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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暗访十年2 ┃
┃作者┃李幺傻 ┃
【引子:30岁的报童】
【第一章:暗访假烟窝点】
盛满梦想的城中村
来了一群神人
现实扛不过梦想
画家被打了
一盒红梅烟引发的斗殴
窝囊的联合执法队
救了个娇娘
最后一个思想家
“参与”制假
进了老窝
多少欠了点情债
暴露了
行动
一楼与顶楼的对话
梦想,照进现实
【第二章:暗访黑工窝点】
他乡遇故知
困境总会过去
法国公司有点懵
当上声讯先生
这里钱多,人傻,速来
骗子太多,傻子明显不够用
刨根
问底
黑对黑,也有抓瞎的时候
策反
漂泊的阿香何止一个
炒白银的虚拟交易
美丽结局
第三章 暗访传销窝点
我---三无人员
回乡
弟弟的传销瓜葛
最美的母亲和最帅的父亲
老子曾经是副局
刘芸的邀请
传销的洗脑术
受难记
神秘的《史记》
换窝
真人版“越狱”
【第四章 暗访黑医窝点】
爱了,散了
小城故事多
炮兵医院
将计就计
医改怪胎:民营医院
我的入“托”介绍人
地王之争
小旅社,大舞台
医托帮真相
【引子:30岁的报童】
八年前的那个冬天,我来到了这座沿海城市,来到了这家有名的报业集团。
我不是记者,我是一名发行员。如果要在这个报业集团做记者,门槛非常高,要求非常高,首先要毕业于全国知名大学,后来,和他们坐在一间办公室的时候,我才发现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本科毕业在这里都算低等文凭,海外归来的硕士博士一抓一大把,而我毕业于一所三流大学;其次,要有全国知名媒体的从业经验,而我从业经历坎坷,既在一家倒闭了的报社工作过,还在一家县级报社“滥竽充数”过,这些,无疑都是我履历中的“污点”;再次,要拥有在全国范围内影响深远的稿件,而我因为最近一年就业的报社都是三流四流的报社,稿件再好,也没有丝毫影响力。
然而,只要能进这家全国知名的报业集团,发行员我也干。
这家报业集团下面有将近十家日报、周报、周刊、杂志。我是一家刚刚创刊的周报的发行员。
每天早晨,我从发行站领到100份报纸,然后站在商场、车站、城中村的村口,扯着嗓子叫喊着:“卖报纸啊,最新的报纸。”其实,报纸一周出一期,一周只有一天是最新的,其余的都是旧的。
记忆中,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冷风沁人心脾,我站立一会儿,就会浑身打哆嗦。为了驱除寒冷,我不得不一直不停地走动着,跺着脚,摇晃着双腿,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变形金刚。经常地,一个早晨也卖不到十份,而卖十份赚到的钱,还不够我吃一碗混沌。
为了多卖报纸,我不惜出卖“色相”,见到有单身女孩走过来,就拦住说:“小妹,买份报纸吧。”女孩子看到我黧黑的面容和寒酸的衣着,急急忙忙地绕道走过。女孩子不愿意买,我便改变策略,专门找那些带着女孩子的男子,在他们呢喃私语的时候,在他们在我的视线里出现的时候,我就突然跑过去,伸过报纸说:“大哥,一元钱,买份吧。”这一招果然见效,很多男子都愿意在女孩子面前扮大方。这样,我一天也可以卖到100份报纸了。每份报纸的提成是0.15元,我每天可以收入15元。
很早的时候,看到那些黑白经典影片中,腋下夹着一叠报纸,边跑过黄包车,边大声叫喊着:“号外,号外”的报童,我心中就会泛起一阵酸楚,而现在我也在卖报纸,不同的是,我不是报童,我已经快要30岁了,那个古人所说的而立之年,我还没有立起来,我还爬在泥泞中。但是,我从来没有气馁过,我是抱着一线希望来到了这个全国知名的报业集团,我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在那幢像心中圣殿一样的大楼里上班。
那一年的冬天,我常常会来到那幢大楼前,隔着一条马路,望着它。那些从这幢大楼出出进进的编辑记者们,没有人会想到,此刻就有一个人站立在他们对面,眼中燃烧着猎豹一样的渴望,心中卷起万丈狂澜。他相信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那幢大楼里的记者,而且一定会成为这幢大楼里最出色的记者。他有了奋斗目标,他像饿极了的雄狮,太需要在草原上纵情驰骋,然后将猎物按在爪下,撕成碎片。
生活中只有一条死路,其余的都是活路。我相信,我总有一天,会走进这幢大楼里。
做发行员的日子很辛苦。有一天,发行站开会,站长说,报社发行部规定,每人在这个冬天要完成200份的征订任务。
我们这个发行站只有二十几个人,很多人都是本地人,还有些人在兼职。站长是一名退伍军人,留着光头,身体魁梧,看起来面目狰狞。听说他以前在部队是连长,所以,他把我们都当成了新兵,动不动就破口大骂,谁要敢反抗,他还会拳脚相加。
别的发行员都有自己的路子。有人的亲戚当领导,一个电话打过去,下级部门就将200份报纸的征订款送过来了;有人的亲戚干税收,菜市场的每个摊位一人一份报纸……我是外地人,刚刚来到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形单影只,我只能依靠我自己。
第二天,我搬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摆放在一家商场的门口,我还写了一张征订广告摆放在桌子旁边。一天过去了,我眼巴巴地看着每一个从面前走过的人,盼望着他们会来订阅一份报纸。然而,没有,这家刚刚创刊的报纸,人们都没有听过。
夜晚,我准备改变方式,变被动防守为主动出击。
那时候,我住在城中村里,这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城中村。城中村里有很多店铺。天亮后,我来到一家家做小生意的店铺,磨破嘴皮,求爷爷告奶奶,祈求人家能够订阅一份报纸,然而,一天过去了,我只完成了一份报纸的征订任务。这是一家肉铺,老板娘说报纸看完后,还能够包肉,一举两得。
城中村里居住的都是穷人,城中村里做小生意的,也都是穷人。一年几十元的订报款,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怎么办?我如何才能完成这199份的征订任务?
当时的我就像一匹饿得太久的猎豹,任何一个从我眼前走过的猎物都不会放过。这种疯狂彻底发掘出了我的潜力。
报纸没有人征订,关键是因为没有知名度,市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份报纸。怎么办?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有一天,我走进发行站,向站长要了几百份没有卖出去的旧报,站长问:“你要这些旧报干什么?”我说:“有很大用处,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凌晨三点,我骑着报社发给每个发行员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后座两边,一边是一桶几个小时前熬好的浆煳,一边是那几百份陈旧报纸。每到一个路口,我就跳下自行车,在墙上贴一张报纸。那时候城管检查还不像现在这样严格,城管的势力还很弱小,人员有限,我成为了漏网之鱼。
第二天早晨,全市都知道了这座城市有这样一张新创刊的报纸。我骑着空荡荡的自行车,看着每个路口都撅起一堆看报纸的屁股,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城中村。
当天黄昏,我在城中村睡醒后,就溜到了一个小区里,那时候的小区管理也不像现在这样严格,戴着大盖帽的保安形同虚设。我乘着电梯,一路登上了顶层,然后一家家敲门。那时候,正是都市白领们下班做饭的时间,家家都会有人。我一家挨着一家,说明来意,请求他们订阅我们的报纸。有些人说:“哦,这张报纸我知道,今天满大街都是的。”我就趁机说:“对呀,报纸影响力多大啊,您不订阅,真的可惜。”就这样,我依靠油嘴滑舌,总能在一幢大楼里订阅到几份十几份。
但是,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有的人隔着防盗门,刚刚听懂我的来意,就骂一声,恶狠狠地关上了木门。我便站在门外,也隔着木门恶狠狠地在心中骂他。这样,两相抵消,我又兴高采烈地敲响下一个住户的房门。
我在那天凌晨三点的疯狂之举,轰动了报社,站长笑着对我说:“干工作就需要这种不怕牺牲的精神。老总开会表扬了我们发行站,你他娘的真给老子长脸。”然后,军人出身的他把发行竞争当成了一场战役:敌人占领了山头,我们在山脚下,怎么办?就采用偷袭,夜晚发起攻击,趁着混乱将敌人赶下山去。“他妈的,有这股狠劲,啥事都能干成。”
我依靠着一家一家敲门,也终于超额完成了200份的征订任务。此后的两个月,报社的发行局面打开了,当然不是我夜晚刷墙的功劳,是报社做广告的结果。然后,我们发行员的日子就好过了。每天早晨,我只要把报纸发送到一个个报刊亭,再投送到订户门口的报箱里,就算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这种日子悠闲而随意,但是工资不到一千元月薪。
那年元旦,报社举行迎春酒会,我因为业绩排列在报社发行部的前十名,而在被邀请的行列。
在那次酒会上,我认识了很多以前听到,而从来没有见过的全国知名记者,认识了享誉国内的报界精英。我想,如果我在发行部门一直干下去,也会干出一番成绩的。然而,我一直想做记者,做记者一直是我心中的梦想。我盼望着,有一天,我能够和这些享誉全国的记者坐在一起,共同举杯。
那次酒会上,大家提议我的顶头上司发行站站长发言,他正在吃饭。他将满口的牛肉囫囵咽下去,然后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我说点啥呢?说点啥呢?”他紧张得脸红脖子粗。大家都忍住笑,看着他。僵持了几分钟后,他说:“算了,我啥也不说了。”然后坐下去继续吃他的腊牛肉。大家哄堂大笑。
那次酒会上,我还聆听到了总编的慷慨陈词,他的讲话在我的面前打开了一扇大门,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看到了自己面前的台阶,我发誓一定会好好努力,在这家报业集团里,从见习记者、记者、首席记者、主任、总编助理一直干上去,直到有一天,能够坐在他的身边。他是一个谦谦君子,也是一个极有个人魅力的人。
他是我今生的奋斗目标。
那天,我回到城中村,在日记本上写道:“我要用三年时间,做这家报业集团的首席记者。”后来,我果然做到了。
【第六章:暗访假烟窝点】
盛满梦想的城中村
在城中村里,我一直居住了一年,结实了很多朋友。一年后,当我成为那家都市报的记者时,城中村的朋友成为了我的线人,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线索,这些线索都是弥足珍贵的。
我在都市报的那个部门没有分口,没有线索来源,是城中村的朋友让我在竞争异常激烈异常险恶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血路,脱颖而出。
直到现在,工作不忙的时候,我还会常常来到城中村,看看自己当初起步的地方,看看自己住过的那间阴暗潮湿,只能摆放下一张单人床的房屋。在这间房屋的居住的人经常会更换,但都是和当初的我一样贫困的人,满脸菜色,神情萎靡,落落寡欢。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梦想。
城中村是一座迷宫。
城中村的道路四通八达,密如蛛网。城中村的道路又非常狭窄,曲里拐弯。几乎每一个刚刚从乡下来到城市的淘金者,都会选择在城中村居住。因为城中村的房租很便宜。
城中村就是一个小社会。
这里生活着社会底层的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操持着各种各样的职业,或者没有职业。城中村的道路异常逼仄,一辆自行车摁着铃声拖着煤气罐摇摇晃晃地驶过来,对面的行人就要躲避在两边的台阶上。两个小孩在巷子里追逐奔跑,整条巷子的行人都要停下脚步避让。城中村的道路两边都是店铺,这些店铺也打着城中村的烙印:缝纫铺、剃头铺、杂货铺、盗版碟片店、旧书铺、麻将摊、色情发廊……这些店铺都黑暗、狭小、生意清淡,门可罗雀。那些阳光能够照耀到的大街上,是不会有这样成本低廉收入微薄的店铺的。
每个来到城中村的人,都是同样的贫穷和潦倒,而从城中村走出的人,有腰缠万贯的富翁,有写字楼里的精英白领,当然也有杀人越货的逃犯,有依旧一贫如洗而实在混不下去只好回家的农民。
城中村有无数的小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闭门造车的编剧们,挖空心思,也构思不出他们精妙的故事来。居住在城中村的人,是一群被忽略的人,他们的生活不为人知。
那时候,和我住在一层房间里的,有两个卖刀的哑巴;一对找工作而终于没有找到,最后黯然离开的恋人;一家小工厂的几个女工,年龄都很小;一个妓女,经常在夜晚会把不同的男人带回来;一个公司白领,还没有签订合同,薪水低廉;一个做着明星梦的男孩子,每天早晨都去电影厂门口打听,是否需要群众演员;一个做着画家梦的无名画家,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一对年轻夫妻,把孩子放在农村家中,幻想在这里买房买车,再把孩子接来,一家团聚;还有一个女孩子,做着歌星梦。两个哑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一个年龄有30多岁,一个有20多岁。每天早晨,他们做完早饭,吃一半,留一半,留下的一半等到夜晚回来再吃。吃完早饭后,他们就出去了,一人肩上挎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来到路口,他们席地而坐,从编织袋里取出案板、菜刀,还有一节铁丝。他们用刀背将案板敲得当当响,引来路人的注意。然后,他们把铁丝放在案板上,手持菜刀,一刀下去,铁丝短了一截;再一刀下去,又短了一截。他们兴奋地呀呀叫着,挥舞着菜刀,像挥舞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尽管菜刀很锋利,但是他们的生意并不好做。生意不好,他们的伙食就很差,难得有一次肉菜。有一天早晨,我刚刚起床,他们就敲我的房门,拉着我来到他们的房间,盛了一碗萝卜煮肉,硬要我吃。他们嘴巴不会说话,但是,他们心明如镜,他们知道谁对他好,就会加倍报答。
而我对他们的好,只是偶尔走进他们房间,发给他们一人一根香烟。
那对没有找到工作的恋人,整天在房间里睡觉,难得看到他们出来,也难得看到他们做饭吃。他们整天喝水,依靠水分来维持生命。他们的房间里静悄悄的,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他们都面黄肌瘦,沉默寡言。后来,女孩子先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不久,男孩子也离开了,他变卖完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有一天,我走进他们居住过的那间空荡荡的房间里,看见墙上裱煳的报纸上,用圆珠笔写着几行字:“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明天就要继续找工作。”“小丽走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原来,那些天里,这间安静的出租房里,曾经上演过一场凄绝的爱情故事。
那几个小女工是这一层住户里最快乐的人,她们很早就出去上班了,很晚才回来。一回来,楼层里就荡漾着她们的笑声。刚刚开始流行的歌曲,她们就会哼唱。她们特别喜欢韩剧,经常会围坐在楼下小商店的门口,看着墙角摆放的一台小电视,看到夜深。她们幻想着会有韩剧中女主人公那样的奇遇,遇到一个骑白马的王子,将他们劫掠到宫殿里,此后过着衣食无忧奴仆成群的童话一样的生活。她们普遍文化程度较低,都是初中毕业,在城中村的一家黑工厂里上班,这家隐藏在地下室的黑工厂,生产假冒品牌T恤和短裤。
妓女在城中村的一家按摩店里上班,有时回来,有时不回来,当她回来的时候,必定会带着一个面目不同的男人。妓女的房间是这层出租屋里最漂亮的房间,看起来很温馨。地板上铺着泡沫拼图,上面是各种动物的卡通图案。墙上装饰着镜面,看起来空间大了很多。那张睡过无数男人的床很宽大很结实,让看到的每个人都想入非非。妓女的叫床声音嘹亮持久,常常会在夜半时分覆盖整幢大楼,让听到的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而在这幢楼里,同时还住着一些十几岁的孩子,他们跟着打工的父母在这里居住,每天都听着这样的叫声睡去!
妓女的隔壁住着一名小白领。这名公司小白领刚刚从大学毕业,对幸福生活充满了渴望和向往。他上班的公司在城中村附近的一幢高大的写字楼里,写字楼的前面常常会有宝马奔驰停在那里。小白领最津津乐道的是,他们老板有一辆宝马车,最新款式的,这样昂贵的轿车在全城也没有几辆。小白领还喜欢说,他们上班都用电脑,一人一台,办公室找不到一张纸,“无纸化办公啊。”他们的厕所里放着手纸,不要自己买,“如果不想用手纸,按一下墙上的按钮,就会把屁股冲洗干净,然后烘干。”小白领的上班生活让我们长时间羡慕不已,却又将信将疑。后来,我也在写字楼里上班,才知道了小白领那是在吹牛,恐怕克林顿同学上完厕所,也要用手纸,哪里会有什么“屁股烘干机”?
小白领最后修成了正果,经过漫长的半年试用期,终于和公司签订了合同,搬出了城中村。临走的那天晚上,他叫上我,还有画家——这可能是这层楼房里仅有的“文化人”——我们一起在一家像样的饭店里吃了一顿饭,小白领说,他的理想是开一家跨国公司,上班坐着飞机,早晨在欧洲,下午就来到了中国,指挥者全球业务。小白领神采飞扬,指点江山,让曾经沧桑的我无限羡慕。
画家是我在城中村最好的朋友,毕业于附近省会城市的一家美术学院,身材又高又瘦,像衣服搭在竹竿上,走起路来,衣服摇摇晃晃,真的是“风度翩翩”。画家留着披肩长发,喜酒嗜烟,满嘴高深理论,让人听后如坠五里雾中,但又心生敬畏。
我经常会走进画家的房间里,他的房间肯定是我这一生见到过的最混乱的房间,地面上,床铺上,饭桌上……凡是所有能够放置东西的地方,都放着各种油画的印刷品和书籍。达芬奇和提香、拉斐尔挨挨擦擦地挤在墙角,徐悲鸿和罗中立、陈丹青齐头并脚睡在床上,列宾和列维坦面对面地零距离,米开朗基罗坐在门后歪着脖子冷冷地打量着这一切……
画家回到房间,就会穿着蓝大褂,蓝大褂上都是点点斑斑的颜料。这是冬天,一束异常珍贵的阳光从“握手楼”的夹缝中照进来,画家坐在阳光里,手持画笔,满脸都是陶醉和幸福。而到了夏天,画家就会脱光衣服,只穿着一条裤头,在出租屋里作画。作画,是画家每天唯一的生活内容。
这座城市里经常会举办各种各样的美术展览,画家的油画最初悬挂在郊外农村展览室的墙上,少人问津;后来,他的油画走进了市中心的美术家画廊中,走进了那些美术大家的视线里。画家的油画作品价格越来越高,现在,他的一幅油画可以换一辆小轿车。
这些年来,我们还一直在来往。画家的生活依然狂放不羁,依旧是单身。画家说,他也经常会在当初居住过的城中村转悠,每当来到城中村,心中就有千言万语,汹涌激荡,但是又无法说出。
其余的人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名幻想成为歌星的女孩子。她高中没有上完就偷偷从北方一座小城市来到了这里,梦想着会遇到像王昆那样的伯乐,王昆当初发现了李谷一和韦唯,女孩子相信这个世界上王昆不只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很像田震,沙哑而沧桑,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模仿秀,不像现在这样可以在电视上PK。女孩子再像田震,也不会成为田震,田震在霓虹灯照耀的舞台上唱歌,女孩只能在心中唱歌。
那时候,女孩子经常来往于歌剧院和大学校园里,还有各种演出团体,幻想着会有人发现她,会有人推荐她。女孩子很精瘦,但是眼睛闪闪发光,充满了对艺术的狂热和执着。后来,女孩子去了哪里,她是否登上过舞台,我一直不知道。
来了一群神人
城中村装的不止是纯真的梦想。
城中村也是藏污纳垢的地方,那一扇扇经常关闭的房门背后,有超生的孩子,潜藏的罪犯,卖淫的团伙,黑枪的贩子,以及种种从事着见不得阳光职业的男男女女,当然,也有假烟窝点。
假烟窝点是从那年的元旦过后开始出现的。
后来,听说这些人是因为邻省加大了打击力度,便搬迁到了两省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市。时隔不久,小城市也加大了打击力度,这些人便像候鸟一样迁徙到了这座城市里。
有一段时间,城中村里突然多了一些讲着闽南方言的人,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这些人应该是以家庭为单位来到城中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把城中村一楼空置的门店全部租了下来,却不做什么生意。门店里只摆放着一个树根雕刻而成的茶几,和几把木椅,墙边摆放一个鱼缸,鱼缸里养着几条颜色鲜艳的热带鱼。这些门店开门都非常晚,总要在吃过中午饭后,一家家才拉起卷闸门。而拉开门后,他们也不做生意。常常地,这些操着闽南口音的人,坐在里面喝茶聊天。他们生活悠闲而随意,他们依靠什么生活?
那年元旦过后,我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现象,但是我并没有特别留意。城中村汇集了全国各地的人,操持着各种口音的人,新疆人卖葡萄干,甘肃人卖拉面,西藏人卖药材,东北人当保安,云南人卖茶叶,广西人卖米粉,安徽人当保姆,河南人收废品,湖南人开出租……现在,来了一批闽南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注意到了闽南人带来的细微变化,小巷里多了闽南口味的餐馆,夜晚也有停驶在村口的大巴,这些大巴来往于闽南和这座城市之间。闽南人似乎很有钱,他们抽着高档香烟,穿着名牌衣服。然而,他们为什么会选择城中村居住?
村口的牌坊下,是卖各种小商品的地摊,而现在,多了一个钉鞋的老人。老人肤色黧黑,鼻子扁平,嘴巴宽大,一看就是沿海一带的渔民。钉鞋老人生意很清淡,也很懒散,他常常在吃过中午饭后,才扛着钉鞋工具步履蹒跚地来到牌坊下。这时候,牌坊周围的有利位置都被别人占领了,钉鞋老人也不挑剔,他就坐在最里面,支起手摇钉鞋机,点起一根香烟。
每次路过牌坊,我都看不到老人钉鞋。老人边抽着香烟,边瞅着两边的大路,一副悠闲的神情。
老人的收工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很早,有时候又很晚,有时候,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又见不到老人的身影。有时候,夜晚十点,我从外面回来,却能看到老人孜孜不倦地坐在牌坊下,等待顾客。
这是一个神秘的老头。
同样神秘的,还有一个修车人。他在另外一个路口摆摊,这条路口也是从大路通往城中村的必经之路。
修车人三十多岁,浑身都是赘肉,坐在小板凳上,只能看到他泰山压顶一样的屁股,而看不到板凳。修车人的手臂上,皮肤细腻,完全不像一双劳动人民的手。有车人也是在后半天才会在路口出现,夜晚很晚才收摊。
有一次,我的自行车爆胎了,推到了修车人跟前,修车人手法生硬地剥开外胎,抽出内胎,找到爆胎的地方,开始修补。他边修补着,眼睛边东张西望,看起来心不在焉。后来,终于补好了车胎,我推着还没有走出几米,只听一声轻响,车胎又瘪气了。
原来,这个修车人是一个南郭先生。
修车人解释说:“我的胶水过期了,你推到别的地方去补吧,我退你钱。”钉鞋老人和修车人都是眼线,也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一道防线。
每天中午12点以后,如果你沿着城中村的主干道继续向前走,在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能见到一群坐着聊天的中老年妇女,她们操持着当地人听不懂的方言,边聊天边向主干道瞭望,也会向巷口张望。她们中,有的在有一针没一针地绣花,有的在给衣服钉扣子,半天过去了,一个扣子还没有钉好。主干道上如果出现了一群人,她们马上就会异常警觉,密切关注着这群人的一举一动;巷口如果出现了陌生的面孔,这个面孔还空着双手,背上没有背包,不像找房子或者搬家的人,她们也会提高警惕,偷偷地跟在这个人的身后,看他走向哪里。这群中老年妇女不是“居委会大妈”,她们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二道防线。
主干道的尽头,是伸向左右两边的小巷,小巷口有烟摊,有冷饮店。这里道路不畅,人迹罕至,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做生意?烟摊每天难得有几个人光顾,而冷饮店更是门可罗雀,天气还很冷,谁会穿着毛衣嘴里嚼着冰渣子?烟摊和冷饮店的老板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每天平展展地睡在躺椅上,一双赤脚放在凳子上,看起来很享受很陶醉,而他们的眼睛,则一刻不停地盯着主干道。这两家店铺都视野开阔,主干道上的一切一览无余。而所谓的主干道,其实就是能够并排行驶两辆三轮车的道路,这也是城中村最宽阔的道路。
他们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三道防线。
沿着左右两边的小巷向前走,转过几道弯,走过几处台阶,就看到了一家家卷闸门高高卷起的店铺。店铺里通常不止一个人,而且都是男人,他们悠闲地喝着功夫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时间很难打发,他们偶尔会聚在一起下象棋,还会翻阅一些印刷低劣情节粗糙的街头小报,但是,他们会一直留意着巷口的动静,即使下棋或者看报,他们也会突然受惊一般地抬起头,瞭望巷口的方向。这是闽南人设置在城中村的第四道防线。
闽南人的到来,让城中村突然显得拥挤了很多,也改变了城中村的格局。
这四道防线在防着什么?他们为什么要防守如此严密?他们中间隐藏着什么秘密?
我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他们在制造假烟;而在得知他们制造假烟后才明白,这四道防线是如何层层设置的。而防线所设防的,是相关部门的执法人员。
此前,我买到假烟,想着反正是烟丝制造的,只不过烟丝质量差点,能抽就行。而我潜入假烟窝点后才知道,假烟是绝对不能抽的,它对人体伤害很大。
与这些假烟贩子朝夕相处了很久后,我才感觉到城中村存在的异样的气氛,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职业的关系继续深究,我也不会知道这里掩藏的秘密。很多城中村的居民,居住几年,也不会想到,相隔咫尺之远,就有热火朝天的假烟工厂。
南方的春天和秋天都稍纵即逝,极为短暂,刚刚脱下毛衣就换上了T恤。南方的大多数树木四季常青,暖融融的阳光让人无法感觉到季节的更替。
那年春天的一天,我在村口的小商店,买到了两盒黄红梅,来到画家的房间,一人一包。画家那时候还没有出名,穷困潦倒,却又烟瘾极大,没烟的时候,常常嬉皮笑脸地来到我的房间蹭烟蹭饭。后来出名了,不蹭烟蹭饭了,却又蹭酒喝,他就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住了你,想揭都揭不开。
画家拆来了香烟,抽了两口,就说:“这烟是假烟。”
我说:“嫌我是假烟,你就别抽了,白抽烟还说风凉话。”
画家一本正经地说:“真是假烟。”他又抽出了一根烟,说:“你看这烟丝,一点都不黄,粗细不均匀。”
我点着抽了一口,被烟雾呛得直咳嗽,眼泪都差点出来了。这哪里是香烟的气味,简直是北方冬天烧炕时炕洞的气味。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座城中村已经变成了假烟窝点,我还以为自己运气差,买了两盒假烟。买了假烟怎么办?抽呗,反正总比没有香烟好。
过了两天,香烟抽完了,画家也去买了一盒黄红梅,是在另外一家商店里。这次,一抽,还是假烟。我们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差呢?这次不能和他们善罢甘休,画家叫上我,一起来到了买假烟的那家商店。
竹竿一样又高又瘦的画家,脸上故意露出恶狠狠的神情,故意把腮帮子咬成棱角状,他挺起瘦瘦的鸡胸,把双手背在身后,高视阔步,走路一摇一摆,就像检阅鸭群的公鸭。我则在裤腰里别上了一根木棍,给自己壮胆。
我们走向村口的小商店,感觉空气中充满了萧杀的气氛,风吹过来,很硬,吹得我们陈旧的衣服飘飘冉冉。我们看路人的目光,也很硬,像生锈的刀子一样,把他一刀一刀锯死。我们像决死的武林高手一样,一步一步地走向小商店。不同的是,人家手中拿着刀和剑,而我们手中拿的是一包拆开的假烟。
画家拥有传说中武林高手的身高,却没有武林高手的气概。他气昂昂地走进村口的小商店,后面跟着同样气昂昂的我,我们都做好了今天要大战一场的准备,杀他一个片甲不留,杀他一个血流成河。让所有人看看,城中村的两位英雄是如何在血泊中诞生。看看以后谁还敢再卖假烟给我们?
画家只顾高扬着头走路,没想到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下,差点要扑倒在地。我上去扶住画家,画家推开了我,他像电影中的革命英雄洪长青或者江姐一样,扭头一甩,滑落额前的长发就被甩在了脑后,他的脸上一片肃穆,几乎能刮出一层铁屑来。
画家站在柜台前,憋足了气,终于喊出了一句:“老板,我想和你谈个事情。”
老板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电视,脸上带着沉醉其中的笑容。他很肥胖,脸上的肉重重叠叠,将眼睛积压成了一条缝隙。他的肚子高高凸起,如果站起来,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脚尖。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画家一眼,又继续看他的电视。他看着屏幕说:“什么事?你说。”
画家又憋了半天,终于红着脸说出了第二句话:“事情很重要,你能不能先别看电视。”
老板还是那句话:“你说,什么事。”他连头也没回。画家满腔怒气,不知道如何发泄;老板轻描淡写,他的眼中只有电视剧。
画家说:“你怎么卖给了我一盒假烟。”因为惧怕,他的声音又细又尖。
老板听见了,他把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椅子痛苦地吱呀着。老板走到画家跟前问:“谁卖给你的?”
画家梗着脖子说:“一个女的,应该是你什么人吧。”他可能觉得自己这句话软得像面条,应该硬气起来,就后面又加了一句:“怎么啦?”
我想,大战肯定一触即发,我偷偷地把手伸向裤腰里的木棒,如果他胆敢向画家动手,我就一棒敲在他硕大的头颅上,然后拉着画家逃离现场。
我感觉到那一时刻的空气紧张得划根火柴就能点燃。
老板从柜台里摸着什么,我想,一定是摸刀子,我紧张地盯着他,防备着他狗急跳墙,突然袭击。画家也紧张地盯着他,向后退了一步,脸色煞白,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老板的手从柜台后伸出来了,手中拿着一盒香烟,他扔给画家说:“以后你要说明白你住在城中村,就买不到假烟了。”
画家装好烟,长出了一口气。我们擦着额头的汗珠,怅然离去。
本想通过打一架在城中村扬名立万,没想到人家根本就不愿意和你打架。看来,文人打架也是很难的。
此后我们再没有买到过假烟。
这些烟摊的老板都非常机灵,他们外表看起来蠢笨如牛,可脑瓜子转得比辘轳都圆,心思跑得比狐狸都快。他们记忆力惊人,目光敏锐,几句话就能判断出买烟人的身份和居住地。城中村的人在这里买烟,国家工作人员在这里买烟,他们拿的都是玻璃板下的真烟;而过路客买烟,农民工买烟,绝对买的是假烟。假烟藏在柜台后,没有摆在玻璃板下。
这些假烟制作非常精美,完全能够以假乱真。封口的塑料膜也有波浪纹,撕开封口,香烟也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味。什么样的工厂会制作出这样的假烟?他们的技术太高超了。
我曾经去过几次正规的烟厂,烟厂厂房高大,机声轰鸣,对面说话也无法听清楚。烟丝有一种浓郁的香味,这种气味在烟厂的任何一个地方都能闻到。
那么,这些假烟贩子们会在什么地方制作假烟?用什么原料来制作?是不是也像正规烟厂那样,使用几百万上千万元的机器?这样大型的机器又安装在哪里?应该是在地下室吧?不然,那么大的轰鸣声又如何才能掩盖?
有一天晚上,我和画家海聊到半夜,肚子饿了。画家提议去楼下吃桂林米粉。巷口有一家重庆酸辣粉店,很小的店面,两张油腻腻的桌子,一个很靓的重庆美女。我们经常会去这家酸辣粉店,三元钱一碗粉,让我们吃得大汗淋漓,浑身舒泰。那个重庆女孩还有一个男朋友,又矮又瘦,尖嘴猴腮,偶尔会来到酸辣粉店来帮忙。每次见到这个男子,我们两个单身汉都会生发出一连串鲜花牛粪之类的感慨。
我们不明白那么漂亮的一个重庆美女,为什么会找到这样一个猥琐的男子?这个男子有什么魅力?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城中村的主干道上,突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很长时间没有半夜出门,这次才突然发现城中村的午夜“换了人间”。一辆辆高档轿车在城中村排列成行,奔驰宝马奥迪之类的德国车目不暇接,高贵典雅;丰田本田三菱之类的日本车夹杂其间,显得很寒酸。各种各样的车子挤成一团,但是大家却都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样,没有一个司机摁响喇叭催促。汽车缓缓地行驶着,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流……
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来到了重庆酸辣粉店,女孩正准备关门打烊。我们坐在桌子旁边,女孩手脚利索地切韭菜、煮粉条,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酸辣粉就端上来了,碗上面漂浮着一层红色的辣椒油,小饭馆里弥漫着一股酸酸甜甜的香味。
我们吃得汤水四溅,满口生津,女孩子叉手站在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们,她唇红齿白,面若桃花,皮肤紧绷绷地,像绷紧的鼓面一样富有弹性。她个子很高,足有一米七,穿着七分裤,裤脚下的小腿浑圆健壮。
我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啊?村子里怎么这么多高档车子?”
女孩说:“每天晚上都这样啊。”
我问:“这些高档车子都跑到村子里干什么?”
女孩说:“我也不清楚,反正从后半夜到天亮,天天这样。”
这真是奇了怪了,我们晚上只知道躲在房间里看书画画聊天,不知道这个村庄在春天来临之际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吃完酸辣粉,我们又买了几瓶啤酒,走上了回家的路。那时候我们都穷困潦倒,兜里也没有多少钱,我们夜晚睡不着觉,就会买几瓶啤酒,不用菜,躺在地板上,把自己灌醉,那种飘飘荡荡的微醺的感觉非常好,我们忘记了自己面临的困境,忘记了每天的窘迫和无法预知的未来,我们的灵魂飞越了贫穷的城中村,飞翔在寂静安详的城市上空,飞翔在开满鲜花的原野,飞翔在辽阔无垠的海面上……
我们每天吃着咸菜,打着地铺,却像诗人一样怀揣梦想。此后,无论多少年后想起来,我们都会感到这种日子好温馨。
那天晚上,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像诗人一样敞开衣服,摇摇摆摆,任风吹着飞舞的长发,指手画脚,得意洋洋,感觉自己就是北岛,要么就是海子。但不要是舒婷,尽管我们都很喜欢她,但是她和我们的性别不一样。我们睥睨四面,雄视八方,这种感觉给个市长也不换。我们走过每一家开着门面的店铺,却都会遭到质疑和探寻的眼光。有时候,店铺里的人正在说话,看到我们后,就将剩下的半句话吞回去,警惕地望着我们,像一具蹲伏在门口的狗一样,随时就会发起攻击。有时候,停在路边的车子急急忙忙盖上后盖,司机站在车边,看着我们,目光满含敌意,好像担心我们会在他们眼皮底下把车子偷走。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眼光就像有定身法一样,我的眼睛看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木然不动。我不知道他们刚才在干什么,他们正在做着什么,但是,他们对我和画家有着极强的防范心理,他们刚才做的和正在做的事情,都不愿意让我们知晓。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我们喝完了啤酒,又快要醉了。我们躺在我房间的地面上,抽着四元钱一包的黄红梅,又开始探讨艺术。那时候,在那座南方的城市里,可能只有这一间简陋寒碜的房间里,经常在午夜时分,会响起关于艺术的声音。画家涉猎很广,文学、音乐、雕塑、书法、历史、地理,他都懂得很多,而我也对艺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爱好,可惜我出生在偏僻闭塞的农村,那里没有供养艺术的土壤,那里所有孩子的梦想都是考上大学,摆脱贫穷,逃离农村。而在考上了北方一座小城市的三流大学后,我的艺术梦才像发菜一样蓬勃发酵,但是,它已经失去了生长的最佳时机,它的生命已经在刚刚发芽的时候就遭到戕杀。
我们谈起了高更和梵高,这是画家最喜欢的两个画家。那时候,画家一直说,他想找到像塔希提岛那样的一个世外桃源,终老一生;他还要像梵高一样,为了艺术将自己的生命燃烧为灰烬。画家对艺术的执着和狂热,让我深深敬佩。
我们还谈起了文学,谈起了《约翰克里斯多夫》,这是我最喜欢阅读的一部小说。我接触文学,接触课外书已经到了上大学的时候,在那时候的乡村,老师把课外书当成了淫秽书籍一样严厉打击,而那时候的课外书也像今天的处女一样异常珍稀,可遇不可求。老师一见到谁的抽斗里有这样的书籍,就马上撕成碎片。我们乡下孩子就是在那样一种贫瘠的土壤里生长,一直缺乏营养,我们拼尽全力,终于考上了大学,自以为跳过了龙门,可是抬头一看,龙门的前面还有更高的龙门。
我把《约翰克里斯多夫》读了很多遍,而第一次阅读这本书籍是在大学的路灯下面。为了担心校警发现后驱赶我,我总是在夜半起身,藏身在厕所墙外,默默地读书,直到天明。我好像记得竺可桢也是这样读书的,那时候我一直幻想着自己以后能够成为竺可桢那样的伟大人物。我在厕所的墙外,忍受着汹涌的臭气,和蚊虫的叮咬,阅读了很多书籍,那时候我们中文系开设了一门课程叫做《外国文学史》,我从图书馆借来《外国文学史》中介绍的书籍,一本接着一本阅读。书籍让那个乡下少年度过了孤独的没有爱情的大学时光,让他在一群城市孩子中,挺起了寒酸衣服包裹的嵴梁。
那天晚上,我们兴奋地聊着,抽着烟,房间里烟雾缭绕,我们全然不顾。突然,画家说他想起了一首叫做《错误》的诗歌,他只能记起来前两句: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父亲离去后的整整两年里,我经常会在睡梦中哭醒。我觉得父亲这一生太可怜了,一生善良,一生贫穷,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亏心事,却这样早早离开了。
但是,我想到了母亲,我要赡养母亲,要让母亲生活幸福,要让她老人家安度晚年,我就必须好好生活,好好赚钱。
后来,我有了女朋友,我要好好赚钱,也让她生活好,让她没有烦恼,没有忧愁,让她成为一个幸福的女孩子。
我还有弟弟妹妹,我们都是在最困苦中手牵手走出来的。我还要让他们生活好。
其实,人生就是一种责任。让你爱的人幸福,你也就幸福了。我没有听过这首诗歌,也不知道这首诗歌的作者。我有一本现代诗歌精选,翻开后,我居然看到了这首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蛩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