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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家物语》作者:[日本]无名氏

_4 无名氏(日)
僧众接着向国分寺【2】前进,明云座主大惊,说道:“据说凡是犯钦案的人,都不能再见日月之光,何况我又是钦令即刻逐出京城的人,是不能有片刻犹豫的。你们赶快回去!”随后又走到外边来说:“我出于三台槐门【3】,入于四明幽溪【4】,广学圆顿宗教法,兼修显密两宗,唯以本山兴隆为念,祈祷国家安宁,深怀培育众徒宏愿,我认为两所三圣【5】一定会予以关照。我并无过错,却蒙受冤屈,远流异乡,但我于世于人,于神于佛,都没有怨恨之心。只是对前来照顾我的诸位僧徒的盛情,觉得难以报答。”言罢泪如雨下,湿透了法衣的袖子。僧人们也都哭了。这时,有人抬来轿子,说道:“请快上轿吧。”座主却说:“我以前虽是三千僧徒的首领,但现在已成了远谪的流人,怎么能叫尊贵的高僧、明智的众徒抬上山去呢?就是要去,也应该穿了草鞋,与大家一同步行。”坚决不肯坐上轿去。这时,有一位西塔的僧徒,名叫戒净坊阿阇梨祐庆的莽和尚【6】,他身长七尺,穿着缀有铁片的黑皮革腰甲,铠甲的下摆拖得老长。他摘下铁盔,叫别的法师拿着,手操一把白柄长刀,口里嚷着“请站开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原座主跟前,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正因为您有这种心思,所以才会吃这个亏,还是快点上轿吧。”原座主感到有点害怕,便忙上了轿。大家因为夺回了座主都非常高兴,所以不只是地位较低的法师,就连尊贵的高僧也争着来抬轿。一路喧喧嚷嚷,大家轮流抬轿,只有祐庆一直不歇,抬着轿子的前杠,将刀柄和轿杠紧紧地抓住,大家在险峻的东坂上行走,象行走在平地一样。
进了大讲堂的院子,将轿子放下,僧众又聚集在一起议论道:“我们已去粟津将原座主夺了回来。但将犯了钦案的人留下作为座主似乎也不合适,这事该怎么办呢?”戒净坊阿阇梨又一次上前说道:“本山乃是日本独一无二的灵地,是庇护国家的道场,山王威光盛大,佛法、王法如牛之两角,山上僧徒见识高明,无人可比,虽是地位微贱的法师也被世人敬重,何况僧正学问渊博、智慧深广,身为三千僧众的首领,德行高雅,被奉为本山座主,如今无罪蒙冤,山上京中,人人不平,又为兴福、园城两寺所讥诮。如果我们今天失去这显密两宗之主,那么我辈学僧勤学苦练多年的功法就会中断,岂不是遗憾之至。若不能保下座主,倒不如以祐庆当作祸首,受此监禁流刑,即使处以斩首,也在所不惜。”说完,两眼流下泪来。众僧都表示同意,一致说:“高见高见!”从此以后,祐庆就被人叫作莽和尚。他的弟子慧惠法师被人称为小莽和尚。
僧众将前座主送进东塔南谷的妙光坊。由此可见,即使佛菩萨权化【7】的人,也难免会有暂时的灾难。从前大唐的一行阿阇梨是玄宗的护持僧,关于他和玄宗的贵妃杨玉环之间的关系曾有过一些流言,看来,不论古今,不论国家大小,人言总是可畏的,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然那些流言毫无根据,但他还是因此被流放到果罗国【8】去了。到那里去有三条路。林池道是皇帝行幸的路,幽地道是平民所走的路,暗穴道是重罪犯人走的路。因为一行阿阇梨是重犯,只能走暗穴道。在七天七夜之间,没有看见日月之光,走在黑暗无人的路上,经常迷失方向,在深山密林中只能偶尔听见一声涧谷中传来的鸟鸣,眼泪打湿了法衣。但是上天垂怜一行阿阇梨所受的无罪之罚,特令九曜显现,给他照路。一行当时就咬破了右指,在左衣袖上画下了九曜的形象,这就是日本和中国当作直言本尊的九曜曼陀罗【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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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行阿阇梨是唐代的高僧。阿阇梨原为僧人职称,只授予精通真言宗秘法的人。后来转为对高僧的敬称。
【2】八世纪初圣武天皇时代,推行佛教,于各国敕建国分寺,称为金光明四天王护王之寺。此处所说国分寺是近江国的,位于大津市石山地方。
【3】即太政大臣及左、右大臣。槐门意即三公之家。中国古代在朝外种植三棵槐树,三公位在其下,因此后来三槐成为三公的代称。
【4】指比睿山。
【5】两所指山王七社中的大宫与二宫,再加上圣真子,称为三圣。
【6】即武勇的和尚。
【7】权化与权现相似,指佛菩萨暂时显现成的人物。
【8】果罗国见于《大唐西域记》:“都货逻国,其地南北千里,东西三千里,东临葱岭,西接波斯国,南有大雪山,北据铁门。”
【9】九曜指日、月、水、火、木、金、土七曜加上蚀星、彗星二星。曼陀罗是罗列诸佛菩萨图像的绘画。九曜曼陀罗即画有九曜的主神及其下属的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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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光被斩
法皇听说山门僧众夺回了前座主,心中非常不高兴。这时,西光法师又进谗言道:“山门僧众这种无法无天的争讼,虽并非始于今日,但这一次也太过份了,如此胡作非为还没有过先例,法皇要严惩才是。”这西光不知自己命之将丧,也不理会山王的意思,仍然如此向法皇进谗言,蛊惑圣心。古人说谗臣乱国,真是一点也不错。【1】“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2】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于是又有流言传出,说法皇召集新大纳言成亲卿和其他近侍之人商讨攻打比睿山。山门僧众之中也有人说:“我们生于王土之上,不可违背圣命。”认为不能违背法皇的旨意。其时,住在妙光坊的前座主明云,听说僧众有了二心,非常不安,说:“这回不知会再出什么事呢!”可是流罪的消息却没有听人说起。
在山门骚乱事件发生后,新大纳言成亲卿只好将自己报私怨的事暂时搁置起来。虽说事情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但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实际上没有成功的希望。他曾许诺将委以重任的多田藏人行纲就认为此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以前送给他做弓袋用的布,全被他做成衣裳给家人穿了;他仔细权衡轻重,觉得平家越来越得势,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轻易灭掉的,便后悔自己参予这种无益的事,万一被人泄漏出去,会给自己带来大祸,不如趁别人还没说出的时候,先行倒戈告发,以求保住自己的性命。
同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多田藏人行纲来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府邸,说道:“行纲有事奉告,特来求见入道相国。”入道相国吩咐主马判官【3】平盛国说:“这个生客深夜来这里,不知有什么事?你去问一问。”盛国出去见行纲,行纲却说:“这件事不可以间接传达。”入道相国便亲自来到中门廊下,问道:“已经这么晚了,你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呢?”行纲答道:“因为怕白天被人看见,所以趁黑夜到这里来了。近来法皇手下的人召集人马,修整兵械,您可知道吗?”入道相国毫不在意地说道:“听说要攻打比睿山吧。”行纲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全是冲着你们一家来的。”“那法皇也参予这事了吗?”“当然参予了。成亲卿召集军兵,奉的就是法皇旨意。”于是,又将俊宽如何说,康赖如何说,西光又是如何说,从头到尾,大事渲染地叙述了一遍。说完后道:“告辞了。”便退了出去。入道相国听后大惊,立即召唤武士,那严厉的声音令人听而生畏。行纲泄露了此事之后,又担心被当作证人受到连累,心里觉得忐忑不安,虽然并无人追赶,却还是撩起裤腿急匆匆逃出门外去了。入道相国先将筑后守贞能召来说道:“有人想打倒我家,图谋不轨。现在这些人布满了京城,马上通知全家的人,将武士们集合起来!”接着,便派人到各处传唤。于是右大将宗盛卿、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左马头行盛【4】等,各自顶盔贯甲,带了弓刀,骑马疾驰而来。其他人马也如风驰电掣一般云集而来。当天夜里,在西八条就集聚了六七千人马。
第二天,天尚未明,入道相国就将检非违使安陪资成叫来,说道:“你快去法皇那里,对信业【5】说,法皇身边的人有灭掉平氏、扰乱天下的阴谋,我要一一审讯,严加处罚,请法皇不要干涉此事。”资成赶至法皇宫内,找到大膳大夫信业,传达了这番言语。信业大惊失色,立即奏闻法皇。法皇心想:“他们的秘密计划怎么会泄漏出去呢?”口中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什么事呀?”此外什么也没说。资成回来,把这情形禀报入道相国。入道相国说道:“行纲的话果然是真的,如果不是行纲来报告,净海便永无宁日了。”于是命令飞驒守景家、筑后守贞能捉拿谋反人等。于是东派二百余骑,西派三百余骑,到各处搜捕。
入道相国先派杂役去了中御门乌丸的新大纳言成亲卿的府邸,说道:“入道相国有要事相商,请您快去。”大纳言完全没有想到先前的事已泄漏,心想:“大概是因为法皇要攻打比睿山,入道想加以劝阻吧,但法皇积怒未消,恐怕难以劝下。”便穿了舒适合体的便服,坐上华丽的牛车,带着几个武士,杂役、牛倌也都穿得比平日里讲究,就这样出发了。他事后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出门。走近西八条时,只见沿路四五町【6】远,布满了军兵,心想:“怎么有这么多兵,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有点惊慌。从车上下来,走进门一看,只见里面也挤满了军兵,戒备森严,早有凶煞般的武士在中门守候着,他们上前捉住大纳言两只手,问道:“这就捆起来吗?”入道相国从帘内说道:“不能这样。”于是十四五个武士,团团围住,将大纳言拖到廊上,关进一间屋里。大纳言好象做梦一样,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侍从武士早被隔开,无法照应,杂役和牛倌吓坏了,丢下牛和车逃走了。
这时,近江中将入道莲净、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山城守基兼、式部大辅正纲、平判官康赖、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资行,也都被抓住,带了过来。
西光法师听到这个消息,感到灾难将至,于是快马加鞭,向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奔去。路上遇着了平家的武士,拉住他说道:“西八条叫你,快去吧!”西光答道:“我有要事上奏,要往法住寺殿去,随后就来。”武士们喝道:“你能有什么事上奏!别耍花招!”说着便把他拽下马来,捆绑起来,挂在马上,带到西八条来。因为他是主谋,所以捆得特别紧,拿来放在院子里。入道相国站在宽廊上说:“这个想灭掉我平家的人,看看他这副落魄的样子!把这个家伙带上来!”拖过来之后,入道相国在他脸上狠狠踢了几脚道:“你们这些下贱人,只因为侍候法皇,就让你们做了本不该做的官,父子都过着无法无天的生活,还要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以至天下动荡不安,而且你们还要谋反,灭掉我平家,你这厮要从实招来!”那西光本来也是性格倔强的硬汉,他面不改色,毫不惊慌,坐正了身子冷笑着说:“你说的好听!正是你入道公自己行事无法无天。别人知道的且不去说,只我西光知道的就举不胜举。我供职于法皇院中,管理院中事务的成亲卿奉法皇钦旨召集人马的事,我当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而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是已故刑部卿忠盛的儿子,直到十四五岁还没有出仕宫中,只是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那里做些杂事,京中的年轻人都叫你高平太【7】。保延年间因为你奉了大将军的命令,捉到了三十多个海贼【8】,论功行赏,才得了四品官【9】,升为四位兵卫佐,当时就有人说这是过分了。你这殿上人羞与为伍的人的子孙,竟当上了太政大臣,那才是过分呢。宫中武士出身的人,做国司和检非违使,是有先例的,怎么能说我是过分的呢!”这种肆无忌惮的回答,气得入道相国张口结舌,过了半天才说道:“这家伙的狗头不要一下子就砍掉,要好好地审问一番。”松浦太郎重俊把西光捆了起来,严加拷问。西光本来就不打算隐满罪状,再加上受不了刑罚,便毫无保留地招认了,写了四五张供状。入道相国下令:“把这家伙的嘴巴撕开!”于是就撕裂了他的嘴巴,拉到五条西朱雀地方砍下了脑袋。他的儿子前加贺守师高,原来流放到尾张国的井户田,如今就命令当地小胡麻郡的郡司维季就地予以处决。次男近藤判官师经,从监狱中提出来,在六条河原斩了首。他的兄弟左卫门尉师平和手下的三个人,也都被处决。这些卑微的人竟然也要强露头角,干预超越本分之事,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他们前世的阴骘因此也就受用尽了,定要受到天王大师冥冥之中的惩罚,所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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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诗经·小雅·青蝇》:“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2】引自《贞观政要·杜谗》。
【3】主马是主马署的长官,判官是检非违使尉,平盛国兼此二职。平盛国是平正度之孙,平季衡之子。
【4】宗盛是清盛的次男;知盛是三男;重衡是四男;行盛是清盛的孙子,其父基盛早卒。
【5】信业,平氏。另外一些版本作信成。
【6】日本距离单位,一町约等于109米。
【7】清盛微时的绰号,表面上是说高个子的平家太郎,其实因与高齿木屐谐音,含有嘲笑之意。
【8】保延元年(1135),清盛之父忠盛曾捕获海贼头目三十多人,此处说成是清盛的事。
【9】这里原文把四位说成四品,是模仿唐朝的说法。日本古制,一般文武官员的等级分为一至八位,亲王分为一至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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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教训
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身上冷汗直冒,心中想道:“哎呀,一定是那计划被谁泄漏出去了。是谁泄漏的呢?一定是近侍中的人!”他把这件事的经过仔细地想了一遍,就在这时,忽听后面响起脚步声,心想可能是武士来要自己的命了,定睛一看,却是入道相国本人拉开了后面的纸门,踏着地板噔噔地走进来。他穿着素绢直裰,白色宽脚裤【1】的裤腿向里卷着,腰插一把白木柄短刀,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对大纳言看了片刻,说:“你在平治年间就应该被杀掉,只因内府【2】为你说情才得以苟延性命,你难道忘了吗!为什么要恩将仇报,设计灭我平家?蒙恩知恩的才是人,不知恩的岂不是禽兽?幸亏平家气数未尽,所以才能在这里招待尊驾。现在将你们所策划的一切,跟我讲讲吧。”大纳言申辩道:“根本没有这回事,恐怕是什么人所进的谗言吧,请你认真查问一下。”入道相国不等他说完,就喊道:“来人!来人!”贞能走了进来。入道相国对他说道:“把西光的供状拿来。”拿来之后,入道相国读了两三遍给大纳言听,随后说道:“你这可恶的家伙,还能抵赖吗!”将那供状扔到大纳言的脸上,关上纸门,走了出去。入道相国余怒未息,大声喊道:“经远!兼康!”难波次郎经远和濑尾太郎兼康进来,入道相国吩咐道:“把那家伙拖到院子里去!”可是两人犹犹豫豫,没有马上照办,说道:“不知道小松公打算怎样处理。”入道相国听了勃然大怒,说道:“好,好!你们难道只尊重内府的命令,轻视我入道的话吗?那就没有办法了。”二人觉得这样更会把事情弄僵,便起来将大纳言拉到院子里去。这时,入道相国似乎很得意,命令道:“按倒他,让他叫唤叫唤!”二人对大纳言耳语道:“您就随便叫喊几声吧。”把大纳言按倒在地,大纳言就叫了几声。这情形就象地狱中把尘世上的罪人放在秤【3】上称量罪孽的轻重,放在孽镜台上照出生前的行为,根据罪行的大小,受鬼卒牛头马面的责罚;又如古书【4】里所说:“萧樊囚絷,韩彭菹醢,晁错受戮,周魏见辜。”这里萧何、樊哙、韩信、彭越都是汉高祖的忠臣,但是因小人进馋蒙受冤屈,成亲卿也是这样的吧。
新大纳言本人尚且有这些遭遇,因而想到儿子丹波少将和其他人也许会遇上更倒楣的事,心中非常着急。时值盛暑,没有更换的衣服,身上热得受不了,心中更是焦灼难安,脸上流下的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心里想道:“虽然如此,小松公总不会丢开我不管吧。”但一时也想不出找什么人去托付他一声。
小松大臣过了许久,才同嫡子权亮少将维盛同乘一车,带着四五个卫府的人,二三个随从,军士却一个也没有带,泰然自若地来到西八条。入道相国及其左右的人,都觉得有点意外。下车的时候,贞能上前说道:“发生了这样的大事,为什么不带军士?”小松公说:“所谓大事是指天下大事,这样的私事能说是大事吗?”那些带着兵仗的人听了这话,都显得有点不安。
“大纳言关在哪里?”说着便打开各个房间的纸门查看,见有一处纸门上交叉钉着木板,心想大概就在这里吧。打开一看,大纳言果然在里面,只见他正在流泪,低着头,眼睛也没睁开。小松公问他:“怎样了?”大纳言一看到小松公,那种高兴的样子,简直象地狱里的罪人看到地藏菩萨一样,情状却也可哀。大纳言说:“不知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既然你来了,我也就有望得救了。本来平治年间就该处斩,承你鼎力相救,才得以保全性命,并且已做到正二位大纳言,年纪也已四十有零,您的大恩大德,生生世世报答不尽,这次请再救我一命吧。如果能够活命,我就出家入道,在高野或粉河【5】闭户修行,以修来世。”小松公答道:“现在虽将你关起来,未必会真的要你性命。即使真有那样的事,我重盛既然来了,也会豁出命来救你。”说完便走了出来。他来到父亲入道相国面前,说道:“关于诛杀成亲卿之事,还应该认真斟酌才是。自其先祖修理大夫藤原季显在白河上皇那里供职以来,他超越了本家先辈的旧例,做到正二位大纳言,是当今法皇身边的宠臣,如果立即将其斩首,恐怕有些不妥吧。至多也只能放逐出京罢了。现在被尊为北野天神的菅原道真【6】,就是由于藤原时平的谗言,被谪贬至西海之滨;西宫大臣源高明【7】因为多田满仲的谗言,被流于山阳之南。这些都是延喜圣代、安和盛时【8】所犯的错误,历代人对这些错误多有非议。上古尚且会发生这样的错误,时逢末世,贤王犹有过失,何况我们这些凡人。现在既已将其拘禁,似乎不必急于诛杀,想他也不会再产生什么危害。古书上说:‘罪疑惟轻,功疑惟重’【9】。另外还有一件事:重盛娶了大纳言的妹妹,维盛又是他的女婿,但我来为他说情难道是为了亲戚关系吗?决非如此。我是为了天下,为了君王,为了全家,才说这番话的。我国自嵯峨天皇时诛杀右兵卫督藤原仲成以来,直到保元年间,历君主二十五代未曾判人死罪;在故少纳言入道信西【10】当权时期,才第一次处人死刑,并将宇治恶左府【11】掘尸检验,未免过于苛酷了。古人有言:‘死罪兴,则海内谋反者不绝。’果不其然,过了两年,又发生了平治之乱,信西藏于土穴之中,被搜出斩首,在京城中巡回示众。信西于保元年间做过的事,不久就报应到自己身上,想起来真是可怕。而且成亲大纳言在朝中并无叛君之罪,无论如何,应该认真斟酌才是。现在咱们平家已尽享荣华,想您也未必会有什么更高的要求,但愿子子孙孙世代繁荣下去才好。书上说,父祖善恶必及儿孙,‘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12】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我认为今夜将成亲卿斩首的事总归是不妥的。”入道相国大概也觉得儿子所说的不错,便不再对新大纳言成亲卿执行死刑了。
随后内大臣走出中门,对武士们说:“即使是入道公的命令,也不能轻易将大纳言砍了。入道公是因为生气才做出这种鲁莽的事来,事后必定后悔。大家也不要做出什么错事来,否则日后不要怪我!”军士们听了这话,都瑟瑟颤抖,无言以对。内大臣又说:“听说经远和兼康今天早上对大纳言非常无礼,实在太不象话。要知道这是瞒不过我的,做事应该有个分寸嘛!从乡下出来的武士就是这么没有礼仪!”这二人听了非常惶恐。内大臣说完便回小松府去了。
却说那几个跟随大纳言来的武士,跑回中御门乌丸的府邸,报告了发生的情况,大纳言夫人以及所有女官们都失声痛哭。武士们说:“听说已派武士来抓少将【13】和公子们,请赶快到什么地方躲一躲吧。”但是夫人说道:“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一个人留下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倒不如一起象朝露一样消逝了吧!没料到今天早晨的外出竟成了永别,实在可悲呀!”说着就倒在那里大哭不止。但听说武士们将要到来,想想自己难免受辱,遇上令人难堪的事,于是带着十岁的女儿和八岁的儿子,一起坐上了车,也没想好到哪里去就出发了。但也不能茫无目标,就顺着大宫大路向北山的云林院驰去。到了那边的僧院,将夫人扶下车来之后,来送的人为了保全自己,纷纷告辞四散而去了。只剩了年幼的人,没人前来慰问,这时新大纳言夫人心里的悲哀是可以想象的了。看着渐渐西下的太阳,心想大纳言如同朝露的性命今夜将会终结了。想到这里不由得肝肠寸断。家中虽有很多武士女官,可是没人整理东西,连门也没有关;虽有满厩马匹,可是喂草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平日里一到天明,就是车马盈门,宾客满座,歌舞嬉戏,无所忌惮,反而是那些住在附近的人,所谓“豪门之近邻,欢乐不能开口笑,悲伤不能放声哭”【14】,只能惶恐地过日子。昨夜之前的这种情况,却在一夜之间完全变了,盛极必衰的道理宛然出现在眼前。“乐尽哀来”,江相公【15】的文章现在可以说是深切地领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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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是一种穿在里面的衬裤,裤脚很宽,故名。
【2】即内大臣平重盛。平治之乱时成亲曾为重盛所救。参见第一卷第十二节注七。
【3】指阎罗殿中称量罪人作孽多少的量具。
【4】引自《文选·李陵答苏武书》。此处把成亲比为忠臣,与卷一《鹿谷》一节所述相抵触。
【5】高野山的金刚峰寺和粉河的粉河寺,都在纪伊国内,与京城近旁的比睿山不同,是远离俗世,适于遁世出家的人苦心修行的地方。
【6】日本平安时代中期的学者、政治家。以长于文学,累官至右大臣。因受贵族所谗,左迁到九州,任太宰权师,郁闷而死。他死后,宫中屡生灾变,疑为道真魂作崇,遂下诏复其官位,后又追封为太政大臣。民间为其在北野修建天满宫,崇为天神,所以称为北野天神,又称天满天神。之后,因其文学冠绝于世,被奉为文教之神。
【7】日本第六十代天皇醍醐天皇(897—930年在位)之子,下降臣籍,赐姓源氏,仕为西宫左大臣,以满仲之谗,贬为太宰府权帅,后被赦还。
【8】延喜(901—922)是醍醐天皇年号,安和(968—969)是冷泉天皇年号,均为日本盛世。
【9】引自《尚书》。
【10】即藤原通宪。平治之乱初起,他避难于奈良的田原,匿居在地窖中,被源义朝部卒发现,搜出斩首。
【11】参见第一卷第十三节注一。
【12】引自《周易》坤卦文言。
【13】指大纳言成亲卿的嫡子,丹波少将成经。
【14】语出庆滋保胤所著《池亭记》。
【15】大江朝纲,所作《愿文》中有:“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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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少将求情
丹波少将成经那天夜里在法皇宫中法住寺院值宿。在他还没有退出的时候,大纳言家里的武士就跑到宫里,叫出少将告诉他所发生的情况,并说:“不知为什么宰相【1】那边没有来人通知。”正说着,宰相府里的人也来了。这里说的宰相是入道相国的兄弟,他的住所在六波罗的大门里边,因此称为门胁宰相,是丹波少将的岳父。来人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入道相国叫我带着您马上到西八条去。”少将心里明白了,便把法皇的近侍女官们叫出来,说道:“昨天晚上外面扰扰攘攘,我还以为山上的僧众又下山来了,没当一回事,现在才知道是关系到成经自身的事情。恐怕大纳言今夜就要被处斩了,成经恐怕也要同坐。本想见法皇一面,但处境既已如此,还是免了吧。”女官走入内殿,将这话奏给法皇,法皇大惊,心想:“这是真的吗?今天早晨入道相国派使者来,我就察觉到了,难道真是秘密计划的事泄漏出去了吗?”但却说:“虽说如此,还是叫他进来吧。”少将于是就进来了,法皇只是流泪,什么也没说。少将也含着泪,无言以对。因为不能老是这样相对无言,过了一会少将便掩面退了出来。法皇目送他的背影,说道:“时逢末世真是可悲呀!恐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说着又流下泪来。法皇宫中的人们与少将揽袂惜别,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少将来到岳父门胁宰相府内,那位将要临产的少将夫人,今天早晨听说这件事正哀痛欲绝。少将从法皇宫里出来后,已是流泪不尽,现在看见夫人这样,更觉悲伤了。一个做过少将的乳母、名叫六条的女官,看见他说:“自从做了你的乳母之后,我就一直抱着你,时光如流水一样,我并不为自己一天天变老而伤悲,只是看你一天天长大而欢喜,不觉已是二十一年了,我从来不曾长久离开过你,就是到法皇宫里或天皇禁中去的时候,回来稍迟都觉得不放心,现在却不知要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呢!”说着就哭了。少将说道:“不要那么伤心了。有宰相的情份,总会为我保全性命的。”虽是劝慰别人,可自己却不顾有人在一旁也哭了起来。
西八条那边几番派人来催,宰相说道:“先到那边去,看看情况再作打算。”于是便走出去了。少将也与宰相同车前往。自从保元、平治以来,平氏家族的人一直养尊处优,没有什么烦心的事,但这位宰相只因为有了这个时运不济的女婿,才遭遇了这种可叹的事。来到西八条府前,他们停住了车子,叫人通报,入道相国吩咐道:“丹波少将不得入中门。”于是把他留在门旁武士的住处,只让宰相进去。军士们立即上前将少将围住,看管起来。在这时候倚为靠山的宰相离开了身边,少将的心里想必是非常惶恐的吧。宰相进了中门,入道相国并未出来相见,只叫源大夫判官【2】季贞出来传话。宰相说道:“我和这种不成器的人结了亲,虽是后悔,但也没有办法。他的妻子将要临产,今天早晨听到这件事,看来性命难保,留他一条性命好象不会有什么妨害,请把少将交给我吧,有我教盛在,决不会再让他出什么差错。”季贞进去传达了之后,入道相国说道:“唉,宰相又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并未立即作出回答,过了会儿才又说道:“新大纳言成亲图谋灭我平氏满门,扰乱天下,这少将既是大纳言的嫡子,不管他和你是疏是亲,都不能宽宥他的罪过。如果他谋反得逞,就是尊驾那边恐怕也不会安然无事吧。”季贞出来说给宰相听了,宰相非常失望,又说道:“自从保元、平治以来,经历多次战争,我都坚决为相国效命,假如今后再起风波,我仍会竭尽全力为您效力,教盛虽已年迈,但是还有许多后继的儿孙,他们都可固守一方。但此时请求将成经暂时交付于我,却不被应允,可见相国把教盛完全看作心怀二心的人了。被人看作这样不能信用的人,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我只有立刻辞退官职,出家入道,隐居于偏远的山乡,专心念佛修行来世吧。尘世生活是非常无聊的,因为生在世上就一定会有种种愿望,而愿望落空就会心生怨恨,只有出世离俗,皈依佛门,才是唯一的出路。”季贞听了,到入道相国面前说道:“宰相已万念俱灰,决心出家入道了,请您适当处置吧。”入道相国听后大惊道:“怎么竟说要出家,这未免太过分了。既然这样,那就把少将暂时交给他吧。”季贞出来对宰相说了,宰相说道:“唉,有子女能带来什么好处呀!如果不是因为女儿因缘,何至于这么伤心呢!”说罢就出去了。
少将在外边等候着,见岳父出来问道:“事情怎么样了?”宰相答道:“入道相国非常生气,没有接见我;屡次让人传出话来说不能宽恕,后来我说出要出家的话,这才答应暂时将你交给我,但我觉得这也不是长久的办法。”少将说道:“幸亏如此,成经得蒙岳父深恩,苟延性命,但不知大纳言的事怎么样了?”宰相说道:“没顾得上问起这事。”少将流着泪说道:“蒙恩得以暂保性命,固然可喜,但我也非惜命之人,实在是希望见父亲一面。听说大纳言今晚就要被斩首,那成经留下这命也毫无意义,倒不如把我一块儿处决了倒干净。”宰相为难地说:“你说这些干什么!当时只顾为你求情,就来不及问别的事了,但关于大纳言的事,今天早晨内大臣说了不少宽解的话,听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了。”少将听了,热泪盈眶,双手合十,不胜欣喜。这样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表现非亲生骨肉是不可能的。一切缘分中最确实可靠的要算是亲子之缘了。人还是应该有子女呀,宰相这时才回过味来。于是象来时一样,与少将同车回去。到了家里,那些女官好象是看见死人复生一样,都围上来高兴得眼泪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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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指平清盛之弟平教盛。
【2】安艺守源季远之子。判官是检非违使尉,官阶相当于六位。大夫判官是官阶列为五位的检非违使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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谏诤
入道相国拘禁了这么多人,大概还觉得不怎么放心,今天在红绸直裰外穿了一件黑线缝缀的腰甲,胸前妥贴地放了一块银饰的护胸板。他先年作安艺守时参拜神社,曾得一灵梦,严岛大明神梦中【1】赐予他一把银丝缠柄的小长刀,此刀平日里经常带在身上,睡觉时也放在枕边,今天就赫然地挂在了腰间。他如此装束来到中门廊下,气势很是威严可怖。他传唤贞能来见。筑后守贞能在黄赤带黑的直裰上穿着红绿缝缀的铠甲,走到跟前跪坐在那儿。少顷,入道相国说道:“贞能,这事你以为怎样?保元年间,平氏一门从右马助【2】开始,大半为崇德上皇效命。第一王子重仁亲王,已故刑部卿是他的养父【3】。他本来不应背叛崇德上皇,只因服从已故鸟羽法皇的遗训,所以给后白河天皇做了前驱,这是第一次勤王效命。平治元年十二月,信赖和义朝将后白河法皇与二条天皇幽禁起来,固守大内,天下被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是入道我拼着性命,削平了叛逆,捕获了经宗、惟芳等人。到那时为止,我为保护天皇已经有好几次几乎丧命。因此即使有人进谗言,也不该抛弃我们子孙七代效忠王室的平氏一家。现在只因听了成亲这个无用的东西和那个叫西光的下贱家伙的话,就要灭掉我平氏家族,法皇的这个心思真是令人万分遗憾呀!此后如果还有人进谗言,一定会下旨讨伐我家;我们一旦成为朝廷逆臣,无论怎么后悔也无济于事了。我想在这件事略为平静下来以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4】,或者请他临幸此地,你看如何?如果真的这么做,北面的卫队【5】一定会放箭阻挡。因此,要让武士们作好准备。入道对法皇的忠勤就到此为止了。为马备好鞍,披上铠甲吧!”
主马判官盛国听了此话,急忙策马来到小松公府上,禀报说:“事情要闹大啦!”内大臣没等他说完就问:“啊呀,将成亲卿的头砍了吧!”主马判官说:“不是这种事。入道公披上铠甲,武士们也都作好了准备,打算出发去攻法住寺了。说是要将法皇移居鸟羽北殿幽禁起来,其实暗地里商议着要把法皇流放到九州去呢。”内大臣虽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但想想今天早上入道的气势,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发狂的事来,便坐车赶往西八条去了。
在门前下了车,进门一看,只见入道相国穿着腰甲,几十名平氏家族卿相和殿上人都在各色的直裰外面披了铠甲,在中门廊下分两排端坐着。其他各国的国司、卫府以及诸司的人,廊下排不下,便都挤在院子里。许多人都拿着旗帜,马的肚带束紧了,铁盔的带子也都系好,全都是准备停当即将上阵的样子。但小松公却是乌帽子便服,穿了大花纹的长统裤【6】,提着裤腿,衣裳沙沙作响地走进来,相比之下,显得与这里的气氛不协调。入道相国垂着眼,心中暗想:“啊,内大臣又是那种目空一切的样子,恐怕又要进行一番谏劝吧。”虽说是自己的儿子,但按佛法来说,他严守五戒,以慈悲为先;按儒教来说,他不乱五常,严守礼仪;所以觉得现在穿着腰甲与他相见,似觉不甚得体,便慌忙拉开纸门,将一件白丝绸法衣披在腰甲外面,但护胸板上的金饰还有些露在外边,为了遮住它,只得时不时地拢拢衣服的领口。
内大臣走到兄弟宗盛卿的上座,坐了下来。入道相国一时找不到话题,内大臣也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入道相国才开口说道:“成亲卿谋反算不了什么大事,这一切都是法皇策划的,我想在事件略为平静下来之前,将法皇奉移到鸟羽北殿,不然便请他临幸此地,你认为如何?”内大臣听了,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入道相国问道:“你怎么了?”内大臣拭泪道:“听您这么说,我感到我们家快到末运了。凡是人将起败运的时候,必定会想做恶事,看您的样子似乎有失常态。我朝虽处边鄙之地,却是天照大神【7】的子孙君临之邦,天儿屋根尊【8】的子孙主持朝政之国,及至今世,竟有人居太政大臣之位而身披甲胄,这岂不是有背礼义吗?况且您又是出家之人,今舍弃三世诸佛作为解脱尘俗象征的法衣,却披了甲胄,带着弓箭,于佛法来说,这不免会招致破戒无惭【9】之罪,从儒教来说,实乃有违仁义礼智信之常。我作儿子的说出这话来,固然有犯上之嫌,但顾念及此,又怎能不说。常言道,世上有四种恩德,即天地之恩,国王之恩,父母之恩,众生之恩。其中尤以朝恩为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以那颍川洗耳、首阳采薇的贤人们崇尚礼义,不违敕命。何况您位列极品,荣任太政大臣,为先祖所未闻。就连重盛不才愚昧之身,尚且位至莲门槐府【10】。非但如此,大半国土,为我们平氏一门所领;采邑分配,悉听我一家定夺;这岂不是旷世之朝恩吗?如今不念这莫大的恩泽,图谋进攻法皇,实在违背了天照大神、正八幡宫的神意。日本乃是神国,神不享非礼,况且法皇所虑并非毫无道理。我们一家平叛削逆,绥靖四海,尽忠勤王,的确是功勋无比,但是我们平氏家族的人,依仗皇恩,也确实可以说大有旁若无人之嫌,圣德太子十七条宪法中有云:‘人皆有心,心各有执。彼是我非,我是彼非,是非之理谁能裁定。相共贤愚,如环无端。是以设或人有瞋怒,恐为我失。’【11】但平氏的气运还没有尽,所以谋反被发觉了。而且参与其事的成亲卿也被捕获,即使法皇另有他想,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给当事者以适当处分后,向主上奏明缘由,这样既对法皇尽了忠勤,也对黎庶尽了安抚哀悯之意,既可蒙神明的冥佑,也不违背佛陀的意旨。神佛感应所及,法皇的心意也必然会改变的。一边是君王,一边是父亲,怎能论亲疏远近,只能是拒斥悖谬,唯理是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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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任国司照例要参拜国内神社。严岛在广岛湾附近海中,那里有严岛神社,崇祀市杵岛姬命尊等三女神。平清盛为安艺守时奉为平氏的氏族神。
【2】右马寮的次官,指清盛的叔父平忠正,死于保元之乱。
【3】故刑部卿平忠盛的侧室是崇德天皇第一王子的乳母,所以忠盛算是养父。
【4】鸟羽殿又称城南离宫,在平安城之南,分作北殿、南殿、东殿三个区域。
【5】指法皇的羽林军。
【6】亦称绢狩袴或括绪袴,裤脚管很长,卷束起来颇似灯笼裤。行走时须左右掖起,才能举步。
【7】据《古事记》,天照大神的孙子第一个降临日本国土,历代天皇都是天孙的子孙。
【8】据《古事记》,天儿屋根尊(亦称天儿屋命)是和天孙一同降临,协助天孙治理国政的。
【9】佛家语,意为破坏戒律,不知羞惭。
【10】莲门是南齐大臣王俭,家中植莲的故事。槐府指三公宰相之家。
【11】圣德太子(574—622),用明天皇的王子,本名上宫厩户丰聪耳命,曾摄政,接受隋唐文化,推行佛教,未即位而殁,追谥为圣德太子。著有汉文经疏数种,及宪法十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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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火
内大臣接着说:“况且这事法皇方面也有道理,即或不能取胜,我也决心守卫法皇的法住寺殿。因为从重盛叙爵以来,直至今日,以大臣兼大将,无一不出于君恩。君恩之重,胜过千万颗的白玉;君恩之深,胜于反复洗染的红绸【1】。因此,我决心去守护法皇宫殿。而且那里也还有些武士,肯为我效力。当然,我率领这些人守卫法住寺殿,不是十分容易的事。我感到悲哀的是,我要为君王尽忠,就要忘却比须弥山还高的父恩;而要不负不孝的罪责,便要成为君王的逆臣。因此我进退维谷,难辨是非,现在我倒是盼望有人能砍下我重盛的脑袋,那样我就既不用守护法皇的宫殿,也不用跟随父亲前去了。从前那个萧何,因为功勋卓著,官至相国,皇上特许他剑履上殿,但是他有了违背君心的事,高祖就予以重罚。由此先例可知,一切富贵、荣华、朝恩、显职,一旦到了顶点,总会有运尽的时候。正如书上所说:‘尝观富贵之家,禄位重叠,犹再实之木,其根必伤。’【2】这是令人害怕的。因马齿徒增,得睹乱世,又因生于末世,得遭此厄运;这也是重盛前世的报应。现在就叫一个武士,将重盛拉到院子里,砍下重盛的头颅吧,这是非常容易的事。我就说这些了,请大家听了想想。”说着泪如雨下,打湿了衣袖。所有在座的人,无论是心肠硬的还是心肠软的,都流下泪来。入道相国听了素来倚重的儿子内大臣的这番话,非常失望地说:“啊呀,我并不想做伤害法皇的事,只是怕法皇听了那些坏人的话,说不定会做出什么错事来。”内大臣说:“即使做出什么错事来,也决不能对法皇采取什么行动。”说完便站起身来,走出中门,对武士们说:“刚才重盛讲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从今天早晨我就来这里,想劝阻这件事;也许是我喧嚷得过分了,那我现在就回去了。如果你们一定要去攻打法皇住处,就先把我重盛的头砍下来再去。就这样吧!来人呀,回府!”说完,便回小松府去了。
内大臣回到府中,将主马判官盛国叫来,说:“我听到了一桩大事,马上发出通告,凡信任我重盛的人全都武装起来迅速集合!”盛国立刻照办了。小松公这向来稳重的人发出了如此紧急的通告,一定是发生了非常重大的事,于是武士们迅速装束起来,如风而来。散在京郊各地,如淀、羽束师、宇治、冈屋、日野、劝修寺、醍醐、小黑栖、梅津、桂、大原、静原、芹生里等地的兵士,有的只穿了铠甲,没有戴头盔;有的只背了箭来不及拿弓;还有的骑马只踹了一个镫,纷纷扰扰地奔驰而来。
西八条的几千人马,听说小松公的府邸骚动起来,也不向相国禀告便各自一路喧嚷着奔向小松府去了。凡是能上阵弯弓射箭的人,一个不剩全都跑去了。入道相国非常吃惊,将贞能叫来道:“内大臣集合人马打算干什么?难道真象刚才说的,要对这里发起进攻吗?”贞能听了流着眼泪说:“这要看是什么人了,他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呢?连他刚才对您说的话,这会儿恐怕也已经后悔了。”入道大概觉得与内大臣闹翻了没什么好处,就打消了将法皇接过来的计划,脱掉腰甲,穿上白色的法衣,心神不定地念起经来了。
小松公叫盛国登记到来的人数,总共来了一万多人马。内大臣见兵马全部到齐,便走到中门外,对武士们说:“众军准时到来,实在可嘉。中国曾发生过这样的事:周幽王有一个最受宠爱的妃子,叫褒姒,是天下第一的美人,但幽王感到不如意的是这个妃子从来没有笑过。按周朝的规矩,发生战乱时要处处燃火击鼓传递消息,用以召集军兵,这叫烽火。有一次发生兵乱,举起烽火,那褒姒看了说道:‘啊,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火啊!’于是笑起来。真是所谓的‘一笑百媚生’呀。幽王非常喜欢,从此以后,没有发生兵乱也常常燃起烽火。诸候到来却没有发现敌人,既然没有敌人,诸候只能无功而返。这样的事做了几次,就再也没人来了。后来邻国的凶贼杀往幽王的都城来了,虽然燃起了烽火,但各地都以为又是为妃子燃的,军兵都没有来,结果都城陷落,幽王灭亡,而那褒姒变成狐狸逃走了。这确实是可怕的事情。从今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我这里发出召集的命令,都要象今天这样迅速赶来。重盛因为听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所以将你们召集到这里来,但现在已查清了事情真相,属于误报,你们赶快都回去吧。”说完就将军兵打发回去了。实际上并不是查清了什么真相,而是根据刚才劝谏父亲的话,想检阅一下听从自己命令的人马到底有多少,并不是真的想与父亲开战。并且想这样一来,也许可以使入道相国背叛朝廷的心思有所改变吧。
“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以不子。”【3】于君应尽忠,于父应尽孝,这与文宣王【4】所倡导的没什么不合吧。法皇听了这事后说道:“这倒不是现在才有这种表现,要论内大臣的胸襟,连我们也感到惭愧,这是以德报怨了。”当时的人们也都称赞说:“因为前世的阴骘好,所以当上了大臣兼大将,他的风采仪容无人能比,才智学识也是无人匹敌的。象内大臣这样的人真是世间罕见啊!”
书上说:“国有谏臣其国必安,家有谏子其家必正。”【5】小松公确实是上古或末代都很少见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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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自菅原文时《花光水上浮诗序》,借以比喻君恩深厚。
【2】引自《后汉书·明德马皇后纪》。
【3】引自古文《孝经》孔安国的序。
【4】文宣王是唐玄宗加封孔子的谥号,明朝以后废止。但上面两句话并非孔子所说。
【5】古文《孝经·谏争章》里说:“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国。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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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纳言被流放
同年六月二日,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带进贵宾室,为他准备了一桌便宴,但他胸中忧郁愁闷,连筷子都没有拿。后来车子到了,催促他上车;他虽不情愿,但不得不坐了上去。车子周围有军兵严密把守,但全都不是他自己的亲兵。他提出要见小松公一面,但也未获允许。“既便是犯了重罪,流放远方的人,也应该允许有个贴心的人同去吧。”他在车里这么说,那些押送的武士听了,都流下了眼泪。
出了西八条往西,走过朱雀大路,再向南走,就是皇宫,现在这里竟成了陌生的地方了。他长年使用的杂役和牛倌,没一个不流泪的;至于那留在京城的夫人和年幼的子女,其悲哀的心情自不待言。在走过鸟羽殿的时候,新大纳言想起法皇以前临幸此地,自己每次都随侍左右,那里还有自己的一所别墅叫作洲滨殿,现在也只好不相干一样地走过去了。走到鸟羽殿的南门,武士们便问船怎么还不来。
大纳言说:“还要到哪里去?反正是死,倒不如死在京城近处好!”从这话可想见他绝望的心情。信口问了一下车旁的一个武士:“你是谁?”那人答道:“难波次郎经远。”“这里有没有我的人?上船前我有话吩咐,你去问一下。”难波次郎经远在附近跑来跑去问了一遍,可是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是大纳言的人。大纳言说:“在我得意的时候,跟随我的人有一两千人,现在落到这个境地,竟连一个送行的人都没有,实在可悲呀!”说着就哭起来,那些悍勇的武士也都潸然泪下。这时,与大纳言相伴的只有淋漓的眼泪而已。以前到熊野或是天王寺参拜的时候,都是坐平底三进的大船,而且还有二三十艘小船相随,这回坐的却是草率制成的屋形船,遮着很大的帐幕,周围全是陌生的兵士。被限令今天离开京城,踏上流放远国的海路,其心情的悲哀是可想见的了。在这一天里,到了摄津国的大物浦。
新大纳言本来已定了死罪,因为小松公从中全力周旋,后来从轻发落改为流放。新大纳言在做中纳言的时候,兼任美浓国的国司。嘉应元年(1169)冬天,隶属山门的平野庄的一个神官拿着一块葛布,到代官右卫门尉正友那里去卖,代官借着酒醉在葛布上乱涂乱画。神官因而大骂不休,他便对其施以种种凌辱。于是,数百名神官冲入代官官舍。代官拼命防御,结果杀死了十几名神官。由于这件事,山门僧众在十一月三日蜂拥而起,请求裁决。为此,有司奏请皇上将国司成亲卿处以流放之罪,把代官右卫门尉正友关进监狱。成亲卿本已确定放逐到备中国,被送往西七条,但是法皇不知为什么隔了五天就把他召回去了。对于这种处置,山门僧众极为不满,便对成亲卿痛加诅咒。尽管成亲卿犯过这种过错,却于第二年五月五日兼任了右卫门督和检非违使别当,这就越过当时的资贤卿和兼雅卿二人。资贤卿年事稍长,而兼雅卿血气方刚,况且他们都是嫡男,如今被人越过了官阶,心中自然愤愤不平。成亲的这次晋升乃是对他督造三条殿【1】的奖赏。嘉应三年四月十三日被升至正二位,也越过了当时的中御门中纳言宗家卿。安元元年(1175)十月二十七日,由前中纳言晋升为权大纳言,人们都嘲笑说:“这个被山门僧众诅咒的人竟能得到如此重用!”但是,现在却因为这个缘故遭遇了这种苦难。神明的降罚也好,人们的诅咒也罢,或早或迟总是会到来的。
同月三日,从京城派来的使者到了大物浦,引起了一阵惊慌。新大纳言问:“是命令在这里杀掉我吗?”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来使只是传令将他流放到备前国的儿岛去。并且捎来小松公的一封信,信中写道:“虽然我竭力想将你留在京城附近的山村里,但最终没有成功,实在抱歉,但总算保全了你的性命。”此外又叮嘱难波:“要好好照顾成亲卿,不可违反他的意思。”同时把旅途的所有用品全都备齐送了来。
现在新大纳言只好离开隆恩眷顾的法皇,不得不与从未离开过的夫人和儿女远别了。他说:“这是到哪里去啊,再想回来和夫人见面,大概是不可能了吧。那年因为山门争讼的事,已定了流放之罪,承法皇开恩,被从西七条召了回来。这回可不是法皇的处分,前途未卜呀!”这样说着,便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到了天明时分,船顺流而下。新大纳言一路上终日泪水涟涟,似乎是活不下去了,但那犹如朝露的性命却还未到尽头。隔着船后翻滚的白浪,京城越来越远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流放的地点也越来越近。船到了备前国的儿岛,新大纳言住进了一所简陋的柴庵。这个小岛背山面海,岸上的松风,海上的波涛,所见所闻,无一不带上了无边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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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承安二年(1172)七月,后白河上皇和建春门院迁到三条殿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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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古屋之松
除了大纳言以外,还有很多人受到处罚。近江中将入道莲净被放逐到佐渡国,山城守基兼被放逐到伯耆国,式部大辅正纲被放逐到播磨国,宗判官信房被放逐到阿波国,新平判官资行被放逐到美作国。
那时入道相国正在福原的别墅里,同月二十日,派摄津左卫门盛澄到门胁宰相那里,说道:“入道相国有所考虑,派在下把丹波少将带过去。”宰相听了说道:“如果在交付给我之前这样说,那也就算了;现在又让我为此操心,真是可悲呀。”只好叫少将到福原去。少将哭着去了。女官们恳求道:“尽管不一定有用,还是请宰相再去求求情吧。”宰相说:“我所想到的都说过了。现在除了出家之外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不管你到了哪一处海滨,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去看你。”
少将有个小儿子,刚刚三岁,因为他本人还年轻,所以平日里对孩子并不怎么关心,在这临分别的时候,却有些依恋不舍,说道:“孩子,再让我看一看。”乳母抱过来,少将把他抱在膝上,摸着他的头发,流着泪说道:“唉,本想在你到七岁时,加了冠,带你去见法皇,现在是不可能了。如果你能活下去,长大后就去做个法师,为我的后世祈求冥福吧。”小儿还是混沌未开的年龄,但也点头应承。从少将起,以至母亲、乳母以及其他在场的人,无论心软的或心硬的,都流下了眼泪。福原来的使者催着今天夜里出发到鸟羽去,少将说:“不会拖得很久,只想在京城里过一夜。”可是没有得到准允,所以连夜便出发往鸟羽去了。宰相因为悲伤过度,这一次没有乘车相送。
同月二十二日,少将到了福原,入道相国命令濑尾太郎兼康押送他到流放地备中国去。兼康怕将来被宰相知道,便在路上照顾备至,加以安慰。但是少将却没有感到什么慰藉,只是日夜念佛,为父亲祈祷。
新大纳言在备前国的儿岛,看守他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心里想道:“这地方离渡口太近,恐怕有些不妥。”便移进内陆,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的庭濑乡一个叫有木别院的山寺里安顿下来。从备中的濑尾到备前的有木别院,不到五十町路程,丹波少将也许觉得从那边吹来的风带有思亲之意吧,有一天便问兼康:“从这里到大纳言所在的有木别院,有多远的路程?”兼康觉得如实说来不妥当,所以回答道:“单程需十二三日。”少将流着泪道:“据说日本从前有三十三国,后分为六十六国,如备前、备中、备后,原来是一国【1】。又如称作东国的出羽、陆奥两国,从前也是以六十六郡合为一国的,随后又分出十二郡来设立了出羽国【2】。所以实方中将【3】被流放到陆奥的时候,想看看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但在国中到处寻觅,竟未找到。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个老翁,问他道:‘尊驾看来是位耆宿,您可知道当地名胜阿古屋之松吗?’老翁回答说:‘不在此地,大概是在出羽国吧!’实方中将说:‘看来您也不知道了。到了这种末世,就连一国的名胜,都没有人记得了。’就失望地打算离去,这时,那老翁拉住了中将的袖子,说道:‘有这么一首歌:
陆奥阿古屋,松树密丛丛,
遮却天上月,当明浑不明。
您是从这首歌中知道这里有个名胜叫作阿古屋之松的吧。那是两国未分开时做的歌,自从将十二郡分出之后,就在出羽国内了。’实方中将于是越过国境,到了出羽国,这才看到了阿古屋之松。另外,从前筑紫太宰府进京献赤腹鱼【4】,单程为十五日。现在你说是十二三日,这差不多是到镇西【5】的路程了。备前备中的最远距离,也不过是两三天吧。你将近地说得很远,只是为了不让成经知道大纳言所在的地方罢了。”从此以后,虽然非常怀念父亲,但再也不在口中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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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持统天皇(686—679年在位)时,将吉备国分为备前、备中、备后三国。
【2】元明女皇(707—714年在位)时,将陆奥国的六十六郡分出十二郡,另立出羽国。
【3】藤原实方是日本十一世纪的著名歌人,仕为右近中将,因为和藤原行成争论,将行成的冠击落庭中,乃左迁为陆奥守,并非如文中所说被流放。
【4】赤腹鱼,一说即是鳟鱼。日本古时朝廷惯例,在元日仪式中需用此鱼,照例要由九州地方进献。
【5】镇西是九州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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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纳言死去
却说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平判官康赖以及丹波少将成经,都被放逐到了属于萨摩国的鬼界岛【1】。这个岛远离京城,须经过长途跋涉才能到达,平日里极少有船只往来。岛上人烟稀少,偶尔也可见到当地的土著,他们与内地人不同,肤色黑如牛,身上多毛,说外人听不懂的语言,男人不戴乌帽子,女人也不披发【2】,他们不穿衣服,与内地人根本不一样;他们不知贮存食物,只以渔猎为生。既不从事耕作,没有米谷之类可食;也不采桑养蚕,因而也没有绢帛等物遮体。岛上有高山,长年喷火,到处是硫黄,因此也叫硫黄岛。雷鸣之声经常由山上滚到山下,又由山下滚到山上,山脚下常常是大雨如注,简直是人类一日片时也难以生存的地方。
新大纳言成亲原以为到了流放之地可以轻松一些,但听说儿子丹波少将也被流放到鬼界岛去了,便觉得没有什么可期待的了,于是托人转告小松公,表示自己愿意出家。在得到法皇准许之后,便出家了。与荣华富贵诀别,穿上与俗世隔绝的黑色法衣,完全是一副落魄模样了。
大纳言夫人隐居在京都北山云林院附近。本来,在一般情况下住在陌生的地方也是很不习惯的,何况现在又要隐忍度日,所以就更加不好过了。原先虽有很多侍女和武士,但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有的怕世间议论,有的担心被人家看见,前来看望的竟一个也没有。但其中有一个叫源左卫门尉信俊的武士,特别重情义,经常前来慰问。一天,夫人将信俊叫来说道:“以前我听说大纳言是在备前的儿岛,近来又得知他在有木别院。我想最好能有个人去一趟,带我的一封信去,并得到他的回信。”信俊拭泪说道:“我从年幼时即承大纳言恩宠,片刻未曾离开左右。这次大纳言离去的时候,我就想跟随前去,但六波罗方面不允许,所以无计可施。先前主人叫我的声音,还萦绕在耳际;训诫的言语也还铭刻在心,片刻也不曾忘记。就让我拿了信札送到有木别院去吧,即使途中遇上什么不幸,我也在所不惜。”夫人听了非常喜悦,便马上写了信,连那些幼小的孩子们也都附了信札。
信俊拿了信札,便上路前往遥远的备前国的有木别院。信俊先把来意告知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经远被他的至诚感动,就立即带去见大纳言。大纳言入道成亲卿其时正在挂念京城的事情,非常愁闷,忽然听人说道:“信俊从京城来了。”便说:“这不是做梦吧?”便立刻站起来,说道:“快进来,快进来。”信俊进来一看,住处的简陋自不必说,一见到那一身黑色的法衣,便感到两眼发昏,心脏似乎也停止跳动了。他把夫人的叮嘱细细说了一遍,取出信来奉上。成亲卿打开看时,眼中充满了泪水,以至连信上的字迹也看不大清楚了。只见上面写道:“幼小的儿女们都是很怀念很悲伤的样子,为妻的相思之情更是难耐难禁。”看到这里,大纳言觉得比起夫人的深情来,自己的怀念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了。
这样过了四五天,信俊说道:“我想要留在这里,直至您百年之后。”但看守的武士难波次郎经远说万万不可这样。万般无奈,大纳言便说:“那你就回去吧。”接着又说:“我恐怕不久就会被杀掉。如果你听到我已不在人世,请一定要为我的后世祈福。”于是写了回信,交给信俊。信俊告别时说:“我一定会再来看望。”大纳言说:“我大概等不到你再来了。往后恐怕再难以相见了,再呆一会儿,再呆一会儿。”一次又一次地将他喊回来。
但总是这样也不行,最后信俊只好含泪回京了。回来后,拿出信来送给夫人,夫人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出家时剃下来的一缕头发,卷在书简末端【3】。夫人不忍看第二眼,只是说:“现在看到这个纪念,反而更叫人悔恨。”便倒在地上翻滚恸哭,幼小的儿女们也都放声号哭起来。
且说大纳言入道公终于在当年八月十九日,在备前、备中两国交界处,庭濑乡吉备的中山北方,被人杀害了。关于详细的情形,京城中有种种传说。据说最初是在酒里下了毒,劝他吃,但没有成功,后来在两丈高的山崖底下,竖起铁叉,将他从上边推了下去,落在叉刃上丧了性命,手段之残酷是前所未闻的。
大纳言夫人听说丈夫已离开人世,便说道:“以前以为还能看到他的姿容,并且也为了让他看一看自己,因此至今没有改装,现在再也没有什么指望了。”就在菩提院里出了家,按规矩举行法事,为后世祈福。这位夫人是山城守敦方的女儿。据说是无比的美人,是后白河法皇所最宠爱的;因为成亲卿是法皇少有的宠臣,所以赐给了他。年幼的儿女们也各自折花,在佛前掬水,为父亲祈福,此情此景令人断肠。这样的时移势易,世道变迁,真与天人五衰【4】没有什么不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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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鬼界岛是鹿儿岛南面的一个小岛。
【2】日本古时女子的头发均披散在脑后。
【3】古时日本书信与中国相同,用横长笺纸写成,卷叠加封,所以附在信内的东西是在信笺的末端。
【4】天人的五种衰相:据佛经上说,凡人行善,得生天上,是为天人,享受种种幸福,但也有限度,善报已尽,便现出各种衰相作为预示,衰相共有五种:一、衣服垢秽;二、头上发萎;三、腋下汗流;四、身体臭秽;五、不乐本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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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德大寺
德大寺大纳言实定卿因近卫大将的职位被平家次子宗盛卿越次得去,暂时隐居家中,后来又说要出家入道。与他交往的各位大夫【1】和武士都非常惋惜,但不知怎样劝他才好。其中有一个叫藤原藏人重兼的大夫,深明事理,一天晚上,月上中天,实定卿独自呆在房内,叫人把朝南的格子窗支了起来【2】,对月啸歌,这时藤原藏人走进来,大概是想要安慰他一番吧。大纳言问:“谁呀?”回答说:“是重兼。”又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呀?”回答说:“今夜月色特别清澈,心中沉静,所以进来侍候大人。”大纳言说:“来得正好。我正感到心中寂寞,有点无聊呢。”接着便扯着各种闲话,相互慰藉。大纳言说:“观察当今情势,平家越来越兴旺了。入道相国的长子和次子,已做了左、右大将,不久就会轮到三子知盛、嫡孙维盛了。他们这样相继升迁,别家的人何时才能补大将的缺呢。既然这样,倒不如现在就出家了吧。”重兼流着泪说道:“如果你出了家,你的一家上下不是都要没落了吗!重兼这里倒有一条妙计:安艺国的严岛神社是平家非常尊崇的地方,你可以到那神社去祈祷。在那里祈祷七天,那里有许多叫做内侍【3】的巫女,都是十分出色的舞姬,她们一定会觉得新奇而殷勤款待。如果她们问你为什么事情来祈祷,你就如实相告。等你回来的时候,那些巫女们一定会表示惜别之情,这样你便邀主要的巫女一同到京城里来。若是来到京城,她们就一定会到西八条去的,那时如果入道相国问起德大寺公为什么要到严岛去祈祷,内侍们也就会照实奉告。入道相国是特别容易动情的人,他听说有人去祭拜自己尊崇的神明,而且还虔诚祈祷,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样一来你就有希望得到适当的官职了。”德大寺听完后说:“这我以前倒没有想过,真是条妙计,我就去吧。”于是赶紧斋戒,往严岛去了。
果然,这神社里有许多出色的巫女,在他住在庙里的七天中,她们日夜在旁接待,十分殷勤。在这七天七夜之中举行了三次舞乐,弹着琵琶和琴,歌唱神乐,实定卿也非常喜欢这种游乐。为了取悦神明,既唱新式歌曲和古典歌谣,又奏地方民歌和传统雅乐,都是当时难得听到的乐曲。巫女们说:“本社是平家的公卿常来参拜的地方,您这次来参拜不能不令人觉得希罕。您是为了什么事前来祈祷呢?”德大寺答道:“因为大将的职位被别人得去了,所以来这里祈祷。”到了七日宿庙祈祷期满的时候,便向大明神作别回京,巫女们依依惜别,十多个主要的年轻巫女乘船相送,送了一日的路程,到了分别的时候仍是依依不舍,说再送一日吧,再送两日吧,就这样终于一同到了京城。他便留她们在德大寺的府邸里住,殷勤款待,又馈赠了许多东西,这才打发她们回去。
巫女们说:“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不去问候咱们的主人入道相国呢?”于是便到西八条去了。入道相国赶紧出来相见,说道:“巫女们结伙而来,为了什么事呀?”她们回答说:“德大寺公到严岛去参拜,在庙里住了七天才回京城,我们乘船送他,走了一天,觉得依依不舍,说再送一天,再送两天,就一起来到京城了。”入道相国问:“德大寺为什么要到严岛去祈祷呢?”内侍们说道:“说是为了祈祷晋升大将的事情。”入道相国点头说道:“唉,真是可怜,京城里有那么多灵验的佛寺他都不去,却去参拜我所崇奉的明神,可见他是非常虔诚的了。”于是便令小松公内大臣将兼任的左大将辞去,将这个职务给了德大寺;使德大寺的地位超过次子右大将宗盛大纳言【4】。想来这的确是非常高明的计策。可惜新大纳言没有用这样的妙计,却去策划那没有好结果的谋反,以致自取灭亡,祸及儿子、家臣,实在是非常遗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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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夫是五位官的称呼。这里的诸大夫即是指在德大寺家出入的官居五位的人们。
【2】古时日本的窗户分作上下两扇,开窗时将上半扇支起来。
【3】内侍本是宫中女官之称,这里指神社中的巫女,她们的职司是歌舞祈祷。
【4】左大将比右大将高一等。德大寺当上了左大将,就比清盛的次男宗盛(右大将)的地位还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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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堂众交战
且说后白河法皇以三井寺的公显僧正为师,令其传授真言秘法,也就是传授《大日经》、《金刚顶经》、《苏悉地经》等三部秘法,并将于九月四日在三井寺举行灌顶【1】仪式。山门僧众听到这个消息大为愤怒,说道:“依照先例,凡灌顶授戒都应在本山举行,山王权现在本山垂化显迹,就是为了在这里灌顶授戒。如果要在三井寺举行这种仪式,那就把三井寺全都烧掉吧。”法皇得知后说道:“那就算了吧。”于是在做完灌顶的准备修行之后,便暂不举行灌顶了。但因为已经有了这个打算,法皇便带了公显僧正临幸天王寺,建起五智光院【2】,取龟井的水作为五瓶智水【3】,在佛法发祥的灵地,举行了传法灌顶的仪式。
本来是为了安抚山门,才没有在三井寺灌顶,可是比睿山上的堂众与学侣之间又发生了纠葛,屡屡大打出手,而且每次总是学侣方面被打败,看来山门真的是将要灭亡了,这是朝廷的一件大事。所谓堂众就是跟随学侣的童子,出家后成了法师【4】,或者成了服杂役的中间法师。自从金刚寿院的座主觉寻僧正统辖山门时起,令堂众们在横川、东塔、西塔这三塔轮流值宿,为诸佛供花,所以也称为夏众【5】,近年又称之为行者【6】,这些人颇有些把山门的僧众不放在眼里,并且屡屡争斗取胜。于是比睿山当局上奏朝廷,说堂众不服从师父指派,屡屡闹事,请速加讨伐;同时也将此事转告给了军事当局。因此,入道相国奉了法皇钦旨,命令纪伊国的代理国司汤浅宗重等率领京畿兵卒二千余骑,会同僧众,向堂众进攻。那时堂众正在西塔的东阳坊,听到这个消息就在近江国的三家庄聚集兵力,然后又涌上山去,在早井坂构筑土城固守。
同年九月二十日辰时一刻,僧众三千人、官军二千余骑,总计五千余人,对早井坂发起攻击。这回本想不至于失败,但是僧众想让官军当先,官军又想让僧众在前,互相观望,不能齐心合力,城内弩石齐发,僧众和官军全部被歼。堂众一边有各国的窃贼、强盗、山贼、海贼等,都是贪婪横暴,不惜性命的亡命之徒,他们拼死力战,所以这回又是学侣方面吃了败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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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灌顶是佛教密宗在授戒时以香水浇注头顶的一种仪式。
【2】真言宗说佛具备五种智,即法界体性智、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减所作智。五智光院是法皇建在天王寺内的堂舍,安置大日如来,别名灌顶堂。
【3】灌顶时以五瓶盛五种香水,表示五智,故称五瓶智水。
【4】法师原是美称,言其通达佛法,可以为人师范。但是后来失掉了尊严,仿佛中国之说和尚。中古时代的僧兵,纵横一时,后白河法皇把山法师的难以驾御比之为贺茂川的水。
【5】佛教徒遵照印度的习惯,每年从四月十五日起九十日,在房内修行,称为结夏安居,在期间服役的杂役称为夏众。
【6】即佛门弟子依法修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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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山门灭亡
自此之后,山门越来越衰落,除十二禅众【1】之外,很少有住在那里的僧侣了。各处山谷里僧院的讲演也多已停止了,本殿里的功课也停顿下来。修学之窗既闭,坐禅之床亦空;四教五时【2】,春花不复发香,三谛即是【3】,秋月亦复昏暗。三百余年之法灯,无复人挑;六时【4】不断之香烟,也将中断。当年堂舍高耸,三重楼台插于碧空之中;栋梁竞秀,四面椽头隐于白雾之间。而今天只有山风雨露供奉佛前;月夜的灯光,从破败的檐间透出;惟有早晨的露珠成了莲座上的装饰。
到了末世,三国【5】的佛法也都先后衰微了。在遥远的天竺,昔日释迦弘法的竹林精舍,给孤独园【6】,此时已成狐狼栖息之地,只有残壁断垣隐约可见了。竹林园中,白鹭池水早已干涸,只有野草丛生;退凡下乘的碣石【7】也早已颓圮,布满青苔了。震旦的天台山、五台山、白马寺、玉泉寺等地,都已荒废再无僧人居住,大乘、小乘的经文都在箱中朽成了灰,我国南都的七大寺也已荒废,八宗九宗【8】都已绝迹。爱宕、高雄等地,昔日堂塔林立,而今,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废墟,成为天狗【9】栖息之所了。倍受尊崇的天台宗圣地,想不到在当今治承之世竟会颓圮,凡是有人心的无不为之悲叹。在已无僧人居住的居室的柱子上,有人题了一首歌:
忆当年,崇佛护国称灵地;
看如今,僧房空寂成荒山。
这也许是因为想起了当初传教大师【10】在这里草创时,曾祈祷无上正等觉【11】诸佛加以护佑的事,才题下这首歌的吧,实在令人不胜感慨!每月八日是药师如来的缘日【12】,却听不到诵念“南无药师”的声音;四月是山王【13】权现垂迹的月份,也没有奉献币帛的人们;只有那朱色的玉垣【14】显得神圣古旧,残留着一些标绳【15】叫人凭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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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在比睿山的法华三昧堂里修行三昧的十二个僧人。
【2】释迦一生的说教,分为四种,称之为四教。天台宗分别称之为顿、渐、秘密、不定;按时期又可分为五时,即华严时、鹿苑时、方等时、般若时、法华涅槃时。
【3】三谛即是乃是天台宗的教义,意为三谛即是实相,犹云空谛、假谛、中谛这三个真理原是一体。
【4】指一昼夜之间的早晨、日中、日没、初夜、中夜、后夜。
【5】即印度、中国、日本。
【6】即释迦修行之处。亦即第一卷第一节中的祇园。
【7】原文为卒都婆,系梵语的音译,原意是塔,后来凡在墓后竖立木石,上作塔形,以为纪念者,也有此称。这里的卒都婆似用作指示牌,故译为碣石。退凡是说凡人到此告退;下乘是说王者至此下车。据说是释迦在灵鹫山说法时,摩迦陀国王前来听讲,乃于路旁建此碣石两座,一曰退凡,一曰下乘。
【8】佛教的俱舍宗、成实宗、律宗、法相宗、三论宗、天台宗、华严宗、真言宗,谓之八宗;外加禅宗,共为九宗。
【9】是日本传说中的怪物,人形,有翅,赤面,高鼻,神通广大。
【10】参见第二卷第一节注四、注十一。
【11】即具有领悟一切真理的至高无上的智慧。
【12】比睿山根本中堂所祀药师如来,每月八日是他的缘日,即神佛降世示其有缘的日子,照例举行礼拜仪式。
【13】山王是药师如来在日本垂迹的化身大物主神。
【14】玉垣是对神社的墙垣的尊称。
【15】标绳亦作注连绳,取“章断注连”的意思。是一种稻草绳,特别从左搓成,中间垂下三根、五根、七根稻草,所以又称三五七绳,悬挂门口,标示内外界限,绳内是净地,把一切邪恶疾疫阻隔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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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善光寺【1】失火
那时,流传出善光寺失火的消息。那善光寺供奉的如来,是世间一等的灵像。古时中天竺舍卫国曾有五种疫病流行,很多人因此死去,于是依照月盖长者的请求,从龙宫城取来宝贵的砂金【2】,由释迦、目莲、月盖长者三人合力铸造,铸成一拃半的弥陀三尊。释迦涅槃后,这佛像留在印度有五百多年,后因佛法东渐,于是传到百济国。又过了一千年,在百济皇帝圣明王的时代,即日本钦明天皇【3】时,又从百济传到了日本,在摄津国难波的海边度过了若干年月。因为佛像经常发出金光,所以将国家的年号改为金光【4】。金光三年(572)三月上旬,信浓国麻绩地方有个叫本多善光的人,在进京途中遇到如来,于是结伴而行,白天善光背着如来,夜间如来背着善光,不一日来到了信浓国,安置于水内郡供奉,至今已历五百八十余年,失火的事如今还是头一次。世人云:“王法将灭,佛法先亡。”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所以人们都说:“那些宝贵的灵寺灵山大都零落了,这大概是平家穷途末路的征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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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善光寺位于长野县长野市之北的大峰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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