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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by江南

_17 江南(当代)
  终于有人抓住机会,一脚踢开了那个孩子的手,跟着一脚上去踩在了他的脸侧,咬着牙根用力,把他的脑袋狠狠的踩定在地下。其他孩子这才纷纷停下了,叉着腰嘿嘿笑着打量地下的孩子。
  “来来,雷云正柯你踩狠一点,我在这个狗崽子脸上撒泡尿,”有人一边说着一边解起了腰带。
  “方起召,算你够狠!”人群里爆发了一阵小小的欢呼,每个人都跟在后面解着腰带。
  吕归尘觉得心里有点难受,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乡,他只是东宫里的一个蛮子。他想悄悄退回去把门掩上,这时候月色破云,银一样的光辉投了下来。
  忽如其来的亮光像是电一样,吕归尘看见了那个男孩的脸,看见了他瞪大的眼睛。那双纯黑的眼睛,在别人的靴子底下用力的瞪着,深得像一片墨海。吕归尘觉得自己忽然不能呼吸了,他忍不住要去抬手遮住自己的脸,他相信月光破云的瞬间那个男孩看见了他的脸。可事后他又觉得那个男孩根本就不在看任何人任何东西,他凶狠的瞪大了眼睛,目光凝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那是点燃了一个时代的目光,是刀剑,是枪戟,纵然折断也不屈悔。
  月亮转瞬又没进云里。
  “住手!”吕归尘喊出了声。
  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谁?”禁军的少年们也悚然退了出去,不约而同的握紧木刀,并肩而立,结成了拒敌的队形。
  “是那个蛮子,”其中一个人眼力好,嘟哝了一声。
  少年们觉得有几分棘手,互相抛着眼色。毕竟是和煜少主一同作息的贵宾,不便当面得罪,可是分明只是个无关要紧的蛮子,为了他把辛辛苦苦擒住的猎物放了,似乎又心有不甘。一群人不约而同的回头,去看那个抱着木刀靠在墙角的人。
  “啊!!!我……我的脚啊!”
  其中一个少年惨叫起来。他抱着自己的脚腕跳了起来,哀嚎着摔倒在一边。
  少年们惊讶的低头,看见地下那个孩子的手弯曲如钩,刚才就是这只铁构一样的手狠狠的抓住了他们中一个人的脚踝,用力之大连裤脚都被撕裂了。
  已经奄奄一息的黑瞳男孩背弓一弹,猛地跃起,扑向了一个对手。刚才还呼喝狂笑的少年间转瞬间就变得惊恐莫名,不由自主的闪身跳开。可是他们犯了严重的错误,他们解开了自己裤带,裤子垂在了膝盖上。黑瞳男孩撞进了一个对手的怀里,劈手夺过他的木刀,刀横着挥斩一圈,狠准有力的把男孩们打飞出去。如果不是男孩们身上的禁军甲胄,吕归尘肯定那一击会打断对手的肋骨。
  只有一人没有被击中,他呆了一下,从背后跳起来挥刀下劈。
  黑瞳男孩忽然抛去了木刀,他也跳起来,箭一样窜向半空,肩撞向了后面的敌人。
  “摔角?”吕归尘惊得长大了嘴。
  草原上的蛮族人最擅长的徒手格斗就是摔角,吕归尘从小见过无数的好汉子甚至能把发怒的雄牛拧翻在地,可是这样的姿势是他所不曾想过的。黑瞳男孩在凌空而起的瞬间直接撞在了对手的怀里,他抓住对手的小臂,携着冲起的势头凌空半转,掰着对手的胳膊掼向地下。对手无可选择的跟着他动,否则胳膊势必被拧成两段。这是殴打里面才能练出的招数,没有任何一个武士会这样传授学生。落地的时候,他的双肘一齐磕在对手的胸口。整个人的重量从他的小臂压到对手的身体里,随着一声痛极的哀嚎,对方少年满嘴吐着白沫,放声痛哭了起来。
  男孩毫不留情的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雷云正柯,知道哭了?还没有死呢!”
  十足的中气和狠劲。他仿佛完全没有受伤,连着又是两个巴掌恶狠狠的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而后扭头冷冷的环顾周围。少年们像是被他的目光冻住了一瞬,然后一同掉头想要逃走。
  “鬼哭狼嚎!今天我不打你们!”男孩一脚踩在雷云正柯的脸上,“我打他,是因为他踩我的脸!”
  “幽隐!”他又指着黑暗里抱着木刀的少年,“你有胆子要跟我拼命就自己来!下次不要带这帮没用的废物!什么时候来我都陪你玩,一对一,你想跟我打,差得还远!没胆子的懦夫!”
  黑暗里的少年身子一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可是男孩矮身拾起了雷云正柯落下的木刀,两个人冷冷的对峙了一刻,黑暗的少年鼻子里阴阴的哼了一声:“你没有身份作我的对手,有机会上了战场,我再杀了你也不迟!”
  他率先离去,剩下的少年也紧紧的跟着他不敢落下。两个受伤不轻的少年扶着墙跌跌撞撞的还是跟了上去,像是死都不敢独自被留在这个煞星的旁边。黑瞳男孩并不阻拦,他看着他们的背影,站得笔直如枪。直到少年们在窄巷的尽头转过了一个弯,完全消失了,他才忽的颤了颤,缓缓的坐了下来。他蜷缩在那里双手狠狠的掐着自己的胫骨,长大了嘴抽着冷气,却不发出一丝声音。吕归尘站在那里呆呆的看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男孩坐了一阵子,双手撑地艰难的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吕归尘,拖着步子走了。吕归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的跟上了两步。
  男孩猛地转身,一双漆黑的眸子带着凶狠和警惕,死死的盯着吕归尘。
  “你要干什么?”男孩的声音里全无感情。
  “我……我……”吕归尘茫然失措的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拒人千里的冷漠。
  “以后不要在夜里出来跑,禁军里大家打架,有时候几十个上百个人 ,你不会打,就别凑热闹,”男孩压低了声音,语调像是训斥孩子。
  他回头一瘸一拐的去了,吕归尘呆立了片刻,说:“你……”
  “又有什么事?”男孩这次没有转身。
  “你没事么?”吕归尘犹豫了一下,“我……我叫吕归尘,吕归尘阿苏勒,你可以叫我阿苏勒。”
  对面的男孩似乎是没有想到吕归尘会说出这么一句,半扭过头来,沉默了一会儿:“我叫姬野……荒野的野。”
  “我知道的,”吕归尘用力点了点头,“你是打赢巴鲁巴扎他们的武士。”
  姬野不知道再说什么,奇怪的瞪了他一眼,拖着步子走了。

  月光照在开阔的石墁地上,大大小小的圆圈刻在石头里,互相环套和交叉着蔓延出去。
  枪锋上流动着乌金色森严的光,姬野凝视自己的枪锋,缘着最大的圈子缓缓的转动。
  “极烈之枪不是没有规则的蛮冲,只是当你出枪的瞬间,你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枪尖,根本没有多余的机会去想该如何动作。所以你必须在平时操演的时候,把每一个动作都重复万遍以上,直到这个动作深刻在你脑海里,你就根本不必再想它。”老人就在他的对面,同是踩在大圆上转动,“不要放纵你自己去横冲直撞,每刺一枪,都要想明白。”
  “是!”
  “那就试着攻过来。”
  虎牙的枪锋一沉,随即昂然而起。几乎没有蓄势发力的征兆,一切都完成在短短的瞬间,姬野离开了大圆。长枪变成一根横贯圆心的直线,呼啸着直刺老人的眉心。
  老人随着他的枪势急退。姬野进得快,老人退得也快。极烈之枪的锐利之气在每一寸前进中消磨,姬野胸口一闷,知道自己的力气已经跟不上。他在几乎不得不换气的时候却没有呼吸,强压着再吸一口深气,猛虎的长牙再次一沉一起,凭空加速,改取老人的胸臆。银色的长枪这才探了出去,银光围绕着虎牙的枪颈快速的颤动,一团银弧像是线团一样滞住了虎牙。老人低低的喝了一声,侧身发力,他的枪压着虎牙偏向了一侧。隔着五寸,虎牙呼啸着从他肩上窜过。
  姬野踉踉跄跄的止住步伐。他撑着枪喘息了几声,没有回头。他知道此时那柄银色的长枪一定静静的停在他的后脖心。
  “好了,”老人收回了枪,“今天先到这里。”
  “我……”姬野低着头,有些沮丧。
  这是他第十三次跟老人试手了,可是每次的结果几乎都一样。他的冲刺越来越疾烈,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虎牙上带起的尖啸震慑,可是这一切到了老人那里都是同一个结果。长枪在老人的手里像是一个银色的幽灵,只要被它缠上,再烈的枪势也会被轻描淡写的消解掉。
  姬野的枪像是一头愤怒的龙,可是它刺进的,却是无边的大海,只是溅起了细碎的水花。
  “不明白?”老人笑,“以为自己没有什么进境吧?”
  他举起了自己手里的枪:“你仔细看看,我现在握枪的位置在哪里。”
  姬野诧异的发觉,老人握枪的位置赫然已经移到了距离枪尾尺半的地方。老人的枪是长达八尺的长枪,握枪在尺半,就只剩六尺五寸的长度在手,这是用枪的忌讳。虎牙尚有七尺的长度,姬野永远握在枪尾,把长度尽可能的留给敌人。
  “你有进步,只是你还没有感觉出来。第一次和你试手的时候,我是握的枪尾。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都想把长度留给敌人,避免对手攻到自己的身边,可以提前击杀。可是变化之枪的与众不同,是枪越短,防御的力量反而越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用的是一支四尺的短枪,能真正操纵八尺的长枪,我用了三十四年。可是你现在的突刺果真越来越快了,我不得不改变握枪的位置。”
  “那……”姬野瞪大了眼睛。
  “对!你想得不错。我的防御最强的时候,是当我握着枪的中段。那时候我等于握住了两柄四尺的短枪,组成羽族枪术中最强的防御‘双萝曼单手阵’,那个时候你如果还能突进我的防御,你才真正变成了我的敌手。”
  “双萝曼单手阵?”姬野盯着老人手里的长枪出神。
  “那是羽族斯达克城邦银桦团武士们最得意的武术啊。当五十个以上的人可以用熟双萝曼单手阵的枪术时,他们会组成龙座双月之阵,堪称无敌的防御,”老人沉默了一下,“不说这个,这些天你进了东宫军营,也不必常来了,我能够教你的东西并不多。枪术,说到底只是一种杀人的技巧,你若是没有亲身上阵杀人,始终不会明白其中最精深的东西。”
  “我什么时候可以学会焚河呢?”
  老人瞥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东宫的孩子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没有!”姬野摇头。
  “撒谎!你身上总是一块青一块紫,难道我看不出来么?”老人一扯他的衣领,露出的胸口上缠着绷带,绷带边的皮下也是乌青的淤血。
  “我也不在乎!”姬野冷冷的,“我受伤,他们比我还要惨。现在他们十个人打我一个,等我学会了焚河,我可以打二十个人、三十个人,再多的对手我都不怕了!”
  老人猛地皱眉,海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利光:“这不是一个武士应该说的话!难道你练枪,就是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姬野呆了一下。
  “你手里的是毁灭之枪,断一切路,杀一切人!你学会了摧城,下面就要学会焚河,然后是碎甲和心狼,你学会的枪术越多,你手中的力量越大,”老人咄咄逼人,“可是你想用这些力量做什么呢?只是你自己的荣耀和胜利,不被人欺负?”
  他忽然抓起姬野的手,用力之大让姬野都觉得疼痛难忍。
  “我的一生都无法恕完自己的罪孽,我不想你的未来和我一样,”老人把自己手上的扳指和姬野的扳指凑在一起,“我们的手拿起武器,我们不怕死在战场上!难道不是我们有非要这样做的理由不可么?你为了什么?为了钱?为了地位?或者为了荣誉?那样你根本不配戴天驱的扳指!”
  他甩掉姬野的手,坐回石头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姬氏一脉,自古就是疯子,你是我的学生,我不希望你也是。回去想想我说的话,最近我有些事情,你不要来了。”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姬野不解的看着忽然发怒的老人,也只能退后行了一个礼,转身出门去了。他的背影消失,老人才抬头看着门边,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求见先生,”有人在门外低声说。
  老人的瞳孔忽然放大了,整个人仿佛落到了冰窖中。他攥紧的枪柄,全身绷得像是弓弦,猛地拧头去仰望空中那轮莹白的满月,预备要去迎接那些呼啸着刺落的银色羽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些月下的飞影,从地面上看去,他们像是羽翼最洁白的大雁,可是他们所到之处,留下的总是染血的羽毛。
  可是一切都还是静悄悄的,月光宁静馨和的照在周围,并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出现杀人的白羽。
  一只手把一封信插在了门上的缝隙里,手的主人并没有现身。
  “这是我的名刺,希望翼先生能够抽空见一见后学,”递名刺的人声音渐渐远去,分明他递完名刺说着话就退了出去。
  老人定了定神,缓步的接近门边,抽下了信封。那是一封桦皮纸的白色信封,打开来,所谓的名刺只是一页没有字的窄长信笺,正中是一枚古老图腾般的印纹。他全身微微颤了一下。
  老人转身走回了院子里。他走了七步,忽然转身,银色的枪锋划着地下的落叶推出了一条线,笔直的指向院门口。他整个人忽然变做了雕塑,再没有一丝动静。院子一角的火炉上煮着半开的茶,咕咕嘟嘟的作响。
  “请进。”
  “幸甚。”
  说话的人终于走了出来,步伐缓慢而稳健。那是一个黑色的人影,并没有穿甲胄,而是罩着一件束腰的广袖黑袍。他静静的立在门口,挺拔修长,和背后那些高挺的桦树融在了一起。老人的目光落在他腰间佩戴的森严重剑上,缓缓的退了几步,站在了姬野方才所站的圈子正中。陌生的来客这才再进几步,踏进了院子。他拔出佩剑,剑色斑斓。
  “静岳?”
  “是。不过我来这里,并非指望单凭一柄剑就取得你的信任,”客人缓慢而凝重的横起重剑在自己面前。
  老人微微点头,抖手撤回了长枪。他的双手按住枪杆的两端,而后缓缓的向着中间靠拢,最后他的双手几乎并到了一处,松弛的持住了枪的中段。他轻轻踏上一步,豹子一样矮身,侧头凝视着来客。
  “双萝曼单手阵?”客人微微点头,“幸甚。”
  同时有反射的月光在来客的重剑和老人的枪锋上跳跃,两人的爆发完全分不出先后,大堆的落叶被带起的风激起,在风中颤抖着翻卷,剑和枪的银光被遮蔽,只有“叮”一声的交击声,仿佛弹一根绷得极紧的银线。扑近的两人在瞬间的交接后又不约而同的退后,老人和来客一同闪向左侧,滑步煞住,又同时右闪,再次滑步煞住,却没有改变方向,再次发力,同时奔向右侧。
  两人隔着不过一丈,是出手就可能击中对手的距离,可是两人都没有再次出击。只是在极短的瞬间飞速的闪动,速度和时机都完全相同,就像一个人和他镜中的影子般。院子中被嚓嚓的步伐声充斥了,落叶和灰尘在两人的脚下起而复落,如同裹在湍流中。
  两人又是一次同时扑近,老人已经是用单手操纵着枪,枪锋以一个完美的半弧从下扫起,对手的重剑则从完全相反的方向纵劈而下。枪锋和剑刃撞击,互相荡开,长枪像是完全不着力,而枪尾却顺着荡开的力量旋转过去,老人转换握手的方向只是瞬间,枪尾的短银刺无声的直刺出去。而重剑回复的速度丝毫没有落后,对手这次没有再退,连续的发力劈斩,剑上反射的月光诡异的连闪,谁也看不清他有多少道剑光劈斩出去,那些劈斩几乎是同时的,从上、从下、从左、从右,又有右上、右下、左上和左下的,像是瞬间他面前有一朵钢铁的菊花盛开,而老人缓慢飘忽的直刺就是刺向了菊花的花蕊。老人不敢维持这记直刺,长枪颤抖着变化起来,在各个方向和重剑一连串的交击,所有的交击声连续起来像是一声连绵不绝的悠长鸣响。
  两人再次退开,各自静止下来,呼吸声都沉重急促起来。
  老人还是矮身,姿势和动手前一样,仿佛从未移动过,对方也挺立如故,剑横在身前凄冷的闪烁。老人低头看了他脚下,对方的双足恰好踏在了他早先画下的“剑圈”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看见的都是安静的目光,看不出丝毫的紧张不安,仿佛静坐对弈中的行家。
  “我们都可以猜到对手全部的变化,这样会耗到我们其中一个精疲力尽,”老人低声说。
  对手也点头:“你刻下的这些圆帮了我很大的忙。”
  “剑圈枪圆也不是一切,”老人忽然手腕抖动。长枪随之射出,他握枪的位置移动到了枪尾,枪锋点在地面上。老人的身形更低,一种缓缓压聚的力量
  “要用这一枪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你还能教给那个孩子破一切圆的烈虎屠龙之牙,”对手似乎是在赞叹。
  他忽然撤下了剑,仰望天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时候他胸前全部都是破绽,可是老人的枪还是静静的凝在地上,老人也只是默默的凝视枪锋,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客人低头正视老人,他双腿分立,双手缓缓的举起了重剑,这是他第一次双手持剑。原本单手都操纵自如的剑此时忽然变得无比沉重似的,他举剑的时候,剑锋不安的颤动,像是在勉励举起一块大石。
  剑终于举到了头顶,忽的静住。
  就在这一瞬间,极尖极锐的声音完全的撕破了宁静。老人银色的枪跃了起来,泛着桦皮银色的枪杆上像是有扭曲的龙在跳动,时间在那一瞬间有一个停顿。老人大吼,吐气令他白色长须为之炸开,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进了枪身,枪上跳动的不安的龙忽然挣脱了束缚,直指来客的喉咙刺出。
  根本不是人类目力可以捕捉的瞬间,呼声的余音还在耳,一切又已经平静。老人和来客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了五尺,两个人一动不动的对视。老人的枪静止在来客的喉前,只有一寸的距离,而来客的长剑停止在一个劈斩中的动作上,剑锋下就是老人的眉心。
  最后一瞬,两人不约而同的收住了怒涛一样的攻势,仿佛时间被枪剑上的极寒冻住了一样。
  冷汗从两个人的鬓角边滚落,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好奇心让他们一起玩了一个与死亡擦耳而过的游戏。
  “北辰之神,凭临绝境;唯心不动,万垒之极。”客人深吸了一口气,低声的念诵了这句话。
  “静岳之剑到了你的手中……你的老师已经死了么?”老人收回长枪,退后。
  “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银色的枪锋落在地上,风吹起老人的白发,他默然的看着星空,许久都没有说话。
  “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孩子,”他半跪下来右手持长枪贴紧自己的左肩,左手紧紧的扼住右手腕,“我以天驱宗主的礼仪迎接你的加入,北辰之神的光辉照在我们彼此的双肩,我们因尊严而自豪,因勇敢而荣耀。铁甲依然在。”
  “依然在!”对手以完全相同的姿势半跪,“东陆下唐国,武殿都指挥息衍,参见斯达克城邦领主大人翼天瞻殿下。”
  瓦罐里续了水,又煮得咕咕嘟嘟沸腾起来。一股缥缈的茶香弥漫在院子里,两个试手的人已经并肩坐在了瓦罐边的条石上。息衍把他的重剑卸下,松开腰带敞开了袍子的喉咙,夜风灌进去,满身的湿热渐渐褪去,身上才好受了一点。他知道自己的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那记可怕的破圆之刺带起了杀寒好像好在他的喉间,传说中曾经杀死龙族的东陆第一名枪,而息衍并非一头强健的巨龙。
  息衍轻轻呷了一口茶,挑了挑眉:“听说羽族的樟茶很有名,也从商人的手里买过,却没有这么悠长的回味。”
  “那是因为宁州的森林,那里的土地其实是很贫瘠的,颜色泛着淡青,一株樟茶树要长十几年才能产茶。移种在东陆的樟茶树只要一年就会产茶,可是会变味道,”翼天瞻细细的品着茶香,忽然话锋一转,“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
  息衍凝视着清澈的茶水,摇了摇头:“翼先生一定要问这个问题么?”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儿:“是他死得没有一个武士的尊严么?”
  “风炎皇帝的北伐之后,又有几个天驱死得有武士的尊严呢?”息衍淡淡的笑笑,“翼先生要听,也许将来吧。”
  翼天瞻点了点头:“我一路从瀚州南下,途经四个州,循着我们当年留下的地址去察访同伴,可是一无所获。如果不是被灭门,就是已经举家迁移了,剩下的,即使是姬扬的孙子,现在也不过是一只汲汲于仕途荣耀的绵羊。猛虎都成了绵羊,我又怎么能期待其他的人?今天见到你的剑术,真是令我意外。”
  息衍默默的转着杯子,并不说话。
  “不过,我这次南下还有另外一个使命。息将军既然是下唐军旅第一人,应该不会不知情,”翼天瞻忽的转头看着息衍,他的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眼缝中的目光凌厉逼人。
  “是为了大宗主的佩剑吧?”息衍的声音淡漠,像是完全没有察觉那如刀的目光。
  “是!苍云古齿剑,它应该还在南淮城中,息将军对于它知道多少?”
  息衍叹了一口气:“那是天驱的圣物,任何一个天驱武士团的成员,绝不会不留心。可惜幽长吉进入南淮城的时候,我还只是天启城羽林天军的一名殿前金吾卫,后来我军衔渐渐高了,能够查阅的宗卷多了,却没有从中发现有用的消息。南淮城里宗卷,最后一句可能和幽长吉有关的就是廷尉府的文档中载有‘十二月十二日夜,瞑龙驿持械私斗,死三十二人,皆遭劈杀裂顶而死’。”
  “劈杀裂顶?”
  息衍缓缓点头:“全部是死在一个人手上,我找到过那时的忤作,他说现场折断的武器不下数十件,而所有的死人无一例外的是被击破颅顶而死的,死状惨不忍睹。我想那是苍云古齿剑的杰作,那柄剑极其沉重,用剑的人必然是举剑下劈。对手举起武器格挡,但是被重剑击溃武器,而后劈开头颅。”
  “之后就再也没有线索了?”
  “没有,幽长吉这个人,好像从此就从南淮城里消失了,连带那对刀剑,再也没有消息。”
  “能够把所有的线索都掐断,让你都无从查询,不能不觉得是身在一个陷阱之中了。”
  “过了那么多年,翼先生还确信苍云古齿剑依然留在南淮城中,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么?”
  翼天瞻犹豫了一下:“你的老师没有你对你提起么?那柄剑本身就是秘术的咒印。”
  “龙血骨结咒印?”息衍的眉锋一挑,“世上真的有这种咒印?”
  “名字不错,可是你未必知道这枚咒印有多么可怕,”翼天瞻沉吟着,“当河洛们第一次在阳光下举起这柄剑的时候,他们称它为‘地狱的噬魂龙之剑’,传说其中封印了龙魂。它比任何一柄魂印兵器都更凶猛的吸噬灵魂,绝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握住它的剑柄。而每一个继承它的人都曾在北辰升起的黎明立下誓言,愿意以毕生的力量和鲜血去守护这柄剑的尊严,幽长吉也不例外。在祭剑的仪式上他割破手指让血渗入那柄剑之中,我曾亲眼目睹那一幕,那时候整柄剑的云纹像是水波一样流动。这是剑里封印的无数灵魂在咆哮着吸噬鲜血,他们疯狂的撞击着剑的骨架,可是这是河洛们以‘星焚术’铸造的武器,就像一个囚笼束缚了他们,是他们不能冲出来。最后他们才安静下来,剑身上的血红色褪去,这表明他们接受了新的主人。当剑的主人死去,他再也守卫不了自己的灵魂,这时候他无法抗拒剑里无数灵魂的吸噬,最终会被封印在剑里。如果没有新的继承人,剑中藏着的龙血骨结咒印会自己苏醒。那样强大的守护可以与羽族秘道中的枫山龙夜吟之阵相比,如果不是它的主人,别说拿起它,想靠近这柄剑都是妄想。”
  “那么靠近这柄剑会怎样?”
  “魂魄被急速的抽离,身体却还没有死绝,人往往会变成一具行尸,连死都不如。”
  翼天瞻为他手中的瓦杯续上了热水:“怎么找到这里的?”
  “跟着那个孩子。我第一次见到姬野,就知道必然有另一个人把极烈之枪教给他,他的父亲没有这个本事。在看到他刺出那一枪之前,我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无坚不摧的刺杀。”
  “是,他实在很有天赋。我都不曾想到他只用一夜就刺出了摧城。如果他过了焚河这一关,一直学到心狼都没有问题,至于能不能如他的曾祖那样学会龙毁,就看他的决心了。”
  “传说曾经刺死巨龙的龙毁之枪?”
  翼天瞻点头:“其实这一枪我也没有学会,我甚至没有亲眼看见它在姬扬的手中刺出来。”
  “不过……他即使有决心,翼先生就愿意把极烈之枪的真髓教给他么?”
  翼天瞻忽然凝在喝茶的动作上,静了一刻:“你看了我们试手?”
  “看了,翼先生教给姬野的,不是真正的极烈之枪吧。传说中所谓焚河,是远超过入门的摧城的,但是翼先生刚才的演练,依然不过是变化了动作的摧城。”
  “瞒不过静岳之剑的继承者,”翼天瞻放下茶杯,望着天空,“这些日子我有些后悔,为什么那夜冲动之下把摧城演示给他看了。他太有天赋,可是我看不穿他的内心,我看他的眼睛,有时候觉得很不安,看不明白,像是被挡住了。一个孩子,十三岁,用这样的目光看人,令人心寒。我知道他父亲对他不好,可是有时候想问他小时候的事情,他却说忘记了,或者根本就不回答。我觉得他是有些事情不想说,而那些事情,想起来觉得可怕。”
  “一个孩子,会让苍溟之鹰如此不安?”
  “也许是在养一只吃人的老虎。我当初也曾犯过一次错,最后不得不亲手下了诛杀令。”
  “接受了天驱的武术和扳指,如果姬野不接受天驱的信仰,按照组织的规则,他会被砍去手腕吧?”
  “他确实需要偿还天驱给予他的一切,我不让他常来这里,是我不希望苍云古齿剑搜寻的行动受到影响,此外,”翼天瞻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要把焚河传授给他。”
  息衍沉默了一会儿,笑笑:“那我也为先生出力吧,不嫌南淮城湿热,翼先生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十二月二十七。
  有风塘。
  黑衣的武士疾步进屋,跪在帘外。他左手大臂被一根三棱的钢刺贯穿,右手用力掐着,依旧不住的滴血。他的黑色军服像是下唐禁军的服侍,只是在护胸皮甲上烫印了青色的蝙蝠,蝙蝠的利齿间咬着短刀。这是鬼蝠营百夫长的标志。鬼蝠营是禁军秘密的编队,都是甄选的精锐,息衍用了四年的时候组建这支部队,秘密活动于东陆十六国的各大城郡,和风虎的三十一卫是同样的斥候组织。
  “怎么?”息衍猛地揭开帘子。
  “回报将军,”百夫长压低了声音,“属下们办事不利,淳国风虎七人,无一幸存。”
  “最后一队也没有逃过……他们是怎么死的?”
  “属下们一共三十七人一直紧盯着那七个风虎,隐藏得一直不错。但是前天夜里在酒肆,一个装扮成药贩子的什长被巡街的军士盘查,当众搜出了随身的短刀,在风虎面前暴露了身份。他们设法想躲开我们,属下牢记将军的指令,干脆暴露身份,紧紧的追着他们不放。直到昨天,他们伪装去汤池沐浴,我的部属也只好脱了衣服跟进去。没有想到他们把武器藏在水池里,趁着我们手无寸铁的时候发难。我的部属伤了十几个,他们趁机逃走。不过仅仅追过了两条街,我们就看见他们全被吊死在树上。不是亲眼看见,属下真不敢相信居然天罗的杀人手法能那么快。”
  “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我们晚到一步,但还是遭遇了杀手。他杀人之后来不及逃走,我们刚刚感到就有这种钢刺被机括发射过来,连续伤了两人,我看见一个影子贴着墙根悄悄移动,觉得不对,追过去看果然不是人影,而是那个杀手模仿影子想要逃走。属下想要围堵他,不过他行动太快,还是没能完成合围。”
  息衍点了点头:“不必自责,天罗的杀人之术毕竟不是你们能想象的。他们的杀手毕生都是为了杀人活着。”
  “不过属下也射伤了那名天罗的杀手。我们连续追击他过了三个坊,最后只找到这个,应该是他临时用来裹伤的,”百夫长把手里的白巾递上去。
  息衍默默的取过,捻了捻,触手生凉,是一块没有染色的冰锦,上面有血迹晕开。他把巾子凑到鼻端,在血味之外闻到了极淡的花香、
  女人一刀划开了左胸的衣衫,被射中的地方暴露出来,贴着肩胛骨下面透进两寸。
  她调转刀锋,微微用力,刀锋划开了短矢旁的肌肉。血呼的一下涌了出来,温热的滑了下来。她再次用刀,在相反的方向上割出一刀,这样短矢的两侧各有一道刀痕,深入肌理。她咬了咬牙,攥住短矢,猛地用力!她一手把拔出来的短矢扔进木盆里,一手拿起绷带按了上去,剧烈的疼痛让她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似乎都不在了。她剧烈的喘息着,扭头以牙齿帮助,撕开了一只锡包,锡包里是一层薄薄的膏子,半黑透明,像是黑玉一样。她把锡包放在身旁的蜡烛上灼烧,丝丝缕缕的青烟弥漫了起来,她努力的张开鼻翼,带着点贪婪吸入烟气。屋子里弥漫了一股温暖的味道,像是燃烧菸草的余味,却不呛人。
  胳膊上的痛楚缓解了,全身都有一股懒洋洋的麻痹,从四肢百骸一起涌向心口。让人忍不住要睡过去,即便从此不再醒来。女人靠在墙角,眼眸迷离起来。
  一个脚步声远来,颇为沉重,听在了门口。
  “谁!”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声音严厉。
  “我!”一个阴阴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有些嘶哑,是个正在变声的少年。
  “幽隐?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这么晚,你怎么来了?你在外面等等,我正在擦身,你等我换上衣服。”
  她不能让那个孩子看见她这样的装束出现。她急急的去解身贴身的软甲的带子,可是材质特殊的软甲根本就像像一层皮肤那样紧紧的贴着身子,沾了她的汗,更不好脱。她的额头满是冷汗,用力扯着软甲的袖子。
  “我是来拿扳指的,”少年说,“你把扳指给我就可以了。”
  女人愣了一下:“这么夜了,你不要去了。”
  “我要那个扳指!不想跟你废话!”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幽隐,不要固执。那柄剑最后会害死你了,它已经害死你的父亲。”
  “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药性开始涌上来了,女人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正在渐渐的失去力量,她需要扶着桌子才能站住。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父亲……是希望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不要再亡命了!你真的不体谅你父亲的心么?你口口声声说要变成你父亲那样的人,可是现在做着什么?你就像一个盗匪,带着你那些朋友横行霸道、打架抢劫,在东宫这区区几百个人里称王称霸,让东宫周围的店铺听到你们的名字就骂,这是你父亲做的事情么?”
  “我说了不要你管!我说我要我的扳指!现在就要!”少年一字一顿的说,“我的”两个字说得尤其的重。
  女人呆了一下,扯出胸口的银链子,解下那枚扳指,从窗格里塞出去。
  少年拾起扳指,转身就走。
  “幽隐……”
  少年头也不回:“闭嘴吧!我们幽家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的!你又不是我妈妈!你不过是我爹拣来的女人!”
  幽隐的脚步声远去了,女人疲惫的靠在墙壁上,滑着坐下。药物带来的暖意久久的弥漫起来,像是把全身都浸在热水里,懒洋洋的,随意舒展。她感觉有人抱着她了,是许多年前在八松相遇的那个男人,他骑着高大的黑骊,有时候残酷,有时候轻佻,有时候默默的眺望远方。
  “为什么要救我?”她在挣扎,不想这样认输。
  “我听说有人怜悯一条路边冻僵的蛇,把它捂在怀里,蛇暖和了醒来,就咬死了他。我想试试。”
  “这个……不是理由。”
  “因为我不相信他们说的,女蛇?蛇是不流眼泪的,我怎么看着,不过是只猫儿呢?”男人轻轻摸着她的脸,泪水就被他摸掉了。
  猫儿……
  “猫儿,你是逃不了的,我赌赢了你,你是我的了。”
  “猫儿,难道不想跟我一起走么?我知道很远的地方有座大山,山里有扇青铜的巨门,打开它,就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猫儿,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不放呢?难道要我娶你么?”
  “猫儿,你知道么……我很累了啊……”
  “猫儿!快走!不要回头!我以前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
  清清的月光下,满壁的书,死寂。赤裸上身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她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颊边挂着泪水。

  噼呖啪啦的爆竹声从长街的尽头处传来,一时把欢呼声和笑声都压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爆烧竹节的气味,但是并不难闻,反是在严冬的天气里有股让人舒服的暖意。街面上人影稀疏,大家大户在自家门口散的迎春纸花飘得满地都是,被风吹得翻飞。偶然有衣着华贵的男女相拥于马车上,车前点着油灯,铜铃叮当作响。
  马车的灯光从窗格里照进来,瞬间照亮了窗边饮酒人的面庞。他独自坐在一张小桌边,对面摆了一副碗筷,却没有坐人。
  这是春节的夜晚,平时夜半纵酒的富豪们都缩在了家里,烤火炙肉,等着文庙的钟声迎春。体面的酒楼也早早的封了门面,挂上了迎春的喜花,反而是这间小酒肆里面热闹非凡,它的门口挂了块简单的木牌,上面写着“烫沽亭”三个字。是个最好的白酒也只卖一个银毫一壶的小店,但是来饮酒的酒客们也不在意,常客都是离家来南淮做小买卖和做手艺的异乡人,口袋里略略有些闲钱,可是不多,喜欢这个的简单和干净,都是白木的原色桌椅。春节的时候还滞留在南淮,多半都是因为没有赚到钱,无颜回家去见亲人,正好聚在一起。
  中间最大的一桌上几个商人似乎还稍微富有的模样,叫了一大帮人,为酒肆里所有人叫了一壶白酒。场面顿时就沸腾起来,一个做皮匠的老人拉起随身的箜篌来,年轻的贩丝绸的女孩拿出随身的绸子编了大大的红色喜花挂在门上,掌柜的也独身无家,趁着热闹在中间架起大锅现煮羊肉和鱼丸,鲜香的辣味把每个人的酒性都激发出来,商人们似乎是来自遥远的澜州八松,喝到半醉,热得敞开衣襟拍着肚皮唱起难懂的晋北歌谣,人声鼎沸。
  喧闹中一个黑衣的酒客一直坐在窗边的小桌边,带着笑看着这一切,津津有味。进来的时候他对掌柜说等一个朋友,可是他对面一直是空着的。
  门口的棉帘子一动,冷冷的风携着暗香进来。场面稍微冷了一下,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这个宫衣高髻的华贵女人,女人并不说话,只是低头坐在了黑衣酒客的对面。谁也不好意思再盯着看了,于是说笑的说笑,弹箜篌的弹箜篌,继续热闹着。
  “很久不见。”
  “很久不见。”
  “你清减了。”
  “你也是啊。”
  “除夕之夜,突然的约你出来,很是冒昧。又只能在这样的小铺子里凑合,不过他们的白酒酿得很好,可以尝尝。”
  女人轻轻的笑:“我知道将军喜欢在小铺子里喝酒。除夕之夜也没什么,国主开恩,多数家在南淮的女官都回家暂住,我一个人在宫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幽隐还好么?”
  女人犹豫了一刻:“……并不像他的父亲。”
  她端起面前的酒杯,却被息衍按住了。
  “酒凉了,我给你换一杯,”息衍拿过她的杯子,就着酒液涮了涮,把冷酒漓进桌上的瓷海里,提起温在热水里的锡壶,为她重新斟满。
  铺子小,白瓷的杯子却很大,方方正正,托在女人纤细的手掌里。她低头嗅了嗅酒香,却不饮。酒香被热度蒸了出来,悄无声息的弥漫,杂着女人身上的花香,微微的有几分湿润的意思,像是在紫琳秋的花圃上下了一场清淡的酒雨。
  旁边几桌上的笑声和说话声依旧传来,却像是被隔在一重帘幕外。
  “有风塘的花都谢了,我伺弄了一整个秋天呢。”
  “那几盆紫琳秋,现在放在暖阁里,可是渐渐看着也不行了。”女人轻声说。
  两人间重又沉默起来,静得有些发涩。
  隔了许久,息衍终于笑了起来:“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了,直说我的来意吧。”
  “嗯,”女人点头。
  “前天深夜,又有七个人在城南被杀,被人吊死在树上。你不会告诉我,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吧?”息衍压低了声音
  女人点了点头:“他们想要那柄剑。”
  “眀昌县侯梁秋颂现在是淳国事实上的主人,以他的性格,他想要什么一定会全力以赴。不过这毕竟是下唐的国境,他还不敢过于嚣张,你是不是太过紧张了?梁秋颂离那柄剑,还远着呢。”
  “我担心的并不是梁秋颂,而是这柄剑的消息终于外传了。以前只有你我知道的时候,我想过要杀了你,然后这个秘密就由我带到坟墓里,留着到一千年之后,再有人去拔那柄剑,”女人轻轻抬起头看着息衍。
  息衍和她对视。说是这么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没有杀气,清亮亮的眼底仿佛沉淀着一层水光。
  “藏不住的终究都藏不住,你知道那柄剑在河洛文中的名字么?西切尔根杜拉贡,地狱的噬魂龙之剑,它是魂印之术锻造的武器,就算没有人知道它在那里,它自己的力量也会和同一炉铁水铸造的其他武器共鸣。”息衍抚摩着自己腰间形制特别的古剑。
  “我能做到的,只是守护它更多一日而已,我知道自己没法一辈子保守这个秘密,”女人摇头,“否则我也许真的会杀了你。”
  息衍苦笑:“总之,前后你已经杀了两拨淳国斥候。梁秋颂虽然不是武士,却并不是软弱的人,新的风虎还是会不断的来。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他们没有找上你,你不要去招惹他们。你总会激怒眀昌侯或者国主,到时候谁也帮不了你。”
  女人沉默了一刻:“谢谢将军,我知道了。”
  “最后一件事,有个我没有想到的客人,苍溟之鹰,他已经到了南淮。他为了什么而来我想你应该清楚,我可以容忍你,苍溟之鹰却不会,那柄剑最终还是天驱的圣物,他是一定会取回的。”
  “你告诉他关于我的事了么?”
  “还没有,我信守对你的承诺,”息衍轻轻的叹了口气,“我只怕,很快这个承诺我就不能实现了。”
  “那样也好啊,他们把我的所有东西都拿走,我就没有必要留在南淮了。将军知道的,我这样的人,本来就该在四处像孤魂那样游荡,只是不小心走进了这个牢笼。”
  “牢笼么?”
  “牢笼……其实我想离开这里,真的已经很久了,想回北方去……”
  她把白瓷杯拢在两手间轻轻的搓着,低头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温热的酒杯暖着她的手,她露出淡淡的笑容。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了少女般的神情,委婉得像是一朵嫩黄的迎春,像是很多很多的事一瞬间在她心头涌动起来。
  息衍忽然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无从去问。
  “难怪将军喜欢在这种小铺子里喝酒,想不到这种白酒温热之后那么好喝。”她这么说着,并没有抬头。
  她把杯底的酒饮尽了,脸上微微有些红润了。
  “还要一杯么?”
  “不了,”她起身,“我要走啦,宫里进出都有些不方便。”
  “我送你么?”
  “不必了,”她低头行礼,“今后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还是避免跟将军见面吧。很浓的乌云已经在南淮城上汇集了,一旦乌云崩塌,没有必要累及将军。”
  “看来这个除夕夜只好在这里喝寡酒了,我本来想很久不见,当有很多可说,今夜也就没有安排什么别的事情去做,”息衍笑了笑举杯。
  女人在门口微微停了一步,望着人来人往灯火流溢的紫梁街,露出一点笑容,似乎漫不经心的说:“其实这是我来南淮之后第一次看见街头的新春,那么热闹,真好啊。”
  “你的伤好了么?别再用那种药了。”
  “这是个诅咒啊,一辈子的。”
  她提起裙角,出门去了。
  帘子一落下,那些还在谈天说地的,拍着独自唱歌的,弹箜篌的忽然都凑了过来,一个个探长了脖子,从帘子的一道缝隙看出去看女人的背影。反而是把息衍挡在了一边。
  “真是美人啊,你都不留一下?”贩绸缎的女孩已经满面酒色,拍着息衍的肩膀,“人家深夜来看你,就是有意啊。”
  “对对对,”老皮匠凑了过来,喷着酒气,山羊胡子急颤,“春宵一刻……值……值……”
  息衍目瞪口呆。
  “值千金!”刻石的小伙子大声的说。
  “贪色!”息衍忽的大笑起来,转身一把扯过老皮匠手里那张竖箜篌,一手从腰间抽出了烟杆。他旋身坐在老琴师的椅子上,架起一条腿,在膝盖上立起了箜篌。箜篌的声音淳厚,烟杆拨着琴弦却有一股跳荡飞扬的意味。琴声在夜色中忽的炸开,似乎桌上的烛火都被压了下去。
  那是一首宛州乡下的小调《圆仔花》,在南淮城里人人会唱。人们的心思都被琴声吸引过去,而息衍一袭文士的长衣,弹起箜篌的瞬间就骤然变成了一个乡村野店里的酒徒,神采飞扬,眉目中满是狂浪不羁的味道。
  他眼神到处,旁边几桌的女人都有些羞赧的低下头去。
  息衍更笑,烟杆的挑拨比琴师老皮匠的轮指更快几分,仿佛千千万万的铜钿落在石地上,又似一场忽如其来的乡间急雨。人们恍然以为不是身在下唐国的都城,而是在乡野的祠堂边,春祭的大典后,男男女女杂坐在一张席子上,彼此拍着肩头偎依在一起,慢慢的天地间里都是酒香。
  “看看,看!”老皮匠兴奋的指着窗外。
  本来蒙着一层微光的窗纸上,忽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她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就贴在窗纸上,又像是隔得很远很远。头顶那支钗子在琴声激扬中轻轻的颤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喝起彩来。
  息衍却不看,只是自顾自的弹琴。
  他忽的曼声长吟:
  “庙堂既高,箫鼓老也,
   烛泪堆红,几人歌吹?”
  琴声骤然间变了,从乡野骤然回到了烛影摇红的宫殿,柔靡中层层的华丽展开,就像是千瓣的金花层层绽放。
  “人寿百年尔,谁得死其所?
   有生当醉饮,借月照华庭。
   我不见万古英雄曾拔剑,铁笛高吹龙夜吟;
   我不见千载胭脂泪色绯,刺得龙血画眉红。
   ……”
  息衍放声长歌,声震屋宇,万千急弦,都是他的得意他的抱负他的纵横。俨然又是十五年前帝都太清宫前执守的少年金吾卫,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带着烈酒登高远望,拔刀击柱,和朋友们一起烂醉如泥。当时想必也有红袖的歌女跟着这些目中无人的年轻人一起拍手,眉间眼角都是恋恋与痴迷。
  弦声已经拔到极高处,“嘣”的一声!所有的声音忽然都黯然下去,只余下残破的余音。息衍微微的愣了一下,低头看去,箜篌的弦竟然一次断了三根,他的烟杆空悬在那里。
  “弦断了……天气真干燥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他放下箜篌,怔怔的望着窗格外的夜色,“下次下雨的时候,还有谁会听我弹琴?”
  没有回答,窗上那个剪影已经不在了。

  大柳营,尘埃扬起,三千步卒静静的半跪在场中。
  “起!”旗楼上有人扬旗呼喝。
  半跪于地的战士们同时立起,方阵中腾起轻微的尘埃。
  “进!”
  沉重的战靴踏在黄土上,像是校场中忽然卷起了风,尘埃腾起到战士们的腰间,整个方阵在隆隆的踏地声中推进。
  “止!”
  方阵停下,黑色巨盾顿在地上,组成了坚实的护墙。
  “攻!”墨旗旋转着被掷下了旗楼。
  黑色的巨盾从中央洞开,身着黑色皮甲的战士们沉重有力的大步而出,风势像是一下子猛了,尘埃一直卷到了旗楼的高度。吕归尘急忙捂住鼻子,啸声已经刺破了他的耳膜。那是投矛,无数枝投矛呼啸着在天空中划出弧线,仿佛蜂巢被惊动了,蜂拥出战的工蜂。最后一枝投矛还没有落到前方的阵地上,疾驰而出的战士们双手挥舞双刃的短斧,在奔跑中双手轮流投掷,后面的战士总能控制着让飞斧在同伴的头顶掠过,无数柄飞斧又组成了铁流。冲锋的战士们又急速的闪开,打开的巨盾再次合上,长矛手从后面跟上,矛杆越过盾牌手的肩膀组成矛阵,所有人齐声大吼,冲进了投矛和飞斧激起的黄尘中。
  大吼声和踏地声停息,从旗楼上放眼看下去,只有漫天黄尘中乌油油的皮甲影子,像是在土地中潜伏的乌黑甲虫。
  尘埃缓缓落定,吕归尘攥了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方阵中的武士们已经完全汇集到了方才尘埃弥漫的战场中去,正面是巨盾组成的盾墙,配合五排长矛,侧面则有投矛和掷斧的战士们手持长刀。长宽都不过五十步的一块阵地上,扎着数百支的投矛和数百柄掷斧,密密麻麻不留下一尺的空隙。
  虽然不曾亲身上阵,吕归尘也相信,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在这样的攻势下逃生,即使乘着最迅捷的战马。这样的一次攻势就能杀死上百的蛮族骑兵。
  “将军的阵法又精进了,”方山最先回过神来。
  “世子第一次驾临大柳营,看看操演的仪仗而已,这些还说不上阵法,”息衍一身漆黑的长袍,腰间束着白带,掌旗武士发令的时候,这位下唐名将却只是靠在旗楼的栏杆上,带着一脸散漫的笑容。
  有人沿着木梯登上了旗楼,吕归尘还未转头,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世子安康!”铁颜和铁叶兄弟带着满脸的尘埃,半跪在他的脚下。
  吕归尘欣喜的上去拉起他们,才觉得两个月没有见到,两个伴当似乎又长高了。三个人拉着手,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隔了好久,铁叶才扯着吕归尘身上那件重锦的长衣,使劲捻了捻,又小心的点了点他头顶束成髻子的发辫,嘴里嘟哝着:“世子这么一打扮,真像个东陆人模样了。”
  哥哥铁颜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拉着他上去向着息衍行礼。
  息衍微笑着还礼,转向吕归尘:“世子的两位伴当,在大柳营连日胜了十五位副将,成年的武士都不是他们的对手。武艺上我不能教他们什么,今天正好世子驾临阅兵,就顺便让两位伴当混在军阵里,看看我们东陆的阵法。这样的阵,若是以蛮族铁骑,怎么应对呢?”
  他最后一句是问铁颜,铁颜想了一想,并不说话。铁叶想说什么,却被哥哥在后腰掐了一把。
  “大君送世子来下唐,也是希望世子能够见识东陆的战阵,”息衍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后戎装佩剑的少年武士们,“我在禁军中有个小小的军塾,学生都是禁军里的孩子,国主已经令我传授世子军阵之学,如果世子不弃,就便可以在军塾中听讲,只是我性情有些散漫,为人师表大概不配,误人子弟倒是时常有的。”
  吕归尘没有回答,只是怔怔的看着旗楼下尘埃落定的校场。
  “世子?”息衍微微躬身,凑近他耳边。
  吕归尘回过神来,急忙低头行礼:“将军恕罪,我走神了。”
  息衍笑笑,不以为意的指着正在收队的禁军战士:“这是锋甲阵,说来还是五十年前,先帝在铁线河决战世子的祖父,在蛮族骑兵下损失惨重,后来才琢磨出了这个阵法应对骑兵。世子以为怎么样?”
  “我……”吕归尘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如果走进锋甲阵的攻击范围会如何,那样上千柄飞斧、上千杆投矛和密密麻麻的长枪会把他彻底钉成蜂窝。
  禁军武士的队伍里有人轻轻的笑出声来:“蛮子给吓着了!”
  息衍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谁给吓着了?”一个低沉的声音,“我们的铁骑兵,照样可以破你们东陆的锋甲阵,有什么稀罕?”
  说话的是铁颜,息衍笑了笑:“铁少将军说来听听。”
  铁颜的目光在禁军武士的人群里面扫了一眼,方起召缩了缩头。铁颜指着锋甲阵的队形:“你们这个阵三面有盾,又有长枪防护,如果我们的骑兵正面冲锋,肯定是敌不过的,飞斧和投枪又是从上方进攻,即使带了盾牌,遮挡也不容易。可是如果骑兵根本不冲正面,迂回绕到阵后,再以骑射骚扰阵形。这么大的方阵转动艰难,在里面的战士又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就好比一个披铠甲的瞎子,什么用都没有!”
  “好!”息衍竟然鼓起掌来,“有这么好的办法,刚才怎么没说?”
  铁颜昂头:“临走之前大君吩咐,我们这次来是当朋友的。不过要是别人没有把我们当朋友,我们青阳的人也是会打仗的!”
  “说得很好,是兵家气度,”息衍回头面对自己的学生们:“你们都跟我学过锋甲阵,那么如这位铁将军所说,如果你们带着锋甲阵,遇见对方骑兵兜转进攻背后和侧翼,你们当如何应对?”
  学生们中微微的骚动起来,几个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我说!”雷云正柯踏上一步,“若是我领军,骑兵敢冲我的侧翼和背后,我就在阵后以弓箭手直线列队,步弓射程三百步,锋甲阵推前一步,步弓阵形也推前一步,射程足以覆盖锋甲阵的两翼,骑兵冲过来,一个都逃不过我的弓箭!”
  “不错,”息衍转向铁颜,“这时候骑兵怎么应对?”
  铁叶忍不住了:“步弓手只能应付斜侧面!我正面用一些骑兵诱敌,把本部调动到正侧面,骑兵马快,步弓手拉成长线,来不及转向,不攻击锋甲阵,先攻击步弓手阵形。”
  “更好。”息衍还是笑。
  “我有办法!”方起召站了出来,“我在步弓手阵形两侧安置鹿角和栅栏。”
  “鹿角?”铁叶大笑,“鹿角能设多少步?你设了鹿角有怎么样?我骑兵一退,你敢追击么?步弓手阵形跟着锋甲阵前进,总有走出鹿角的时候!说到底你这是自己做个乌龟壳的法子。”
  “你说谁乌龟?”方起召脸涨得血红,踏上一步。
  “谁背着乌龟壳谁是乌龟!”铁叶丝毫都不让。
  南淮少年们忽视了对手尖牙利嘴的本事,铁叶可不像哥哥的笨嘴拙舌。他们也并不知道蛮族骑兵的战术,自从风炎皇帝大举北征,以强大的步兵阵势阻挡了骑兵的冲锋,草原武士们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木犁毕生都在思考如何击溃东陆人配合机括和弓箭的步兵阵,虽然他没有那么多的学识可以写成兵书,但是至少可以传授给北都城里好学的孩子。
  “不要争!”息衍站在两方之间,“斗兵,不斗嘴!”
  “我来!”一个少年出列,恨恨的挥手一斩,“要我说,我弓箭手改成半月阵列队,无论哪个方向骑兵来袭,我都有箭雨可以抵挡。”
  铁颜看都不看他:“弓箭手从直线列队改成半月形,怎么能完全掩护住锋甲阵的两翼?这样锋甲阵在前,弓箭手半月阵在后,整个阵形被拉成了长条,骑兵更容易绕到背后攻击,这样半月阵变成反弯月,能挡住骑兵?”
  “我以四个锋甲阵排成四方之阵,弓手护在锋甲阵之间!”
  “那样兵力被分散了,我退后,引到上坡的地方再发起冲锋,前面的锋甲阵被冲散,双方混战,后面的锋甲阵就没有用处,弓箭手也只能当作步卒用。”
  “我令步弓手居前,射杀最先的骑兵后混战,然后和骑兵缠斗。锋甲阵随后跟上,形成四面包围之势!”
  “如果不是大队步弓手,骑兵过马就都杀死了,根本没有机会让锋甲阵来包围。”
  “我就有大队弓箭手!”
  “那你人多我也人多,我骑兵淹死你!”
  “我把弓箭手换成长镰兵,砍你的马腿!”
  “我们青阳的骑兵是带弓的,马上射程一百五十步!”
  吕归尘看着少年们吐沫横飞,戟指对方,争论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吵闹,吵闹的声音又变成了铁器的轰鸣。他想捂住耳朵,他觉得自己讨厌的声音又回来了,马蹄声、哀嚎声、金属摩擦的嘶响,他想起战马的铁甲闪着寒光,潮水一样涌动的生铁光辉,吞没一切。
  “我以锋甲阵翻为双锋鱼鳞阵,进攻的时候则编队为锋甲阵,以投矛掷斧为武器,防御的时候则编队为鱼鳞阵,双锋为犄角,弓箭为后援,骑兵胆敢切入,我就用犄角把骑兵的阵形拉长,在鱼腹中一举歼灭!”一个阴刻的声音忽然压住了整个场面。
  铁颜和铁叶都愣住了,他们略为也知道所谓双锋鱼鳞阵和犄角这样的说法,但是对于东陆阵形的变化,毕竟还是不熟。把进攻的锋甲阵和防御的双锋鱼鳞阵组合起来,确实是令他们棘手的问题,兄弟两个交头接耳了一阵子,终于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男孩冷冷的哼了一声,嘴角带着冷笑。
  男孩的声音入耳说不出的难受,带着浓重的阴湿气,幽幽的在耳边萦绕不去。他一直站在所有人的背后,没有露过脸。这时他一步踏出,少年们不约而同的让出了路,围拱在他周围。男孩也才十四五岁,可是跟周围的人相比,他不是个孩子了。生青的脸带着一丝惨白,两颊深深的陷了下去,颧骨又高又利,衬得双眼深深的陷了下去。
  铁叶看了一眼他的眼睛,觉得背脊上一寒,像是被泼上了冰水。
  “幽隐!”铁颜也想起这个少年的名字,那场演武中本该最后一个出场的东陆少年。本来铁颜一直关注着他,以为这个人才是自己最棘手的对手,可是最后他连跟幽隐相对的机会都没有。当时吸引铁颜的是这个少年身上阴森的气息,那时候他的脸色也是生青的,却不像现在这样青里带着惨白。短短的几个月,他急剧的消瘦起来,身板显得薄了,却带着铁一样的硬度,禁军的黑色战衣套在他身上,虚虚的被风吹着,似乎可以看见他胸口突出的肋骨。
  “蛮子,说啊!你能破我们的锋甲阵,还能破得了我们的双锋鱼鳞阵?”方起召带着戏谑不屑的口气,“都是草原上的英雄好汉,没有打不赢的仗,这不是你们自己说的么?”
  “只需要一队骑兵直冲中阵就可以了,直冲中阵,拿下领兵的大将,阵法就没用了。”一个低低的声音说。
  所有的目光都汇了过去,连铁颜和铁叶也吃了一惊,这么说的竟然是他们的世子,从未学过兵法甚至不怎么会骑马的世子。吕归尘低低的说着,像是喃喃自语,也不抬头。
  “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少年们不服的嚷了起来。
  “世子这么说,有世子自己的理由吧?”息衍认真的看着他。
  “我只是自己想的,也没人跟我说过什么……当不得真,”吕归尘极快的环视一眼周围,又低下头去,“我听说九王带虎豹骑和真颜部的决战,那时候我表哥没有什么骑兵,我叔叔的大队也没有跟上来。叔叔列阵,兵力远比表哥的多,又有弓箭,表哥最后就是决定带着一百个骑兵自己对着叔叔的中阵冲锋的……”
  “这场战斗我是听说过的,取材于实战是兵法的正道,”息衍点头,“兵书上说上将伐国,兵不血刃,可是不亲眼看到那冲杀的场面,没有敌人的热血溅到自己的身上,又怎么会明白战场上的事呢?”
  “将军,既然是这样。无论我们怎么说都是虚的,现在下面就是校场,不如上马试试!”幽隐毫不退让。
  “世子是金帐国的贵客,怎么能轻易下场动武?”息衍毫不犹豫的拒绝。
  “那将军是偏袒这个蛮子了?”
  “谁是蛮子?”息衍淡淡的说,“我只知道国主让我教导金帐国来的贵客,不知道蛮子两个字从哪里来的。”
  “将军说没有蛮子就没有蛮子?”幽隐的声音里带着若有若无的风声,像是肺漏了似的,“那风炎皇帝北伐是为了什么?我们学武从军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还真的以为自己是贵宾了?”
  “混帐!”铁颜铁叶一齐挡在了吕归尘面前,紧握刀柄。
  幽隐不但没有退后,反而向着铁颜和铁叶逼上了一步。铁颜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定住了,铁叶却小小的退了一步。他的呼吸急迫起来,脸也不由自主的红了。这时关乎到青阳部声誉的关头,他知道自己该像哥哥那样绝不退缩,他素来也自负手里的刀,并不在意在这里就和幽隐翻脸。可是幽隐逼近的一刻,他却感到一股难以克制的战栗,像是一种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像是带着一股霉味,令他想要呕吐。
  下唐少年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跟在幽隐后面也进了一步,个个高昂着头。
  “幽隐!”息衍厉声低喝。
  吕归尘的双手分别抓住了铁颜和铁叶握刀的手,生怕他们真的把刀抽出来。他咳嗽了一声:“我什么都没学过,都不懂的,大家别听我的话。刚才的话是我瞎说,不算数。我身体不好,不能上阵,我认输。”
  “幽隐,你欺负一个生病的家伙,不丢脸么?”冷冷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来。
  所有人都向着那个方向看去,远远的站在旗楼的一角,掌旗的少年独自站在那儿,拄着沉重的战枪。他转过身来,眸子漆黑,带点挑衅的目光在吕归尘脸上扫过,转而盯死了幽隐。
  吕归尘愣了一下,喃喃的说:“姬野?”
  “姬野!”息衍皱眉。
  两个少年却不肯退开。黑瞳对着那对深深的恶狼一样的眼睛,幽隐的脸扭曲了一下,缓缓的踏上一步,姬野没动,安静的像是块石头,两个人的目光始终没有错开。
  “你不病,你代他试试看啊,别怕打折了骨头。”幽隐眼角跳了跳。
  “行!你不是等着阵上杀我么?我给你个机会!”
  “小妾生的杂种!”
  姬野没有回应,脸上的筋抽动了一下。
  “好!”铁叶忍不住喊了起来,姬野的枪术他是信服的,姬野能顶住幽隐他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
  “闭嘴!”铁颜拉了他一把。他比弟弟缜密,冲动过去,觉得眼下的场面乱了,不好收拾。青阳和下唐已经是盟友了,若是真的操演起来,谁输谁赢都是难堪。
  “将军,将军快令他们罢手吧,”方山有些慌了,“这事让国主知道,将军没有麻烦,可怜了我们这些服侍主子的人。小小一点口角,将军一句话就算了。”
  息衍的神色却舒缓下来,摸了摸下巴:“其实让他们试试,倒也是有趣的事情……”
  “将军可不能儿戏啊!”方山大惊。
  “我怎么会儿戏?”息衍只是笑,“这是我这个青缨卫跟了我那么久,第一次在人群面前说话,又说得那么咬牙切齿,想必两个人早有仇怨。男人丈夫堂堂立于天下,有仇怨就要解决,这个哪里是儿戏呢?”
  “姬野!幽隐!”他走到两个人中间,“就按照你们说的,我给你们各一百名战士,给姬野都是骑兵,跟幽隐五十名锋甲阵步卒,五十名弓箭手。武器只能用长杆,弓箭去锋镝,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幽隐冷笑,“不过用长杆也难保不受伤,到时候不要有人后悔为人出头。”
  姬野扯开了自己的领子,露出胸口大块的淤青:“你见没见过我后悔?”
  他看了看幽隐背后伸长脑袋的少年:“雷云正柯,你的脸还在肿啊?”
  雷云正柯手微微抖着直指姬野,“好!我们就下去较量,我充锋甲阵的步卒!”
  “我也充锋甲阵的步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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