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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们自己-[美]艾萨克·阿西莫夫

_6 艾萨克·阿西莫夫(美)
  “打扰?那两个孩子自学一阵子毫无问题。他们大概很希望看到我离开一会,我想我一定是说得太多,惹他们烦了。”
  “不可能。”奥登回答,“您的语言总是让我深深迷醉,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好吧好吧。听到你这么说,我真开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图书馆,还听别人说你的高级课程学得相当不错。我真想念我最出色的学生啊。崔特最近怎么样?还像以前那么顽固吗?”
  “越来越顽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个家。”
  “杜阿呢?”
  “杜阿?我来这里就是——你知道,她非常与众不同。”
  罗斯腾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奥登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忧郁。
  奥登沉默了一阵,决定直接讲出问题的所在。他说:“罗斯腾先生,您当年把她带来,带给我和崔特,仅仅是因为她的奇特吗?”
  罗斯腾说:“难道这很奇怪吗?你自己就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奥登。你还跟我不止一次地提过,崔特也非同一般。”
  “是的。”奥登赞同地回答道,“他的确不一般。”
  “这么说,难道你们的家庭中不该再有个与众不同的情者吗?”
  “与众不同会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奥登沉吟着,“有时候,杜阿的古怪举止会惹恼崔特,也让我很担心。我跟您提过吗?”
  “经常。”
  “她不喜欢——交媾。”
  罗斯腾认真地听着,没有一点困惑的表情。
  奥登继续往下说:“在我们交合的时候,她自然也感到欢娱。但想劝说她开始交合却不太容易。”
  罗斯腾问道:“那崔特呢?他怎么看待交媾?我是说,除了当时的快感以外,他怎么看待?”
  “孩子,当然是为了孩子。”奥登回答,“我也喜欢孩子,杜阿也一样。不过崔特是抚育者。您能理解吗?”(奥登忽然想到,罗斯腾不见得能完全理解家庭的意义。)“我尽量理解。”罗斯腾说,“按照我的判断,交媾对崔特的意义超过欢娱本身。而你呢?除了快感以外,你还有什么感受?”
  奥登想了想,“我想您应该明白。有一种思维上的刺激。”
  “嗯,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我只是想让你不要忽视这点。你以前多次跟我提起,每次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媾,其中经历了莫名的时间流逝——我必须承认,的确会有很长一阵子看不见你——每次这时,你都会突然发现,自己弄懂了很多以前不太理解的东西。”
  “就好像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思维继续保持活跃一样。”奥登说,“好像这段时间对我的思考必不可少,虽然当时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这段时间里,我思考得更深远,更有效率,完全不用为其他无谓的琐事分心。”
  “对。”罗斯腾表示同意,“当你恢复意识时,思维就会有很大突破。在理者之中,这种情况很普遍,尽管我不得不承认,谁也不如你提高得这么大。说实话,我认为有史以来没有哪一个理者能达到你的程度。”
  “真的?”奥登问道,努力掩饰心中的得意。
  “换个角度说,也没准我是错的,”看到奥登突然故意熄灭所有光亮,罗斯腾微微有些笑意——“不过别想那么多了。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目前的状况是,你和崔特两个,从交媾中所得的东西超过了欢娱本身。”
  “是的,毫无疑问。”
  “那杜阿呢?除了欢娱,她能得到什么?”
  久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奥登说。
  “你问过她吗?”
  “从来没有。”
  “那么,”罗斯腾说,“我们暂且假设她除了快感以外什么都得不到;而你和崔特却可以有超出快感的收获。那样的话,她为什么要比你们更热衷于交合呢?”
  “可别的情者却不需要那么多——”奥登马上争辩。
  “杜阿可不是一般的情者,我记得你总这么说,口气还很得意。”
  奥登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一直觉得这是两回事。”
  “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很难解释。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家庭,在其中互相感知,互相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家庭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个体从产生到消亡,一般情况下大家都浑然不觉。要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太多,纠缠太深,这个个体就会面临解体的危险。所以我们从来不会过多考虑。我们——”奥登绝望卡壳了,觉得根本说不清,“跟别人解释家庭的事,实在很困难——”
  “不过我已经尽量理解了。你说过,你在脑海中抓住了一点杜阿内心的想法。她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你,是吗?”
  “我不敢肯定。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不时在我脑海角落闪现。”
  “是什么?”
  “有时候我想,杜阿不愿意生一个小情者。”
  罗斯腾严肃地望着他,“我记得你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小理者和一个小抚育者。”
  “是的,只有两个。你知道,情者是最难孕育的。”
  “我懂。”
  “而杜阿不愿意费力摄取必要的能量。她根本不愿意。她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借口,可是没一条能说得过去。在我看来,她好像就是不愿意生个情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对于我个人而言——要是这阵子杜阿的确不愿意——那没关系,就随她去吧。可是崔特是个抚育者,他渴望得到孩子;他必须得到那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不想让他失望,即使是因为杜阿也不行。”
  “要是杜阿有什么确切合理的缘由,不生那个孩子的话,你的观点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自己一定可以接受,但是崔特不行。他根本不理解那么多事。”
  “你会不会尽量劝服他呢?”
  “我会的,我会尽力而为。”
  罗斯腾说:“你有没有想过,几乎所有凡人,”他在此顿了一下,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后来还是使用了凡人们常用的那种——“在孩子降生之前——全部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是小情者——都不会逝去。”
  “是,我知道。”奥登不明白,为什么罗斯腾以为他会忽略这种最基本的常识。
  “这么说,小情者的降生,也就意味着逝去时刻的临近。”
  “一般是这样,不过还是要等到那个小情者长大为止——”
  “但逝去的时刻必将来临。杜阿心里会不会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怎么可能,罗斯腾?我们必将逝去,就像注定要交合一样。即使你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长老们不会交合,或许他们不懂。)“假设一下,如果杜阿就是不想逝去呢?你会怎么说?”
  “为什么?我们最终必定会逝去。如果杜阿只是想晚一点生那个孩子,我或许会迁就她,甚至会劝崔特也这么干。但要是她永远都不想要,那就行不通了。”
  “为什么?”
  奥登思考了一阵,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不敢说,罗斯腾先生,不过我知道我们必将逝去。每天醒来,我对这件事的理解都会更加深刻,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自己知道其中的缘由。”
  “我有时候觉得,奥登,你是个哲学家。”罗斯腾淡淡地说,“让我们再想想看。等到你们的孩子都长大以后,崔特感到自己一手将他们养大,感到一生功德圆满,只等着逝去了。而你,会感到自己一生学到无数知识,感到心满意足,也在等着逝去了。而这时候,杜阿呢?”
  “我不知道,”奥登可怜巴巴地说,“其他情者们一辈子都聚在一起,整天唧唧喳喳地,倒也自得其乐。
  可是杜阿绝不会这么干。”
  “对,她与众不同。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
  “她喜欢听我谈论我的工作。”奥登咕哝着。
  罗斯腾说:“噢,奥登,这没什么可羞愧的。所有理者都会给他的左伴和中伴讲自己的工作。你们都假装从来不会,可是所有人都这么干。”
  奥登说:“但是杜阿确实在听。”
  “我完全相信。她不像别的情者。你有没有意识到,她在交合以后,也会理解得更快更深刻?”
  “对,有几次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我也没有特别当回事——”
  “因为你心里确信,没有一个情者能真正理解这些东西。不过看样子,杜阿身上有很多理者的特质。”
  (奥登尊敬地注视着罗斯腾,目光中带着惊愕。有一次,只有一次,杜阿曾经给他讲起自己童年时的那些不快;讲到其他情者们嘲讽的尖叫;讲到她们给她起的那个恶毒的绰号——“左情者”。难道罗斯腾听说过这些事?……不过此时,尊敬的导师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奥登承认:“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接着他大声说,“我以此为荣。”
  “这没错,”罗斯腾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如果她喜欢被自己的理者特质指引,那为什么不顺应呢?你可以教给她更深奥的东西,回答她的种种问题。你觉得这样会给你家丢脸吗?”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吗?崔特会认为我们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他那边好处理。”
  “告诉他,如果杜阿能从生活中得到更多东西,能感到此生没有虚度,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害怕逝去,也就不会再反对生下第三个孩子。”
  听了这话,奥登心里一下子卸去了一块大石头,轻松了很多。他感激地说:“您是对的。我感到您说得完全正确。罗斯腾先生,您的理解如此深刻,长老们有您做领袖,我们的平行宇宙计划怎么可能失败呢?”
  “我做领袖?”罗斯腾笑了,“你忘了,现在领导我们的是伊斯特伍德。在这个项目上,他是真正的英雄。没有他,工作简直无法想像。”
  “噢,对。”奥登回答,很是羞愧。他从未见过伊斯特伍德。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奥登还从未听说有哪个凡人真正遇到过他,虽然不少人都说自己远远望见过那个身影。伊斯特伍德是个新长老。说他新,是指至少奥登小的时候,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他。这是不是意味着伊斯特伍德现在是个年轻的长老,而以前,在奥登是个小理者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长老。
  这些都无所谓。眼下奥登只想回家。他不能跟罗斯腾拥抱,表示感谢,不过他还是再次致谢,然后满怀喜悦地匆匆离去。
  在他的喜悦中夹杂着些许自私的成分。并不是对未来小情者遥遥的期待,或者崔特那时无法形容的开心,甚至不是看到杜阿如人所愿的欣慰。此刻最让他激动的,是眼前的随之即来的愉悦。他将要敞开胸襟,教给杜阿一切知识。他敢肯定,其他所有理者都不会有这样的享受,因为他们没有谁拥有一个像杜阿一样的情者做伴侣。
  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前提是崔特能理解事情的必要性。他必须跟崔特谈一谈,不管怎样也得劝他耐住性子。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六章 崔特(2)
  崔特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不会装出也能理解杜阿行为的样子。他懒得去试。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从来就想不通,为什么情者的习性跟理者、抚育者这么不同,而杜阿呢,甚至跟一般情者也完全不同。
  她从来不关心真正重要的事。她只会傻傻地望着太阳,而且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把自己淡化,让光线完全透过身体,一丝不留。她会说,这有多么多么美妙。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吃到东西才是正事。吃饭有什么美妙可言吗?美在哪儿?她连交合的时候都总想与众不同。有一次她居然说:“我们先谈谈吧。我们从来没有谈过这事,从来都没思考过它。”
  奥登只会说:“随她去吧,崔特。那样不更好吗?”
  奥登总是很有耐心。他总是以为一直等下去,事情自己会好起来。要不然,他就是准备待着不动,准备靠脑子想出来。
  其实崔特从来弄不明白,奥登所说的“想出来”到底是啥意思。在他看来,那只说明奥登什么都不干。
  就像当年找到杜阿时一样。奥登只会在那里空想,而他崔特则会付诸行动,自己去要求。事情就该这样。
  现在又成了这种局面。杜阿越来越麻烦,而奥登又什么都不干。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生下小情者呢?这才是正事啊。看来奥登永远不会行动了,那么最后还是要靠崔特自己。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正穿过长长的走廊,脑海中思绪翻腾。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这是不是就叫“想出来”?算了,他不能有一点畏惧,他绝不回头。
  他笨拙地审视了一下自身。他脚下的这条路通向长老洞穴。他知道不久以后,他就会带着自己的小理者踏上这条路。这条路还是某天奥登指给他的。
  这一回,事到临头,他其实不知道最后要怎么办。
  见到长老以后该说什么?不过他心里毫无畏惧。他想要个小情者。这是他不可剥夺的权利,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长老们一定会让他得到的,当年杜阿不就是这么来的吗?不过,他向谁请求好呢?随便哪个长老都行吗?他心里其实已经大致认定,并非人人皆可。他想到了那个人的名字。他会直接去找那个人。
  他记得那个名字,甚至记得是哪天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就是在那天,他们的小理者第一次主动变幻身形。(那天简直太棒了!他记得自己大喊:“快来,奥登,快点!安尼斯变得又圆又硬了!他自己变的!杜阿,快来看啊!”他们都冲了进来。安尼斯那时还很小,再变一次得等很久。所以等他们冲进来以后,只看见孩子靠在墙角,没有一点异常。他蜷成一团,像一堆黏土一样,在自己的宿处上方游来荡去。奥登转身走了,他很忙,没时间等。不过他还是说:“噢,崔特,他还会再变的。”崔特和杜阿后来又等了好久,可还是没有等到。)看到奥登不愿意等待,崔特很不高兴,本来想骂左伴一顿。可是奥登看上去满脸倦容,身体也不像平日那样平整光滑,而是显出蜿蜒的皱纹,他自己也没有抚平的意思。
  崔特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吗,奥登?”
  “很麻烦。不知道在下次交合以前,我能不能解出方程。”(崔特不记得奥登的原话了。不过意思大致如此。奥登总是使用那些费解的词儿。)“你现在想交合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看见杜阿又到地面上去了,你知道,要是我们打扰了她,她会有什么反应。
  这事不急,真的。还有,有了个新的长老。”
  “新长老?”崔特随口应道,明显没什么兴趣。奥登总是喜欢跟长老们相处,仿佛其中有极大乐趣,不过崔特倒是宁愿他没这爱好。奥登比周围所有理者都喜欢学习,他把那叫做教育。真不公平。奥登对知识未免太投入了;而杜阿整天都在地面上独自闲逛。没有人关心家庭,除了他崔特。
  “他的名字是伊斯特伍德。”奥登说。
  “伊斯特伍德?”崔特忽然来了兴趣。或许他只是很担忧,奥登为什么那么颓废?“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过大家都在谈论他。”奥登眼中失去了光芒。自我反思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负责那些新玩意儿。”
  “什么新玩意儿?”
  “电子——反正你也不懂,崔特。总之是他们新开发的东西,这东西带来了一场彻底的革命。”
  “什么是革命?”
  “改变一切。”
  崔特马上警觉起来,“他们可不能改变一切。”
  “他们使所有事情都变得更好。改变并不一定是变坏。再说,伊斯特伍德负责这事。他非常聪明,我能感觉到。”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呢?““我从没说过不喜欢他。”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喜欢。”
  “噢,不是这么回事,崔特。只是某种——某种——”奥登笑了,“我可能在嫉妒吧。长老们是那么聪明,一个凡人跟他们一比,简直什么都不是。但罗斯腾总是说,我有多么多么聪明——我想应该是在凡人里面。不过现在伊斯特伍德出现了,连罗斯腾对他都充满敬意。跟他一比,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崔特伸出前肢,轻轻碰触奥登的身体。奥登抬头看看他,微微一笑:“没事,只是我自己犯傻罢了。长老再聪明又怎么样?他们谁能拥有一个崔特?”
  然后,他们两个一起去找杜阿。正巧杜阿刚刚结束了游逛,正从地面上下来。他们那次交媾相当完美,尽管只持续了差不多一天时间。崔特那时候不敢做太久。
  安尼斯还太小,身边离不了大人。尽管有别的抚育者可以代为照看一下,到底比不上自己尽心。
  自那次以后,奥登时常提起伊斯特伍德这个名字。
  他总是把那人叫做“新来的”,即使很久以后也一样。
  他还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我想我是在故意回避,”有一次他这么说,当时杜阿也在,“因为他对新装置研究很深。那东西,我不想太早弄懂。它太神奇了,我几乎舍不得学。”
  “是电子通道吗?”杜阿当时问道。
  ——这是杜阿身上的又一件怪事,崔特心想,觉得很不痛快。她能像奥登一样使用那些复杂拗口的词儿,情者不该这样。
  此时崔特已经下定决心,去找伊斯特伍德。因为奥登说他很聪明。再说,奥登自己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来,伊斯特伍德就不可能说,“我已经跟奥登谈过了,崔特,你不用操心。”
  所有人都以为,只要跟理者谈过,就等于已经跟这个家谈过了。没有人把抚育者当回事。不过这次,他们别想随随便便把崔特打发走。
  他已经到了长老洞穴,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瞧它们的模样,这些东西都不是崔特能够理解的,全都显得不可理喻,让人害怕。不过,他一心想尽快找到伊斯特伍德,没心思去害怕。他对自己说:“我只想要我的小情者。”这个信念使他重新鼓足勇气,迈步向前。
  最终他还是找到一个长老。只有这么一个,好像趴在什么上面,正忙着什么事。奥登曾经告诉过他,长老们永远都在工作——不管具体干什么。崔特记不住那么多,也不关心。
  他缓缓向前移动,到了近前停住。“尊敬的长老。”他开口说。
  这个长老抬头看着他,他感到周围隐隐的震颤。奥登曾经说过,两个长老交谈时就会这样。那个长老好像刚刚看清他,开口说:“怎么回事?一个抚育者?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的左伴没跟你一起吗?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吗?”
  崔特不理会这些问题。他径直问道:“先生,你知道伊斯特伍德在哪吗?”
  “你找谁?”
  “伊斯特伍德。”
  这个长老沉默了很久,又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崔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回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讲。您是伊斯特伍德吗,尊敬的长老?”
  “不,我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崔特,尊敬的长老。”
  “我知道了,你是奥登家里的右伴,是吧?”
  “是。”
  这个长老的口气缓和下来,说道:“我想这会儿你恐怕见不到伊斯特伍德,他不在。找其他人行吗?”
  崔特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那个长老说:“你回家去吧。有什么就跟奥登说,他会帮你的。明白啦?回家吧,右伴。”
  长老转过身去,他好像手头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而崔特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悄悄溜进另一间洞穴,小心翼翼,没发出任何声响。
  那个长老连头都没抬。
  一开始,崔特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起初只是感觉这边比较好,现在他明白了。这里有一阵淡淡的食物的温暖,而他正在一点点吸收。
  他并没感到饿,不过他还是在吃,吃得有滋有味。
  就好像太阳无处不在。他本能地向上看,理所应当地发现自己在洞穴里。但是,跟他以前在地面尝到的所有食物相比,现在尝到的食物美味得多。他四下打量,惊讶不已。最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也会好奇。
  面对奥登,他有时会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奥登总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不管那些东西是多么没意义。而此刻,他——崔特!竟然也会很好奇。不过他关心的当然是意义重大的大事。突然间,他发现眼前这件事真的意义非凡。头脑中灵光一闪,他明白了:只有面对真正重要的事情时,他才会产生兴趣。
  他马上动手,自己都对自己的勇气惊讶不已。忙活了一阵,他沿着来路回转,仍然经过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长老身边。他说:“尊敬的长老,我要回家了。”
  长老顺口回了一句。他还趴在那儿,忙着手里的事。他同样只关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却对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
  崔特心想,如果说长老们全都那么伟大,那么睿智,那他们怎么会这样傻呢?
  《神们自己》作者:[美] 艾萨克·阿西莫夫
  第七章 杜阿(3)
  杜阿发现自己正向长老洞穴游去。太阳已经落下,她得找点事做。她不想早早回到家里,忍受崔特蛮横无理的要求,还有奥登敷衍了事的劝告。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些毛病也正是他们各自的魅力所在。
  很久以前她就有这个感觉,从她小时候到一直到现在,她也并不想掩饰。按说情者其实不会感觉到异性的这些魅力,但情者小时候一般还是有可能感到的——杜阿现在已经明显太大,太成熟了——长大以后,这种情愫便会迅速消退;即使消退得不够快,周围的环境也不会允许她们表现出来。
  杜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她总是满怀兴趣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太阳,看着洞穴,看着所有的一切——直到她的抚育者父亲说:“你真是个怪孩子,杜阿,我的宝贝。你真是个好玩的小情者。长大以后,你会变成啥样呢?”
  起初她对此并没有确切的概念,她只是想知道一些东西,这有什么奇怪的?又有什么好玩的?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抚育者父亲不能为她解答这些问题。有一次她去问自己的理者父亲,可他完全不像抚育者父亲,一点也不温柔。他厉声喝道:“这有什么可问的,杜阿?”他的样子很吓人,好像杜阿犯了什么错,他要追究到底。
  她吓得跑开了,以后再也没问过他。
  可是后来有一天,其他同龄的小情者们开始管她叫“左情者”,因为那天她给她们讲了一些东西——她已经忘了是什么——但应该是些当时在她看来很平常的事情。杜阿感到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她问自己的理者哥哥左情者是什么意思。他退缩着,看上去很尴尬——明显很尴尬——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其实看得出来,他一定知道。
  仔细考虑过以后,她找到抚育者父亲,直接问道:“爸爸,我是个左情者吗?”
  他回答:“谁这么叫你,杜阿?以后不许你再说这个了。”
  她飘到他身边,靠在他怀中,默默想了一阵,然后问道:“这是说我不好吗?”
  他只是回答:“长大以后就没事了。”然后他故意把身体膨胀起来,把她的身体挤到外面,来回摆动。这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游戏,不过那个时候,她却提不起兴致来。她很清楚父亲根本没有回答她。她心事重重地向外游去,盘算着父亲的那句话,“长大以后就没事了”。这么说她现在是有事,可那又是什么事呢?即使在那时,她身边也几乎没一个朋友,几乎没有情者愿意跟她交往。她们喜欢扎成一堆唧唧喳喳,傻笑不停;而她喜欢在碎石堆上飘过,感受那种粗糙、未经雕饰的美。不过,也有个别小情者对她比较友善。那些都是脾气很好的人,比如多瑞尔,虽然跟其他情者一样傻,不过有时候她说话还是满有趣的。(多瑞尔长大以后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其中的抚育者是杜阿的哥哥,年轻的理者来自另外的洞穴区,说实话杜阿不是很喜欢那个家伙。多瑞尔很利索地连续生下小理者、小抚育者,小情者不久也降生了。她对孩子十分关心,好像家里有两个抚育者一样,杜阿甚至怀疑,她家三个人是不是还能交媾……同时,崔特倒是不厌其烦地对她嚷嚷,多瑞尔多么尽心尽职,创造了一个多么完美的家。)有一天,杜阿和多瑞尔待在一起,她在多瑞尔耳边问:“多瑞尔,你知道左情者是什么意思吗?”
  多瑞尔吃吃地笑了一阵,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要躲着别人一样,最后说:“这个专指那些做事像理者一样的情者;而你就像个理者一样学习。自己想想,左伴-情者——左情者!懂了吗?”
  杜阿当然明白了这个词的含义。只要一解释,事情就显而易见。其实只要她自己能好好想一下,马上就会理解。
  杜阿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点的女孩们告诉我的,”多瑞尔的身体原地打着旋儿,杜阿觉得很不自在,“左情者很龌龊。”多瑞尔说。
  “为什么?”杜阿问。
  “就是龌龊嘛。情者不应该像理者一样。”
  杜阿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应该?”
  “因为!你想知道不相干的事,这很龌龊!”
  杜阿的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她继续问:“什么?”
  多瑞尔没有回答,反而身体猛地伸出一块,向毫无准备的杜阿弹去。杜阿可没心情玩这个,她摆脱纠缠,说:“别闹了。”
  “你知道什么是龌龊吗?比如,你可以渗入一块岩石里去。”
  “别瞎说,肯定不能。”杜阿说。其实杜阿说的并不全是心里话,她自己就常常从岩石表面滑过,而且很喜欢这么干。不过看着多瑞尔那张窃笑的蠢脸,她觉得一阵反感,于是就张口反驳,甚至心里也拒绝同意。
  “能,你能的。这叫石慰。随便哪个情者都行。而理者和抚育者却只有在小时候才行。他们长大以后,就只能渗入彼此。”
  “我不相信你,你自己瞎编的。”
  “我跟你说,她们真的这么干。你认识迪米特吗?”
  “不。”
  “你肯定认识。她就住在3号洞穴最挤的那一片。”
  “就是走起路来非常可笑的那个?”
  “对,因为那儿实在太挤了。就是她。她总是喜欢往石头里渗——但不在她住的那一片。后来有一次,她还让她的理者哥哥看。她哥哥告诉了父亲,你知道她吃了多大苦头吗?反正以后她是再也不敢了。”
  杜阿转身离去,心中烦躁不安。过了好久她都没跟多瑞尔说话,两人从此再也没有恢复以往的友谊。不过从此以后,杜阿的好奇心倒是日益增长。
  好奇心?还不如说是她的理者特质。
  有一天,确定了父亲不在附近以后,她控制自己身体,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渗入岩石之中。这是她告别孩童时代以来第一次这么做,她以前从没想到自己敢渗入到如此之深。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一种温暖的感觉。不过从岩石中脱离出来以后,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残留着岩石的斑痕,别人可以一眼看穿。
  后来她时常这么做,越来越大胆,快感也越来越强。不过,不用说,她怎么也不会把整个身体完全浸入石中。
  最后她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很生气嚷着,掉头而去。自那以后,她做起来更加小心了。现在她已经是大人了,对此也有了明确的认识。其实完全不必像多瑞尔那样神神秘秘的,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大家都知道,这事所有情者都常常干,有些甚至公开承认。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杜阿以为,一般情者成家以后都不会再做,转而开始正常的交媾。而她则一直保留了这个习惯,甚至有一两次,和奥登崔特正常交媾结束之后,她都悄悄做过。这是她的秘密,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那几次做的时候,她曾想过,要是崔特发现了会怎么样?……肯定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想一想都会破坏当时的兴致。)后来,虽然心中同样会惶恐不安,她还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起码可以用来说服自己,也算是对所受煎熬的一点慰藉。当时“左情者”这个称呼一直如影随形,成了她难以摆脱的耻辱。那段时间她迫于无奈,只能逃开人群,孤独终日,过起一种隐居式的生活。渐渐的,她开始喜欢孤独的滋味,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孤独。孤独之中,她只能在岩石间寻求安慰。石慰,不管是否龌龊,都是一种孤独的表现。正是周围那些人把她推入了这种孤独的境地。
  至少她是这么跟自己解释的。
  有一次,她也曾试图反击。冲着那些嘲弄她的人,杜阿大声喊道:“你们都是右情者,一群龌龊的右情者!”
  她们并不回话,只是远远地笑着。杜阿感到无法忍受,只能跑开了,心中充满了挫折感。她们就是这样。
  到了成家的年龄,几乎所有情者都会变得喜欢孩子,跟抚育者一样,为孩子的事牵肠挂肚。杜阿很讨厌这样。
  她自己从来没有这种感受。孩子只是孩子,照顾他们是抚育者的事。
  再往后,这种关于名字的恶作剧渐渐销声匿迹。那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曼妙、体态动人的少女,游动起来婀娜多姿,无人能及。越来越多的理者和抚育者对她倾慕不已,其他情者们则发现已经很难嘲笑她了。
  到了现在,所有人跟杜阿说话的时候都心怀敬意(所有洞穴的所有居民都知道奥登是当代最杰出的理者,而杜阿是他的伴侣)。但她自己知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在内心深处仍旧是一个左情者。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龌龊,不过有时候她还是梦想自己能成为一个理者。这个念头让她困惑不已。她想知道,是不是其他情者也有这种梦想,哪怕只是一闪念。
  她还琢磨,是不是因为这个梦想,她才不希望生个小情者,因为她自己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情者,也从来不曾好好履行自己在家中的职责。
  奥登并不在乎她是个左情者。他从来没这么叫过,但是他喜欢她对自己生活的兴趣,喜欢她的那些问题,并乐于解答,看到她能理解,心中更是欣喜。他甚至在崔特嫉妒的时候为她辩护。其实也不是真的嫉妒,崔特只是固守在他顽固而简单的世界观中,觉得他和杜阿的关系简直不可理喻。
  奥登常常带她去到长老洞穴,很迫切地向杜阿展示四处,看到她陶醉其中,他便喜形于色。她的确非常佩服他,并不全是因为他渊博的知识和高超的智慧,更是因为他开放的胸怀。(她还记得小时候向理者父亲请教时受到的严厉呵斥。)每当奥登向她展示自己的工作时,她就觉得心中爱意萌动,不可抑制——这恐怕也是她理者特质的一部分吧。
  她越来越多地意识到,或许正是因为她的理者特质,她与奥登才这么亲近,而与崔特却比较疏远;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那么讨厌崔特的顽固、不可理喻。奥登从来没有暗示过这个意思。崔特或许大概感觉到一些,但他是不会完全了解的。可就算心里想不清楚,他还是觉得非常不满、失落。
  第一次去长老洞穴的时候,她听到两个长老在交谈。她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发觉四周的空气在快速颤动、变化,她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很不舒服。
  她不得不把自己身体淡化,好让震动穿身而过。
  奥登告诉她:“他们在交谈。”然后遗憾地说,“他们之间就是这样交谈,彼此完全能听明白懂。”
  杜阿努力集中精神,想抓住只言片语。她一向努力做到反应敏捷,理解迅速,奥登也喜欢她这样。 (他曾说过,“我所见过的所有理者身边都只有一个没大脑的情者。有你,我觉得非常幸运。”她当时回答:“不过别的理者好像都喜欢白痴伴侣。奥登,为什么你与众不同昵?”奥登没有对理者的秉性提出反驳,只是说:“我自己也没想明白,不过明不明白不重要。真正值得庆幸的是,有你在我身边;而且,我为我的庆幸而庆幸。”)她问道:“你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
  “说实话,不能,”奥登回答,“他们变化得太快,我抓不住。有时候我也能听出他们在说什么,特别是交合以后,但也只是发音,意思根本理解不了。而且,也仅仅是有时而已。这种感觉就像情者的一些小把戏,她们即使能做出来,其实心里也还是不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当然,你不同。”
  杜阿却说:“我想我能听懂一点。不过长老们恐怕不太喜欢这样。”
  “噢,继续。我很想知道。试试看,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在谈什么?”
  “可以吗?真的没事?”
  “试试嘛。万一被发现了,他们要是生气的话,我就说是我让你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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