。随后,他去洛塔里奥家看望洛塔里奥。两人拥抱,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那件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安塞尔莫朋友,”洛塔里奥说,“就是你有一个堪称世界妇女楷模和典范的妻子。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当成了耳旁风;我对她的许诺,她全都不放在眼里;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全都不接受;对我装出的几滴眼泪,她大加嘲笑。总之,卡米拉是美的精华,是个正直、稳重、端庄的人,集中了一个值得赞扬的幸福女人的所有美德。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朋友,它在我手里已经毫无用处了。洁身自好的卡米拉不会向这种馈赠和诺言之类的玩艺儿屈服。你该高兴了,安塞尔莫,以后别再进行这类考验了。女人往往是造成困扰和猜疑的苦海,你既然蹒跚渡过了这个苦海,就不要再重新陷进去了。老天给了你这条船,让你用它渡过了尘世之海,你就不要再找其他船员去试验这艘船的品质和坚固性了。你应该意识到,你已经抵达了一个可爱的港湾,应该认真地停在那儿,等着上帝来召唤,没有任何贵人能逃避召唤的。”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非常高兴,仿佛这是神谕似的,信以为真。尽管如此,他还是请求洛塔里奥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不过现在只是出于好玩丘贺。其学无传。②西汉今文易学“京氏学”的开创者。本,当作消遣,而且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用心计了。他只请求洛塔里奥写几首赞美诗,开头的名字用克洛莉,让卡米拉以为洛塔里奥爱上了一位叫克洛莉的小姐,这样就可以用这个名字来赞美卡米拉,而又不影响卡米拉安分守己的气节。如果洛塔里奥不愿意写,自己可以为他代劳。
  “这没必要,”洛塔里奥说,“缪斯对我倒不那么陌生,每年都来看看我。你只管把你编的有关我的爱情故事告诉卡米拉吧,我来写诗。如果诗写得并不很扣主题,至少我也是尽我所能了。”
  一个糊涂人和一个背叛了他的朋友就这样商定了。安塞尔莫回到家,问卡米拉为什么写信给他。而卡米拉正奇怪为什么安塞尔莫不问这件事呢。她说,原来觉得洛塔里奥比安塞尔莫在家时有些放肆,不过她已经看清了,是自己多心,因为洛塔里奥一直躲着她,避免同她单独在一起。安塞尔莫说,她完全可以放心了,因为他听说洛塔里奥已经爱上了城里一位尊贵的小姐,洛塔里奥还曾以克洛莉的名字为抬头,为她写诗呢。即使自己不在,也不必担心洛塔里奥的为人和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如果洛塔里奥事先没有告诉卡米拉,自己同克洛莉的爱情故事是虚构的,而且自己同安塞尔莫讲的那些诗实际上是赞美卡米拉的,卡米拉恐怕早就嫉妒了。由于事先已经知道了,卡米拉并没有感到意外或难过。
  第二天,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安塞尔莫请洛塔里奥说说他写给情人克洛莉的东西。卡米拉并不认识她,洛塔里奥想说什么都可以。
  “即使卡米拉认识她,我也不隐瞒什么。”洛塔里奥说,“因为一个人赞美他的情人漂亮,并且说她冷酷,丝毫也不会影响她的名誉。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们,我昨天为这个负心的克洛莉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是这样写的:<<十 四 行 诗>>
  夜色茫茫万籁静,
  世人皆入甜蜜梦。
  我对苍天和克洛莉
  凄切诉说我不幸。
  东方玫瑰红大门处,
  朝阳初露冉冉升。
  我又重新吐积怨,
  唉声叹气诉不平。
  太阳升起达金座,
  光芒直射映大地,
  哭泣愈频,呻吟更盛。
  夜幕再降临,我又述
  我的不幸,然而
  老天装聋作哑,克洛莉也充耳不听。
  卡米拉觉得这首诗不错,安塞尔莫更是赞不绝口,说那位小姐对这样的真情竟然不动声色,未免太残酷了。卡米拉接着说:
  “那么,那些坠入情网的诗人说的都是真的?”
  “诗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洛塔里奥说,“可那些坠入情网的人说得不多,却情真意切。”
  “说得对。”安塞尔莫支持洛塔里奥的说法。卡米拉不在意这是安塞尔莫的计策,她已经爱上了洛塔里奥。
  卡米拉对与洛塔里奥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而且她知道洛塔里奥想的、写的都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克洛莉。所以,她对洛塔里奥说,如果他还有什么诗,就请拿出来念念。
  “有倒是有,”洛塔里奥说,“不过我觉得它不像刚才那首那么好,或者说,比刚才那首差。你们不妨自己来判断一下。
  就是下面这首诗:<<十 四 行 诗>>
  我会死去,即使我不信,
  也必死无疑。
  我会死在你脚下,负心的美人,
  却并不后悔爱上了你。
  我不会再被人记起,
  没有了生命、荣耀和福气,
  可你会看到,你美丽的面孔
  已镌刻在我敞开的心里。
  那是我临终的至宝。
  你对我越冷酷,
  我的追求越凌厉。
  夜色漆黑,小船漂移,
  浩海迷茫,路途漫漫,
  不见港湾,不见北极。
  安塞尔莫对这首诗也像对前面那首一样赞赏。这等于又增加了绕在他身上的侮辱他的锁链。洛塔里奥越是羞辱他,他越觉得光荣;卡米拉越是藐视他,他越觉得卡米拉品行端正,声名俱佳。后来有一次,卡米拉同她的女仆在一起,她对女仆说:
  “莱昂内拉朋友,我感到惭愧,自己竟那么不自重,让洛塔里奥没费多少时间就得到了我的真心。我怕他因为我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而鄙视我,却忘了他当初费了多少力,才使我不得不依从他。”
  “不用伤心,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是否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这并不重要,而且谁也不会因为轻易许人就被人鄙视,只要许得对,同样会受到尊重。俗话说,‘给得干脆,价值双倍’。”
  “不过俗话还说过,‘便宜没好货’。”
  “您别信那个,”莱昂内拉说,“我听说,爱情有时飞跑,有时漫步,对某些人不冷不热,对某些人炽热难当;它可以伤害一些人,也可以杀死一些人;它在一个地方产生,又在同一个地方泯灭;往往早晨还在围攻一个堡垒,傍晚就把堡垒攻破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爱情。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可怕的?洛塔里奥也是如此,他趁我主人不在的时候,用爱情征服了您。爱情决定的事情必须趁安塞尔莫不在时完成,不能犹豫不决。等到安塞尔莫回来,事情就没法办了。爱情要如愿,最重要的是机会,尤其是在最初的阶段。这些事情我都清楚,不仅是听说来的,还有自己的经历。以后我会告诉您的,夫人,因为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少女。
  “而且,卡米拉夫人,您是首先从洛塔里奥的眼睛、叹息、话语、许诺和馈赠里看到了他的一片心,又由他的心和种种品德看出他是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才以身相许的。如果是这样,您就不应该胡思乱想了,应该相信洛塔里奥敬重您,就像您敬重他一样,他为您坠入情网而高兴满足,他是靠勇气和尊重猎取了您。他不仅具有人们说的一个好情人应具有的四点①,而且还具有完全的ABC特性②。您如果不信,听我给您背背看。我觉得,他这个人一感恩,二善良,三威武,四慷慨,五多情,六坚定,七英俊,八正直,九高贵,十忠诚,十一年轻,十二优秀,十三老实,十四显赫,十五豁达,十六富有,还有刚才说的那四点,接着是内向和真心。X就别说了,这个字母不好听。Y已经说过了。Z就是注重您的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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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聪明、有个性、体贴人、能保密。
  ②下面引述的形容词在原文中是按照字首字母的ABC顺序排列的。
  卡米拉听到女仆的这番话不禁笑了,觉得她在谈情说爱方面也许做的比说的还内行。女仆向卡米拉承认,她正和本城一位出身高贵的青年谈情说爱。卡米拉有些慌了,怕发展下去会影响自己的声誉,赶紧追问她是否已经超越了谈与说。女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说已经超越了。女仆看到上梁不正,也就不怕说下梁歪了。卡米拉只好求她别把自己同洛塔里奥的事告诉她的情人,而且对她自己的事也保密,千成别让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知道。
  莱昂内拉说一定遵命,可她的行为确实让卡米拉担心,女仆的不检点会影响自己的名誉。大胆无耻的莱昂内拉自从发现女主人行为反常后,竟擅自让情人出入卡米拉的家。她相信女主人即使看见了,也不敢说出去。于是,就出现了女主人犯过失而带来的一种恶果,那就是她们自己反倒成了女仆的奴隶,不得不为女仆们掩饰其丑恶行径。卡米拉的情况就是如此。尽管她一再发现女仆同那个男青年在自己家的一个房间里,却不仅不敢说她,还得找地方让他们藏起来,为他们提供方便,以免让丈夫看到他们。可是有一天凌晨,洛塔里奥还是发现了那个青年。洛塔里奥不认识他,起初还以为是碰上了鬼影,但是见那人缩头缩脑地走路,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面。如果不是卡米拉及时补救,事情就全完了。洛塔里奥没有想到,那个人这种时候出入卡米拉家是为了莱昂内拉,他完全忘记了莱昂内拉在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想到卡米拉既然能轻易同他混到一起,也就很容易同别人混在一起。这就是罪恶女人得到的另一种恶果。她被殷勤和劝说引诱,投入了某个人的怀抱,丧失了自己的名誉,而那个人却以为她同样可以轻易地投入别人的怀抱,并且对自己的每一个猜疑都信以为真。洛塔里奥在这点上就考虑欠缺。他把自己以前的谨慎置于脑后,没有认真合理地考虑一下,就按捺不住胸中的嫉妒之火,一心要报复卡米拉。安塞尔莫还没起床,他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对安塞尔莫说:
  “你知道吧,安塞尔莫,这些天来,我的内心一直在斗争,极力想让自己不对你说这件事。可是现在不说不行了,而且也太不像话了。你该知道,卡米拉这座堡垒已经被攻破,我完全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了。我原来没有告诉你真相,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一时糊涂还是为了考验我,坚贞地对待我按照你的吩咐同她建立的爱情。我原来觉得,如果她是咱们想象的那种正派女人,就会把我追求她的事告诉你。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明白了,她原来对我说,你再出门的时候,她就在你保存贵重物品的内室里等我是真的(卡米拉确实有几次在那个地方等他)。我不想让你现在慌慌张张地报复,因为现在她还只是在想这件事,并没有去做。也可能从现在到开始行动的时候,卡米拉会有所改变,会后悔。你过去一直听从我的劝告,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办法,你照着去做,就可以明白无误地以你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解决问题。你还像前几次一样,装着外出两三天,然后再设法藏到你的内室里去吧。内室里有壁毯和其它东西,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里面,你用你的眼睛,我用我的眼睛,看看卡米拉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什么意外的坏事,你也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迅速地为你受到的伤害报仇了。”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惊呆了。他以为卡米拉已经战胜了洛塔里奥的假意引诱,正享受胜利的快乐,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默默无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你已经尽到了朋友的责任。现在我还得听你的。你随便怎么做,而且对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如果觉得有必要,就继续保密吧。”
  洛塔里奥答应了。不过他刚一离开安塞尔莫,就后悔跟他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他自己完全可以报复卡米拉,没有必要采取这种残忍卑鄙的手段。他诅咒自己的这种想法,斥责自己这种轻率的决定,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自己的这种做法或者找出某种合理的解决办法。最后他想起来,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卡米拉。他们一直有很多机会见面。洛塔里奥当天就去找卡米拉。卡米拉正只身一人,一看到洛塔里奥就说:
  “你知道吧,洛塔里奥朋友,我心里很难受,觉得胸口快要炸了,不炸才怪呢。莱昂内拉太无耻了,她每天都把一个小伙子带到这个家里来,一直到天亮。这会大大损害我的名誉,谁看见那个小伙子在那种时候从我家出来,都会以为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麻烦的就是我既不能惩罚她,也不能说她。她知道咱们的事情,因而我总是欲言又止,我怕这样早晚会坏了事。”
  卡米拉刚开始说这件事时,洛塔里奥还以为卡米拉撒谎,说他看见的那个人是来找莱昂内拉,而不是来找她的。可后来看卡米拉哭得很难过,还让他想办法,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他现在更加不知所措,更加后悔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卡米拉不要着急,他会想办法不让莱昂内拉太放肆。同时他还告诉卡米拉,自己被嫉妒之火烧昏了头,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安塞尔莫了,并且同安塞尔莫约定,让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卡米拉如何对他不忠。他请求卡米拉原谅自己的疯癫之举,并且请卡米拉设法把他从胡乱猜疑造成的这场麻烦中解脱出来。
  卡米拉听了洛塔里奥的话吓坏了。她非常气愤而又非常得体地数落了洛塔里奥,批评了他的胡乱猜疑和轻率决定。不过卡米拉天生有应急的智慧,这点比洛塔里奥强。每当特别需要洛塔里奥拿主意的时候,他就没主意了。对于这样已经几乎无法挽回的事情,卡米拉马上就想出了补救办法。她对洛塔里奥说,一定要让安塞尔莫藏到他们那天商定的内室里去,她想利用安塞尔莫藏身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以便两人从此不再担惊受怕。不过,她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洛塔里奥,只让他注意,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的时候,莱昂内拉一叫他,他就赶紧来,卡米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好像不知道安塞尔莫能听见似的。洛塔里奥一定要卡米拉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这样他可以充分做好各种必要的准备。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没什么可准备的。”。卡米拉说,她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洛塔里奥,怕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又去寻找其他办法。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再好不过了。
  洛塔里奥走了。第二天,安塞尔莫推说要到朋友的那个村庄去,离开了家,然后又折回来藏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其实卡米拉和莱昂内拉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塞尔莫藏了起来,想到要亲眼目睹这件关乎自己名誉的事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眼看就会失掉心爱的卡米拉,他忐忑不安的心情可想而知。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断定安塞尔莫已经藏好,就走进了内室。脚刚落地,卡米拉就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哎,莱昂内拉朋友!在我做那件事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是什么事,免得你也来打扰我。我让你把安塞尔莫的那把短剑拿来,让它穿透我这卑鄙的胸膛,难道不好吗?不过你先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替人受过是不合理的。首先我想知道,洛塔里奥那双肆无忌惮、恬不知耻的眼睛究竟在我这儿看到了什么,竟敢藐视他的朋友和我的名誉,在我面前大胆地表露他的丑恶想法。莱昂内拉,你到窗口去喊他。他肯定在街上等着实现他的罪恶企图呢。然而,他遇到的将是一个冷酷而又正直的我!”
  “哎呀,我的主人,”聪明而又知情的莱昂内拉说,“你想用这把短剑干什么?你难道想用它要自己的命或者要洛塔里奥的命吗?无论你要谁的命,都只会让你失掉自己的声誉。你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你受到的侮辱吧,别让这个恶毒的男人现在进入这个家,看到只有咱们两人。你看,夫人,咱们都是纤弱女子,他是个男人,而且横了心。他抱着疯狂的情欲目的而来,也许你还没对他怎么样,他就已经对你下手了,这比要你的命还糟糕。我的主人安塞尔莫也够可恨的,竟把自己的家交给了这个无耻之徒!我看出你是想杀掉他,可你就是把他杀了,咱们又怎么办呢?”
  “什么,朋友?”卡米拉说,“咱们把他扔在那儿,等安塞尔莫回来再埋。把自己的耻辱埋在地下应该是件惬意的事情。你去叫他来。拖延时间,不为我所受到的侮辱而报仇,就是对我忠实于丈夫的一种侮辱。”
  这些话安塞尔莫全都听见了。卡米拉的每句话都对他有所触动。后来听到卡米拉想杀掉洛塔里奥,他就想出来,以免这种事情发生。不过,他又止住了,想等卡米拉这一正直的决心发展到一定程度,他再适时地出面阻止。
  卡米拉这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扑倒在床上。莱昂内拉哭起来,说:
  “哎呀,你多么不幸呀,你竟死在我的怀抱里!你就是世上贞洁的集中代表,是所有善良女人的光荣,是洁身自好的典范!”
  莱昂内拉又说了其它诸如此类的话,谁听了都会把她当成世界上最令人同情、最忠实的女仆,而把她的主人当成又一个受到迫害的佩涅洛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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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佩涅洛佩是《奥德赛》的主人公之一。丈夫奥德修斯外出二十年,她想出种种办法和借口摆脱求爱者的纠缠,是忠于丈夫的妻子之典范。
  卡米拉一会儿醒过来了。她一醒来就说:
  “莱昂内拉,你为什么不去叫那个最不忠实的朋友?这种人白天的太阳没见过,晚上的月亮也没见过。你快去叫他,免得耽误了时间,让我的怒火熄灭,把我这种正义的报仇仅仅转为几句吓唬和诅咒的话。”
  “我就去叫他,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不过你得先把短剑交给我,以免我稍不留意,你就会做出让所有爱你的人都痛哭一辈子的事情来。”
  “你放心地去吧,莱昂内拉朋友,我不会那样做。”卡米拉说,“我即使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个大胆而又头脑发热的人,也不会为了维护我的名誉而做出古罗马烈女卢克雷蒂娅那样的事情来。据说她没有任何过失却自杀了,也没有先杀死那个造成她不幸的人。如果要我死,我会死的,不过我得报了仇,让那个害我走到这种地步的人为他的冒失而哭泣才行,这中间并没有我的过错。”
  卡米拉再三乞求,莱昂内拉才出去叫洛塔里奥。莱昂内拉出去了。她回来时,看见卡米拉正在自言自语:
  “上帝保佑,我拒绝了洛塔里奥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吗?我以前已经多次拒绝了他。我不能让他把我当作不正经的坏女人,即使现在我也要花费时间向他讲清楚。拒绝他肯定是最正确的。不过我还没有报仇,我丈夫的名誉还没有得到洗刷,不能让他这些罪恶想法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了结。背信弃义的人得用自己的生命来补偿他的罪恶念头企图得到的东西。要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假如世界能够知道的话,卡米拉不仅保持了对丈夫的忠贞,而且向敢于冒犯她的人报了仇。不过,即使这样,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安塞尔莫知道这些。当初他去村庄时,我已经在写给他的那封信里点到了这件事,我觉得他没有像我给他点明的那样设法弥补过失,大概是出于好心和诚心,不愿意也不能够相信在他如此忠实的朋友心里会藏有损害他名誉的想法吧。若不是过了很多天之后,洛塔里奥竟公然无耻地赠送礼物,乱许愿,还流眼泪,我也不会相信这点。可我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难道一个正确高贵的决定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没有必要。这里要的就是报仇!不管怎么样,让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滚吧!让那个虚伪的人进来,过来吧,走到这儿,让他死,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清清白白地属于老天赐给我的那个人,我也应该清清白白地离开他,若是我身上沾了这个世上最虚伪的朋友的肮脏血液,我的血液仍是完全纯洁的。”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履狂乱,似乎已经有些精神失常,简直不像一个弱女子,倒像个绝望的无赖。
  安塞尔莫躲在壁毯后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意外,觉得他看到听到这一切已足以消除他的疑虑,甚至觉得洛塔里奥出面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担心会发生意外。他正要走出来拥抱妻子,向她做解释,突然看见莱昂内拉扯着洛塔里奥的手回来了,便止住了脚步。卡米拉一看见洛塔里奥,就用短剑在自己面前划了一条长长的横线,对洛塔里奥说:
  “洛塔里奥,你注意听我说,如果你敢越过这条线,或者你没有越过,可是我看到你企图越过这条线,我就让手中的这把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现在我要你回答我的话。你先听我说几句,然后你随意回答。首先,我想让你告诉我,洛塔里奥,你是否认识我丈夫安塞尔莫,你觉得他怎么样。第二,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否认识我。你回答我,不用慌,也不用考虑,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
  洛塔里奥并不笨。卡米拉叫他设法让安塞尔莫藏进小房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卡米拉想干什么了。现在,他机警而又适时地回答卡米拉的话,两人把假戏演得比真戏还真。对卡米拉的问话,洛塔里奥回答说:
  “美丽的卡米拉,我没有想到,你叫我来是为了问我一些与我到此的目的无关的事情。你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拖延实现你对我的承诺吧。其实你早就开始拖延了,对于渴望已久的东西,得到它的希望越临近,人的心绪也就越慌乱。为了不让你说我避而不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我认识你的丈夫安塞尔莫,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对于我们之间的友谊,你了解得很清楚。我不想说这点,是因为我不愿正视爱情已迫使我对他造成了伤害,这样即使有再大的错误,我也有理由原谅自己。我认识你,我像他一样尊重你。如果不是为了心爱的你,我也不会违背真正友谊的神圣法则,做出我不应该做的事情。现在,为了难以抵御的爱情,我已经破坏践踏了这些法则。”
  “既然你承认这些,”卡米拉说,“你就是所有真正值得爱的东西的死敌,你还有什么脸面,竟敢出现在我面前呢?你知道,他非常喜爱我,那你就该想想,你伤害他是多么没有道理。我真不幸,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分。这大概是由于我有点放纵自己吧,我不想用‘不知廉耻’这个词,因为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只是由于某种不在意。女人们觉得没有必要装模作样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你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对你的乞求什么时候表露过一丝让你得逞的希望?你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时候没有受到我的拒绝和严厉驳斥?你信誓旦旦,慷慨赠礼,我相信了吗,接受了吗?可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色欲没有一点得逞的希望,就不可能坚持很长的时间,因此我想,你心术不正的责任还在于我,肯定是我不在意,助长了你的歹意,所以,我要惩罚自己,承担起你应当承担的罪责。
  “为了让你看到我将无情地对待自己,对你就更得无情,我要让你看看为我值得尊敬的丈夫的名誉受损而举行的祭奠。我的丈夫受到了你最大程度的蓄意伤害,也由于我不够谨慎,让你钻了空子,助长了你的罪恶企图,因而使他受到了我的伤害。我再说一遍,我怀疑由于我疏于防范才造成了你胡思乱想,并且为此而痛心疾首。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亲手惩罚自己,因为如果由别人来惩罚,事情可能会泄露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杀死一个人,让他同我一齐走,以此实现我的复仇愿望。这样,无论到哪儿,都可以让人看到,正义已经对此进行了无私的惩罚,并且没有放过把我逼上如此绝路的人。”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敏捷向洛塔里奥扑去,看样子是要把短剑插进洛塔里奥的胸膛。洛塔里奥一时难辨卡米拉这番动作的真假,只好靠自己的灵巧和力量来抵挡卡米拉,以免她刺中自己。卡米拉为了给自己这番把戏增加些真实色彩,便想用自己的鲜血渲染一下气氛。她看刺不中洛塔里奥,或者是她故意假装刺不中,就说:“如果命运不想全部满足我的正义愿望,至少它不能阻止我的愿望得到部分满足。”
  她用力掰开洛塔里奥按住短剑的那只手,把剑锋指向自己不会剌得很深的部位扎了下去,又把剑掩藏到左肩锁骨上方的衣服里,然后倒在地上,装出晕过去的样子。
  莱昂内拉和洛塔里奥被这情景吓坏了。他们见卡米拉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仍拿不定这是真的。洛塔里奥吓得一下子跑到卡米拉身边,拔出短剑。他见伤口不大,立刻消除了刚才的恐惧,心中再次佩服卡米拉办事精明、谨慎、周全。现在轮到他表演了。他趴在卡米拉身上,伤心地哀叹了很长时间,好像卡米拉真的死了似的,并且不停地咒骂,不仅咒骂自己,还咒骂把他推到了这种结局的人。他知道他的朋友安塞尔莫正在听他说话,就一通胡言,让人听了觉得即使卡米拉死了,也不如他可怜。莱昂内拉把卡米拉抱起来,放到床上,求洛塔里奥赶紧找人来悄悄为卡米拉治伤。她还同洛塔里奥商量,万一安塞尔莫回来时卡米拉的伤还没好,该如何向安塞尔莫解释女主人的伤。洛塔里奥说随便怎么解释吧,他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办法。他只让莱昂内拉想办法为卡米拉止住血,他自己得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他装出非常伤感的样子走出房间,见四周无人,就不停地划十字,暗暗赞叹卡米拉的手腕和莱昂内拉恰到好处的表演。他还料想,安塞尔莫会把自己的妻子当成第二个波尔恰①,并且同他一起庆贺这场骗局和伪装得维妙维肖的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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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尔恰是古罗马的烈女,丈夫战死后,她吞食燃烧的煤自杀。
  莱昂内拉止住了女主人的血。光是这点血就足以让人们相信卡米拉的骗局了。莱昂内拉用葡萄酒清洗了一下伤口,凑合着把伤口包好。她一边忙着,一边嘴里还说着。即使没有前面所说的那些话,现在这些话也足以让安塞尔莫相信卡米拉的贞洁形象了。莱昂内拉说,卡米拉也说。她说自己是胆小鬼,没有足够的勇气,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自杀。她对自己的生命已经厌倦了。卡米拉还同莱昂内拉商量,是否要将全部事情都告诉自己的丈夫。莱昂内拉说,还是不要对他讲为好,否则安塞尔莫肯定会去找洛塔里奥算帐,那么安塞尔莫本人也会有危险。一个好女人不应该让自己的丈夫参加殴斗,而是应该尽可能避免各种事端。
  卡米拉说她觉得莱昂内拉说得很对,她就这样办。不过,最好还是想想该怎样向安塞尔莫解释这处伤,安塞尔莫肯定会发现这处伤。莱昂内拉说,她连开玩笑都不会编假话。
  “可是妹妹啊,”卡米拉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说呢?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说呀。如果咱们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好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吧,免得不能自圆其说。”
  “别着急,夫人,”莱昂内拉说,“今天晚上我再想想咱们该怎么说。伤口是在那么个部位,也许可以遮住,不让他看见。这个办法合情合理,老天会助咱们一臂之力。安静一下吧,我的夫人,尽量把你的情绪安定下来,别让我主人看到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交给上帝吧,上帝总是施恩于善良的愿望。”
  安塞尔莫十分认真地耳闻目睹了这场断送了他的名誉的悲剧。悲剧的演员们演得太逼真了,竟让安塞尔莫信以为真。他急于等到天黑,以便离家去找他的好朋友洛塔里奥,同他一起祝贺自己证明了妻子的清白,发现了这颗珍珠。
  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故意让安塞尔莫有出门的机会。安塞尔莫赶紧去找洛塔里奥。对于安塞尔莫同自己的拥抱,安塞尔莫高高兴兴叙述的那些事情,以及他对卡米拉的赞扬,洛塔里奥都表现得很不自在,没有显出一分高兴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安塞尔莫受的骗有多深,而自己对他的伤害又是多么不合天理。安塞尔莫看出洛塔里奥并不高兴,还以为他是因为卡米拉受了伤,而且是由于自己受了伤才难过的,就劝洛塔里奥不要为卡米拉的事情难过,卡米拉肯定伤得不重,因为卡米拉和莱昂内拉已商定要对他瞒着这件事,既然这样,问题就不大。安塞尔莫劝洛塔里奥以后与他共享欢乐,因为正是靠洛塔里奥出主意帮忙,他才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以后,他只想以写诗赞美卡米拉为消遣,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都记住她。洛塔里奥对安塞尔莫的好主意表示赞赏,并说他将帮助安塞尔莫建立起这座丰碑。
  就这样,安塞尔莫成了上了当还最为得意的大傻瓜。是他亲自把断送自己名誉的人带到自己家,还以为带回了一个让自己获得荣誉的工具。卡米拉碰到洛塔里奥时满心欢喜,脸上却故意显出气愤的样子。这个骗局持续了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命运女神扭转乾坤,他们精心设置的骗局昭然若揭,安塞尔莫则因为自己无谓的猜疑而丢掉了性命。
  
  
  第三十五章  唐吉诃德大战红葡萄酒囊,《无谓的猜疑》结束
  故事还差一点儿没有讲完,这时,桑乔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唐吉诃德住的那个顶楼上跑了下来,大声喊道:
  “诸位,快来吧,来帮帮我的主人吧,他正在进行一场我从没见过的激烈战斗呢。感谢上帝,他一剑就把同米科米科娜公主作对的巨人的脑袋像砍萝卜似的整个砍下来了。”
  “你说什么,兄弟?”神甫放下手中的书问道,“你发疯了吗,桑乔?那个巨人离这儿远着呢,你说的是什么魔鬼呀?”
  这时只听顶楼上一声巨响,唐吉诃德大声喊道:
  “站住!你这个盗贼、恶棍、歹徒!我已经抓住你了,你的破刀也没用了!”
  听声音好像是唐吉诃德在奋力砍墙壁。桑乔说:
  “你们别光站着听,倒是进去劝劝架呀,或者帮帮我的主人嘛。不过也许不需要了,那个巨人肯定已经死了,向上帝招认他以前的罪孽去了。我刚才看见地上流着血,巨人被砍掉的头颅落在一旁,体积有大皮酒囊那么大呢。”
  “我敢打赌,”店主说,“肯定是唐吉诃德或唐魔鬼把他床边的红葡萄酒囊扎破了,流到地上的葡萄酒大概就是这个好心人说的血吧。”
  店主说着走进顶楼,大家也都跟了进去,只见唐吉诃德穿着一身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奇特的服装。他只穿着一件衬衣,前面只能盖到大腿,后面比前面还短六指。他的两条腿特别长,还长满了汗毛,没有一点不带汗毛的地方。头上戴着店主那顶脏兮兮的红帽子,左臂上绕着桑乔最反感的被单,至于桑乔为什么对它反感,他自己当然知道。唐吉诃德的右手拿着一把短剑,正挥舞着到处乱剌,嘴里还说着什么,似乎真是在同什么巨人搏斗。
  好在唐吉诃德的眼睛并没有睁开。他仍然处于睡眠状态,做着梦同巨人作战。他急于完成自己的大业,所以梦见自己已经来到了米科米孔王国,正在同自己的敌人战斗。他对着酒囊剌了很多下,以为自己正在剌向巨人,结果弄得满屋子都是葡萄酒。店主见状勃然大怒。他向唐吉诃德冲去,攥紧拳头猛打。若不是卡德尼奥和神甫把他拉开,那么,结束这场同巨人战斗的人就是店主了。即使这么打,可怜的唐吉诃德还是没有醒。直到后来理发师从井里弄来一大罐凉水,朝着唐吉诃德从头到脚浇下去,唐吉诃德才醒过来。不过,他还是没想起自己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多罗特亚见唐吉诃德穿得这么短又这么单薄,不好意思进来看这位游侠和她的对手作战。
  桑乔正在满地找巨人的脑袋,结果没有找到,就说:
  “现在我知道了,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中了魔法。上一次,我就是在我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被人打了一顿老拳,却不知道是什么人打的,看不见任何人。这回,我刚才亲眼看到巨人的脑袋被砍掉了,血如喷泉从巨人的身体里涌出来,现在却找不到巨人那个脑袋了。”
  “什么血呀泉的,你这个上帝和神明的敌人!”店主说,“你没看到吗?笨蛋,血和泉就是从这房间被戳破的酒囊里流出来的红葡萄酒!我要让戳破酒囊的人的灵魂到地狱里去游荡!”
  “这些我都不知道,”桑乔说,“我只知道若是找不到这个脑袋,我就会倒霉透顶,我的伯爵称号就会化为乌有。”
  桑乔没睡觉,却比唐吉诃德睡着觉还糊涂,这大概是他主人的诺言造成的。
  店主看到侍从糊涂,主人疯癫,简直气得绝望之极。他发誓绝不能像上次那样,让他们不付钱就跑掉。这次他们别想靠什么骑士的特权赖任何帐,就连修补酒囊用的钱也得让他们掏。
  神甫抓住唐吉诃德的双手。唐吉诃德以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眼前站着的是米科米科娜公主。他在神甫面前跪了下来,说道:
  “尊贵著名的公主,从今以后,您不用担心那个恶棍再对您作恶了。我已经在高贵的上帝和我视为命根子的公主帮助下履行了我的诺言,从今以后也不再受它约束了。”
  “难道我没说过吗?”桑乔听了说道,“我并没有醉。你们看看,我的主人是不是已经把那个巨人打跑了!我的伯爵称号也妥了,果不其然!”
  谁听了主仆二人的胡话都会忍俊不禁。大家都笑了,只有店主气得要发疯。最后,理发师、卡德尼奥和神甫费了不少力气,才把唐吉诃德弄到床上。唐吉诃德看样子疲惫已极,倒头沉沉睡去。大家又到客店门口安慰桑乔,他正为找不到巨人的头而着急呢。不过,最主要的是让店主消消气。店主为突然损失了这么多酒囊而气急败坏。客店主妇也大声喊道:
  “这个游侠骑士到我们店里来,可算让我们倒霉透了,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他们让我们赔了多少钱!上次赔了一个晚上的晚饭、床铺、稻草和大麦,这是他和他的侍从以及骡子和一头驴用的。他们说自己是征险骑士,是上帝让他们和世界上的所有冒险者走厄运,所以什么钱也不用付,还说游侠骑士的章程上就是这么写的。现在,还是为了他,又来了一位大人,拿走了我的尾巴,等到还回来的时候,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毛都秃了,我丈夫想用也没法用了。最可恶的就是弄破了我的酒囊,流了一地葡萄酒,我倒愿意这地上流的都是他的血呢。我以我已故父母的名义发誓,他们不能少给一文钱,休想!否则我就不叫我自己的名字,就不是我父母养的!”客店主妇说得怒气冲冲,丑女仆又在一旁帮腔。她的女儿一声不吭,只是不时地微笑一下。神甫一直在安慰她,说将尽可能地赔偿她的所有损失,包括酒囊和葡萄酒,特别是那只贵重的尾巴。多罗特亚安慰桑乔说,只要能证实他的主人砍掉巨人的头一事是真的,等她的王国太平了,她肯定会把王国里最好的伯爵领地赏给他。
  桑乔听了这话才放心了。他向公主发誓说,他的确看到了巨人的脑袋。说得更具体些,他看到巨人有一副直拖到腰部的胡子。如果巨人不见了,那肯定是魔法弄的。那间房子里的所有事都受到了魔法操纵,上次他在这儿住的时候就遇到这种情况。多罗特亚说她相信是这样。她让桑乔别着急,一切都会如愿以偿。大家都安静下来了,神甫就想把书看完,那本书已经看得差不多了。卡德尼奥、多罗特亚和其他所有人都请求神甫把书读完。神甫为了让大家高兴,他自己也想看,就把故事讲了下去。故事是这样说的:
  且说安塞尔莫对卡米拉的品德很满意,过着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卡米拉故意冷冷地对待洛塔里奥,为的是让安塞尔莫有一种错觉。为了更保险,卡米拉还让洛塔里奥请求以后不再来他家了,因为卡米拉见了他会明显不高兴。可是被蒙在鼓里的安塞尔莫坚决不同意他这么做。这样,无论从哪一方面讲,安塞尔莫都使自己丢尽了脸,而他却以为这是自己的福气。与此同时,莱昂内拉觉得自己的情爱也得到了认可,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相信女主人会帮她掩盖,而且还会告诉她如何避免引起怀疑。结果有一天晚上,安塞尔莫觉得莱昂内拉的房间里有脚步声,他想看看是谁在走动,可是似乎有人在顶着门。这样安塞尔莫就更想进去看看了。他用力推开门闯进去,看到一个男人正从窗口跳到街上。他想赶紧追出去看看到底是谁。可是莱昂内拉紧紧抓住他不放,使他脱身不得。莱昂内拉说:
  “别着急,我的主人,您别再追那个跳出去的人了。这是我的事,他是我丈夫。”
  安塞尔莫不相信。他简直气昏了头,拔出短剑就要剌莱昂内拉,还说如果她不说实话就杀死她。莱昂内拉吓坏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竟说:
  “别杀我,我的主人,我还有您想象不到的重要事情要告诉您呢。”
  “快说,”安塞尔莫说,“要不然你就死定了。”
  “现在我可没法说出来,”莱昂内拉说,“我这会儿心慌意乱。让我明天早晨再告诉您吧,那时候您就会知道一件让您意外的事情。我保证刚才从窗户跳出去的是本城的一个青年,他已经同意和我结婚了。”
  安塞尔莫这才放下心来。他想等到莱昂内拉要求的第二天再说。他没想到这件事会与卡米拉有关,现在他对卡米拉的品行已经满意和放心了。他走出莱昂内拉的房间,把莱昂内拉锁在里面,对她说,如果她不把该说的事情告诉他,就别想出来。
  然后,安塞尔莫就去看望卡米拉,对她讲了刚才在女仆那儿发生的事情,还说女仆要同他说一件至关重大的事情。卡米拉是否慌了手脚,且不必说,反正她怕得要死。她完全相信,也有理由相信,莱昂内拉会把她知道的有关自己不忠的事情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没有勇气再等着瞧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当天晚上,她估计安塞尔莫已经睡着了,就把自己最贵重的首饰和一些钱收拾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家门,去找洛塔里奥。她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洛塔里奥,求他或者把自己藏起来,或者两人一同逃到安塞尔莫肯定找不着他们的地方去。
  卡米拉这么一说,洛塔里奥也慌了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也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了。最后,他想到可以把卡米拉送到一个修道院去,他的一个姐妹在那儿当院长。卡米拉同意了。洛塔里奥把卡米拉火速送到了修道院,接着他自己也从城里悄悄地失踪了。
  第二天早晨,安塞尔莫没有发现卡米拉已经不在他身边了。他只是急于知道莱昂内拉要告诉他的事情,起床后就到关莱昂内拉的房间去了。他打开门,走进房间,可是不见莱昂内拉,只见窗台上系着几条床单,看来莱昂内拉就是从那儿溜走的。他闷闷不乐地赶紧回来告诉卡米拉,可是无论在床上还是在家里,到处都找不到卡米拉,他感到很奇怪。他向家里的佣人打听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可是大家都不知道。结果在找卡米拉的过程中发现卡米拉的首饰盒都打开着,里面的大部分首饰都没有了,他才意识到出事了,而且问题不在莱昂内拉身上。于是他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便忧心忡忡地去把自己的倒霉事告诉洛塔里奥。可是洛塔里奥也找不到了。佣人们告诉他,那天晚上,洛塔里奥就不见了,而且把所有的钱都带走了,大概是发疯了。更有甚者,安塞尔莫回到家,发现家里的男女佣人都不见了,家徒四壁,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慢慢才开始明白过来。瞬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了妻子,没有了朋友,没有了佣人。他觉得天仿佛塌了,尤其是他已经名誉扫地了。卡米拉这一走,他可以断定,她已经堕落了。他考虑了一会儿,决定到自己在乡间的朋友那儿去。当初这个悲剧发生时,他就是住在那儿的。他锁好家门,骑上马,迷迷糊糊地上了路。刚走到一半,他心绪纷乱,只好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并且在树旁躺下来,长吁短叹,一直呆到天快黑了。这时,他看见有人骑马从城里走来,便向他问好,然后问佛罗伦萨城里有什么消息。那人说道:
  “城里出了可以说是这些天来最新鲜的事。大家都在说,住在圣胡安的富翁安塞尔莫昨晚被老朋友洛塔里奥拐走了妻子卡米拉,安塞尔莫本人也不见了。这些都是卡米拉的一个女佣说的。昨天晚上,总督发现她用床单从安塞尔莫家的窗口溜了下来,把她逮住了。我也不知道详情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整个城市都因为这件事轰动了。这种事情发生在两个情同手足的朋友之间,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大家都说他们是‘朋友俩’。”
  “那么,你知道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到哪儿去了吗?”安塞尔莫问。
  “总督全力查找,都没能发现他们,我就更不知道了。”那个城里人说。
  “再见吧,大人。”安塞尔莫说。
  “上帝与你同在。”城里人说完就走了。
  这不幸的消息对安塞尔莫打击太大了,他不仅快气疯了,而且快气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到了朋友家。那位朋友还不知道他的事情,但一看到他脸色蜡黄、心力憔悴的样子,就知道准是被某件严重的事情弄的。安塞尔莫请求让他躺下,并且要写字用的文具。朋友按照他的吩咐做了,留下他躺在房间里。安塞尔莫要求让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而且把门关好。这特大的不幸涌上心头,他感到了死亡的先兆,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要让人们知道自己突然死亡的原因。他开始留言,可是还没写完,就咽了气。
  房子的主人见天色已晚,安塞尔莫却没叫他,就想进去看看他是否有什么不舒服,结果看到安塞尔莫脸朝下趴着,半个身子坐在床上,半个身子趴在写字台上。写字台上有一张打开的便条,安塞尔莫手上还拿着一支笔。主人叫他,见他不回答,才发现他身体冰凉,已经死了。他的朋友既惊讶又难过,赶紧把家里的人都叫来,让他们也看到了安塞尔莫遭遇的不幸。最后,他看了纸条,认出这是安塞尔莫亲笔写的。
  纸条上这样写着:
  一个固执无聊的念头断送了我的生命。如果我的死
  讯能够传到卡米拉的耳朵里,就告诉她,我原谅她,因为她没有义务创造出奇迹来,我也不曾希望她创造出奇迹来。是我自己制造了我的耻辱,没有理由……
  安塞尔莫就写到这儿。可以看得出,他还没有写完就终止了生命。第二天,安塞尔莫的朋友将他的死讯通知了他的亲属,他们已经知道了安塞尔莫的丢脸事。那位朋友还通知了卡米拉所在的修道院。卡米拉差点陪丈夫走上同一条路,这倒不是因为她得知了丈夫的噩耗,而是因为她听说洛塔里奥不见了。后来人们听说她虽然成了寡妇,可是既不愿意离开修道院,也不肯出家作修女,直到很多天后,有消息说,洛塔里奥后悔不迭,已经在洛特雷克大人同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大将军争夺那不勒斯王国的一场战斗中阵亡,她才出了家,并且几天之后在忧郁和悲伤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就是一场由荒谬引起的悲剧中几个人的结局。
  “我觉得这本书还不错,”神甫说,“不过我不能相信这是真事。如果是编的,那么这位作者编得并不好,因为无法想象世界上有像安塞尔莫这样愚蠢的丈夫,竟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去考验妻子。在一个美男子和一位贵夫人之间,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然而在丈夫和妻子之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至于叙述的方式,我还算喜欢。”
  
  
  第三十六章 客店里发生的其他奇事
  这时,站在客店门口的店主说:
  “来了一队贵客。如果他们在这儿歇脚,咱们可就热闹了。”
  “是什么人?”卡德尼奥问。
  “四个人骑着短镫马,”店主说,“手持长矛和皮盾,头上都蒙着黑罩。还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坐在靠背马鞍上,与他们同行推进合流,独创中国化的般若空宗体系。至此,玄风渐衰而,脑袋上也戴着头罩。另外有两个步行的伙计。”
  “他们已经走得很近了吗?”神甫问。
  “太近了,马上就要到了。”店主回答。
  听到这话,多罗特亚又把脸蒙上了,卡德尼奥也走进了唐吉诃德的那个房间。店主说的那些人进来后,客店里几乎没地方了。四个骑马的人下了马,看样子都是一表人才。他们又去帮那个女人下马派。主要代表是西格尔(SigerusdeBrantia,约1240—1281,其中一人张开双臂,把那女人抱了下来,放在卡德尼奥躲着的那个房间门口的一把椅子上。那个女人和那几个人始终都没有把头罩摘掉,也不说一句话。只有那个女人在椅子上坐下后,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把胳膊垂了下来,宛如一个萎靡不振的病人。两个伙计把马牵到马厩去了。
  看到这种情况,神甫很想知道这些如此装束、一言不发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于是他跟着两个伙计,向其中一人打听。那人回答说:
  “天哪,大人,我无法告诉您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他们显得很有身份,特别是把女人从马上抱下来的那个人显得更有身份,其他人都对他很尊敬,完全按照他的吩咐行事。”
  “那女人是谁?”神甫又问。
  “这我也没法告诉你,”那个伙计说,“一路上我始终没有看到过她的面孔。不过,我确实听到她叹了很多次气,每叹一次气都仿佛要死过去似的。我们只知道我们看到的这些。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我和我的伙伴是两天前才开始与他们同行的。我们在路上碰到了他们,他们连求带劝,要我们陪他们到安达卢西亚去,答应给我们很高的报酬。”
  “你听说他们叫什么名字吗?”神甫问。
  “一点儿也没听到。”那个伙计说,“因为大家走路都不说话。这倒有点儿奇怪,因为只能听到那个可怜女人唉声叹气,我们都觉得她挺可怜。我们猜她一定是被迫到某个地方去。从装束上可以看出她是个修女,或者要当修女了,这是肯定的。
  很可能她当修女并不是出于本意,所以显得很伤心。”
  “都有可能。”神甫说。
  神甫离开伙计,回到多罗特亚那儿。多罗特亚听到那蒙面女人叹息,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来到那女人身边,对她说:
  “您哪儿不舒服,夫人?如果是女人常得的病,而且我又有治这种病的经验,我很愿意为您效劳。”
  可是可怜的女人仍然不开口。尽管多罗特亚一再表示愿意帮忙,那女人还是保持沉默。随后,来了一位蒙面男人,也就是伙计说的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他对多罗特亚说:
  “您不必费心了,她没有对别人为她做的事表示感谢的习惯,除了从她嘴里听到谎言,您别想从她那儿得到什么报答。”
  “我从来不说谎,”那女人直到这时才开了口,“相反,正因为我真心实意,不做假,才落到现在这倒霉地步。你自己明白,正因为我真诚,你才虚伪和狡诈。”
  这些话卡德尼奥听得一清二楚。他就在唐吉诃德的房间里,与那女人只有一门之隔,仿佛这些话就是在他身边说的。
  他大声说道:
  “上帝保佑!我听见什么了?我听到的是谁的声音?”
  那个女人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却没看到人。她吓坏了,站起来就往房间里跑。那个男人看见了,立刻抓住她,使她动弹不得。那女人在慌乱和不安中弄掉了盖在头上的绸子,露出了自己的脸,虽然显得苍白和不安,却是一张美丽无比的脸。她的眼睛迅速向一切可以看到的地方张望,神态似乎有些不正常。她那副表情让多罗特亚和所有见到她的人都觉得她很可怜。那个男人从背后紧紧抓着她,自己头上的头罩都要掉了,也顾不上去扶一下。多罗特亚正搂着那女人。她抬头一看,发现把她同那女人一齐抱住的人竟是自己的丈夫费尔南多。多罗特亚刚一认出他来,就从内心深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哀叹,脑袋一阵晕眩,仰面向后倒去。若不是旁边的理发师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就会摔倒在地了。
  神甫立刻站起来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往她脸上喷水。神甫刚一拿掉多罗特亚的头罩,费尔南多就认出了她,差点儿被吓死。他呆若木鸡,不过并没有因此而放开抓着那个女人的手。而在费尔南多怀里挣扎的女人正是卢辛达。她已经听见了卡德尼奥的叹息,卡德尼奥现在也认出了她。卡德尼奥刚才听到多罗特亚的那声哀叹,以为那是卢辛达在哀叹,便慌忙跑出了房间。他首先看到费尔南多正抱着卢辛达。费尔南多也马上认出了卡德尼奥。卢辛达、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大家都默不作声地互相看着。多罗特亚看着费尔南多,费尔南多看着卡德尼奥,卡德尼奥看着卢辛达,卢辛达又看着卡德尼奥。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卢辛达。她对费尔南多说:
  “放开我,费尔南多大人,请你自重,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让我接近那堵墙吧,我是那墙上的常春藤。我依附于它,无论你骚扰威胁还是山盟海誓、慷慨赠与,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你看到了,老天通过我们看不见的神奇途径,又把我真正的丈夫送到了我面前。你经过百般周折,也该知道了,只有死亡才足以把他从我的记忆里抹掉。这些明确无误的事实只能让你的爱心变成疯狂,让你的好感变成厌恶。结束我的生命吧。如果我能在我的好丈夫面前献出我的生命,我觉得死得其所。也许我的死能够证明我对丈夫的忠诚。”
  多罗特亚一直在听卢辛达说话,现在她才明白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她见费尔南多还抓着卢辛达不松手,对卢辛达的话也置之不理,就全力挣脱出来,然后跪在费尔南多脚下,流着泪说道:
  “我的大人,如果你怀中那蔽日的昏光没弄花你的眼睛,你就该看见,跪在你面前的是不幸的多罗特亚。如果你不给她幸福,她就不会幸福。我就是那个卑微的农家女子。你曾大发慈悲,或者一时高兴,想抬举我做你的妻子。我过去深居闺阁,无忧无虑,直到后来,在你似乎正当的纠缠骚扰下,向你敞开了我贞洁的大门,把我的自由的钥匙交给了你,以身相许,结果得到的却是忘恩负义。我来到这个地方,落到这种地步,实在是迫不得已。尽管这样,我也不愿意让你错以为我是忍辱到此,是被你遗弃的痛苦和悲伤把我带到了这里。你当初想让我做你的人,现在你虽然不再想这样,但也不可能不属于我了。
  “看一看吧,我的大人,我对你的真心实意足以抵消你所喜欢的卢辛达的美貌和雍容。你不能属于美丽的卢辛达,你是我的;她也不能属于你,她是卡德尼奥的。如果你注意到了,你就会发现,对于你来说,把你的爱转向对你尊崇的人,要比让讨厌你的女人真心爱你容易得多。你大献殷勤,使我放松了自己;你百般乞求,得到了我的童身;你并不是不知道我的地位;你十分清楚,我是如何委身于你的。你没有理由说自己是受了欺骗。你作为一个基督教徒和男人,为什么要百般寻找借口推托,没有像过去说的那样,让我最终成为幸福的人呢?即使你由于我现在这种样子不爱我了,我仍是你真正的合法妻子,你至少还得爱我,把我当女奴接纳。我只有成为你的妻子,才会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人。
  “你不要抛弃我,让我成为街头巷尾被人们羞辱的话题。你不要害得我父母无法安度晚年,他们一直忠心为你服务,是你的好臣民,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如果你觉得你我的血混在一起就搞乱了你的血缘,你不妨想想世上很少有或根本没有哪个贵族的血缘是没被搀杂的。女人的血质并不是影响血统高贵的因素,相反,真正的高贵在于它的道德。如果你拒绝履行你应该对我做的事情,缺乏应有的道德,我的血统就比你的血统高贵。总之一句话,大人,我最后要对你说的就是:不管你愿意与否,我都是你的妻子。这有你的话为证。如果你自以为高贵,并且因此而鄙视我,就不应该食言。这里有你写的字据为证,有天为证,你对我许诺时曾指天为誓。如果这些都不算数,你的良心也会在你的快乐之中发出无声的呼喊,维护我所说的这个真理,使你在尽情的欢乐中总是惴惴不安。”
  可怜的多罗特亚声泪俱下的陈述使费尔南多的随行人员和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费尔南多一言不发地听多罗特亚说话。多罗特亚说完后不禁哀声饮泣,心肠再硬的人也不会无动于衷。卢辛达也一直在看着多罗特亚,既对她的不幸深表同情,又为她的机敏和美貌而惊讶。卢辛达想过去安慰多罗特亚几句话,无奈费尔南多依然抓着她的胳膊,使她不能动弹。费尔南多内心也充满不安和恐惧。他一直盯着多罗特亚,过了很长时间,终于放开了卢辛达,说道:
  “你赢了,美丽的多罗特亚,你赢了。你这种真情是无法拒绝的。”
  费尔南多一放开手,本来就感到晕眩的卢辛达差点儿倒在地上。幸亏卡德尼奥就在旁边,他一直站在费尔南多身后,不愿意让他认出自己来。这时卡德尼奥忘记了恐惧,不顾一切地冲过来扶住了卢辛达,抓住她的胳膊,对她说:
  “老天若有情,会让你得到安宁的,我坚贞美丽的夫人。你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比在我的怀里感到安全。你曾投身于我的怀抱,是命运让你成为我的妻子。”
  听到这话,卢辛达把目光投到卡德尼奥身上。她先是从声音上认出了卡德尼奥,又看清确实是他,便不顾往日的庄重,忘情地搂住了卡德尼奥的脖子,把自己的脸贴在卡德尼奥的脸上,对他说:
  “是你,我的大人,即使命途多舛,这个依附于你的生命再受到威胁,你仍是这个女囚的真正主人。”
  费尔南多和所有在场的人看到这奇怪的场景都怔住了。多罗特亚觉得费尔南多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她看见费尔南多伸手去抽短剑,看样子是要跟卡德尼奥拼命,便赶紧抱住费尔南多的双膝,让他的腿动弹不得,而且不停地流着泪说:
  “我唯一的支柱呀,在这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的妻子就在你的脚下,而你想强占的那个女人正在她丈夫的怀里。你想打破老天的安排,你觉得对不对,而且可能不可能呢?她置一切干扰于不顾,当着你的面,把爱情的烈酒洒在了她真正丈夫的脸庞和胸膛上,证实了她的坚贞爱情。你想与她结发为妻,你觉得合适吗?看在上帝份上,我哀求你;看在你自己的身份上,我乞求你;现在事情已经真相大白,你不仅不该怒从心头起,相反倒应该息事宁人,让这一对有情人在天赐的良辰顺利地结成眷属,这样才能显示出你高贵的宽广胸怀,让大家看到你的理智战胜了欲望。”
  在多罗特亚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虽然双手搂着卢辛达,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费尔南多。如果费尔南多有什么可能会伤害他的动作,他一定会奋起自卫,竭尽全力反击可能会伤害他的行动,即使牺牲了生命也在所不惜。不过这时候,费尔南多的朋友们、神甫和理发师都赶来了,连老好人桑乔也来了。大家围着费尔南多,请求他顾惜多罗特亚的眼泪。他们相信多罗特亚刚才讲的都是真的,不要辜负了她如此合理的愿望,让他想想,大家在这个地方意外地相逢,看来不是偶然的,而是老天的刻意安排。神甫还提醒说,看来只有死亡才能把卢辛达和卡德尼奥分开,而且,即使短剑的锋刃可以把他们分开,他们也会把死亡视为最大的幸福。在事情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克制自己,表现出宽广的胸怀,诚心诚意地让他们享受老天赐予他们的欢乐,才算是勇气。只要他把自己的眼光放在美丽的多罗特亚身上,就会发现,很少有人或者根本没有人可以与她媲美,况且多罗特亚爱他是如此谦恭,一片赤诚。更重要的是,如果他还自认为是个男子汉,是基督教徒,就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就是向上帝履行诺言,让所有规矩的人都满意。他们都知道,美貌是一个人的优越长处。即使她出身卑微,也可以上升到贵族的地位,并且不受抬举她的人歧视。爱情的不变规律里容不得任何罪恶,只要遵守这个规律,就摆脱了罪恶。
  费尔南多毕竟是个贵族,有着宽广的胸怀,听了大家这番说,他的心软了下来,只得面对现实,这个现实是他无法否认的。他只好服从大家的好言相劝,蹲下身来抱住多罗特亚,对她说:
  “站起来吧,我的夫人,让我的宝贝跪在我的脚下太不合理了。在此之前我没有对你作出明确表示,大概是老天见你忠实地热爱我,才有意让我知道应当如何珍视你。我请求你不要责备我的过错和我的粗心大意。当初我不愿意让我属于你,而现在我以同样的决心接受了你。如果你转过头去,看看卢辛达那双快乐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她已经原谅了我的所有过错,你就会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她已经得到了她希望得到的东西,我也从你这儿得到了我的东西。她可以放心地同她的卡德尼奥天长地久,我也会乞求老天让我同我的多罗特亚生活在一起。”
  说完,费尔南多又抱住了多罗特亚,把自己的脸深情地贴到她脸上,极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泄露他无可置疑的爱怜与悔恨。卢辛达和卡德尼奥流的却不是这种眼泪,几乎所有在场的人也都是如此。大家热泪盈眶,有的人为自己高兴,有的人为别人高兴,可是样子就好像是遭了什么大难似的。桑乔也哭了,不过他哭是因为他这才知道,多罗特亚并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什么米科米科娜公主,他本来指望从她那儿得到很多赏赐呢。大家感到一阵惊讶,而后,卡德尼奥和卢辛达又跪在费尔南多面前,感谢费尔南多成全了他们。他们言辞得体,费尔南多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也显得非常友好,非常有礼貌地把他们扶了起来,又问多罗特亚如何到了这个如此遥远的地方。她简明扼要地把原来对卡德尼奥讲过的那些事又讲了一遍,费尔南多和他的随行人员对此都很感兴趣,多罗特亚把自己的不幸讲得太生动了,他们都希望她讲得再长些。
  多罗特亚讲完后,费尔南多接着讲了他发现卢辛达怀里有张纸条,说她是卡德尼奥的妻子,因而不能再属于他等等事情。费尔南多说他想杀了卢辛达,若不是她父母阻止,他真会这样做。后来,他既沮丧又羞愧地离开了家,决心找个更合适的机会报复。第二天,他得知卢辛达已经离开了父母家,去向不明。几个月后,他听说卢辛达在一个修道院里,还说如果不能同卡德尼奥一起生活,她就永远待在修道院里。费尔南多了解到这些情况后,就找了那三个人陪同他来到了修道院。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卢辛达,怕她知道后会有所防备,只是在外面等待。有一天,修道院的门开着,他就让两个人守住大门,自己带着一个人进去找卢辛达,发现卢辛达正在回廊里同一个修女说话。他不容分说,就把卢辛达抢走了。他们带她到了一个地方,做了一些准备。那个修道院地处原野,离村镇很远,因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卢辛达发现自己到了费尔南多手里,顿时晕死过去,醒来后,也只是边哭边哀叹,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他们由沉默和眼泪伴随着来到了这个客店。算是老天开眼,世间的所有不幸都在这里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美丽公主米科米科娜的故事及其他趣闻
  这些话桑乔全听到了。他见美丽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成了多罗特亚,巨人变成了费尔南多,他所希望的伯爵称号也成了泡影,心里不免隐隐作痛。可是他的主人却依然鼾声大作,对发生的事情全然不知。此时的多罗特亚仍在怀疑自己得到的幸福是一场梦,卡德尼奥也这么想,卢辛达同样如此。费尔南多则感谢功德无量的老天,把他从险些断送名誉和灵魂的迷途中解救了出来。总之,客店里的所有人都为这件本来无望解决的棘手事情有了如此美满的结局而高兴。办事有方的神甫把问题解决得恰到好处,他祝贺每个人都各有所得。不过,最高兴的是客店主妇,因为卡德尼奥和神甫已经答应赔偿应由唐吉诃德赔偿的所有损失和财物。
  只有桑乔像刚才说的,显得很难过,很不幸,很伤心。他满面阴云地来到唐吉诃德的房间。唐吉诃德刚睡醒。桑乔对他说:
  “猥獕大人,您完全可以任意睡下去,不用再操心去杀什么巨人,或者为公主光复王国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这很好,”唐吉诃德说,“我刚才同那个巨人进行了一场估计是我这一生中最激烈的战斗。我一个反手就把他的头砍落在地,流了那么多血,就像水一样在地上流淌。”
  “您最好说像红葡萄酒一样流淌,”桑乔说,“如果您不知道,我告诉您,那个死了的巨人是个酒囊,血是六个阿罗瓦的红葡萄酒,被砍掉的头呢……是养我的那个婊子,都他妈的见鬼去吧。”
  “你说什么?你疯了?”唐吉诃德问,“你头脑清醒吗?”
  “您起来吧,”桑乔说,“看看您做的好事吧,咱们还得赔偿呢。您还会看到,女王变成了普通少女,名叫多罗特亚。还有其它一些事情哩。您知道后准会惊奇。”
  “我一点儿也不惊奇,”唐吉诃德说,“你想想,上次咱们在这儿的时候,我对你说过,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受魔法操纵的,所以,这次故伎重演也不足为奇。”
  “假如我被人用被单扔也属于这种情况,我当然相信,”桑乔说,“可惜并不是这样,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我看见今天在这儿的店主当时抓住被单的一角,既开心又用力地把我往天上扔,虽然我头脑简单,是个笨蛋,可我还认得这个人,肯定没有什么魔法,有的只是痛苦和倒霉。”
  “那好,上帝会安抚你的,”唐吉诃德说,“你把衣服给我,我出去看看你所说的那些事情和变化。”
  桑乔把衣服递给他。这边唐吉诃德穿衣服,那边神甫则向卡德尼奥和其他人讲唐吉诃德如何抽疯,他们又是如何设计把他从“卑岩”弄回来的,当时唐吉诃德正胡想自己受到了夫人的藐视。神甫把桑乔告诉他的那些事几乎全讲了,大家听后觉得惊奇而又可笑,一致认为这是胡思乱想造成的最奇怪的疯癫。神甫还说,多罗特亚的好事使得他这个计划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因此还得再想个办法,把唐吉诃德弄回老家去。卡德尼奥愿意把这件事继续下去,让卢辛达来扮演多罗特亚原来扮演的角色。
  “不必这样,”费尔南多说,“我倒愿意让多罗特亚继续把她的角色扮演下去。如果这位骑士的家乡离这儿不远,我倒愿意想办法治好他的病。”
  “离这儿不过两天的路程。”
  “即使再远的路,我也愿意去,做点好事么。”
  这时候,唐吉诃德全副武装地出来了。他头戴已经被砸瘪的曼布里诺的头盔,手持皮盾,胳膊还夹着那根当长矛用的棍子。唐吉诃德的样子让费尔南多和其他人感到吃惊。他的脸拉得很长,又黄又干,身上的披挂也是各式不一,神态矜持。大家都没有吱声,看他想说什么。唐吉诃德看着美丽的多罗特亚,极其严肃而又平静地说:
  “美丽的公主,我已经从我的侍从那儿得知,您的尊贵地位已经没有了,您的身份也没有了,您已经从过去的女王和公主变成了普通少女。如果这是您的会巫术的父亲的旨意,怕我不能给您必要的帮助,那么我说,他过去和现在对于骑士小说都是一无所知,或知之甚少。如果他像我一样认真阅读骑士小说,随处都会发现,一些名气比我小得多的骑士,没费什么气力就杀死了某个巨人,不管那个巨人有多么高傲,从而完成了一些十分困难的事情。我没费什么时间就把那巨人……我不说了,免得你们说我吹牛。不过,时间会揭示一切,它会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把这件事公之于众。”
  “您看看,您攻击的是两个酒囊,而不是巨人。”店主这时说道。
  费尔南多让店主住嘴,无论如何别打断唐吉诃德的话。唐吉诃德接着说道:
  “总之,失去了继承权的尊贵公主,如果您的父亲是因为我说的那个原因而改变了您的身份,您不必往心里去。在任何危险面前都没有我的短剑打不开的道路。用不了几天,我就会用这把剑把您的敌人的头砍落在地,把王冠戴到您头上。”
  唐吉诃德不再说话,等待公主的回答。多罗特亚心里明白,费尔南多已经决定把这场戏演下去,直到把唐吉诃德带回他的家乡,于是就风趣十足而又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勇敢的猥獕骑士,无论谁对您说我的情况变了,他说的都不是真的。我确实出乎意料地交了点好运,可我并没有因此就不是以前的我了,而且我要依靠您战无不胜的臂膀力量的想法依然没有变。所以,我的大人,请您相信我的父亲,承认他是个精明而又谨慎的人,他养育了我,以他的学识为我找到了一条弥补我的不幸的真正捷径。我认为,如果不是由于大人您,我决不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好事。我说的都是真话,在场的很多大人都可以证明这点。现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咱们明天继续赶路,今天的时间不多了。至于我期望的更多的好事,就全仰仗上帝和英勇的您了。”
  机灵的多罗特亚刚说完,唐吉诃德就把头转向桑乔,满面怒容地说道:
  “现在我告诉你,你这个臭桑乔,你是西班牙最大的坏蛋!江湖骗子,你说,你刚才不是对我说,这位公主已经变成了叫多罗特亚的少女吗?你不是说我砍下的那个巨人的脑袋是养你的婊子吗?你还说了其他一些混帐话,把我都弄糊涂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糊涂过呢。我发誓,”唐吉诃德咬牙切齿地仰天说道,“我要教训教训你,让天下游侠骑士的所有敢撒谎的侍从都长点记性!”
  “您息怒,我的大人,”桑乔说,“就算我说米科米科娜公主的身份已改变是错了,可巨人脑袋的事,那些被扎破的酒囊,还有那些盘是葡萄酒,我都没讲错,上帝万岁,那些破酒囊就在您床边,屋里的红葡萄酒也流成河了。您若不信,到时候就知道了。我的意思是说,等店主让您赔的时候您就知道了。至于女王的身份没有变,我也和人家一样从心里感到高兴。”
  “现在我告诉你,桑乔,”唐吉诃德说,“你是个笨蛋。对不起,完了。”
  “行了,”费尔南多说,“别再说这些了。公主说明天再走。今天已经晚了,就这么办吧。今天晚上,咱们可以好好聊一夜,明天陪同唐吉诃德大人一起赶路,我们也想亲眼目睹他在这一伟大事业中前所未有的英勇事迹呢。”
  “是我为大家效劳,陪同大家赶路。”唐吉诃德说,“感谢大家对我的关照和良好评价。我一定要做到名符其实,即使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或者其他可能比生命还宝贵的东西也在所不辞。”
  唐吉诃德和费尔南多彼此客气谦让了一番。这时有个旅客走进客店,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从装束上看,那个人是刚从摩尔人那边来的。他上身穿着蓝呢半袖无领短上衣,下身是蓝麻布裤,头上戴着一顶蓝色帽子。脚上是枣色高统皮鞋,胸前的一条皮肩带上挂着一把摩尔刀。他身后跟着一个摩尔装束的女人。那女人骑在驴上,一块头巾包住了整个脑袋,把脸也遮住了。她头上还戴着一顶锦缎帽子,从肩膀到脚罩着一件摩尔式长袍。那男人有四十多岁的样子,脸色有些发黑,长长的胡子梳理得井井有条。总之,看他那副样子,如果穿戴得再好些,人们肯定会以为他是什么豪门巨子。他一进客店,就要一个房间。当他得知已经没有房间的时候,显得极为不快。他走到那个打扮像摩尔人的女人身旁,把她从驴背上抱了下来。多罗特亚、客店主妇和她的女儿,还有女仆,从没见过摩尔女人的装束,觉得很新鲜,就围了过来。多罗特亚总是那么和蔼、谦恭、机敏,她发现那个女人和同她一起来的人对没有房间感到很懊丧,就对那女人说:
  “别着急,我的夫人,这里的条件不大好,但客店就是这个样子。也许您愿意同我们住在一起,”多罗特亚说着指了指卢辛达,“这条路上的其他客店恐怕还不如这儿呢。”
  蒙面女人一言不发,只是从她原来坐的地方站了起来,两手交叉在胸前,低着头,深深一躬表示谢意。大家见她不说话,料想是摩尔人不会讲西班牙语。
  这时,那个俘虏①过来了,他刚才一直在忙别的事情。他见她们围着与自己同行的那个女人,而她对别人跟她说的话都不作答,就说:
  --------
  ①上文只提到这个人是个旅客,并未说明他是俘虏。
  “夫人们,这位小姐几乎不懂我们的语言,她只能讲她家乡的语言,所以问她话她也回答不了。”
  “我们什么也没问,”卢辛达说,“我们只是请她今晚与我们做伴。我们在我们的房间里给她腾个地方,这样她可以更方便些。我们愿意为所有外国人,特别是外国女人,提供便利条件。”
  “我以她和我个人的名义吻您的手,我的夫人。”那个俘虏说,“我很珍重您的关怀。从您在这种情况下的举动可以看出,您一定是个非常伟大的人。”
  “请告诉我,大人,”多罗特亚说,“她是信基督教的人还是摩尔人?她这身打扮,还有她始终不说话,让我们以为她是我们并不希望的摩尔人。”
  “装束和人是摩尔人,不过她的灵魂是个地地道道的信基督教的人。她特别想做基督教徒。”
  “那么,她受洗礼了吗?”卢辛达问。
  “自从她离开她的故乡阿尔及尔后,一直没有机会受洗礼。”俘虏说,“直到现在她还没有遇到什么死亡威胁,迫使她必须受洗礼。而且,她首先应该学习我们神圣信仰的各种礼仪。不过上帝保佑,她很快就要以与她身份相符的方式受洗礼了。她和我的衣服远远不能体现她的身份。”
  大家听到这几句话,都很想知道摩尔女人和这个俘虏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问,大家知道这两个人现在最希望的是休息,而不是人们打听他们的生活。多罗特亚拉起那女人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并请她摘掉头上的面罩。那女人看着俘虏,好像在问她们说什么。俘虏用阿拉伯语告诉她,她们让她把面罩摘了。那女人把面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的脸,多罗特亚觉得比卢辛达的脸还俏丽,卢辛达觉得比多罗特亚的脸还娇媚。在场的人都承认,如果说有谁的脸比多罗特亚和卢辛达的脸还漂亮,那么只有那个摩尔女人了,甚至有人觉得摩尔女人比她们俩更美。美貌历来都得宠,它能够令人动情,赢得好感,所以大家都愿意为摩尔女人尽心效力,殷勤备至。
  费尔南多问俘虏,摩尔女人叫什么名字。俘虏说叫莱拉·索赖达。摩尔女人听见了,知道费尔南多问的是什么,急忙嗔怪地说:
  “不,不是索赖达,是玛丽亚,玛丽亚。”她这么说显然是为了告诉人们,她叫玛丽亚而不是索赖达。
  她说的这句话以及说话的感情让在场的几个人,特别是女人们,流下了眼泪。女人的性情就是心慈手软。
  卢辛达非常亲热地抱住她,对她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玛丽亚。”
  摩尔女人说:
  “是的,是的,玛丽亚!索赖达马坎赫!”马坎赫的意思是“不是”。
  这时夜幕降临。店主按照与费尔南多同行的那些人的吩咐,精心准备了一顿他最拿手的晚饭。客店里既没有圆桌,也没有方桌,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大家就像仆人用餐一样,围坐在一条长桌前,把桌首的位置让给了唐吉诃德,尽管他尽力推辞。他觉得自己是米科米科娜的守护者,应该坐在她旁边。依次下去是卢辛达和索赖达。她们的对面是费尔南多和卡德尼奥,接着是俘虏和其他男人,神甫和理发师坐到了女人们的一侧。晚餐吃得兴致勃勃。后来看到唐吉诃德又像那次同牧羊人吃饭那样,一时说兴大发,饭都不吃就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大家的兴致更浓了。唐吉诃德说:
  “只要你们注意一下,诸位大人,就会看到游侠骑士所从事的事业的确是空前伟大的。否则,假如现在有人从这座城堡的大门进来,看见了我们,怎么会想象得到我们是什么人呢?他怎么会知道坐在我身旁的这位女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女王,而我就是人们到处传颂的猥獕骑士呢?
  “毫无疑问,这项事业胜过人们从事的所有行业。它遇到的危险越大,越是受到人们的尊重。如果有人说舞文弄墨比舞刀弄枪好,就让他从我面前滚开吧,那是信口胡言。他们依据的理由就是脑力劳动比体力劳动辛苦,舞刀弄枪使用的只是体力,就像臭苦力干活那样,只要有力气就行了;就好像我们从事的这个舞刀弄枪的行业不包括防御似的,而防御需要很好的智力;就好像一个率领军队或承担防守一座被围困的城市的斗士不需要动脑子一样,其实这既需要脑力又需要体力。
  “你们想想,要揣测了解敌人的意图和计谋,要估计存在的困难,避免可能遇到的损失,光靠体力能做到吗?这全是动脑子的事情,与体力根本无关。而且,舞刀弄枪也同舞文弄墨一样,需要动用脑力。咱们不妨看看,文武相比,哪一项最辛苦。不过,这要看每个人追求的目的和结局。追求的目标越高尚,就越应该受到尊重。
  “咱们不说神职人员,神职人员的目的就是把人的灵魂送上天。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崇高目标。咱们就谈世俗文人的目的吧。他们的目的就是实现公平的分配,让每个人得其所应得,并且让公正的法律得到遵守。这的确是个宏伟、高尚、值得赞扬的目标。不过,它还无法与武士的目标相比,这些人把平安视为最终目标,平安才是人类生活可以企望的最高利益。所以,世界和人类最初听到的福音,就是我们在见到光明的那个晚上①听到的天使的声音。天使在空中唱道:‘在至高之处荣耀归于神,在地上平安归于他所喜悦的人。’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我们最高的导师都教导他们的信徒和受到他们帮助的人,到某人家去的时候,最好的问候就是‘愿这一家平安’,并且常常教导他们说:‘我留下平安给你们,我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愿你们平安。’这平安就好比一件珍宝。没有这件珍宝,无论人间还是天上,都不会有任何幸福。这个平安就是打仗的真正目的,而从戎就是要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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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指耶稣诞生之夜。下面的几句引语均出自《新约全书》。
  “如果是这样,打仗的最终目的是平安,而这个目的又比文人的目的要强得多。咱们现在看看文人和武将各自付出的辛劳吧,看看谁消耗的体力最多、最辛苦。”
  唐吉诃德口若悬河,侃侃而谈,听他讲话的那些人谁也不能把他看成是疯子。相反,其他男人都与从武的行业无缘,因此听起来津津有味。唐吉诃德接着说:
  “我认为文人的最大难处就是穷,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文人都穷,我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把事情说绝对些。我觉得受穷就是一种不幸,因为穷人历来都不会有什么顺心的事。他们受贫穷之苦表现在几个方面,挨饿、受冻或缺衣少穿,或者是尽皆有之。不过尽管如此,他们并不是没有吃的,只是不能按时吃,或者吃些富人的残羹剩饭。他们最大的难处就是这个‘吃乞食’。他们也不是没有火炉或壁炉,即使火不热,至少可以驱驱寒,总之他们可以在房间里睡得很舒服。其它一些琐事,我就不提了。譬如说他们缺衣少鞋,衣服单薄,如果有幸吃顿好饭就狠吃猛塞。
  “在我描述的这条艰辛道路上,他们在这里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一直到达他们所希望的地位。我们看到过很多这种情况,他们含辛茹苦,一旦达到了目标,就好像插上了时来运转的翅膀,开始坐在椅子上统治世界,饥肠辘辘变成了脑满肠肥,忍寒受冻变成了怡然自得,缺衣少穿变成了穿着阔绰,铺席而眠变成了铺绫盖缎。这些都是他们功德的合理所得。不过他们付出的代价如果与战士们相比,就差得太远了。下面我再继续讲。”
  
  
  第三十八章 唐吉诃德妙论文武之道
  唐吉诃德接着说:
  “我们刚才谈到了文人学士的清苦和他们这方面的其它情况,我们再来看看他们是否比士兵有钱。我们可以看到,没有人比士兵更清苦了。他们靠的只是菲薄的军饷,而且这军饷还晚发或不发。有的就靠动手去抢,可这就得冒丧失性命和良心的极大危险。有时候简直衣不蔽体,一件破了洞的上衣既当礼服,又当衬衫。在严冬他们常常冒着酷寒在野外露宿,只能靠嘴里的哈气御寒。可是气出自空腹,据我了解,与常规相反,呼出的是凉气。他们等啊等,想等到天黑在床上暖和暖和。只要他们不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床倒是肯定窄不了,只要他们的脚走得到,都可以算是床,可以在上面尽情翻滚,不用担心床单掉地。
  “就这样,到了他们接受军阶的日子。有一天,战斗来临了。他们每个人头上戴着线做的帽缨,以便万一子弹打到太阳穴上或者打断胳膊和腿的时候治伤用。即使仁慈的老天让他们没有遇上这种情况,安然无恙,他们仍然同以往一样,一贫如洗,然后又得一次次地集合,一次次地战斗。即使他们每次都打了胜仗,也只能得到一点儿好处。而且这种奇迹极为罕见。
  “诸位大人,你们是否发现,为打战而受奖的人要比战死的人少得多?你们肯定会说这无法相比,因为死者不计其数,而得奖的人不过三位数。但文人的情况相反料。,不管怎么样,他们至少表面上有维持生计的手段。虽然战士们付出的代价大,可是得到的奖励却很少。据说,奖励两千个文人要比奖励三万个士兵容易得多,因为奖励前者,只需给他们一个符合他们专业的职位就行了,而要奖励后者,只能靠他们为之效力的那个人的财力。这是难以做到的,可它又进一步证明了我说的道理。咱们暂且不谈这些,这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团,还是谈谈武装比文治的重要性吧。这个问题还有待考证,因为各方都坚持己见。文士们认为,没有文治,武装就不可能生存,因为战争也有自己的法则,而法则是由文士完成的,法则受到文化和文人的制约。
  “可武官对此的回答是,如果没有武装力量的支持,法则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保卫国家、维护王国、保护城市、保证道路交通、清除海盗,这一切都离不开武装力量。如果没有武装力量,民主国家、王国、帝国、城市、海路和陆路都会遭受战争所带来的灾难与混乱。谁付出的代价越多就越重要,就越应该受到重视,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谁要想在文化方面表现得突出,就得花费时间,熬夜不眠,忍饥挨饿,缺衣少穿,头脑发胀,消化不良,还有其它一些与此相关的事情,有一些刚才我已经谈到了。可是按照另外一些人的说法,谁要想成为好战士,同样要付出上面所说的代价,而且程度还更严重,简直无法比拟,因为他们随时都有丧失生命的危险。
  “文人面临的危险和清苦怎能和战士相比呢?战士们被围困在某个碉堡或工事里,站岗值班,知道敌人正在向他所在的地方挖坑道,可他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也不能逃避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他只能把发生的情况向班长报告,以便采取对策,可他自己只能留在那里,心惊胆战地等待着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会突然身不由己地飞上天或者掉进地底下去。如果这个危险还不算大,我们不妨看看两只军舰在辽阔的大海上对撞是否能与之相比,或者比这更厉害吧。两只船碰撞在一起,战士们只能在船头的冲角上有两尺宽的立足之地。尽管他们看到敌方舰上的枪炮离自己的身体仅有一支长矛的距离,正像死神一样威胁着自己的生命,脚下一不小心还会掉到涅普图努斯①的肚子里去,但他们仍然被荣誉感激励着,勇猛向前,迎着枪弹,企图跃到敌舰上去。更令人钦佩的是,一个人刚刚倒下去,掉进无底深渊,另一个人立刻补充了他的位置。如果这个人也掉进海里,就好像大海在等待它的对手似的,后面一个又一个的人紧接着冲上去,英勇赴死。这是所有战争中最壮观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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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涅普图努斯原为罗马水神,同希腊神波塞冬混同后成为海神。
  “没有凶恶火器的年代该是多么幸福啊,对于这些火器的发明者,我看他们的罪恶的发明也正在地狱里等着要惩罚他们呢。这种发明使得一些无耻的胆小鬼可以夺取一个勇士的生命。一个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的战士,可能在转瞬间糊里糊涂地被一颗流弹夺走思想和生命。他本来应该生命长存,而那个射击的家伙却可能早已被这个可恶的东西发射时出现的火光吓跑了呢。由此想来,我不禁在心里为我在这个应该遭到唾弃的年代里当游侠骑士感到心情沉重。尽管任何危险也吓不倒我,可是一想到火药和铅弹可能会夺走我依靠臂膀的力量和短剑的锋刃在世界上扬名的机会,我就不禁火冒三丈。
  “不过还是听天由命吧,即使我面临的危险比过去的所有游侠骑士面临的危险还要大,只要我能做到我要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受到比他们更多的尊重。”
  唐吉诃德侃侃而谈,其他吃饭的人竟忘了把食物放进嘴里。桑乔几次催大家吃饭,说吃完饭,大家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在场的人忽然对唐吉诃德添了几分恻隐之心。看起来唐吉诃德的思路很清楚,可一说起骑士乌七八糟的事情就简直不可救药了。神甫说唐吉诃德为武士们的辩解很有道理。他自己虽然属于文职人员,也同意他的看法。
  吃完晚饭,撤去了桌子,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丑女仆就去收拾唐吉诃德的那间顶楼。他们决定那间房子当晚给所有女人住。费尔南多让俘虏讲讲他的生活经历。看他陪索赖达来时的那个样子,他的经历一定很有趣。俘虏说很愿意听从费尔南多的吩咐,只是怕自己讲得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有趣。尽管如此,他还是遵命,以后会讲的。神甫和其他人表示感谢,并再次请求他现在就讲。俘虏见大家请求他说,说不用求,只要吩咐就行。
  “既然这样,你们诸位就注意听。这是真事,那些精心编造的故事也许还不如它好听呢。”
  他让大家坐好,别再说话了。他见大家不再吱声,等着他讲,就开始以柔和平稳的语调讲起来。
  
  
  第三十九章 俘虏叙述其身世及经历
  “我的祖籍在莱昂山区的一个地方。门第似乎比财运更为照顾我的家族。不过在那些小村镇里,我父亲也称得上是富人了。如果父亲能精心维持这个家庭,而不是把家里的财产都乱花掉,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富人。他这个大手大脚的习惯是在他年轻时当兵的那几年里形成的。军队可以让人由小气变成大方,由大方变成挥霍无度。如果谁显得寒酸,就会被视为魔鬼。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我的父亲由大手大脚变成了挥霍无度。这对一个已经结婚、有了后代的人来说,是极为不利的。父亲有三个孩子,都是男孩,而且后来都到了结婚的年龄。据他自己说,他见自己积习难改,就想剥夺自己挥霍无度的手段和病因,也就是剥夺自己的财产。没有了财产,即使是亚历山大大帝也会感到窘迫。于是有一天,他把三个孩子叫到自己的房间,说了一番话。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孩子们,我要说我爱你们,我只说你们是我的孩子就够了。我要说我不爱你们,我只须让你们知道,我并没有着意为你们保管财产就行了。为了让你们知道,我想从现在起做得像个亲爹的样子,而不是像个后爹似的毁了你们,我想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多天,现在已经考虑好了。你们已经到了能够自立的年龄,至少有能力选择将来对你们有利的事情。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我的财产分成四部分,你们每人一份,平均一样多。还有一份我留下维持生活用,直到老天保佑我能够活到的那一天。不过我给你们指出几条路,希望你们每个人拿到自己应得的那份财产后,能够选择其中的一条。在我们西班牙有句老话,我觉得说得很实在,这些老话是多年经验的精确总结,所以都很符合实际。这句话是这么说的:教会、海洋或王宫。若加以解释就是说:欲富欲贵者,或入教会,或海上经商,或进王宫服侍国王。俗话说,国王的残羹胜过领主的佳肴。我说这些是希望你们其中一人从文,另一个人经商,还有一个人为国王打仗,因为要进王宫服侍国王很困难。虽然战争不能给人带来很多财富,却可以给人带来很高的地位和名声。八天之内,我把你们每人分得的钱全部给你们,一分也不会少,你们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们现在告诉我,你们愿意听从我的劝告吗?’
  “我是老大,父亲让我先说。我说家产不要分了,他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们都是小伙子了,可以自己挣钱。最后,我说我会听从他的意志但其具体形态和运动形式可相互转化。世界是相互联系、相,我选择从军,为上帝和我的国王效忠。我的大弟弟也是同样的意见,他选择的是带着他那份财产到美洲去。小弟弟选择的是从事教会职业,或者到萨拉曼卡去完成他的学业。我觉得小弟弟最聪明。
  “我们刚一说完各自的看法和选择,父亲就拥抱了我们,并且在他说的日子里,把他说的事情全做到了,给了我们每人一份钱。我记得是每份三千杜卡多。有个叔叔不愿意家产外流,已经用现金买下了我们三人的产业。我们在同一天告诉了我们善良的父亲。当时我觉得我父亲已经老了,只给他留下那么点儿财产,未免太不人道了,就让他从我的三千杜卡多里拿出两千,我留下一千,当兵已经足够用了。我的两个兄弟被我感动了,每人也拿出一千。这样父亲就有了四千杜卡多,还有一份大约值三千杜卡多的产业。他不想把那点家产卖了,想留作自己的不动产。下面,我把我在这期间的情况简单讲讲。
  “最后,我们告别了父亲和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叔叔。大家都不无伤感和眼泪。父亲和叔叔叮嘱我们,只要有条件,不管情况好坏,都要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他们。我们答应了。父亲和叔叔拥抱了我们,为我们祝福。然后,我们一人去了萨拉曼卡,另一人去了塞维利亚,我去的是阿利坎特,在那儿我听说有条船要装运羊毛去热那亚。
  “我这一离开父亲就是二十二年。我虽然在这期间给他写过几封信,却未得到有关他和我的两个兄弟的消息。我在阿利坎特上了船,顺利抵达热那亚,又从那儿去了米兰。我在米兰得到了武器和几件漂亮的军服,又打算到皮埃蒙特服役。在去亚历山大里亚·德拉帕利亚的路上因果律;前者与时空不可分离,后者无时空可言;前者可以,我听说伟大的阿尔瓦公爵正要去佛兰德,就又改变了主意,投奔了他,服侍他巡行,处死埃格蒙和奥尔诺斯伯爵的时候我也在场。后来,我终于在瓜达拉哈拉一位名叫迭戈·德乌尔维纳的著名军官手下当上了少尉。我到佛兰德不久又听说查理五世陛下,想起他就令人愉快,说他已经同威尼斯和西班牙结盟,反对共同的敌人土耳其。当时土耳其的军队已经攻占了原来由威尼斯人统治的著名的塞浦路斯岛,这是极其不幸的损失。
  “后来得到确切消息,我们圣明的费利佩国王的兄弟胡安·德奥斯特里亚要来做这个联盟的统领,还传说庞大的战争机器已经运转起来。这些又燃起了我要在即将来临的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激情和愿望。虽然我预感到,或者已经得到了确切的承诺,说一有机会就要把我提升为上尉,我还是放弃了一切,来到了意大利。恰好胡安·德奥斯特里亚刚刚抵达热那亚,要经过那不勒斯同威尼斯的军队会合,不过后来他们是在墨西拿会合的。总之,我在那个极其幸运的关键时刻当上了步兵上尉,这主要是由于我的运气好,并不是由于我的贡献大。那是基督教的幸福日子,就在那天,世界各国认为土耳其在海上不可战胜的错误观念被打破了,奥斯曼帝国的傲慢和威风被一扫而光。对于很多人来说,那是幸运的一天,而且在那天,战死的基督教徒要比后来成为战胜者的生还者还要幸运。只有我最倒霉。与我期望的相反,那天晚上,我得到的是手上的手铐和脚上的锁链。本来按照罗马时代的习惯,我是完全可以得到一个冠状圈环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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