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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手记

_2 凌志军(当代)
这样的会诊先后有过两次,结论大致相同:
1.单从胶片所显示出的病灶来看,良性的可能性只有2%;
2.但是从病人脑部症状是“突发”而不是“渐进”这一点来看,这一病灶不像肿瘤,更像一种罕见的炎症;
3.所以,脑部病灶有50%的可能性不是肿瘤,或者只是良性肿瘤;
4.脑部病变和肺部病变没有关系的可能性更大。
这四条中,第一条,他们和中国医生的意见基本一样;第二条,所有中国医生都忽视了,外国医生却将其作为诊断的重要依据;第三条和第四条,中外医生的意见有很大不同。
鉴于此,国外的专家们认为,仍有进一步确诊的必要。当然他们并不认为自己一定正确。由于没有见到病人,他们甚至不认为这是一个正式诊断。他们极力建议我们在中国重新来一次会诊,要请最好的医生。世界神经外科联合会主席Jacques Brotchi先生还当场向我们推荐了一位,说他是中国这个领域里很有名的医生。一问,原来正是我们试图寻找却未能如愿的北京的那位神经外科专家。
妹妹当即决定从布鲁塞尔赶回北京。她把自己对Jacques Brotchi先生的信任毫无保留地转移到这位从未谋面的中国专家身上。
妹妹乘坐的航班凌晨5点到达北京。在连续10个小时的空中劳顿之后,她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从机场直奔那家大医院。我本想让她先回家休息一下,可是她不同意。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见到这位中国专家。
晓东在同一时间去医院与她会合。两人花了300元钱匆匆挂号,然后和一大群病人一起坐在走廊里排队等候。虽然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见到那个期待已久的人,可是她们已经激动起来。作为一个医学专家,妹妹的脑子里面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只不过是期待这位中国专家做出一个认真严谨的诊断,就像几位国外医生一天前做过的一样。
不过,她马上就要失望了。
“很有名的中国专家”在他应当出现的时间真的出现了。她们开始叙述我的病情,尽量使自己的语言简短和精确,可是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当她们说话时,他根本就不正眼看她们,也很少发问。他甚至在这次会诊刚刚开始时,便已经急于结束。
仅仅在一天前,妹妹亲眼看着几位外国专家把这九张胶片反反复复地看了一个小时。现在她却惊讶地看到,这位中国专家只不过在九张胶片之中挑出三张匆匆看了几眼,就开始下结论了。
他接连说了好几次“转移瘤”,还说了一些“必须立即手术”之类的话。
“如果不马上手术会怎么样?”晓东问。
“不手术?那就等着呗!”专家说,第一次正眼看了一下她们。
两人都听明白了:“等着”的意思就是“等死”。
妹妹心里有很多问题想要提出,还想把国外专家的看法说给他听,可是还没开口就被他打断了。转瞬之间,她们听到他在招呼下一个病人了。
她们就这样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
看看表,这次“特需专家门诊”总计不过三分钟!
医生对病人的影响是迅速和压倒性的,特别是那些拥有专家头衔、每次收取高额门诊挂号费的医生。病人本能地想从他们那里得到希望或者至少是安慰,可他们的话总是让病人感到绝望,好像经历了一次粗鲁的精神鞭挞。更值得回味的是,在遭受了这一切之后,病人和他们的家人依然把
自己的信任、希望和金钱倾注在这些专家身上。
妹妹是医生,对肿瘤这种疾病有足够的理解和心理准备。但也正因为她是医生,才会对一个医生如此潦草、轻率和自以为是的诊断过程感到震惊和难以置信。
“中国医生怎么会这样啊?中国医生怎么会这样啊?”她一见到我就不住地感叹。
我听着她们的叙述,很快明白了问题的焦点。原来国外的专家很认真地对待胶片影像,同时更认真地对待病人的症状;中国的这位专家很草率地对待胶片,同时更草率地对待病人。他只相信自己。我对中国医生的职业德行多少有些了解,早已见怪不怪。可是妹妹久居国外,多年耳濡目染,脑子里全是西方医疗机构的形象和那些外国医生的行医风范。她在国内做医生还是20多年前的事,脑子里面也只有那个时代的记忆。“我记得,那时候国内的医生不是这样啊。”她满脸迷惑不解地说。她的确不知道如今中国医生的职业精神已是另一番景象,更无从设想普通中国人的求医会是怎样一番艰难历程。不久前我的那一番遭遇——也是这家医院,也是神经外科,也是一位挂着“主任”头衔的专家,也是几百元挂号费的“特需门诊”——实在是异曲同工。
从理智上说,我知道只凭一两个医生,就来抱怨“中国医生”,是有以偏概全之嫌的。但是从我求医问诊的经历来看,一个没有任何权力、金钱或者特殊因缘的病人,在大多数情形下都会有类似遭遇。如果真像医生们说的,乐观积极的精神是战胜癌症的重要力量,那么我可以肯定,很多医生的表现甚至比疾病本身更加让病人绝望。
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晓东特别紧张。有好几天,她不断地表现出任何一个妻子都会有的忧虑。她提醒我:
“你不打算再去这家医院看病啦?”
“有朝一日真要做开颅手术,你不打算请这位大专家操刀啦?”
“是的!”我每一次都回答,“是的!”
我声若游丝,气力不足,但态度坚决。自从我知道此人是如此轻率和如此自以为是地面对病人的那一刻,我就不再信任他。由于职业的关系,我接触过不少成功者和失败者,也和相当多由成功走向失败的人打过交道。在我的经验中,轻率、傲慢和自以为是,是导致一个成功者犯错误最重要的原因。越是绝顶聪明、功成名就之人,就越是不能避免。把自己的性命交到这样的医生手里,我不觉得是个明智的选择。
医生怎样对待不懂的东西
没有人可以无所不知,就算最权威、最有学识的专家也是如此。让我意外的是,大多数医生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们也许觉得,对病人承认自己不懂,是一件丢脸的事!
有了如此一番经历之后,妹妹忽然销声匿迹。那天下午她没来看我,晚上也没有来。到了午夜,她忽然打来电话,口气异常兴奋。她说,我脑子里的病灶和肺部病变很可能没有关联。
“就算它是肿瘤,也是良性的可能性更大。”她在电话那头信心十足地说。
她的依据正是我的最新一次“波谱扫描”。
我们是在两天前拿到这个检查报告的。那上面写着:“左侧桥臂病灶MRS示代谢略高,NAA/Cho值小于2.0,乳酸峰导置。”
报告上要是像先前那样写个“占位”“结节”或者“增厚”,我还能明白其中含义,可现在这一串字符太深奥,我怎么也搞不懂。当初上海华山医院的周良辅教授建议我做这项检查时,曾很认真地解释了这项检查的必要,所以两天来晓东拿着这堆胶片踏上新一轮求医之路,希望真能有所收获,不料北京的医生们对它并不在意。他们中的多数人甚至连看也不看。
我们又惊讶又奇怪,不明白医生们为什么对这个新的检查结果如此冷淡。直到北京医院的李金大夫对我承认了一个事实:“真对不起,我还看不懂它。这是个新技术,引入中国的时间不长。”
她的语气充满真诚和歉疚,让我感动之余又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原来专家们也有不懂的东西。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医生的冷漠,也许不是因为这一检查结果无足轻重,而是因为他们不懂。
我对发现这一点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没有人可以无所不知,就算最权威、最有学识的专家也是如此。我看到了善于学习新事物的医生,比如周良辅大夫;也看到了勇于承认自己有所不知的医生,比如李金大夫。可惜这样的医生并不多。让我意外的是,大多数医生竟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对待自己不懂的东西。他们不能持续地学习新知识,以弥补自己的不足,甚至不愿承认自己也有不懂的东西。他们也许觉得,对病人承认自己不懂,是一件丢脸的事!
后来的事情证明,这恰恰是我的疾病诊断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环节。
妹妹来到北京后拿到这些脑片。她做的第一件事是跑到京城最大的新华书店,买来一本专门论述“波谱扫描”技术的书。一个上午的求医经历让她失望,现在她决定依靠自己。整个下午和晚上,她都在阅读这本书。书比砖头还厚,很难读,但她很快弄懂了其中要害。她把我的脑片一一展开,摊在床上,仔细比照,结果发现,这项检查还真的有助于判断颅内病灶的性质,就像周良辅教授说的一样。
那天午夜,在经过八个小时的研究之后,她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所有的征兆都在显示,良性的可能性大。”她在电话里对我说,“对,所有的。”
这结论和国内医学专家们的诊断是如此不同,指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你相信谁呢?”晓东问我。
“当然相信我妹妹。”我回答。
“你不会是只想听好话吧?”晓东再问。她在过去的两周里被那些专家给吓坏了,对这突如其来的乐观消息一下子还无法适应。
“不!”我说。
我接着述说我的理由:我不懂医,但我了解妹妹。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她在脑神经医学领域里不是行家,但她是个糖尿病方面的专家。最重要的,她是一个肯接受新事物和善于学习的人。过去20多年,她以治学严谨和卓有成效在全世界的同行中获得了尊重。她可能会因为无力解决一个问题而茫然无奈,但她绝不会因为自以为是而导致一个错误结论。还有更重要的,她是我妹妹。她在这件事上投入的不仅是智慧和专业学识,还有感情和责任心。那些专家行医只不过投入了他们的时间——短暂的、以金钱来计算的时间,而妹妹投入的是全部心血。她也有可能犯错误,但她犯错误的概率一定要比那些专家小得多。
次日清晨,这姑嫂二人再次走出家门寻访名医。妹妹揣着她的研究结果,满怀虔诚和信心。开始的时候,她态度谦恭,用一种求教的口吻说出自己的看法。但在看到专家们的不屑一顾时,她强硬起来,依仗着刚刚学来的新知识一个接一个地提出质疑。
然而专家们照样态度消极。悲观的看法仍然占据压倒性的优势。他们坚持自己的结论:良性的可能性很小。对于妹妹的质疑,他们不是根本不听,就是搪塞了事。这也难怪,职业习惯始终在暗示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只有他们自己才拥有不可动摇的权威,病人和病人家属都没有发表意见的资格,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他们知道面前这个人也是医学专家,但当他们听说她的专业是“糖尿病”时,就居高临下地一笑了之。很显然,她根本不具有挑战他们的资格,所以她的意见无须考虑。
终于有一天,北京医院的一位医生觉察到一点什么。此人是个神经外科的专家,经验丰富,面相和善,机智豁达,颇有几分“老北京”的范儿,也是我们见到的唯一能够用一种幽默方式表达悲观看法的医生。听他的会诊就像是在听一位老朋友的神聊。
“第一考虑是胶质瘤。”他这样说。
“第二呢?”妹妹问。
“第二?”他眯起眼睛,又倾身向前,把目光转到胶片上重新扫视一遍,“第二?我还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知道,胶质瘤就是恶性肿瘤的一种,所以他其实是在表达一个最悲观的结论。妹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论。她用手指着胶片上黑白相间的曲线,话里带着明显的挑战:
“看这里!这说明什么?”
“看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医生张张嘴没说话。他看看面前这个人,满脸惊讶,惊讶于这个人如此执着,而且竟能提出一连串他没有办法解释的问题。
“你是不是在考我啊?”他的脸上再一次涌现善意的幽默,“这样吧,日后病人的情况如果真的证明我错了,你一定要告诉我。”
希望在我们自己手里
大多数癌症病人,还有他们的亲人们,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判断力和选择权。他们盲目地跟随着医生的指挥棒,医生说什么就信什么,结果一步步地走向一条错误道路。
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忽然意识到,这一点是我成功获救最重要的环节。
我这样说,有个原因:大多数癌症病人,还有他们的亲人们,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自己的判断力和选择权。他们盲目地跟随着医生的指挥棒,医生说什么就信什么,结果一步步地走向一条错误道路。
医生们一定不会同意这种说法。他们会说,医生的每个治疗方案都是经过病人同意的,没有谁强迫你吃下任何一味药。如果医生认为你需要手术,他们就会对你详细描述手术台上的种种危险,还要征得你的签名。医生们也许相信,这就是让病人行使自己的选择权。可实际情况不是这么简单。由于对癌症的无知,更由于对癌症的恐惧,病人通常已经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病人家属则更加情绪化。由于对亲人的爱,也由于“不惜一切代价”“竭尽全力”之类的信念,他们急切地选择所谓最好的治疗。绝大多数人都相信,最昂贵的药一定是最好的药,医生提出的治疗办法一定是最必要也最恰当的办法。即使有人心存疑虑,面对医生的权威和死亡的威胁,又能如何?
妹妹和专家们又有过几次论辩,可惜没人认真理睬她。我们依然被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笼罩着,而所有坏消息中最坏的一个来自医生对手术的预期:为了避免手术伤及脑干神经而使我当场死在手术台上,只能切除颅内肿块大约三分之二的部分。要对付剩余的肿瘤,就只能靠化疗和放疗了。
现在到了我生病以来最难熬的时刻,也是最难过的关口:我们必须决定,要不要走医生给我们指明的路。
哥哥也从美国赶回来了,和妹妹前后脚来到我的床前。为了不让我过分紧张,他告诉我,他是出差回国,顺便才来看我。可我心里明白,他是专程赶来的。我们兄弟姐妹从小到大心心相印,后来妹妹定居欧洲,哥哥定居美国,我做了记者终年周游世界。彼此天各一方,聚少离多,也很少通信,但是只要知道彼此“好好的在那里”,就会心中坦然。如今,兄妹三人竟是在这样一种局面中重逢。
“其实不用回来,还没到非回来不可的时候呢。”我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特别高兴。被亲情包围的感觉真的很好。它让人在危难和绝望之中感觉到踏实,感觉到温暖。
北京的早春依然寒冷。哥哥提议陪我到楼下走一走。我知道,他是希望我此时能有一种更加积极的心态。家里气氛过于消沉阴郁,出去透透气也许能够感觉好些。于是我被他搀扶着下了楼。
走出大门,北风迎面扑来,打在脸上有如鞭笞。我哆嗦一下,有点畏缩。
“没事儿的。”他鼓励我继续前行,“让人感冒的不是冷风,是病毒。”
我摇摇晃晃走进寒风里,大口呼吸,吐出的气息变成一团白雾,瞬间被吹散。我能感到一股清新的空气流向全身,脑袋也清醒了一些。哥哥想利用这个机会和我讨论治疗方法,问我需要他做什么。我却急于向他交代后事,语气虽然从容,话题却不轻松。
“我真的觉得死到临头了。”我对他说,“我对家里的一切都不担心。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我操心。我最不放心的是晓东。”想到这可能就是我们兄弟二人最后一次相聚,不禁鼻子有点酸。我忍着,尽力用一种平静的语气接着说:“如果我不在了……”
哥哥打断了我的话。他不想让我陷在绝望的情绪中。他告诉我,回国前,他在美国访问了几个身患癌症的人,打听到一些治疗方法。他甚至还和其中一位女性癌症患者有过一次长谈。她在八年前被查出患了癌症,至今仍然快乐地活着。他看到她的时候,感觉到癌症其实并不是那么可怕,当然她也经过了一个艰难痛苦的治疗时期,包括手术和化疗。
我呢?我该怎么办?要不要让医生锯开我的脑袋?这真是迄今为止我生命中最困难的决定。我们似乎别无选择。我们没有理由拒绝医生提出的治疗方案,周围的朋友也一再催我们当机立断。医生还在督促,说是“不要耽误最佳的治疗时机”。所谓“最佳治疗时机”,就是不能再等那肿瘤滋长哪怕一分一毫,因为它随时可能压迫脑干神经,让我即刻完蛋。
可是我们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医生的预见。因为我们意外地发现,脑瘤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迅速长大!
最新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上面写着,我的颅内肿物“约2.2厘米×1.9厘米”,而前一次检查的结果是“2.5厘米×2.3厘米”。
两次检查间隔17天,从“2.5厘米”到“2.2厘米”,这变化相当细微,我却近乎偏执地相信它意义重大。我对自己说,也许我的死期没有那样迫在眉睫,我的病情也并非没有转圜之机。
“能不能证明它正在缩小?”我指着那一沓胶片小心地问医生。
“不能!”医生的回答很干脆,看着我的眼神明显表示这是一个外行的问题。他们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认为这种变化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至少不具有任何医学意义。他们解释说,核磁共振仪器是依据断层扫描的规则工作,每一断层间隔为0.5毫米。每一次扫描不可能在绝对相同的断层上。由于病灶本身是个不规则的球状体,所以不同的断面完全可能让影像直径出现几毫米的差别。
医生把这种现象解释为仪器的技术误差。这在科学上讲无懈可击,也让我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讳疾忌医。
就在这左右两难的纠结中,我朦朦胧胧地感到其中有些东西被忽视了。
“但是,”我顽固地寻找着问题的焦点,“能不能证明它在过去两周没有长大?”
“应该是没有长大!”医生这次回答得也很痛快。
我眩晕的大脑忽然更快地运转起来,里面浮现出一个外行的逻辑:如果医生的预言不差——颅内肿瘤属于恶性并将迅速长大,不可逆转,三个月内威胁脑干神经,导致死亡,那么,17天之后的这次跟踪检查应当显示它更大了呀!
可现在,它竟“没有长大”!
既然它没有长大,那么,根据同样的逻辑,也就有可能不是恶性肿瘤了?!
我知道这不足以成为推翻医生诊断的根据,但我觉得看到了希望。或者说,它给了我一点幻想,就像漆黑夜空中隐约闪烁的一颗星辰。
然而还有更重要的。
我的身体正在发出微弱却清晰的信号。与两周前相比,目前我的种种不适——头痛、眩晕、视觉模糊、眼球震颤、重影、畏光、失去平衡,总之,所有与颅内病变相关的症状,并没有更严重。这与最新一次检查结果互相吻合。
医生们可以解释为医疗器械的“技术误差”。他们行医凭借的是专业技能、机器和经验,可是他们不会比我更了解我自己的身体。一个简单的事实是,人的生理状况千差万别,疾病也是五花八门。即使是同一种病,比如癌症,也是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癌细胞发生在千差万别的人身上,结果必定是千差万别的。没有任何一个医生,更没有任何一台机器,能够精确地分辨出每一种情况。真正能够最准确、最精微地感受到病人身体变化的,不是机器,不是医生,而是病人自己。
可惜的是,当医生们看到的胶片影像和病人叙述不能吻合时,他们宁愿相信机器也不相信人。所以,当疾病猝然而至的时候,我们必须明白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康复之门的钥匙在我们自己手里。迷信医生的滔滔不绝,比身陷疾病的折磨还要糟。很多癌症病人医治无效,不是治疗方法不好,而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治疗方向。
这种想法开始占据我的头脑,让我更加不愿匆忙地做出决定。
我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客厅,和家人一起围坐在沙发上。我一直都拥有他们的关爱,但现在,我还特别需要他们的智慧。我知道他们都有足够的智慧,能帮我避免错误的选择。
日光从窗户射进来,刺激着我的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这是颅内视觉神经受到肿物压迫而出现的典型症状。我不得不拉上窗帘,让室内更暗些,然后又戴了一副墨镜。哥哥和妹妹的到来让家里的气氛缓和不少。晓东也显得平静了一些,开始详细叙述过去两周从专家们那里得到的信息,还有她寻找到的许多病例。接着,我们开始直截了当地讨论要不要立即手术。
这问题让晓东的情绪再次坏到极点,终于抑制不住,当场爆发出一阵痛哭。这些天她白天焦躁不安,晚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刻不停想着的就是这件事。迄今为止她手上的病例都在显示,走上手术、化疗、放疗这条路的大部分病人,在经过短暂的好转之后就会迅速恶化,然后悲惨地死去。这在她的脑子里勾画出一幅幅黑暗的图画,而她不由自主地把它们和自己丈夫的治疗前景联系在一起。有一夜她实在不能排解心中焦虑,拨通了在上海新结识的一位专家的电话,询问我的开颅手术的种种细节。这位专家不久前亲自看过我的胶片和所有检查报告,所以能够相当精确地解释晓东的所有问题。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既温和又有耐心,不料他所描述的手术前景让人更加沮丧。他坦率地说,这个手术即使在最成功的情况下,术后状况也不会比现在更好。那些纠缠着病人的症状——眼球震颤、肢体不能协调等,还有可能更严重些。这样看来,我的手术还没开始,就已注定不会成功。或者更准确地说,医生千辛万苦切开我的脑壳,并不准备治愈我的病,只不过是设法延长我的生命。这让晓东重新堕入一片黑暗中。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脑瘤已经造成的神经损伤,是不能修复和逆转的。”她在日记里这样写道,“由于头天晚上的电话,情绪又坏到极点,信心一落千丈。想掩饰也掩饰不住。”
现在,坏消息塞满了整个房间。晓东不喜欢“立即手术”的想法,对中医寄托着极大希望。妹妹却怎么也不相信中医。有一段时间,我们的讨论似乎无法继续。每个人都对国内的手术治疗前景增加了疑虑,可是谁也找不出理由拒绝手术。
在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哥哥说,如果一个机器还能运转,为什么我们要把它拆散了呢?他这是在开导我们,不要急于使用破坏性的手段。接着他又说:“如果你们决定手术,是不是认真考虑一下到美国去做?”
他在美国生活多年,禀性之中已经融入很浓的美国色彩,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也从来不说假话——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在疾病这个问题上,他和我们一样,都主张不能对病人有任何隐瞒,而且最终要由病人自己决定应当怎么办。同时,他悄悄地为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在回到北京之前,他就在电子邮件中和妹妹详细讨论把我弄到美国去治疗的可能性,还询问在美国做这种手术需要多少钱。在妹妹给了他一个大致的预算之后,他说,他还能付得起。所以,他现在提出这个建议并不是心血来潮。
然而多日来和医生打交道的经历,已经让我产生一种直觉,也可以说是一种信念:我必须把生命掌握在自己手里。我希望能够证明这一点是对的。我并不排斥西医的手术、化疗,或者放疗;我也不能否定或者回避医生的结论——恶性脑瘤并且迅速长大,不可能自我修复或者逆转;但是,我已经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不同的声音。过去两周,无论是仪器检查结果还是我自己的感觉,都没有证据表明脑袋里的肿瘤在继续恶化。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匆匆忙忙切开脑袋呢?
这样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气氛逐渐变得冷静从容。我们逐渐抓住了问题的焦点:现在不能确定手术是否不可避免,但可以确定手术并非迫在眉睫。我们还有时间等待和观察!
为了证明这个想法是出于冷静和理性,而不是讳疾忌医,我同意三周后再做一次检查,以确保对身体变化的最密切的跟踪。晓东本来就对外科手术和化疗抱着敌视情绪,好像允许别人切开丈夫的脑壳就是谋害亲夫,所以她坚决地和我站在一起。在以后的日子里,每逢我们要做出什么决定的时候,她就会说:“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那一天,我和家人共同做出决定:暂时搁置医生的“立即实施颅内肿瘤切除手术”的建议,继续观察至少三周,等待下一次核磁共振扫描的结果,当然也包括细致入微地体会自己身体的变化。
西医好还是中医好
这一行人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早春的暮色中,留下一片既欣慰又疑惑的气息包围着我们:欣慰的是看到了希望;疑惑的是,若能熬过三个月,我还用得着他那神奇的“祖传秘药”吗?
朋友们接踵而来。我们不断地接受各种各样的鲜花、祝福、同情和关切,很快习惯了那些故作轻松的目光,习惯了在一种庄严的气氛笼罩下一遍遍叙述疾病的来龙去脉,倾听各种各样的鼓励、开导和劝慰。在亲友们絮絮叨叨的细语中,我睡过去,又醒过来,心里感谢上帝待我不薄,让我在最艰难的时刻有那么多温情相伴。可是理智告诉我,朋友们只是在为我做精神按摩。他们本能地躲避着事实最残酷、最令人绝望的部分,尽力让我心情好些。看到他们深情肃穆地把鲜花从起居室一直摆放到床边时,我不禁想到,他们也许正在潜意识里和我告别。当他们一边说着轻松逗趣的故事一边笑起来时,我听到了勉强、哀痛和忧伤。
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声音中带着喜悦。这一回,我听出他的兴奋发自内心,而不是专门做给我看的。
“刘太医要来给你看病。”他在电话那一头宣告。
我对医学界的人物知之甚少,但是对于“刘太医”这个名号并不生疏。他依靠“祖传秘方”治疗肿瘤的诸多病例,好几个月以来都是这个圈子里最神奇、最脍炙人口的故事,也让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郎中”一下子变成当红的“中医世家”。多年以后他被公安机关逮捕调查,又以“制售伪劣产品”的罪名被检察院公诉,但还是不断地有一些癌症患者的家人打来电话,向我们询问他的“治癌秘方”。
他的原名叫刘弘章,其“太医”的称谓,受惠于他的一位显赫的祖先。在风行一时的《刘太医谈养生》一书中,刘弘章自称,刘家源远流长的族谱中,有一位专为皇帝和皇后治病的御医,名叫刘纯。这位光彩夺目的刘氏先人生活在14世纪的明王朝,与明朝永乐皇后徐仪华有着表姐弟的亲缘。刘纯曾因未能治好徐皇后的乳腺癌而痛心不已,因此以毕生精力专攻肿瘤治疗。似乎是为了证明这一段历史的确凿无误,他在书中讲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位御医弄来大批在押死囚,饲以剧毒物质,催生体内肿瘤,再以形形色色的药物配合起来给予治疗。在皇家的支持下,这一试验规模巨大,牵涉数以百计的活人,历时66年,直到15世纪中叶,最终形成一套治疗肿瘤的卓有成效的方法。刘纯本人被明清两朝太医院尊为“太医保护神”,得享126岁高龄,死后将这治癌秘方留于后人。刘家因此成为代代相传的“治瘤世家”。
刘弘章诸如此类的叙述为他赢得了无数病人的信任。不过,没有人能够证实六百多年前这一试验的科学性,甚至没人能够证实它是否真的存在过,因为没有人能够从文献古籍中找到关于这个故事的只言片语。他们说,如此规模巨大且耗时悠久的一个事件,又是在皇家一手操持下进行,倘若真的发生过,不会不留下记录。所以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故事,进而暗示刘弘章是在撒谎。有些人进而指出,所谓“御医”之说也大可怀疑。他们说,尽管历史上确有刘纯其人,但他根本不是什么御医。几年后公安机关经过一番调查,果然认定刘的所谓“太医传人”的身世,都是子虚乌有。
然而我的这位朋友当时虔诚地相信刘弘章的故事。他口口声声都是“刘太医”,这不仅因为他相信刘的家传渊源,而且也因为他相信刘的医术。他对我眉飞色舞地述说“刘太医”别出心裁的治疗法术,还列举若干病例证明,经过“刘太医”妙手回春的癌症患者是如何感激涕零。好多病人慕名求医,踏破他家门槛。而现在,这位“神医”居然答应从天津跑到北京来为我治病。作为“刘太医”的忠实信徒,我的朋友认定,有这位“治瘤世家”的传人亲自登门,我的前途充满光明。
治疗肿瘤究竟是中医好还是西医好,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是我们的两难选择。老实说,我自己一点数都没有。这两大门派的相互排斥,早就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几乎所有中医都会尖锐批评西医治疗肿瘤的种种方法,而大多数西医则干脆否认中医治疗肿瘤的作用。一位声望很高的西医专家甚至干脆对我们说,中医所谓的控制病情恶化和减轻症状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中药不可能真正控制和缩小肿瘤。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对中医抱有希望,在西医对手术前景的预期如此糟糕的情况下,就更是如此。如今竟有一位“太医”从天而降,我当然乐得听从他的意见。
第二天下午,“刘太医”在朋友的引领下如约前来。晓东满怀虔诚,把他们一行人迎进门来。我也挣扎着起身相见。在我和家人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此人顶着寒风,驱车赶路一百多公里,直奔我家而来,仅仅这个情节便令我感动不已。我对这次治疗充满期待,摘下墨镜,努力睁开眼睛,把自己最真实的样子展现在“太医”面前,也希望能够一睹真人容颜。
在一片模糊重叠的人影之中,我很快感觉到面前这个人浑身洋溢着一种粗率的江湖气。他的身形既不高也不矮,薄薄的头发衬托着一张长脸。衣着松垮邋遢,不修边幅,喜欢高谈阔论。几句话之后,他便显露出自己最明显的特点:谈论自己的热情甚于谈论病人。他在说话时不断地将眼光在我脸上扫过,对我的反应非常留意,却并不急于询问我的病情。我知道中医诊断下药讲究的是“望、闻、问、切”,想象中他也会如此这般,现在看来“太医”自有一套。他不像其他中医那样张大鼻孔嗅出病人味道,对病人自述的症状似乎也不关心,他甚至既不为我把脉,也不让我张开嘴巴露出舌苔。这让我不免生出几分疑惑。
他的书表明他是一个研究过西医理论的人,所以我特别希望他能对我的脑部核磁共振检查结果提出看法。看来晓东也抱着同样的希望,递上了那一大堆胶片,打断他的话头,请他查看,却被他挡了回来。就这样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太医”终于从那堆胶片中拣出一张,对着灯光草草扫了一眼,又放到一边。
“这就算看完了?”我正想着,就听见他说:“哦,还不止一个。”
什么意思?莫非我的脑子里面不止一个瘤子?
我急切地等着下文,不料他把话头一转,顾左右而言他。看样子“太医”对胶片不感兴趣,又好像在躲闪什么。我不由得在心里冒出一个念头:他真的会看片子吗?
这个念头让我有点不自在。我这人一向“多疑”,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先打个问号。我担心自己“怀疑一切”的毛病又在作祟,不禁隐隐有一种内疚。也许人家早已胸有成竹,只是不愿意当着病人的面说得太过直白。
晓东仍然锲而不舍地寻找自己的希望:有没有可能不是肿瘤呢?有没有可能是结核?有没有可能是脑血栓?有没有可能是一种奇怪的脑炎?就算是肿瘤,有没有可能是良性的呢?
“太医”对这一切问题都不给予正面回答。
“在我们中医看来,这些都是一样的。”他说,“肿瘤和结核是一样的东西。良性肿瘤和恶性肿瘤也是一样的东西。”
“怎么会一样呢?”我们全都大惑不解。
“对!一样。”“太医”毫不含糊地回答,“就是体内经脉不通,毒素淤积。西医叫肿瘤,我们叫淤积。肿瘤和结核都是淤积,所以我们对付肿瘤和对付结核的办法也是一样的。”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刘太医”的办法就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以不变应万变”。无论你是什么病,只要到他这里来,都是一个办法。但在当时,我对这种理论闻所未闻,不免为自己的无知觉得惭愧,还有点将信将疑。
晓东开始介绍西医专家们提到的那些办法,穿刺?伽马刀?化疗?放疗?开颅手术?还把专家的预测告诉他:如果不手术,恐怕挺不过三个月了。
“不要手术!千万不要手术!”“太医”几乎跳将起来,操着一口浸透天津味儿的普通话断然喝道,“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去手术。”
“刘太医”是西医的激烈反对者。他排斥手术,排斥所有的西医治疗方法,排斥所有流行的“特效药”和“营养保健药”。在叙述这些看法时,他不假思索地使用一些最极端的贬义词,情绪激烈,器宇轩昂,声如洪钟,震得房顶嗡嗡响。按照他的说法,“PET的检查是有钱没处花”“化疗是把杀人刀”“穿刺会促使癌细胞转移”……尽管我已经在他的书中领教了所有这些教导,现在当面聆听,仍然为他那些激烈的言辞震惊。
然而还有让我更加惊讶的事呢。他甚至也排斥他本人之外的所有中医。他认定,灵芝孢子没有用处,花旗参反而会让肿瘤细胞更快生长,冬虫夏草没害处也没什么好处……
西医不行,中医也不行。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喝我的牛筋汤和开胃汤。”他说,“先喝三个月。”
这是“太医”的两大法宝,他就是用它们来医治所有肿瘤病人的。了解这一点后,我们不禁如饥似渴地聆听“太医”讲述其中奥妙,虽听得吃力,但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尤其对他的信心十足印象深刻。
“牛筋汤”顾名思义,是用牛筋经过长时间文火熬制而成。“牛筋,”他抬起手来做出牛蹄子的样子,进一步解释,“是牛蹄上的筋脉,不是超市里的那种牛筋。”他反复告诫我们,超市里卖的那种牛筋不是牛蹄筋,是牛腿大筋,取自牛大腿部分,经过漂洗增白,样子好看,也好吃,但是已经失去药用价值。真正具有疗效的牛筋集中在牛的四蹄以及脚踝部位。此种蹄筋富含胶原蛋白。说到这里,他再次提高声音,阐述了自己独特的“太医理论”。与其他动物蛋白比较起来,他说,胶原蛋白有个好处,它进入人体之后可以把癌细胞团团包裹,不使扩张和转移。
“开胃汤”以四味药煎成。“刘太医”一面说,一面顺手拿过一张白纸,铺在茶几上,大笔一挥,写下药方,动作异常熟练潇洒。按照他的解释,这“开胃汤”功效神奇,不仅能增加病人食欲,通便利尿,而且还能激发病人体内吞噬细胞的活力,促使它们更积极地跃马扬鞭,杀向癌细胞。
“刘太医”循循善诱,不厌其详,花了半个多小时为我们扫盲,他的这一大堂启蒙课让我明白了,这世界只有他的办法才是救命良方!
末了,他为我们勾画出一派光明前景:“喝它三个月,瘤子应当不会进一步长大,还能缩小一些。”
“缩小多少?”晓东追问。
“缩小10%左右。”
“然后呢?”
“然后……”他笑了,带着几分神秘,“然后,我视情况开给你‘控岩散’。”
他终于说到了“控岩散”,让晓东的精神为之一振。她读过“刘太医”的书,知道这是刘家独门秘籍,专门用来杀死癌细胞的,所以赶忙请教“控岩散”的疗效。
“前半年能让瘤子缩小30%。这以后就会慢一些。”他回答。
“整个疗程要多长时间?”
“四年!”
“四年?!”
尽管这时间长得让人难以忍耐,但还是在我们面前亮起一缕希望之光。我心里有点激动,觉得生命重新回到体内。
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太医”: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用‘控岩散’呢?”
“现在?”“刘太医”看看我,脸上再次绽开一片笑容,“急嘛!现在病人体质太弱。这‘控岩散’里含有鲨鱼胆,有毒的。猛然上了药,病人一下子受不了,还会把瘤子箍得更结实、更坚硬,以后就更不容易缩小啦。”
我们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定让“太医”特别满意,他又开始滔滔不绝,语气更加权威和热烈。他告诉我们到哪里去买那些牛蹄筋和中草药,还特别关照要用经过改装的电锅小火慢炖。这种电锅容量巨大,至少有12升,耗电功率却只有350瓦,只及通常电锅的1/8,所以从加热到开锅需要两个小时。他一再强调,若不是这样慢慢煮开,就会把牛筋煮硬,以至营养和药用成分不能充分溶解在汤中。
我正在发愁到哪里去买那特制电锅,他顺手一指:“我已经给你带来了。这是我自己改装过的。”
这时我才发现,墙角处多了一个大纸箱。对他这雪中送炭之举,我们不禁心生无限感激。
他又把熬汤的方法说了几遍,直到确定我们不会犯下愚蠢的错误,就与我们告别,不收分文出诊费,连熬药电锅的钱也不肯要。这一行人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早春的暮色中,留下一片既欣慰又疑惑的气息包围着我们:欣慰的是看到了希望;疑惑的是,若能熬过三个月,我还用得着他那神奇的“祖传秘药”吗?
晓东看着我,眼睛里同样有一种焦虑和犹疑。我知道她在想同一个问题。
“三个月”!这个时间表里潜伏着一个逻辑上的矛盾:按照西医专家的预测,如果我不立即实施手术切除肿瘤,这就是我的死期!如果我不经手术治疗还能活着,那它就不是恶性肿瘤!
这样看来,三个月后,我无论是死是活,都用不着“太医”的灵丹妙药了!
开胃汤和牛筋汤
很多癌症患者问,是不是“牛筋汤”和“开胃汤”真的具有神奇功效?对我来说,这种“疗法”的效果似乎主要体现在精神方面。至于其他,那就不能仅凭直觉下断言。因为我不能确定,如果当初没有喝这两味汤是不是就会命归西天,所以也无从证明它们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
不管怎样,我们开始全心全意地执行“刘太医”的方法。晓东第二遍阅读“刘太医”的书,看到能让她产生共鸣的段落就读给我听。在我们以往的知识体系中,癌症是个空白,现在,我们都急于学到一些对付疾病的知识。刘的夸张和极端的表述方式让我不舒服。他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形形色色的疾病,甚至把结核和恶性肿瘤当作一回事,也让我疑惑不解。他声称牛蹄筋中的胶原蛋白可以“把癌块紧紧地包裹住”,再用他的“家传秘药”杀灭癌瘤,就能实现“关门打狗”之效。这些话在我看来,如同给一个小孩子讲故事,或者说更像一种江湖术。
不过,抛开这些细节,他极力弘扬的一些道理,还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应当说,我的治疗癌症的基本理念,有一些是从他那里来的——也许他不是第一个阐述这些观点的人,但我的确是第一次从他那里知道的。其中有些理念,在此后几年我的康复之路上,一直发挥着不小的影响。比如他说:
——疾病本来是不可怕的,之所以可怕,是因为病人放弃了自救能力,而听任医生的摆布。被医生吓死了。
——与癌细胞和平共处,而不是你死我活。
——不是依靠外来的药物杀死癌细胞,而是依靠自己肌体的力量和癌细胞抗衡。
——三分治,七分养。
很难搞清楚这些思想是不是“刘太医”的创造,不过,他所推崇的“开胃汤”和“牛筋汤”,却是别出心裁的治癌之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抵御癌症的第一个行动,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在我度过最初的危机之后,很多癌症患者和他们的亲友都来询问,是不是“牛筋汤”和“开胃汤”真的具有神奇功效?这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我只能凭借直观感受告诉那些想要尝试这种疗法的人,这是一种最奇特最廉价也最极端的方法。它绝对说不上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实行起来相当烦琐、累赘、千篇一律。但它的确没有给我带来痛苦,甚至没有任何可以感觉到的副作用。
对我来说,这种“疗法”的效果似乎主要体现在精神方面。至于其他,那就不能仅凭直觉下断言。因为我不能确定,如果当初没有喝这两味汤是不是就会命归西天,所以也无从证明它们是否有起死回生之效。
再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大量喝下这两味汤的那些日子,我满面红润光亮,晓东曾笑说“就像涂了猪板油似的”,并且很自豪地认为她对我的辛勤照料有了回报。那时我们都相信这是“开胃汤”和“牛筋汤”的效果,可是,当我后来不再喝这些汤的时候,依然面不改色。
“开胃汤”在我看来是一种很普通的汤剂。煎制方法如同寻常中草药,其药物成分简单到只有四味——北山楂、广木香、决明子、菊花。你在任何一家普通的中药店里都能买到,而且价钱不贵。新鲜出锅的浓汤具有醇厚的焦褐色和强烈的酸苦味。以我过去的中药体验,这并不意外,然而它还是给我带来强烈的新奇感和迷惑不解。
“开胃汤”的灵魂在于它的规模巨大和永恒不变。按照“刘太医”开的处方,其用量为每味50克——大约是通常中医处方用量的10倍甚至20倍!这些草药集中起来,有很大一堆,不用说,寻常煎药锅根本无法容纳,所以晓东不得不去买来一口巨大的玻璃锅。每日清晨,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大口袋草药置入锅中,倒满清水,放在炉上。草药的味道迅速飘散出来,那是一种混合着中医精华的特有气息,特别浓郁。煎余的药汤名为“开胃汤”,汤量巨大,足可灌满一个大号暖水壶。我从早饭之后便与这一暖壶汤为伴,必须在晚上睡觉前全部喝完。日复一日,如此这般。仅仅一周,我便意识到,如果不能保持一种宗教仪式般的狂热、从容和神圣的精神状态,任何人都无法持之以恒、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件事。
然而最为奇特的是,根据“刘太医”一再向我们宣示的道理,不论你得了什么病,不论你的病情如何演变,也不论你的治疗时间持续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这“开胃汤”都必须坚持不懈,其成分和用量全都一成不变。后来我读了“刘太医”的书,才知道原来这“开胃汤”是刘家祖传,其一成不变的历史至少已有六百年。
“牛筋汤”是一种棕黄色的黏稠液体,放入冰箱经过冷藏,形成胶状物,晶莹剔透,富有弹性,回锅加热又能化冻为汤。它的制作有着更多讲究。其难处不在煎熬过程,而在原料选购。牛筋并非奇珍异宝,却很难购得,因为它不同于超级市场里的寻常牛腿筋,而是取自牛蹄部分,每只牛蹄只能切出半斤左右,并且必须保持未经任何加工漂洗的原始形态。在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只要你有钱,要什么有什么,就是没有“原始形态”。所以这种牛筋在我竟是闻所未闻,也让我们犯愁。
所幸我们有个朋友,自告奋勇操办此事。他沿着“刘太医”指引的路线,驱车几十公里,经过无数大型超市而不入,一路寻觅,直到在京郊一个肉牛屠宰场找到一个屠夫。看来早有不少和我同样命运的人来过这里,所以此人很容易就明白了我们的需要。他将牛蹄筋按我们的要求备好,分装于若干黑色塑料口袋,每包重达10公斤。每公斤只收16元。我们暗自惊喜,与超市里的牛筋比起来,这简直就像白送的一样。
这个屠夫提供给我们的牛筋,看上去是经过剥皮剔骨后的剩余部分,从外观上仍能辨出牛蹄形状。由于严格遵循不做任何加工的要求,所以带着强烈的原始气息,张牙舞爪,色泽黑黄,散发着刺鼻的臊臭。这是一种牛粪、腐肉和污水的混合味道,让我想起久未清扫的牛圈和充满血腥气息的旧式屠宰场。
我恭恭敬敬地把这堆臭烘烘的口袋迎进家门,就像迎接拯救生命的奇珍异宝。晓东对于异味一向敏感,这一回却是充鼻不闻的样子。她把牛筋精心分成小包珍藏在冰柜之中,一边放一边念叨“全靠它啦”。
晚饭后她取出一块牛筋,重约一斤半,切成小块,洗净焯水,放进电锅,再将一斤瘦牛肉末和一斤淡水鱼投入其中,不加葱姜蒜,也不加任何调味品,灌满清水,慢慢煲制。直到次日清晨,已过12小时,大部分筋肉化入汤中,用滤网将剩余杂质全部去掉,只留清汤,分为6份,每次喝下一大碗,12小时内全部喝完。到了晚上,又将这全部过程重来一回。
我们每天怀着一种既好奇又庄严的心情,注视着锅中的汤水由清澈渐渐变成粉红,又渐渐变成棕黄。汤面泛出细细的泡沫,一股强烈的臊臭味随之荡漾开来,钻出厨房,穿过客厅,直透卧室,弥漫在整个房间,越来越浓。这种感觉在我喝汤时达到了顶点。由于没有任何调味品,这汤淡而无味,却保留着一切最原始的气息,粗犷、醇厚、充满活力,很霸道地杀进嘴里,进入肠胃,接着就在里面翻江倒海。
“我们该不是把整个屠宰场都带回家来了吧!”我对晓东笑道,同时暗自庆幸“脑瘤”还没有破坏我的味觉神经,又想到既然牛筋能够对付癌细胞,那么这牛筋的臊臭味说不定还能把癌细胞熏死。这种想入非非的境界,促使我更贪婪地吮吸这股难闻的味道。
多年以后我读到“苹果之父”乔布斯的一篇传记,写他在身患癌症之后曾经吃马粪治疗。和朋友们谈及此事,大家连连叹息,都无法想象把马粪塞进嘴里的情景,可是我太能理解乔布斯了。我给朋友们描述我喝的牛筋汤,最后我说:“人到了那时候,只要他相信有用,别说马粪,就是人粪,也能吃下去。”
在那些最困难的日子里,“牛筋汤”和“开胃汤”占据了我们的厨房和餐桌,占据了我们的时间,也占据了我们的精神空间。它寄托着我们战胜癌症的希望。晓东每天用大量时间采购原料,熬汤煎药,为此忙得不可开交。她请了长假,不再上班,因为担心阿姨会在某个环节上出错,她一头扎在厨房,一切亲力亲为。结婚25年,我深知她最讨厌家务琐事,尤其不喜欢做厨房里的事,可现在她心甘情愿,并且保持着心无旁骛的虔诚状态。她一丝不苟地执行每日计划,同时还四处打电话托亲拜友,希望建立一两处长久稳定的牛筋购买渠道。因为按照“刘太医”的说法,即使在癌症痊愈之后,我也必须终生服用这种臊臭黏稠的液体。不过,我并没这份毅力和耐心。事实上我喝“牛筋汤”的时间不到一年。至于“开胃汤”,我在服用四个月后便逐渐减少,半年后就完全停止了,因为有人告诉我,长期大量地服用决明子会伤及肾脏。
大多数人在遭遇癌症袭击时都会迫不及待地做点什么。那种以逸待劳、“随它去吧”的情形,会让病人心里不安,也让病人的亲友们难以接受。我们也是如此。我们已经决定至少在几周内静观变化,但是,“什么也不做”的状态还是让我们很纠结。现在有了“开胃汤”和“牛筋汤”,尽管不能确定它们到底能不能对付癌细胞,我相信它们至少没有坏处。然而还有最重要的,它们让我们感觉到自己在死神面前没有束手就擒。它们让我们心安,让我们乐观,让我们有了精神依托。
预知死期的一个好处
想明白这些,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由于体验到生命的另一个领域而感到天澄地澈,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也都随风散去。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空气中飘浮着万物竞发的气息,春天悄悄来到身边。最初的打击过去之后,家里的气氛逐渐缓和,不再那么紧张、压抑和脆弱,笑声也越来越多。我可以奢侈地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晓东朗读手机上留下的朋友们的祝福。我们没有顾忌地谈论我的病情,谈论脑子里面瘤子的大小,谈论医生那些令人绝望的诊断和建议。我们还可以安慰自己,在经过十年分居两地的生活之后,终于可以朝夕相处。我的心境渐渐沉静,感到自己虽然失去活力,却获得了过去几十年梦寐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东西:时间和空间。
是的,现在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了。
在我的生命中,迄今为止,我把全部身心投入写作。这行当在本质上说是寂寞的。在埋头写作的漫长的日日夜夜,我沉浸在这种寂寞里,同时期待着众多读者的共鸣。可是每次真的出现热闹的场面时,我又感到格外厌烦。就本性而言,我喜欢独处,不喜欢呼朋唤友;喜欢清静,不喜欢喧嚣,尤其讨厌不真不假的客套和不咸不淡的应酬。我选择写作这个行当,最初的动力其实不是心忧天下,也不是为稻粱谋,而是觉得,只有顺应天性才能让自己更加快乐。
预知死期将至的一个好处是,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回望自己走过的生命旅程。想到过去岁月中自己的种种经历,觉得很知足。家庭和美,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守住了自己的职业信念,还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情真意笃的朋友。未求得应,未富得福。假如明天离开人世,我可以说,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抱怨,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牵挂。因为对自己的一生很知足,我内心有一种很深的感恩之念。我感谢上帝给了我那么多快乐,同时想象上帝是公平的。他老人家对每个人一定都是平等相待,所以在给予一个人生命时,不是衡以时间,而是衡以快乐。你拥有的权势越多,你拥有的真诚就越少;你拥有的钱越多,你拥有的情就越少;你拥有的名声越大,你的隐私就越少;你周围簇拥的谄媚者越多,你拥有的朋友就越少。同样,死亡迟早会来的。既然我的生命中已经拥有那么多快乐,那么我和死神的握手来得早些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想明白这些,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柳传志来看我的那天,我刚刚想明白这些事,由于体验到生命的另一个领域而感到天澄地澈,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也都随风散去。
我以一种轻松快乐的心情迎他进门。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相顾无言。他目不转睛地看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我的气色好得让他感到意外,而我的精神状态更加不像一个癌症患者。
我也笑了。我知道大多数人探视病人都会说些好听的,例如“气色不错”之类,但我能从柳传志的眼睛里读到他的真诚。这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可是我对他的尊重并不是由于他的功名,而是他的为人。我由于职业的关系和他相识,以后交往渐多,但并不密切,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现在他坐在我面前,很像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让我禁不住把自己生命旅程上的最后一点感悟对他说出来。
我告诉他,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抱怨,没有什么遗憾。我对自己的今生感到快乐和满足。我感觉到自己虽然刚过五十,可是拥有的快乐比那些百岁老人还要多!所以,我的内心有一种很深的感恩之念。只不过想到已经走到生命尽头,再也不能继续写作,不能继续回复读者的来信,还是有些伤感。
幸运的是,没过几天,出版界的两个朋友让我有了弥补的机会。我们在十年前因《交锋》的出版而相识,当时只不过是作者和出版者的合作,后来渐渐发展成为一种真挚的友谊,每次见面都能带来欢快的笑声。这一回他们告诉我,《中国的新革命》已经出版,还带来几本样书。新书有个鲜红的封面,里面飘出一缕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铜版纸的味道,环绕在我周围,绵绵不绝。它是我在疾病袭来前一天完稿的那本书。迄今为止的写作生涯中,我为它倾注心血最多,写得也最累。几周前我交付书稿时,对他们说:“要是我真的不行了,你们可以在书的署名上加个黑框。”现在想来,他们一定是担心我来不及看到书的出版,才如此神速地编辑付印。
朋友们要为这本书开个新闻发布会,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出席。他们说,看我虚弱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提这要求。我笑了,一口答应下来。我说:“我正期待有这么一次机会。”
以往每一次新书出版,就意味着一阵子千篇一律和过度的应酬。那些无法推辞的记者采访、公式般的回答、演讲、签名售书以及接受别人的祝贺,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快乐的体验。现在,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我终于可以离开所有掌声、鲜花和善恶褒贬,但我真的不想离开我的读者们,他们一直都是我的精神寄托。没有他们,我无法沿着自己的写作之路走到今天。过去这些天,他们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我的消息,想方设法把他们的祝福传递过来。有一位说,他“烧了一炷香,含泪祈祷”!另一位说:“愿好人有好报,我们期待着您的佳音。”又一位说:“我们敬佩您的才华和人品,还想看到您更多更好的作品。”我从他们那里感受到温暖和力量,暗自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人生之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只剩最后一个心愿还未了结:我想向他们表达我内心的感恩之情,向他们说再见。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到发布会召开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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