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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通知单全集》周浩辉

_30 周浩辉(现代)
  “这样的意外死亡每天都在发生。”他不以为意地说道,“如果你干过刑警、交警或者是法医、消防队员,你对这样的事情就不会觉得稀奇了。”
  “可如果这个倒霉的家伙是被人谋杀的呢?”
  柳松皱皱眉头:“谋杀?报道上已经说了,他是酒醉之后失足落水身亡。”
  “酒醉可以确定,溺水也可以确定。可是,失足这件事情,谁来作证呢?”杜明强摇着头,“如果这个家伙是酒醉之后被人推到河里去的,那岂不是一起谋杀案?警方如此轻易的定论可能就要放过真正的凶手了。”
  这番假设看似离奇,但想要彻底地反驳却也难以做到。柳松想了想,道:“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除非现场有人目击,否则警方无法获得刑侦学上的证据。”
  杜明强“呵”了一声:“你是承认警方对此无能为力了?”
  确实如此。柳松想起去年夏天特警队曾经接到一个任务:去市郊山区搜救一个失踪的户外探险者。当时他们用绳索下到了人迹罕至的山沟中,搜索了三天三夜。结果目标没有发现,沿途却找到了好几具腐败已久的无名尸体。这些死者究竟是在探险过程中意外死亡还是被蓄意谋害呢?只怕是再厉害的刑侦人员也难以判断吧。
  柳松轻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了杜明强的说法。
  “这样看来,真的有很多黑暗的角落是刑罚无法关照到的。”杜明强于是颇为感慨地说道,“Eumenides这个角色的存在确实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呢。”
  柳松实在是忍不住了,他转头看看杜明强,眼神颇为诧异。这番感慨在其他人说出来都可以理解,可出于杜明强之口就实在是让人啼笑皆非了。要知道,他自己不就是一个上了Eumenides死亡名单的社会黑暗分子吗?
  这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满脑子荒唐的想法,难以理喻。柳松暗暗摇头,决定不再搭理对方。他把稳方向盘,目光如猎鹰般扫视着周围路面,把全部经历都投入到了备战的状态中。
  ※※※
  上午九点五十六分。刑警队长办公室。
  罗飞正站在窗前向外眺望着。从南明山片警时代开始,这便成了罗飞的职业习惯之一。
  目光远眺时,思路仿佛也会开阔许多。
  办公室位处高层,站在这里看出去能把半个省城都收入眼中。但见楼宇林立,车水马龙穿梭不绝,一派热闹繁忙的景象。可是在这些美妙街景的背后,又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像这样规模的一个省会城市,每年刑事案件的发案总量都要在两三万起,平均每天七八十起。这就是说,每过十几分钟,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就会有一起刑事案件发生。
  即使你能俯瞰着整个城市,却也无力阻止这些持续发生的罪恶——对于刑警队长来说,这无疑是一个令人沮丧可又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正是上午时分,阳光明媚。罗飞却并不觉得刺眼是因为东南边的另一座高楼恰好在他的窗前投下了一片阴影。
  太阳的光芒是何等的宽广明亮,但终究无法照耀到世间的每个角落。
  代表着正义之剑的法律何尝不是如此?
  那个如幽灵般神秘的Eumenides,当他游走在黑暗之中去惩治那些罪恶的时候,他的身上究竟闪耀着怎样的光芒?
  他是罪恶的终结者,但他同那些被终结的罪恶一样见不得阳光。
  罗飞正沉浸在这般思绪的时候,屋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他立刻敏锐地转过身,却见慕剑云正从屋外走进来。
  对方不敲门便直接闯进来,这让罗飞略微觉得有些奇怪。在他的印象中,慕剑云虽然个性外向强势,但待人处事的礼节性却素来不差。再凝目细看时,已隐隐感觉到对方似乎带着某种不满的情绪。于是他便主动笑了笑,问道:“情况怎么样?”
  “你何必明知故问?”慕剑云冷冷地瞥了罗飞一眼,然后她不待罗飞招呼,便自己跑到会客沙发前坐了下来。
  “你没能说服杜明强?”罗飞斟酌着说道,“是的,这个结果的确在我的意料之中。”
  慕剑云立刻责问:“那你干吗还要让我去浪费时间?”
  罗飞摊摊双手解释说:“既然你很想去,所以我没有理由不让你去试一试。”
  慕剑云并不接受这个解释,她轻轻地“哼”了一声:“行了。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的!我问你,如果杜明强能够被我说服,你还会让我去吗?”
  罗飞对这样尖锐的提问缺乏思想准备,同时他也不擅于面对着同僚撒谎。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能用尴尬地一笑以代回答。
  “从始至终,杜明强在你眼中就只是一块诱饵。你根本不在乎他的安全,你甚至希望他能够被Eumenides处决。因为在你眼里,杜明强确实是有罪的。我说的对吗?”慕剑云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
  对方已说得如此透彻,罗飞反而有了种轻松的感觉。他默叹了一声后答道:“在我的潜意识里,或许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倾向。我无法狡辩,因为现在的局面已经印证了你的猜测。我没有必要骗你,更骗不了我自己。”
  见罗飞态度坦诚,慕剑云的不满情绪略微散去了一些。她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知道Eumenides在哪里了。”
  罗飞愕然一愣,连忙问:“在哪里?”
  “就在你的心里。”慕剑云直直地看着罗飞的眼睛。
  罗飞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他转头重新看向窗外,默然不语。
  “本来也是这样——”慕剑云继续感慨着,“当年正是你和孟芸创作出这个角色。虽然十多年过去了,这个角色后来的使用者让你自己也饱尝苦果。但在你心中还是无法摆脱这个角色本身所带来的诱惑吧。”
  罗飞有些茫然了。他想起了自己和孟芸创造Eumenides角色的那个夜晚,虽然只是在虚构一个小说中的人物,但当时那种兴奋的感觉一定是来自于心灵深处某种情感的呼应吧?他又想起了与袁志邦见最后一面的那个时刻,对方的话语像是仍在耳畔一般。
  “Eumenides本来就是你们所创造,你自己就是Eumenides,孟芸也是……甚至很多人心里都有Eumenides,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的罪恶,人们需要Eumenides的存在。”
  那如金属撕裂般难听的嗓音刺激着罗飞的神经,令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恰在这时,太阳饶过了东南角上的高楼,眩目的阳光毫无遮拦直射过来。罗飞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每个人都在赞美阳光,可又有谁从未有过惧怕阳光的时刻?
  良久之后,罗飞睁开眼睛,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中。他慢慢转过身,发现慕剑云仍在看着自己——对方难得抓住这样的机会,恨不能一下把他看个通透似的。
  罗飞这次没有避开,他与慕剑云对视着,神色坦然。
  “你说得不错,Eumenides就藏在我的心里。因为我痛恨所有的罪恶,我希望这些罪恶都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可现实中这个愿望却无法实现,即使是身披警服,成为正义力量的代表,我也只能在法律的准绳下行使相应的权力。而法律并不完美,总有一些有罪的人能够逃脱制裁。这对执法者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悲哀。所以我们会幻想其他的力量来惩治这些罪恶,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相信:在每一个警察心中都有一个Eumenides。”
  慕剑云回味着罗飞的话语,同时她起身走到窗边,学着对方先前的样子向外眺望着。片刻之后她悠悠的说道:“Eumenides,他此时应该就在这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吧。”
  罗飞点点头:“或许他也正在远远的看着我们。”
  慕剑云把脸转向屋内看着罗飞:“那你究竟会怎样看待那个冷血的杀手?他在你眼里,是敌人还是朋友?”
  “敌人?朋友?”罗飞喃喃自问,却也难以给出确切的答案。最终他摇摇头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用这两种角色来区分开。如果你非要让我给他一个定义,可能‘对手’这个词会更加准确一些。”
  “对手……”
  “是的。”罗飞进一步解释说,“罪恶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但我们却无法因此成为朋友。因为法律又把我们划归到不同的阵营中——我在维护法律,他却在践踏法律。所以我们只能成为对手:虽然目标一样,但却无法共存。”
  “所以……”慕剑云停顿片刻后说道,“你只是想抓住那个家伙,而对于他杀人的行为,你却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去阻止?”
  “你怎么会这么认为?”罗飞皱了皱眉头,随即正色回答说,“只要是违背了法律的行为,我当然都要阻止。不管法律本身完美与否,从我穿上警服的那天起,我就已宣誓成为她最坚定的守护者。”
  “是你的行为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慕剑云的表情同样严肃,她一一列举着说道,“Eumenides第一次公开作案目标时,你在专案组投下关键一票,同意韩少虹外出行动,间接帮助了Eumenides的刺杀行为;与袁志邦会面,你明知郭美然的生命危在旦夕,却仍然放任离去;现在这个杜明强,你几乎是亲手把他当成一块肥大的诱饵送到了Eumenides的嘴边……这种情况接二连三的出现,让我不得不对你的思想根源产生疑虑。”
  罗飞苦笑了一下,似乎自己也觉得难以解释。不过他还是尽力辩解说:“韩少虹那次,我有些低估了Eumenides的能力,所以才会支持韩灏在广场上进行的布控计划;郭美然——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完全被袁志邦控制住,在那么紧迫的时间里,我实在想不出营救她的办法;至于杜明强——确实是他自己想要接触Eumenides,我没有权力去限制他的自由。”
  “好吧,就算这些理由全都成立。可是……”慕剑云微微眯起了眼睛,却欲言又止。
  罗飞不是一个能接受半截话的人,他立刻追问:“可是什么?”
  慕剑云咬咬嘴唇,终于把心中最大的那个疙瘩吐了出来:“邓骅呢?你怎么解释邓骅的遇刺?”
  “邓骅?”罗飞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反问道,“怎么邓骅的死也要算在我的头上?当时韩灏是现场行动的指挥官,连他都成为Eumenides的棋子,我怎么阻止得了呢?”
  “不,你明明可以阻止的。”慕剑云用非常确定的语气说道,“在案发那天下午,你已经对韩灏产生了怀疑。当时你还要我去联系上层的领导,目的想必就是要对韩灏采取行动。可后来你却改变了主意,反而让我们听从韩灏的安排,最终导致邓骅被韩灏枪杀。这样的结果应该早在你的意料之中吧?”
  罗飞笑着摇摇头:“你太敏感了。当时我和柳松只是在怀疑尹剑,担心韩灏会对尹剑的问题有所隐瞒。”
  慕剑云盯着罗飞看了片刻,神色愈发严肃起来:“罗队长,你并不是一个擅于撒谎的人……你也很少撒谎。现在你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你心里有鬼。”
  罗飞的笑容僵在脸上。是的,他并不擅于撒谎,更何况是在一个心理学专家的眼皮底下?尴尬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而慕剑云又趁胜追击般说道:“你故意放任了韩灏的行为,这只有一个解释:你希望看到邓骅被杀死。”
  罗飞苦笑着,像是放弃了抵抗一般:“好吧……我承认你的推断。”
  “为什么?”慕剑云扬起头问,“就因为邓骅有过涉黑的背景,所以你认为他应该承受Eumenides裁定的死刑?”
  罗飞沉默了。他无法向对方说出其中真实的原因,他只能采取这样一言不发的方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而慕剑云却把罗飞的这种态度当作了默认,她轻轻地摇头感慨着:“这听起来真是荒唐——身为专案组组长,你对Eumenides的行动居然是认同的。这样的消息如果传出去,大家的作战热情恐怕都要被迎头浇上一盆冷水吧?”
  “我希望你把今天的谈话当成一个秘密。”罗飞认真地请求道,“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慕剑云微笑着点点头。看起来能和罗飞共享私密对她来说是件开心的事情。同时能把这个“看不透”的家伙逼得坦白服软,先前在提审室积压下来的郁闷已一扫而空了。
  却听罗飞又补充强调说:“不过有一点请你放心。我决不会忘记自己身为刑警队长和专案组长的职责。抓捕Eumenides才是我最关心的事情,不管我对那些死刑通知单上的人喜恶如何,都无法影响我对‘四一八’案件的侦破欲望。”
  “这样最好。”慕剑云转过身,得意地把双臂抱在胸前道,“让我们赶紧回到案件上吧。现在该做些什么?”
  罗飞正色道:“去打探丁科的下落。”这是上午开会时就确定好的计划。因为Eumenides正急于查明生父被枪杀的细节,而丁科是对当年案情最了解的人,所以他一定会成为Eumenides追寻的目标。警方如果能抢先一步找到丁科,也就握住了牵扯Eumenides的绳索。
  慕剑云“嗯”了一声,顺势问了句:“有什么线索吗?”
  “我们得去省理工大学走一趟。”罗飞一边说一边掏出张字条递过来,“——丁科的儿子在那里。”
  “丁科的儿子……”慕剑云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长时间。对于省城警界来说,丁科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而慕剑云只是听闻过此人的传说,还未有机缘见到这个警界传奇。现在手握丁震的照片,在他身上应该也能折射出一些父亲的影子吧。
  照片上的人是一个气质非凡的男子。他的脸型方正,腰背挺拔,明亮的目光蕴藏着过人的智慧感。配以照片下方“副院长,教授”这般的头衔,足以让旁观者对他产生敬佩而又欣赏的感觉。
  即使刨去追寻案件的因素,慕剑云也迫切地想会一会这个人物了。
  
第十二章 父子关系
  中午十一点零三分,省理工大学环境学院。
  近年来国内的高等教育事业发展迅猛,国家增大资金投入,各校的招生人数也节节攀升。作为全省数一数二的高校,理工大学自然也不甘人后:一番资源整合,将周围的几所高校都合并了进来,规模一下子增大了好几倍,俨然有成为国内一流高校的趋势。
  环境学院是理工大学的一个优势专业学院,其地位从学院大楼所处的地理位置便可见一斑。大楼位于学校正门内侧,属于学校的“脸面工程”,不仅外观上豪华气派,在功能设计上也有许多独到之处:楼体成C字型,开口朝南,环抱着一个绿色生态中庭。中庭内繁茂的绿色植物不仅能给南向的房间遮阳,而且能起到过滤尘埃和净化空气的作用。为了使建筑物室内能够最大限度的接受光照并且增大中庭花园的空间,大楼的楼层采取层层退台的方式,而每一楼层的南向外墙面上都装满了太阳能接收光板,据说这些光板转化出的电能除了供楼内使用之外,还可以向外输送到城市电网中。
  罗飞和慕剑云在门卫处登记入访之后,双双步入了环境大楼内。这里气氛静谧,弥漫着浓浓的学知气息。在这样的环境下,素来行动迅捷的罗飞也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生怕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丁震的独立办公室就在八楼的电梯口。办公室外的门牌标明了主人的副院长身份。门是虚掩着的,罗飞上前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静待屋内人的回应。
  “请进。”回应者声音甜美,却是一名女子。
  罗飞推开门,和慕剑云一同走进屋内。原来屋内又分为内外两个套间,刚才回话的女子正坐在外间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叠文件资料,似乎正在忙碌着什么。见到推门而入的是两个陌生人,她脸上略现出些诧异的神色,同时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问道:“请问你们找谁?”
  “我们是公安局的。”罗飞递过证件,“有一起案子,想要找丁教授了解些情况。”
  女子接过证件端详着,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似乎“刑警队长”的名头让她有些惶然。
  罗飞笑了笑:“你不要误会。案子本身和丁教授没有关系,我们只是需要他提供些信息。”
  女子释然地松了口气,她把证件还给罗飞,说:“丁教授正在开会呢。你们得稍等一下。”然后她又微笑着自我介绍:“我是他的秘书,我叫吴琼。”
  “大概要等多长时间呢?”慕剑云在罗飞身后问道。
  “这个就不好说了。”吴琼耸耸肩表示歉意,“丁教授工作很忙,平时会客都是需要预约的。不过你们这个是特殊情况,我想他应该会抽出午饭的时间来接待你们。”
  “那岂不是太打搅了?”听说要耽误别人吃午饭的时间,罗飞觉得有点不妥。
  “没关系的。他一般都是叫快餐到办公室吃,所以你们可以边吃边聊——只要你们不介意就好。”
  罗飞点点头:“那好吧。”
  “你们到里屋坐一下。”吴琼热情地招呼着,把罗慕二人引到了内屋。等客人在沙发上坐定后,她又倒上了两杯茶水,然后才转身离去。
  “有这样的一个秘书真是不错呢。”等吴琼的身影消失之后,罗飞忍不住轻轻地赞了一句。
  “男人的通病。”慕剑云冷冷地看了罗飞一眼,“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心猿意马。”
  “我只是在表扬她的工作态度。”罗飞给自己辩解道。不过他的辩解有些力度不足,因为他刚才的赞美中的确包含着对吴琼容貌的欣赏。那的确称得上是个“漂亮”的女人,罗飞甚至在暗暗拿她和慕剑云做起了比较。
  慕剑云容貌秀丽,同时又透出一股飒爽的英姿。而吴琼则胜在长相甜美,身材妖娆,也许这样的女人更容易勾起男人觊觎的心理。
  “秘书,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慕剑云撇撇嘴,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忿地说道,“哎,我总跟在你后面转来转去的,别人不会把我也当成你的秘书吧?”
  罗飞笑了笑说:“那怎么可能?你的气质在那里摆着。”他的语气平淡得很,也没有讲过多恭维的话语。不过这样反而显得态度更加真实。慕剑云的眼角眯了眯,芳心颇悦。
  罗飞则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凝起神开始打量屋内的陈设。办公室虽然宽敞,但摆设不多。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沿墙而列的一排书柜,所有的柜隔都排满了各种图书和文档资料,显露出主人的勤奋与博学。
  慕剑云则对这样的观察不感兴趣。她端起水杯慢慢地啜起来,与其说是品茶,其实消磨时间的意味倒更大一些。
  好在他们并没有等待太久。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外屋的门被人推开了。随着一连串快速且有力的脚步声,谁都听得出有一名男子进入了屋内。
  “丁教授,您回来了。”吴琼柔美的声音紧跟着响了起来,“有客人正在里屋等您。”
  “客人?”男子有些不悦,他用责备的口吻说道,“我今天并没有安排会客的时间。”
  “他们是刑警队的。”吴琼解释着。
  “嗯。”那男子沉默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片刻之后他的脚步声向着内屋的方向而来。
  罗飞和慕剑云连忙站起身,摆好礼节准备迎接这里的主人。
  屋门被干净利落地推开。一名男子走进屋内,他向前迈了一步后停下,然后板起脸开始打量不远处的那两名不速之客。此人自然就是环境工程学院的副院长丁震教授了。他身着正装,发型整齐,衣冠洁净,目光更是炯炯有神,给人一种充满活力之感。
  “丁教授,你好。”罗飞迎上一步,主动伸出右手示意。
  丁震却没有立刻回应,他站在原地问道:“你们是刑警队的?”
  “这是刑警队新上任的队长,罗飞。”慕剑云也走了上来,然后她又自我介绍,“我是省警校的讲师,慕剑云。”
  丁震“嗯”了一声,他的目光停留在罗飞身上,看起来他对于刑警队长的兴趣要高于警校的讲师。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和罗飞握了握,说了声:“你好。”不过这句问候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从中感受不到任何欢迎的热情。
  “你好。”罗飞诚挚地表达着歉意,“不好意思,我们不请自来,多有打搅了。”
  丁震摆摆手,说了句:“坐吧。”他自己也走到办公桌后,坐在了那张宽大的靠椅上。然后他问道:“你们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真是一个独特的开场白,罗飞笑着回答:“不用了。谢谢。”
  “人的一生非常短暂,所以我们应该应用统筹学原理来管理我们的时间。比如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同时做一些其他的事情——听听新闻,或者是计划外的交谈等等。”不知是否是出于职业的习惯,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诲口吻,最后他又问了一遍,“你们不想趁着这个时间把午饭解决吗?”
  对方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事实上,罗飞也常常一边吃饭一边思考案情。不过他实在想不出现在和对方一起吃饭会是一种怎样别扭的场景,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给出了一个有些笨拙的回答:“不了……我们还不饿。”
  丁震不再多费口舌,他拿起桌上的电话说了句:“叫一份快餐送进来。”很显然,这部电话可以直通给外屋的秘书吴琼。
  时间对他来说似乎格外宝贵,刚刚放下电话,他便又看向罗飞,不做任何寒暄、马不停蹄地问道:“你们是不是要找我的父亲?”
  罗飞一愣,然后他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他们来之前并没有和丁震打过招呼,可对方为何能如此准确地说出他们的来意呢?
  丁震看到二人如此的表情,已猜到他们会想些什么。于是他“嘿”了一声,略带着揶揄的口吻说道:“你们刑警队来找我,不会有其他的事情。你们肯定是想通过我找到我的父亲丁科,因为你们又遇到了破不了的棘手案子,所以想得到我父亲的帮助。”
  话听起来刺耳,但罗飞也无法否认对方的猜测。他点点头道:“确实是这样。我听说你父亲已经厌倦了刑侦生活——但这次案情重大,希望你能帮我们找到他。”
  “案情重大……”丁震冷冷一笑,“在你们刑警眼中,只要是案情就没有不重大的。我很清楚这一点。一旦有了案情,其他事情你们都可以不顾。哪怕是家庭、亲人,在你们眼里都不如案情重要。”
  罗飞愣了一下,尴尬地笑道:“看来丁教授对我们这个职业颇有成见?”
  丁震漠然看了罗飞片刻,忽然问道:“你成家了吗?”
  罗飞摇摇头。
  “那就好。与其成为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还不如就单身过一辈子呢。”
  罗飞未置可否,一旁的慕剑云倒听不下去了。她皱着眉头说道:“丁教授,你是否一直对自己的父亲非常不满?你认为他没有履行好在家庭中的角色?”
  这次轮到丁震愣住了,因为慕剑云的话语正针锋相对般刺中了他的心弦。他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女子,有些重新审视对方的意味。慕剑云亦毫不示弱地回视着他,办公室内的气氛一时间显得颇为紧张。
  恰在这时,敲门声轻轻地响了起来。
  丁震略稳了稳情绪,他借机移开视线焦点,同时低声说了句:“进来。”
  屋门被推开,吴琼款款而入。她把一个便餐盒送到丁震面前:“丁教授,您的午饭到了。”
  丁震点点头以示谢意,然后道:“你先出去吧。”
  吴琼走出两步,她似乎感觉到气氛的异常,于是一边走一边转头看向罗飞和慕剑云,在与对方的视线相交之后,她灿烂地一笑,柔声说了句:“你们慢慢聊。”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如暖风一样轻吹在罗慕二人的心头,让人通体舒畅。连慕剑云也忍不住露出微笑,在心中暗暗赞叹:这女人能有这样的亲和力,的确称得上是个好秘书了。
  丁震拆开了那个便餐盒,开始享用他的午餐。他吃饭的速度很快,大口地吞咽着,似乎这个过程对他来说也只是一项需例行完成的工作一般。吃了三五口之后,他重新抬起头,看着罗飞问道:“这次是什么案子?”
  或许是自忖先前的对话确有无礼,或许是被慕剑云的反击挫去了锐气,亦或许是吴琼的出现缓和了他的心态,丁震此刻的语气平和了许多。
  “是十八年前的一起案子了。”罗飞回答说,“当年就是你父亲负责的——其实那案子早就结了,我们找你父亲,只是想了解一下案情的细节。”
  因为听说丁科隐匿的原因就是为了躲避破案的俗事,所以罗飞特别强调这是一起已经侦结的案件,并不会给对方增添很多麻烦。
  可丁震却反而皱起了眉头,他停下吃饭的动作,沉吟着问道:“十八年前的……是不是那起劫持人质的案子?”
  “你知道那起案子?”罗飞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兴奋:如果丁震了解此案细节,那即使找不到丁科,或许也能完成此行的目的呢。
  “那是一起不圆满的案件。”丁震轻轻地“嘿”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
  “不圆满?什么意思?”罗飞虽然不太明白对方的话意,但他对这样的交谈内容已经越来越感兴趣了。
  “我父亲是个自我要求很高的人。他当了二十年警察,经手的案件保持着百分之白的破案率。可是唯有这一起案件,对他来说是不圆满的。”丁震嘴角的笑意更甚,看起来他对自己的父亲竟有些嘲讽的意味。
  罗飞顾不得去分析这对父子间的复杂感情,他紧抓着追问案件的事情:“那你知道那起案子的具体细节吗?”
  丁震摇摇头:“不知道——我对他的案子从来不感兴趣。”说完之后,他又埋头大吃了几口快餐。
  罗飞失望却又不甘心:“那你为什么说案子是‘不圆满’的?”
  丁震把嘴里的食物咽进肚子,然后怡然自得地反问罗飞:“如果案子很圆满,你们为什么还要来问案子的事情?”
  罗飞被问得一愣,随即露出无奈的苦笑。难道就是这个原因?逻辑倒是正确的,可惜对自己来说毫无价值。
  丁震却又看着罗飞笑了笑:“不过你们警方的反应也太慢了。我可在十八年前的时候就知道这个案子有问题了。”
  那他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罗飞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用目光表达自己的困惑——对方显然在故意兜圈子,自己如果还跟着他的话转悠未免有些太傻。
  丁震很清楚罗飞想要什么,所以他再次强调说:“我并不知道案件的细节——我知道这案子有问题,是因为我父亲因此放弃了他的刑警生涯。”
  “你父亲是因为这起案件辞职的?”这样的消息让罗飞非常惊讶,一旁的慕剑云也颇为动容:如果此事属实,那一三零案件就真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了。
  丁震冷笑着反问:“那你们以为是因为什么?”
  “官方的说法是:身体方面的原因,积劳成疾。”罗飞以“官方的说法”这几个字起头,显然是对这种说法的可信度已大大起疑了。
  “身体的原因能让他放弃刑警生涯?”丁震缓缓地摇着头,“你们太不了解我的父亲了。他是一个为了破案什么都可以不顾的人。身体的原因能让他停下?嘿嘿,除非他真的累死在案发现场。”
  罗飞转头和慕剑云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态都倾向与认同丁震的说法。对于他们来说,丁科只是个存在与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对其了解的确不多。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设想的:如果丁科不是一个嗜案如命的工作狂,他又怎么可能创下破案率百分之百的警界神话?这样一个人,仅仅因为身体的原因就从颠峰状态突然隐退,这的确不合情理。
  “没有其他原因能让他放弃破案的。”却听丁震又继续说道,“他不想再当警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遇到了无法解决的案子,而他性格是不能接受失败的结果的。所以他只好找借口离开刑警队,这样才能保全他二十年积累下来的显赫名声。”
  说完这番话,丁震又开始自顾自地大吃起面前的快餐。他的神态就像老师在给学生上课,只顾说自己的,根本没有兴趣等待别人的质疑和反驳。
  可罗飞却又不得不提出自己的质疑:“据我所知,一三零案件在细节上虽然有一些模糊,但大情况还是清楚的。犯罪嫌疑人身缚炸药劫持人质,最终被警方当场击毙。这些都不存在疑问。这样的案件会出现什么问题,以至于你父亲都无法解决?况且你父亲离开刑警队的时候,这起案子已经审结归档了啊。”
  丁震一口食物噎在嘴里:“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罗飞摇摇头。一旁的慕剑云则瞪着丁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你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别绕来绕去的。”
  已经领教过慕剑云的锐利语锋,丁震不愿再和她言辞冲突。于是他快速把那口食物咽进肚子里,解释道:“我以为你们既然来问那起案子,应该对相关情况都有所了解才对——那案子看似了结了,但实际上还留了个尾巴。大概两个月之后,那个被劫持的受害者又来报案,说他遭到了案犯同伙的劫持和勒索。”
  “案犯同伙?”罗飞愈发的诧异,“那是什么人?”
  “谁知道?”丁震摇着头,然后话锋一转,“如果知道的话,我父亲就不会辞职了。”
  罗飞读出了对方的潜台词:“你的意思是:后来的案子一直没破?你父亲就是因此辞职的?”
  丁震点点头:“我父亲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不能容忍失败的结局。所以他宁可用辞职来逃避。嘿,不管他对外说出什么冠冕的理由,都瞒不过我。我是他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边说边吃,面前的快餐已经只剩一小半了。
  “那案子有这么麻烦?”罗飞有点不太理解的样子。按理说,劫持、勒索这样的案子是很容易侦破的,因为案犯和被害人之间往往会有密切的接触过程。号称警界神话的丁科怎么会被这种案子难倒?
  丁震看出罗飞的困惑,他耸了耸肩膀说:“案子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我也从来不关心这些。但是那一阵我父亲整天都是苦着脸地对着卷宗发愁,在我印象中,以前可从来没有类似的情况。”
  罗飞的眉头越锁越紧。他没想到一三零案件的背后还隐藏着更加复杂的情况。当年文红兵已在现场被袁志邦击毙,那么后来出现的这个同案又是什么人呢?而这家伙又是用怎样的犯罪手法,居然能将丁科逼得退出了警界?
  一个个的疑团接连蹦了出来,将原本就迷雾缭绕的一三零案件包裹得愈发严实。
  “好了,我们的交谈就到此结束吧。”丁震此刻突然说道。
  罗飞的思路被打断了,他抬头愕然地看着对方:“什么?”
  “我们的交谈该结束了。”丁震重复了一遍,“——因为我的午休时间已经结束,我要开始工作了。”
  罗飞注意到对方面前的快餐只剩下一个空盒,难道他口中的“午休时间”就是和“午饭时间”完全划等号的吗?
  丁震则用实际行动做着解答,他那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吩咐外屋的秘书:“小吴,进来把饭盒收一下,顺便把山东那个制药厂废水排放的资料带过来。”
  “丁教授。”罗飞连忙提醒他说,“你还没告诉我们该怎么去找你的父亲。”
  这才是他们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交谈怎能就这样匆匆结束?
  丁震却给出令人失望的回答:“他已经消失了十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难道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吗?”罗飞不甘心地追问着——在这样一个信息无比发达的现代社会,这实在有些有悖常理。
  丁震“嗤”了一声,语气有些不耐烦了:“他就是要把自己藏起来,怎么会留下联系方式?”
  “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藏起来?”罗飞不依不饶。
  丁震冷淡地回答说:“我想我已经回答过类似的问题了。”
  “什么?”罗飞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
  “用用你的分析能力。”丁震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脑壳,似乎对罗飞不假思索的提问有些失望。而与此同时,屋门被轻轻推开,吴琼手捧着一堆资料走了进来。
  “我再给你们最后半分钟的时间,你们还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吗?”趁着吴琼收拾办公桌的当儿,丁震再次表达了要结束交谈的通谍。
  “这样的话——”罗飞无奈地摊摊手,“——暂时没有了。”
  丁震于是“嗯”了一声,他自顾自地拿起一份资料翻看起来。几乎是瞬息之间,他便进入了工作状态,目不斜视,神情专注,似乎外界的任何打扰都已与他完全隔绝。
  面对如此的窘境,罗飞只能看看身旁的慕剑云,互致自嘲,聊以安慰。
  好在丁震还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秘书。吴琼笑吟吟地走到两人面前,轻声说道:“罗警官,慕老师,要不你们先回去吧。如果还有什么事情的话,可以随时和我联系,我再安排你们和丁教授会面。”
  吴琼言辞非常客气,但潜台词却透出二人今天不请自来实有不妥。而罗飞和慕剑云也亲眼见证了丁震分秒必争的工作状态,现在吴琼给了个台阶,他们自然要顺势而下。
  “那好吧,我们就暂不打搅了。”罗飞一边说,一边带着慕剑云站起身来。
  “两位请跟我来,我送你们到电梯口。”吴琼的笑颜灿烂如花。说完之后,她便当先引着路往外走去,步履款款,身姿摇曳婀娜。
  三人在电梯口握手分别。罗慕二人随后进了电梯,当电梯启动之后,罗飞便问道:“你觉得丁震的话合理吗?”
  慕剑云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第一,关于丁科退出警界的原因;第二,他们父子俩在十年的时间内毫无联系。”
  “第一点非常合理。”慕剑云首先很肯定地说道,“至少这个解释比所谓的身体原因靠谱得多。丁科辞职的时候刚五十多岁吧?身体还不致于到无法支撑的程度,况且此后好几年的时间里他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所以他的隐退还得从心理的原因来分析。作为警界树立的传奇,号称破案率百分之百,他身上一定承受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压力。他会更加害怕失败,一旦遇上无法突破的案件,很可能会选择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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