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姆：重点是，去除心理上的时间感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它意味着没有明天。
博姆：但我们都知道明天是存在的。
克：心理上的......
博姆：你能不能再说清楚一点，“没有明天”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让我们先从反面来看这个问题。“活在时间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希望、思考、活在过去的经验里、从过去的知识中行动、偏见、妄想、印象，这些全都是过去的产物。就是这些东西制造了世界动乱。
博姆：假设我们已经去除了心理上的时间感，仍然可以按照时钟来行动。如果你只说“我不活在时间里”，有些人会以为连约会的时间都消失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克：当然，你不能永远呆坐一处不动。
博姆：因此你的意思是，我可以看表行事，但是我不必被下个小时要做的事影响，我也不必担心欲望能否满足等等。
克：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的生活全被时间感控制了，因此才制造了各式各样的烦恼和痛苦。对不对？
博姆：没错，但是你必须说清楚时间感为什么会造成痛苦。你是不是说：如果你活在时间感的束缚中，痛苦就是难免的？
克：一定难免。
博姆：为什么？
克：很简单，时间感会助长自我感。这个自我形象是由百万年以来的社会组织及教育铸造的，这些全都是时间感的产物，也是自我行动的基础。
那：是的。
博姆：从这个基础又会展开对于未来的期望。
克：换句话说，自我中心一直不断地陷在“变成”的心理过程中。
博姆：总想变得更好。
克：变得更好、更神圣等等。因此拼命想变成什么，就是被时间感控制了。
博姆：你是说拼命想变成什么，一定会造成痛苦？
克：这是很明显的事。这种想法一定会造成我和别人的分裂，造成人我的不同。假设我在心理上依赖某个人，一旦他不在了，我一定会觉得痛苦。
“分别心”是自我的本能，只要有它，痛苦就势所难免。
博姆：你是说自我感是透过时间而形成的，然后它又引发了分裂与冲突等等？如果没有心理上的时间感，也许整个自我的结构就会瓦解，接着完全不同的东西就会出现？
克：十分正确，这就是我的意思。换言之，脑子就产生了质变了。
博姆：接下来脑子就突破了原有的惯性而再生。在逻辑上这点不太能成立，但可能性还是有的。
克：我认为很合乎逻辑。
博姆：脑子不再退化，倒是比较合乎逻辑的说法。
克：是的。
博姆：你认为接下来的脑子还会再生吗？
克：你似乎有点怀疑？
那：人类的苦难就是来自时间的束缚。
克：那点我们已经明白了。
那：社会、个人以及整个人类结构都受时间感的束缚。
克：我知道，我知道。
那：力量稍微薄弱一点，都无抵抗这种约束力。
克：“力量薄弱”是什么意思？
那：要想突破这种束缚，必须具有极大的能量。
克：没错。
那：似乎没有人能产生这么巨大的能量。
克：对不起，你有点本末倒置了。当你说“没有人”的时候，你已经忘了我们的脑子就是宇宙心。
那：我承认。
克：根本就没有个人的存在。
克；这些我们都讨论过了。因为有了时间感，才产生了局限，不是吗？局限并不是由时间感制造出来的，时间感本身就是局限。
那么时间感能否消失？我认为可以。我们已经说过，由时间感制造的自我感一消失，痛苦就不存在了。深陷痛苦的人可能会否认这一点。等他走出痛苦之后，只要有人为他指出真相，而他又愿意聆听、愿意把面前那一堵墙拆掉，就有可能脱离苦海。脑子就有可能脱离时间感的局限。
那：暂时脱离而已。
克：啊！“暂时”二字就暗示着时间感。
那：不，我的意思是，他不久又会恢复原状。
克：不，如果他认清时间感就像眼镜蛇一样地危险、有毒，就不可能恢复原状了。
那：这个类似有点难以接受，因为人类整个结构本身就是危险，人们一不小心就恢复了原状。
克：如果你看到一只凶猛的野兽，必定会立刻采取行动自保，肉体的危险我们很容易发现，心理的危机就不易察觉了，如果我们察觉，就能产生超越时间感的行动。
博姆：是的，我想只要你察觉到危险，立刻采取行动。你刚才类推到某种危险的动物，如果这种动物伪装成不危险的样子，你要怎么办？
克：是的。
博姆：你很可能会故态复萌而不自知。幻相可能会换一种形式出现。
克：当然有可能。
博姆：我想你的重点主要在说明，脑子并不仅仅属于个人。
克：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博姆：因此强调“某个人”故态复萌是没有意义的事。
克：没错。
博姆：应该说“脑子”可能会故态复萌。
克：脑子本身可能会故态复萌，因为它没有认清危机。
博姆：它没有认清其他形式的幻相。
克；“圣灵”总是以不同形式展现自己！它就是时间感的起源。
博姆：时间感以人我之分，二者基本上的结构都是相同的。
克：当然。
博姆：也许起初并不明显。
克：我很怀疑我们能不能认得出来。
博姆：也许我们应该讨论一正是。心理上的时间感和自我感为什么是相同的幻觉？自我感是一种“我存在于某处”的感觉。
克：存在与分界的感觉。
博姆：与其他生活之间存在分界。如果某人说：“今天我是这个人，明天我是那个人。”他就不可能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体，因为个体性是透过时间感而得以伸张的。
克：我认为自我感根本是个幻觉。
博姆：是的，但大部分人都不这么认为。他们都觉得自己从出生到死亡，一直是独立存在的个体。这种独立存在的感觉和时间感有密切关系，对不对？
克：很显然如此。
博姆：我指的是心理上的时间感，而不是时钟上的时间。
克：没错。那么由时间感制造出来的自我幻相能不能打破？脑子能不能了解这一点？
博姆：就像那拉扬刚才说的，脑子里有一种巨大的动力，一直不停地动来动去。
克：这股动力能不能停止？
那：人类天生就有遗传上的惯性，他有许多被过去业力驱使的行为，这些行为大多是无意识的。现在他突然灵光乍现，终于看清了真相。难就难在这种清明状态可能只有一天，不久他又陷入业力中了。
克：这些我都知道。有人认为只要脑子察觉真相，就不会再恢复原状。它是怎么办到的？
那：我们必须有另外一种预防它恢复原状的办法。
克：不是预防，预防仍有时间感的成分。
那：预防暗示着人为因素。
克：人类是没有理性的，不是吗？只要他继续陷在无理的状态中，就不会愿意认清真相。
那：你的话暗示着：认清真相就能防止故态复萌。这不也是人为因素吗？
博姆：也许我们应该深入探讨一下“预防”的问题，这可能蛮重要的。
那：这个问题得分两个层面来看。假设你认清了某个危机，这份觉知的本身就能防止故态复萌。
博姆：另外的可能性是，你心中根本没有使你故态复萌的诱惑，因此不必设防。如果你真的能一目了然，就不需要刻意设防了。
那：于是你就不会故态复萌了。
克：举例来说，如果我看清了所有宗教的愚昧，就不可能再迷信了。
博姆：但是某些形式的幻象，你也许无法完全认清。
那：它们也许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博姆：......于是你又再受到引诱。
克：心智有了觉察力，就不会再恢复原状。你们却认为它还会恢复原状。
那：是的，幻相仍然会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克：等一下，先生。我们已经讨论过，觉察力是在时间范围之外的东西，它能立刻洞悉时间感的所有本质。如果有洞悉力，陷在时间感之中的脑细胞就会产生质变。你也许不赞成这一点，你也许会说：“证明给我看！”我却认为这件事和证明或不证明无关。这件事的关键在于立即采取行动。你必须亲自去做，去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前几天你曾经说过，当意识的内容空了以后......
克：......意识的内容就是时间.....
那：......内容空了，脑细胞就会产生质变。
克：是的。
那：你是说意识的内容空了之后......
克：......我们认为的意识就不存在了。
那：是的。后来你又用了“洞悉力”这几个字，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博姆：什么和什么之间的关联？
那：意识和洞悉力之间的关联。你的话暗示着：只要意识的内容空了以后......
克：小心！意识就是由其内容组成的，而这些内容都是时间感的产物。
博姆：这些内容也都是时间。
克：当然。
博姆：意识的内容一方面是由时间感组成的，另一方面也撒播了时间感。但如果你有洞悉力，这整个模式就会被打破。因为洞悉力是超脱时间感、记忆及知识的。
那：谁拥有洞悉力？
克：不是“谁”有没有的问题，只有纯然的洞悉力而已。
那：有了纯然的洞悉力，意识的内容就空了......
克：不，先生，不对。
那：那你的意思是，使意识的内容变空的就是洞悉力？
克：不对。我们刚才说的是：意识的内容就是时间感，意识不但由时间感组成，而且还助长了时间感，这一切都是时间感的产物。洞悉这一切的能力，不是单独属于某个人的，这份纯然的洞悉力就能带来脑子的质变。因为洞悉力是不受时间感束缚的。
博姆：你的意思是不是......心理所有的内容，都存在于脑子的结构里？为了使这些内容存在，多年下来脑细胞与脑细胞之间形成了许多连结之处。
克：完全正确。
博姆：有了洞悉力，就能认清这些连结之处都是不必要的，于是这些连结处就会逐渐消失。当它们完全消失之后，意识的内容就空了。以后脑子无论怎么运作，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克：然后就是彻底的空寂了。
博姆：你所谓的“彻底空寂”，是不是指内心所有东西都空了？
克：没错。这种空寂之中就是无限的能量。
博姆：你的意思是，脑子里错综复杂的连结之处锁住了许多能量？
克：没错，它浪费了许多能量。
博姆：当这些连结消失以后，就会释放极大的能量。
克：是的。
博姆：你是说这种能量和其他的物质能量一样大？
克：当然，我们可以再探讨一下细节部分。但是我们所说的这一切，到底是概念还是真相，如果只是听一听就算了，那么我的余生仍然会陷在概念的游戏中：如果我真的听进去了，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假设我们面前有一位研究生物反馈的科学家或是一位脑部专家，他会不会接受我们的说法？他会愿意听一听吗？
博姆：少数科学家可能会愿意，不过大部分的科学家显然都不会有这种意愿。
克：那么我们该如何研究人类的脑子？
博姆：我们刚才讨论的东西，大部分的科学家都会认为太抽象了。他们可能会说：“这个理论很好，但必须有实证。”
克：当然。因为他们看不到证据，所以不会感到太兴奋。
博姆：他们会说：“如果你能有进一步的证据，我们会非常感兴趣的。”可是你不可能拿得出证据来，因为这些事都不是肉眼可以看到的。
克：我了解。不过我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办？属于整体人类的脑子、这个已经进化了一百万年的脑子，如何才能产生质变？某甲这个“科学怪人”已经办到了，一般人又如何才能认清真相？
博姆：我想你必须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如果一个人能认清发生在自己眼前的真相，自然就会赞同了，不是吗？
克：但首先得有人愿意聆听、愿意领会其中的真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显然这是最难的一件事。
博姆：大部分人的脑子都太满了，它只对自己感兴趣。
那：这种现象从很就开始了，一直到老，脑子都是满满的。我们要如何透过教育来唤醒人类？
克：你只要一认清脑子不被填满的重要，自然就会找到更有创意的教育方式。但一个人如果发现自己完全没有模仿与臣服的对象，很可能会迷失。
博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那些连听都不想听的脑子，我们要如何与它沟通呢？
克：我们一路下来的讨论就是真正的冥相，但是一般人并不认为这就是冥想。
博姆：他们已经滥用了“冥想”这个字......
克：“冥想”真正的意义已经不见了。真正的冥想应该是：使意识变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博姆：是的，让我们再弄清楚一点。早先你说过：只有洞悉力才能使意识变空。现在你的意思好像是：冥想有益于洞悉力。
克：冥想就是洞悉力。
博姆：冥想即是洞悉力。洞悉力在一般人的概念中是灵光乍现的，冥想则好像是持续不断的。
克：这点我们必须十分谨慎地讨论。到底什么是冥想？首先我们应该排除所有人为的方法、宗派、知识及权威，因为这些全是重复再三地陷入时间感的传统途径。
那：有些途径也许一开始是具有原创性的，也曾经拥有过洞悉力？
克：谁知道？真正的冥想是具有穿透力的活动。它没有过去。
博姆：这里只有一点需要厘清，冥想是不是超越洞悉力的东西？
克：远远超过了洞悉力。先要有洞悉力，才能使脑子从时间感及过去的束缚中解脱。
博姆：你的意思是：冥想之前，必须先有洞悉力。
克：是的，完全正确。因为冥想之中不再有“变成”的心理活动。
博姆：没有洞悉力就无法冥想。冥想不是产生洞悉力的准备工夫。
克：没错，因为一有程序之分，就陷入了时间感的束缚。为了产生洞悉力而发展出来的准备工夫、各种宗派及法门，全都是没有意义的。只要能洞悉贪婪和恐惧，贪婪和恐惧立即能解除。如此一来，冥想的性质就改变了；它和一般上师所教的方法是完全不一样的。因此 我们能不能这么说：要想拥有洞悉力，必须先尝到空寂的滋味？
博姆：两者是同样的东西，我们好像在绕圈子。
克：目前是如此。
博姆：目前我的心是空的。
克：洞悉力所产生的空寂就把心中的一切洗净了。
博姆：一切塞满我们心中的东西都洗净了。
克：是的。属于时间感的活动就停止了。
博姆：还有别的活动吗？
克：那个无限的境界是不能言传的。
博姆：但是你早先曾说过，尽管它无法言传，我们还是得找以合适的表达的方法。
克：是的，我们会找到的。
1980年6月1日于英国汉普郡的布洛克伍德公园
10.宇宙秩序
克：上次讨论到结尾时我们提到，心里的念头完全空了以后，真正的冥想就开始了。今天我想再深入来探讨一下，看看心智或脑子能不能从各种幻象之中解脱出来，能不能有条有理--然而不是由人为的努力或强制而造成的秩序。此外饱经折磨的脑子，有没有可能彻底治愈自己？
首先让我们来探讨一下，有没有一种不必经由人为的方法而造成的秩序？换句话说，它不是刻意造成的，因为刻意造成的秩序，仍然陷在旧有的局限中。
博姆：你指的是心智吗？大自然也有它的秩序。
克：大自然的秩序才是真正的秩序。
博姆：因为它不是人为的结果。
克：但我指的不是这个。宇宙秩序到底存不存在？
博姆：它和大自然一样井然有序，“宇宙”本身就有完整的意思，它同时也意味着宇宙及心智的秩序。
克：是的。我想弄清楚的是，有没有一种秩序是人类根本无法想像的？
博姆：这点要如何讨论？
克：我不知道。秩序到底是什么？
那：数学秩序应该是最高的一种了。
克：数学家是否同意数学代表的最完整的秩序？
那：是的，数学本身就是秩序。
博姆：这要看是哪一位数学家了。著名的数学家冯.纽曼曾经说过:数学就是关系中的关系。他所谓的“关系”指的就是秩序。数学就是在秩序中运作的秩序，其中并没有运作的对象。
克：是的，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一点。
博姆：最有创意的数学家都有这份认识，他们称之为“纯粹秩序”。当然这个秩序还是有它的限制，因为它必须借由数学公式或方程式才能表达出来。
克：没错。秩序是不是无秩序的一部分？
博姆：“无秩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们不能为“无秩序”下任何统一的定义，因为如此一来就把秩序破坏了。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其秩序，但是当然你可以称其中一些为无秩序之事。
克：你的意思是，任何一件发生的事都是一种秩序？
博姆：都有秩序。即使身体产生了癌症，癌细胞本身也是一种秩序。癌细胞按照自己的模式生长，而这个模式刚好损坏身体，即使如此，它还是有自己的秩序。
克：是的，是的。
博姆：虽然它和身体一产生关系，就会破坏身体的健康，但是它本身并没有破坏自然法则。
克：癌细胞有自己的秩序。
博姆：没错，但是它和身体生长的秩序无法并存。
克：十分正确。那么“秩序”到底是什么意思？“秩序”这个东西真的存在吗？
博姆：秩序是一种认知，我们无法捕捉到它。
那：通常我们形容某个东西“有秩序”，我们指的是秩序和某种领域之间的关系，秩序永远有这一层含义存在。但专门研究“秩序中的秩序”的数学，就没有这一层限制了。
博姆：大部分的数学家开始都得从1、2、3、4的数字往上推演，这些数字彼此的关系是前后连贯的，可以算是秩序最简单的例证了。
那：数学家发现“零”这个数字以后，又建立了新的秩序。数学的秩序及大自然的秩序，它们是不是一个更大秩序的一部分？还是局部的形式？
克：人心之中到处都是冲突和创伤，根本找不到秩序。
博姆：没错，人心到渴望什么样的秩序呢？
克：它渴望安全感，它渴望不再受伤、不再受惊吓、不再有任何心理上的创伤。
博姆：人类建立的秩序，就是要去除所有的冲突。
克：但人类的脑子却永远陷在冲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