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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手记

_6 凌志军(当代)
3.不仅关注仪器检查结果,而且关注病人。
一个好医生每天都会被无数病人包围着。每个病人都会表现出孱弱、无知和喋喋不休。医生每天面对同样的面孔,回答同样的问题,经年累月,一成不变。你可以想象,只有那些最具慈悲心肠的人,才能始终不变地保持对病人的耐心和热情。
4.只关心你的病,不关心你是多大的官,不问你有没有名、有没有钱。
当一个医生直接或者间接地打探我的职业和我的支付能力时,我通常选择转身走开。
5.对求医者一视同仁。
记住,你依靠熟人关系,依靠权势名望,或者依靠塞红包寻找到的医生,并不一定是值得信赖的。一个真正可以信赖的医生,不会怠慢一个普通病人,也不会厚待一个有权有势有钱有名的病人。就算知道你有些来头,他也不会给你特殊照顾,比如让你加塞儿,或者在你身上花费更多的时间,而不管别的病人正在门外等待。
6.不自以为是,坦率地承认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有时候会感到,医生在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词语,绕着圈子回答你的问题。这时候,你从他的犹豫闪烁和含混不清中,从他的肢体动作的细节,比如眼睛的转动和嘴巴的嚅动,能够很容易分辨出他是在谈论一个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的问题。所以,如果一个医生对我说,“很抱歉这个问题我不太了解,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位这方面的专家”,我不会认为他无能,因为没有一个医生能够回答所有的问题。正相反,我会认为他是一个诚实可信的人。
7.不模棱两可。
不能确诊时,不会在病历上画个问号打发患者走人,也不会用“要么手术,要么观察”这样的方式把难题交给病人,而是提出办法,搜寻那些有助于确诊的依据。
8.言之有据。
能够确诊时,不仅告诉病人结论,而且告诉病人做出这个结论的根据。
9.即使已经做出结论,也会特别注意那些不支持自己结论的证据,并且根据新的证据迅速校正自己的诊断。
如果特别有名望的专家能做到这一点,比如周良辅和石木兰,我就会特别相信他们。这两位大夫,一位在上海,一位在北京,一个是神经科,一个是胸科,差别何其大!可他们有一个共同特点:不仅不回避不忽视那些不利于自己的证据,甚至还能主动地利用最新医学技术去搜寻它们。由于新证据的出现,前者立即改变了自己的结论,后者当即把一个模棱两可的诊断变得确凿无疑。
“不要被那些表面的光环蒙蔽了”
他的口气很冲,脸上冷冰冰的,好像挂着霜。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感觉到踏实和温暖。我懂了,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病人的关切和耐心,甚至不惜用他自己误诊的病例,让我这个外行了解这种疾病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决定去做开胸手术后,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选择手术医生。
像所有病人一样,我们在这种时候,也免不了受到医生名望、地位和资历的诱惑。几个月来,我借助各种渠道到处打听,手上早就有了一个长长的名单。可是对我来说,这些名字个个都很陌生,更别提还要鉴别其中的优劣贤愚。
我决定把对石木兰大夫的信任进行到底,于是请她推荐一位手术医生。
“刘向阳。”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出一个名字。
我在脑海中急速搜索,竟是没有此人。看我一脸茫然,她又告诉我,刘是肿瘤医院胸外科的医生,手术很扎实,而且细致入微。她提议我去看一次刘的门诊,讨论一下手术的可行性。
我嘴上答应,脑袋里飞快旋转的还是我那个专家名单。其中有一位,名气更大,又有很高职位,而且已经允诺亲自动手给我开刀。
也许我能听听她对这件事的看法呢!
没想到她哼了一声:“别人我不评价。你让我推荐,我就推荐刘向阳。”
停了一会儿,她把目光从胶片上移过来,盯着我又说:“不要被那些表面的光环蒙蔽了。”
这话不太好听,却与我的经验不谋而合。于是,我们以最快的速度去约刘向阳大夫的门诊。
见到刘向阳还不到一分钟,我就想到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古训,不禁在心里笑出声来。这个宽肩圆脸、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有着相当怪异的脾气,不通人情,不问世故,说话就像吃了枪药似的。简直和石木兰大夫如出一辙!
他冷漠的脸色令人生畏,但是没有一点矫揉造作的姿态。面对这样一个人,你的第一感觉不是亲切,不是热情,甚至也没有丝毫客套,却很真实。真实得让人觉得牢靠。当你小心翼翼地对他提出一个要求时,通常会被他戗回来。可是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他为你做的居然超过了你的期望。而且,不论他为你做出怎样细致周到的安排,都不会像一般人那样不失时机地表白和炫耀。等我有更多时间了解他之后,就进一步发现,他为病人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职业的操守和为人处世的本性,而不是带着什么别的动机。
我们对他的了解是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开始的。
“怎么回事?”他问,同时用一只手把胶片举在眼前,像一堵墙把他的脸隔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我们说了石木兰大夫的诊断意见,大概是提到了“恶性肿瘤”,他冒出第二个冷冰冰的问号:“那你们找我来做什么?”
“想做手术。”
“手术?”他把胶片放下,说出的话越来越戗人,“那就说手术。不要说什么恶性的、良性的。”
我们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在和谁赌气,只好说是石木兰大夫建议我们做手术。
没想到,他的话头儿更硬:“不要说别人说什么,做不做手术是你们自己决定的事。”
看我们张口结舌的样子,他开始解释他的看法,语气也缓和了一些:“一般手术的术前鉴别是准确的。”他说,“你这个,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只是有倾向性。”
显然,他尊重石木兰,但并不认为石木兰的话就一定正确。
也许是为了让我们更慎重地考虑自己的决定,他接着告诉我一个“误诊”的病例:他曾经有一个病人,手术前大家都认定是恶性肿瘤,他自己也这样以为;于是打开胸腔,先切下一小块去做病理检验,结果还真的不是恶性肿瘤。
“你看看,百分之百认定是恶性的,结果打开一看还真不是。你怎么就说自己是恶性的呢?”
他的口气很冲,脸上冷冰冰的,好像挂着霜。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感觉到踏实和温暖。我懂了,他是在和我沟通,对我解释。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病人的关切和耐心,甚至不惜用他自己误诊的病例,让我这个外行了解这种疾病的复杂性和不确定性。
我还能指望什么呢?在那种情形下,难道我还在指望有位高人“排除”我的肿瘤嫌疑吗?或者能够妙手回春,能够一劳永逸地扫除我的肿瘤之患?不是的。我没有那种奢望!我只不过是在期待一个能够对病人多些耐心、理解和善意的医生,一个能够真诚坦率地和病人对话的医生。
我告诉他,医生们的确有不同意见,针锋相对。大多数人都认为那是良性的,但是我对石木兰大夫有一种特别的信任。我还是相信她的判断。我甚至担心肺上的癌细胞正在急速扩张,就要突破胸膜的束缚蔓延到其他地方,所以才急着做手术。
看到他在认真倾听,脸色也越来越温和,我的胆子大起来,进一步表达我的急切心情:“如果普通病房没床位,VIP(贵宾)病房也行!”这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不迭,因为我猜想,他这样的人大概不喜欢VIP病房里的那些人。
“VIP?”他那怪脾气果然再次冒出来,“你是来治病的还是来享福的?”那口气让我感到他岂止是“不喜欢”,简直就是“讨厌”。
“不是,不是,我只是想尽快手术!”我赶忙解释,又虔诚地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入住普通病房。
他蹦出几个字来:“要等。排队。”
我在脑子里急速地盘算这种局面:该不该请这个人给我做手术呢?
他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但我已经有了一种预感: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我决定等!不管多少天都等!就等刘向阳!
走上手术台的前夜
我躺在病床上冥想静思,看着窗前云聚云散,目睹身边的病友在垂死中挣扎,一分一秒地争夺生命的活力,默想自己也将经历完全一样的过程,忐忑不安而又满怀期待。整个天地仿佛与世隔绝,又好像把灵魂抛在地狱中修炼,对于穿门而入的嘈杂、叫嚷和呻吟,充耳不闻。
能够约到刘向阳做手术,叫我既安心又焦心。我已经知道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可是他毫不通融地叫我排队等着。那一天我回到家里,还在不住估算他那个等候手术的队伍有多长。要等一周?也许更长?
谁知第二天早上医院便把电话打到我家,要我立即带上住院用品去办入院手续。
我们来不及吃早饭,匆匆赶到医院,隔着一面高高的柜台把住院单递进去。一个护士坐在里面,头也不抬,只把她年轻却毫无生气的声音抛出来。于是我们知道,那位出院病人还在病床上躺着呢,要到下午才能离开,我们此番赶个大早,只为填表签名、预付押金之类,然后还要再等上几个小时。这让我心里有点不快: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我们下午再来呢?
不料护士还没说话,旁边一人已经对我表示不屑。“别不知足啦。”
他说,“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住进来呢?”
这时候我才发现,周围有不少病人也在排队办理入院手续。大家都是接到紧急通知匆匆赶来,数一数共有八人,可是当天出院的病人只有四个。
我忍不住向那护士打听,多出来的四位怎么办。
“挂床。”她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我一下子没弄明白,心里琢磨:莫非要搭上下铺吗?
那护士抬起头来,看我一脸茫然,撇嘴一乐,开始用一种“你就知足吧”的口吻给我解释“挂床”的来龙去脉。“挂床”者属于住院病人,却又没有病床,只是按照住院的时间表,先完成手术前的各项检查。他们每天早晨6点以前赶到医院,完成当日检查之后便回家去,直到有病人出院腾出床位,才能住进来。由于病人的术前体检通常要花好几天,所以这办法既能提高医院病床的周转率,又能让病人更快地完成手术。
我费了好大劲儿,终于弄清“挂床”的妙处,心中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同时还为自己没有被“挂”起来感到庆幸不已。
我们离开医院,到市中心的一座公园里去消磨时间。临近中午,饥肠辘辘,在公园门口找个饭馆坐下。
晓东问:“说吧,想吃什么?”
“涮羊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一听这话,笑了,二话不说点了一大盘羊肉。老实说,这东西并不适合我。医生无论中西,大都认为羊肉属于“发物”,对肿瘤病人不利。所以,这一年多来,晓东始终禁止我吃羊肉。可现在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这是我住院前的最后一顿饭。当然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埋头碗里,狼吞虎咽,眼皮也不抬,全然一副慷慨就义之前最后一顿的样子。晓东看着我,自己却不动筷子。
因始终为即将到来的手术而纠结,她终于忍不住问:“你说,到底是不是恶性的?”
我说:“不管‘是’还是‘不是’,我都会很高兴。”
“为什么?”
“如果不是,我会为我逃过一劫而高兴。如果是,我会为我做出一个正确决定而高兴。”
我的病房在医院外科大楼二层东侧。这是一座崭新的建筑,拥有高大的前厅和宽敞的走廊。我在这家医院里往来奔波已有数月,满眼都是混乱、污秽和垃圾,充斥在院子内外各个角落。可这大楼里却是光线充足,干净整洁,也没有一般医院里那种叫人恶心的污浊气味。医生大都拥有宽敞的办公室,与病人的居住区比邻而处。墙上挂着医护人员的工作守则,上面记载了“不许接受病人红包”之类的规定。
我住在一间带卫生间的双人病房,房门对着一扇巨大的玻璃窗。靠窗的床上有个病人,躺在那里,浑身上下缠着粗一根细一根的胶皮管子。管子的一头分别插在他身体的不同部位,另一头不是连在形形色色的仪器上,就是吊着只大塑料瓶,一股暗红色的血水顺管子淌下来,滴滴答答的,没完没了。床边那个呼吸机显示,他的危险期还没过去。
他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脸色惨白,挂满痛楚,嘴唇紧闭,气若游丝。看得出来,他正强忍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只是在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才把嘴唇松开一下,吐出一声轻轻的呻吟。他的家人围在病床边,满脸的焦虑和无奈。
我在自己的床边坐下来,小心问候他的家人,很快就知道他和我有着同样的遭遇!他患的是肺癌,刚刚完成切除手术。我们之间也许只有一个区别:他的肿瘤在“右肺上叶”,我的“肿瘤”在“左肺上叶”。
我当即想到,这就是我的一个活生生的榜样——他所经历的一切我都将经历。
肿瘤医院的病房有一种奇异的气氛,阴郁,孤寂,加上绝望,难免造成一种虚幻无助的心境,让你从心底体会到人类的渺小和脆弱。我在这病房里静静地度过了四天,每天除了遵照医生吩咐完成一两项例行检查,其余时间就是躺在病床上冥想静思,看着窗前云聚云散,目睹身边的病友在垂死中挣扎,一分一秒地争夺生命的活力,默想自己也将经历完全一样的过程,忐忑不安而又满怀期待。整个天地仿佛与世隔绝,又好像把灵魂抛在地狱中修炼,对于穿门而入的嘈杂、叫嚷和呻吟,充耳不闻。
这天下午,我的寂静突然被打破。医生护士接踵而至,唤醒了我的胡思乱想。
麻醉医师杨萍站在病床前问东问西的时候,我意识到手术如期而至。这个不高不矮、略微发福的中年女人,一眼看上去就是一个说话爽快、行事干练的人。她详细询问我的身体状况,多少体重、多少血压、有没有什么慢性病、是否曾经做过手术。她的一只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伸出来,随着说话的节奏轻微摆动。临走时她告诉我,她是受刘向阳之托来看我的。我的手术将由刘向阳主刀,而她将负责整个过程的麻醉。对,我想起来了,刘向阳向我介绍过她,说她是这家医院最好的麻醉师。
麻醉医师刚刚离去,一位年轻医生跟着进来,要“病人家属”去完成手术前的签字手续。我说,我自己签好了,起身跟着他来到医生办公室。他先向我申明,这次手术只管肺,不管脑,接着就列举种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形,总之是叫我授权医生采取任何他们认为必要的办法去应付意外,而所有的结果必须由我自己承担。说得明白一点,就是我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可他就是不肯把这句话说出来。我知道,这是所有外科医生在手术前的必要步骤,也不多问,当即签名了事。
然后,真正的主角来了,是刘向阳大夫。让我意外的是,他不再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满脸冰霜,说话时也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他告诉我,手术时间已经确定在周一上午,又对我详细描述了手术方案。也许是考虑到我就要上手术台了,不想让我过分紧张,所以他的态度友善,语调和缓。他再次提醒我,我的病不是百分之百地确诊,所以他不会把整个肺叶一刀切去了事。他计划把手术分成两步,先取局部组织做病理检验,再来决定是否实行根治术。这让我想起住院第一天,两位年轻医生看着我的胸片窃窃私语,大约并不认为我的那小小阴影是个多大的威胁。我猜这也许是这个病区里医生们的倾向性看法,所以便说,我明白这个办法很周全,但是如果真的证明石木兰大夫的判断是对的,请选择一种最彻底的手术方案。
“我不担心你多切,”我说,“就担心切不干净。”
他笑了,叫我放心。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大约是我对石木兰大夫执着的信任让他有些感动,这位铁面医生的口气越发温和起来。他告诉我,可以放我一天假,“回家好好过个周末”。
回到病房倒在床上,我让自己从这一连串的医生会面中摆脱出来,重新检讨自己在整个的选择过程中是否犯了错误。还好,没有发现什么疏漏。
于是我打道回府,在心里暗自庆幸:不管下周一会发生什么,我至少暂时摆脱了医院里紧张压抑的气氛。
假如这是我的“最后一天”
天边的彩霞由橘红而橙黄,转瞬又变成浓郁的蓝灰。暮色苍茫,万物悠悠。这漫长的夏日终于落下帷幕。我回到家里,由于猎取到大自然的精彩瞬间,内心充满阳光,耳边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
我躺在手术台上,仰面朝天,正对着一盏硕大的无影灯。在眼角的余光里,麻醉师杨萍出现了。紧接着,一个罩子从脑袋的右上方伸过来,停在脸前。罩子形状如碗,由一根管子连接着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心里一紧:这是麻醉剂!只要往我口鼻上一扣,我便立时人事不省。等到再醒过来时,也许只不过经历一场虚惊;当然更可能是石木兰大夫的预料成真,我的左肺已经不知去向,胸腔里面空空荡荡如同一间闲置房;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眼下就是我今生今世的最后一刻——我永远醒不过来了。
这么一想,耳边隐约响起“这是最后的时刻”的歌声,不由得问杨大夫:“什么时候我能醒过来啊?”
她笑了:“你想什么时候醒,我就让你什么时候醒。”
我也笑了,本想让自己看上去大无畏一点,不料问出一个最傻的问题。
也许是感觉到我的紧张,杨大夫停下手里的工作,对我说:“石木兰就是在这里做的手术,也是我们这帮子人。”
她的口气似乎很是以此为荣,还证实了这医院里的一个传闻:几年前石木兰大夫通过胶片影像断定自己患了肺癌之后,当即为自己挑选一位医生做了手术。那人正是刘向阳。
最妙的是,我现在正躺在同一间手术室里。
我点点头,心里感激杨大夫用这种方式舒缓我的情绪。一不留神,罩子已经落在脸上,覆盖了嘴巴和鼻子。我使劲睁了一下眼睛,想要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刘向阳。他穿着墨绿色的手术服,一个硕大的口罩遮盖着整张脸,露在外面的一对眼睛看着我,无话,可我似乎感觉到有一种力量源源而来,注入我的身体。
我昏睡过去。失去知觉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画面,竟又是那个金光四射充满灵性的瞬间。
……
手术前的那个周末,我从刘向阳大夫那里获准一天假期回家,不免喜出望外。
我很希望抛开所有的紧张、焦虑和恐惧,从容不迫地走上手术台,就如同电影里英雄豪杰的慷慨就义。可是在手术单上签名时,那位年轻医生描述的可能发生的种种可怕后果,在我脑子里留下一幅幅恐怖画面。突然,我仿佛又有了死到临头的感觉。既然医生说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那么这也许真的就是我今生的最后一天!
该如何度过这“最后一天”呢?
我当即想起有一次朋友聚会,席间一人提出一个问题:假如明天就把你拉出去毙了,那你今天最想做什么?当时这不过是个佐餐的玩笑,只为了调动众人情绪,所以大家只是哈哈一笑了事。
没想到,现在竟真的轮到我来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最想做什么?
“扛上相机!”我对自己说,“去拍片子!”
我差不多整个下午都待在都市中心的一个公园里。这是6月的第一天。老天有眼,天气真是不错。夕阳徐徐落下,给整个城市洒下一片金色的光辉。只有最干净通透的大气层,才能把阳光渲染成这种色调。
柳枝已经浓绿,马尾松也抽出翠绿色的长丝,一场夏雨洗去了春天的风尘,空气里飘散着野草的味道。我让自己的双脚自由自在地朝前迈去,只管欣赏湖畔风光。水面苍茫柔顺,有如一块硕大的翡翠,从脚下伸展出去,铺向天边。一群野鸭掠过树梢,翅膀拍打着金色的阳光,发出呼呼声响,引导我在一丛丛的芦苇中穿过。
这比医院的病房更幽静,更有趣,也比盘算手术的成败更愉快。
傍晚我坐在湖畔,享受着“最后一天”的慵懒和疲倦,同时把相机架好,打开镜头,对着湖心岛上郁郁葱葱的芦苇荡。那是野鸭、鹭鸶和天鹅的栖息地。每逢夕阳西下,它们就会出来嬉戏觅食。这是野禽世界中最为灵动的瞬间,也是湖面上最灿烂的时刻。
在落日的最后一缕光辉中,湖心岛忽然动起来。鸣声大作,野鸟纷纷飞出,像是田径场上发令枪响,热血男儿奔腾向前。动物世界的狩猎时刻开始了。
接着,我看到了一个大家庭,由一只母鸭和至少15只刚出生不久的小鸭组成。母鸭率先扑入水中,她显然是想跨越整个湖面,把她的孩子们带到对岸的荷塘深处。那里食物充足,又很安全。
孩子们争先恐后,紧随其后,渐渐组成“一”字纵队。母与子相依相随,缓慢而坚决地移动着它们的亲情和渴望,在这片如画的水面上组成一道风景。由近而远,我的视野全部由不同层次的绿色统率着,干净而不单调,宁静而又跳跃着生机。野鸭的队列与荷叶的背景交相辉映,是线条与色块的组合。线条构成的轮廓为高调的亮光,色块为低调的暗影。明暗分布恰到好处,时空浑然天成,恰如大自然的淡笔浓墨,挥洒出一幅以生灵为主题的田园画卷。我不禁惊呆了,由衷感谢上帝赐予我这幅充满圣灵的图画。
天边的彩霞由橘红而橙黄,转瞬又变成浓郁的蓝灰。暮色苍茫,万物悠悠。这漫长的夏日终于落下帷幕。
我回到家里,由于猎取到大自然的精彩瞬间,内心充满阳光,耳边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叫清晨的日光从高天临到我们,要照亮坐在黑暗中死荫里的人。把我们的脚引到平安的路上。”(《圣经·路加福音》)
即使这真的就是今生最后一日,我也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我怀着这种满足和感恩之情回到医院。护士小姐尾随而来,先是令我不得吃晚饭,然后又给我一瓶“开塞露”,叫我清晨起床后自己塞进肛门,排空大小便,因为人在麻醉状态中将会出现大小便失禁。最后,她安慰我不必紧张,夜里如果睡不着觉可去护士办公室领取安眠药一片。我想到有可能把人家的手术台弄得一片狼藉,不免有点紧张,就说:“安眠药不必了,‘开塞露’倒是必需的。”
我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最后决定什么也不想了。不过还有一事,委实放心不下,不得不做,于是拿出手机给儿子发出短信一则:
“我相信明天手术会成功。但万一发生意外,你一定要照顾好妈妈!你和王恬搬回家住一段时间。有你们在她身边,她会好过些。——爸”
今生今世真的可以无牵无挂了!
我在心里默默想象另一个世界的模样,不知不觉竟又编出一首打油
诗来:
他乡寻故友
迷途拜大师
梦里携天使
世外遇相知
了犹未了日
不了也了之
念着念着睡了过去,醒来天已大亮——果然不需安眠药。
打起精神,滴水不进,一丝不苟地执行了护士昨晚的命令,然后仰面躺到手术推车上。护士准时来到,一袭淡蓝色的工作服,一望而知来自手术室。
我被推出去,穿过长长的走廊,家人全被挡在身后。视线中除了护士毫无表情的脸之外,别无他物。
忽然间,载着我的推车停下来,眼前豁然开朗,原来已经进入一个长条形状的大厅。我微微抬头,左右一看,不禁一乐。我看到手术推车正依次开进来,靠墙一字排列,应该有十几辆吧。每辆车上都有一人横卧,身上盖着一样的墨绿色被单,十几个脑袋一起伸在外面左右张望。看来这些人都面临着和我同样的命运。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有一次采访屠宰场时,看到的那一排排待宰的猪。
经过一番等待之后,推车再次起程。我猜测这是到达手术台的最后一段旅程。心底一片宁静安详,口中再次吟出那几句打油诗。
……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自己的病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手术室,那些身穿手术服的医生护士也都踪影全无。视线里面模模糊糊的一片人影,像是亲人和朋友,又像陌生人。我试图动一动胳膊,可是麻醉药的作用仍然强大。
我周身麻木,动弹不得,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意识能够进入。这种感觉好像曾经在睡梦中出现过。
我又睡过去。
阳光从窗户那边照过来,有点晃眼,让我再次醒过来。接着我看到了晓东。她的脸离我很近,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我隐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人间了。是的。我又看到她了。我使劲动了动嘴。我后来始终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下面的话是她在我完全清醒之后告诉我的:
我问:“那是什么?”
她俯身在我耳边:“是恶性的。已经全切除了。”
癌症病房
比照自己30年前那次住院经验,我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打针输液,其他那些本该是护士做的工作,几乎全由我的家人和这位护工做了。所以,尽管我已支付医院若干“特级护理费”,还是心甘情愿每天另付一笔钱给她。可惜这钱必须交给居中推介的“服务公司”,至于这位可敬可叹的护工能够从中得到多少,我不得而知。
手术留存“左肺上叶等五个标本”的检验结果——正规说法叫“病理诊断报告”,很快送到我们手里。它确凿无疑地证实了石木兰大夫的诊断:
腺癌。
肿瘤侵及脏层胸膜。
我很庆幸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立即手术,同时庆幸手术过程没有出现意外。然而,尽管我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自以为足够乐观豁达,可手术带来的痛苦还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临床那位病人的景象,现在在我身上如出一辙地重现。我周身上下插满胶皮管子,连连扯扯,头顶上的血压仪嗡嗡作响,供氧器咝咝吐泡,呼吸机的荧光屏上跳跃着绿色的荧光,使这间已经充满紧张气氛的病房更加紧张。
麻醉剂的作用迅速消失,痛苦每一分钟都在加剧,还伴随着高烧带来的昏沉。强烈的创痛并不是发生在沿肋骨切开的那条30厘米长的刀口,而是在胸腔里面,以至于撕扯全身的神经。
最要命的是,我必须按医生的要求不间断地大声咳嗽,让气流冲进胸腔深处,再爆发出来。医生告诉我,这是每一个完成胸科手术的病人必经的步骤。人体原本拥有五个肺叶,左二右三。肺叶本来是个充满气泡的膨胀体,在经过这样一次手术后,我的左肺已被切除一叶,另一叶的空气也全被挤压出来,扁平如纸。所以只有拼命咳嗽,强令气流进出,将保留下来的肺叶充气膨胀,填补空洞的胸腔,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补偿已经失去的呼吸功能。咳嗽本来不是难事,但现在,由于胸腔内部那些新鲜未愈的创伤,这轻而易举的过程变成反复施加的酷刑。我可以听到呼吸里带着沉重的挤压声,每次吸气都要使足全身力气,而每一次咳嗽都好像有无数尖刀从里到外割开我的胸膛,又好像有一块灼热的顽石在五脏六腑肆意碾压。我想今后我再也不会随便使用“撕心裂肺”这个词了——要不是经历了眼前这一切,我怎么也不会懂得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我已经连续48小时不能入睡。楼里楼外的所有声音,都在我的听觉中被无限放大,汇集成搅扰人的噪声。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顺着门缝钻进来,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到了第三天夜里,疼痛终于击垮了我的意志。我不得不要求医生给我注射一支吗啡。一针下去,果然疼痛大缓,浑身舒适,居然能够小睡一会儿。醒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心“吸毒成瘾”,所以再也不敢索要吗啡,宁可睁着眼睛,忍着剧痛,挨过漫漫长夜。
晓东昼夜守候在我身边,悉心伺候。儿子也是寸步不离,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和体贴。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实在是脆弱不堪,幸好有他们在!否则我恐怕真的熬不过去了。
这里是京城规模最大的肿瘤专科医院,医疗技术和设备都令我放心,尽管十分陌生,却非常容易适应。可惜与陌生人之间的相处就不是那么容易。医生和病人彼此彬彬有礼,按部就班,护士们也能做到招之即来,有求必应,但总像隔着一层纸,永远不能形成默契和共鸣,也不带任何情感。
其实情感这东西不仅难以言传,就连意会也很不容易。每天的查房时间,医生都会鱼贯而入,依次站在你的病床前,嘘寒问暖。可是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完成既定程式,就像数学家在解开一道数学难题,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精准无误而又冷漠无情。没有人会琢磨你的心情好坏。他们关注的只是你的呼吸和脉搏。
医院通常要为这种手术的病人安排“特级护理”,我也不能例外。这在医院的护理级别中算是最高等级。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所谓“特级护理”并不意味着无微不至。护士们个个年轻漂亮,衣着光鲜。无论高矮胖瘦,脸上表情都是一样的庄重,声音也是一样的干燥平稳,回答你的问题时不会停下脚步,头也不会抬。她们通常坐在叫作“护士站”的高高柜台后面,或者是在病人看不到的其他什么地方,和病人的联系纽带,是一个对讲机和高音喇叭。喇叭悬在我的脑袋上面,所以,我总是在昏睡中被里面突然爆出的女高音惊醒——不是呼叫病人去护士站“取药”,就是催促病人家属去“缴费”。
在接受了连续几天的“特级护理”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护士都不会笑。值班护士每日例行的工作就是两次测量体温,另有若干次扎针输液。不过,她们永远不会在病床边坐下来。当她们出现在我眼前时,总是匆匆忙忙,同时还会伴随一声高叫。要么是一声“量体温”,伸手递过
一支体温计,转身便走,剩下的事情就全是我自己的了。要么是一声“输液”,然后抬起一根纤纤玉指,在我苍白松弛的皮肤上摸索一番,于是便有一阵针刺的疼痛从我的手背上传导过来。接下来,我就只能自己盯着吊瓶里的药水滴滴答答,随时准备冲着对讲机呼唤一声“药没了”。护士倒是招之即来,也不废话,唰的一下拔出针头,飘然而去。
我对护士的职责完全不懂,只不过在30年前曾有一次住院经历。记忆中的护士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医院设施相当陈旧,墙壁斑驳,地下裸着水泥,没有落地窗,也没有电视机。病房很大,里面放着八张病床,却没有卫生间。护士们没有那么玲珑娇俏,可是个个亲切可人,说话细声软语,笑容总在脸上,从早到晚围着病人转,送药送饭,嘘寒问暖,教轻病人做康复锻炼,又为重病人洗脸擦身、接屎接尿。我还记得临床一位病人便秘,好几天不能正常大便,那个小护士急得下手去抠……
现在,这种种画面不知怎么竟又全回到眼前。30年来世道变化不小,我曾写过一本书描述这种种变化,所以对于变化早有刻骨体会,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世道变来变去,怎么把个护士变得不会笑了呢!
其实会不会笑并不重要。护士不论多么和蔼可亲,毕竟不是亲人,不能奢望太多。想来医院也知道自己的护士不能满足护理需求,所以弄了个服务公司,为病人提供临床护理的专门服务,那叫作“护工”,说是代替家属照顾病人的。
我们请来的这位“护工”,是个来自安徽乡下的中年妇女。短发圆脸,身强体壮,殷勤周到,又能吃苦耐劳,笑脸迎接年轻护士们居高临下的眼光和呵斥。她每天工作24小时,白天守着我的病床,寸步不离,夜里就在床脚下铺块纸板,和衣而卧。我这里一翻身一咳嗽,她便立刻跳起来,问我有何需要。最难得的是她虽无大学文凭,也没读过护校,却懂得护士的全套功夫。取药、喂饭、翻身、擦澡、接屎尿、吸氧气、读体温、观察血压高低和脉搏快慢,教给我怎样呼吸、怎样咳痰、怎样恢复胸肺活力、怎样在床上舒展四肢,还能精确地预测什么时候我的疼痛可以缓解,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动。等到我如期下床后,又能指导我做一些简单的康复锻炼。
比照自己30年前那次住院经验,我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打针输液,其他那些本来是护士做的工作,几乎全由我的家人和这位护工做了。所以,尽管我已支付给医院若干“特级护理费”,还是心甘情愿每天另付一笔钱给她。可惜这钱必须交给居中推介的“服务公司”,至于这位可敬可叹的护工能够从中得到多少,我不得而知。
但是,对我这个病人来说,有了这位护工,这家医院才有所谓的“特级护理”。
家人和友人
对一个癌症病人来说,仅仅依靠现代医疗设备、技术和药物,是件非常愚蠢的事。就算你很幸运地遇到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也不能代替一切。这是因为,治疗的过程既是物质的,也是情感的。医学说到底不光是科学,还是一份爱;不光是器物,还是心。
如果没有看到我在自己家里悠闲自在的样子,你就很难想象,一间真正有利于癌症病人康复的病房,与那种医学意义上的病房之间有多大区别。
每天晚饭后,窗外天光渐暗,暮色覆盖了都市的喧嚣,音乐就在屋里升起来,其中伴随着木鱼有节奏的敲打声,悠远飘逸,从容淡定。那是一曲吟咏佛陀的颂歌,出自我为自己选定的一套特别节目。我斜靠在屋子正中的长沙发上。这位置距离电视屏幕不远不近,又是环绕音响的中间。
我让自己沉浸在纯净柔和的韵律中,品味其中细节。有时我会站起来,走上几步,享受一下光着脚走在木质地板上的温润感觉。如果觉得体内有一点不适,比如胸闷了——这是肺切除手术后的后遗症,或者头痛了——这是颅内病变的症状,我可以随时躺下来,头枕沙发扶手,舒展四肢,无拘无束,闭目凝神,让意念随着呼吸在自己身体里上下游走。音乐缓缓流动,丝丝入耳,仿佛来自天外的抚慰。这时候,我能体验到一种人与神之间的联络与沟通。心静如水,物我两忘。
就这样过了半小时,也许一小时,身体内的不适感竟奇迹般地渐渐缓解。我重新换张光盘,听一段侯宝林的相声,傻笑一会儿,又打开电视,看一段《动物世界》,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世界,满足于世俗的安逸和快慰。那些故事庸俗节奏缓慢没有悬念的电视剧,也能让我看到结束。晓东笑我看电视的品味越来越低。我回答,我要感谢电视剧的导演们,他们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挺适合我这种病入膏肓、反应迟钝的人。
我是迫不及待地离开医院回到家里的,甚至没有等到拆去缝合伤口的那一排金属钉。说老实话,我不喜欢医院。医院是救命的地方,却不是养病的地方。病房是个公共场所,不是私宅。医生护士不论多么和蔼可亲,也不是亲人,所以我在医生护士面前多少需要注意一点礼仪,也难免会有男女有别的顾虑。一想到薄薄被单下面的自己赤身裸体,就会心跳加快,完全不像在家里时可以随心所欲。
病房设有一个带洗澡设备的卫生间,这让我感到社会的进步。记得很多年前生病住院,病人都是使用公共浴室,一层楼也只有一处,我就算深更半夜想要小便,也必须沿着走廊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眼前这病房让我不必再有这样的麻烦,可是每次使用还是会被“锁门还是不锁”这问题困扰一阵。锁,要是出了紧急情况怎么办呢?不锁,这屋里至少有一半人不是你的家人,人家要是闯进来又该如何?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空调要不要使用?窗户要不要打开?房门要不要关上,以便把噪声和消毒水的味道隔在外面?被子要不要掀开,以便让自己透透新鲜空气?要是在自己家里,这些事都可以由着性子来,完全不是问题。可惜这里不是我的家!电视机就挂在头顶上,屏幕里的光芒永无休止地跳动,似乎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能让我转移注意力和放松情绪的东西了。可我要是真的想看,就只能扭着脖子,斜着眼睛,让身体保持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如果我不喜欢,也不能关闭电视,不能更换频道,不能调节音量,因为旁边那位病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呢,我无法判定他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好恶。
邻床病友好几天来总是苦着个脸,一言不发,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哑巴。有一天他忽然冲我开了口。我猜想一定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所以他开门见山,直抒胸臆。他告诉我,他很郁闷。不是因为得了这种病,也不是因为手术后的身体疼痛,而是因为“这地方太没人情味,住了这么多天,还处处陌生”。
手术后的第九天终于传来好消息。医生拔去我身上所有的管子和瓶子,还告诉我伤口愈合得不错,我可以等到拆线后出院,也可以现在就走。我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在与医生约好回来拆线的时间后,迅速逃离。
一路上,汽车每一次轻微颠簸都会牵出胸腔深处一阵疼痛,我却义无反顾,头也不回,心里念叨着脱离病房有如脱离苦海。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点过河拆桥,进而想到医院的种种好处,不禁骂自己比医生护士还要无情无义。说到底,人家除了没有冲你微笑之外,也实在挑不出别的什么毛病。
但不知为什么,总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却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正确;经历了一次成功的手术,却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个被现代医学的冷漠包围着的孤独无助的人。这好像一点都不合逻辑。
一进家门我才明白,我是在为失去家里那种温馨、纯粹、从容不迫和自由自在的感觉而不安。
对一个癌症病人来说,仅仅依靠现代医疗设备、技术和药物,是件非常愚蠢的事。就算你很幸运地遇到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也不能代替一切。这是因为,治疗的过程既是物质的,也是情感的。医学说到底不光是科学,还是一份爱;不光是器物,还是心。
所以,没有哪个病房能比一个家更适于我们康复。
我的家坐落在京城一条交通干线的北侧。门前一条双向十车道的马路,连接着东西两边最繁荣的商务区。确切地说,这只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是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那种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建筑。由于2008年北京奥运会就要召开,而这条路又是民众去往奥体中心的必经之路,所以楼房外墙刚刚被涂上新鲜涂料,整个墙体都被染成淡黄色调,亮丽可人。
八年前我们把家搬进来时,对房子精心做了一番装修。窗户加装了三层玻璃,为的是隔绝外面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噪声。屋内覆以大面积的木料,边角全部以柚木包饰,每个细节都十分精心,还刻意强化了木材纹理的本色,为的是避免华丽浮躁之气,保持天然和内敛的风格。半开半合的白炽灯饰,调低了屋内的光线,在不经意间渲染着一种温馨和柔情。我和晓东都非常喜欢这房间装修的品位,它融合了我们共同的喜好和默契,也符合我的本性。但是从那以后,我因为在上海工作的缘故,很少在这里住,只有妻子和儿子在这里朝夕共处,相依为命。如今,我终于可以栖息在自己的小屋里了。
儿子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成了我的临时病房。事实上,除了床头那台制氧机显示出主人是个病人,这里更像一间书房。这是一间朝南的房间,拥有充足的阳光和一个男孩子杂乱无章的堆积物品。我刻意要求屋内一切东西全都按照原样摆设,因为这房间带着我对儿子成长过程的全部记忆。我一生中值得珍惜的东西并不太多,这些记忆便是其中最动人的部分。这记忆曾伴随我度过了别妻离子的寂寞,现在,它也将帮助我度过生命中最困难的时光。
感谢上帝赐予我这“康复病房”。虽然没有了跑前跑后的医生,没有了那种被称作“特级护理”的医疗服务,没有了细心周到的护工,没有了救死扶伤气息十足的呼吸机、氧气瓶和输液吊针,但是这个“病房”丝毫不缺少助我战胜疾病的力量。
我很幸运,在那些最困难的日子里,有家人陪伴。晓东不仅伺候我的日常起居,还分担着我的精神压力。她原本是个乐天、率性的人,胸无城府,肚里永远藏不住话,无论喜怒,总是明白无误地挂在脸上。她从来不喜欢在压力之下生活,稍不顺心,情绪就会勃然爆发。可是,在我被医生宣布“死期”时,她似乎在一夜间学会了承受压力,学会了隐忍和控制自己的情绪。有很多次她实在压抑不住,躲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大哭一场,然后擦干眼泪,回到我的面前,故作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只有一次,她也许是悲痛欲绝,压抑不住,突然爆发出来。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在我面前暴露无遗,于是我明白了,她承受的精神压力比我还要大。也正是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一身系着两条性命。我不能放弃,我必须好起来。
我们结婚已经26年,彼此相知很深。她从小娇生惯养,又很任性,有时候,她的坏脾气真是让我惊讶。可是在经历了最初的悲痛折磨之后,她逐渐变得坚强,开始表现出一种理性和从容。过去很多年里,她说话总能逗得我哈哈大笑,现在,她的乐观天性重新主导了家中的气氛,幽默的禀赋也回来了。这带给我无尽的快乐,让我常常忘记自己的病入膏肓之躯。
肺癌切除是我此生经历过的最严重的肉体伤痛。晓东则因我的恶性肿瘤终于被证实无疑,在精神上备感沉重。她承担着巨大压力,还要昼夜服侍我,助我很快形成新的作息习惯——早睡晚起,一日五餐,准时开饭,午饭后再踏踏实实地睡上一会儿。遵循一种稳定的、没有任何不确定因素的规律度过每一天,会让我有一种舒服安定的感觉。
今天回想起那些困难的日子,我能感觉到,在我的情感世界里起着支撑作用的,既不是来自医生的好言安慰,也不是自己的坚强意志,而是来自家人的关爱。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
我们又开始迎接久违的友人。说是“久违”,其实只不过是隔了刚刚过去的这几个星期。他们从我的新一轮坏消息中解脱出来,估摸我又恢复了人样,就一个接一个地登门探望。我注意到他们进门时不再手捧鲜花,脸上却多了轻松的笑。
这是一个细微的变化。过去18个月里,他们的心情被我的病情左右着,阴晴不定,忽悲忽喜。先是在北京、上海两个城市昼夜奔波,接着又到香港、美国和欧洲,为我求医问药。一边传递振奋人心的消息,一边极力掩饰内心的悲伤。进门的时候手捧鲜花绿叶,表情肃穆,让我想到遗体告别仪式上的那种场面。而现在,没有了鲜花的环绕,没有了沉痛的脸。大家说话更随意,笑声也更响亮,不用顾忌医院里那种肃穆绝望的气氛,也不用担心搅扰了同病房的病人,于是就像彼此约好了似的,他们不再勾起哀伤的话题,尽力营造快乐的气氛。老实说,这让我轻松极了。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定,听着大家的祝福,体会着每一个人的良苦用心,情真意切。这真是一种上天的恩赐。我知道现在的都市人每天匆匆忙忙,争分夺秒,很少有人愿意把时间无谓地花在别人身上。可是这些朋友肯在我这里坐上好几个小时,如此兴致勃勃,只不过是为了让我开心,给我信心!
他们讲述的故事大同小异,尤以癌症可以治愈为首要话题。这和他们过去探访时讲的故事不大一样。那时候,他们搜集了许多“医生误诊”的案例,这一回眼见木已成舟,就鼓励我做个“抗癌英雄”。他们来自不同的阶层,年龄各异,性格有别,说话时的情绪要么沉重,要么轻松,要么伤感,要么喜悦。他们讲的故事发生在天南海北,内容却又惊人的相似。我刻意积累,认真领会,不知不觉中已在心里留下一本“世界抗癌英雄谱”。
我猜想,他们恐怕是一次次地从这些故事中得到鼓舞,开始觉得癌症这东西没什么了不起。它不是绝症,只不过是一种慢性病。
了解到有那么多人遭遇癌症还能快乐地活着,我觉得自己已经算是相当幸运。我的身体的确已经元气大伤,肺癌的帽子也不折不扣地戴在头上,还有一个“脑转移瘤”,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有斩落下来的可能。但是,这本“抗癌英雄谱”中的人物,哪一个不是历经百般病痛折磨之后重获新生!比起他们,我至少还躲过了化疗和放疗之苦呢!
我为什么不化疗
我有时候会恍惚产生一种感觉:癌症患者的治疗如同博彩。你想想,当赢的概率只有2%,而输的概率高达98%的时候,你会下注吗?更何况现在我们不是博彩,而是在选择拯救生命的道路。
我对化疗没有先入为主的成见,只是因为与癌症结缘,才留了一点心。结果发现,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种疗法能像化疗一样声名狼藉,却又如此广泛地被应用在病人身上。
我已经知道,癌症治疗有它独特的困难之处。你如果得了别的什么病,手术的成功就意味着已经治愈。你如果得了癌症,手术的成功仅仅意味着治疗的开始。此后化疗、放疗,或者别的什么“疗”,轮番上马,都是正常的程序。所以,我在忍受着术后创痛的同时,也纠结于一个问题:到底要不要做化疗?
出院前,刘向阳大夫曾给我一个忠告,就是“不建议你去做化疗”。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也不掩饰对化疗的反感,让我感到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反对”,仅仅由于医生的职业戒律,才使用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表达方法。我当时就想,我现在这种情况,如果换作他,他恐怕是不会去做化疗的。
刘向阳大夫的医疗思想是个多元的复合体。在外科方面,他倾向于积极的手段。比如,他能熟练地实施微创手术,却很少采用。他认为那样做不利于彻底清除癌细胞。手术的最大难题,不是切去肿瘤,也不是创伤愈合,而是阻止癌细胞的扩散,也叫“根治”。为了达到根治目的,他下刀既狠又准,尽可能彻底地清理病人体内的可疑组织。但是,谈到其他医疗手段,比如药物治疗,他坚决反对种种“过度行为”。中医很多抗癌药,他认为都是“忽悠”;西医很多昂贵的“特效药”,他也不以为然。所以,他才会给我这么一个忠告。
可是石木兰大夫一听就乐了。“这可不是他的强项。”她说,“我也不行。”
很显然,她恪守着职业守则,对于自己专业之外的事绝不妄加评议。禁不住我的一再要求,她才推荐我去看一位内科专家——冯奉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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