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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

_2 李幺傻(当代)
  我不是归人
  是个过客
  书中解释说,这是一首闺怨诗,作者郑愁予是台湾诗人。
  久违了,我们已经磨灭了关于诗歌的印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诗歌已经消亡。
  我们的心已经变得坚硬,诗歌柔软的光芒无法洞穿我们的灵魂,当诗人或湮没,或转行,或死亡的时候,他们也带走了我们对于诗歌的温存记忆。现在,谁还在读诗,谁还在写诗?
  我阅读着这本诗歌选集,那一首首熟悉的诗歌,却再也不能在我的心中激起一丝涟漪。沉重的生活让我们变得麻木,诗歌之水无法洗刷我们心灵的斑斑锈迹。
  我阅读着《回答》,想起了当初上大学的时光,我第一次阅读到这首诗歌的震撼。那天,我一路狂奔到宿舍里,躺在床上,浑身发抖,像打摆子一样。后来,我又阅读到了《神女峰》,双臂抱在胸前,仰望天空,泪流满面……那是一个激情四溅的年代,那是一个诗歌激荡的年代,北岛的冷峻,舒婷的柔媚,海子的渴望,食指的愤懑……一次次地带领我们走向神圣和崇高。而现在,诗歌消失了,诗人消失了,还有什么能够带给我们震撼和启迪?能够带给我们幸福和憧憬?
  是金钱吗?
  画家说,他一直很喜欢郑愁予的这首诗,他想参照这首诗歌的意境,画一幅油画。
  后来,这幅油画完成了,画家也有了第一笔可观的收入。画家跨上了通往艺术殿堂的第一级台阶。
  有一天,小白领来到了我的房间,也翻出了这本现代诗歌精选,他随口念了几首,就大喊头疼,“有话偏不好好说,偏要说得这样晦涩难懂。诗人都是神经病。”
  人们都生活很忙碌,没有人再会细细品味诗歌的意境了。
  诗人,这个曾经万人敬仰的称号,如今成了神经病的代名词。如果你说谁谁是诗人,人家肯定就会反唇相讥:“你才是诗人,你们全家都是诗人。”
  “同志”变异了,“小姐”变味了,“诗人”没落了。时代变了。
  有时候,天气晴朗,我和画家会骑着自行车,一直骑到这座城市的边沿。城市的边沿是茫茫无际的大海,大海边是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上开满了鲜花,五颜六色,迎风抖动。画家扑倒在草地上,呜呜哭着,像受了委屈的无家可归的狗。画家的生活也很沉重。
  海水冲刷着沙滩,阳光朗照着草地。画家支起画板,画着海天一色的风景,我则躺在草地上,阅读着新买的文学书籍。我不知道,那时候的城市里,还有多少人像我们这样,在不可预知的崎岖的理想之路上,悲壮前行。
  画家那幅以郑愁予诗歌为意境的油画,背景就是海边的草地,草地上,侧身坐着一名美轮美奂的少女,长发如风,衣袂如霞……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们那时候过得非常充实,我们很贫穷,常常口袋里只剩下叮当作响的钢镚儿,我们每一分钱都要犹豫再三盘算再三才能花出去。我们吃的是大街上最便宜的饭菜:桂林米粉、重庆酸辣粉、兰州拉面、广东肠粉、云南米线、武汉干吃面、河南烩面……这些小吃的价格都不上五元钱。叫几个菜,在饭店里吃饭,那实在是一种奢侈。我只有在刚刚发了工资后,才会叫上画家,去饭店里奢侈一下,而这一下就花费了我一月工资的十分之一,让我心疼很久。因为经常吃不上蔬菜,我们缺乏营养,嘴巴上火,严重溃疡,溃疡让我们防不胜防,束手无策,常常左边的溃疡刚刚好点,右边的又开始了。南方炎热的天气让我们苦不堪言。
  那时候,我们尽管穷困潦倒,但是,我们真的感觉不到自己痛苦,感到不到自己贫穷,我们很充实,我们很富有,是精神上的富有。因为艺术,因为文学,因为绘画,让我们感觉自己卓尔不群,感觉自己总有一飞冲天的那一刻。常常地,我们走在狭窄逼仄垃圾遍地的城中村,心中充满了神圣和崇高,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念,那种感觉就像毛主席去安源……
  多年后,成名了的画家也常常光顾城中村。他一进城中村,就弯下了在那些大亨和老板们面前高高挺起的嵴背,他在城中村走来走去,背着双手,脚步缓慢,眼中充满了老骥伏枥的神情,他说:“这里是我的风水宝地。”
  这里也是我的风水宝地。这里隐藏着假烟窝点,而我在这家全国知名的报业集团,是以写假烟窝点起家的。
  哦,我还想起了那时候的一件事情,有一首散文诗,忘记了题目,也忘记了作者,只记得前几句:“我为你写诗,在这样的夜晚,星子都睡了,只有诗句还醒着……”这首散文诗很长,足有近千字,全文运用排比段落,每段的开头都是“我为你写诗,在这样的夜晚。”这首散文诗我在大学的时候能背诵全文,而在城中村的时候,还能背诵一段,而现在只剩下了第一句还记得。我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一直不知道。按照行文风格,应该是写于民国年间,而我觉得也只有那个年代才有这样优美的纯净的文笔和意境,我一直固执地这样认为,民国年代的文学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高峰。那时候我问过画家,画家也不知道作者是谁。
  我没有爱情,没有恋人,这首散文诗却说出了我想对恋人所说的所有的话。当我后来有了爱情,面对着恋人,想给她背诵这首散文诗,以显示自己有文化的时候,我却只能背诵出散文诗的第一句话。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这首散文诗其实是一封书信。我心中感慨不已,也许它真是一封书信。那个遥远的年代多么纯净,多么浪漫,一封书信也可以写得这么美,而这样的书信,足以打动任何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孩子的心。而现在,人们的交流早就不再写书信了,恋人们只把枯燥无聊的照本宣科的手机短信发来发去。现在能够打动女孩子的,可能只剩下金钱了。
  我们在城中村居住了一年,而此后,我们搬离了城中村,我们的日子忙碌而空洞,我们再也无法拥有那段单纯而幸福的美好时光。
  那段时间里,城中村真正的热闹是从午夜开始的。不过,这种热闹只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有忙碌,没有喧嚣。即使你居住在城中村临街的楼上,即使你打开了窗户,你也不会知道,就在你的房屋下,就在你门前的过道上,人群穿梭来往,如同过江之鲫。
  我和画家都习惯了昼伏夜出,沉静的夜晚,让我们心静如水,思绪翩飞,让我们感觉超脱宁谧,精神升华,暗夜让我们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有一天,大约是午夜两点,我看书看累了,就走到窗口,向下望去,突然看到狭窄的巷道上,奔走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背上扛着一包什么东西,走得匆忙而轻快。他走到了路灯光下,脚步更快了,我看到他肩上的东西还用黑色的包装袋包裹着。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这是一个凶手,一定在趁着午夜时分,毁尸灭迹。
  城中人的治安一直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城中村的房屋成千上万间,住户来自四面八方,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干什么的,有什么背景,有过怎样的历史。前几天,听说房东催促一名住户交房租的时候,找不到住户,后来,撬开门锁,却发现住户在房间里已经死去多时,而房门被凶手在门外锁上了。
  看着那个在黯淡的路灯光下匆匆离去的身影,我突然想到了报案。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巷道却出现了另一个身影,也是扛着一包用黑色包装袋包裹的东西,那东西方方正正,应该是一个箱子。他沿着和前一个人相同的路线,走到了巷口的路灯光下,然后在拐角处消失了。
  几分钟后,第三个,第四个人出现了,都是扛着那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箱子,都是走着相同的路线。
  我感到很蹊跷。
  他们是干什么的?我决定看个仔细。然而,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再也没有在巷道出现。就在我以为他们睡觉了,我就要离开窗口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这次还是扛着同样的东西,走着同样的路线。
  奇怪,他们扛着什么?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城中村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城中村村口的钉鞋人不会修鞋,修车人不会修车;村子里的每个十字路口都围坐着一群中老年妇女,手中拿着的针线半天也不会动一下;巷子尽头的烟摊无人问津,每月收入不够交付房租,却还在一直做着赔本生意;村子里异常隐秘的地方开着一排门店,门店里却没有经营任何商品。
  村口开始有了假烟,却只卖给过路人;夜半的城中村高档车云集,却秩序井然;神秘人扛着箱子,在夜半的巷道来来往往……
  这座城中村到底掩藏着什么秘密?
  我的疑惑还在继续。
  那天晚上,和画家吃完重庆酸辣粉回家的路上,看到那些店面的门口停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轿车。司机在和店主交谈着,一见到我们就缄默不言,充满戒备。高档轿车的车主,和这些小店的店主,是什么关系?那么多的高档轿车,为什么会拥挤在这座环境脏乱差的城中村里?一个拥有几十万上百万元的座驾,一个在城中村开店煳口,他们的身份相差悬殊,就像一个是大宋皇帝的情人李师师,一个是阳谷县城里卖脆梨的小郓哥,他们又是通过什么连接在一起?
  有一天下午,我专门留意了这些店面,这些店面只有在中午过后才陆续开门。店面里只摆放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放着几包口香糖,几卷卫生纸,几盒恰恰瓜子。几罐可乐雪碧。这些店面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商品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他们又依靠什么来维持生计,依靠什么来缴纳房租?惨淡经营的店面,老板应该愁容满面,但是,这些店铺的老板红光满面,言笑晏晏,神采飞扬,从他们一张张保养良好的脸上,丝毫读不出萎靡颓丧的内容。他们坐在店铺门口,大声说着,笑着,用我听不懂的方言。他们看起来很开心。
  疑惑接踵而来。
  有一次,我在城中村散步,城中村的后面是一座低矮的小山。我来到山脚下,看到几幢贴着瓷砖,看起来干净整洁的楼房。楼房的每扇窗口,都安装了防盗网,窗户紧闭。楼房的下面,是几间店铺,店铺中间的地面上,放着一尊树根雕刻而成,又用清漆涂抹得油光发亮的巨大的茶几。茶几上放着几个酒杯一样大小的茶杯,透明的茶壶里装着又黄又亮的茶水。几个男人正围着茶几喝茶,残余的茶水倒在茶几上,顺着细细的管道,流进放在地上的塑料桶里。茶几上,还放着一只乌黑发亮的蟾蜍,蟾蜍的嘴巴里衔着铜钱。后来,在很多闽南人开设的店面里,我都见到过这样别具特色的茶几。
  他们在喝茶,他们的眼睛却没有闲着,他们时不时地就会向门外张望,他们警惕得就像腰间别着一把木头手枪的小兵张嘎。
  几间店铺的中间有防盗门,防盗门的小门打开着,我走向小门,想走上去,直觉告诉我,这座楼房里一定埋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我刚刚走到防盗门门口,店铺里就冲出了两个男子,一名穿着红色上衣,一名穿着白色上衣。他们拦住我,恶狠狠地问道:“干什么?去哪里?”
  我说:“内急啊,找厕所。”
  红色上衣的男子嗤笑我说:“跑到这里找厕所?走吧。”他伸出双手,做出推掀我的姿势。
  我转身走了,慢腾腾地拐进一条小巷,走出了几十米,突然一回头,看到身后跟着一名男子,那名男子穿着白色上衣,就是刚才拦截我的那名白衣男子。他看到我回头了,下意识地向墙角闪避。我装着没有留意到他,在密如蛛网一样的小巷里拐来拐去,到了最后,估计摆脱了白衣男子,而我自己却迷路了。
  那天我回到家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我在棋盘一样的城中村里转来转去,居然转了好几个小时。
  刚打开房门,还没有喘一口气,画家就上门了。画家消瘦的脸上有几块瘀伤,双眼也肿起来了,他坐在我的床上,愤怒地喘息着,夹杂着咬牙切齿的咒骂。我问:“怎么了?”
  画家说:“我刚刚被人打了。”那天晚上,我在城中村迷路了,像一头蒙着眼睛拉磨的驴一样,在棋盘一样的村子里兜着圈子,画家走进了重庆酸辣粉店。
  酸辣粉店是画家除过我的出租房外,最喜欢去的地方。那段时间里,我一直怀疑画家喜欢上了那个美若天仙一样的重庆美女,每次从她看着那个女孩的眼神中,我都读出了非常复杂的内容,但是画家矢口否认。
  高大美丽的重庆美女,一定让画家心猿意马,仰慕不已。有一次,我和画家在酸辣粉店吃饭,旁边的一桌是两个尖嘴猴腮的男子,他们看着重庆美女弯下腰,从水桶里捞起红薯粉,翘起浑圆丰满的屁股,屁股被包裹在紧绷绷的牛仔裤里。他们吸溜吸溜地吸着口水,悄悄地说:“这么漂亮的女人,不当妓女实在可惜。”
  画家听见了,他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指着那贼眉鼠眼的男子,呵斥道:“你们再说一遍。”
  那两个男子吓坏了,他们连酸辣粉也没有吃,就灰溜溜地逃出了店铺。
  重庆美女不明就里,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问:“怎么了?怎么了?怎么回事?”
  画家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他们吃得太饱了。”
  多年后,我们谈起当初在城中村的时光,我问他当初是否喜欢上了重庆美女,他还是不承认,但我看出他的眼中有了一丝哀伤和惆怅。那时候我们都很穷,我们不敢奢谈爱情。当我们觉得自己有资格谈恋爱的时候,爱情却早已离我们远去。我们的脸已经苍老,我们的心更加苍老。
  重庆美女是我们这些年难得一遇的既漂亮又善良的女孩子。
  接着说说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画家毫无疑问喜欢重庆美女,只是碍于当时的窘迫,他不愿意承认,也没有胆量追求。
  画家经常会说:“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就找到那样一个男朋友?”重庆美女的男朋友说着一口佶屈聱牙的醋溜普通话,他比重庆美女几乎要矮一个头。有时候,我们吃着酸辣粉,画家看到那名男子对重庆美女做出亲昵的举动,他的眼睛就有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们那时候经常在背地里把重庆美女的男朋友叫“地老鼠”。
  我只知道画家嫉妒地老鼠,没想到他们之间会大打出手。
  那天晚上,画家照例叫了一碗酸辣粉,吃得热火朝天,回味悠长。吃完后,画家掏出了自己的黄红梅,放在了桌子上,抽出一根,点燃了。很多的时候,画家都不愿意从口袋里掏出黄红梅,他好面子,自尊心很强,不知道为什么,他那晚居然掏出来了四元一包的黄红梅,而且还放在了桌子上。就为了这一包低档香烟,两人发生了冲突。
  画家看着重庆美女说:“你们那里的女孩子听说都长得很漂亮,是不是这样?”
  重庆美女谦虚地说:“哪里都有漂亮的,哪里都有不漂亮的。你们那里的女孩子肯定也不错。”
  画家又说了一句:“你个子好高啊,我就喜欢高个子的女孩。”
  重庆美女说:“你更高啊,应该有一米八吧,你这样帅,女朋友肯定也不差,啥时候带来看看啊。”
  画家自嘲地笑着说:“我哪里有女朋友啊,你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好啊。”重庆美女也笑着说。
  这本来是两人开玩笑的话,无伤大雅,可是这些话偏偏被刚刚走进门的地老鼠听见了。地老鼠偏偏个子很矮,偏偏在重庆美女的面前很自卑。如果他们不谈论个子这个很敏感的话题,也不会有后来的冲突。
  地老鼠沉着脸,让他那张本来就很漫长的脸显得比例更加失调,他冷冰冰地说:“个子高怎么啦?个子高都是傻大个,都是穷光蛋。”
  现在开始轮到画家脸上挂不住了,这名矮个男子夹枪带棒的话让他的脸也变得漫长起来。他说:“你怎么指桑骂槐啊。”
  地老鼠恶狠狠地转过身,盯着画家说:“我就指了,我就桑了,你想怎么样?”他不懂得指桑骂槐是什么意思。他一低头,看到了画家放在桌子上的黄红梅,拿起来扔在地上,用脚踩:“这种低档烟,我们那里的狗都不抽。”
  和所有还没有出名的艺术家一样,画家很好面子,很清高很自负,他尽管真正贫穷,而自尊心支撑着他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贫穷。贫穷毕竟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现在不是文革。画家气得脸色煞白,可是他却不会骂仗,他很认真地说:“狗本来就不抽烟。”
  地老鼠没有理解这句话,他那种文化层次也无法理解,他以为画家在骂他是狗,他气势汹汹地说:“你他妈的才是狗,你等着,老子今晚修理你。”然后就走了出去。
  重庆美女一直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怎么办。她看到男朋友离开了,就对画家说:“对不起啊,实在对不起。你快点走啊,他去叫人了。”
  画家本来完全可以逃脱,他也想到重庆美女的男朋友是去叫人了,但是,在这个美若天仙的女孩面前,他不能逃避,他逃避了就显得自己懦弱,而没有男人会在美女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每个男人在漂亮女孩的面前,都像雨后的青蛙一样,鼓起脖子下的气囊,让自己看起来威武强壮。
  画家向重庆美女吹嘘说:“如果他不是你的男朋友,我就一拳挥过去,打得他满脸开花。”
  重庆美女推着画家说:“你快走吧,打架不好。”
  画家被重庆美女推到了台阶下,刚刚抬腿走了几步,就看到前面跑来了地老鼠。地老鼠两条短腿欢快地移动着,就好像贴着地面滚过来一样,他的身后是几个同样瘦小的男子。他们皮肤黝黑,眼神凶悍。他们围着画家拳打脚踢,从来没有打架过的画家被打倒在地,他在地上扭动着,没有防范的头被踢了好几脚。
  重庆美女从店铺里冲出来,她扑倒在画家身上,大声叫喊着“别打了,别打了。”那几个瘦小的男子停下了拳脚,重庆美女爬起来,裤子上都是尘土,她对着地老鼠骂道:“你他妈的是个龟儿子,老娘错看了你。”
  城中村有着太多无所事事的人,这边刚一打架,立马就有一大群人兴高采烈地围上来,面带笑容,指指点点地评论着。地老鼠遭到重庆美女的咒骂,面子上过不去,就打了重庆美女一个耳光。那个耳光声音很响亮,它盖过了所有的嘈杂,让所有人都静息下来。
  重庆美女冷冷地俯视着地老鼠,她说:“今天老娘再不和你分手,就不是人。”按照那些低俗小说的情节,重庆美女和地老鼠分手后,做了画家的朋友,两人相亲相爱,海誓山盟。可惜的是,这是生活。我也幻想会出现这样的情节,可是,终于没有出现这样的情节。生活很平淡,生活并没有小说中那么多的因果,生活很无常。
  打架事件发生后不久,那家重庆酸辣粉店就关门了。我问旁边的邻居,他们说,地老鼠经常来纠缠重庆美女,重庆美女不堪其扰,就搬走了。至于搬到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地老鼠有一次在巷口遇到画家,两人又发生了争吵,地老鼠把一腔怒气发泄在画家身上,他讥笑画家没有钱,还想谈女朋友,他误以为画家是他的情敌。我跑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听到这个狂妄的矬子说什么要用钱把画家砸死,砸死后再用钱煳一个花圈什么的。
  画家长于绘画,拙于骂架,骂架的话也是文绉绉的,就像小学生在写记叙文一样,总喜欢用一些华丽的词语。岂不知道骂架不能用成语,要用粗话,粗话结实耐磨,句句有力,刀刀见血。
  面对地老鼠的狂妄,我终于忍无可忍,我骂道:“ca你妈的,有钱怎么了,有钱也是一条命,老子照样掐死你。”
  我看到旁边饭店里有几张椅子,如果今天打架,老子就抡起椅子砸在地老鼠的头上。
  我从小在山沟里奔跑,和小伙伴打架,上大学的时候还学过武术,练就了一副坚实的皮肉。我和画家不一样,温室里长大的画家双手又细又长,像鸡爪一样,瘦弱无力,简直浪费了一米八的身高。
  地老鼠看着我刀子一样的眼神,终于害怕了,他虚张声势地说:“你等着吧,老子不会放过你。”然后转身离开。
  那些天,我和画家出门的时候,身上都别着菜刀,给自己壮胆。但是很多天过去了,地老鼠也没有找我们的麻烦,可见他只是吓唬吓唬我们。
  画家得罪了地老鼠,只是挨了一顿打;而地老鼠得罪了画家,却惹来了无尽的“后患”。
  地老鼠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钱?他的钱怎么来的?他是做什么的?
  我和画家开始了侦察。我们怀疑他在做黑生意。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想到他家开有假烟作坊,我们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城中村的闽南人都是做这种“生意”的,也不知道村口商店里的假烟都是从村子里流出去的。
  有一次,我们走进了那个胖子开设的商店里,就是那个我们误以为会有一场血站的胖子。胖子一般都比较老实憨厚,人就是这样,长了脑子就不长肉,长肉的不长脑子。心宽才能体胖,劳神必定体弱。
  画家问胖子:“我弟弟在另外一座城中村里开有一家烟店,生意总是不好。想进点假烟卖,哪里才有假烟?”
  胖子圆滚滚的眼珠在眼眶里转了转,笑着说:“哎呀,这可是违法的事情啊,不敢做。”他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他没有卖过假烟似的。
  画家说:“我绝对保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的生意都不好做。”
  胖子说:“那我要问一问别人啊,我也就只卖过你那一盒假烟,上当了,别人送给我的。”
  第二天,画家又走进了胖子的小商店,这次,胖子说,村子里的闽南人都是做假烟生意的。他还说,只要你开商店,就有人上门问你要不要假烟。“不过,外地人进假烟,就要到他们店铺。”
  画家问:“他们的店铺在哪里?”
  胖子说:“闽南人开的店铺都在做假烟批发,不过到了晚上才会有。白天没有。”
  闽南人地老鼠原来是做这种非法生意发家的。我们开始寻找假烟的流通渠道。
  距离村口最近的那条巷子里,午夜过后,总会像接受检阅一样停满了各种各样的高档轿车,我们先要侦察明白,这些车子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来到这条窄窄的巷子里?
  这些轿车不属于这个村子里的,因为他们总是在午夜过后,偷偷来临,最多只停留二三十分钟后,又匆匆离去。我曾经在凌晨两点左右,坐在村口的树林里,看见这些高档轿车,一辆接一辆地驶上了城中村附近的高速公路。那条高速公路从这座南方沿海城市,一直通往遥远的北方,通往北京沈阳哈尔滨,它沿途经过几十座上百座大小城市。
  我无法知道这些高档轿车开往哪里,会从高速公路的哪一道出口出去,我没有轿车,我只有一辆半新的自行车,而自行车即使崭新的,也是无论如何追不上小轿车的。
  城中村的附近有一个停车场,位于一座大厦的地下室。本来,我是不会注意到那个停车场的,可是,有一天,我在停车场的出入口,看到了地老鼠。地老鼠开着一辆奔驰跑车,驶出地面后,他从车子里钻出来,指着保安破口大骂,保安唯唯诺诺,又是鞠躬又是道歉。我以前做过保安,我清楚保安的苦衷,保安绝对不能得罪业主,面对业主的无理取闹也只能一再忍让。业主的投诉会让保安丢掉饭碗。
  地老鼠骂完保安后,又意犹未尽地向地面上吐了几口唾沫,然后才钻进跑车里。跑车一溜轻烟,消失在了远处。
  我走过去问保安,保安满脸沮丧和痛苦,脸色像一盘烧茄子。保安说,就因为他把横杆扶得慢了一点,就遭到了地老鼠的辱骂。“他妈的,出门让车撞死。”没有地位没有钱财的保安,只能在地老鼠离开后,望着那个方向狠狠地咒骂。
  我掏出黄红梅,递给了保安一支。保安眼睛含着泪花说:“他妈的,老子们当了四年兵,守卫边防。这些龟孙子们坑蒙拐骗,现在都发了大财。老子退伍了,还要给这些孙子当保安。”
  我问,这个停车场都停哪里的车?保安说,你进去看看吧,都是城中村的车。
  我走进了地下室的停车场,惊得目瞪口呆,这里简直是豪华轿车博览会,价值几百万的车子应有尽有,有些车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而有些车子也只在电视画面上看到过。
  走出了停车场,保安向我介绍,哪一种车子是保时捷,哪一种车子是劳斯莱斯、路虎、雷诺、凯迪拉克……我以前只知道奔驰和宝马是高档车,不知道高档车子还有这样多。
  “这些车主都是干什么的?”我好奇地问。
  “做假烟生意的啊,就住在城中村。”保安说。
  真不敢相信,城中村的住户除了像我和画家这样的穷人,还有一批百万千万富翁。他们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会选择城中村居住?
  距离村口最近的那条巷子里,所有的门店都是批发假烟的。这是我在午夜观察了很久后才知道的。
  午夜过后,城中村的村口就出现了大量的打手,他们在盯梢,在放哨,在窥探,他们密切注视着每一个走进城中村的人,每一张陌生的面孔都会让他们警觉。这时候的城中村到处都是眼线,城中村变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堡垒。
  然后,巷子里有了疾步奔走的扛着箱子的人,箱子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着,我一直不知道这些人是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的,他们就好像在地下冒出来一样,突然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你的背后,然后又像狐狸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天晚上,我偷偷地跟踪一个扛着箱子的人,距离只有十几米。扛箱子的人转过弯,我也急忙向转弯处走去,突然,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彪形大汉,将我狠狠地撞倒在地上。我爬起来后,向前张望,扛箱子的人已经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彪形大汉怒气冲冲地问道:“你干什么?”
  我惊魂未定,这个人肯定一直就埋伏在黑暗中,一直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而我全然不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我说:“厕所在哪里?我找厕所。”
  彪形大汉骂骂咧咧地,唾沫星子喷到了我的脸上。小巷的两边又走过来两个人,打着手电筒,强烈的光线刺激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努力辨认,才看清他们穿着迷彩服,他们是城中村的联防队员。突然,彪形大汉一把从后面抱住了我,喊道:“小偷,我抓住了一个小偷。”两名联防队员冲过来,一人一个胳膊,架起了我。我喊道:“你们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彪形大汉对着我的胸口就是一拳,骂道:“打死你这个小偷,老子盯你半天了。”我又喊道:“你凭什么打人?”彪形大汉又是一拳打过来:“老子就打你了!”
  吵吵闹闹的声音招来了巷口很多人,一个嘴边有颗黑痣的女人站出来指证说:“这就是小偷,经常在这里转悠,贼眉鼠眼的,不知道偷了多少东西。”
  黑痣女人操着含混不清的闽南普通话,她在那条距离村口最近的巷子里开有一家档口,这些档口都是挂羊头卖狗肉,几包口香糖和几卷卫生纸向别人昭示着,这是一间小商店,而每当午夜来临,它们就露出了本来面目,变成了一家假烟批发部。
  我大声说:“我不是小偷。”
  彪形大汉说:“被我现场抓住了,你还敢嘴硬。”
  我依然说:“我不是小偷。”
  联防队员说:“先带回派出所。”
  两名联防队员将我带到了村委会,村委会是一幢楼房,楼房的顶层是治安室。而这间治安室就是他们口中的派出所。
  一进治安室,联防队员就凶相毕露,他们把腰间的武装带解下来,狠狠地敲击着桌子,勒令我老实交代。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目前还没有工作。他们要身份证,要暂住证,我都拿不出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是报社的,知道了我是报社的,会惹来更多的麻烦。而且,暗访也无法再进一步进行。
  我相信,只要我一口咬定没有偷东西,他们就无可奈何。
  但是,我错估了他们的残暴,他们将我当成了沙袋,在我的身上肆意击打,我被他们打得头晕目眩。我问:“你们凭什么打人?”
  他们说:“我们从来不打好人,我们只打坏人。”
  我说:“凭什么说我偷东西?”
  他们说:“有人证,人证都看到了。”
  我说:“就算我偷了东西,也轮不上你们处理。我要去派出所。”
  他们说:“这里就是派出所,进了派出所你还敢嘴硬。”
  他们嘴巴上回答着我的问题,而手脚却一刻没有停止。我当时真想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可是,这是在村委会,这是他们的地盘,我是无法和他们抗衡的,我只能忍耐,我只能忍受。
  后来,他们打累了,就坐在椅子上吸烟。再后来,他们出去了,将我锁在了治安室里。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们上班的时候,联防队长过来了,这是一个裸露肚皮的胖子,让他来演土匪都不用化妆。他又重复了一遍昨晚的问话,然后要求缴纳1000元的治安处罚,才能放我走。我没有钱,苦苦哀求,他最后终于将标准降到了100元。
  没有办法,我只好让他们跟着我,来到了我租住的出租屋,取出了100元交给了他们。他们凶神恶煞地对我说:“以后夜晚再不准出来,老老实实在房子里睡觉。”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这个城中村里,联防队员和假烟贩子沆瀣一气,假烟贩子每月定时给联防队员缴纳保护费,联防队员就会“保护”这些坑人的假烟贩子。而所谓的联防队员,其实都是村子里的地痞流氓,欺男霸女,无恶不作。
  在这个城中村里,猫鼠一窝。
  其实,就在那个时侯,城中村里还有一些人,也在暗暗地调查假烟窝点;还有烟草稽查,也身着便衣,打入了城中村。但是,偌大的城中村里,到底有多少假烟,有多少假烟贩子,有多少假烟窝点,恐怕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但这绝对是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庞大数字。
  有一天晚上十点左右,我和画家走在巷道里,突然看到几名女子惊慌地从身后跑过去,边跑边喊着我们听不懂的闽南话。巷子两边的店铺,一齐拉下了卷闸门,铁皮与铁皮撞击的声音经久不息,异常刺耳。卷闸门匆匆上锁后,店主就像被烧着了尾巴一样,仓皇逃向小巷深处。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回头一看,原来村口来了很多身着制服的人,从制服的不同颜色判断,今晚应属于不同部门联合执法。
  执法人员来到了一家店铺门前,停住了,这家店铺卷闸门上锁,店主逃之夭夭。后来我听说,每次执法人员搜查的时候,都有线人提前举报。他们接到线索后,就会出动。
  店主不在,怎么办?撬锁,执法人员们相信,里面有假烟,因为这是线人举报的一个点。门锁撬开,里面却没有搜出假烟。店外是一群围观的人,其中就有很多闽南人。气氛一下子陷入尴尬。
  突然,那个嘴角有着一颗黑痣的女人走出来了,她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冲进了店铺,看着被翻得一片狼藉的地面,她大声哭叫:“不得了了,不让人活了。老天爷啊,我不活了。”
  黑痣女人冲向一个胖胖的模样像当官的男子,哭喊道:“我遭了什么孽啊,你们这样对我?”她伸出长长指甲的手指,要抓向当官男子的脸。几个工作人员上去,拦住了她,她顺势倒在地上,滚了两滚:“啊呀呀,警察抄了我的家,还打人了。”她把穿制服的人都当成警察。
  门口又冲进了一名皮肤黝黑的男子,他指着工作人员,大义凛然地说:“你们等着,你们夜半时分,强闯民宅,我要告你们。”
  工作人员赧然退出。
  我也知道这家店铺是做假烟生意,但是,就在当天晚上,工作人员来搜查的时候,店铺里刚好没有假烟,这就坏了,工作人员被陷入了无理处境。
  后来我还知道,这些店铺里平时不放假烟的,假烟存放在城中村另外的地方。当有假烟贩子打来电话,需要假烟,拉货的车子快要开到城中村的时候,才会有人扛着假烟来到这些店铺。要多少,就扛来多少。假烟装进车子里,车子飞快离开。要找到他们的犯罪证据,难上加难。
  黑痣夫妻后来果真把烟草专卖局告上了法庭,几个月后,黑痣夫妻赢了官司,烟草专卖局不但给人家道歉,还赔偿了人家几千元。
  再后来,黑痣夫妇在城中村另换了一家门店,重操旧业。
  那天晚上,联合执法队兵分两路,还有一队人马也来参与端掉假烟窝点的活动,但他们同样出师不利。
  这队人马是从城中村的另一个方向进村的,他们找到了线人提供的窝点,这个窝点位于一幢楼房的顶层。他们撬开门锁,从里面搜出了十多箱假烟,然后扛着假烟撤离了现场。
  就在他们经过一条窄窄的小巷,即将离开城中村的时候,突然两边楼房的窗户一齐打开,从楼上扔下来石头砖块,像下饺子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了这些穿着制服的肩膀和头上,有两个人血流满面,倒在地上。他们的后面,又出现了一群拿着棍棒的人,大声吆喝着,追赶着,棍棒纷纷落在了他们的身上,他们无可奈何,扔下刚刚收缴的假烟,背起受伤的同伴,仓皇逃遁。这群手持木棍的打手们一直追赶到了城中村口,看到制服们坐上车子开走了,他们才不再追赶。
  “我们被人家打,是常态。”后来,这座城市烟草专卖局一位负责人告诉我说。我一直在寻找着进入假烟窝点的途径,那时候,在全国范围内,还没有关于假烟的报道,那时候的假烟刚刚走上市场,人们都天真地认为,假烟也是香烟,可能只是比真烟的口感能差一点,人们一点也不知道,假烟都是用一些非常廉价非常恶劣的东西制成的,他对人体的伤害极大。
  我一直在寻找假烟窝点的途径,因为能够在城中村假烟窝点上班的人,都是闽南人,或者他们的亲戚,他们依靠宗亲关系形成一个狭小的圈子,而一般人要进入这个圈子,千难万难。何况,闽南人都操着一口闽南口音,操着闽南口音的人,是不会和操着别种口音的人说话的。城中村生活着这样一群人,这样一群人和外界格格不入,他们有一套严格的预警系统,在执法人员刚刚进入他们圈子的外围,进入他们的视线,他们就会提前预知,一部手机传给下一部手机,窝点的加工机器立即停止,窝点的工人马上遣散,窝点的小门铁锁高悬,执法人员即使从窝点的门口经过,也不会知道门内就是假烟加工厂。
  我没有想到,我处心积虑进入假烟窝点,我一直在寻找的契机,却来得如此顺利,来得如此便捷。
  有一天夜晚,我从报社发行部回来,登上了一辆公交车,准备回到城中村。我的前面坐着一个小女孩,衣着时尚,长发披散,腰间挎着一个小坤包,包里装着小圆镜、化妆品、手机、钱包之类的玩意,这是那个年代女孩子出门后最喜欢的装扮,那时候的女孩子出门都喜欢挎着一个带子长长的小挎包。女孩子坐在前面,小挎包斜背在身边,兴趣昂然地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点点路灯光。突然,一个小男孩子从后排走到了女孩的身边,一只手拉着背带,一只手拉开小挎包的拉链。
  这是一个小偷,这么小的年龄做小偷,他的身后一定站着几个大人,这些人都穷凶极恶,怎么办?我犹豫了一下,拍打着女孩的肩膀说:“把你手机让我用一下。”
  女孩子回过头来,神情略显惊异,但她还是把手伸向了小挎包,突然,脸色大变,她发现小挎包被拉来了,所幸没有丢失东西。
  女孩子把手机拿给我,我装着拨打了电话,然后说:“打不通”,又递给了女孩,那时候的人们还没有今天这样强烈的防范心理,遇到陌生人借部手机拨打,一般人都乐意帮忙。那时候也没有各种手机诈骗,借手机的人一般都是遇到急事才会这样。而现在,各种手机诈骗无孔不入,有借了你手机后偷跑了的,有借了你手机后玩“狸猫换太子”的,有借了你手机,知道了你的手机号码,就编造你中了大奖,要求你汇兑邮寄费给你邮寄奖品的;有借了你手机,知道你手机号码,就开始编造谎言说你的父母或者亲人车祸住院,急需钱要求你汇款的……骗子的行径异常恶劣,骗子的技术也与时俱进。
  那个长相怪异的小男孩离开了,他向前走去,我突然回过头去,看到最后一排有两个男子,同样长相怪异,他们用恶毒的眼光盯着我。听说,这些小偷们手指间都夹着胡刀片或者手术刀片,他们和人打架的时候,一耳光打过去,脸蛋就被划破了。我还听说这样一件事情,一伙小偷偷东西,被一个小女孩看到了,小女孩说:“妈妈,那个叔叔把手伸进那个阿姨的口袋里了。”小偷阴谋没有得逞。车到下一站,其中一个小偷说:“这个女孩好可爱啊。”边说边用手指捏了一下小女孩粉嘟嘟的圆脸。小偷们下车后,小女孩突然大声哭喊,她满脸是血,小偷用手术刀片在孩子的脸上划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怎么办?我紧张地思索着,靠近女孩的身边,悄声告诉她说:“身后有小偷,前面可能还有。”我感到女孩哆嗦了一下,我说:“别担心,到了下一站,我们赶快下车。”
  然后,我就装着和女孩很熟悉,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眼睛的余光一直观察着身后那两个小偷。到站了,我按住女孩的肩膀,让她不要声张,不要让小偷们看出了我们的意图。就在需要下车的乘客都下了车,车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刻,我突然跳起来,双手撑着车门,对女孩说:“快下。”女孩急急忙忙从我的腋下钻了出去,我也跳下了公交车。
  公交车站的旁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我和女孩钻进出租车,让司机向前开去。车子启动后,透过车窗,我看到几个男子也跳下了公交车,凶神恶煞地奔向出租车。出租车向前疾驶,卷起的尘土和落叶湮没了小偷们气急败坏的神色。
  我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居然在假烟作坊上班,这是在我认识她半个月后,她才告诉我的。
  女孩子出生在福建某县,和城中村所有的闽南人一样,他们都出生在某县。他们不愿意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种植水稻和其余经济作物,他们种植烟草,然后自己加工,制成香烟,销往全国各地。
  他们加工出的香烟全是仿名牌,香烟价格越高,销量越大,他们越喜欢仿造。他们在自己结着蛛网,落着尘灰的房间里,就能够制造出中华烟和黄鹤楼,他们在散发着恶臭的卫生间里,加工出黄红梅和大前门,这样的仿制品,不是专家是无法分辨出来的。
  一盒假中华,成本不足两元钱,而零售达到40元。巨额的利润让他们铤而走险,在制假窝点被一次次摧毁后,他们来到了这座城市的城中村隐身。
  和我曾经暗访过的安徽一个乞丐村一样,假烟村庄也是非常富裕的,而它富裕的程度是乞丐村远远不能比拟的。在那个闽南小县里,很多村庄家家盖起了气派的小洋楼,小洋楼里停着高档轿车,饲养着名贵的宠物和二奶。有的假烟商人娶妻纳妾多人,彼此相安无事。
  这些都是我在公交车上邂逅的那个闽南女孩告诉我的。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后面好像有一个什么娘,还是什么娇,闽南人给女孩起名,都喜欢在名字中用这两个字。我就叫她娇娘吧。
  娇娘很单纯,她初中毕业后就在亲戚的假烟作坊里打工。这些假烟作坊都是家族式的操作模式,没有熟人介绍,外人是无法进入的。娇娘还说,他们那里的孩子很小就辍学了,跟着家人出来做生意,初中毕业在他们那里已经是高学历了。
  我说,我现在没有工作,生活无着,想跟着她在作坊里上班。
  娇娘说,她替我给她的亲戚说说,兴许能行。
  娇娘说,城中村里掩藏着几十家上百家假烟作坊,而且,彼此很少知道对方的作坊隐藏在那一幢出租房里。所以,我不担心在这里会遇到地老鼠。
  就在我等待娇娘回音的时候,又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城中村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每天都在上演着种种不可思议的场景。
  我所居住的出租屋的那一层里,租房住宿的除了画家,还有哑巴、打工妹、刚刚来到城市的打工者、怀揣着梦想的群众演员和歌唱爱好者,还有一名妓女。妓女是我们那一层里最有钱的人,妓女的房间也是我们那一层里收拾最温馨的。
  有一天,妓女突然搬走了,一辆本田轿车停驶在巷口,妓女挎着小坤包,神气活现地扭到了本田边,钻了进去,此后,她的身影再也没有在城中村出现过。估计她是去了另一家高档卖淫场所上班了,或者升级做了二奶。
  几天后,妓女住过的房间搬来了一名留着寸头的男子,五官线条硬朗,如同刀削斧凿一般,带着一种沧桑。额头上的两条皱纹,也如同与生俱来一般,引人注目,发人深省。那时候我想,他一定遇到过一些磨难,但是他的经历我无从知道,即使以后我们成为了好朋友,他也对自己的过去绝口不提。
  后来,我知道了,他是一名思想家。他不是我们戏谑地称某些故作高深的人为思想家,他是一名真正的思想家,也许是这个时代最后一批思想家中的一个。
  他搬来后的第二天早晨,突然走近我的房间,神秘地问我:“以前我的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
  我有些戒备地问他:“怎么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展开,上面是一行行歪歪扭扭像蜘蛛爬过一样的恶劣字迹,用圆珠笔书写的。上面写着:“某月某日,大,300元,3人;某月某日,小,350元,7人……”这样一些奇怪的记载,一直书写了几十页,从去年一直书写到了几天前。
  我不知道这些简略的记载传达出的是什么信息,我迷惑地望着思想家:“这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思想家说:“这是妓女的记账本。”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思想家说:“我了解妓女们的生活,这个本子里所说的大,就是大活,收入为每人100人;小,就是小活,收入为每人50元。我粗略计算了一下,这个妓女一月收入在一万元以上……怎么,你不相信?看看,每月的5日到10日,这个妓女就只接小活,或者不接活,本子上就没有记载,其余时间都是接大活。这样推测,这个妓女的月经期应该是每月的5日至10日这几天。”
  我继续问道:“你怎么就知道‘大’是指大活,‘小’是指小活?”
  思想家说:“我以前接触过很多妓女,她们喜欢这样记载收入,或者喜欢这样写日记。我刚才整理房间时,在泡沫地板下找到的。”
  妓女一月收入一万元,她是我一月收入的十几倍。
  后来,思想家才告诉我,他曾经多次走进妓女群落中,以一名志愿者的身份,有时候给妓女们派发安全套,有时候则是劝说妓女们建立信仰。
  信仰?什么信仰?我惊讶地问。
  “中国人没有信仰,中国人需要建立信仰。”这是和思想家在一起时,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
  思想家说,只有有了信仰,人才能受到约束,才不会为所欲为,才不会贪赃枉法,才不会无恶不作,也才会有道德底线和做人的良知。
  我说:“我不懂,你能不能说详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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