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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18 江南(当代)
  “我也请战!”
  少年们的情绪被点燃了,争先恐后的站了出来。姬野面前多了一列人墙,半圆的封住了吕归尘他们的视线。他握住长枪的手不由得缓缓扣紧,扫视着那些明明白白带着敌意脸上。
  “我……”铁叶忍不住了,也想站出去。
  他觉得有人狠狠的捏了捏他的肘弯,痛得一咧嘴就没有说完,转头看,是石头一样的哥哥铁颜。
  “我就是想……”铁叶还不死心,他想这个本来是蛮族汉子的事情,不知怎么却变成了这个东陆少年的事。
  铁颜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他默默的踏前一步:“既然是东陆锋甲阵对我们蛮族的骑兵,那么就用真正的蛮族骑兵。我们正好有一百个蛮族武士!”
  铁叶猛地振作起来,大踏步的上去和他并肩而立:“也算上我!”
  “当然算上你!”铁颜看也不看弟弟,“我们只有一百个人,算上你,但是我们一百个人什么都不怕。”
  他拉着弟弟挤开人群,站过去和姬野站在一起:“这样我们有一百零一个人!”
  没有人再说话,随着息衍猛一挥手,少年们一齐奔下了旗楼。
  两个二十五人的小型锋甲阵方阵静静的矗立在校场正中,五十名步弓手半蹲在阵后,列成直线。两个方阵正中立着纯白的战马,幽隐坐在马上,面甲遮住了半个面孔,手中高高举起金色菊花的大旗。
  蛮族的烈马在校场另一侧刨着蹄子,骑兵们用力约束着战马,手中提了练习的木刀。他们没有列阵,简单的排成一道直线,中央的铁颜高举着白色的豹云大旗,铁叶兴奋的拉着他刚上了油的角弓,只有姬野是安静的。蛮族骑兵们还是习惯于他们的翻毛革甲,只有姬野是禁军的黑色犀牛皮铠。
  “一个打出了金色菊的大旗,一个打的是豹云旗,看来两边心里都有怒气啊。方都尉,我们不如赌一场,看哪边赢?”息衍吊着烟杆,手里翻转着一枚金铢。
  “哎哟,将军!”方山哭丧着脸,“这无论那边赢,又有小的什么好处?一边是金帐国的贵客,一边是国主宠信的游击将军,找起麻烦来一个比一个都狠,早知道这个差事不是什么好差事,还不如在禁军里吃天天操练的苦头。”
  息衍只是笑:“反正苦中作乐,赌赌也是个乐子。”
  “唉!”方山摇头,“论起行军布阵,下唐哪个敢在将军面前放肆?将军说谁赢就是谁赢,又有什么可赌的?”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流露出一丝笑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赌起来才有趣。”
  “将军也不知道?”方山有些惊讶。
  “谁会知道?”息衍将金铢高高抛起在半空中,在西斜的落日下它牵引着一道金色的光线,息衍懒洋洋的,“不过为了‘小妾生的杂种’这句话,会杀人的可不只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那枚金铢,金铢落在土里,腾起一片小小的灰尘。
  整整一百零一匹战马同时人立起来长嘶,石头一样安静的铁颜猛地单手高举豹云大旗,放声的咆哮起来。他的马蹄落下,姬野的战马已经冲出了一个马身的距离,烟尘在马蹄下翻滚,所有的蛮族骑兵跟在姬野的战马后发起了冲击。
  “蛮族骑兵,确是精锐!”息衍赞叹。
  黑衣的锋甲阵步兵还是静如止水,面对着骑兵的全力冲锋,只有阵后的五十名步兵开始缓步向着前方推进,他们手中虚虚的引着弓,箭矢已经去了锋镝。幽隐手中是没有枪头的桐木长杆,斜挑起来,纹丝不动的指向前方。
  骑兵转眼已经扑到距离锋甲阵五十步的距离上,锋甲阵依然没有动静。
  “冲过去!”铁颜再次咆哮着高举战旗。
  蛮族神骏的力量此时才真正爆发出来,在常人看去已经冲到了极速的战马再次发力,率先的骑兵们平持着同样的桐木长杆,向着锋甲阵的步卒挑刺。
  “放箭!”铁叶已经手痒得难以忍耐了。
  数十名骑兵跟着他一齐放箭。无愧于蛮族英武善射的名声,那些无头的羽箭从上方掠过巨型的黑盾,射中了锋甲阵中央的步卒,箭虽然在皮甲上弹开了,但是步卒们纷纷倒下。铁叶的箭却是走的不同的路,他拉满弓的力道极强,箭走的路线笔直,从巨盾的缝隙中射了进去,命中了盾牌手的肩膀。
  盾牌手放下黑盾,闪在了一边。铁颜忽然看清了黑盾后面的步卒,他忽的意识到不对,想要拉住战马,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幽隐的长杆全力挥落。
  整个锋甲阵忽的散开了,连带后面的步弓手们也都抛弃了长弓,加入到新的阵形中来。没有一个战士是持投枪、短斧或者盾牌的,一瞬间所有人手中都换成了两丈的长杆,近百根长杆劈面砸来的时候,连铁颜也无法闪避。幽隐真的在瞬间把阵形换成了双锋鱼鳞阵,步卒一层一层的交错起来,五人一组互为攻守,借着长兵器的优势,成了骑兵无法突破的屏障。
  铁颜亲眼看见,才知道为什么当年的铁浮屠骑兵也会在东陆的阵形下被阻挡。 不可预测的变化是它致胜的关键。他放掉的手里的木刀,双臂格挡,硬架住了长杆。桐木的长杆原本脆弱,立刻折断。可是套了铁护臂的双手还是被震得酸痛,疼痛让他的脑子分外清晰。幽隐用最简单的长兵器对抗骑兵,蛮族骑兵已经陷入了完全没有防备的近战。
  多数蛮族武士没有铁颜那样的果断。当他们试图用长杆去格挡的时候,更多的长杆却从下面捅向了马腿。蛮族神骏们痛嘶着直立起来,把骑兵抛下马背。到底的战马组成了一道屏障,后面的人只能强行从旁边绕过,担心践踏到自己的同伴。如同幽隐所说的那样,他们的冲锋被拉开了,
  落地的几十名蛮族骑兵立刻被蜂拥而上的下唐步兵包围了,不知道多少长杆劈头盖脸的打下来,蛮族武士们抽出腰间的木刀背靠着背格挡四面八方落下的长杆,下唐步卒们踢起了地下的尘土,一人高的烟尘里,蛮族武士们根本看不清周围的情形,只能胡乱的挥舞木刀。
  铁叶刚刚卸开了一根从头顶劈落的木杆,另外一根从肋下捅了过来,凶狠而有力。他觉得半个身子都麻痹了,那股剧痛不亚于被真正的枪锋刺中。他转头去看自己周围的同伴,都已经带了伤,哥哥铁颜仗着身上是锻铁的骑兵甲,拦在受伤倒地的同伴面前,四五根长杆同时刺中了他,捅得铁颜半弓下腰去,铁甲的鳞片倒翻起来。
  “我们上当了!”铁叶几步冲过去帮着哥哥格开长杆。
  “都站起来!”铁颜大吼,“我们还没输!”
  他知道凭借手中的木刀,想要突破这个包围是徒劳的,不需要多久,带伤的蛮族武士就会被挤压在一起,再也施展不开,只能任着那些长杆凶狠的砸落在身上。但是一个念头撑起了他的斗志,铁颜对自己说:“那个人越过去了!”
  冲在最前的人里,只有姬野越了过去。落地的瞬间,铁颜看见了姬野在马背上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旋转手中的长杆把刺向自己的几根长杆都绞在了一起,而后全部夹在腋下。借着战马的力量,被他夹住长杆的下唐步卒全部武器脱手,姬野双手把夺下的长杆投掷了出去,近距离的投掷,这些长杆好像床弩射出的铁翎箭一样沉雄有力,被它击中的步卒立刻倒地,失去了战斗力。
  那匹黑色的战马像是一颗利齿,插进了下唐的步兵阵,之后立刻消失在铁颜的视野里。确实是吕归尘所说的战术,直冲中阵,只不过真正冲破中阵的只有一个人。
  “毕竟……毕竟是将军的学生,真是神勇!”方山也不能不赞叹。
  他是被姬野冲锋的气势震撼了,最快的马速和毫无保留的进攻气势是姬野得以冲破人群的关键。当他的战马越过了最先的步卒阵线,剩下的步卒想要回头追这匹快马已经来不及,他的长杆笔直的刺向发令的幽隐。幽隐不能以静止应对他的攻势,也不得不立刻带马奔驰起来,两匹战马完全从混战中脱开了,兜着巨大的圈子奔跑起来。
  “这个不是我教他的。”息衍紧紧的盯着远处两个人的交战。
  姬野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长杆就在自己背心后不到一尺的地方闪动。他微微侧头看背后,看见落马的蛮族武士们被围在烟尘里痛殴。
  心里忽的抽紧,直觉让他及时的侧身,长杆擦着他后心的皮甲掠过,似乎是磨伤了他的皮肤,火辣辣的痛着。这记枪刺的力量他太熟悉了,禁军里只有幽隐有这样的手劲,他也不敢回头,幽隐的战马是国主赐给的狮子马,纯血的蛮族神骏,姬野只能鞭策战马全力奔驰。背后的马蹄声忽然加速,姬野不由自主的低头,长杆扫着他的头发在上方掠过。此时他才明白老师所教授的一切,这些野兽般的直觉反应都来自和翼天瞻重复的试手,同一个动作同一种枪击,两人无不重复过百遍。
  狮子马在这个瞬间已经越过姬野的黑马半个马身,幽隐半转身子,长杆劈头砸下。几乎在他出手的同时,他已经感觉到袭向胸口的劲风。
  “好!”他吼叫着半转身体,手上的劈斩丝毫没有停止。
  长杆带着撕裂的声音准确有力的砸在姬野的肩膀上,姬野痛得张大了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的枪刺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长杆的头部顶住了幽隐的护心铁镜,微微一顿,从幽隐的肋下穿出。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夹住了对方的长杆,同时抽回自己的武器。
  两匹马并行着奔跑,两个人的力量不相上下,死死的僵持。
  “你!”幽隐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胸膛不住的起伏。
  “你输了!”姬野大喊。他知道这个对手的身体支持不了多久,幽隐在东宫的武士中一直是最强的,却不耐久,只是他的力量太猛,和他试手往往一回合就分出了胜负,根本等不到他体力衰退的时候。
  “你去死吧!”幽隐脸上忽的流露出一丝狰狞。
  眼前有铁光闪动,姬野猛地低头,看见了幽隐铁靴上的双铁齿。幽隐甩脱了马鞍,狠狠的一脚踢向姬野的小腿,姬野侧腿闪开,锋利的铁齿刺进了黑马的腹部。奔驰中的黑马长嘶着发狂起来,它一加速,陷在马腹里的铁齿横划出去,留下了又深又长的伤口,再次插进了马腿中。
  黑马痛苦的长嘶着,四腿发软,失去了平衡,倒在尘埃中。姬野在瞬间从马鞍上跳起来,整个人横滚出一丈,才卸去了冲劲。
  远处旗楼上的息衍猛拍栏杆,对着旗楼下喊:“快牵我的马!”
  吕归尘却只能扳着栏杆,看见手持双杆的幽隐缓缓的带马逼近了姬野,姬野半跪在那里仰头看着幽隐。最后的安静中也隐藏着最凶猛的攻势,吕归尘明白这个道理,狼群扑向取水的鹿群前,双方往往是安静的彼此眺望。他已经忘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硬木的栏杆抓得格格作响。
  “我跟你说过,在东宫活不过半年!”幽隐的喘息中带着笑,“狗崽子,现在后悔迟了!”
  狮子马高高的抬起双腿,对着姬野的头顶踏了下去,碗口大的马蹄带着熟铁的蹄铁,一踏之下可以把恶狼的头骨都踏碎。
  “混蛋!”息衍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一个声音忽然横贯了整个校场。
  它像是远空的轰雷,袭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难以辨认那是什么声音。吕归尘打了一个哆嗦,他从那个声音里听到了来自莽莽草原的风,仿佛一个巨人在大地深处的呼吸。
  所有的战马在同一瞬间惊慌失措,狮子马不顾幽隐的驾驭,铁蹄在姬野身前一尺的地方掠过,全身酸软一样半跪在地下。幽隐连续踢了几次它的肚子,都不能让它重新站起来。奔驰中的蛮族武士们也失去了控制,他们从小就是生长在马背上的,可是这时却不能约束自己的战马,所有的战马都像是被惊吓了。它们高高竖着耳朵,不顾主人的命令在原地兜着小圈子,打着低低的响鼻。
  “这是……”吕归尘愣住。
  “是我们那匹龙血马!”铁叶醒悟过来,“是那匹仔公马,它睡醒了!”
  确实是马嘶声,吕归尘也明白过来,可是他生长都在草原,却没有听过这样的马嘶,低沉中带着一股枭狂,根本就是狮子般的吼叫。
  “是金帐国进献的龙血马啊,”大柳营的军士看出息衍的疑惑,上来解释,“本来是说和本地母马配种的,不过这匹马性子太过狂燥,母马也不敢靠近。它每天下午睡醒就会长嘶,周围的马都吓得乱蹦乱跳,虽说是马,不过说是条毒龙也不为过了。”
  “是马王吧?”息衍低低的自语。
  他从架上取了一杆墨旗,用力掷下旗楼,大柳营的军校也同时敲响了铜锣。这是终止操演的命令,缠斗中的武士们只能分开,蛮族武士们迅速的从包围里撤了出去,下唐步卒也收队等候在原地。
  幽隐握着双杆迟疑着。他扭头,看见远处已经从包围中解脱出来的铁叶拔出了胸前的匕首,把没有箭镞的羽箭前端斜削一节,搭箭开弓,直指他的方向。他知道这个蛮族少年的弓箭之术,即便他身穿铁甲可以不怕没有铁镞的箭,但是铁叶是可以做到想取左眼不伤右眼的神箭,幽隐也绝对相信,只要自己动手,铁叶的箭会比他更快。
  他恨恨的抛下双杆,驰回了本阵。
  箭楼上,息衍舒了一口气,对着吕归尘微笑:“这一阵,看来是骑兵败了。”
  “其实胜负倒是无所谓,”吕归尘也安心了,“大家都没有事就好。”
  “其实世子说起的时候,我有个疑惑,龙格真煌和世子的堂叔九王吕豹隐殿下的决战,其实是龙格真煌战败身死,为什么世子还会想到用龙格的战术呢?”
  吕归尘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叔叔和表哥的一战,最后我表哥带着一百名骑兵冲杀叔叔的中阵,一直冲杀到距离我叔叔只有五十步的地方,才中箭落马。我想骑兵最重要的就是快,其实如果表哥再多五十个人,马再快一些……也许就不同了。”
  息衍沉吟了一下:“看来世子和龙格真煌的情分真的很深啊。”
  他望向场中,少年们忙着收队,只有姬野站在那里,默默的望着龙血马嘶鸣的方向,像是呆了。
十一
  花澜苑的水池在下午的暑热里透着凉意,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了,粼粼的波光闪在倒垂的枯荷里。姬野把腿伸开,靠在石桥下的荫凉里,剥着手里的莲蓬,剔去莲心咬着清香的莲子,惬意的翻开手里的书。他已经习惯了东宫的日子。在城郊诺大的一片园子,除了祖陵和煜少主尘少主住的地方,其他地方都显得荒僻。又只有一些禁军的世家少年负责执守,开开小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忽然他觉得一个影子投在他的头顶。仰头看去,是桥上的孩子对他挥着手臂,虽然是夏天,他的手腕上还是缠着白豹子的皮毛。
  “阿苏勒?”姬野没有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这个蛮族少主。
  “我……我是过清馨舫去库里找几本书看的,”吕归尘解释着。他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心里打着小鼓。
  其实他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才找到姬野的,午后,侍奉他的两个使女又去跟着百里煜一起逗猫,仅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人声喧闹,他只能对着高大的宫墙。于是他又想到了这个东宫里唯一的朋友,他不知道自己和姬野是不是朋友,黑瞳的东陆少年身上有股蛮族世子也不如的傲气,每次吕归尘和他说话,姬野的回答都有些懒洋洋。
  “姬野,最近幽游击还找你的麻烦么?”吕归尘下桥走到姬野面前。
  “不常见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将军上次发怒,他也许怕了吧?不过老实说没有架可打,也挺无聊的,”姬野撇了撇嘴,眼睛只盯着书,“没了幽隐,方起召彭连云他们只敢瞎嚷嚷。”
  “姬野你在看什么书?”
  姬野把书皮亮了出来,书封摸挲得有些起毛了,题着《惊龙全传》的名字。
  “这是什么书?”
  “这本你都没看过?”姬野摇头,“我都看第五遍了,可是少有的好书,比《四州长战录》有意思多了。”
  “讲什么的?”
  “是蔷薇皇帝的故事,这本从蔷薇皇帝在天启从军开始说起,一直到他登基,是最精彩的一段,后面的就闷了,分封啊同税啊和宛州商会订约啊,我都懒得看。你那本呢?”
  吕归尘赧然的翻过自己手中的书,书名是路夫子隽秀的笔迹——《政典》。姬野拿过去,疾风吹纸似的翻了翻,抬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目光。
  “没什么意思的书,”吕归尘越发不好意思起来,“路夫子留的功课,今晚上又要考‘田陌篇’,我再去库里找两本集解,抓紧时间读读,免得到时候答不上来又挨白眼。”
  “这‘田陌篇’是说什么的?”
  “是说如何丈量土地,交给乡里经营,如何收取税赋,丰年多少灾年多少,多少岁以上的老人可以免税赋,还有历朝的田赋。”
  姬野点点头:“原来是本种地的书。”
  两个人再也无话了。姬野还是认真的翻着他的《惊龙全传》,吕归尘想姬野大概并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他想应该识相的离开才好。他站在那里,犹豫着想跟姬野道别,却被书挡住了姬野的脸。
  “你不是要去找书么?”姬野的目光从书上面投了过来,看见吕归尘正看着他的书。
  “你喜欢看?”姬野有点明白了,他慷慨大度的把旁边搁着的几本都递给了吕归尘,“那你拿回去看吧,前面基本我都看过了。可别弄丢了,我还要拿去书坊里还的。”
  “田赋者,因时因地而变,富者四取其一,贫者七取其一,灾年歉收,田地所出不过其半,则可甄免赋税。开荒五年无赋,山田以其耕作艰难,不取赋税,但须缴纳乡里公粮。公粮者,鳏寡孤独赈济之用,官出其四乡出其六,使皆有所养。”
  百里煜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清越激扬。路夫子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动,最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煜少主在‘田陌篇上’,看来是真的下了工夫,令人欣慰啊,”路夫子微微眯着眼睛,梳理胡须,忽的又一瞪眼,“只是俩枫园的仆役又呈上了少主闲暇时候做的词曲,读来真是令人寒心!尽是些荒淫之作,靡靡之音,又有什么《东宫名玉集》,品评女子的容貌,把这些世家名门的女子尽当作了青楼娼馆的贱妇!”
  百里煜不敢争辩,只能嘴里低低的嘟哝。
  “少主是我们天朝诸侯的储君啊!该学的是帝王之道,胸怀河山之远,哪里容得下花粉脂玉的闲情?这些女子被甄选进宫,是侍侯少主读书起居,容貌算得了什么?温婉懿良才是关键!”路夫子说得咬牙切齿,气喘吁吁,“这样久而久之,何面去见百里家世代的祖先啊?”
  大殿里一片寂静,百里煜头也不敢抬,知道一抬头就会撞上老师悲愤的一对老眼。
  一个低低的笑声忽的打破了路夫子的庄严肃穆。
  夫子猛地扭头,瞪得牛眼一样恶狠狠的看着背后的吕归尘。吕归尘这才惊醒过来,急忙把视线从桌上挪开,恭恭敬敬的看着路夫子。
  “尘少主为何发笑啊?”路夫子端正架子,声音从容悠长,缓步的踱了过来,眼睛微微下斜落在吕归尘的桌面上、
  “这是什么?”他脸色忽的变了,一把抓起吕归尘面前的书。
  吕归尘不解的看着路夫子,看他抖得仿佛发了羊角风,花白稀疏的胡子无风自动。
  “这是贵国的大英雄蔷薇皇帝的传记,”吕归尘低头下去,“我今天刚刚拿到,真是好书,一时读得不忍放手,就带来了,夫子恕罪。”
  “这这这……这是哪里是我们大胤的历史,这不过是市井下三滥的演义!”路夫子的悲呼只震得大殿的门窗都在响,“蛮夷!蛮夷啊!”
  “夫子不要,那是我问朋友借的……”
  路夫子离去时候摔的门还在震颤着,百里煜上来握着吕归尘的手:“今天可是多亏你了。”
  他满脸喜气的跑了出去,只剩下吕归尘独自坐在那里,仰望着娓娓飘落的碎纸。
  姬野抱着长枪,沿着宫墙小步的溜达。他今夜负责巡逻俩枫园一侧,他比较喜欢巡逻,至少不必木头一样的站在宫门口。他抬起头,忽然看见宫墙上的人。
  “喂!”
  吕归尘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姬野悄无声息的从木梯下面爬了上来。
  “少主这么深夜不睡么?在这里看什么?”姬野挤了上来和吕归尘并肩站在梯子顶。
  吕归尘住的归鸿馆和百里煜的俩枫园只是隔墙,登上梯子就能看见对面的情景,一棵榆树正好遮住了他们,谁也看不见他们。仅仅一墙之隔,俩枫园深夜还在院子里点着红纱的宫灯,仆妇们围成一圈。
  “我摸摸……是小苏,”蒙着眼睛的百里煜捞住了一只裙角,他抓住裙角扑上去抱了一把,却扑空了。
  “猜错了,猜错了!”女孩子们咯咯的轻笑着,拍着手掌。
  “可别骗我,刚才那条裙子我记得的,分明是小苏裙子外面罩的影纱!”百里煜还在左闪右闪,循着女孩们的声音扑来扑去,却都扑空了。
  “不对!不对!”女孩们笑得更大声了。
  百里煜不动了,左右转着脑袋。他不动,女孩们也不说话,捂着嘴巴轻轻的挪动。她们脚下都是软底的素绢小鞋,落地没有丝毫声音。百里煜听不见,只能不动,女孩们互相推搡起来,纷纷把身边的同伴往百里煜的怀里推。她们身子轻灵,忍着笑,又轻轻的跑回来去报复女伴。最后这场游戏终于变成了女孩们互相挠痒,可是大家偏都忍着不肯出声,像是出声就输了一样。
  “他们到底在玩什么?”姬野看得无聊起来,一手托着下巴问吕归尘。
  “我也不是很清楚,”吕归尘摇摇头,“就是被抓到就输了吧?”
  “只要扫腿一绊,”姬野点点头,肯定的说,“一定能抓住三四个!”
  一个女孩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百里煜抓住了机会,上去一把抱住,在她身上摸索着。
  “是小苏,是小苏!”他大声说,“这影纱肯定是小苏裙子外面的。”
  “我在这里呢!殿下没有抓住我!”一个脸蛋圆圆的女孩在百里煜身后喊,似乎她才是那个叫小苏的。
  “再猜一次,再猜一次,猜不中就不给亲了,”女孩们又喧闹起来。
  百里煜犹豫起来,他凑过去在女孩脖子根轻轻的嗅着,女孩被他嗅得发痒,脸色涨得通红,几乎要忍不住笑出来,却又使劲的憋住。
  “不准笑,不准笑,”女伴们还是闹,“不准故意输。”
  “还有故意输的?”姬野觉得越发的无聊,就想下去了。
  “我知道了!”百里煜大声喊了起来,“是柳瑜儿,是柳瑜儿!柳瑜儿和小苏换了裙子,可是香味不会变,这是柳瑜儿身上的味道!”
  他一把摘去头上的蒙布,还是抱着怀里的女孩儿不放:“柳瑜儿你输了,你输了!”
  “殿下猜中了,轮到柳瑜儿了!”女孩们一齐笑了起来,只有柳瑜儿的脸上越来越红,像是要滴出血来。
  百里煜毫不客气的凑过去,轻轻的咬了咬柳瑜儿精致的鼻尖,然后嘴唇贴在她的脸蛋上。柳瑜儿像是要推开他,又像是失去了平衡,一个后仰,带着百里煜一起倒在地上。周围那些咯咯的笑声更加的闹腾了,百里煜还是环抱着柳瑜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轻轻咬着她的耳朵。柳瑜儿的裙子翻了起来,下面却没有长裤,在宫灯的光里,她的双腿修长细致,仿佛是粉雕的。
  “殿下……殿下……”婆子们似乎要去拉,却只是跟在旁边做做样子,柳瑜儿绯红着脸色,轻轻的哼了一声。
  姬野扭头看着同伴,只觉得脖子后一根筋一直麻到头顶去。两个人缩头缩脑的爬下梯子,并肩坐在宫墙下,吕归尘摸了摸额头,竟然满是汗,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怪不得你爬得那么高……”姬野死死的盯着他。
  “我不是!我……”吕归尘结结巴巴的,“我只是实在没有什么事可做。本来那个柳瑜儿和小苏是在归鸿馆的,她们也跑过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只是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原来是你的使女被煜少主抢过去了,不过,这样的你也看得上?”姬野从鼻子里不屑的哼了一声。
  “我……我……我不是……”吕归尘不知道解释。他的脸红得发紫,像一只还没熟透的茄子,只好深深的低头下去。
  “能不能出宫?”姬野拉他的袖子,“明天晚上带你出去看新鲜。”
  “新鲜?”吕归尘抬起头,诧异的看着他的朋友。
  姬野脸上满是得意之情。
十二
  “生年总有尽时,英雄莫死床榻;
   借雨磨得铁剑,长鞭跨马称王。”
  台上的先生把手里的云板一扣,清声满堂。
  “今日翻来说蔷薇帝,又是英雄长醉篇。各位听客少歇,待我润喉,稍后尽我绵力,说这一曲阳关血战。伏尸十万,霸王定国,玉女惜别,”先生说完了这一句,又掀起帘子回了幕后。
  吕归尘被姬野拉着,一步踏进这个喧闹的所在,正是一片欢声震着屋顶都颤的时候。放眼无处不是人,空气闷热还带着微微的汗味,他左顾右盼,张大了嘴,只觉得是踏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喂,快去给我们找个位子,我们还要一壶茶和一碟豆干,”姬野在腰间摸了摸,“再加一碟子胡豆。”
  “哟哟,是禁军的小军爷啊,”伙计堆着笑脸打哈哈,“里面实在是没有座位了,这一阵子的戏是《蔷薇百战录》,请的是有名的先生,唱曲的绝顶的亮嗓子,前几场人都满棚了,差点把我们楼板也给挤破。今天说到‘阳关一战’,客人都是结伴来听的。说实在的,我们做伙计的还想听这一场呢,也都捞不着坐。要不然,两位小军爷先在场边凑个热闹听着,我在里面找找,一旦有了位子,立刻出来引座。”
  姬野扫视了一圈,也只能点了点头,拉着吕归尘往前挤了挤。两个孩子被周围一同站着听书的成年人挤在中间,姬野用力推了推,才能吕归尘腾出了一片地方。
  “这是什么?”吕归尘觉得无比的新鲜,紧张的贴在姬野身边垫脚去看。
  “这是说演义,来一趟下唐没有听过这个都是白来了。”
  “什么是说演义?”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姬野埋怨着,“说演义就是说英雄故事。读书的可以看书,像我这样,再怎么读都是一知半解的,总要有人说给我听。而且这个说得可比看书有趣多了,有琴声,有人唱,后面还有鼓点,不过你看不见。”
  “嗯!”吕归尘使劲的点头。
  姬野看着他满是兴奋的脸:“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我是带你来看一个朋友。不过你不要太亲近她,她疯起来也是很难缠的。”
  “她一会儿来么?”吕归尘愣了一下,“这里那么多人,能找到我们么?”
  “一定能!”姬野神秘的笑。
  掌声忽的哄堂而起,有人尖锐的打着呼哨。刚才走进后面的先生又悠然的踱步回来,这一次他捧了一张长琴放置在桌上,以衣袖洒然一扫,端坐在桌子后面。整个台上,只有一角有那么一张桌子,桌子一副云板、一块醒木和一张长琴,而台前则站着一个戴面具、穿红衣的人。
  “说书的先生是声角,前面的人是色角,”姬野解释着,“先生只是说和弹,前面的人会唱和跳舞,他现在脸上戴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那是蔷薇皇帝的面具,戏台上只有蔷薇皇帝的面具是额头抹金的。”
  先生的手指轻轻扫弦,一扣醒木,周围全都安静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离乡去国二十年,归来日晚白发新。我大胤始祖、蔷薇皇帝统帅大军直逼阳关城下,时值深秋,万物凋敝,大军皆服赤色,军中有一乘红辇,帘幕低垂,载着蔷薇公主驾下……”
  先生说话清澈,说起书来却变成一个沙沙的嗓子。他偶尔拨弦,侃侃而谈,眼中全没有台下的人。可那声音里却似乎有种魔术,吕归尘呆呆的听着,满心想的只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一支打着火玫瑰旗帜的大军开进到阳关城下,沙尘泛起,有一个女人在辇上缓缓掀起了帘子去眺望。幕后的鼓点由缓而急,由轻而重,先生说到了十万大军逼近阳光城下,便有乌云压顶的意味。他双眉紧缩,手指在琴弦上忽挑忽捻,鼓声忽的一顿,仿佛全军定住。而后再起,这一次铺天盖地,有如雷鸣。
  “是冲锋!”吕归尘在心里说,他摒住呼吸,像是能看见领军的帝王咆哮着举起承影之剑。
  鼓声中先生忽的起身,回归幕后。鼓声再次停顿,叫好声再次潮头般掀起,吕归尘站在那里,怅然若失。
  “怎么没了?”他急切的拉着姬野。
  “刚刚过了一半,先生回去休息。”
  吕归尘松了一口气,悬起来的心稍稍落了回去:“姬野你再给我讲一下,我刚才没全听懂。”
  “蔷薇皇帝是我们胤朝的开国皇帝,是东陆第一……就算不是第一,也是数一数二的英雄。阳关血战,是说他喜欢的蔷薇公主要死了,蔷薇公主和他从小就是最好的朋友,最大的心愿是看着他登上太清阁当上皇帝。可是当时蔷薇皇帝还被挡在阳关之外,眼看着蔷薇公主就要死了,皇帝决心不顾死伤强攻阳关,最后死了十万人,踏着尸体登上了阳关的城头。”
  吕归尘瞪大了眼睛:“死了十万人,才登上阳关的城头?”
  “是啊。”
  “代价真大啊,”吕归尘喃喃自语。
  “可是蔷薇公主就要死了啊,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朋友,蔷薇公主一生的梦想,就是看着他登上太清宫的皇位,”姬野抓了抓头。
  “一生最好的朋友……”吕归尘呆了一下,不禁又犹豫起来。
  一生最好的朋友和十万人,在他的心头的轻重一时模糊不清起来。他望着红锦装饰的舞台,痴痴的出神。
  片刻的休息,先生重新走了出来,却不再说话,整了整长琴,自顾自的弹起一曲古风。古风本是简单萧瑟的调子,路夫子课余也不时的弹奏,不过到了说书的先生手里,却多了一些变化。周围听书的客人忽的也都没音了,连饮食的声音都一概全无,只听着琴声低徊,仿佛一根丝线渐渐拔起,越高越细,最后没入云中。
  先生一按琴弦,天地俱寂。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那个遥遥的歌声响起时,吕归尘呆住了。他一生都不曾听过这样清澈的声音,也不曾想过有那样千年的烈酒都解不开的愁绪。可是这个声音这么唱着,他就信了。那么寂寞高寒的声音,像是封在海螺中的涛声,过了千年洗去泥封,它依旧寂寞的转着,无始无终。唱歌的是个女声,声音清锐,如同扣着一片精铜的簧片。可扮演的却是高举烈火蔷薇旗的皇帝,他在新冢前唱着这样的吊歌,掀起车帘的女人已经不在了。
  他急切的想要去看唱歌的人,可是整整一面人墙挡住了他,前面一些坐着的客人也站了起来。
  “来,”姬野拍了拍吕归尘的肩膀,“站在我肩上。”
  吕归尘犹豫了一下,好奇心终于战胜了谦让。他扶着姬野的手跳了上去,站在了他的肩上。半蹲下的姬野站了起来,吕归尘忽然升得比周围所有人都高,眼界开阔起来。台上唱歌的就是穿红衣的色角,从身形看去是个高挑的女子。她站在台前边沿,轻盈得像是飞鸟,脸上还是套着金色的面具,面具上是个剑眉飞挑的威武男人。
  歌声稍微停息,后面声角的琴声又跳跃了几下。色角把一张红巾蒙在头顶,不知在里面捣鼓些什么。
  “好!”叫好声一时仿佛潮涌,屋顶都要被掀翻过来似的。有人大把大把的把银毫乃至金铢抛了上去,满台乱滚。吕归尘四顾都是兴奋得发红的脸,他也被这种气氛感染了,大声的跟着叫好。
  色角忽的扯掉红巾,下面的面具已经换成了女人的,白面红颊,眉心弹着梅花痕。所有声音一时又都收了。
  “好啊!好啊!”吕归尘没有料到这个忽然的变化,还在使劲鼓着掌。
  他站得最高,声音最响,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他两只巴掌停在半空,不知如何是好。窘迫中,他看见红衣的色角转头向他,面具后面两只灵动的眼睛,伴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低笑。
  下面的姬野拍了拍他的腿,吕归尘急忙扶着他的手跳了下去。姬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压低了声音凑在吕归尘的耳边:“有麻烦。”
  “什么麻烦?”吕归尘吃了一惊。
  “那个死人脸的家伙。”姬野在人墙里拨开一个缝隙,指着台下的座位。
  吕归尘看了一眼,心里突突的跳。围着一张方桌,坐的是东宫的少年们,为首的是幽隐,阴着脸色扶着一只酒壶,方起召和雷云正柯几个围在两侧。幽隐斜斜的靠在椅子上,左右两边陪着妙龄的女孩,却是轻纱裹臂妖娆的装扮。方起召倒着酒跟幽隐陪着笑脸,似乎今天又是他的东道。幽隐面无表情的,没有看陪饮的女孩,也没有看台上的人,他的眼睛空洞洞的看着前面,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我们走吧?”吕归尘有些怕了
  “再看看。”姬野也有点不安的模样。
  台上清丽的歌声再次拔起,这一次吕归尘再也听不懂了,飘忽如风一样,有如在高天上经行。一丝丝的蔓延开来,像一枝种下散开的花叶,而后第一片花瓣被风扯了下来,卷得越来越高,直上云中。没在流水一样的云里,永远的只是漂流。声角的琴声滴水般在后面低低的应和,过去那场春风里面的相逢,十里花红,夜风来时的相送,走了很远回头,人还在隐约月色中。
  不知为了什么,吕归尘觉得眼角有点湿。
  歌声余音袅袅的散去了,短暂的寂静后,又是掌声。声角的先生一付不屑的模样,不理欢呼,又是掀起帘子直接回台后了,只剩下色角盈盈的行礼。她俏生生的站在台中央,就有人把纸花和鲜花一起抛上来,花雨满天,吕归尘只觉得在北陆连大君也没有如此的风光荣耀。他盯着色角,不知怎么觉得色角面具下的眼神不时是投向他们这边的,他的脸于是就有点红了。
  老板模样的人从台边的梯子而上,捧着的托盘里都是金铢,呈在了色角的面前。色角微微愣了一下,只拈了一枚,好奇的看着台下。欢呼声低落下去,人们也交头接耳起来,只有吕归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南淮城里给说演义的色角送礼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不过礼有轻重,一般不过是银毫,可是出手就送大把大把的金铢,不由得让人去想送礼的人是否有别的念头。这个色角只是在这里串场的,谁都不知道她的身份,不少富户曾经倾慕,不过色角从来不假辞色,总是悄没声的就溜走了,更不揭开面具。而今天这些金铢几乎可以让一户贫家过上十年了,不是一般富户可以轻易出手的,这么大一笔钱,别说是一个唱歌的女孩,就是小户人家的聘礼也不会有这一半,人们也怀着一分好奇想看看这个阔绰的人是谁,能否揭下色角的面具,抱这个美人回家。
  众目睽睽中,方起召抖了抖衣领,揉了揉胸口,昂然的上台。
  人群哗然起来。谁都没有料到出这笔大钱的竟然是一个禁军装束的十四五岁孩子。
  “这孩子哪来那么多钱啊?”有人就在吕归尘身边问。
  “可别小看孩子,这个据说是方氏的小儿子,他家里,买下小半个南淮城呢。”
  “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花钱捧姑娘?”
  “别看得人家跟我们一样,人家家里貌美的婢女成群结队,十三四岁上就有丫鬟陪房了……”
  “一点点薄礼,助姑娘的清音。”方起召竭力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过还是看得出在色角面前他很局促。
  色角没有理他,只是斜着身子瞥着他。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这样天籁的嗓子,本来大家也都不想一个富豪就花钱藏在家里,大家永远再听不着。方起召觉得浑身都不对,进不能退更没脸,只能从托盘上抓了一把金铢要塞在色角手里。
  色角闪开了:“你知道我是谁?”
  方起召蒙得心上的女孩问了自己问题,大喜,急忙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们见过的,上次你和……”
  “知道我是谁还敢来找死?滚!”
  色角忽然做了一件吕归尘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她抬腿狠狠的踢在方起召的胸口,整个的把方起召的踢翻下台去!轰然巨响,方起召撞塌了台面,书馆里面乱成了一片。色角跟着竟然把台上的九枝铜灯也举了起来,用力投了下去,挡住了要冲上来的雷云正柯。九枝铜灯里的清油泼溅出来,洒在桌布上,燃烧起来,做得近的两个客人衣服也着了火。场面越来越混乱了,又有几盏照明的铜灯被闪避的人群撞翻,书馆里顿时就黑了一半下去。黑暗里反而是燃烧的桌布和客人的衣服更鲜明。
  “着火啦!着火啦!”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书馆里本来还不知所措的人都乱了,纷纷往外面挤去,伙计们急急忙忙的端着水去把火浇灭,却挡不住人流。越来越多的灯被撞倒,周围更黑了,隐约中吕归尘只看见东宫的少年们变了脸色,一齐拔出腰间的佩刀正往台上冲,方起召还想拦,但是已经拦不住。
  “呆在这里别动!”姬野大声喊。
  他跳上前面的台面,大步踏过一张又一张的桌子,被他踢飞的酒水和食物四处乱溅。最后他把最后一盏铜灯也踢翻了,借力跳到了台上。周围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吕归尘看见他一脚飞踢向幽隐,把他逼退了。所有人这时都在往外跑,吕归尘也想跑,但是他记着姬野的话,他要留在这里和他的新朋友在一起。他怕被人流冲走了,于是紧紧抱住了一根柱子。
  台上只有拳脚的声音,东宫的少年们似乎也是担心黑暗里误伤了同伴,于是收起了佩刀。不时的有闷哼的声音传来,不是中拳就是中脚,吕归尘竖起耳朵去听,似乎都不是姬野的声音,于是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呃!”
  吕归尘心里一震。这回是姬野的声音了,听上去他似乎中了一击。
  “你掐我干什么?”黑暗里传来姬野愤懑的声音。
  “我叫你赶快突围啊?”是色角清清脆脆的声音。
  “你别管我!”
  吕归尘觉得头顶有风,他抬头去看。
  许多年以后,吕归尘无数次的回想那个瞬间,生怕遗漏了任何的细节。
  他看见了光,黑暗里只有那么一点火,是一根火绒,莲花盛开那样持在色角的掌中。她一手拿着那根火绒,一手搂着一根红锦。红锦拴在屋顶中心,本来是一个悬挂在台中央的锦球。色角是抓着这根红锦荡了出来,就像荡秋千那样,她在绝高处揭开了自己的面具,抖开了长发。吕归尘的眼里,那一瞬就是阳光洒落的情景。那么长的一束金发泼洒开来,映着灯光,把人的眼睛都照亮了。在那抹阳光下,女孩子抓着一根红锦在半空中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那是个羽人,而且只是一个羽人的年轻女孩。
  女孩儿落在吕归尘的身边,她似乎可以在黑暗中看得很清楚,一把就把藏在吕归尘身后桌子下的老板抓了出来:“喂,把我的工钱结了吧!”
  “唉!姑奶奶你惹的这个事情怎么算?你还要我付钱?”老板哭丧着脸。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女孩儿使劲晃着他,横眉立目,“谁要你放这种垃圾进来的?我不单要工钱,我还要你赔我呢。”
  “赔你什么?”
  “看见这人我恶心!”
  “人家就是送钱,送钱送花给色角,有什么不对?你不要他们的,偏要我的!”
  “看得起你才要你的!”
  “我没钱!”
  “吝啬,我知道你贪财,出钱就肉痛!我就是要让你这个老兔子肉痛!”
  她失去了耐心,干净利索的一拳砸在老板面门正中。老板翻了翻白眼昏了过去,女孩子从他腰里摸了摸,开心起来:“找到了找到了。”
  她掂着一只沉重的皮囊,眉开眼笑起来。
  “好了,都归我了,”她满意的点头,“不义之财,取了取了都取了!”
  “你……你是姬野的朋友吧?”吕归尘战战兢兢的碰了碰她的胳膊。
  女孩警觉的一收胳膊:“干什么?”
  “我们……我们救救他吧。”
  “哎哟,”女孩子喊了起来,似乎她这才想起姬野还在台上和人数远远超过自己的东宫少年对抗。
  吕归尘竭力往黑暗里看去,看不清姬野和少年们的影子。女孩左左右右的看着,恍然大悟一样,抓着吕归尘的袖子:“来,跟我一起扯这根绳子。”
  她递到吕归尘手里的是她从台上荡出来的那根红锦。
  “扯这个有什么用?”吕归尘昏昏沉沉的和她一起用力。
  这时候老板悠悠的醒来,一看见孩子们在努力的扯这根红锦,吓得几乎要跳起来:“那个不能扯,那个不能扯!”
  “嗨啊!”女孩子喊着口号,两个人一起发力。
  吕归尘听见一阵怪异的响动,随之而来的是吱呀吱呀的声音,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扭头问女孩:“我们……我们到底干了什么?”
  “这根绳子是拴在棚子顶上的,这个棚子本来就是随便搭的,用力扯,当然就会塌下来。”
  “塌下来!?”
  “是啊,”女孩子忽然对着里面大喊,“姬野小心了,棚子要塌下来了!”
  “羽然你到底在干……”
  姬野的声音未完,轰然巨响,吕归尘只觉得眼前一黑,像是天都塌了下来。
  凤凰池。
  月色正浓的时候,照得水面清幽幽的水波飘漾。一艘方舟停在池边,夜色中它的船身明显比一般的船大,甲板上几乎可以跑马。凤凰池通着顺风渠,再接着一条建水的直流,江上的大船可以一直顺溜而上进入南淮城,凤凰池也掘得深,大可以容下平底的大船。
  船上的人举起了手,强健的水夫以长杆撑起了船身,把它缓缓的推离岸边。这样的大船出航不容易,风帆太大,不到深水可以转圜的地方是不便打开的。
  马蹄声从黑暗中传来,大船已经从船坞渐渐的滑进深水里,水夫们回头去看动静,船舱里也有剽悍的武士按刀出来观看动静。
  一匹马上竟然人挤人的坐了三个孩子,三个人都气喘吁吁的下马,第一眼看见大船,其中那个女孩就挥着手大声喊了起来:“停一下停一下,搭一条板子给我们跳!”
  凤凰池上的游船有个旧俗,多半不避讳孩子,免费搭船就叫做跳板子。
  “这不是游船!”武士拒绝了,“这是要出航去云中!”
  “不管你是不是游船了,救命啊救命啊!”女孩子把手拢在嘴边,放声大喊。
  像是追着她的声音而来,黑暗中有人举着星星点点的火把,纷乱的马蹄声传来,也不知追来的有多少人。
  船舱帘子掀起,年轻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怎么回事?”
  “几个孩子被人追,”武士回报,“打发了算了。”
  “给他们一条板子,让他们跳上来,”年轻人慵慵懒懒的说,“女孩子的声音真是漂亮。”
  “是!”武士立刻挥手示意。
  船上的水夫向着岸上抛出了浮木和绳索制成了浮桥,正好可以贴近岸边,为了稳住船身,水夫们升起了一半风帆,隐约可以看见整张帆都是青灰色的,挥着巨大古老的图腾。羽然领头,姬野和吕归尘跟在后面,三个人沿着浮桥抓住了船舷边的绳索,浮桥立刻被撤了回来。岸上推船的水夫们再次发力,把整个大船彻底推进了水里。
  “哇!得救了得救了!”羽然不顾自己裙裾和软鞋上都是水,兴高采烈的高举了手。
  吕归尘和姬野却累得一左一右歪到在船舷边。
  岸上追赶的骏马在水边拉着马急停,远远看去竟然有五六十人,每个人都打着火把,手里提着家伙,只不过有人是提着铁刀,有人却是提着板凳腿。为首的是一些禁军装束的年轻人,剩下的都是市井装扮,个个都是怒不可遏的神色。幽隐上去狠狠的一脚,把一个水夫踢进水里,恶狠狠的看着船上,他身后书馆的伙计却都指着船上叫骂,别的水夫凑过来想围住他们,却被禁军的少年们拿刀逼住了。
  “追啊追啊追啊!”羽然还不依不饶的,冲着岸上比鬼脸。
  “丫头,你到底犯下了多大的事情,这么多的人追着你要你好看?都不像是善类呢,”船舱里的年轻人并没有出来,只是低低的笑语。
  羽然往里面瞟了几眼,看不到人,只好冲着岸上一指:“一帮癞蛤蟆,是他们先找事的!”
  她的话激怒了岸上的人,雷云正柯和彭连云一起大吼起来:“你说谁是癞蛤蟆?不想活了?”
  羽然的手遥遥的指点着人群后面的方起召:“就是那一只……那一只,对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她想起了这个新学会东陆俗语来,不禁眉飞色舞。
  所有人都回头去看方起召。他涨红了脸,像是一只发怒的公鸡,也不管丢脸不丢脸,暴跳着冲着船上大吼:“臭婊子,别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我家任何一个烧火的老太婆都比你好看,我家里的漂亮女人,我排着玩玩到我死也没个玩!我不过是逗你开心,你说谁是癞蛤蟆?”
  “哦,逗我开心啊!”羽然也不生气,冲着岸上比了一阵子鬼脸,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凑过去在姬野脸上轻轻蹭了一下。
  “那我失望死啦!就不等方公子家大业大的来娶我了,我找别人去了!”
  方起召死攥着拳头,简直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他一生之中从未受过那么大的羞辱,更不能容忍自己败给一个无家无业的“小妾生的杂种”。
  羽然高兴起来,又觉得似乎跟姬野太过暧昧,转头看见吕归尘那张清秀得近乎女孩的脸就在身边,也把嘴唇凑过去蹭了一下,继续跟岸上的方起召比鬼脸。方起召终于受不了了,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下呜呜大哭起来,周围的人全愣了。
  吕归尘呆呆的站在那里,茫然的摸着自己的脸,他知道羽然只是耍了一个小小的诡计,极快的在靠近耳朵边擦了一下,并不是亲吻,都不知道贴没贴上。可是这是他一生第一次跟一个女孩那么接近,虽然苏玛以前就睡在他的帐篷里,可是他并不觉得到有什么不妥。而这一次,他能够感受到羽然的呼吸喷在他耳边的一丝一缕的感觉,他知道自己脸红了,身上却轻得像是可以飞起来,方起召坐下去哇哇大哭的时候,他却像是要高兴的喊出来。
  “真是个祸水啊。”船舱里的人笑着说。
  “谁是祸水?”羽然不高兴了。
  “别气。要当祸水可不容易,长得绝美都不够,姿容冠绝颠倒终生,悲喜自有妍态,为祸少则几十年多则千百年,那才叫祸水,”船舱里的人笑着解释,“这是赞美,祸水也是百十年才出那么一个的,而且还不一定都能让你碰巧赶上。人一辈子只能活六十年,连个祸水都没有见过,岂不是亏了?也不枉我今天救你们。”
  “真的?”羽然瞪大了眼睛。
  “能算上祸水的,譬如蔷薇公主,为祸至今已经七百年了,说书的还在不停的说她,这流毒怕有千年也不尽了。你到底闯了什么祸事,弄得那么多人要追你们。”
  羽然扁了扁嘴:“其实我们就是跟东宫那几个人有过节,其他那些,不过是因为我逃跑的时候把他们书馆的大棚子扯塌了而已……”
  “不过……而已……”船舱里的人大笑,“好一个不过而已,那么我们做个交换。你唱歌歌儿给我听,也算谢我救你们一场,我就帮你赔了那个大棚子。”
  “不是不唱就要被赶下去吧?”
  “不赶,”船舱里的人还是笑,“但是船到池心让你们下去游泳。”
  “那就唱呗。不过,你可不知道那个棚子,很大的棚子,赔起来……”
  “你别是扯塌了百里公爵的宫殿,别的都还好说。”
  “你这么有钱啊?”
  船舱里的人笑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羽然,”羽然扯起身边的姬野,“这个是姬野……”
  她又扯了扯吕归尘:“这个是……”
  “阿苏勒,”姬野小声提醒她。
  “对!阿苏勒,”羽然点头,“我们三个是朋友。”
  “都是好名字。”
  “那你叫什么?”
  “我姓江。”
  “姬野,你有种的就下来!不要缩在船上当乌龟!”幽隐冷冷的声音从岸上传来。
  “乌龟在这里!乌龟在这里!”羽然高高举起吕归尘的手跟他对喊,“你想抢乌龟就上来!我们在这里有风有月,还不冷,想等到明年夏天来了再上岸呢!”
  年轻人的笑声中,大船的所有帆全部升了起来,把巨大的阴影投在所有人身上。主帆上巨大的图案完全展现在姬野面前的时候,他战栗着仰视,那是一只圆形的徽章一样的图案,传说中可以翼展千里大风展翅翱翔在云中,纤细的云纹中,隐藏着难以觉察的雄霸。大船顺风猛然加速了,顺着水道越过了重重的波影,飞一样飘行在月色中。
  从没有做过大船的吕归尘简直惊呆了,冲到甲板最前面迎风眺望。
  细如纤丝的歌声在行驶的风中忽的拔起,婉婉的转了几遍,顺着风流飞向天外。吕归尘回头看去,羽然靠在风帆的横桅上唱着这首他听不懂的歌,就像在书馆中羽然唱的最后一首。大风把她的裙裾和头发呼啦拉的吹起来,她轻轻踮着脚尖,像是随时会随着风飞走,吕归尘几乎想上去拉住她。可是他不敢,只是留在原地默默的听,水夫和船工以及候在船舱口的武士也都沉默着。吕归尘想到他所听说过的宁州土地,青色的林地上秋天落下枯黄的叶子,其中有一片就在风里旋转、旋转、旋转……
  永远不会真正飘落。
  像是一种缥缈的感情。
  他的脸又一次红了起来,风吹在红热的脸上,有种喝了酒一样轻飘飘的快乐。
  “她在唱什么?”他问身边的姬野。
  “她在唱说,紫槐花开放的季节,让我说爱,爱飞翔的蒲公英都要走了,让我们唱歌,那些唱歌的松树都结籽了,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让我们说爱,让我们唱歌,让我们永远都在一起。”姬野显然没有唱歌的天赋,只是难听的哼哼。
  “这是……这是羽族的歌么?”吕归尘神往着,“原来羽族是这样唱歌的啊,你真了不起,还懂得羽族的文字。”
  姬野抓了抓头:“我哪懂羽族的神使文?只是总听她这么唱……”
  歌声中隐约有一声低低的喟叹,和歌声一起飘散在风里。
  “昨日青丝,冢间红骨;
   月色晚来枯,吊唱相和无;
   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
   琴木萧萧也,弦尽时秋风悲回,莫问从头;
   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不解此一愁!”
  “这……这是什么街头巷尾的歪诗,也拿来充大雅之堂?”陆先生恼怒起来,狠狠的把手里的试卷扔在地下踩了两脚,转头怒视写诗的尘少主。
  他忽的愣了一下,发现窗边的孩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撑着头望着窗外,唇边带着一丝出神的笑容。
  窗外的玉兰开了,大朵大朵的洁白如玉,吕归尘只想到揭下面具的刹那,那个女孩子洒落的一瀑流金般的长发,像是夕阳下的铁线河一般,那么的温暖和让人怀念。
历史
  历史上的胤末燮初,无休止的战争横贯了整整二十年,巨大的军费支出和民夫征调使得东陆大地始终弥漫着家破人亡的哭喊声。
  而在商会巨额资金的支持下,西南的宛州是乱离之世的唯一乐土,失去家园不堪重负的流民大量的流亡宛州,他们在街头巷尾以零工、乞讨和偷窃为生,所以事实上所谓宛州在乱世时代的繁华胜景,也不过是一时的粉饰和画皮。以南淮城为例,越过飞檐交错的紫梁街,街背后的阴暗处污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流民们饥饿的目光聚集在破弊的屋檐下,他们有的就此饿死,有的怀里带着匕首,以端详猎物的眼神看着往来的人。
  而奇怪的是,在燮朝成书的《燮河汉书?风物志》中犀利的揭露了当时宛州的真实生活,却把南淮写作了人间天堂,在以铁骨成名的燮朝史官中,这样的粉饰是绝无仅有的。野史稗闻中对于这件事的描述或者可供参考:
  起稿于神武三年的《燮河汉书?风物志》的第一篇就是《南淮城志》,当时的燮羽烈王召来了史官,亲自描述了自己童年所见的南淮城。他说:“南淮是一座繁华又安静的城,生活富足安乐,不尚武力,民风柔弱。如果说比喻,就像织锦,虽然缺乏刚强,但是流光溢彩。春天时候各家的花圃都有五色的鲜花,街头有担花贩卖的人,但是孩子们总是钻进别人家的花圃里偷摘,把偷来的花再贩给街头担花的人,种花的家里都骂无赖,可是对着孩子也不便发作……”
  他没有注意到这时阶下史官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帝王的眼里闪着憧憬的光,他继续说着:“夏来就是泛舟,湖上总是彩船相连,一眼望去数不过来,那时候不满十五岁的孩子都可以免费搭船,俗语叫做跳板子,到了近岸的时候帮着下去拖船靠岸即可。那时候就有少年借着跳板子的机会,把歌儿舞女褪下的衣服偷了典当,被发现了就当即跳船,俗语叫做水飘子。”
  他的唇边浮现了笑容,目光凝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整个人的神气都变了,像是真的看回了二十年前的春夏秋冬,看到那些跳板子水飘子的无赖少年活泼泼的身影,听见他们的笑声。
  “秋天是南淮最好的时候,十里霜红开了,有钱的人家飘船看花,一上午都看不尽凤凰池上的秋玫瑰,秋天南淮会起雾,雾气里面,秋玫瑰的颜色尤其艳丽。满城的桃枣也都熟了,果树的树枝一直伸到各户人家的墙外,拿着长杆直打过去,后面跟着一个人接,满筐都是果子,我们叫做打秋风的。到了冬季也不下雪,偶尔有霜……”
  “大都护!”史官终于不能再记下去了,“史书是后世的镜鉴,请大都护三思!”
  “三思?”羽烈王竟愣住了。
  年纪最长的史官膝行而前:“书上有记录的,单只前朝喜皇帝九年一年,南淮城里就饿死流民不下九千人,城外的乱葬坑都填满了。又有笔记说南淮当时,买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入青楼根本不需付钱,只需给粮五升,俗名称作父母粮,就报了十六年养育的恩情。宛州貌似繁华,其实是吃人恶虎,大都护也曾说乱世之酷,升斗之民最苦,是以有拔剑而起一统天下的志愿。可是这样写出来的南淮,无异于粉饰骷髅啊!”
  “放肆!”羽烈王勃然大怒,“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南淮,你们这些深养在学宫里的夫子,不过凭着几本来历不明的笔记,怎么能跟我说粉饰骷髅?”
  “大都护即便要杀,臣子也是要说的!大都护难道以为天下人都是瞎子,只有大都护所见才是真的么?臣祖籍就是南淮,亲眼所见,灾年饿殍横死城郊,根本不容入城,难道也是假的么?”
  “你!”羽烈王拔剑上前。
  白色头发的年轻人挡在了史官的面前。
  “西门闪开!”羽烈王怒喝。
  钦天监的西门博士按下了羽烈王的剑。
  “大都护,”西门博士说,“你所记的,都是假的!”
  “西门你……”羽烈王的容色急变,“你也不信我么?”
  “我信不信又如何呢?”西门博士的声音像是古潭深水一样没有一丝波纹,“南淮是不是那个南淮都无所谓,可和你偷花跳板打枣子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羽烈王默默立在大殿中,佩剑苍然一声落地。少顷,他从史官手里抽过记录的纸卷,大步回了书房。
  第二日内监去书房请羽烈王早朝,发现他趴在案上睡着了,胳膊下压的纸卷上是他亲笔写完的《南淮城志》,帝王在里面固执的说:“南淮者,人间之胜境。无饥馑灾荒之属,里巷中常闻笑声,灯火彻夜夏不闭户,唯少年顽皮,是为一害……每春来之际,辄有窃花者、弹雀者、钓鱼者……”
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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