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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温莎墓园日记

木心(现代)
第一部分 序
至今我还执著儿时看戏的经验,每到终场,那值台的便衣男子,一手拎过原是道具的披彩高背椅,咚地摆定台口正中,另一手甩出长型木牌,斜竖在椅上——
“明日请早。”
他这几个动作,利落得近乎潇洒,他不要看戏,只等终场,好去洗澡喝酒赌博困觉了——我仰望木牌,如梦而难醒,江南古镇的旧家子弟,不作兴夜夜上戏院,尤其是自己年纪这么小。
再说那年代的故乡,没有经常营业的戏院,要候“班子”开码头开来了,才贴出红绿油光纸的海报,一时全镇骚然,先涌到埠口的帮岸上,看那几条装满巨大箱笼的船,戏子呢,就是爬动在船首船艄的男男女女,穿着与常人无异,或者更见褴褛些,灰头土脸没有半点杨贵妃赵子龙的影子,奇怪的是戏子们在船上栗栗六六,都不向岸上看,无论岸上多少人,不看,径自烧饭,喂奶,坐在舷边洗脚,同伙间也少说笑,默默地吃饭了。岸上的人没有谁敢与船上招呼,万一走来个喊话的,大家就不看船上而看岸上的那个了。
混绿得泛白的小运河慢慢流,汆过瓜皮烂草野狗的尸体,水面飘来一股土腥气,镇梢的铁匠锤声丁丁……寂寞古镇人把看戏当作大事,日夜两场,日场武戏多,名角排在夜场,私采行头簇崭新,票价当然高得多。
预先买好戏票,兴匆匆吃过夜饭,各自穿戴打扮起来,勿要忘记带电筒,女眷们临走还解解手,照照镜子,终于全家笑逐颜开地出门了,走的小街是石板路,年久失修,不时在脚底磔咯作响,桥是圆洞桥,也石砌的,上去还好,下来当心打滑,街灯已用电灯,昏黄的光下,各路看客营营然往戏院的方向汇集。
“看戏呀?”
“嗳看戏!”
古镇哪里有戏院,是借用佛门伽蓝,偌大的破庙,“密印寺”,荒凉幽邃,长年狐鼠蝙蝠所据,忽然锣鼓喧天灯火辉煌,叫卖各式小吃的摊子凑成色香味十足的夜市,就是不看戏,也都来此逗留一番。
戏呢,毋须谈,以后或者谈。散戏,众人嗡嗡然推背接踵而出寺门,年纪轻的跨圮墙跳断垣格外便捷,霎时满街身影笑语像是还有什么事情好做,像是一个方向走的,却越走越岔渐渐寥落,寒风扑面,石板的磔咯声在夜静中显得很响,电筒的光束忽前忽后,上桥了,豆腐作坊的高烟囱顶着一弯新月,下面河水黑得像深潭,沿岸民房接瓦连檐偶有二三明窗,等候看戏者的归返——跟前的一切怎能与戏中的一切相比,本来也未必看出眼前的人没意趣,见过戏中的人了,就嫌眼前的人实在太没意趣,而“眼前的人”,尤其就是指自己,被“戏”抛弃,绝望于成为戏中人。
我执著的儿时看戏的经验宁是散场后的忧悒,自从投身于都市之后,各类各国的戏应接不暇,剧终在悠扬的送客曲中缓步走到人潮汹汹的大街上,心中仍是那个始于童年的阴沉感喟——“还是活在戏中好”,即使是全然悲惨了的戏。
“分身”“化身”似乎是我的一种欲望,与“自恋”成为相反的趋极。明知不宜做演员,我便以写小说来满足“分身欲”“化身欲”——某编辑先生于刊出《两个小人在打架》后,再度约稿时声称:“我们知道您曾经担任过中学国文教师……”某编辑女士览及《完美的女友》之类,访谈中提起:“看到了为您缝制丝质衬衫的女雕刻家等您从前的伴侣,可否请您谈谈您的诸多‘情障’。”某青年读者来信问:“从《第一个美国朋友》看,你幼年家境很好,教养是不错的,后来怎会一事无成的呢?”《芳芳NO.4》引起女读者的义忿,其中有位姑娘力主“芳芳是个好女孩”,所以“你怎么就这样看待她”——我没有在中学教过国文。也没有作为石油工程师与女雕刻家旧情复叙。福音医院是有的,美国孟医生对于我是陌生人。我从一个男人身上取了“芳芳”的模特儿,那音乐家的原型却是个女的;情况既然颠倒,也即是本来就没有这回事——当时我并未按实回复编者读者,怕会被认为我讳避抵赖,认为我不够朋友。
如果要够朋友一下,便得拈动三个名词,梦、生活、艺术,此三者被反复烹调得十分油腻,只可分别抉取其根本性质——不自主、半自主、全自主——我偏爱以“第一人称”营造小说(也通用于散文和诗),就在乎对待那些“我”,能全然由我做主。
“……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当袋子是真的时,袋子里的东西是假的了。”(一则笔记)
再多解释就难免要失礼。还是顾左右而续叙往事吧——古镇春来,买卖蚕种筹开桑行的热潮,年年引起盛大的集市,俗称“轧蚕花”,庙会敬奉的主神名叫“蚕花娘娘”,不见得就是指嫘祖。那娘娘有个独生的“蚕花太子”,是最喜欢看戏的,所以在一切的闹忙中,扣人心弦者还是借此机会大家有得戏看,旷地上搭起巍然木阁,张幔蒙屏,悬幡插旗,蚕花太子用小轿抬来摆在最好的位置上,咚咚,人山人海,全本《狸猫换太子》,日光射在戏台边,亮相起霸之际,凤冠霞帔蟒袍绣甲,被春暖的太阳照得格外耀眼,脸膛也更如泥做粉捏般的红白分明,管弦锣鼓齐作努力,唱到要紧关头,乌云乍起,阵雨欲来,大风刮得台上的缎片彩带乱飘乱飘,那花旦捧着螺钿圆盒瑟瑟价抖水袖,那老生执棍顿足,“天哪,天……哪……”一声声慷慨悲凉,整个田野的上空乌云密布,众人就是不散,都要看到底,盒子里的究竟是太子、是狸猫……
这种“草台戏”即所谓“社戏”,浙江上八府往往开演在祠堂里,如果现成的戏台临河,便围泊了许多乌篷船,启篷仰观,观罢荡橹而去。下三府的敬神献戏,贪图看客多多,向木行借来长条毛板,面对戏台架作马蹄形的层座,外边便是大片大片嫩绿的秧田,辣黄的油菜花发着浓香,紫云英锦毯也似的一直铺到河岸,然而日日见惯的平凡景致,哪里抵得过戏台上的行头和情节,灿烂曲折惊心动魄,即使太子总归假的,即使狸猫总归假的,而其中总归有真的什么在——我的童年,或多或少还可见残剩下来的“民间社会”,之后半个世纪不到就进入了“现代”,商品极权和政令极权两者必居其一的“现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单层面社会中,即使当演员,也总归身不由己,是故还是写写小说(其实属于叙事性散文),用“第一人称”聊慰“分身”“化身”的欲望,宽解对天然“本身”的厌恶。至此,童年看戏散场后小街磔咯作响的石板,桥堍豆腐工场高烟囱上的新月,也被装在前面所说的那种袋子里而不再怨尤了。
第一部分 美国喜剧(1)
上午的喜剧
咖啡放在窗台上吹凉。
楼下,人行道边,兀立一女士。
戴帽,背影窈窕,腿纤长,侧首时帽檐闪露下颔、尖,口唇、薄。服式经过悉心调理:白衫白裙白袜,黑高跟鞋黑绸腰带黑皮包黑草帽,帽缀白结——我笑了一下,为了风格,宜涂黑的唇膏。
喜鹊。
至少是属于清秀的一类。站着等谁?
站的姿态看若静止,其实时时变换重心。眺望……难说是焦灼,是安详。
咖啡可以喝了。
喝完,又到窗前。
阳光直射着她,八月的上午,是谁这样不守时,她的耐性真不坏,为何不一怒而离去。
年龄,是年龄使她自卑而迁就了。
我习惯于从人背影推测其岁数,那么她是三十以上,不会是四十的。保养得很好,颇善修饰,鞋头有金瓣,皮包亦金扣,帽结中芯簪以金花,三种金质的成色相同,当然,取白金则更形超然。她所盼待的来者,恐怕也不致是非常之富有,除非是个骗子。
三十多岁,是受骗的年龄,自以为不像少女那样容易上当了,又心虚得认为别人已是不要她上当了。
她不在家等,到街上来,自有其隐私……
我等什么。回内房开灯工作。
近几天,气温又升高,上午阳光火辣,放窗帘——那女士又站在老地方,统体黄调子,嫩杏色的小帽,歪歪地很俏皮,还加发网,拢过前额,算半袭面纱,好手法。
这次从她的转侧间知道了她的脸,长型。
对了,脸长的人尤其爱修饰打扮,即使是男士,也是这样的。
她不漂亮,没有值得品味的特征,她可以自慰的是身材。能穿着得使人感到除了脸庞她可称是美女。
所以特别要用心于全身款式,今天的黄调子,不错,可惜头发的褐色太深,她也不笨,就此笼一层纱网,以全其飘逸——她对别人谅来也善熨恤,上了岁数的女人常以此取胜,以此弥补天然的青春魅力的浅涸。
那么谁是她的情夫,每次劳她久久枯等,太无礼了。
她也太痴心,炎阳下,穿得端端正正,引颈频眺,居然还风姿绰约。
这两个人都使我生气——放下窗帘。
早餐不用咖啡,改为牛奶麦片。
她又亭亭玉立在那下面了。
一身蓝。
今年夏季干旱,八月杪的阳光,整套深蓝,吸热,她受得了?雕像似的。那男人就这样值得呆等,我也非见见他不可,至少看看他开的车是什么牌儿的——那个次次迟到的究竟是什么英物,害得她如此死心塌地。
我之所以从来不事钓鱼就因毫无耐性。两次了,谁知她后来是怎样离开我窗下的。
喝了半杯麦片,忽然自问:她还在?
急趋窗口——没了,载走了,幸福了。
她站过的那一小块地面特别寂寞。
忙了半个月。工作不能由旁人顶替,最好有人代我吃喝,代我睡,代我上洗手间,抽烟不必代,自己来。
美国的九月也像中国的九月那样一雨成秋。我算忙过了这阵子,凉意中沉沉睡足八小时,启帘,阳光大射,目为之眩,久别重逢似的俯见那时装女人又好端端站在老位置上,淡灰秋装,伫立的姿态自有其范式,一望而知是她。
今天我有闲暇,非等到她的情夫出现不可。她的精心修饰着意打扮值不值得。
燃一根纸烟,对自己默许:这桩悬案今天解决。
其实此女士的性格非常老派,即使是她事事都敬业,有提前赴约的小布尔乔亚作风,也毕竟是傻的。如此盛装严装巧装奇装,眼巴巴地鹄立恭候,岂非反而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
来者难道是个矫健丽的少年——她在年龄上大大屈服了!
她蠕动,她举手,招挥,多稚气……
她朝着来者的方向奔过去……
长而且大的巴士驶近,这一段人行道全是车身的投影,她奔过去的地方是巴士站——上车。
上午九时以后,郊区巴士的班次减少,又不准时,每次难免要久等。
下午的喜剧
二次大战后的罗斯福夫人补充了关于自由的解释,她何尝明白自由是解释不全的。
在我十六岁时,聪明漂亮的三表哥是廿五岁,我认为他老了,有点瞧不起他。他说:
“削苹果,多削一层苹果就小一层。什么东西越削越大,削一层大一层?”
我败下阵来,只好求他讲:
“墙洞,在泥墙上挖一小洞,用刀转削,削一层,大一层。”
现在我想,“自由”,就是这样吧。如果再提一项“免于纳税的恐惧的自由”,罗斯福夫人会发愣,再提一项“免于购物付款的恐惧的自由”,可尊敬的夫人要拿起电话喊人了。所以我很平静地照章纳税,按价付款。只有两次,我——
我在郊外的高速公路上忘情地飞驰,那指针也倒得看不见了,突然一辆雪白的警车横在不远的前方,我自以为机敏地即行减速……很简单,他们有雷达波记录,彼此下车,谈也不用谈地谈了几句,三天后,我自首去了。
不在法庭的被告席上站着,是在方形的奥非司之一角,坐下,审问我的,几乎是个老人。
“先生,你开的车是大大超速了。”
“是的。我不知道美国郊区的高速公路有这种限制。”
“不知道?”
第一部分 美国喜剧(2)
“是的。我在德国郊外开车是不受速度限制的。”
“德国是这样吗?”
“是的,一直是这样的。”
“前几天你可是在美国开车啊。”
“是的,我已经说了,我不知道。”
“超速是事实,不因你不知道美国的规定而变得不是事实了。你得罚款三十五美元,不是马克。”
我不想再为自己辩护,德国郊区行车是想像出来的,美国小吏的想像力追不上我,赶快付了三十五美元。
夜晚在酒吧和朋友谈起,大家祝贺我好运道,哪有这便宜的罚款。于是这顿晚宴全部归我付账,包括小费,总之我是大大地便宜了一场。
另一次我似乎吃了亏。
大雪天,午后,快傍晚了,从地下车站的厕所中踅出,我点了根纸烟,两个警察太空来客似的活现在左右侧,要我出示证件——警察举起簿子,瑟瑟填就一单,扯下给我,才明白犯了违章吸烟罪。心想,与这两条汉子不必噜苏,他们也正缺乏政绩,我成全了他们吧,希望还是在警局的某小吏身上,当然我不会说德国地下车站是流行吸烟的。
过了不知几天,传票到,这次是在帝国大厦附近的一幢灰白高楼的第七层受审了。
糟的是他们行将下班,喜的是同意我延期,我逍遥法外了一个月。
是日午后我从速赶去,还是糟,戋戋小事,也要与待决的众生呆坐在长椅上谨候传呼。
有烟灰缸呢,我便光明磊落地抽烟。
浏览周围,平凡得很。男的居多,全是中年人,没有一个老的,那是老人已没有犯罪的活力了。没有一个年轻的,那是年轻人犯的罪要堂皇得多,不会落到这里来——我忽然惭愧,这种违章吸烟罪,多不景气。
从内部各个门里出来提审罪犯的法官也毫无气派,人员倒不少,缓步走到栏边,低头端详手中的纸本,轻轻叫出一则姓名,立即有人站起,上前推栏随之进去了。
使我惶惑的是叫声之轻轻,而那个罪人怎会听出叫的正是他,接连十次,都这样。
我认为轮到我时,一定听不清,而且似乎永远也轮不到了。
我突然站起,没错,是我了——那褐色套服黑框眼镜的半老头一出小门,我就感到他是来传我的,他的唤声极轻极轻,我听来竟十分清晰肯定,难怪别人都一无失误。
“请你说一下你的姓名。”法官沉浊的喉音,隔着一张棕色的写字台。
他的左唇上的雪茄已经很短,快要散裂,是涎水湿的……我报了姓名……他把雪茄捉下来揿在烟缸中,低头打了个喷嚏,赶紧说了句上流社会惯用的歉词,又喷嚏,再致歉词。
如果再连续几个喷嚏,歉意累积,我有望免于罚款了。
他捉起那小半只行将散裂的雪茄,凑唇,吐吐烟屑,决定把它揿死在烟缸里。
“先生,你曾在车站上吸烟吗?”
“我准备吸烟,警察先生就上来了。”
“那上面没有这样写。你是正在吸烟中被发现的。”
“他没有写详细。”
“按照你的说法,他也不必详细写了。”
“我说的是事实,我自己明白,我不怪别人不明白。”
“罚款二十五元。”
“请问,是否可以付低于此数的罚款,如果没有可能免于罚款的话。”
“先生,这是最低的罚款了。在我手上,这个数字的罚款,今年差不多是第一次。”
“你是否觉得很高兴?”
他可爱地耸耸肩,低头填写罚款单了。
“文明”是“愚蠢的复杂化”,美国的电脑的神经末梢中已有了我的两次犯罪纪录,第三次会是什么,我的兴趣转入第三次了。
他正扯单子,缩手,捂住了半个脸,喷嚏,照例即扣一句文雅的歉词,这种旧式习惯使我有置身前半世纪上流社会的感觉。然而全世界的司法机关都一样,墙面,案头,是没有装饰品的,便立刻形成严肃得冷酷的特殊气氛——这并不是等于说我是经常出入世界各国司法部门的。
请看,罗斯福夫人,我并不希望有免于罚款的恐惧的自由。
聪明的漂亮的表哥,你也请看,我落在你给我猜的洞里了。
除了现实世界,还有一个世界可以无限地享用自由,那是罗斯福夫人和我表哥未必熟悉的。
在“观念世界”中,我还该加速,而且喷烟,以引起人们的注意。
是吗,尊敬的夫人。
表哥,你说呢。
第一部分 一车十八人
我们研究所备有二辆车,吉普、中型巴士。司机却只有李山一个。
李山已经开了三年车,前两年是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这一年来没有声音了,常见他钻在车子里瞌睡,同事间无人理会他的变化,我向他学过开车,不由得从旁略为打听,知是婚后家庭不和睦——这是老戏,恋爱而成夫妻,实际生活使人的本性暴露无遗,两块毛石头摩擦到棱角全消,然后平平庸庸过日子,白头偕老者无非是这出戏。我拍拍李山的肩:“愁什么,会好起来的,时间,忍耐一段时间,就好了。”他朝我看了一眼,眼光很暧昧,似乎是感激我的同情,似乎是认为我的话文不对题。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我们这个小研究所,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里分崩离析,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钉,这种看不清摸不到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一直生化不已。于是个个都是脚色,天天在演戏,损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因为利己的快乐不是时时可得,那么损人的快乐是时时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有时我叹苦,爱我的人劝道:“那就换个地方吧。”我问:“你那边怎么样?”“差不多,还不如你研究所人少些。”我笑道:“你调到我这边来,我调到你那边去。”——我已五次更换职业,经历了五场红楼梦,这第六场应该安命。
夏季某日上午,要去参加什么讨论会,十七个男人坐在中型巴士里等司机来,满车厢的喧哗,不时有人上下、吃喝、便溺……半小时过去,各人的私事私话似乎完了,一致转向当务之急——李山呢,昨天就知道今天送我们去开会的,即使他立刻出现,我们也要迟到了。
李山就是不来。
我会开车,但没有驾驶执照,何况这是一段山路,何况我已五次经历红楼梦,才不愿自告奋勇充焦大呢。
李山还是不来。
三三两两下车,找所长,病假。副所长,出差。回办公室冲茶抽烟,只当没有讨论会这回事。
李山来了——大伙儿弃烟丢茶,纷然登车,七嘴八舌骂得车厢要炸了似的。
“十七个等你一个,又不是所长,车夫神气什么,也学会了作威作福。”
“瞧他走来时慢吞吞的那副德性,倒像是我们活该,李山,你知不知道你是吃什么的!”
“我们给车钱,加小费,李山你说一声,每人多少——你罢工,怎么不坚持下去,今天不要上班嘛,坚持两星期就有名堂了。”
“记错了,当是新婚之夜了,早晨怎舍得下床,好容易才擘开来的。”
“半夜里老婆生了个娃娃,难产,李山,你是等孩子出了娘胎才赶来的吧?”
“我看是老婆跟人跑了,快,开车,两百码,大伙儿帮你活活逮住这婆娘,逮双的。”
李山一声不响。自从我向他学开车以来,习惯坐在他旁边的位子上。那些油嘴滑舌的家伙尽说个没完,我喊道:
“各人有各人的事,难得迟到一回,嚷嚷什么,好意思?”
“难得,真是难得的人才哪,谁叫我们自己不会开车,会开的又不帮李山的忙,倒来做好人了。”
竟然把我骂了进去。这些人拿此题目来解车途的寂寞,也因为平时都曾有求于李山,搬家、运货、婚事丧事、假日游览……私底下都请李山悄悄地动用车辆,一年前这个嘻里哈啦的小伙子肯冒风险,出奇兵,为民造福。近年来他概不理睬,大家忘了前恩记了新怨,今日里趁机挖苦一番,反正今后李山也不会再有利可用,李山是个废物,只剩抛掷取乐的价值。
“话说回来,不光脸蛋漂亮,身材也够味儿,李山眼力不错,福份不小,该叫你老婆等在半路,我这么拦腰一把,不就抱上车来了么,夏天衣裳少,欣赏欣赏,蜜月旅行。”
“结婚一年了,老夫老妻,蜜什么月。”
“我是说我哪,他老婆跟我蜜月旅行,老公开车,份内之事。”
哄车大笑。
“女人呀,女人就是车,男人就是司机,我看李山只会驾驶铁皮的车,驾驶不了肉皮的车。”
“早就给敲了玻璃开了车门了。”
哄车大笑。
十六个男子汉像在讨论会中轮流发言,人人都要卖弄一番肚才口才。我侧视李山,他脸色平静,涵量气度真是够的。
“闭上你们的嘴好不好,不准与司机谈话,说说你们自家的吧,都是圣母娘娘,贞节牌坊。李家有事没事,管你们什么事?”
一个急刹车,李山转脸瞪着我厉声说:
“我家有事没事管你什么事?”
我一呆:
“我几时管了?”
“由他们去说,不用你噜苏。”
他下车,疾步窜过车头,猛开我一侧的车门,将我拉了出来。
“你倒怪我了?”我气忿懊恼之极!
李山一跃进座,碰上门,我扳住窗沿,只见他松煞车,踩油门突然俯身挥拳打掉我紧攀窗沿的手,又当胸狠推了一把——我仰面倒地,车子一偏,加速开走了。
“李山,李山……”我仓皇大叫。
巴士如脱弦之箭——眼睁睁看它冲出马路,凌空作抛物线坠下深谷,一阵巨响,鸟雀纷飞……
我吓昏了,我也明白了。
心里一片空,只觉得路面的阳光亮得刺眼。
好久好久,才听到鸟雀吱唧,风吹树叶。
踉跄走到悬崖之边,丛薮密密的深谷,没有车影人影,什么也没有。
……
不能说那十六个男人咎由自取。我要了解那天李山迟来上班的原因——能听到的是他妻子做了对不起李山的事,不是一桩一件,而是许许多多,谁也说不明说不尽,只有李山自己清楚。
第一部分 夏明珠(1)
在我父亲的壮年时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个外室,舆论上认为是“本分”的。何况世传的邸宅坐落于偏僻的古镇,父亲经营的实业,却远在繁华的十里洋场;母亲、姐姐、我,守着故园,父亲一人在大都市中与工商同行周旋竞争,也确是需要有个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内助,是故母亲早知夏明珠女士与父亲同居多年,却从不过问,只是不许父亲在她面前作为一件韵事谈。
寒假,古镇的雪,庙会的戏文,在母亲的身边过年多快乐。暑假,我和姐姐乘轮船,搭火车,来到十里洋场,父亲把我们安顿在他作为董事长的豪华大旅馆中。姐姐非常机灵,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馆附近的环境后,带着我,不断地扩大游乐的范围。旅馆中上自经理下至仆欧,悉心照料卫护姐弟二人,任何东西开口即得,就怕我们不开口。父亲似乎知道不会失事出事,他也没有余暇来管束我们,倒是夏女士,时常开车来接我们去她的别墅共餐,问这问那,说到融洽处,要我们叫她“二妈”,我和姐姐笑而不语了——母亲并没有叮嘱什么,是我们自己不愿如此称呼。她的西方型的美貌、潇洒的举止、和蔼周致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们只有一个母亲,没有第二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个母亲,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里叫她“交际花”,吐吐舌头,似乎这是不应该说出声来的。姐姐告诉我夏女士是“两江体专”高材生,“高材生”我懂,就是前三名,总平均九十分以上的。“两江体专”是什么?只夏明珠在故事里听见过“两江总督”。姐姐说,浙江江苏两省联名合办的体育专科学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网球健将。我听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称号所冲淡:姐姐说旅馆斜对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发厅吗,夏女士,她就是“白玫瑰理发厅”的老板娘,“老板娘”,我讨厌。所以每见夏女士,便暗中痴痴忖度,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些是“老板娘”,哪些是“运动健将”,越辨越糊涂,受够了迷惘的苦楚。姐姐说,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给我的五香鸭肫肝,穿她给我的乔奇纱裙子,还不是爸爸的钱。我也吃鸭肫肝,我穿背带裤,白亮皮高统靴,还不是爸爸的钱。(那是夏女士陪我们去挑选的,定制的,如果我们自己去,店家哪会这样殷勤,两次三次试样,送到旅馆里来)奇怪的是,一进店,她就说:“你喜欢这种皮靴,是吗?”我高兴地反问:“您怎会知道?”“很神气,像个小军官。”我非常佩服了,她与我想的一样。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纱的舞衣,一件一件又一件,简直是变魔术,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来把靴跟敲得特别响,我不能软软地舞,在路上,那是我神气得多了。
假期尽头,父亲给我们一大批文具、玩具、糖果、饼干,还有一箱给妈妈的礼物,说: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陪你们玩,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还不错。”我答。
“什么叫还不错?”
“还可以。”我解释。
“不肯说个好字么?”
“还好。”我说。
姐姐接口道:
“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乐。”
爸爸吸雪茄,坐下:
“回去妈妈问起来,你们才该说‘还好’,懂吗?”
“我们知道的。”姐姐回答了,我就点点头。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口,亲亲我,低声:
“你生我的气,所以我喜欢你。”
归途的火车轮船中,我们商量了:妈妈一定会问的,哪些该讲,哪些就不讲,赛马、跑狗、溜冰、卓别林、海京伯——讲;别墅里的水晶吊灯、银台面、夏女士唱歌、弹琴、金刚钻项链——不讲;波斯地毯、英国笨钟、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讲,理发厅?妈妈来时也住这旅馆,也会到那里理发厅去,可是妈妈不会问“你们老板娘是谁”,我同意姐姐的判断。两个孩子虽然不懂道德、权谋、却凭着本能:既要做母亲的忠臣,又不做父亲的叛徒。
到家后,晚上母亲开箱,我和姐姐都惊叹怎么一只箱子可以装那么多的东西,看妈妈试穿衣服最开心。我心里忽一闪,是夏女士买的;还有整套的化妆品,像是外科医生用的。另外,一瓶雀斑霜,我问:“妈妈你脸上没有雀斑呀?”
母亲伸给我一只手:
“喏,也奇怪,怎么手背上有雀斑了,最近我才发现的呵。”
孩子的概念是: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欢迎我们去,妈妈年年等着我们回,一切像客堂里的椭圆红木桌,天长地久,就这样下去下去。哪知青天霹雳,父亲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前一年。从此家道中落,后来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母亲常自言自语:
“也好,先走了一步,免受这种逃难的苦。”
父亲新丧不久,夏女士回到这古老的镇上来了——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个兄弟,都一无产业二无职业,却衣履光鲜,风度翩翩。镇上人都认为是个谜,谜底必然是罪恶的。夏明珠绰号“夜明珠”,这次回乡,自然成了新闻,说是夜明珠被敲碎了,亮不起来哉。
我父亲亡故后,她厄运陡起,得罪洋场的一个天字号女大亨,霎时四面楚歌,憋不过,败阵回归。从家具、钢琴也运来这点看,她准备长住——像她那样风月场中金枝玉叶的人,古镇与她不配。她也早为古镇的正经人所诟谇谣诼,认为她有辱名城。所以,据说夏明珠确是深居简出,形如掩脸的人。当时消息传入我家,母亲轻轻说了句:
“活该。”
母亲不以为夏明珠会看破红尘,而是咎由自取,落得个惨淡的下场,抬不起头来。
夏女士几次托人来向我母亲恳求,希望归顺到我家,并说她为我父亲生下一女,至少这孩子姓我们的姓。母亲周济了钱物,那两个请愿,始终是凛然回绝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说客言语失当,激怒了母亲,以致说出酷烈的话:
“她要上我家的门,前脚进来打断她的前脚,后脚进来打断她的后脚。”
我在旁听了也感到寒栗,此话不仅词意决绝,而且把夏女士指为非人之物了。
说客狼狈而去,母亲对姐姐和我解释:
“我看出你们心里在可怜她,怪我说得粗鄙了。你们年纪小,想不到如果她带了孩子过门来,她本人,或许是老了,能守妇道像个人,女孩呢,做你们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么脚色,三个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爷自居,我活着也难对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将落到什么地步。今天的说客,还不是三兄弟派来的,我可只能骂她哪。”
第一部分 夏明珠(2)
我的自私,自卫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谲的恶名,听了母亲这段话,仿佛看到了三只饿鹰扑向两只小鸡,母鸡毛羽张竖,奋起搏斗——我不怪诗礼传家的母亲的忽然恶语向人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转辗避难,居无定所。苦苦想念故园,母亲决定带我们潜回老家,住几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来,就宁愿多花点代价担点风险,实在不愿再在外受流离之苦了。
当时古镇沦于日本法西斯军人之手,局面由所谓“维持会”支撑着。我们夤夜进门,躲在楼上,不为外人所知,只有极少几个至亲好友,秘密约定,上楼来一叙乡情。入夜重门紧锁,我和姐姐才敢放声言笑,作整个邸宅的旧地重游,比十里洋场还好玩,甚而大着胆子闯进后花园,亭台楼阁,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对于我们来说,与白昼无异。实在太快乐,应该请母亲来分享。
畅游归楼,汗涔涔气喘喘,向母亲描述久别后的花园是如何如何的好,妈妈面露笑容,说:
“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园了,明夜我也去,带点酒菜,赏月。”
洗沐完毕,看见桌上摆着《全唐诗》,母亲教我们吟诵杜甫的五言七言,为了使母亲不孤独,我们皱起眉头,装出很受感动的样子。母亲看了我们几眼,把诗集收起,捧来点心盒子——又吃到故乡特产琴酥、姑嫂饼了,那是比杜甫的诗容易体味的。
这一时期,管家陆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门铃响,他便带着四名男仆,亲自前去问答。如果他要外出办事,了解社会动态,他总是准时回返,万一必须延迟,则派人赶回说明,怕母亲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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