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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温莎墓园日记

_2 木心(现代)
自从夏末潜归,总算偷享了故园秋色,不觉天寒岁阑,连日大雪纷飞。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无绪,枪声炮声不断,往时过新年的景象一点也没有,呆坐在姐姐的床边,听她急促的呼吸,我也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后,陆先生蹑上楼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逸出房门,随他下楼——夏明珠死了!怎么会呢?陆先生目光避开,侧着头:
“我要向你母亲说。”
“不行,你详细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说。”
“应该我来说,而且还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亲午睡起身,盥洗饮茶过后,你到窗口来,我等在天井的花坛旁边。”
我上楼,母亲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说陆先生有事要商谈,母亲以为仍旧是办年货送礼品的事,喃喃:“总得像个过年。”
我开窗走上阳台,向兀立在雪中的陆先生挥手。陆先生满肩雪花地快步上楼,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礼,开口便说:
“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宪兵队抓去,起因是琴声,说是法国马赛曲,宪兵队长一看到她,就怀疑是间谍,那翻译缠夹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语审问,她上当了,凭她一口流利的英语为自己辩护,加上她的相貌。服装异乎寻常的欧化,日本人认定她是潜伏的英美间谍,严刑逼供。夜里,更糟了,要污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无望,大骂日本侵略中国,又是一刀,整只臂膊劈下来……我找过三兄弟,都逃之夭夭……她的尸体,抛在雪地里——我去看过了,现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陆先生想去收尸,要我母亲做主,我心里倏然决定,如果母亲反对,我就跪下,如果无效,我就威胁她。
我直视母亲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清楚看到她眼里泪水涌出——不必跪了,我错了,怎会有企图威胁她的一念。
母亲镇静地取了手帕拭去泪水,吩咐道:
“请陆先生买棺成殓,能全尸最好,但事情要办得快。你去定好棺材,天一黑,多带几个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陆先生会料理妥善,他也急于奉命下楼,母亲说:
“等着。”她折入房内,我以为是取钱,其实知道财务是由陆先生全权经理的。
母亲捧来一件灰色的长大衣,一顶乌绒帽:
“用这个把她裹起来,头发塞进帽里,垫衾和盖衾去店家买,其他的,你见得多,照规矩办就是。还有,不要停柩,随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坟地上,不要平埋,要坟墩,将来补个墓碑。”
当时姐姐病重,母亲不许我告诉她,说:
“等你们能够外出时,一同去上坟。”
夏女士殓葬既毕,母亲要陆先生寻找那个希望作为我妹妹的女孩。
数日之后,回复是:已被卖掉,下落不明。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1)
中学语文教师的一大苦楚是批改本子,各班长宦官进贡似的把一叠叠作文簿巍然垒在我办公桌上——兵临城下,挑灯夜战,此围甫解,另一批又堆个水泄不通。数十年来,鬓为之霜,眼为之雾。我想,退休固然是件不查办的撤职,到底也不必再日坐围城,愁眉难展了。
此一大苦楚不仅由于本子的数量多,而也因学生们写的文章千篇一律,读来昏昏欲睡,评语不能变化措辞,评分也给不出一个“五”,给“二”又不忍,于是都是“三”。难得给个“四”,那是看在字迹端正的分上了。
千篇怎会一律呢?也不知何年何月肇始,凡作文,叙事说理,都有两种思想在那里起伏搏斗,一是消极的,为私的,另一积极的,为公的,宛如太极图,黑白分明地周旋——例如,傍晚放学回家,路上拾到了钱包(那包中的钱,往往多得可观或惊人),如果动用了这笔现钞,母亲的病可以得到治疗,外婆家的漏屋可以迅速修好,弟弟可以添件新的棉大衣,两个小人在打架“我”的球鞋早该换了……当此际,一个接一个的英雄烈士模范,恍若天神下凡,光灿灿地绕着“我”一打转,使“我”懂得了许许多多刚才似乎是全然不知的道理,那“我”自言自语:这钱包关系着失主全家的幸福,关系着某个工厂某个矿山的建设,关系着国家的兴旺,全世界人民……于是“我”决然历尽艰辛,物归原主,那惶急得正要自杀的失主紧紧攥住“我”的手,眼泪直流,连声问“我”姓甚名什么,“我”无论如何不说,只留下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然后拔脚就跑,也顾不得那双旧鞋子快穿了底。
我提笔凝神,心想,但愿如此,又想,既然如此,又何必写入文章,那作文簿的封面上不是端端正正具着姓名么。而且个个学生都拾到过钱包,我自忖一向总是低着头走路,就从来没有瞥见过钱包之类的东西。当然我也能做到物归原主,而认为可以彼此通名报姓,做个朋友,有机会经常提醒提醒,这样事关紧要的东西,千万小心谨慎才是。
语文教研组共八人,平日各自闷头批阅,谁也不吭声。那年暑假后,新学期伊始,来了一位赵老师,剑眉星眼,身手矫健,好一个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体育教师。不料,教务主任带他来到我们的教研组说:“赵世隆老师是师范中文系刚毕业,相信一定会给我校的语文教学带来蓬勃的生气,犹如当年的赵子龙!”说得我们开怀大笑。作为语文教研组组长,我致了欢迎词。赵老师谦逊了几句,言下颇有自信心,使原来由五个老妇三个老头组成的教研组霎时充满了光和热——世上常有此类由言词和表情而引起的一刹那的光和热,过后又仍是常规的阴冷,暮霭沉沉。
一星期,两星期下来,赵老师在教研会上发言:
“怎么搞的,学生作文,都是脑子里两个小人在打架,也谈不上两种人生观两种世界观的矛盾,不过是白脸红脸好人坏人纠缠不清。是谁教出来的。积重难返吗,我倒是不相信,我非赶走这两个小人不可,这样没头没脑地打下去,还算什么作文,简直胡诌,简直误人子弟!”
大家欲辩还休,明知挨了骂,也都还忍得住,否则,学生们是两个小人在脑子里打架,我们教师则将在脑子外面大打出手了。
赵老师果然不凡,连续一周不讲课文,专斥“两个小人在打架”的不良文风,并选出几篇打得特别厉害的,加以示众,读一句,挖苦一阵,学生们乐了,那被挖苦的学生也乐。他们都喜欢新鲜事物。全校沸沸扬扬,公认“两个小人在打架”这一提法提得好,谁又愿意写这种骗人的东西。可是我们这五个老妇三个老头怎样来继续指导作文呢,我背着赵老师,非正式地召开了一个会,决议是:出些“我的家庭”“秋郊一日游”之类的不容易引起小人打架的作文题。
等到作文簿子上桌来,我呆住了,“两个小人”在家庭里打架,爸爸妈妈都参战,爷爷和外婆也壁垒分明。出游秋郊,则从隔夜买面包起一直打到是日天黑回家,这“两个小人”也真累坏了。
我不批改,统统发下去,重写——学生愁眉苦脸。央求道:“怎样写呢?不这样,我就写不来!”
赵老师在会议上不是发言而是发火了!我说:“人的思维活动,或说思想方法,倒是对话式的,问答性的,学生们是受了一种道德上的愚弄,只会说假话,不会说真话,所以不是个文风、写作法的问题。”赵老师不以为然,他认为可以直接在课堂中教会教好学生写文章,否则要我们这些教师干什么。女老师中有人认同我的观点:“其实,谁不是‘两个小人在打架’呢。我怪学生的倒是假打架,不是真打架。”
赵老师立起来,大声说:
“优柔寡断,老朽昏庸,自然是遇事不决,举棋不定——所以说,成不了气候,办不成大事。”说毕推开椅子走了。
我也就此宣布散会,怕再谈下去于赵老师的尊严不利,而且赵世隆为人豪爽真诚,确是说一不二,肝胆照人,我倒是觉得他这颗古侠士的心,落在无数小人假打架的作文本子的围城中,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呵。
事态并没有僵化,没有轩然大波。语文课照常上,作文本按时缴,及时批,两个小人照打不误。
赵世隆明显地趋于沉默寡言。学生间也不再听到赵老师长赵老师短的拥护爱戴之声。我为这一颗新星的迅速黯淡而不免感慨系之,初来时的英锐之气,原是可爱的,他反对两个小人打架,原也应该,就只把我们的受委屈,委曲求全,一律看作优柔寡断老朽昏庸,我有点伤心。那女老师说得中肯,难道我们就看不清学生们在作什么,“哀莫大于心死”倒还不至于,哀莫大于心假却已成了客观存在了。赵世隆年龄、学识比学生们总要大些、多些。他就看不到这几个分明摆在那里的层面么。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2)
赵老师走近来了,我感应到他要与我谈谈,他郑重其事地要我一同去找个幽静的所在,我同意,二人沉默着走上顶屋的露天平台。
他说:
“不是找教研组组长谈,您是我的父辈,有些私事想告诉您,目的是听听您的分析判断,自己已经当局者迷了,我认为你是唯一能听了我的私事不会对别人透露的忠厚长者。”
我说:
“承蒙你信得过,那就讲吧。”
静默了一会,他低声地开始:
“我结婚以后,妈死了。爸爸和我女人一开始就谈不来,越闹越凶,说到了妈是我女人气死的,她吵着要归娘家,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担不起罪名。爸爸决意回乡下老窝,这也算太平了,每月寄生活费给他便是。哪知最近来信说:他要结婚,对方是个寡妇,没有后代。爸爸一是认为这样的机会难得。二是他愈来愈老,没人照顾。意思是非结婚不可,这本来是他的事,然而难在要我增加他的生活费,几乎是加一倍,我女人又哭又骂,实际上我这里夫妻小孩三个人自身难保,每月寄给爸爸的已是肉里钱,可是爸爸回信口气十分强硬,说:不结婚,就离开乡下,重来与我们同住,我们有责任照顾他到老死——想想嘛,他有个老伴也是正经事,再想想如果那老太婆生病或是什么的,岂不是反而要他去照顾她了,那就还不如让爸爸来与我们同住较为节约、妥当。但是,他当时回乡的原因,这原因还存在,我女人决不会改变态度。况且,爸爸说的也不是真心话,是逼我们增加生活费——这样,岂不是除此之外,没有办法安定他了,可是我哪里来额外的钱,而且每个月都要寄的。左思右想,简直没有利弊可以比较,实在束手无策,正在这时候,真没有料到,我真不想说……但事到临头,唉,您说怎么办……怎么办……”
“看来你还是得和你家里人商量,想法增加点收入,补贴给乡下的老人。”
“商量什么,她是……我早该明白,现在回想起来,蛛丝马迹明显得很,我瞎了眼!”
“她确有对不起你母亲的行为?”
“对不起我……打发孩子跟邻家去看电影,她没料到从来不生病的我,偏偏昨天下午病假。”
我已明白,挥了挥手,免得他说那种说不出口来的话,然后由我接下去:
“果真如此,生气是无用的,还是商量对策、决策。”
他摇摇头。
“何至于此呢?”我反问。
“为她,我全不考虑。为我自己,不得不考虑,考虑来考虑去,毫无办法。”他低了头。
“你也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
“君子坦荡荡,我一生没有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可是,结婚到现在,我不了解她,她倒真正了解我了,她说:我一不抵赖,二不求原谅,孩子跟你跟我,随便,说离婚就离婚,不离婚,打架,有人帮我打;骂我,你就大声点,让左邻右舍听明白,赵家出了大喜事。我这关了门窗跟你悄悄说,为的是照顾你的面子——她真了解我,知道我最要面子,如果我不是教师,好办些。我是教师,一个被败德的女人抛弃的男子汉,还有脸上讲台,我的脸比黑板还要黑……离婚,等于真相大白。不离婚,她还会叫那男人来。分居,我走,走到哪里去。她走,她不走啊。弄死她,她倒已经想周全了,说:我死了,你也可以死,孩子怎么办?老人家怎么办?我死你不死,孩子会恨你一辈子,杀死妻子的人还有脸当教师,我巴不得你不死,受罪一辈子!”
赵世隆聪明能干仪表堂堂,怎么会有不忠实的妻子,我问:
“原先很好的,怎会变了心?”
“我也问自己,也问她,你知道她怎样说,说我对她不依不顺,那人对她百依百顺,还反问我:你做得到么——这婆娘真不要脸!我恨的是她,那个鬼男人,我倒不在乎,他跳窗逃跑时,我还把衣裤扔了下去,当然我也怕他那副狼狈相惹人注意,事情就会张扬开去,我真是死要面子。”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3)
“倒是难,事情是难在你要面子呵!”
他不注意我这个感叹,径自说下去:
“爸爸的事,她的事,我想来想去,无路可通,死,一了百了,但是真太便宜了她,她会骗孩子。孩子小,我现在与他说不清,也说不出口。我死后,孩子大了,她会造个谣,道是你爸爸做了坏事只好自杀。还有,我想到我死了之后,那鬼男人正好堂而皇之进门来,坐我的椅子,睡我的床,虐待我儿子。死了当然不知道了,我可不能带着这样的念头去死啊!”
“别这样想,我是说往好的方面想想看。”
“没有好的方面,我不死,这样的家,我有勇气走出来,到学校来上课,可没有勇气走回家去,已经两天了,够了!”
“对她说,只要以后不再跟那人来往,你可以原谅她。”
“说了。”
“那就行了!”
“她说:我不要你原谅,倒要我喜欢的那个人原谅你吓着他了!”
这女人是难对付,她紧紧抓住赵世隆死爱面子这个成为弱点的特点,就是不放。
“你想,我该怎么办?”他哽咽着问道。
我边听边思索着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无奈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自知给我再多的时间也琢磨不出什么好主意。
呆了一阵,赵世隆自破沉默:
“这也好,证明是无路可走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是有了路之后才说的,我是没有路了,别人当然是指不出路来了!”
第二天上午没有见到赵老师,下午等他到三点钟,还不来,我去他家,那女人神色平静地说:“去乡下看老人了。”为何不办请假手续呢?女人悠然答道:“我以为他办了的,那我补个条吧,请你带回去交了。”
请假条我是交给教导处的,我认为事情绝非如此简单。赵老师的课没人愿兼,只好由我担当,且不说课堂上的唇敝舌焦,办公桌上作文簿的堆积如山,我总归行将退休,顶过这最后一关也就是了。
赵世隆从此失踪,校方调查了一番,不了了之。学生们尤其忘得快,谁也不提赵老师、赵子龙了。倒是语文教研组开会时,几个女老师,总是嗓音忽而高扬忽而低抑,议论赵世隆的变故,凭她们的本能,多疑的天性,几乎猜出了这个谜的一大半,也有人已经看到那男的大清早从赵家出来,赵师母也比从前气色好,打扮得时髦了——她们认为赵世隆是被谋杀的。我装作什么也不关心,没兴趣,心里明白:他是自杀,否则是出走。
我终于退休,长日无所事事,别有一般没有什么滋味在心头。秋天,京城的表哥来信,他也告老在家了,邀我去玩玩,否则他下江南一游,我认为两个设想都可以实现,便欣然复信,继之整装登程。
首都风光,新意盎然,表兄弟谈的尽是旧梦,我们返老还童的不是童颜而是童心,二人形影相随,稍一不见,彼此呼叫,仿佛谁失踪了似的。某日他要作学术讲演,倒不让我去听,解释道:你坐在下面,我在坛上就不好意思胡吹八吹了——我是体谅的,便独自去公园饮茶。
第一部分 两个小人在打架(4)
退休生涯,南江北漠,野鹤飞在闲云里。我已不止一次发觉自己的脸上凝固着微笑,这是傻相,该纠正为恬然木然的样子,才与我的年龄身份相符,我试着做,做到了,而不知不觉,那傻气的微笑又布满了嘴角眼梢——也不能说是虚伪,看一切,我是都抱着宽容的心态,譬如说,那公园的树荫下练武的一对小子,挥拳踢腿,汗流浃背,兀坐在旁的教头厉声指斥,翻覆苛求,这不是欺侮虐待,是为了徒弟的造诣前程啊。我以爱抚的目光瞩视那两个孩子你来我去地开打,杏眼炯炯,英气勃勃,不仅可怜,而真也是可羡可敬了。教练则虎视眈眈,出声如吼,不时用行话指点诀门要害,言之不足,还得上前去示范两下子——不是像赵世隆,是赵世隆,是他,我似乎并不奇怪,直到两个孩子下场休息了,才走近去……赵世隆一见我就站起来,握住手,开口就是:
“请你别提南方的任何消息。”
我打趣:
“土生土长在北方,我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啊。”
他笑了:
“还记得‘两个小人在打架’么。”
我点点头,决不由我重提旧事。
“那时候,我找你,在楼顶的平台上,我脑子里不止是两个小人,是十个廿个小人乱打架呢。”
“谁打赢了?”
“谁也打不赢,所以我逃了。”
“逃得好!”
“改行,从头来,武术也有理论研究,动动笔,还行。”
“有作文本儿吗?”
“有,纯粹是理论探讨。”
“可好了!”我很高兴。
“以前是我错!”
“那是更大的,整个儿的错引起的。”
“我这一走,走得……”
“对,当机立断,举棋即定。”我真心称赞,并且笑道:
“你倒成了小人打架的专门家了!”
我分开双手,放在他那一对徒弟的两个汗滋滋的头顶上。
第二部分 S O S
门都打开,人都拥到走道里……
(他退进舱房,整理物件)
船长室的播音:
……营救的飞机已起航……两艘巡弋的炮舰正转向,全速赶来……
船长说,但他不能劝告大家留守船上等候……
船长说,但如果旅客自愿留在船上,他也不能反对,因为,下救生艇,并非万全之策,尤其是老人和孩子们。
按此刻船体下沉速度……
排水系统抢修有希望……
(他能加快的是整出最需要的物件,离船)
……决定下艇的旅客,只准随带法律凭证、财产票据、贵重饰品……生命高于一切……身外之物,必须放弃……
镇静,尽快收拾,尽快出舱,一律上甲板列队,切勿……
镇静……务必听从安排……
每艇各配水手,切勿……
(不再注意播音)
刹那间他自省从事外科手术的积习之深,小箱整纳得如此井然妥帖,便像缝合胸腔那样扯起拉链,揿上搭扣。
懊悔选择这次海行。
(经过镜前,瞥一眼自己)
走道里物件横斜,房门都大开半开,没人——他为自己的迟钝而惊诧而疾走而迅跑了。
转角铁梯,一只提包掉落,一个女人也将下跌……抢步托住她,使之坐在梯级上,不及看清面目,已从其手捧膨腹的伛偻呻吟,判知孕妇临产。
搀起,横抱,折入梯下的舱房,平置床上:
“我是医生。”
(走道里还有人急急而过)
他关门。
她把裙子和内裤褪掉。
“第一胎?”
点头,突然大喊,头在枕上摇翻。
“深呼吸……
听到吗深呼吸!”
台灯移近床边,扭定射角,什么东西可以代替皮钳,也许用不着,必需的是断脐的剪子。
“深呼吸,我就来,别哭。”
(回房取得剃须刀再奔过来时船体明显倾侧)
她覆身弓腰而挣扎。
强之仰卧,大岔两腿,屈膝而竖起——产门已开,但看胎位如何……按摩间觉出婴头向下,心一松,他意识到自己的脚很冷。
(海水从门的下缝流入)
她呼吸,有意志而无力气遵从命令,克制不住地要坐起来。
背后塞枕,撕一带褥单把她上身绑定于床架。
双掌推压腹部,羊水盛流……
“吸气……屏住——放松……快吸……吸……屏住——屏住。”
婴儿的脑壳露现,产门指数不够,只能左右各伸二指插入,既托又曳……
婴儿啼然宏然,胎盘竟随之下来了。
割断脐带,抽过绒毯将婴儿裹起,产妇下体以褥单围紧……
她抱婴儿,他抱她
看见也没有看见门的四边的缝隙喷水
转门钮——
海水墙一样倒进来
灌满舱房
(水里灯还亮)
灯灭。
第二部分 完美的女友(1)
那年在中国的京城,我主持一项工程,历时两载。下榻于某家专门招待西欧来宾的旅舍。职员很有礼貌,白套服,黑领结,都是高中毕业又经过专业训练的——我休息、饮食,可称安适。房租是由石油部付的。餐厅只有楼下一个,绿叶扶疏,幽静宜人,餐毕,侍者用铜盘托来账单,签个名,月底结算。唯一不满足的是,不像生活在中国。
我对这个名城是陌生的,所以休假日多半出游,而不喜结伴,虽寂寞,却是平平稳稳,像艘帆船在晴光微风的海面缓缓航行。
夏日某次筵席上,遇见了旧时同学,她已是颇负盛名的雕塑家,工作场离我住的旅舍很近,正在放大一件建筑装饰。
散席时,她说:
“那浮雕很累人,中午想睡一会,你白天不在,可否关照值班人员,给我钥匙。”
我很高兴地同意,旅舍人员也很高兴为著名的艺术家服务。一天又一天,我不安,日益不安,希望她早些结束那附近的工作,不再来此午睡。
完美的女友因为每当我夜晚归来,房屋总有新鲜感;或是名贵的花,或是书桌上多了几件小摆设,抽屉里有巧克力,本来满着的饼干箱,又换了品种,大盆的水果,是清朝宫廷格式,吃不了,只闻香味——想像到她每天来时,提包捧花的模样,我难受得发愣。向晚的归途中,兀自担忧,不知房里又出现什么新鲜感,这不再是我原来的房间,像是走错了门。
事态在扩展、激化。某晚,我惴然启门,先看见壁上的哥德像,然后是窗畔艳红的大理菊,一盆非洲常春藤吊了起来,绿叶绕过台灯,垂及古银镂花的椭圆镜框,中有普希金的相片。书架上原是几本笨重的工具书和零落的数据资料,此时却严严正正地站着大排世界名著——这是个文学家的书房,我成了勿知趣的闯入者,不仅是发愣,而是发愁了。
是否去向石油部说,为了工作方便,我搬到招待所去……然而这是逃遁,逃遁是卑劣的。
坐立不安,倒在床上,一侧身,发觉枕畔也有变化——是件丝质的白衬衫,百合花般的大翻领,手工缝制,天!哪有时间睡午觉,这针针线线的活儿,多费神。我见过别人穿这种式样的衬衫,例如拜伦、罗密欧等,那是什么时代,怎样的天生丽质,我是一生一世不配穿的,对之不禁毛骨悚然——我的同学旧病复发了。
我和她中学同班,都爱文学,写罗曼蒂克兮兮的诗,后来她选择了绘画雕塑,我选择了物理化学。
我们是同住在一幢公寓里的,中学毕业后,虽然分了校,对文学的热情还是一致而不衰。那时的社会动荡得厉害,我是热血青年,弄得必须流亡时,她给我船票。归返而病倒,她给我药物。想看很多新书,一本也买不起;她每次带些来,说是借给我,从不拿回去——她梦想我成为诗人,这个十五六岁的人的病,竟会在三十五六岁的人的身上再现,我已久不近诗,偶或触及,像闻到使人窒息的酒糟的浓香,还是石油的气味好受些。
二十年中,战争、婚姻、职业和生活的沧桑,都是中年人了,沉郁而开朗,既然重逢,谈笑风生,有一种是自然又是人工的超脱,我很珍重自己的中年,也很尊敬别的中年人,常对同辈的朋友说:“正是开怀畅饮的嘉年华啊。”
与女雕塑家重逢后,饮得不多,谈得更少。彼此忙于工作。生活琐事,毫无兴趣嗦,我的本行,她是不问的,她的雕塑事业,我有一点点好奇心,就评论起古今的雕塑家来,真奇怪,她推崇的几位,我漠然,我赞赏的几位,她已是近乎反感,我学会哈哈大笑,她学会闷闷不乐,话题急转为“你再来一杯咖啡,还是红茶”。时或同看电影,也曾于散场后漫步夜的街头,对那电影的导演、演员的艺术,所见略同,互为补充;不期然涉及剧中人的善恶、贤愚,岔路渐显,甚而争论,分手时各自作出一副不介意的样子。有一次看了《梅丽公主》,我自来同情皮恰林,她认为他是全然不良的,我为之辩解了一阵,她说:“那,多半因为你是一个男人。”
别的朋友来看我,对我居处的“情趣”议论纷纷,他们受到我精美点心的招待,却怪我奢华得女性化、孩子气。不知哪个机灵鬼,打听到每天有位女士,准时来布置房间,增添食品。他们要我公开,我被扰烦了,承认有这么回事,但从早到晏,我不在,没有见着她,夜晚她是不来的,朋友们笑道:
“那是田螺姑娘!”
小时候我听到过这个民间传说:田螺化成女人,白天为渔夫料理家务,夜晚她回复原形,躲在水缸里。朋友们引此典故,我也觉得情况相去不远,便认同了。这还不能平息满屋子的兴奋,定要亲眼见见“田螺姑娘”。我对雕塑家说了这个笑话,她素来豪爽,表示由她作一次宴请,于是大家聚在华美的酒楼上,她俨然东道主,丰盛的肴浆,盈盈的笑语,宾客中有几个也是当年的同学,谈来格外有味。谁也没人称她田螺姑娘或田螺夫人——宴会很成功,事后都赞美她的不凡、超群。她与丈夫分居多年;那时候正办完仳离手续,于是朋友们一致认为我和她即将由同居而结婚了。
第二部分 完美的女友(2)
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已不再来旅舍午睡,我也结束了石油部的那项工程,临别的忙碌,使我至今也记忆不清,何以我上飞机时,送别的众人俦里没有那雕塑家,除非她当时不在京城,此外,就没有原因可以使她不来送别的。
之后,通过一两封信。之后,又是类似战争的骚乱,生活和工作的沧海桑田。之后,遇见了一个从她那里来的朋友,说:她常谈起我……关于她自己呢——已复婚。有了儿子和女儿,很可爱的。事业顺利,雕塑件数倒并不太多。
可平安了,大家都已是老人。我写信,叙完了旧事,添说:在道德上我并非问心有愧,而是你数十年来不倦的善心,使我一想起,便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不久,收到回信:“我没有像你所说的那么好,不值得你称道。”除了这两句,其他的都似乎是节自报端的社论——信不长,我却感到她说了许多话。
从她最后的一封信看,我觉得,她和京城中满街走的老妇人行将看不分明,我很喜欢很敬重那里的出没于胡同口、菜场上的归真返璞的老太太,即使她们争斤论两,也笑口大开,既埋怨别人的不公平,又责怪自己太小气。
中国的京城,除了风沙袭人的春天,夏、秋、冬,都是极可爱的。尤其是十月金秋,蓝天、黄瓦、红枫,一个白发的老妇人,腰挺挺地骑着自行车,背后的车架上大捆的菠菜、胡葱,幸福而颤抖……
“您老好啊,上我家来玩哪!”
但愿我能有这样喜乐的一天,作为她家的宾客。如果她住的不是洋楼,而是古风的“四合院”,那就真是一个完美的梦。
第二部分 七日之粮(1)
今夜的天色正合司马子反的心意。
月亮是圆的,云气很盛,飘得快,地面一阵暗一阵明,要偷瞰宋城,那是最好的机会。
司马子反决计独自爬登距堙,这用土壅高而附上城去的斜坡,甚陡,他手足并举,听着自己的呼吸渐促,背脊汗水发痒,想起长久没有洗澡了。
快到顶端时,攀伤指甲,忍痛作成最要紧的收腹撑跃,站定在城头,不由得呕出几口酸水,蹲下来而就此坐倒,他抑制了呻吟。
月色明一阵,暗一阵。
举目望去,宋城规模不小,准备巷战的壁垒,可称森严,然而灯火稀落,不闻刁斗更柝之声,弥漫在夜气中的是异常的焦臭,绝非田父积肥的野烧,倒像是大火灾之后,但全城屋舍俨然,这就奇了。
此城墙其实是外郭,所谓三里之城七里之郭,隔着河水,静悄悄,没有巡逻的戍卒,想必是隐守在要害处。
司马子反凝了凝神,蹑手蹑脚沿边向那举烽的粗木高架近去。
既及垛口,探首一瞥,果见两条汉子盘踞僻角,却是垂头而睡,鼾声正浓。
他忽然高兴起来,月光照着甬道的台级,如果就此摸索下去,深入虎穴探个究竟,似乎已经不是妄想了。
跫声,有人上来!
子反闪匿在垛阙的暗影里,屏息间已辨知来者行动滞钝,老了,或有病;继而确定是独行,独行则非换岗——他又高兴起来,睡熟的兵等于死尸,来者又不是兵,而且冥然感觉到夤夜登城的那个,很可能与自己的身份对等,而且……他惨然一笑。这时,跫声却没了。
跫声是没了?
侧耳细听,咻咻然那是喘息……
子反忽想下去作搀助,瞬间克制了这个怪念头。
跫声又起……颤巍巍,一个上大夫装束的龙钟背影冒出坑口,月光照着白髯,他双手按在膝盖上,连连咳嗽。
司马子反掸了掸下身的灰土,从垛阙的阴影里,直身移步上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刚上城头的那一位当然吃惊不小,旋即镇定,接口道:
“月出皓兮,佼人兮……忧舒受兮……劳心……兮。”
此时司马子反差不多完全看准相对作揖的,是名传遐迩的华元大夫,那就不必兜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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