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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叹息]

_3 青山七惠(日)
“我问你,我主动跟他联系的话,不合适吧?”
“没什么不合适的。现在就联系一下吧。”
“什么?现在?”
“那家伙除了特殊情况外,从来不会主动联系的。”
“真的?”
“基本上是。”
“可是……”
“你不愿意?”
“可是,说什么呢?”
“这个嘛,就说明天一起吃晚饭好吗。”
我赶紧拿出手机编写短信。
“明天、一起、吃晚饭、好吗……”
“等等,就这么发可不成,感觉再随意一些,别那么 忧郁。”
“别那么忧郁?”
“圆,你给人感觉挺沉重的。”
尽管他的意见很值得我深思,我还是决定暂且先约 绿君共进晚餐。他回了信,约定明天晚上七点见面。
“江藤小姐,听说你参加忘年会?”早会结束后,小 峰姐问我。
“啊,是啊……”
“真是罕见哪。”
“今年没有什么事……”
“每次叫你都不来,我以为你不喜欢参加这类活 动呢。”
“不是的,完全没这回事。”
“是吗?江藤小姐参加集体活动,除了进公司当时的 联谊会,这还是第一次吧?好了,不说了,辛苦一年了, 好好放松放松吧。”
“啊,好啊……”
小峰姐嫣然一笑。按说是和平时一样的笑容,今天 却显得更加亲切一些。一定会很愉快吧。和那些没说过 话的其他部门的年轻人也会谈得来吧。也许我会忙于去 认识一个又一个不认识的人,没有闲工夫玩擦手巾了吧。
去吃午饭的时候,在电梯里遇见了会计科的姬野小 姐。今天她依然是香气袭人。她那纤细的手指尖摁地下
一层键时,指甲油闪烁着粉红色的光。换作以往,我只
会小声地说一句“辛苦了”,今天却深吸了一口气,试着 主动跟她攀谈。
“姬野小姐,忘年会,你参加吗?”
她用力甩了一下褐色头发,朝我回过头来。
“你说什么?”
“忘年会,下下周的。”
“啊,去啊。”
“我也去。”
“真的?江藤小姐也去?真是难得啊。”
“嗯,今年没什么事。”
“好啊。不光是忘年会,别的活动你也多多地来参加 就好了
原来她的笑容是这样的啊。这么近距离跟她说话, 除进公司那年以来好像再没有过了。太久没离这么近 了,一看,才发现她似乎也老了不少。恐怕我自己也一 样吧。
一起去吃午饭?”
没多想,我就发出了邀请,说出口之后也没有后悔。
“抱歉,今天跟别人约好了。”虽然被拒绝了,我却 没觉得受到什么伤害。今天不行,下次再约好了。再说 我也一样,中午虽然没有约,但是晚上有。
和绿君约好在新宿站中央西口会合,他今天也围着 一条红围巾,很显眼。
“晚上好。”
从上次在他房间过夜,到明天正好一个星期。我回 忆中的绿君和此刻站在我眼前的他似乎有些不同。这也 不足为奇吧。不论是谁,记忆中的人和现实中的人之间 总会有一些差距的。相隔时间再短,也是一样。
“晚上好。”
绿君依旧是那副不高兴的表情,不过,我知道他并 没有不高兴,这让我窃喜不已。
“去我那边的车站好吗?有个地方挺好吃的。”
“好。可以。”
“走吧。”
上次都到那个程度了,心想在电车里拉个手总没什 么吧,可要我自己主动伸手过去,还是鼓不起这个勇气。 我心里想,就算在一起过了一夜,又怎么样呢?别太自 作多情了。
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很自豪,因为这位帅气的、 有个性的、与时下的年轻人迥然不同的青年有可能成为 我的男朋友。我一边和他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一边 时不时偷偷看一眼他映在车窗上的身影。吃过饭后,他 会来我家喝茶吗?或者再邀请我去他的住处?
我们走进了车站附近一条胡同里的一家西餐馆。我 很喜欢这家餐馆,墙壁是素净的彩色方格图案,桌布雪 白。我还没带风太来过,过几天不妨带他来一次。能和 绿君一起到这儿来,多少是托了一点这个弟弟的福。
我问绿君想不想喝点葡萄酒,尽管自己还从来没有 在这个店里喝过酒。
不喝了,我今天没带钱。”
“啊,没关系没关系,今天我请客。感谢你上次的 关照。”
“上次?”
“啊,就是那个,让我看乌龟……”
坏了,我心想。虽说自己根本猜不到绿君心里是怎 么想的,但还是觉得最好暂时不要去触及上次那件事。 “这儿的菜很好吃,我和朋友常来。”
葡萄酒上来后,我们千了杯。绿君还是没有一点真 正的笑模样。我忽然发觉,在旁人眼里,说不定无缘无 故傻笑的我反倒显得更可笑呢。他对上酒的女服务生也 是面无表情,对我精心打理的发型也只是扫了一眼,没 发表任何评论。这个人大概是在极力排除生存过程中没 有意义的努力啦、兴趣之类的吧。意识到这一点后,我 就越发地想要崇拜他了。
上了菜之后也是一样。其实我是从不喝葡萄酒的, 今天却喝了第二杯,即使不说什么,也应该越来越兴奋 的。可绿君却越喝越冷静,就像水面下的人似的,连轮
廓都快看不清楚了。
“好吃吧,这儿的菜……”
“聰,好吃。”
“我觉得你好像没精神,是我多心吧?”
“不,我一向没精神。”
“是吗……”
“是的。”
此后直到餐后甜点,他再也没说一句话。我觉得心 里很不舒服,加上葡萄酒的关系,直想吐。但是,我仍 然一厢情愿地想,只要他待在这里就好,就连两个人造 成的沉默,都是最可宝贵的。
我在收银台付完账走出店外,看见先一步出来的绿 君把手揣在兜里,仰望着天空。
“你看什么呢?”
“啊,觉得挺冷的。”
“觉得冷就看天空?有意思。”
我也模仿他的样子,多少怀着一点浪漫的心情抬头 往天上看。猎户座三颗星的连线清晰可见。猎户座是风 太喜欢的星座。上小学的时候,他迷上了'认星座,把家 里的天花板当作天象仪,按照每个星座的形状贴上萤光 贴纸。尤其是猎户座,不贴在天花板上正对着枕头的地 方,他就不依不饶,让我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贴。“再往左 一点”,“再往右一点”,风太躺在床上,悠然地指挥着 站在放在床上的颤颤巍巍的椅子上的姐姐……
我感觉心里很不是滋味,便低下了头,这时,绿君 朝着车站方向迈开了脚步。我赶忙追了上去。他嘴里说 了句“啊,抱歉”,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你现在,回家?”我怀着期待问道。
“回家。”回答极简短。
“不去我家喝杯茶吗?风太也在。”
“啊,不了。”
“为什么呢?”
“我还有事。”
“跟乌龟有关?”
“没有。”
就这样一直跟着他走到检票口,到底他也没有笑一 次,一直绷着脸。他买了票,正要通过检票口时,我叫 住了他。他问我“有事吗”,脸上依然是那副不高兴的表 情,眼睛直盯着我。我虽然把他叫住了,却怎么也想不 出一句话来。
“那个……”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看着他的脸,一个念头趁着 这个时候又一次冒了出来:说不定他这不高兴的表情, 并不是看起来不高兴,而是真的不高兴吧。刚才吃饭的 时候,这个念头就一直挥之不去。
“你是不是不愿意呢?”
“什么事?”
“今天见面的事。”
“也不是。”
“可是,上次咱们那个……”
自己也不知道想说什么。我想的只是,写在风太的
曰记里的事是真实的,为了使其后续发展顺利并迎来幸
福的结局,需要他的协助。
“我这个人,是不是太冷漠了?”
“啊,嗯……”
“可是没办法,只能这样。”
“什么?”
“就是吧,一那样我就老觉得特别麻烦,一觉得麻 烦,就玩完了。虽然明知要玩完,一看见风太那样的家 伙,又觉得这种事说简单也简单。”
“这种事?”
“怎么说呢,就是和别人正式建立某种关联。”
“关联……”
“可是,对我来说似乎就不那么简单了。我也不想老 是这样下去,所以偶尔会像上次那样努力一把,结果还 是不行。圆小姐可能理解不了。”
“是啊,可能理解不了。”
“不过,我好像就是这么个人。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他显得非常为难地注视着我,这是我今天所看到的、 他唯一可以算做表情的表情。
“我可以向你道歉吗?”
从公寓前面的小路上可以看见自己的房间里亮着灯。 我停住了脚步。风太在屋里。早上走的时候说过可能带 他来,所以,风太大概准备了三个人的茶点。
空虚感就像蚯蚓一样在我的身体里耕耘着,冰冷的 空气沁入了心脾。
我不想回家,也不想这么待在外面。既不想见绿君, 也不想见任何人。
“我不行。”
大概是站得太久了,竟自言自语起来。感觉嗓子发 干,我咽了口唾沫。我应该回家,回到那间明亮的屋子 里去,换套衣服,喝口风太准备好的茶水,再泡个热水 澡,然后钻进被窝,以全新的心情再次睁开眼睛。可是 这些事,我觉得我已经没有气力去做了。
眼前浮现出朝我点了下头,转身走远的绿君的背影。 虽然葡萄酒和鱼应该已经填饱了我的肚子,但却根本没 进到我的肋骨里面,那里有的只是一片空无一物的黑暗 空间在扩展。
“我不行!”
我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可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房间 窗户打开了,风太从凉台伸出了头。
“你说什么?”
“风太,我不行。”
“什么不行?”
“什么都不行。”
“你挺行的呀。怎么啦?”
我跑上了楼梯,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今天的事, 我是一丁点都不想提。我打算脱了鞋,摘了隐形眼镜, 脱掉衣服,赶紧泡个澡就睡觉。风太的什么笔记本,一 边去吧。我的生活他爱怎么记录随他的便,我已经没兴 趣了。真正的人生没有这么错综复杂,很安全,但是没
有收成。
推开门,看见弟弟一脸担忧地站在门口。
“靠边呀。”
我把包塞给他,一进屋就洗了手,摘了隐形眼镜。 本来应该直接去泡澡的,可一坐到床上,就一步也不想 挪动了。
“绿呢?"
“回去了。”
“喝茶吗?”
“不喝。什么都不想干了。什么也干不成。"
“圆有正式工作,比我可强多了。”
“真烦人。不想说话。”
“也包括我?”
“对了。”
弟弟站起来,给我沏了杯茶,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了。 我听见旅游鞋鞋尖敲玄关地板的咚咚声、关门声、钥匙 扣上的一把钥匙从外面转动锁孔的声音。
桌子上的茶杯旁边,放着两块巧克力曲奇。
一觉醒来,已是半夜两点多了。我觉得喉咙干渴, 就从冰箱里拿出橙汁喝起来。
马克杯里的橙色液体穿过喉咙,流向胸腔和腹部交 界的地方。我晃了晃上半身,感觉到一股冰凉的东西从 里面触摸着那块温乎乎的地方。这股冰凉的东西带着我 体内温乎乎的东西渐渐消失了,肚子里只剩下了些许沉 重的感觉。这时我已经开始了下~个行动,橙汁已被我 遗忘了似的。我要洗干净水槽里堆着的茶杯和碟子,然 后去放洗操水。
我正想再喝一杯冰凉的橙汁时,发现风太还没有回 来。我把放在冰箱上的手缩了回来,从水壶里倒了杯凉 白开喝了下去。
风太那个表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把那杯茶放下, 出去的时候,都快哭出来了。想哭的人应该是我呀。他 原本是个喜欢看着别人因为自己的恶作剧而急得团团转、 四处乱跑的孩子。这次想必也是一样。说不定他不过是 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我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亦喜亦 忧的模样呢。他那副表情,只是为了引起别人同情的惯 用伎俩之一罢了。
低头一看,风太的双肩包扔在我的脚边。包很大, 卡其色,口袋边已经开了线。
我蹲下来,打开了双肩包。
里面装着十几本笔记本,封皮上大大地写着一些不 认识的人的名字。为了填充我已近乎麻木的脑子里的空 白,我从最边上拿起一本看了起来。
每一本笔记本里都记录了某个人一生中的某个时期。 从中我知道了一名公司职员家里某个夏天发生的事情。 他结婚很早,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他的第二个孩子得 了严重的支气管炎,最小的孩子摔破了右膝,缝了好几 针,妻子说还想再生一个孩子。因患肺炎而住进医院的 老母亲已日渐康复,老父亲趁着母亲不在期间养起了狗。
有个人怀疑交往已久的恋人与别人有染,就跟踪对 方,回家后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举止一如往常。有个 人抱着当歌手的梦想,一直在工厂里打工,拼命积攒上 京的费用。有个人未婚先孕,双方经过长时间的协商, 最终结了婚。有个人苦于丈夫花钱大手大脚,只得出去 当钟点工。无论翻开哪一本笔记本,从那些零散的事件 中,都隐约浮现出一条细细的故事线。
我发现了写着绿君名字的笔记本,稍稍犹豫了一下, 打开了那本本子。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全是平淡无奇 的生活记录,只不过是将每天做的几件事堆砌到一起 而已。
今天去了学校。忘了写小论文,可能拿不到学分。 去打了工。
今天去了学校。朋友叫我一.起吃午饭,没去。去打 工,可老板说今天不用来,就回家了。
在家一直睡到中午。傍晚,和风太去买龟食。
为了查阅写小论文的资料去了图书馆,可是没有找到 用得上的。在图书馆遇见一个朋友,和他聊了几句后回家。
从开头念到最后,也没有花费多长时间。
在他的记录里,找不到别人的笔记本里都有的那种 脉络。即便有了点小波澜,第二天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难道这就像他今天晚上跟我说的,是因为对什么事、对 什么人都不执著的缘故吗?也许这样一来,就不会因某 件事情引起的连锁反应使他的生活有所改变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想知道他“忘了写小论文”的 时候,"没和朋友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他都想了些什 么;“看了电影”的时候,那部电影引发了他怎样的思 考;“遇见一个朋友”时,都聊了些什么。我又重新看了
一遍,可是从这些写着的文字中并没有浮现我想要知道 的东西。
我合上本子,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封皮上用记号笔写 的他的名字。然后把所有的本子摞起来,四角对齐,按 原样放回了双肩包里。我看见在双肩包顶盖内侧,写着 风太名字的罗马字拼音①。
无论在哪本记录里,都找不到一句弟弟自己的看法, 或者自己和那个人的关系的描述。从显得冷冰冰的写法 来看,弟弟对于上面写着的那些人的幸与不幸几乎不抱 什么兴趣。
合上本子后,此刻不可思议地浮现在我眼前的,与 其说是记录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们的生活的软弱无力的字 迹,不如说是连接字与字之间的空白部分。风太这个人 的形状,仿佛被挤压在那些文字的空隙间。
①SPfi丁字母拼音。“风太” 二字写做“FUTA”。
第二天早晨,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妈妈,风太不见了。”
“哟,又不见了?去哪儿了?”
“不知道。”
“真拿他没办法。”
“搞不懂他。折腾别人觉得好玩呢。”
“是啊。不过真没想到他跑到你那儿去啊。”
听口气,妈妈好像并不怎么担心。
“为什么?”
“我们以为那孩子会一直都远离家人呢。一个人多自 由自在呀。不过没关系,男孩子嘛,只要时不时能跟我 们报个平安就够了。”
“他才不爱联系呢。”
“嗯。不过呢,他一换地方就会打电话来的。说是万 一我们俩谁走了的时候,能联络上他。那孩子,其实比 我们想象的要胆小呢。不过他说不想让阿圆知道这些。 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概是赌气吧。”
妈妈笑了起来。和以往一样,听筒里同时传来电视 的声音和狗叫声。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过几天他会来电话的。到时候我告诉你一声。” “不用了。”
“怎么了?”
“没话可说。”
“他爸,风太又走了。”妈妈在电话那头大声说道。 我没有拿开夹在耳朵上的话筒,就那样看着烤面包器里 的吐司烤熟。
风太好几天没有回来。
星期日早上下起了大雨,从远处还传来久违的雷声。 我在看电视。
一个头上戴着向日葵假花、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子正 拿着麦克风唱歌。她随着快速的旋律扭动着身体,胀鼓 鼓的裙摆也跟着一起一伏。这女子的身后有一群男女老
个身穿西服的男子马上凑上去,跟她说了两三句什么, 女子向后退去,下一位歌手走到前台来,伴奏开始了。
我躺在床上,躺的方向和平时相反。脚放在枕头上, 头下枕着右手,手麻了。从早上就一直开着暖气,脸上 热烘烘的。
我伸出脚去勾开了窗帘,脚趾尖带出了窗外的风景, 灰色的天际飘浮着几缕淡淡的橘红色。我用脚又踢开了 窗户,任由刮进来的雨滴敲打着脚心。
听见有人上楼梯,可能回来了吧。正想着,大门开 To夹杂着雨声,我听见了一声“我回来了”。风太走了 有几天了?数了数,已经七天了。
“雨下得大极了。”
风太走近窗边说道。大概是跑着回来的,气喘吁吁 的。雨突然间下大了。
“你上哪儿去了?”
“哪儿也没去。”
“还活得好好的呀。”
“你也一样啊。”
风太扭过头看我。隔着窗帘旁边吊着的几件内衣和 长统袜,风太的轮廓变成了浅淡的影子。我一直贴着窗 帘的脚心,早已被刮进来的雨水打湿了。
“雨都潲进来了,关上吧。”
他关上了窗户,所有一切声音听上去立刻远了。我 凝视着风太,在床单上蹭着湿漉漉的脚心,脚心火辣辣 的疼。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掩饰自己窘态的动作,可能反 而会让风太心神不安,就很自然地把脚伸进了枕头下面。 “圆,你还好吗?”
“什么呀?”
“所有一切。”
“我根本就没有所有一切。我和你可不一样,只能为 了生活而工作。”
“绿的事,还放不下?” .
“你是为了问这个才回来的?”
电视里的歌谣秀还在继续,从里面传出来的歌声将 我和风太的沉默埋葬得无影无踪。我真巴不得现在打一 个大响雷,打得电流断路器跳闸,房间变成漆黑一片。 这样一来,风太就无法观察我了,也无法默默地瞧着我 的表情、我急促的呼吸,以及从压麻的手掌扩展到整条 胳膊的疼痛引起的窘态了。
风太的视线均等地投射到我的身上,也同样均等地 投射到了床上、书架上、榻榻米上。风太就像在看一幅 画似的看着我们。歌声、掌声和时断时续的雷声,与我 们的沉默毫不相干地在房间里不停地回响着。
“可以开开窗户吗?”风太说道,“这个房间真热。” “据说,你并不是去向不明啊。”
“啊?,’
“听妈妈说的。说你经常从各个地方给她打电话。” “是吗?”
“看来,你还是不愿意被人完全忘掉吧。自己不受人 关注的话,就觉得特难受吧。”
弟弟不说话了。
我伸出脚,再一次踢开窗户,让雨水潲了进来。
我在屋顶上一个人吃着午饭。秋天的时候,公司的 人都喜欢上这儿来,很热闹,可是一进入刮北风的十二 月,就谁也不上屋顶来了。我裹紧了大衣领子,把围巾 拉到了耳朵上边。
虽然刮着寒风,但晴空万里,蓝天高远。我凝视着 面前的护栏网。护栏网的高度跟我的身高差不多,很容 易就能翻过去。翻过去后,再向前迈二三步也是很容易 的。跟一个不怎么了解的男子过一夜,去参加一时冲动 报了名、现在又不想去的忘年会,和同事愉快地共进午 餐,相比之下,哪个更容易些呢?
我把那包三明治放在长椅上,走到护栏网边上。在 对面建筑工地的高楼上,头戴安全帽的男人们正在埋头 干活。即使从这儿跳下一个人去,估计他们都不会发现 的。直到高楼底下响起了救护车的鸣笛声,他们才会发
现我的尸体,朝着它指指点点吧。
按理说,人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不是这么轻 易就可以结束掉的。但有时我也觉得,也可以让这一切 变简单的。
“三明治还没吃完呢。”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肩膀。原来是风太。他背着双 肩包,笑呵呵的,还是那副讨人喜欢的笑容。
“你怎么来了?”
“正好来这边办点事。顺便想瞧一眼认真工作的圆 呀。这个大楼,随便谁都可以进哪。”
“我真的正在工作呢,你回去吧。”
“正在休息吧。我跟你待会儿怕什么呀。”
风太坐在长椅上,拿起我刚吃了两口的三明治啃起 来。啃了两口,他两手交握在脑后,目不转睛地瞧着我。 真受不了,我真想撞开这视线,独自一个人待着。我想 对他说,其实我一年到头都是在这楼顶上自己吃午饭的, 根本没有和同事一起吃过。事到如今,恐怕被人轻视要
比被人同情更让我心里痛快得多吧。
我在他旁边坐下后,风太不眨眼地盯着我问道: “圆,你待在这儿不冷吗?”
“不冷。”
“是吗……”
“我说,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没事啊,我不是说了吗。”
见我还是用怀疑的目光瞧着他,风太就问我:“圆, 你能不能马上说出自己想要什么呢?”
“能啊。想要快乐。”
“对呀,想要快乐吧。你想快乐地待在温暖的地方, 而不是这么冷的地方吧。”
“你呢?”
“我也差不多吧。”
风太又是半天没说话,继续吃着。我望着对面大楼 上干活的男人们,恨不得跑到那边去,干它个筋疲力尽。
男人们手里的工具飞狼着火花,在大风中明灭着。
“风太快乐吗?”
我的声音很小,本来不想让他听见的,谁知他还是 听见了。
“怎么说呢。不过,我以前就想过,圆是自己把人生 搞复杂了。微笑面对的话,基本上都会顺利的,可你怎 么就意识不到这一点呢?”
“我可不像你那么乐天,也没你那么招人待见。并不 是所有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你没发现吗?”
“有道理。不过,我并不是千方百计要讨别人欢心, 才那么做的啊。”
“多么美好的人生啊。”
“可是,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吧。”
就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似的说完,风太用纸巾擦掉了 手指上沾的蛋黄酱。这时,车站大楼上的钟响起了一点 整的报时音乐,风太随着音乐声哼哼起来。
音乐停下来了,风太也安静了。铁与铁的击打声、 金属材料从起重机上被扔下去的声音在四周回响着。在
这持续不断的噪音中,风太的沉默也一直在持续。
应该说点什么,我寻找着恰当的词汇。虽然旁边坐 着的是弟弟,可我就像在小峰姐或绿君的沉默面前那样, 怎么也张不开口,觉得自己想说的仿佛都是不值得一说 的废话。一点整的音乐能不能再响一次?起重机的响声 能不能再剧烈一些?
“圆,你的表情好怪异。”
风太慢慢地凑近我的脸,笑着问道。我不知该怎么 回应他的笑脸,光是点头。
“现在大家对我的确都挺不错的,可是我也会想啊, 我要是突然离家出走的话,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为我担心 的,大家会说,那孩子在家就是待不住啊。”
虽然风太是笑着说的,我却笑不出来。“是啊”也 好,“不会的"也好,我都说不出口,唯一能做到的,就 是从纸袋中拿出一杯咖啡,问他:“喝吗?”
“喝
风太接过纸杯,喝了一口,“真烫”,说着伸出舌头
使劲吸溜起来。看着他这副怪样,我终于噗哧一声笑了 出来。
“瞧你那傻样。”
“是有点傻。”
风太伸了个大懒腰,放在长椅最边上的双肩包咚地 掉到了地上。
“那些记录你都看了?”我以为他会生气,可他只是 满不在乎地问我,“觉得怎么样?”
“没觉得有什么。”
“人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吧。”
“喂,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你写这些,究竟有什么乐 趣呢?”
“所有的人都问我这个问题。不过大家只是随口问 问,最终都会从对我的好奇转向对本子上所记的自己人 生进行深入思考的。真不可思议啊,是吧?”
“可不是,谁像你似的老是关注别人呀。不管你烦恼 也好,寂寞或者生气也罢,没有人认为值得抽出自己宝 贵的时间去认真对待的。就连我也一样,对你的寂寞也 想装着没看见的。”
“不过,多少有点担心吧?”
“嗯,有那么点吧。”
“当然也有像绿那样的家伙。我觉得要是能像那家伙 —样,人生就轻松得多喽。”
—听到绿君的名字,我恨不能把眼睛、耳朵、嘴巴 都给封上。片断的回忆像走马灯似的一个接一个闻入眼 前的景色中,然后一个个砰然破碎,只剩下干沙粒似的 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积淀。
“别跟我提他,
我一说,风太满不在乎地笑道:“抱歉。”他这副笑 容曾经不止一次地惹我生气。
“不过,这么长时间没见,看你还是坚持把人生搞复 杂了之后再去做那些复杂又麻烦的事情,我还是挺感 动的。”
“可现在我觉得想那么多太累。我就是少费点脑子也
无所谓,只要能活得快乐一点。”
风太转过身来瞅着我。这回没有用观察植物的那种 神经质的眼神,而是他第一次离家出走被找回来后狼吞 虎咽吃披萨时的那种表情。
风太捏着三明治外包装的指尖,已经冻得红红的了。 “说得是啊。”风太说着,和我一样抬头朝对面的大 楼望去,好像觉得很晃眼,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门开了,穿着制服的公司职员三三两两地上屋顶来 了。风太沉默了一会儿,拍了我肩膀一下,说道:“那我 回去了。好好工作。回见。”
“好,回头见。”
肩背大双肩包走出去的风太的背影,一看就是个典 型的无拘无束的年轻人。他那健美轻快的身体和头脑里 装着些什么呢?他是想让我们去了解他吧。他不想自己 告诉我们,想等着我们去问他吧。
早晨,我蓬头垢面地吃着面包卷,瞧着正在穿水珠
袜子的风太,琢磨着有什么事要吩咐他做。
“有空的话,帮我换个电灯泡。浴室的,该换新
的了
“知道了 ,
“这袜子,挺可爱的。”
“可爱吧。”
“有没有吃的?”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个面包扔给我。
我也像往常那样打开本子看起昨天的记录来。然后 又翻回到第一页,从头看到最后。虽说基本上都是我瞎 编出来的无聊事,但是,将这些虚假和真实相掺杂的文 字悉数连接起来的话,确实可以看出我的生活轨迹,尽 管形状不怎么好看。
“这东西,看着直想哭。”
“真的?”听我这么一说,风太笑了,沾着牛奶白沫 的嘴角朝上一翘。
从那天起,风太再没有回来。
我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也都不愁,而且还感觉到 几分轻松愉快。
弟弟大概过得不错吧。暂时又见不到他了吧。无所 谓。过一阵子可能会觉得寂寞,现在还行。
浴室的灯泡已经换上新的了。
“妈妈,风太又不见了。”
“哎呀,他现在在咱家哪。”
“什么?他回家了?”
“正吃着点心看电视呢。突然回来的,吓了我们一 大跳。”
“他说什么了?"
“说他没钱了。唉,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啊。”
“就是。爸爸呢?”
“爷俩一起看电视呢。叫他吗?”
“不用了。真是阖家团圆哪。”
“是啊。阿圆要在就好了。周末能回来吗?风太一回 家,就像老祖宗回来了似的。”
只听见妈妈“哟” 了一声后,电话那头换成了弟弟 高八度的假声:“喂——喂。” “喂——喂”,我也尖声尖 气地学他。
我在车站、在房间、在街上寻找着某个声音。正如 风太在笔记本上写的那些文字一样,那声音期待着把我 的生活讲给它听。
一个女人,走着夜路,右手拎着手提包和一只塑料 袋,左手拿着一把折叠伞。离开公司的时候下雨了。塑 料袋里装着的瓶装饮料和花茎甘蓝有点分量,勒得手心 疼。不过,当下她想要独自感受这份沉重。
一走近那个熟悉的拐角,她就抬头去看天空,隔着 小路尽头的小诊所院子里的那棵橡树,仰望那轮明月。 她觉得树叶的翠绿色和天空的蔵蓝色很美。这不变的风 景至今已看过多少回了?今后的路途肯定还会这样弯弯
曲曲地无尽延伸吧。
正想着,她已经走到了那扇熟悉的公寓门外。她从 手提包里拿出东京塔钥匙扣上串着的钥匙,打开门,在 玄关脱了鞋,摸索到开关,打开屋里的灯。脱掉大衣, 摘去发卡后,她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坐在浴缸沿上 凝视着笔直下注的热水柱。
在水蒸气的笼罩中,我闭上眼睛,感受着皮肤渐渐 由凉变热。窄小的浴室里回响着的热水的声音,听起来 也像是正在挖掘一条通向什么地方去的隧道的声音。
[2] 捡松球
小日向先生管小夏江叫“夏夏”。
无论插在什么话当中,只要一提到这个名字,他都 像跟捧在手心里的易碎宝贝说话似的,小心翼翼地慢慢
及曰o
“夏夏好像挺喜欢松球的,小泉小姐,你回来的时候 顺便给她捡几个来,好吗?拐角那家医院的小树林地上 掉了好多呢。啊,这个,这个袋子正合适,麻烦你了, 行吗?”
小日向先生此时正坐在洒满阳光的书房窗边的大黑 椅子里。平时,他就来在两侧高高的观叶植物中间,不 停地咔嗒咔嗒敲键盘。每当这种时候,是不可因鸡毛蒜 皮的小事打扰他或者跟他说话的。
不过,这会儿小日向先生捡起扔在脚边的塑料袋, 在空中挥动着,嘴角露出了笑意,沉浸在自己独享的幸 福当中,不知是因为提到了夏夏让他髙兴,还是因为眼 前已经浮现出了爱女手里拿着松球时的笑脸。
“我知道了。”
我说着开始把红茶茶具收拾到手上的托盘里。有点 心屑散落在碟子里和厚厚的资料上,我用酒店餐厅里打 扫面包屑的小簸箕把小日向先生的书桌清理干净之后, 接过了塑料袋。大概是装过点心,闻到了一股甜香味。
小日向先生已经不看我了。他的手指停住了,盯着 电脑屏幕上的一行行文字。我偷偷瞅了一眼,可什么也 看不懂。单词倒是都认得,但是他的这种词语排列方式 跟我平时采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了。”
我又重复了一遍,就走出了房间。在关上门的一刹 那,我好像听见了一声轻轻的“麻烦你了”,回头一看, 小日向先生却是静止的,犹如镶嵌在镜框里的一幅画。
我把资料送到学校后,往回走的路上,按照先生的 嘱咐去捡松球,一边捡一边想着小夏江和小日向先生。 小夏江现在有多大了?会叫爸爸了吗?小日向先生给她 讲什么故事,听什么音乐呢?
我专检适合她手心大小的、没太长开的小松球放进 塑料袋里。从停车场那边走过来一些人,大概是来医院 看望病人的,他们都微笑着朝我这边看。“一晃又到了这 样的季节了呀!” 一位和小日向先生差不多岁数的太太感 慨完,“嗨哟” 一声捡起落在身边的一个松球,装进我的 袋子里。这个松球和这位胖乎乎的、气色特别好的太太 的手掌心差不多大,不适合小夏江玩,我打算拿它去装 饰事务所的玄关。
我蹲在地上,秋天的阳光洒在我的后背上,暖洋洋 的。我转过身,拿起一个松球对着太阳看,远远近近地
调整位置,等到太阳刚好被松球遮挡住,才停下了手。 松球外缘出现一圈发白的轮廓,一眨眼睛,眼里就会出 现云彩形状的残影。这种玩法对小小孩的眼睛不大好吧。 小曰向先生的小夏江的两只小黑眼珠,肯定还特别柔软 稚嫩呢。
感觉到裹在靴子里的脚背有些发胀,就站了起来, 袋子里的松球随之发出干脆的摩擦声。
回到事务所,看见西君坐在我的桌子上。
“别坐在那儿。”
我脱下外套,对着柜子玻璃整理了一下上衣领子, 回过身一看,他还坐在桌子上翻杂志,晃悠着二郎腿, 脚上穿的棕色皮鞋锃亮锃亮的。
“你坐椅子上呀。”
这张橡木做的桌子是小日向先生当学生的时候,从 房东那儿得到的,式样古朴,我很喜欢。对于打工这一 身份来说,多少夸张了点,但坐在这张桌子前接接电话, 填填计划表,记录个留言什么的,真是一种享受。每当 坐在这里干这干那的时候,就感觉自己俨然成了个年长 的、头脑灵活的能干秘书。
“你这上衣,没见你穿过。”我坐在椅子上整理资料, 他低头瞧着我问道。
“昨天买的。这颜色可能不大适合我,可觉得料子挺 漂亮的。”
“挺适合你的。”
他把杂志放到一边,拽了拽脖子上斜系着的淡紫色 蝴蝶领结。我将贴在桌沿上的一溜告事贴,从最边上一 张张按顺序揭下来,然后在纸篓上方,手心朝下一翻, 一把粉红色、黄色的纸片打着小转转飞落下去。
“还好吗?”
“想问谁呀?”
没等他回答,从小日向先生房间里传来了关窗户的 声音。
“哎呀,糟糕,炉子……”
我从挂在身后书架上的衣架上摘下条纹围裙,正要 去小日向先生的房间,就听见西君从背后问我:“这是 什么?”
他打开放在书桌上的塑料袋,往里头瞅着。
“啊,我忘了。谢谢。”
我双手托起塑料袋,手心里骨碌骨碌的,感觉很舒 服。听到西君在背后说了句什么,我只“嗯” 了一声。
我敲了下门,走进房间,看见小日向先生悠闲地坐 在书桌斜对面的单人沙发里,一只脚上的胭脂色绣花拖 鞋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我现在就添油。”
“先不用添。我是想让空气流通流通。虽然有点冷, 不过点炉子还早了点吧。对了,刚才西君来了。”
“看见了。他还在呢。”
“你们俩一会儿要出去?”
“也不打算去哪儿……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在这儿也挺无聊
的吧?,’
“其实,我还是比较好静的。”
“是吗?”小日向先生说着朝门口望去。门外一点声 音也没有。我们的对话,不知他听见没有。
“叫西君进来喝杯茶吧。”
“好的。”
小曰向先生的目光注意到我抱着的塑料袋,笑逐 颜开。
“是那个吧?”
M曰 99
是。
我蹲在小日向先生身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好看的 松球给他看。
“地上掉了好多呢。”
“谢谢你了。夏夏一定特别高兴。”
小日向先生从我手里接过那个松球,从各个角度端 详起来。松球在他干燥的手指间骨碌骨碌地旋转着。再
过几个小时,这些松球就会在夏夏的小手里笨拙地转动
的。那荷叶边似的坚硬外壳,会不会划破她那薄薄的皮 肤呢?
我起身去厨房沏三杯茶。
“这么说,你是给小日向先生打杂了?”从事务所回 家的路上,西君问我。
“不是。”
我本想再补上一句更有说服力的话,却什么也没说 出来。正好路过下午捡松球的那家医院前面,地上还掉 着不少松球。不知还有没有适合夏夏玩的,我远远地朝 那边踅摸着。
“我看,你也太卖劲了吧。”
“给谁卖劲?”
“给老师啊。”
“我可不是给先生卖劲,松球是给夏夏捡的。”
“夏夏是谁?”
“小日向先生的女儿。”
“哦,那孩子啊。”
“你知道她?”
“她刚出生的时候,老师给我们看过照片。现在几岁 了?差不多两岁了吧。不过,你不是为了干这个才去 的吧?”
“这个嘛,’
“喜欢他?”
“要是的话,早就跟小日向先生结婚了。”
他不坑声了,不知是找不到恰当的话反驳,还是不 满意我的回答。西君有时候喜欢制造这样的沉默。在这 沉默的间隙,行人的脚步声、马路对面车站的广播声、 从店里走出来的学生们的说笑声都听得异常清晰。西君的 沉默不过是为了引起我对他关注的一种姿态,这种姿态或 许是维持关系所必需的吧。但假如我要和某个人在一起, 总希望尽可能过得愉快,而不是这样绷着脸默然相对。 “下个月咱们去旅行吧?"
“什么?旅行?”西君无精打采地说道。
“是啊,去旅行,坐电车去。”
“去哪儿?”
“坐车需要半天时间的地方。有山的地方。”
“山……”
“好不容易去了,得住上两晚。说起来,咱俩还没有 出去旅行过呢。”
“嗯,没有。”
我们的对话一直持续到电车进站。西君的电车先到 了,他要回学校。我想,他回学校后,多半会翻开研究 室墙上的挂历,找几个不影响写论文和考试的时间吧。
西君在站台上朝我挥手告别,另一只手贴在耳朵上 表示“回头给你电话”,我朝他点了点头。
我到小日向先生这儿来工作是大学毕业后不久的事。 研究室的前辈见我什么工作也没找到,很同情我,就给 我介绍了给小日向先生当秘书兼杂务工的工作。
据说,小日向先生一直到几年前还在这所大学里工
作,现在又是写书又是翻译,非常的忙,所以需要有人 替他接接电话、送送稿子,“帮个小忙”。酬劳不多,又 不是每天都去,所以,也就是个学生们轮流去挣点零花 钱的活。我想,不妨在他那儿先干一段时间,同时也找 点别的活干,或者寻找其他的发展机会。于是,就去了 他的小事务所。
面试那天,初次见面的小日向先生给我沏了一杯红 茶。正如研究室的前辈介绍的那样,他个子高大,很爱 笑,就像是个很会关心人的大叔。我是有问就答,半句 多余的话也不说,但心里想,这份工作我一定能干好。 虽然一涉及工作以外的话题,谈话马上就中断,但他好 像不怎么介意。
开始工作以后,才发现小日向先生比我所想象的更 爱说话。我进去给他倒茶或者倒纸篓的时候,他只是默 默地敲打着键盘。不过一旦工作结束,他就把我叫到房 间里来,让我坐在长椅上,他自己坐在单人沙发上,跟 我聊上一通。
上大学的时候,我的生活范围是极其狭窄的,小曰 向先生给我介绍了可以不必太在意周围,能够完全放松 ?的那种氛围的咖啡屋,以及独自一人也能去的餐馆。他 还以不着痕迹的形式,若无其事地介绍我认识了几个适 当的男人。
西君就是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他是小日向先生以 前的学生,目前正在读研究生。起初,他是因崇拜小曰 向先生而“经常到事务所来玩”的人,而我只是“给他 沏茶的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比起三个人一起喝茶来,我 俩单独喝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我来小日向先生这里打工已经过了一年半。
光靠这份工作当然不够养活自己,所以我每周在家 庭餐馆打几次夜工。虽然是通宵工作,好在事务所是下 午去就行,所以一次也没有迟到过。
捡松球的第二天,收拾完茶具,我站在门口对先生
说“我先走了”,先生叫住了我:“小泉小姐,请你过来 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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