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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私人劳家卓

_27 乔维安(当代)
我走进长廊,就发觉气氛不对。
有男人激烈的吵闹声从大厅里远远传来:“他是好歹也算是劳通旧职,如今也还在金融圈子里,你明知道他和我有几分交情,你却是一丝情面都不留给他!就在那样的地方把冯天际打得丢尽了脸! ”
劳家卓的声音中气不足,冷冷淡淡:“你何不问问冯某人做了何等好事?”
我在门廊外默默停住了脚步,往大厅看了一眼,看到许久不见的劳家骏。
他相比几年前没有多大变化,人还胖了些许,衣饰依旧斯文华丽。
劳家卓端坐在沙发上,双手撑着扶手,面容冷凝一丝不苟。
劳家骏脸上怒气冲冲:“你劳家卓是长了威风了,你要我有何脸面在这交际圈子混?”
劳家卓按着额头,低低地说:“大哥若是要脸面,就应该少同此人来往,应该是专心打理家族事业,而不是为了一个外人来质问我。”
劳家骏想起来,忽然转移话题问:“我最近跟洪林公司谈的那个项目,就是冯天际在负责,你现在让我怎么再怎么跟人合作。”
劳家卓说话很慢,仿佛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撕扯出的一字一字的气息:“你打算和洪武做这个项目?我告诉你,这笔投资,总部不会批。”
劳家骏恶狠狠地大叫:“老二!”
劳家骏气得指着他鼻子怒骂:“你不要以为你现在独掌大权你就无法无天了!”
劳家骏怒气不休:“洪五爷在黑白两道都有头有脸,我和他做次生意怎么了,你当初还不是娶了人家干女儿进门,现在好了找回旧爱了又把人家一脚踢开,若不是你这样胡来,怎么闹得现在劳通在沙头角的工程三天两头事故不断,预算合同上本该上个月就结束的货运拖到这个月都还未见进展!”
劳家卓面容慢慢浮起一层冰霜似的寒气。
他轻轻喘了口气,声音愈发的低微下去,浑身散发着的凌厉气势却令人无法逼视:“大哥,公私分明一点,我的私事,轮不到你来指教。”
劳家骏问:“那投资你批还是不批?”
劳家卓答:“下周三公司开会评估报告出来,通过我自然会批。”
劳家骏踢了一脚沙发:“那帮高管还不是看你的脸色行事!”
劳家卓声音低低幽幽:“大哥,你跟洪武打交道,最好小心一点。”
劳家骏脸色阴险:“你为了要离婚跟洪五爷闹翻,搞得劳通一笔几十亿的投资打了水漂,你自己有没有承担责任,董事会该不该提议你引咎调查?”
“够了!”劳家卓忽然暴怒地喝了一声,他随即站了起来,面容阴霾暴戾,他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劳家骏:“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娶钱婧?你一枪把人家膝盖骨打得粉碎,你还真就以为那就是洪武帮一个普通的男孩子?那是洪武捧上了心尖的一个!你因为几句口角就废了人家一条腿!你还有脸撂一句打断你一条腿劳家赔你一条腿?你劳家骏跑到美国无影无踪,老婆儿子丢在本地你也不闻不问一句!”
劳家卓声音严厉暴怒,目光却悲哀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洪五是干什么的!你我都一清二楚!你知会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你真就以为你一跑了之就什么事情了没有了!”
劳家卓想起来都胆寒:“你三岁的儿子在洪武帮看了一个下午的卡通片!当时的情况紧急,你要我怎么样做!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小哈被卸去一条腿?”
劳家骏瞠目结舌。
郭叔慌忙趁着片刻的静默,温言出声劝和:“大少爷,两兄弟有话好好说,你是做大哥的体谅一点,二少爷前两天还病着……”
劳家卓盛怒之后,只余下了萧瑟的悲凉和无比的疲倦:“你有空多照顾下家人。m”
劳家骏惊疑不定:“这事情是真的?为什么没人跟我说……”
劳家卓清倦脸孔没有一丝血色,他按了按额角勉强提气说:“你隔一段时间就要从劳通提走的一笔资金,虽然都是我签的字,但你也该有个限度。”
劳家骏已经大步转身朝外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地问:“琦璇在哪里?*****洪武!”
郭叔急忙转身吩咐佣人:“打电话找璇小姐。”
富丽堂皇的大客厅,只留下了劳家卓瘦削的身影依旧站得笔直,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窗帘照射在金丝柚木地板上,几缕光线在他的黑色衬衣轻盈跳跃,更衬得他的身体惨淡得如同如一个剪影。
他略微垂头站了一会,缓缓抬腿要往上走去。
我见风波平息,正要悄悄离开,却忽然听到郭叔一声惊呼:“二少爷!”
劳家卓弓着身体,差点跪倒在地上。
幸好撑住了沙发。
他死死按着胸口,痛得发紧似的大口吸气,虚汗一滴一滴地布满了惨白的前额。
郭叔从侧厅跑过去要扶起他,却被他摆摆手阻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劳家卓慢慢直起了身子,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梯。
我等到过了一个下午才上去。
劳家卓躺在卧房的床上,左手挂着药水,正对着手提电脑神色专注。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两秒。
他淡淡出声:“进来。”
我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连日缠绵的低烧不退,他嘴唇有些干裂,白皙皮肤都失去了平日的温润光泽。
我先开口问:“身体好点儿没有?”
他没回答我,只将手边的笔记本合上放在了一旁,不咸不淡地说:“郭叔说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在这里麻烦了两天了,我也不大好意思……”
我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客套话说不出来,我觉得舌尖发涩。
劳家卓也不多做表态,只点点头说:“也好。”
他如此干脆,我反倒儿女情长起来,站在他床边一时无话。
他靠在枕头上闭起了眼,客客气气地说:“我累了,你出去,让司机送你出去。”
原来我们之间,只要他一个客气眼神,我便完全是陌生人。
有什么可维系我们之间脆弱的感情,一切不过是劳家卓先生的一念之间。
我下找到了托比,同郭叔夫妇打了声招呼。
郭叔一定要给我安排司机。
我站在廊前的台阶下等待,没见司机开车过来,倒看到一辆轿车从外面开进了花园。
佣人迎上前,一位穿暗红绸衫的老年妇人,被小心地搀扶着下了车。
我立在台阶上,又有人上前来搬运行李,老太太一边笑着同郭嫂寒暄一边走向大屋。
郭嫂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她马上转头朝大门看,随后又惊又喜地站在了原地。
郭嫂喊了一声:“映映小姐,还不过来!”
我朝着老太太跑过去。
老太太远远伸手过来拉我的手,喊了一声:“映映!”
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奶……”
下半句却生生忍住了。
老太太却仿若没有丝毫介怀,只眉笑眼开地拉着我:“你是知道奶奶今天回来?还特地在门口等着的,哎哟——”
老太太笑得眼角的纹路都泛着亮光:“我问过徐司机,老二怎么一天到晚不沾家,才知道原来是你回来了,我跟他说让他带映映回来吃饭,他却不理会我这个老人家,你们年轻人的做派我还真搞不懂,这下可好,是时候自然就回家了——”
老太太的入世达练的人情,和从始至终都给予我的宽容疼爱,是我在劳家一直觉得的慈祥温暖的感情。
我看着老太太一头银发,精神矍铄,心中只觉得无限安慰。
她挽住了我的手臂:“进屋来再说。”
我低声说:“我要回家了。”
老太太马上接话:“回什么家,这里就是你家。”
我没有说话,脚下却不再移动。
老太太说:“你是不是***乖孙女?”
我不敢说话。
她当机立断:“那就住多几天。”
当天夜里,餐厅灯火通明,落地长窗被打开了,花园亮起几盏彩色小灯泡,晚玉兰的香气幽幽。
劳家卓下来吃了晚餐,他见到我在也神色如常,席间除了劳家卓吃得少得让老太太念叨了几句外,他本来就是极会控制情绪的人,我学着点儿表面功夫,两个人至少把老太太哄得欢欢喜喜。
第二天劳家卓去公司上班,我陪老太太去城里,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聊天,自然有提到我奶奶和父亲,那一段往事,她对于当时变故知道也不多,大约就是我离开了,江氏公司破产而后举家搬迁了。
我不会多讲当时不愉快的往事,只说现在家里长辈在新加坡都很好。
言辞之间听到老太太说,劳家卓现在对两老也很孝顺,事业认真负责,也很照顾嫂侄,老爷子现在也只安安心心地颐养天年。
时间抹平了往事,伤痕可以隐藏,我毫不怀疑劳家卓一直是对家族有责任感的人。
最终还是会提起我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只默默说了一句:“太多事,回去不了。”
老太太想起来什么,还是没说话,只叹了口气:“别把心封起来,给老二留个门缝儿。”
我有些虚弱地对她笑笑。
劳家卓应该是得了老太太吩咐,晚上仍然回大屋吃饭,只是一日工作下来,强撑着的精神已经有些不支。
饭桌上老太太对他说:“老二,映映怎么要走,你哪里做得不是,有没有好好给人家赔罪。”
劳家卓正伸手夹菜,闻言脸上微微一白。
我有些局促地搁下了汤匙。
劳家卓无意识地将一箸鳕鱼塞入口中,细细地咀嚼,慢慢地吞咽了下去,许久才叹了口气:“奶奶,你要是真喜欢她,就认了她当孙女。”
语气不再有一丝丝期盼和挽回之意。
老太太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终是无奈地摇摇头,只拍了拍我的手。
饭桌上安安静静。
佣人又给劳家卓盛了一碗汤,我看见他今晚为了让老太太放心,已经吃下了小半碗米饭。
我知道他病着这几天没怎么吃得下东西,这样吃下去胃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晚餐过后郭嫂陪着老太太散会步。
我在沙发上坐着,心不在焉对着电视,心里越来越不安。
想了又想,还是扔下遥控器起身朝上走去。
劳家卓房间的门没有关牢,我敲了敲门走进去,顶上一盏灯开着,里面没有人,洗手间里有水声传出。
我驻足等了两分钟,才看到他从洗手间出来,
劳家卓背靠着门,有些低弱地喘息,下巴还沾有水滴,胸前衣襟也洒了几点水花。
他闭着眼歇了一会儿,才扶着墙壁慢慢往房间里走。
大约是眼花昏花身体难受,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房间里多了一个人。
房间里的一张梨花原木桌上搁着几个瓶瓶罐罐,他一手撑住了桌面,一手拿起药瓶。
他手有些抖,扭了半天都旋不开瓶盖,我正要走过去,却听到忽然一声低响,瓶子从他手中跌落,眼前的人撑着身体的手瞬间一软,他整个人猝然地往后缓缓昏倒。
我慌忙从后背仓促地抱住他,勉强扶持着他的身体,两个人踉跄几步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
我看见他面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掩着嘴捂住了低声溢出的咳嗽。
“咳咳,对不起……”劳家卓撑着身体想要自己坐起来。
他全身无力虚乏,实在是力不从心,整个人虚弱地靠在了我怀中,
他断断续续地痛苦呛咳,侧过脸用手帕捂住嘴角,倾身一口血忽然就咳了出来。
我心头大恸,惊骇得全身血液都直直往下落:“家卓!”
他挣扎着不断喘气,紧紧蹙着的眉头再也没有松开过,闷声低咳了几声,他一手捂着心口,手里那方深蓝格子手帕,更多的殷红正在渗出。
他神色痛楚,却镇定无比得接近冷酷。
护士跑了进来,也是低呼了一声:“劳先生……”
她随即说:“我请医生过来。”
劳家卓猛地抬手拽住我手腕,他说不出话,眼眸深处是一束息未息的幽冷火焰,只紧紧地看着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喉咙发紧对着跟进来的女佣说:“别惊动老太太。”
我还是不放心,加了一句:“召司机开车在下候着。”
我扶起他:“你感觉怎么样?”
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将头倚在我的怀中低低喘息。
我抬手轻轻地替他揉了一会儿胸口:“要不要吃药?”
劳家卓面色惨淡望着我,动了动唇想说话,却又牵动胸口的疼痛,他低低咳嗽一声,一手撑在沙发上伏下了身子。
伏着身体良久,劳家卓勉强抬手拭净唇角,熟练地将手帕揉成一团。
我知道他绝对不是第一次发生这样呕血的症状。
心血如斯耗尽。
到底他是将自己的身子,作践到了什么地步。
我看着一地散开的药片,和他无比惨淡憔悴的气色,心头炸开一个个的恐惧的大洞。
他勉强支起身子,对我说:“你出去好不好?”
家庭医生很快赶来。
当着医生护士的面前,劳家卓又说了一次:“你出去。”
我只好退了出去。
这一次劳家卓生病自然也瞒不住老太太,但医生护士佣人都得了提点,老太太只道他身体一贯弱,只勒令他不许上班在家休息。
劳家卓将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走的那天早上,劳家卓似乎好了许多,穿了一件米色格子衬衣若无其事地下来,大约是人瘦了一些,有些宽的棉府绸的华丽衣料衬足了他带着三分病态的脸色,眼眸漆黑,脸色苍白,整个人依旧是那样摄人心魄的俊美。
佣人伺候着他在餐厅慢慢地喝一杯牛奶,老太太在客厅挽留我未果,气得走进来骂他:“老二!你再让映映走,你什么时候能再给我找回一个这么好的孙媳?”
劳家卓痛得紧了似的咬着牙,搁下手中的杯子,一字一字地吩咐:“郭叔,派司机送她出去。”m
正文 (五九)
笔下中文 更新时间:2011-11-5 10:45:47 本章字数:9353
(m) 旺角西洋菜街,纷纭林立的广告牌中会有一条小巷子,走上狭窄破旧的梯,会遇到许多家的上书店。m
我最常去的那一家,叫做乐文。
书店里黑色的木架子上,有各式的港台版书籍,国内没有出版的外国文学译本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还有许多哲学、电影、文学、艺术、文化研究类书籍,大多数翻译自欧美的原版。
我一个星期以来,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晚上。
剩余的三个晚上,我在办公室画图。
我不需要失恋的第一百零一个方法。
我只需两个办法,扼杀去我的白天黑夜。
白天可以在各个设计展馆工地之间奔走,而后约见客户,下午和同伴开会至六时过半,一班同仁纷纷累趴,只有我仍精神奕奕,投入工作全神贯注地画图,两个星期交了三张稿纸。
夜幕降临的时候,慢慢走过旺角街口,有无数间面积小的店铺,卖碟片、明星照片、玩具、漫画,包罗万有,我花了一个多星期,才逛完了一条街。
纵然时间无比漫长,但又有何关系,我还有金鱼街,波鞋街,花园街,实在不行,无线电行和镭射影音什么的也可以看一会。
夜里常常睡不着,只好起来看电影。
有些电影买不到碟片,我便从网上下载。
看那些很老很老的片子。
男人们风华绝代,在小酒馆里邂逅一见钟情的女子,她们大都有一张秀丽面孔,涂艳红的唇,风衣下露出诱惑的一双长腿。
两人纠缠半生自此心神离殇。
那一夜里,我窝在沙发上,看见屏幕里的男主人公穿了一件衣服,举手投足之间,看到他的袖口,是黑色之中带一点点孔雀蓝的树脂衬衣扣子。
我有些微醺,恍然间想起来,劳家卓有一件大衣的扣子,也是这样的。
我完全魂不守舍,又有什么办法。
我是一个对细节记忆得非常非常深刻的人,精神恍惚的夜里,我开始一段一段地想我们过去的往事。
我记得我第一见他,是还在生长的男孩子,脸庞四肢清新如树枝一般,头发浓黑柔软,笑起来还有一丝青涩。
那时不知道自己以后会爱上他,是以可以骄纵赖皮。
后来太过珍重,反而失了准头。
记忆远远近近飘渺不定,最清晰的只停留在我在香港的这段日子。
我见得最多的是他神色冷峻的脸。
衣着一律是考究的白衬黑灰,神色清冷沉着,面容苍白,很少笑。
华服照不亮他的面色。
只记得在家里一个下雨的周末,我一觉醒来天色已黑,莫名觉得心底空落一片,迷迷糊糊爬起来,见到他在客厅坐着,顿觉心安,喊他名字:“家卓……”
他马上丢下手上的工作走过来,脸上浮起微微笑意:“我在这里,怎么了?”
那种万分溺爱的和暖笑容,足够让人痴念一辈子。m
不过是一副皮相,我怎么迷恋到失去三魂六魄。
无数个夜色浓深,身边的托比已经熟睡。
我到最后想得多了,一切往事变成了电影一样。
反倒是他的脸,慢慢模糊了。
我夜夜煮酒,将往事熬成心里一道伤口。
人却很平静。
满满时间是一切伤口的腐蚀剂,无论过程怎样的惊心动魄纠缠决裂,时间终会教识学会隐藏心事做一个甘心承担的人。
周末我带托比去薄扶林狗场,也就是HKDR,这是一个被政府认可的慈善团体,对流浪狗支持捕捉,绝育,和送回的政策,其中有一些年老或者残缺的狗,因为无人收养,需要义工的照顾。
我有时也开车出去,因为带托比搭大众交通工具不方便,劳家卓停在我下的那辆白色车子,钥匙留给了我,他待我的好,自然是这世上除去亲恩之外的最重,真是亏欠他太多。
我们纠缠半生,不知道谁爱谁谁恨谁多一点。
我开车经过上碧瑶湾,在香港秋风乍起的九月下旬,想起来这个月是他的生日。
他生日那天,我看着手机很久,还是没有勇气给他打个电话。
也许慢慢的,就这样断了。
一天晚上我回家时,手上拎着两袋狗粮。
我在下驻足了两分钟,忍不住悠悠转身,朝着身后的一辆轿车走去。
车牌和车型都是陌生的,我站在车前迟疑了一秒,觉得自己未免唐突。
这时车门已经被推开,驾驶座的位置上走下一个人。
他穿了一件薄薄外套,站在车旁,长身玉立的样子。
劳家卓低声唤我:“映映。”
我轻轻应:“嗯。”
而后说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劳家卓露出轻暖笑容,掩去了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我不打扰你,就想看看。”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下停着这辆灰色的车。
车子太过低调,我除了第一次看到,觉得心头微悸,并没有过多留意。
未想到是他。
劳家卓问:“这段时间,过得好吗?”
我对他微微笑:“还好。”
劳家卓点点头:“我见你带着狗下来跑步,精神不错。m”
我想起来问他:“身体还好吗?”
他淡淡地说:“还行。”
相交十八年的老友的寒暄都不如我们平静。
我略带局促地说:“那我上去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劳家卓点点头,并不再多说话。
我走了几步,又绕回来:“你以后不来了,在这里坐着也累。”
劳家卓神色微微一愣,迟疑了好一会儿,然后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转身往回走。
“映映,”劳家卓开口唤住我:“你在石澳那段时间,我情绪太坏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偏偏那么坚持要走——宗文又同我说,留不住的终归是留不住。”
“我那天那么样就放你走,”他脸庞依旧很平静,只是低沉嗓音流露出些许颤音:“可是我后悔了。”
我眼眶刺痛,他何尝不在煎熬。
经此一役,我们或许都可立地成佛。
我还能和他说什么,我难道可以跟他说:“我常常思念你。”
自从那一次之后,那辆车子再也没有在我下出现过。
我的回忆小电影开始发挥神奇的治疗效果。
我在无印良品买了一本棕色笔记本,开始尝试着把一幕一幕的回忆写下来。
我自小在母亲训导下练过正楷,平直笔划,方正形体,端正地一字一字写下来。
我要对自己有个交代。
有些不记得的细节,我反反复复地想,我穿过的那件墨绿色纱裙,是及膝长度还是短裙,他那时从来不挽我的手……他小格子衬衫的颜色,我们在美国度假时,劳家卓穿了一双复古帆布鞋,是灰色布面有银色的光泽,那时的阳光是清晨还是夕阳的光影的变化,那时闻起来的那阵花香,是栀子还是蔷薇的香味……
可以记起来的事情那么多。
趴在桌子上写一夜,然后喝掉半杯酒,药片都不用,一觉睡到天亮。
只是我开始每日开始看财经新闻。
半个月来,我从新股连发□,看到了中信银行在盘中突然启动冲上涨停板,到美国参议院对里德债务方案进行程序性投票。
从宏观经济到沪深股市,从港股美股到产业经济,劳通集团的新闻偶尔会有,却从来不见过他。
有一天电视在播放夜间新闻,我从房间里走出来,刚好看到屏幕上苏见在接受记者采访,他依旧是斯文得体的谦谦风度:“我遵从劳先生的指示,劳通银行本期理财资产池提供的融资占新增银行表内外融资上涨百分之六……”
画面转瞬即逝。
苏见的声音反复在我耳边:“我遵从劳先生的指示……”
我怔怔地在电视机前坐了很久很久。
十月底的一天早上,我上班时遇到交通高峰,拦不到街车。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我转而去荃湾线搭地铁。
地铁进入中环站时,忽然车头前面方向忽然传来三声巨响,车厢灯闪了两秒,而后突然熄灭了。
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整个地铁车厢顿时陷入了一片漆黑,应该是停电了。
身边有女子发出短促一声尖叫。
地铁营运多年来甚少出现这样的意外事故,黑暗里的人群气氛陷入恐慌,有儿童的稚嫩的嗓音在叫妈妈。
有乘客掏出手机照明,微弱的些许光线,过了一会儿,乘客从车头方向潮水般涌来,如同走难一般。
车厢内的人群骤然多了起来,人潮开始有些骚动和推挤,呼吸开始有缺氧的症状。
我挤在人群中,一个小朋友在我身前摔倒,我慌忙扶起他,将他塞入妈妈怀中。
我将手伸入包中,想要找手机照明,却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我背上,我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身体歪倒碰上了座椅,我慌忙扶住了车厢内壁。
脚下骤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我双手撑住了座椅,尝试着走了几步,疼痛非常明显。
幸好应急灯这时亮起来,可是大部分的地方还是漆黑一片,站内广播开始播放提示:各位乘客请注意,由于地铁接触网有故障,前路线班车延误,请乘客到D出口坐公交车。
人群一直在朝一个方向涌去,我无法在原地停留,只好咬着牙跟着人群盲目往前走。
摸黑走过长长的数截车厢,我终于看到远处有穿着制服的救援人员在走动,乘客已开始配合进行有序的撤离。
我在滞留的人群后面,空气闷热窒息,我头有些昏,恍惚听到有人大声叫我名字:“江意映!”
我循声抬起头,远处的光亮中,一个高高的影子正拨开人群朝里面走来。
我答应了一声。
来人在人流中逆行,一直不断地对着周围的人说抱歉,
男人扶住我的肩膀,压下了有些焦急的声音:“真的是你。”
我很清醒,是袁承书。
我声音有些低弱:“你怎么在这里?”
他问:“有没有受伤?”
袁承书将我自站台里面抱出来。
我站到地面上,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袁承书问:“怎么了?”
我说:“脚扭到了。”
他说:“我们先出去。”
他扶住我的胳膊,自动扶梯已经停止,我一跳一跳地走上梯。
“你这样走会妨碍到后面的人。”他略微弯下腰,将我打横抱起。
走上台阶,地铁入口处的阳光照射在脸颊上,恍然平添再为人世之感。
袁承书的手臂强壮有力,将我稳稳地托住,我在他臂弯中眯起了眼。
我扭头见突然看到对面街道,一辆香槟色汽车飞快驶入。
我看见车子的同一刻,轿车在街口骤然刹车。
我心突地一跳,挣扎着对袁承书说:“让我下来。”
袁承书不以为然:“别动,我带你到店里坐下来。”
街道的交通堵塞,宾士车放慢了速度,汇入我们身侧的车流。
我的脸被挤在袁承书的胳膊里,视线有些模糊不清。
轿车的车窗正缓缓地往上摇。
隔了一个车道的距离。
交错的一瞬间。
男子英俊苍白的脸庞一闪而过。
心底惊动跳痛,心脏被一根丝细细地抽动。
我仿佛看见命运已经开始流转。
只是迟了一步。
我身边的人,已经不是他。
在望过去,视线的最远处,那辆车已经消失不见。
我闭了闭眼,感觉有液体,炙热地烫在眼角,引起异常的刺痛。
袁承书似乎毫不察觉,他在将我放在地铁口旁的一间咖啡馆,问老板取来冰替我敷脚踝。
他将冰袋放入我手中:“意映,我同事在值班,我需回去看看是否要支援。”
我勉强收回心神,对他点点头:“谢谢你。”
袁承书说:“我一会回来载你去医院看看。”
我说:“不用了,我待交通情况好一点再离开。”
袁承书简洁地说:“我们电话联络。”
他主神大踏步朝外走去。
墙上的电视本港新闻正在转播这场意外事故。
市民走难出来,对着赶来的记者的大谈劫后余生的感受。
我手掌握着冰块压在肿胀的脚踝,冰凉的触感,镇定了我无比慌乱的神经。
就是在那个早晨,周围人声鼎沸盈天。
我坐在靠窗的一束阳光中。
全身又空又冷,一直掉眼泪。m
正文 (六十)
笔下中文 更新时间:2011-11-5 10:45:48 本章字数:10855
(m) 其实时间很快,人在其中却觉得无比漫长。m
纵然心底有多煎熬,工作倒是顺顺遂遂起来。
我在十一月份直升分部门设计师创作总监。
有了一个独立办公室,手下领了三个年轻助理。
每天上班下班,在图纸和客户之间反复周旋。
颇有点以此事业为人生慰藉的味道了。
周末袁承书开车,带我和托比去薄扶林看望狗狗。
在闹市区堵车,车子被塞在弥敦道上,我自车窗往外望去,对面大厦的墙上,荧幕墙壁上闪烁着大幅的劳通银行标志。
我面无表情望着那象征着财富和权势的菱形标志,在日光照耀之下,流泻出一道无以伦比的光芒。
我记得总部高耸入云的大厦,和三十八层的高上的那个人。
只是在这样的时与地想起来,却再也捕捉不到一丝一毫的真实感。
我终于是和他,再无一丝关系。
就是这样了,我们早就错过了。
早在五年前就宣告终止的感情,只是我们都不甘心,我回国来这一段,未免都有些半推半就的一试再试。
这一段向命运强要来的时光,未见收场是如何惨烈。
时间走了就是走了,怎么追得回来。
前面车流开始移动,袁承书敲了敲驾驶盘:“你经常走神。”
我轻轻笑笑。
袁承书无奈摇头:“人不走丢就好。”
袁承书算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身上有着某种端正磊落之气,见识谈吐落落大方,重要的是,他对于旁人是真正无一丝窥探欲的待人以诚,大智若愚莫非如此,他是真正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不似劳家卓,他身上负担太重,心思太深沉,锦衣玉食自然是讲究的,却少了世俗烟火的快活,他将一切看得太透,是以难免郁郁寡欢。
托比在后座蹿来蹿去,袁承书喊我说:“意映,看看狗狗怎么了。”
我又走神了。
要是真能够忘得掉他,或许我可开足十二支香槟庆祝。
袁承书喜爱户外运动,趁着冬日未真正来临之前,计划着要带托比去郊野公园登山,我们第一次就去了麦理浩径,这条连接了西贡到大榄八个郊野公园的远足径,是户外运动爱好者的天堂,我的体力不足够,只攀登了首段,在布满奇石的海岸沙滩停了下来,托比欢快地在沙滩上奔跑,还找来好多漂亮的石头哄我开心。
我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感觉肺撑到像一个气球,整个人轻松得要飘起来。
袁承书手上拎着大袋零食和饮料。
还分得一只手来摄影。
我们下山时,他小心地站在山路外侧,随时注意着怕我摔跤。
途径的人纷纷投以微笑,在路人看来,我们也是美好的年轻人。
生活的真相,从来可以人言无三二。
有时我们下班了偶尔也会一起吃饭,像任何一个在中环写字的上班族,日暮时分散落在各家餐馆和酒,用食物安慰一天的辛劳。
我们做朋友,彼此都预留了足够我的空间,比如说,我从来不让他进家里。m
我在旺角的那间小公寓,劳家卓离开之后,不曾再有别的人踏足。
他离开了,回忆却散落四周。
袁承书也不计较,每次都耐心地送我到下,看见灯光亮起,才开车离去。
那一天夜晚,回家时碰到大雨,我想说让他上来躲一阵雨再走,话到嘴边,还是犹豫了。
袁承书心无旁骛,撑了伞将我送到下,然后返身驾车离开。
我站在下,看到他风衣外套大半都湿了,有一瞬间,有些感动。
一日午后,我忙到两点,和袁承书在露天餐馆吃中饭。
餐后一杯咖啡端上桌,我忽然之间想吸烟。
问他要打火机。
袁承书递给我一颗绿色的糖果。
我接过,看了一下,然后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笑:“我最近在戒烟,或者你不喜欢薄荷?我还有巧克力味。”
我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瘾,只是时光太惬意,就难免犯懒。”
袁承书说:“一个女孩子。”
我撇嘴:“性别歧视。”
袁承书说:“年轻尚可肆意,三十岁之后,中国人的养生哲学,大有可取之处。”
我点点头,这点倒是真的。
袁承书看了看我的脸,忽然说:“意映,容我赞美你一句,你非常漂亮。”
我忍俊不禁,指了指大街:“我?现代女子出来打拼怎可不依傍姿色,人人均懂得穿衣打扮,你看看大街上哪个女孩子不妩媚动人。”
“不,不是这样,”袁承书摇头:“我第一见到你,你身上就有种异常动人的气质,意映,我或许可以不知道你的过往,却无法不被那些时光洗练后赋予你的光芒所吸引。”
他说:“全港很多美丽女孩子,可是你是不同的,你一件白衬衣素脸朝天就最动人。”
我笑:“我多年未被男人夸赞,简直受宠若惊。”
袁承书有一种认真的神情:“香港生活压力大,空间又小,人与其环境其实是有着相应关系的,周围女子难免沾染了浮躁之气,你看起来却无欲无求。”
我淡淡地说:“也许有过最好的,失去了,其他的,就难再入眼了。”
袁承书浓眉皱了皱说:“所以要打动你真是至为困难,我正在苦恼此事。”
他说这样的话落落大方,丝毫没有让人有不快之感。
我说:“你可知道我的过去?”
他答:“任何人都有过去。”
我坦白:“我有过精神抑郁史。”
袁承书脸上很平和:“现代生活谁没有过抑郁,有时加班至半夜偏做错一个数据,就被老细骂到狗血淋头,我恨不得即刻辞职返乡耕田。”
我哈哈大笑:“你家乡还有田可耕?”
袁承书说:“我祖父兄弟仍在番禺老家,家训是耕读荣身之理。”
我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香港人。m”
我想了想,又更正:“可是,我听过你讲普通话,讲得很好,有北方的韵味。”
他说:“我在北京读的书,事实上,我年末会调回北京。”
我略有诧异:“你不是港警?”
袁承书摇头:“我过来协助调查一起案件,事情做完了就回去。”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想起那个北方的大都市,四野空旷,四四方方,金树街的三层雕光,还有鼓咖啡馆南边,白天里的座椅永远是空荡荡一大片。
香港的咖啡店一日二十四小时永远有人排着队在等候,点杯饮料喝完即走,你若在原地逗留,未免不识趣,喝一杯咖啡都好似赶命。
袁承书提起北京的秋天,荷花市场外的胡同,下了班开车回家,高大的槐树下面一地都是碎花。
我说北京太大,我上一次在永定门桥迷路到崩溃。
袁承书笑笑说:“迷路也不要紧,下雨天的时候,那一条街道非常的美。”
我面容忽然就缓缓地黯淡下来。
我上一次去,还是陪劳家卓出差,他在钓鱼台开会忙得不可开交。
我自己一个人四处乱逛。
走到法华寺附近时,忽然暴雨倾盆,我鞋子灌满了水,司机载着他过来接我。
那时我身上沾染着的清爽雨水气息,和他衣领上散出的幽幽暖暖香气,仍然清晰如昨日。
我提了包站起来:“走。”
袁承书说:“你下午不是不用上班吗?”
我说:“我约了医生。”
我最近对着电脑画图太厉害,晚上有时睡不着在台灯下写字,我觉得眼睛不舒服,有近视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在医生的诊所,眼镜没有配成,原来我是眼睛结膜发炎,我有些视力模糊,并且不能吹风和碰灰尘,袁承书每天抽空陪我看医生。
熬了一个礼拜终于好了,回到公司里,听到一个项目组要去内地。
据说上头有意钦点我去做庭院外观和公装设计。
我在顶头上司Claudio Nardi的办公室,对洋鬼子说,让规划设计和屋顶排水系统的工程师先去。
我至少先打算休一个假。
新年来临之前。
我自新加坡返回香港。
托比之前在屋子里一直和和巴西龟吵架,我只好特地去航空公司订了一个舱位,将乌龟送还江意浩,然后陪长辈过了一个圣诞假日。
回港后第一件事情是接回托比,我走前将他托付给袁承书。
托比从袁承书的住处欢欢喜喜跑出来迎接我,我带了份礼物同他致谢,然后打着呵欠回家梳洗睡觉。
因为惠惠要结婚,为了参加婚礼,我去公司延长了两日假期。
惠惠最后当然没有嫁给杨睿逸。
新郎是某个外资企业的主管,比惠惠年龄是要长一些,但胜在成熟稳重,家境也殷实,惠惠自然算是找了个好人家幸福地嫁掉了。
其实我们已经联系并不太多,但她坚持留了一个伴娘的位子给我。
下午结婚仪式过后,晚上宴客是在酒店包了一个宴会大厅。
我白天穿了纱裙陪着她站了好久,脸都笑僵了。
晚上换了鞋子,偷溜入化妆间,惠惠见到我,笑着嗔我:“我故意丢花球给你,你都不接。”
我微笑着说:“留给对婚姻有憧憬的小女孩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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