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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堂深处(完)

_2 阿幂(清)
  王氏见素梅丫头并个妇人在,说话便不尽不实,自不提自家理亏之情,也不提丁丰之病,只说何掌柜家贪得无厌之弊。团圆儿便道:“哪有这样讹人的,依我说,告官就告官,节里县太爷还来我们家拜年了,怕他何家不成。"王氏便道:“话虽如此,你爹却说,要他见官他宁可死。我想着你如今得意,苏家又这样家大业大的,就是拔一根汗毛,也抵得上我们的腰粗,他家铺子成百上千,分一间给我们又怎么样,只当是外孙子孝敬给老娘的。”这话一出口,只听郑妈妈哼了一声。
  团圆儿有些怕她,见她脸拉长了,忙道:“郑妈妈,我娘没见识,胡乱说话的,你老别动气。”说了又递眼色于王氏,王氏便也缩了口。团圆儿又道:“我知道了,娘,你先回去,这事我也不能就答应你。”说了就命人再取了十两银子来交给王氏,假意送她出去,她母女俩在前头走,郑妈妈同素梅跟在后头几步远,团圆儿才轻声道:“娘,你是要害死我呢,那个老不死的是金氏那个假贤妇真毒妇放我房里要抓我错处呢,你老就这样浑说,可不是拿着刀把子往人手里送呢。”
  王氏听了,不由要骂,团圆儿忙拉住她道:“你这会子要发作,可是叫我死。你且回去,铺子的事儿,我瞅着空求求我们员外,我们员外是心软的,十有**肯答应的。”说了又冷笑道:“我倒要瞧瞧那毒妇知道了是个什么嘴脸。”王氏也轻声道:“阿弥陀佛,只保佑你这一胎是个儿子。”说话间,母女两人到了二门前,就此分别,王氏自回家去等信不提。
  只说素梅见王氏去了,忙过来扶着团圆儿一路慢慢回去,郑妈妈依旧跟在身后,进了房也一样服侍团圆儿宽衣歇息,只是不说话,到了晚间,苏员外自外头回来,先来瞧团圆儿,见她今日脸色有些白,便笑道:“如今日子一日日暖了,再过些日子,柳树也该抽芽了,你也该出去走动走动,活动活动气血,瞧你的脸白的。”团圆儿听说,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苏员外见她哭,不由失笑道:“我也没骂你,你哭什么?”素梅原要过来说话的,一眼瞅见郑妈妈在,才踏出的半步又收了回去,打定了主意只待团圆儿自己去说,要是得了罪名也和自己无关,,又怕团圆儿回头怪她不帮衬,只说去瞅瞅团圆儿的晚饭可送来没有,借机溜了出去。
  团圆儿也知道郑妈妈是金氏安插来的,因此故意要金氏知道,好添她的气,也不瞒着,只哭道:“员外,救妾。”苏员外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道:“谁给你气受不成?说给我知道,我必定替你出气。”团圆儿哭道:“奶奶对妾是极好的,并没有给妾气受,只是一早妾的娘来了,妾家里不得了了。”说了就把王氏所说哭诉一遍,自己又添了些油盐进去,说完又哭:“妾本意是想求着奶奶做主,只是奶奶一直没有生育,妾倒是先怀了,已越过她去了,她是个贤良人才不同妾计较,心里想来也苦,妾再要拿妾家里的事儿去烦她,就是奶奶不恼妾,妾也过意不去。只是妾每一想起家中父母担忧,就食不下咽,坐立不安。”此时她已怀胎三月有余,肚腹微微隆起,说了这些,就拉起苏员外的手搁在自己肚腹上,哭道:“员外,妾不求你看在妾的份上,只求员外瞧在咱们未出世的孩儿份上,救我爹爹一救。”
  苏员外见她哭的可怜本就心软,又摸着团圆儿隆起的腹部,哪里还有犹豫,便道:“一间铺子罢了,不值什么,明儿你叫你爹到外账房去,我叫人拿房契给他。”说了又搂着团圆儿说了些情话,方哄得团圆儿不哭,此时晚饭也已送了来,苏员外便向郑妈妈道:“郑妈妈。劳你去同奶奶说一声,我今儿不过去吃饭了,叫她不用等我,我在这里用完饭自然会回去。”郑妈妈脸上颇有不快之色,只是员外吩咐不能推脱,只得答应了声,转身出去。
  团圆儿见郑妈妈走了,十分欢喜,便扭着身子坐在苏员外怀中,伸出素手去摸苏员外脸,又摸他脖子,撒娇撒痴地求他留下来,苏员外叫她勾得也心动,在她脸上亲了几口,两人互喂了几口酒,正在情浓,忽然摸到了团圆儿隆起的肚腹上,苏员外一团心火顿时熄了,搂着团圆儿香肩道:“我虽也想你,只是先生说过,要禁绝房事,少不得委屈你些,待你生下孩子,我们再做夫妻。”
  团圆儿一腔火热叫苏员外这几句激得冰冷,心中委屈,只是脸上不敢带出来,只能强笑着答应了,从苏员外膝上下来,自己做了,两人继续用饭,经过这一场,余下的饭两人都吃得无情无绪,草草收场。苏员外自回金氏那安歇,团圆儿见他走了,心上又怨又恨,正拿着春杏铃儿煞性子,忽想起郑妈妈还没回来,想是过去告状了,只望金氏同员外闹一场,保不齐他一生气就回来了,才起了点兴头,忽又想金氏素来装得大度贤良,十之**是不会闹的,又扫了兴,闷闷地唤了素梅春杏来服侍她卸妆梳洗,自去安睡。
  报信 旧人
  且说郑妈妈在外头很受了些丈夫的磨折,亏得金氏提拔,自此便将对故去老奶奶的一片忠心都转在了金氏处,如今听的团圆儿那一篇不阴不阳,明褒暗损金氏的话气得牙痒,若是员外不在,说不得要甩几句话给那个不知身份黑心黑肝的小娼~妇听听,此刻忍气出门,不一会到了金氏门前,恰逢厨房里送饭,冬竹同秋月都出来接着,两人瞅见了郑妈妈,都是满脸堆笑,向内通报,金氏听说,便下了请字。
  郑妈妈进得门内,只见金氏身上穿着赤金色绣白牡丹长缎袄,领子袖口都出着长长的白狐狸风毛,愈显得发黑脸白,越发得俊俏潇洒,心中不由叹道:“好没眼色的员外,且不论出身人品,只说相貌,那个小蹄子又怎么及得上我们奶奶天生的风流,不过是年轻几岁罢了。”
  郑妈妈上前几步笑道:“奶奶万福。”说了要行礼,金氏忙命夏荷搀住,道:“郑妈妈,你是服侍过老奶奶的,万不该对我行此大礼。” 就命丫头搬了小杌子来请郑妈妈坐,一面笑道:“妈妈来的正好,我今儿叫厨房里用砂锅炖鹿筋煨得酥烂,本想着给妈妈送去的,如今你既然来了,正好吃了再去。”说了,就命在郑妈妈跟前又搁了张小桌子,从桌上撤下那道砂锅炖鹿筋,放在郑妈妈跟前,又送下一道鸡丝银耳来,郑妈妈忙起身道:“,这些菜都是员外奶奶才吃得的,老奴如何配得起。”
  金氏笑道:“妈妈已是该是享福的年纪,又是服侍过老奶奶的,论理连我同员外也不该支使妈妈,如今却为着我要去照应姨娘,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说了眼圈儿微红道:“都是我不争气,我若是身子强健些,自己也就照应了。”郑妈妈见金氏哭,忙起身道:“奶奶这是折杀老奴。老奴不过是个老丫头,若不是奶奶圣德怜下顾念着旧情,老奴如今只怕还在外头受苦。老奴为奶奶做什么都是愿意的。”金氏含笑道:“妈妈即当我是主母,那就请坐下。“说了就命春梅来给郑妈妈斟酒,郑妈妈半起身谢了,春梅笑道:“郑妈妈客气了。”
  如此一来郑妈妈竟是不能说出员外吩咐她来传的话,直至吃完饭,郑妈妈哪里敢再坐,忙立起来,看着金氏漱口已毕,夏荷奉茶上来,郑妈妈道:“老奴有话回奶奶,求奶奶且宽心听一听。”说了便将团圆儿的娘来过,母女俩私下说话,又团圆儿如何求的苏员外,说的清楚明白,也难为她虽对团圆儿心怀厌恶,倒真是一字没加,半字为添。她甫一说完,夏荷秋月就已炸了,都骂道:“那个小蹄子竟敢在员外跟前给奶奶下眼药,可是狗胆包了天了。奶奶再不拿些威风出来,那个小蹄子更以为奶奶好欺负呢。”
  春梅虽恼倒也还镇定,斥道:“你们安静些,奶奶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吗?”冬竹也道:“她没在奶奶眼前犯规矩,奶奶如何拿她?若是为着这事去问她,岂不是告诉员外,在姨娘那里,奶奶有耳报神了?再者她如今是有身子的人,骂也骂不得,罚也罚不得,你们说要处置,倒拿个如何处置即罚了她又伤不着孩子的法子来。”这话一出,众人都没了声音,仔细一想,果然如冬竹所说,竟是只能装不知道,不由气恨。
  金氏点头叹道:“如今我也两难呢。当时竟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好在有郑妈妈来告诉我一声,不然,你们那耳根子软的员外怕不瞒得我密不透风。”郑妈妈听了,忙道:“老奴是奶奶提拔的,敢不为奶奶效命?奶奶也别太伤心了,我们员外是一时糊涂,日子久了,定然瞧出那个小蹄子不是好货,依然会敬爱着奶奶的。”金氏勉强笑道:“也只能借妈妈吉言了。”
  且说郑因来的久了,怕再不回去留人话柄,就要告退,金氏便命春梅送她,自己吩咐了夏荷等丫鬟,等员外来了,只装不知道,脸上不许带出痕迹来,吩咐完了,自己转身进房,才坐下没一回子,就听报说,员外来了,金氏做个若无其事的样儿,走到门前接着,似笑非笑道:“妾瞧相公过了点子没回来,就料着要在别处用饭了,果然郑妈妈来说了,只可惜今儿且炖了极好的鹿筋,该着相公没口福,竟没吃着。”苏员外见她话中半酸半醋,偏又是笑着说的,叫人又恨又爱,不由笑道:“我只怕你等我,才叫郑妈妈来知会声,不料你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倒是我小瞧你了。”
  说着一路进房,金氏跟了过来,亲手服侍他脱了外头的衣裳,拿了家常旧袍子来穿,又叫冬竹绞热手巾来。苏员外看她来去忙着,倒愈发显得体态风流,不减当年颜色,又想起团圆儿来,只为娇妻美妾,艳福不浅,心上得意,拉了金氏的手道:“你且坐下,我们夫妇俩说说话。”
  金氏就在苏员外身侧坐了,陪他闲谈几句,又问了团圆儿景况,苏员外摸着她的手,一一答了,金氏见话已入港,方道:“妾仿佛听丫头子说,丁姨娘的娘王大娘今儿来了,只是照着规矩,王大娘该先来妾这里的,妾等了半日都不见人,想是丫头们搞错了。这倒给妾提了个醒,丁姨娘如今有着身子,必定想念家人,妾想着过几日把王大娘接来,陪丁姨娘说一日话,相公你看可好?”
  却说在团圆儿处时,团圆儿那番话苏员外听在耳中,心中也有了些许疑心,只为金氏从前掉过孩子,如今见团圆儿这样,饶是再大度的人保不齐也要含嫉,此时听了金氏这番话,不由有愧,暗道:“我和她夫妇了这些年,早该知道她不是那等人。她虽是官家小姐,嫁给我一个商贾,十来年竟是一点子骄傲也没有,从前侍奉公婆,如今善待我妹子,处处周到,再挑不出错来,我不该疑她,也不该瞒她。”想到这里,忙赔笑道:“奶奶果然是最周到贤良的,倒也不急在一时,王大娘果然来过,瞧了团圆儿就回去了。她倒不是没规矩,只是听说奶奶身子不爽,不敢来打扰。”
  金氏听了这话,知道苏员外回护着团圆儿,一口气直往上顶,好容易才忍了下来,脸上依旧是个笑模样,道:“原来是这个,王大娘也太见外了。”苏员外怕再说下去要漏了许给团圆儿一个铺子的事,便说推累了要睡觉,金氏也只得罢了,命冬竹来整理床铺,两人安寝。
  次日清晨,苏员外早起了依旧往铺子里去,金氏送走了苏员外,便命人去传外头账房里的刘先省副管账的妻子冯氏来,春梅便道:“奶奶叫冯姐姐是长话还是短话,若是长话,婢子叫她吃了午饭来,那时回话的人都散了,说话方便,若是短话,便叫她即刻来,横竖是奶奶管事,不拘什么事来回就成。”
  金氏因笑道:“你果然周到,就短话儿吧。”春梅听说,便出去找了可靠的小厮传了话,过了半个多时辰冯氏便来了,说是来给奶奶送双色豆糕的,金氏跟前正有几个苏家土生的管事妈妈回话呢,听说了便凑趣:“这个冯妈妈倒底是奶奶亲手调理的,如今做了管事奶奶依旧不忘本,东西虽小,难得她一片心。” 金氏听了也笑道:“你们素日体贴我 ,我也是知道的。”几位管事奶奶都说了些谦词,一一告退出去,冯氏方捧着食盒进来。
  这冯氏一般是金氏跟前的丫头,四年前放出去嫁那刘先省时,刘先省不过是账房里的帮账,先是金氏存心提拔,刘先省自己也巴结上进,不过四年就做到了副管账,他们夫妇自是感激金氏恩义,此时听得金氏要见她,便知道有事,又怕巴巴的来叫人生疑,故此只说是进双色豆糕。
  且说冯氏进得门来,见金氏正坐在右侧主位上,身后只立着春梅冬竹两个。冯氏仔细一瞧,竟悲从中来。原来因冯氏是外头账房上的,金氏便不许她进来,怕叫人说她有意染指苏家的生意,是以冯氏平日不过逢年过节照规矩随着诸位管事的妈妈们一起来给金氏磕个头罢了,不曾细瞧,此刻单独相对,只觉金氏竟比四年前憔悴了许多,不由匐在地上哭道:“小姐,你竟瘦了好些。”金氏也自伤感,便命冬竹过去扶她起来,冯氏只是不肯,金氏只得道:“你若不肯起来,我也不好烦你做事了。”冯氏方才起身,立在一边,拿了帕子拭泪。
  金氏递个眼色与冬竹,冬竹心中明白,便到门外,带着小丫头们去扫地,洒水,远远的离开了,一面留心着金氏房内,过了好一会子,才见冯氏出来,双眼有些红,见了冬竹便堆个笑脸出来道:“好妹妹,眼瞅着春梅也要出去了,奶奶跟前你多费点子心。她也太苦了。”冬竹的眼也红了,点头答应。
  却说到了午后,金府上来了个管家妈妈求见金氏,门上的不敢怠慢,急忙请进来,那妈妈见了金氏跪下磕头,先问了金氏安,方道是这几日康孺人身上不大好,想见姑奶奶回去住几日,姑嫂俩说说话儿。金氏听了,落泪道:“妈妈回去告诉我嫂子,本该即刻回去见她的,偏我相公不在,待我回了相公,明儿再回去。”是以定了明日再来轿子接。那妈妈便要告退,金氏便命人取中等封赏赏她。
  论理来人是金氏娘家管事的妈妈,以苏金两府的身份差别,就是取上等封赏赏这个妈妈也是该的,只是在金氏却不好这么着,传在别人耳中,怕落个轻狂之名;若是取下等封赏,那是妄自菲薄,丢了娘家的脸面,是以金氏只叫人取中等封赏。
  金氏将春梅夏荷等四鬟都叫了过来道:“你们随我来。”说着走入自己房中。四人不解其意,都跟进去道:“奶奶要做什么?可是乏了要歇会子?”金氏在锦凳上坐了,道:“春梅后儿是要出去的了,只是不巧,你们舅奶奶病了,明儿就派轿子来接我回去住几天,怕是赶不及送你了,你我主仆一场,我多少也该尽点心。”说了就叫冬竹从八步床背后搬出一只半尺来高的红漆雕喜鹊登枝图的箱子来,搁在地上,金氏便命打开,冬竹依言开了箱子。
  恩情 委事
  却说冬竹开了箱子,只见第一层上整整齐齐搁着十大锭雪花银锭,足有五十两之数。春梅见了这个,已然噗通一声跪倒,磕头道:“奶奶,太贵重了,婢子不敢领。”金氏不理,又叫冬竹去了第一层格子,第二层上是一副明晃晃的赤金头面,计有凤头云纹如意簪一只,梅花金钿一对,如意金耳坠子一对,赤金手镯一副,各色金戒指数只。春梅见了,匐在地上,哭道:“奶奶这是折杀婢子了,婢子福薄哪当得起这些。。”金氏笑道:“你们扶她起来,她服侍了我这一场,我不能叫她空着手出去,女孩子家没个嫁妆,婆家怕是要轻看一层的。所以不独是她,就连你们的,我也预备下了。”几人听了都跪到,只说愿意伺候奶奶一世。金氏笑道:“你们待我的痴心我也知道,只是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说了,便说自己乏了,叫夏荷等三人都出去,只留下春梅一个伺候,说是趁着春梅没出去,主仆俩再说说话儿,其余三人答应了,都退了出去,只余金氏同春梅说话儿。
  只说到了晚间苏员外回来了,金氏过来接着,服侍着苏员外更了衣,因苏员外在外头同几个有头脸的管事的吃了饭,金氏便命沏一壶六安瓜片来,苏员外已有几分酒意笑道:“奶奶,你自去吃饭,不用理我,我躺一会子就好。”说了和衣歪在床上,金氏亲手展开了锦被,替他盖上,又解开金钩,放下苏绣幔帐,方自己退出去吃饭。
  待得吃完饭再回房看时,苏员外正靠着慢慢喝茶,见金氏进来,笑道:“奶奶,过来坐,我们说话。”金氏笑了笑,就在苏员外身侧坐了,因闻着他身上酒气甚浓,便笑道:“克喝了不少呢,有什么好事不成?”苏员外也着醉眼瞅着金氏,见她云鬟腻绿,粉面搓酥,本是三四分酒意,顿作了十分,心道:奇了,也是寻常见惯的容貌,怎么今儿格外美丽起来。不由心动,握着金氏的手将她扯入怀中,温存一回,方道:“我前些日子总在丁姨娘那,你心里可怨不怨我?”金氏听了,笑道:“相公要听假话呢还是真话。”
  苏员外笑道:“都要听。”金氏便道:“为妇当有不妒之德,妾幼承庭训,岂有不知道的道理,并不敢含怨。只是,要说妾心中丝毫不怨,那便是假的,妾也是女子,自然盼望夫婿疼爱。。”苏员外听了,心中快意,在金氏脸上香了香,笑道:“冷落奶奶是我的不是,为夫在这里赔罪。”金氏道:“这妾可不敢当,妾还有一事要相公答应呢。”苏员外到了此时,哪有不允之理,忙道:“奶奶请说。”金氏便道:“今儿妾母家来了人,说是我嫂子病了,想接我家去说说话,相公不在家,妾不敢自专,便要他们明儿再来接,妾话都出了口了,相公可得答应放妾回去住个十来日。”
  苏员外将金氏抱在怀内,正是情浓之时,听得她要回母家,不由皱眉,只是那边舅奶奶开的口倒也不好回,心中又有些舍不得金氏一去十天半月的,便道:“这一家子都靠你操持,你回去了,家事可怎么办?少住几日,去个三五日也就是了。”金氏道:“相公可是忘了,我哥哥年前迁了刑部都给事中,开了春就要接我母亲同我嫂子上京团聚的,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如今也是多聚得一刻是一刻罢。”说了,就红了眼眶。
  苏员外道:“可是我昏聩了,这样一桩大喜事竟忘了,送给舅爷的礼可备齐了?奶奶别怕铺张,但凡家里有的,你料着舅爷会爱的,都算上。”又说:“不是我说,虽说你们金府书香世家的,论起家财来倒也不甚丰厚,这一路上京,别人也罢了,岳母的吃穿用度都不可俭省,奶奶瞧怎么着再孝敬岳母些。”金氏听了,便道:“相公怎么论起家财来了,莫非是疑我们家贪财才配的亲吗?”苏员外见金氏有些恼了,忙笑道:“这可是奶奶多心了,岳丈做过盐课司副提举,若是家财万贯,可不是叫人说是贪官了?正因为岳丈同舅爷都清廉,方才无甚家财。我们家除了几两臭银子还有什么,我也是一片孝心,不想岳母在途上辛苦。”
  金氏见苏员外赔罪了,倒也不好多说,因笑道:“原是妾多心了,妾给员外赔罪。”苏员外一是喝多了酒,心火原旺,二是为着金氏要回母家一段,夫妇要分别一段,格外情浓,见金氏这般的娇媚,哪还忍耐得住,顾不得吹熄蜡烛,拉着金氏便要**,金氏也半推半就,成其好事,这一夜夫妇俩在枕上百般恩爱,表过不提。
  却说次日金氏起身,又陪着苏员外用了早饭,见苏员外要到铺子上去,方道:“相公,妾还有一事同员外商议。妾回母家也得住些日子,偏春梅明儿要出门子,家里事也不能没人照应,妾想着,丁姨娘来我们家也有几个月了,想烦着她略为照应着些,横竖家里事也不多,不过是采买东西要对对帐牌,再有万一有亲眷走动,也有人好出面招呼,不知相公意下如何?只不知丁姨娘身子可成不成呢。”
  苏员外想了想,道:“些许小事,料也无妨,她也该学着点,日后好帮帮你的手。”说了,靠在金氏耳边笑道:“你也好将养将养,也怀个孩儿,我们家才热闹。”金氏听了,粉面一红,轻推了苏员外一把,道:“妾同相公说正事呢。相公即答应了,妾这就去说一声。”苏员外点头,临去又握了握金氏素手。
  金氏见苏员外去得远了,便命开库房,因有了苏员外的话,倒也不必俭省,备了各色礼物,计有珠玉奇珍,玩物器皿,善本古籍,名人字画不一而足,又想着北上京城冷,又添了几色貂裘,再去往账上支取了一千两的银票,用锦盒装了,一并收拾了,收拾成两只大箱子,春梅带着冬竹秋月又将金氏的脂粉妆奁,并换洗衣裳也收拾了一直箱子,都搁在了门前,只等金府来接时一并抬回去。
  金氏见这里料理妥当了,方笑道:“倒是忘了,丁姨娘那还得去一回,我既烦她料理家事,也该亲去知会一声。”冬竹抿着唇笑道:“是。”说了扶着金氏一路到了团圆儿处。团圆儿闷得发慌,正自己玩那三十二张牙牌,忽听得素梅来报,说是大奶奶来了,要装病已是不及,只得推开牙牌,走到门前相接,见了金氏就要行礼,金氏便命人搀住,两人进屋,金氏在主位坐下,素梅奉上茶来,金氏瞧她一眼,便笑着对团圆儿道:“丁姨娘近来身子如何?我本该亲自来瞧瞧的,只是我若来了,还要烦你来接我,还要行礼,我只怕对你的胎不好,只好罢了,今儿若不是有事要烦你,我也不敢来。”
  团圆儿听了这话,一时不解其意,赔笑道:“妾不来伺候奶奶已是过意不去,哪还敢劳动奶奶来探妾。”金氏点头叹道:“你果然是懂事的,这样我把事托付给你,我也放心。”说了,手一抬,冬竹已将手上捧着的一只锦盒搁在了桌上,金氏道:“你舅奶奶病了,要接我回母家住些日子,我想着这一去,家里一大摊子事没人料理也是不放心,如今只托付给你。你放心,家里的管事妈妈们都是老人,熟知规矩,无须你多费心,不过每日对对牌子,听听她们说话,该支的银子就凭着对牌往内帐房上去支。”
  团圆儿听了这话,心中乍喜还疑,不敢相信金氏竟把家事托给她料理,若待接下,心中又没甚底,若待不接,又熬不过做一回当家奶奶的气派,转念一想,怕什么,过了这个村便没这个店,她一般也是十六岁当家,我如何就不能了,若是推了,不独这个假贤妇,那些丫鬟婆子也要看我不起,是以堆着笑脸道:“奶奶吩咐,妾身不敢推辞,只是妾身年幼,怕有照顾不到的,辜负了奶奶一番心意。”
  金氏听她肯接,笑容更深,只道:“丁姨娘若是有不知道的,多问着老妈妈们的说话也就是了。我十天半月的也就回来了。”说了站起身,要走,团圆儿跟在后头殷勤相送,金氏忽然停住脚,笑道:“我竟忘了,明儿我跟前的春梅丫头要出门子,烦丁姨娘照应着些。”
  团圆儿听了这句,心上一跳,只为春梅仗着她是金氏跟前顶得宠的丫鬟,对她说话也就不甚恭敬,久已怀恨,一听明日要她送嫁,倒是得了主意,忙满口答应。金氏方回去。
  且说金氏才回房歇了没一回子,就听门上来报,金府接人的轿子到了,说话间昨儿来过的那个妈妈进来了,先给金氏磕了头,复又请姑奶奶动手。金氏因苏员外也要有人照应,便留下了冬竹,只带了夏荷同秋月回去。
  金氏门前早有八个健壮的仆妇候着,见奶奶出来了,早有人过来服侍金氏上了小轿,六个挑起金氏备好的三只箱子,另两个抬起轿子,夏荷同秋月跟在后头,一行人浩浩荡荡跟在了金氏轿后,一路到了二门搁下,二门前早有青年家丁候着,过来抬起轿子又送到东角门,门外早有金府的轿子候着,前头一顶红顶子绿泥轿帷的大轿,后头是三顶青衣小轿,金府的管事妈妈先服侍着金氏上了前头的大轿,三人又各自上了小轿,就有骑在马上的壮年家丁喝一声:“起轿。”轿夫们抬起轿子,四顶轿子晃晃悠悠在前头走,后面跟着一辆大车,车上捆着箱子,一路就向城西的金府去了。
  回门 接母
  却说金氏轿子一路到了金府,早有家人在东角门外候着,见轿子到了,齐齐上来接,先给姑奶奶请了安,又换了轿子,一路进去到二门,一般换了仆妇来抬,先到了冯老孺人住的正房前,轿子停稳,金氏扶着冬竹的手下了轿。
  冯孺人房前的丫鬟们争着打起帘子,笑道:“老孺人,姑奶奶回来了。”
  金氏进屋,就见屋里两旁地下侍立四个大丫鬟,冯老孺人正靠在靠枕上养神,又有个才留头小丫头子跪在美人榻侧给她捶腿。老孺人见金氏进去,不待她行礼,忙招手道:“我们娘儿俩不讲那些虚礼,快过来坐下。”金氏答应了,就走在老孺人身侧斜签着身子坐了,老孺人拉住她的手,先向着丫鬟们说:“你告诉你们孺人,姑奶奶回来了。”说了又问金氏些近况,方道:“听说姑爷房中那个小妾有身子了?”金氏听了,正说中心上隐痛,眼圈儿一红,道:“母亲,都是女儿不争气。”老孺人叹息着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女人就是那命,她要造~反,你拿出规矩来,不要怕人说你嫉妒,若是姑爷偏心眼子,只管告诉家里,有我们呢。你虽不是我亲生的,我疼你,比疼你哥哥还多些,断不会叫你委屈。”
  金氏听了,便起身走到地上,跪下哭道:“母亲,女儿虽从小儿死了姨娘,亏得母亲爱惜,方有今日,母亲厚恩,女儿今生难报。”老孺人忙命人搀她起来,又安置她在身边坐了,道:“我儿,为娘的也知道你心中委屈。”说到底金氏也算是在她身边长大的,为人素来又贤孝,故此也把她看得和亲生的一般,此时见她伤悲,说不得也落了几滴老泪。一时众人上来相劝,方才止了。
  不一时康孺人来了,金氏见嫂子进来,复又立起身。康孺人忙笑道:“妹妹太见外了,快坐下。”因见金氏眼红红的,老孺人也有哭过的样子,忙堆起笑脸道:“我听说妹妹来了,忙忙的就来了,连衣裳也没换,还是来迟了。”老孺人便道:“你妹子那样一个稳重人,也有伤心的时候,我老了,不会说话,你来劝劝,她这一哭,我心中也难受。”说了,叹息一声,拿帕子拭了拭泪,金氏忙又起身道:“都是女儿不孝,惹母亲伤心了。”老孺人道:“这也不怨你,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回家哭,还能怎么样。”说了又拉金氏坐下,康孺人察言观色,在一旁陪着说话逗趣,金氏也振作精神,顺着康孺人的话,慢慢把话扯了开去。
  因见老孺人同金氏都已收了戚色,康孺人方道:“妹妹这回子可要多住些时候,我已叫人收拾了你从前的屋子,一样的布置,管保你喜欢。”金氏忙立起身道谢,这才道:“母亲,员外他知道哥哥升了刑部都给事中,备了许多东西给哥哥贺喜,女儿知道哥哥不爱那些俗物,亲身挑拣了些雅而不俗的。”说了就吩咐抬上来,就有四个健壮仆妇抬了两口箱子来,金氏走下去,亲身开锁,一样样指了给老孺人同康孺人瞧,珠玉玩物也就罢了,其中一口箱子里,装有米芾的《蜀素帖》,赵孟頫的《洛神赋》等名人字帖不一而足,更有一副吴道子的《宝积宾伽罗佛像》可谓无价之珍。
  老孺人忙道:“我儿,太贵重了些。”金氏笑道:“就这些,员外还嫌简薄呢,怕哥哥瞧不上。女儿就说他:‘东西事小,心意为重,自己亲戚不讲这些。’他才罢了。”又奉上貂裘道:“北边冷,这几件貂裘,等母亲嫂子到了北边好御寒的,女儿知道家里都有,可这也是女儿一番心意,母亲见了这些东西,就当是见了女儿的面,也譬如女儿在母亲跟前尽孝了。”老孺人这才罢了,命人将箱子抬下去。
  说话时已到了晚饭时节,丫鬟们摆上饭来,金氏同康孺人过来扶了老孺人下来在首位坐了,老孺人因不见孙儿,便道:“兆麒呢?还没下学吗?他才多大,就这样拘着他,也不怕拘出病来。”康孺人忙赔笑道:“是,媳妇这就唤他过来。”金氏笑道:“母亲,怕是兆麒自己要学呢,他年纪虽小,志气倒是顶大的,女儿回来拜年那会子就听他说要考状元的。”老孺人听了心上十分欢喜,嘴上却道:“小孩子家家说的话,你也当真。”又向康孺人道:“你去告诉他,他姑母来了,他再不来,他姑母就不喜欢他了。”康孺人笑着瞅了金氏一眼,起身亲自去接。
  一会子就听得脚步响,门帘子一挑,康孺人手牵着个三,四岁的男童走了进来,那男童年纪虽小,却生的额角丰满,目若晨星,身着锦衣,脖项上挂着长命富贵金锁,个儿比同龄孩童略高些,果然是兄长之子金兆麒。
  却说兆麒进得门来,挣脱了母亲康孺人之手,先给老孺人跪下,道:“祖母万福,孙儿念书念忘了,劳祖母记挂,是孙儿的不是,祖母不要责怪母亲。”难为他小小年纪,口齿极为伶俐,老孺人掌不住笑了,往身侧一指道:“瞧瞧谁来了。”
  兆麒见了金氏,顿时笑了,又磕了个头道:“侄儿不知道姑母来了,来晚了也给姑母赔罪。”金氏忙过来拉起他,就在怀中抱了,笑道:“好孩子,叫姑母瞧瞧,可高些没有。”说了拿帕子给兆麒擦了擦手又摸着兆麒的头道:“这么晚才来,可饿不饿?” 说了,拉兆麒在身边坐了,亲身哄他吃饭,兆麒倒也乖觉,金氏喂什么吃什么,一些儿也不挑拣。康孺人便笑道:“这孩子,这回子倒不挑嘴了,果然是见了姑母眼中就没娘了,罢了,这回子啊,你就跟姑母回去,我也不要你了。”兆麒忙道:“姑母不过偶尔来一回子,若是我只近母亲,不近姑母,那也不算我有孝心,等姑母家去了,我再多陪陪母亲也是一样的。”
  老孺人听他这样说话,掌不住笑出来,道:“这张甜嘴儿也不知道象了谁,横竖都是他的理,惯会哄人高兴。”又向金氏道:“你别光顾着哄他吃饭,自己也多吃些,身子将养好了,比什么都强。”金氏起身答应。
  一时饭毕,就有兆麒的奶妈子过来,领着兆麒回去歇息。母女三人又说了会话,眼见起更了,康孺人便问金氏,今晚如何歇息。金氏笑道:“母亲不嫌女儿,女儿就跟小时候一般,同母亲睡一床。”老孺人笑道:“只怕我打呼,吵得你睡不着。”金氏道:“女儿听着母亲的声音,睡的只有香。”老孺人假装儿道:“即如此,明儿可不许说没睡好。”康孺人见了这样,便取笑道:“妹妹在外头是个当家主母的样儿,最是稳重能干的,见了母亲,也跟小孩子一样,小心你的丫鬟们瞧见了,以后啊不服你。”老孺人笑道:“凭她多大,在我跟前一般是孩子。你也不要吃醋,你同你家老爷在我眼中也是一样的。”康孺人同金氏忙起身称是。
  待得康孺人回去,金氏方将银票呈给老孺人,只道是女儿女婿心意,老孺人不肯收,金氏又说了许多好话,老孺人方收了一半儿,母女二人安睡不提。
  却道金氏回母家,将家事暂托给团圆儿料理,团圆儿拿着对牌不由心花怒放,只待金氏一走,便也拿出当家主母的派来,别的事不论,竟先就派了人去要接王氏来住些日子。素梅虽觉得不妥,只是团圆儿素来御下无恩,她脸自己带来铃儿都能下得狠手,何况自己是奶奶指派过来的,如今虽把自己当个臂膀,也保不齐日后如何,虽心也有些冷,但只为唇亡齿寒,团圆儿失势,她跟前的人也没甚好处,见团圆儿这样混来,说不得要劝几句,偏团圆儿也有个左性,冷笑道:“她回个娘家,就能抬三大箱东西,我如何就不能接我娘来住些日子。”说了赌气叫人立时去接,素梅见她这般,也只得忍气走开。
  只说苏府的轿子接了王氏来,到底不敢走正门,依旧在西角门处送了进去,团圆儿早叫了铃儿在二门处接了,一路到了团圆儿住处。
  王氏一进门,只见女儿身上穿着浅紫绣彩蝶长缎袄,束着月白裙,乌漆漆的发髻上插着明晃晃一支金蝴蝶步摇,鬓边一朵绒花,愈发显得唇红齿白,尊贵华丽。十分喜欢,忙赶上几步叫道:“乖儿,难为你有孝心,知道接你娘来享福。”团圆见王氏进来了,就叫素梅取垫子来,让王氏就在坑上坐了,笑道:“娘,她回母家去了,托女儿理家呢,女儿想着,娘辛苦了半世,也该享享福,叫人接你老进来住几日,你老出去了也好说嘴。”
  王氏笑道:“让我瞧瞧你肚子怎样?我好歹生了你们兄妹三个,也还有点眼力。”说了拉团圆儿起身,摸了摸她的肚子,便笑道:“可有三个多月了吧,瞧你脸色比以前还好,这肚子又尖尖的,跟我怀你哥哥时一样,定是个儿子。”
  她们娘俩说话,素梅就送上茶来,王氏倒是待见素梅,笑道:“是素梅姑娘吧,几日没见,倒更俊俏了。你好好服侍你们姨娘,将来求你们姨娘给你挑个好人家配出去。”素梅笑道:“老奶奶,这是上好的玉露茶,你老尝尝。”王氏听了,便喝了一口,咋咋嘴道:“味倒挺香。”团圆儿笑道:“你爱喝,等你回去时给你捎点子回去。”
  只说郑妈妈冷眼里瞧了,心上暗自冷笑,只等着瞧笑话儿不提。
  蒙羞 动怒
  却说苏员外晚间回来,因金氏不在家,就打算到团圆儿那里去用饭,还没到团圆儿门前,那罗妈妈瞧见了,忙迎过来笑道:“员外万福。”苏员外道:“你们姨娘做什么呢?”罗妈妈自叫团圆儿教训了,久已怀恨,见今儿团圆儿做出不奉员外奶奶招呼,私自就把娘接了来这样大失规矩的事,正中下怀,见苏员外这般问,便道:“姨娘同王大娘说话呢。”苏员外停了脚步,笑道:“你们奶奶叫接来的?”罗妈妈便道:“奶奶才出门子,姨娘就赶着将王大娘接了来。是不是奶奶吩咐的,老奴也不知道,不敢乱说。”
  苏员外虽有个贪花好色的性子,倒也不糊涂,听了这话,心上就有些不爽,罗妈妈见了他脸色稍有不快,忙又道:“员外,我们姨娘年纪轻,不知道女子即出了嫁,就是夫家的人,不得自作主张的规矩,凡是自专了些也是有的,倒不是眼里真没员外奶奶。”
  苏员外听了这话,便冷笑道:“你倒是回护你姨娘。我隐隐绰绰听着,前回她还打了你,你如今怎么反替她说话?”罗妈妈知道这句话要是回错了,苏员外必以为自己挟怨诬主,不独报不成仇,自己还有一身不是,忙跪下道:“老奴不敢回护姨娘。老奴本是浆洗上的人,做的是粗活儿,得来伺候姨娘的,已是员外奶奶的恩典了何况姨娘是有身子的人,难免气性大些,所以才打了老奴几下,其实素日待我们也好,员外不信,只管问素梅铃儿她们。”苏员外听了,便道:“罢了,你起来。”说了依旧进了团圆儿屋子。
  且说王氏正把丁丰的事儿细细说给团圆儿知道,期间不免又痛骂了何氏父女几句。团圆儿皱眉道:“这回子要铺子,日后还不知道要什么呢,难不成一会会子的都依了她不成,我们苏家的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王氏也道:“早知道她爹娘这般黑心,就该叫她吊死算了,嫁了过来就是我家的人,她爹妈又能怎么着。”母女俩正说话,就听素梅道:“员外来了。”说了打起帘子,苏员外走了进来。
  团圆儿忙起身去接,笑道:“妾想着奶奶回了她娘家,员外想是要过来吃饭的,妾已叫人烫了两壶酒,又炒几个小菜,一会子就送来。”那边王氏只为算是岳母,只懒洋洋起个身笑道:“员外回来了。”却说苏员外心中本只有三分火,见王氏这般倒是激成七分火,脸上就没了笑模样,只道:“王大娘来了。”团圆儿见他脸色变更,忙道:“妾想着奶奶回去了,托妾理事呢,妾年纪小,不懂事,怕不周全,辜负了奶奶一片心,故此将娘接了来,凡事也好替妾瞧着点子。妾一时糊涂,忘了知会员外,是妾的错。”团圆儿也知私自就将娘接了来,不太合规矩,也难为她想出这套说辞来,原想着好混过去,只她偏没想着,哪有岳母插手女婿家事的理,且王氏更是连正经亲戚也不算,更是不合规矩。
  果然苏员外听了这话,又瞧这团圆儿粉面生春的模样,心中不胜懊恼,只为这样标致的一个美人儿,竟这般糊涂,不知进退,哪有心思留下吃饭,只说还有事,回身便要走。
  团圆儿本想借着金氏回母家,员外一人吃饭无趣,必来到自己房中来,倒是天赐的机缘,好再留住他的,只不料苏员外突然翻脸,回身便走,团圆儿又羞又急,急的是苏员外真恼了,羞的是怕叫金氏安插在这里的耳报神瞧了好戏去,不由哭道:“员外好狠的心,自妾有了身子,员外就懒怠来这里了,莫不是员外瞧妾丑了,不喜欢了么?”
  苏员外听了这句,倒也不好拔脚就走的,只是心头气未消,不愿呆着,便回身道:“你说哪里话来,我不过想着外头管事找我有事,去去就回的。”说了依旧走了开去。
  团圆儿又急又恨,便拿着王氏撒气道:“你见员外进来,好歹做个谦逊样儿来,只呆着不动装你的丈母娘,怎么不怨员外生气。”说了就哭。王氏只得道:“我儿,我如何知道他这样大的气性,日后我改就是了。”说话间素梅铃儿也来相劝,是夜,苏员外终究没回来。
  到了次日,团圆儿睡过卯时方起身,慢慢梳洗了,正用早饭,素梅就进来回道,外头有几个管事妈妈要回话。团圆儿昨夜同苏员外生的气未消,听得外头管事妈妈们来了,便道:“急什么。”说了依旧慢慢吃饭,吃完了漱口,喝茶,方叫进来。
  若说事情,倒也没什么,不过是院子里有几处要补种树;又有轿子要换新轿帏,要开库房取布,好发放到针线上去做;再有就是春梅要出门子,何管事那边过午就来接人的。
  团圆儿听了,先问补种树,要多少银子,管这事的妈妈回了,团圆儿倒也没说甚,便叫批。因着她知道管库房的钱氏,原先是金氏跟前的丫头,倒是反复盘问了数遍,又道:“妈妈,不是我为难你,也是奶奶才托我理这个家,我倒是回说我不懂,奶奶说,你们妈妈都是老人,知道规矩数目,所以我多问几句,也好长个见识。”众人都心知她是故意为难钱氏,只是她到底是姨娘,倒也不好和她多辩的,横竖奶奶就回来的,瞧她还如何装主母,是以都装个哑子,由得她去说,只做充耳不闻。
  团圆儿便道:“奶奶临去时,托我照应着春梅姐姐出门子,我既答应了你们奶奶,就不好推脱,少不得走这一趟。”说了带了素梅,铃儿同陈妈妈就往金氏的正房去。
  且说春梅已换好了新人装束,正在自己卧房中同冬竹话别,少不得要她留意奶奶饮食起居,又说:“我也知道你有孝心,又体贴,不过白嘱咐一句。”冬竹平日虽爱同春梅顶嘴,此刻见她要出去了,也少不得伤心,哭道:“你可别得了好去处就忘了我们,时常回来瞧瞧奶奶。”春梅道:“我临去还有句话要告诉你,你可知道为什么奶奶家去要留你下来?”冬竹道:“你今儿就出门子的,这屋里一屋子东西,要有人看着,员外回来睡,也有人伺候茶水。”
  春梅便笑:“平日嘴最凶,眼睛里却没事。如何留你,倒不留夏荷?论年纪儿,她比你大,做事也不差你什么。你只消仔细想一想,我一去,这屋子里可只剩一个了。”冬竹听说,便恍然道:“我竟没瞧出那个小蹄子还存着这样的心眼子,可是没良心的。奶奶待我们这样好,从不朝打暮骂的,又替我们考虑得那样周全,她还想怎样。等她回来,我必和她不罢休。”
  春梅忙按着她的嘴说:“你又糊涂了,闹出去岂不是叫人笑话,再者,你也不想想,我们奶奶是什么样的人,她口中不说,心上却明白的很,不然如何就带了她去?。”说了比了比东边儿,冬竹便知道她指的是团圆儿,便也住了嘴。春梅又道:“我告诉你,你留心着点也就完了。”
  她们这里正说话,就听得外头有人道:“丁姨娘来瞧春梅了。”春梅听了笑吟吟站起来,迎到门前,福了福道:“姨娘来了。”团圆儿不理她,扶着素梅的手,只顾自己走到卧房里,四处瞧了瞧,笑道:“我头一回来你屋子,收拾得到不错,你们奶奶待你们果然是好的。”
  冬竹便道:“姨娘是有身子的人,我们底下人房里脏,小心熏了姨娘。”团圆儿摇了摇手,笑道:“春梅姐姐是你们奶奶跟前顶得意的人,她就要出门子了,我来送送也是应该的。”说了,就在房中坐下,张望了一会子,便指着红漆雕喜鹊登枝图的箱子道:“这个箱子倒真是贵气,就是我出嫁时的嫁妆都没这般像样儿的。里头想必也是好东西来着。”她这一说,素梅也笑道:“春梅姐姐叫我们开开眼罢。”
  说了几步上前要开箱子,偏那箱子上了锁,素梅便道:“什么好东西呢,锁着不叫人看,别是。”说了就掩着唇笑,冬竹听了,冷笑道:“你倒是把话儿说清楚了,什么别是,别是什么?春梅的箱子,她爱锁便锁,与你有什么相干?”
  陈妈妈在门外冷飕飕道:“若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开了箱子也没什么,急赤白脸的锁了,无私也显得有弊了。”
  冬竹怒道:“陈妈妈,我敬你是个老人,又看你对姨娘也是一片痴心,所以上回子你在奶奶房前大呼小叫,满口你们奶奶我们姨娘的话我可没跟奶奶回,也没告诉管家妈妈,我若是去一说,你几辈子的老脸可都丢尽了。你自己不知道反省,如今还阴不阴,阳不阳的说话,真当我怕了你不成?奶奶虽不在家,管家妈妈还在呢,我和你同道管家妈妈哪里说话去。”
  素梅见冬竹抢白陈妈妈,便道:“若是我,也就开了箱子叫人瞧一眼,也好证证自己的清白,总比叫人疑心一世的好。”
  春梅的脸早气得煞白,听了这样,反笑道:“既如此,姨娘就请看了。”说了在衣襟下解了串钥匙下来,过去就将箱子开了,素梅只往里瞧了一眼,就吸了口气,道:“你哪来这些银子?”春梅笑道:“你怎么不瞧下头一格?还有呢。”说了,又开了底下一层,这一开不独素梅,就连团圆儿也立起身来,瞅了瞅箱子里那些明晃晃的赤金头面,冷笑道:“春梅姐姐,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扣箱 生怒
  却说团圆儿开了春梅的箱子,见了那些赤金头面,只当抓到了把柄,便问春梅:“春梅姐姐,这些东西哪里来的?”春梅反笑道:“姨娘,这些东西是奶奶给婢子的陪嫁。姨娘若是不信,等奶奶回来一问便知。”团圆儿倒也不敢真去问金氏,便瞅了素梅一眼。
  素梅见了这些东西,眼中出火一般,即羡又恨,已然道:“春梅姐姐你说是奶奶给的,可有人证?”冬竹道:“奶奶给春梅的时候,我同夏荷秋月都在。”素梅便道:“你们同春梅素来要好,可做不了准。”冬竹冷笑道:“依着你说要怎样呢。”陈妈妈方才叫冬竹排揎了一场,心中不忿,此刻见纷争起来,忙凑过来说:“老奴倒有个主意,只委屈春梅姑娘几日,将这些东西在府里再放几日,等奶奶回来了,若真是奶奶给春梅姑娘的,再送去也不迟。”
  团圆儿只要让春梅难堪,在她想来,春梅是金氏顶用得着的人,叫她难堪了,也是下了金氏脸面,故此听了陈妈妈的话,忙点了头,笑道:“陈妈妈这主意倒是不错的。”
  春梅道:“姨娘这话差了。想来陈妈妈同素梅从未在奶奶跟前当做体面差事,自然不知道我们奶奶是顶大方公正的一个人,断不会厚此薄彼,给我们这些丫鬟的陪送都是一样的。如今若是冬竹做不了准,婢子请姨娘立时把管库房的顾姐姐,内账房上的钱姐姐请了来,她们同婢子一样,原先是奶奶跟前的丫鬟,她们出门子时,奶奶一般的有陪送,只消问问她们得了什么陪送便知。”
  团圆儿听了这话,就像在脸上着了一掌:春梅这贱婢口口声声地说陈妈妈同素梅未曾在金氏跟前当过体面差事,话里意思岂不是说自己也没有什么体面,所以才不知道规矩。不由羞恼,便道:“奶奶即把这个家委了我,我自不敢托懒轻信。你说的奶奶给的,又没凭据,我若是就这样放你去了,日后我怎么管别人呢,少不得委屈你了。”说了,就命把箱子扣了,抬回自己房中,等奶奶回来再定夺。
  冬竹道:“姨娘要抬了去也行,如今咱们且把数目记一记,等奶奶回来好开箱子验的。”说了,就在外头叫了四五个小丫鬟进来,叫她们各自点了数目,方把箱子又锁了。
  素梅便要钥匙,春梅也给了她,笑道:“劳你日后亲身替我送来。”素梅脸色一变,就叫陈妈妈抱了箱子,跟着团圆儿就去了。
  春梅倒也不恼,依旧同冬竹说话,转眼吉时到了,何管事家的轿子也来了,两人告别,就有仆妇挑了春梅余下的几口箱子,冬竹一直送到了二门,方洒泪而别。
  转眼到了晚间,苏员外余怒未熄,懒怠见团圆儿,就回了金氏房中歇息,还不曾进门,就见冬竹坐在墙角发呆,见苏员外走得近了匆匆起身来接,苏员外本就不快,见她眼儿红着,皱了眉道:“你做什么发呆呢?”冬竹屈膝跪倒:“员外替婢子做主。”
  苏员外素来也喜欢金氏的这几个丫头,便笑道:“莫不是你想你们奶奶了,求我放你去?”
  冬竹便把团圆儿来闹的一幕说了,又道:“员外,婢子冒死说一句,春梅是奶奶跟前的人,将奶奶给她的东西扣下,要等奶奶回来对账,有道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姨娘这不是给春梅姐姐没脸呢,是叫奶奶没脸呢。且何管事那里也是有春梅姐姐嫁妆清单的,少了这一出,还不知道何管事心里头怎么想呢。”
  苏员外听了,只觉得额角突突的跳,心头火起,埋怨团圆儿一些不知道进退分寸,待要去她那里提了东西,偏她又有了身子,也不好就给她没脸,略想了想便道:“你可知道春梅箱子里有什么?”冬竹道:“婢子知道。”苏员外便道:“明儿你随了顾娘子,上库房里取,照样都加一倍。你亲身给春梅送去,就说叫她委屈了。”
  冬竹本意是要去团圆儿那取回东西,不料苏员外只叫另外送一份去,虽东西加了一倍,到底没削了团圆儿脸面,心上依旧不忿,只是也不好强,只得称是。苏员外又道:“你奶奶那里,不许说给她知道。”冬竹深替奶奶怀怨,,即不敢驳,却也不应,只跪着不做声。苏员外也是极聪明的,知道金氏这几个丫鬟都是一片忠心的,便道:“我知道你想我护着丁姨娘,我实是为你们奶奶想呢。她身子不好,知道了这事,可是给她添气,何苦来呢。”
  冬竹见苏员外话已说到这样,也只得答应了。苏员外这才笑道:“我早知你是个明理的。”说了,从荷包里摸了一块碎银来赏了冬竹。
  且说团圆儿这里本得意,她也知道嫁妆单子是一早过去的,如今对不上,春梅想必没脸,就是日后补过去了,也叫她夫家两样看她。只不料,第二日就把一腔得意都化作了羞恼。
  原是她打发了铃儿去打洗脸水,偏遇上金氏房中的小丫头篆儿也来打水,两人便争了起来,一个说要紧着姨娘先用,篆儿得了冬竹吩咐,故意道:“论理是该紧着姨娘先用,只是谁叫姨娘昨儿把春梅姐姐的嫁妆给扣了,员外回来知道了,恼得不得了,立时叫加倍儿补一份,让冬竹姐姐亲身给送过去呢,如今冬竹姐姐领的是员外的吩咐,只好委屈姨娘略等一等。”说了抢过了水壶转身就去了。铃儿听了这些话,张口结舌,只得再等。
  团圆儿久等铃儿不来,一旁王氏便道:“若是这个府上的,眼里没姨娘倒也罢了,这还是我们自家买的丫鬟,差她做事就这样没头没尾,若不管教管教,那还了得。”说了斜了眼郑妈妈。郑妈妈便道:“王大娘这话倒是有点子理。”王氏便从鼻子里哼一声:“有理便是有理,怎么叫有点子理。”
  郑妈妈似笑非笑道:“论着规矩,底下丫鬟婆子犯了错,该罚的罚,该打的也要打。只是这些事都该交在老管家苏贵手上,又或是管家苏娘子手上,断没有员外奶奶亲手罚的理,老奴说句不中听的,亲罚底下人,那是**份的。”
  团圆儿听着郑妈妈的说话,只觉阴阴阳阳地刺人,听到“亲罚底下人,那是**份的”这句,脸上火烧一样,本欲发作,偏郑妈妈是服侍过老奶奶的,不独金氏说要敬重些,就是员外也叫她不要顶撞了,故此忍看一肚子气,王氏也叫郑妈妈堵得没话说,正经主人尚不能随意处置,何况自己不过是亲戚,若是太张扬了,只怕叫团圆儿难做,也只得忍了。
  只说铃儿待得第二壶水得了,放拎了回来,王氏见了便骂道:“叫你去打水,去了这半日,莫不是躲哪睡你的大头觉去了。姨娘不好打你,就把你发送到管家爷爷那里,打你二十板子,瞧你日后还这样躲懒不!”说了又斜瞅了郑妈妈一眼。郑妈妈只笑不语。
  铃儿忙跪下道:“这不怨婢子,原是奶奶那边的冬竹姐姐要出去,赶着要水。”素梅听了,过来啐了她一口道:“她是你哪门子姐姐?不过也是个丫头,就敢抢姨娘的水,可是一点子规矩也没有了。姨娘,只管拿着这个去问她,我瞧她怎么说。”
  铃儿嗫嚅着道:“这会子怕是冬竹姐姐已出去了。”说了就把篆儿的话又说了次,她自然不敢照实了说,只说员外知道了,叫照着原样加一倍给春梅姐姐送去。团圆儿听了,只觉得自己的脸皮活生生给人撕了,又气又恨又急,拿起桌上的茶盏劈面朝铃儿掷了过去,道:“放你娘的屁,你再敢叫她一声姐姐,我撕了你的嘴。”说了又觉得苏员外无情无义,把个丫头看得比自己更高,心中十分委屈,脸也不洗,头也不梳,只是伏在床上哭。
  虽团圆儿这些日子将养下来好了些,到底是动过胎气的人,如何经得起她这般折腾,不一会子就觉得腰酸腹痛,小肚子直往下坠,下头竟是见了红,唬得慌了,也不敢哭了,一叠声要去请员外,又使人去告诉管家请大夫。
  少时,胡大夫过来请了脉,虽言语平和,不免流露出姨娘太肯动气,不知道自己尊重的意思,留了方子道:“从今而后,姨娘须得好生静养,若是再轻举妄动,莫说是学生,便是华佗再世,怕也救不得姨娘腹中孩儿。”说了,领了赏钱,便出去了。
  王氏因见大夫走了,方道:“我儿,如今也说不得你要忍下这口气了,好歹先保住了这个孩子,要是老天保佑是个男孩子,你还怕员外不高看你?到时什么气出不得?”团圆儿听了,深觉有理,也就老实了许多。
  又说苏员外得了信,又气又怕,气的是团圆儿太过任性,丝毫不知道保养胎胞,枉自辜负他素日疼她;怕的是孩子掉了,想他终究是三十岁的人了,好容易有后,格外珍惜。心上虽怨团圆儿,少不得回来看她,路上却已拿定了主意。
  且说他才进得团圆儿房内,王氏便过来道:“员外,你就是不瞧在同我们团圆儿夫妻一场的份上,也该瞧在她有了身子的份上,如何就抛下她几日不理不睬。可怜她哭得伤了气。”
  苏员外也不看她,径直走到团圆儿身侧坐了,道:“你也别委屈了,小心自己身子。”团圆儿见他来了,又这样温言软语,便把王氏方才的话忘了,哭道:“如今妾在员外心上竟比不上一个丫鬟了。”
  苏员外听了,不紧不慢说出一番话来,叫团圆儿同王氏都怔了。
  训妾 身世
  苏员外道:“如今你要做孩儿他娘了,也该学着尊重些,别事事由着性子来。”团圆儿叫苏员外这几句话说的怔了,也忘了哭。苏员外又道:“你奶奶委你家事,那是她抬举你,你就该小心谨慎这些,事事依着她的规矩做去,萧规曹随,必不会错的,何苦自己兴出花样来。”
  团圆儿想了想,便知道苏员外说的是昨儿的事,又气又愧,含泪道:“妾如何错了?都只为奶奶素日太宽仁了,那些丫鬟们个个眼高心大的,主意大的很。妾只怕她们趁着奶奶不在家,自己动些手脚,将东西藏过些,妾略问几句,她们就说要请人来对账,妾也恼了,故此将东西且扣下缓一缓,妾也就没咬着说人是贼。倒是员外,平白的就下妾的脸面,只怕妾日后说话,那些底下人都不爱听了。”
  苏员外见她犹不知错,心上更是烦恼,想着从前金氏在家时,何曾要他烦心过这些。便是金氏刚嫁来没几个月,母亲就病倒了,将个家都交托了她,彼时金氏也不过十六岁,就事事妥帖,侍母孝顺,御下宽厚,上下人等,无人不服,实在叫人敬爱。如今反观团圆儿,得了些权柄便要生事,左不过是为着同奶奶赌气,却不知道春梅嫁的即是外头何管事的儿子,凡事也要瞧何管事几分薄面,就闹得这样,知道的,说她不懂事,也就是我治家不严,不知道的,只怕是当我对何管事不管,没的叫人对我生二心。
  想到这里更是生气,只站起来道:“要人尊重,自己也得尊重。你如今好好想想错在哪里,我日后再来瞧你。昨儿你收的那些东西,一会子叫人送到账房上去。”说了起身要走。
  团圆儿自出生以来,父母娇宠,嫁到苏府,苏员外也总是温言软语,何时这般正颜说话过,虽未及厉色,已叫她心惊,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道:“员外,你就是不瞧在妾的份上,也瞧在孩子的份上,怎地这般狠心。”苏员外听了,倒冷笑起来:“你自己但凡看重孩子,也不会三番五次的混闹,若不是胡先生医道高超,你还留得住孩子?我若是狠心,昨儿我就叫人来你这里抬东西。”说了,抬脚就走。
  王氏在外头听了,知道苏员外生气,待要进去劝,到底不敢,此刻见苏员外出来了,忙拦着道:“员外,我姑娘好歹是你花花轿子抬来的姨娘,你为了个丫鬟,就这样对她,叫她如何不哭。再有她到底还小呢,就是做错了什么,你好好说说她也就是了,她是有身子的人,经不起你这些话。”
  苏员外见王氏四十来岁年纪,模样儿倒是瞧着爽利,说出的话却是不伦不类,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到跟前来你啊我的,便冷笑道:“你又是谁?”说了拂袖而去。
  王氏只觉脸上火辣辣似的叫人打了一掌,一转眼就瞅见郑妈妈袖手站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更是羞恨,欲待上去说几句,就听得身后团圆儿的哭声,忙进去哄劝。
  却说素梅在一旁也不由灰心,她原是金氏房中的二等丫鬟,久被春梅等人压住,不得出头,她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哪得不怀怨,后来团圆儿要来,金氏指了她去服侍新姨娘,自为得了新去处,本意是好好振作,扶持新姨娘一把,她得了势,自己也好扬眉吐气,只不料这个团圆儿竟是个绣花枕头,外头瞧着好看,内里竟一点子盘算也没有,得罪奶奶也就罢了,若占着员外宠爱,金氏自重名声也不能将她如何,偏如今也连员外也恼了,可是前程堪忧。
  团圆儿到了此时才知,苏员外瞧重自己不过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如今保住了这个孩子日后或许还能翻身,也就老实了许多,理事时,只问奶奶素日的规矩,自己一声儿也不出。只是究竟眼界儿不同,不免丢三落四,不成个规矩,底下那些妈妈丫鬟们,哪个又是好惹的,见她这样糊涂,愈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以至于好几回都闹到苏员外跟前。
  且不表苏府这里,又说金府。
  却说金氏回门数日,镇日陪着老孺人说话解闷,倒是老孺人见她老拘着便道:“你们姑嫂也难得见一回,今儿你就不用在我跟前了,同你嫂子说说话去,你要孝顺我不在这一日半日的。”金氏方答应了,就同康孺人一同出去,到了康孺人房中,自有丫鬟过来上茶。
  姑嫂俩各自坐定,金氏便笑道:“好嫂子,把哥哥的信赏了我罢。”康孺人正喝茶,听了金氏的话,不由笑道:“你个小精灵鬼儿,你如何知道是信来了,不是我想你了。”说了,便命珠兰取信来,亲手交在金氏手上,笑道:“拿去。”金氏笑吟吟道:“嫂子若是想我了,何苦托病呢,必是有事,我想着,若是旁的事,嫂子也就直说了,既托了词,左右也就是我烦嫂子那事有结果了呢。”康孺人听了,纤指点了点金氏笑道:“怪道你哥哥说,你若是个男人,只怕比他还厉害呢,如今我果然信了。”
  金氏笑道:“那是哥哥夸我,我如何就敢同哥哥比。”说了,就在康孺人这里打开信瞧了,待得看毕,倒是叹息声。
  原是金氏曾问过铃儿的姓名家乡住址,不过循例而已,本也不甚在意,及后见团圆儿不像是安分守己的,便有意在她身边插个眼线。那回过生日,康孺人来祝寿时提及哥哥金鹤龄升了刑部都给事中,她心中便一动,央了哥哥去查铃儿家乡还有什么亲戚。
  金鹤龄是刑部都给事中,官位虽只有七品,这权限儿却大,执掌刑事诉讼,受理冤狱,驳正本司所上奏章,连诏旨都能封驳。这查一知道家乡姓名之人的家中根底一事,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一封信下去,下头有司推官自会查找,寻得详细了,又一封公文报了给金鹤龄。
  却说,铃儿本姓唐,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家里虽不算有钱,倒也茶饭不愁,只可怜她六岁时父亲就意外亡故了,家中只余母子三人,她娘平氏是个孱弱妇人,没甚主见,偏遇着个狠心贪婪的小叔子,今儿来借几两银子,明儿来要一袋米,若是不给,就摔盆砸碗,嚣骂不休,给了还能安生几日。唐家小小家底又如何经得起这般折腾,不上两三年就只余两间瓦房了,连几口薄田都叫那小叔子霸占了去。那小叔子竟还想着霸占剩下的这几间房,便诬赖自己嫂嫂与人通奸,编排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说得街知巷闻,平氏一时气急,一头扎井里淹死了。
  铃儿的哥哥唤作唐勇,彼时也不过十四,五岁,伤心激愤之下,拿着棍子去找自己叔叔讲理,两人争斗起来时,唐勇失手就将人打死了,被捉在牢内,论罪名原是十恶中的不睦,本是死定的。也是唐勇命不该绝,遇上了个宅心仁厚的知府,因怜唐勇年幼,又事出有因,死者诽谤了他的娘亲,这番激愤之举,也算得为母申冤,也算得一个“孝”字,且是双方互殴时误伤,是以格外法外开恩,判了杖五十,流三千里。可怜铃儿顿失所依,本靠着东家一口饭,西家一件衣的活着,只过了一两年,竟也不知所踪,却是叫人拐子给拐了。
  金氏看完,唏嘘不已,又交了康孺人看,康孺人也道:“好可怜的孩子,如今她即在你家,你好生看觑,待日后配个好人家也就是了。”金氏叹道:“她若是我跟前的,少不得我提携她,偏她是在丁姨娘跟前的,只怕我越待她好,她越吃苦呢。如今也只能再等几年,到了十八岁,找个好人家放出去也就是了。”康孺人深以为然。
  金氏又道:“嫂子,我瞧着铃儿的哥哥倒是可怜,论理他也是个孝子,若不是他叔叔欺人太甚,逼死他母亲,他也不会闯出这祸来。如今小小年纪就在严寒之地受苦,只怕今生与自己妹子再见不着,叫人想起来倒也心酸。”康孺人听了,不由也叹息一声道:“可不是,那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呢,怪可惜的。”金氏便笑道:“如今哥哥是都给事中了,要救他出生天不过举手之力。一来,那孩子也好有个前程,二来,也是积德之事。嫂子,别说我说话晦气,哥哥如今掌着刑狱呢,手底下难免有勾决的人犯,虽是国家典狱,究竟是有杀气的。”
  康孺人听了,低头想一想。叹道:“你这话也是有理呢,待春暖上京了,我同你哥哥说说。”金氏便笑道:“倒也不急,咱们瞧着几时朝廷有恩典,把他名字加上去也就是了,全在哥哥朱笔。”康孺人也自点头,此事便抛过不提,姑嫂俩自说些闲话。
  却说金氏在母家住了七八日,苏员外已是等不及,派了轿子去接,第一回叫康孺人打发了回去,只说姑嫂难得相聚,再留她住一晚,苏员外便叫第二日再去接,这会子,是叫老孺人打发了回来,只说是母女要分离了,舍不得,再留她住几日。苏员外眼见得团圆儿毫无理家之能,家中那些丫鬟妈妈婆子比之金氏在家时,懒怠了不少,一时回去竟有没有热水的,哪还耐得住,这日吃了午饭,又从药铺子里取了几支上好山参,又亲选了一斤极品血燕,亲自带了,往金府去接人。
  却说金府门上的见是姑爷来了,撒腿的往里跑,一路报了进去。金氏正亲手剥松仁给老孺人吃,听说苏员外亲身来了,不由粉面红了一红,老孺人先说了请字,又向着金氏笑道:“我故意留着你,就是要他急,你瞧瞧,过来来了。你日日在家,他也想不到你的好处,只有你不在他跟前了,他才知道你的好。”金氏方感老孺人实在是真心疼她,眼圈不由一红,道:“女儿叫母亲操心了。”老孺人道:“自家母女,哪说这些。你快活了,为娘的才心安,也对得起你姨娘。”
  原来金氏生母卢氏原是老孺人的陪嫁丫头,人生得美貌不说,行事最是温柔沉静,及至后来抬举她做了姨娘,深得金老爷喜欢,亦不改初衷,服侍孺人只有更谨慎的,故此深得老孺人欢心。偏卢氏命薄,在第二次产育时,难产死了,一尸两命,临死哀求老孺人瞧着往日情分,照应金氏些。老孺人也是伤心不已,自此便将金氏带在了身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
  亲接 回府
  却说苏员外亲身来接金氏,见门子一路报了进去,不一会子,大门便开了,金府管家金昌亲自迎了出来,见了苏员外,便磕了个头道:“小人给姑爷磕头,姑爷万安。”苏员外笑道:“管家请起。我岳母可好?”金昌立起身笑道:“老孺人同姑奶奶在花厅里呢,请姑爷过去。”
  苏员外随着金昌一同到了花厅,就见花厅正面花梨木的锦榻上半靠着一老孺人,身着深蓝色满福字长缎袄,出着火狐毛,膝上盖着一条青色万字不到头锦,正是岳母冯老孺人。金氏斜坐在一侧,反绾着高髻,髻上一支碧玉簪儿,鬓边一小排梅花压发,身上穿着玉色绣袄,束着大红缎裙,正低了粉项听老孺人说话。
  金氏见苏员外进来了,便立起身,苏员外给老孺人请了安,又道:“小婿铺子上新进了一批山参,小婿瞧着年头也算足,特挑了几支拿来孝敬岳母。 这一斤燕窝请岳母熬粥喝。”说了就将锦盒捧起,就有丫鬟过来接了。老孺人笑道:“又叫你孝敬东西。”苏员外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老孺人就说看座,苏员外方在下头锦凳上坐了,丫鬟上茶。
  金氏方走下踏板到了苏员外跟前:“相公纳福。”说了就要福下身去,苏员外忙拉着她:“奶奶,你也好?”又笑说:“奶奶今儿的发簪新鲜好看,倒是没见过。”金氏便道:“母亲赏的。”
  苏员外忙起身,笑道:“娘子又讨了岳母的好东西去了。”老孺人假意儿哼一声道:“真儿虽不是我亲生的,既是我身边长大的,也同亲生的也没分别,说什么讨不讨的,我的东西自是要给她的,早晚些罢了。若是有人欺负要她,也得瞧我老婆子答应不答应,我死了,还有她哥哥呢。”原是金氏因是腊月生的,闺名就唤作雪贞,乳名儿一个真字。
  苏员外也是聪明人,听了这话便知道是岳母敲打自己呢,忙起身笑道:“岳母说的很是,岳母顶疼我娘子的,小婿在家时也常听她提起。岳母放心,能娶到娘子这般贤良温柔的贤妻,是小婿的福气,珍惜尚且不及,哪还敢欺她。”老孺人方笑道:“坐,坐。我也知道你们小夫妻恩爱,我不过多留她几日你就巴巴的来接,倒像是老身不还人给你。”苏员外才落座,听得老孺人这样说,忙涨红了脸起身道:“小婿不敢。”金氏也红了脸道:“母亲。”说着夫妇俩又陪着老孺人说了会子话。
  苏员外虽知道在老孺人跟前,要规矩些,一边说话,一双眼依旧不住看着金氏,只觉得几日没见面,格外的秀丽妩媚,心中有想着她平日在家时种种好处,恨不得拉了她立时就走,只是在老孺人跟前,不好放肆的。金氏叫他瞧得脸也红了,低了头不理人。老孺人瞧在眼中,方笑道:“罢罢,果然是女生外向,你去吧,我也不虚留你了,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金氏心中虽舍不得就去,到底是苏员外亲身来接了,母亲也开了口,不好不走,只得洒泪告辞,老孺人要送,金氏跪倒劝道:“母亲,如今天气还冷,请母亲保养身子,若是因为女儿受了风寒,岂不是女儿的罪过。”苏员外也跟着跪倒请老孺人留步。老孺人方命请康孺人来,要她亲送至二门,康孺人称是。金氏拉着老孺人的手,哭道:“母亲,女儿去了。你老人家千万保重身子,女儿在家也安心些。”老孺人也忍不住掉泪,母女惜别。
  却说苏员外将金氏接了到家,信儿才传了进去,就见得家里那些丫鬟婆子们都过来接了,一路都有人磕头请安,苏员外瞧在眼中又气又笑,待得进房,苏员外挥手叫人退下,一把将金氏抱在怀中,道:“我的好奶奶,我知错了。”金氏笑道:“相公错在哪里,妾怎么不知道呢。”苏员外道:“我不该放你家去,你瞧瞧,你不在那几日,那些丫鬟婆子跟造~~反一般,你掐她,她骂你,一件事儿竟要推三四个来回,要问个错处都没处问。”金氏皱了眉道:“妾临去前,不是托了丁姨娘理家吗?莫非丫鬟们不服她?待明儿妾问问,这也太不成规矩了。”
  苏员外便道:“休提她,白生一个聪明样儿,论起理家来,叫人生气。该问着东边的,她要去寻西边不是,该罚的又不罚,该赏的又不赏,都闹到我跟前了。我的奶奶,你再不回来,我可也一点法子也没了。”金氏半笑半恼道:“原来急急接了我回家,是为了这个,倒叫我空欢喜一场。”苏员外道:“奶奶,我如何不想你。”说了就把金氏一把抱起,走进房中,放在了床上,细细赏鉴,却见金氏柳眉晕染,杏眼含情,粉腮微红,唇缩樱桃,千娇百媚,格外动人,更是情动,回身解了金钩,放下床幔,便同金氏恩爱起来,果然是小别胜新婚,这一番缠绵直至深夜。
  又说团圆儿处也得了苏员外亲自接了金氏回来的消息,本已是浸了一缸子醋在那里,第二日又听得丫鬟们在传说,员外接了奶奶回来,就关了门,谁都不许进去,直到今儿早晨,才许冬竹她们进去送水。
  团圆儿是经人事的妇人,听了这话如何不明白,气得无可奈何,手上抓了什么扔什么,犹不解气,见身边又王氏做了一半儿的小衣裳,拿来就剪,唬得王氏上来夺:“我的姑奶奶,你生气要骂人要打人都容易,剪小孩子衣裳做什么,这可是触自己晦气!”团圆儿又哭道:“如今他眼里只有那个奸婆,哪里还在意我同孩子。我是知道了,什么托我理家,竟是挖了个坑儿叫我跳呢,就等着我出丑,好让我们那个狠心短命的员外觉得她能干。我一时糊涂上了她的当,娘,你这么大年纪了,如何就不提点我,叫我上她的恶当。”
  王氏听了,暗自叫苦,原是她听了团圆儿的话,只认作金氏忌惮团圆儿怀着孩子,怕她生下儿子日后得势,故意卖好,再没有疑心的。此时听团圆儿一说,便也明白了,一拍手掌道:“我儿,果然这样!这家她当了十来年了,上上下下都是她的心腹,你如何支使得动?依着我说,我们也不能就吃了这个暗亏,得告诉员外去,好叫员外知道那个妇人是个歹毒的心肠。”
  王氏的话才说完,素梅便过来道:“姨娘,大娘,婢子说句话,你们可别恼。”王氏同团圆儿便道:“你说,”
  素梅方道:“奶奶过门十来年了,从上到下就没有不赞她的,可见奶奶为人如何,便是姨娘大娘要告状,姨娘,员外如今还在气头上呢必定听不进去,反要认作姨娘无事生非,污蔑奶奶。又多加一条罪名,姨娘又何苦呢?依着婢子的意思,姨娘倒不如收了眼泪,换身衣裳,待奶奶来了,欢欢喜喜将对牌还了给她,再认个错。她是个贤人,也不好怪你什么,就是员外知道了,也高兴些。”
  团圆儿听了,虽知素梅说的有理,究竟咽不下这口气,因见铃儿在外头探头,便骂:“你鬼鬼祟祟得做什么?我没病也叫你吓出病来了!”铃儿慢慢蹭了进来道:“姨娘,我瞧见奶奶正往这里来呢。”团圆儿听了,就骂道:“瞧见她来了,你怎不早说?莫不是恨我打你,存心要瞧我笑话?”铃儿吓得跪在地上道:“姨娘,婢子不敢。”素梅忙过来道:“快把地上的碎片收拾,叫奶奶瞧见了不好。”说了便使铃儿把碎片扫在一处,自己同春杏又来捡团圆儿扔在地上的枕头,垫子,又请王氏回避,只说金氏不知道她来,若是被她瞧见了,要给姨娘上规矩,就是员外也救不得。王氏虽不情愿,究竟怕带累团圆儿,依言躲了开去。
  却不料这边的事,早有人一一告诉了冬竹,冬竹早上伺候金氏梳洗时都回了,就连团圆儿扣了春梅箱子,结果恼了员外一事一并说了,又笑道:“奶奶,员外还赏了婢子五两银子,叫婢子不要告诉你呢,说别给你添气。”金氏笑道:“你个淘气的,既收了员外赏钱,如何还告诉了我呢,仔细员外知道了恼你。”
  冬竹笑道:“婢子是奶奶的人,自然帮着奶奶。奶奶还有可笑的呢。”说了又把员外如何处置的事也说了,夏荷过来道:“奶奶就该拿了这事去问她,冬竹也说了是你给的,她偏要扣,那是和奶奶过不去呢。”
  金氏听了,点头道:“丁姨娘想是同我赌气呢,这倒罢了。只是给春梅的陪送,她就私自扣了,那是下何管事的脸面呢。何管事如今现正管着三间铺子,也是个得用的老人,丁姨娘这样做,员外如何不恼?也是她太不懂事。你们员外即已训教过她了,此事也就罢了。”
  夏荷还要再说。冬竹就道:“你糊涂!那团圆儿本就动了胎气,若是奶奶去责罚了她,她故意把孩子作掉了,到时岂不是奶奶的不是?你这是把奶奶架在火炉子上烤呢。”夏荷红了脸道:“奶奶,婢子并不知道团圆儿动了胎气,婢子该罚。”金氏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急,也没什么。”说了,金氏起身到桌前用早饭,一时用完饭,漱口喝茶毕,就叫夏荷开箱子,取了康孺人给的一匹宫缎,一行人便到团圆儿房中来。
  动怒 家规
  却说团圆儿得知金氏来了,因怕自己脸红发乱的模样落在金氏眼中,叫她得意了去,忙抬手抚了抚鬓发,又拉了拉衣襟,拿了枕边小铜镜子照了照,自觉容颜齐整,方放了心。
  这里才忙完,就听得外头脚步声,又有人叫道:“奶奶来瞧姨娘了。”说话间,帘子一挑,金氏已然走了进来,云鬟高挽,上插连枝并蒂莲金栉,斜簪着玉镂雕丹凤纹簪,身着金银线绣百蝶穿花粉色长段袄,底下露着同色罗裙,粉面带春,朱唇含笑,瞧在团圆儿眼中,只觉刺眼,又不好躺着不动,只得挣起来要见礼,金氏笑道:“你身子不好,快躺着。都是我顾虑不全,一时忘了你新来的,必是不知道家里规矩的,我就托你理事,倒累了你。”说话间,素梅已搬了锦凳过来,在床前搁了,冬竹扶金氏坐下。
  团圆儿听了这话,深觉刺心,只当金氏是来跟前得意的,便不肯吃亏,道:“妾愚笨,竟没领会奶奶一片好意,如今还请奶奶快将对牌子拿回去,妾也好放心。”说到好意两字时,竟是有些咬牙切齿,金氏只做听不懂,笑道:“这匹宫缎是你舅奶奶送我的,我瞧着颜色鲜亮,倒是合你穿,就给你拿了来,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该好好保重才是。”
  团圆儿强笑道:“这该不该的,妾也不太懂。如今只想着好好儿生下这个孩子来,日后终身也有靠。别的,妾也不敢想。”金氏听了这话,握着罗帕的手倒是紧了一紧,心口便像叫人刺了一针,她自小产伤了身子,这十年来也算鹣鲽情深,却总是怀不上,早成心病,如今听团圆儿正戳中她的痛处,不觉即恨且怒,欲待发言教训,碍着团圆儿有了身子,伤了胎儿在苏员外跟前没法子交代,只是究竟忍不下这口气。
  团圆儿原不知道金氏小产过,见自己一番话说得金氏脸色瞬间变更,正在得意,却听金氏开口道:“丁姨娘果然明理,我便放心了。只要你好好生下孩子,便是为我立下了大功,我和员外都会念着你的好处,不会亏待了你。”说了便起身,冬竹忙来扶了,又叫夏荷接了对牌盒子。团圆儿听金氏话中意思,分明把孩子归在了她的名下,不然如何来她念着我的好处这话,见金氏出去也不送也不言语,只是暗恨:“自己不会生,还来抢我的孩儿,凭他是男是女,若想从我身边夺了去,除非我死。”
  却说金氏正要出去,冬竹却喝道:“柜子后什么人?奶奶来了也不知道过来磕头,可是奶奶不在家这些日子,把你们放纵得一些规矩也没有了,再不出来,就要请管家了!”原是冬竹也知道团圆儿接了王氏来,并没有听见送出去的话,想必还在屋子里,是以才进屋前就四下留意。偏王氏藏得也不周密,露了一角裙子,故而冬竹只做不知,故意发难。
  团圆儿听了这话,也唬了一跳,自知瞒着金氏将自己娘借来,她若是借机发难,倒是躲不过去,忙道:“冬竹姑娘许是看错了,我屋子里统共这些人,哪还有人呢。”素梅也道:“冬竹姑娘,你仔细大呼小叫的惊了姨娘的胎。”
  冬竹也不理她,只向金氏道:“奶奶,咱们院子大,丁姨娘这里人手又少,也保不齐混进什么人来。叫他偷些儿东西出去也就罢了,惊了姨娘的胎可是大事。婢子去叫了人来搜一搜罢。”金氏点头道:“你果然周到,就依你。”团圆儿听了这话,便知道金氏同冬竹一唱一和的,故意拿她短儿,偏这短倒也确实,只得忍气道:“回奶奶话,是妾不懂事。因妾怀着身子,便也想着我娘当日也是一般的辛苦,故而格外想她,偏奶奶不在家,妾斗胆接了来,陪妾说说话儿。”
  金氏只淡淡笑道:“倒是一片孝心。我确是不在家,你不曾回我,原也怪不得你,只怎么我来了,她倒躲在柜子后头,知道的说你娘胆小,不知道的,还当我怎么强横呢。”团圆儿只得道:“娘,出来罢。”王氏方磨磨蹭蹭出来,走在金氏跟前道:“大奶奶纳福。”金氏复又坐下,笑道:“大娘好,有日子没见,快请坐。”王氏听了这话,又瞧着金氏脸色和气,便也不客气,就在团圆儿床边坐了。
  金氏复道:“王大娘可别怨我的丫头方才咋呼,实是她也是小心,怕出事儿。”说了又转头责怪冬竹:“我出门了不知道,你在家竟也不知道,方才还咋咋呼呼的,亏得王大娘是自家人,不然可是要说你没规矩了。”冬竹忙呼冤枉:“奶奶,婢子冤枉。婢子实是不知情。婢子若知道了,昨儿奶奶回府,婢子就回了奶奶了。”金氏低头想了想,方笑道:“也是,你也不是这等粗心之人,只是你不知情没说也就罢了,偏你们员外竟也没提。”她话音未落,身后的夏荷已道:“奶奶,怕是员外也不知道罢。”
  原是团圆儿也自知接了王氏来不曾过明路,便一直不敢声张,是以除了她屋子里的人,便只有苏员外知道了,连冬竹也是听郑妈妈说的,苏员外同金氏小别重逢,自是述离情要紧,便把这事给忘了。
  却说团圆儿听了这话,忙从床上爬了下来,跪在金氏跟前道:“奶奶,妾该死。”金氏听了这话,便把笑容敛了,道:“你连员外也不曾回过?”王氏见女儿跪下了,不由心疼,忙插口道:“大奶奶,员外后来也见过的,他也不曾说什么。”金氏便点头道:“既是后来见过,那便是不曾回了。丁姨娘,你也太不懂事。即嫁为人妇,理该以夫为天,凡事不可自作主张,这些道理你究竟是不知道还是忘性太大?”
  团圆儿同王氏听着金氏的话,虽不曾疾言厉色,说出的话却是刀子一般,把团圆儿连带王氏一同骂了在内,心中叫苦,偏奶奶问话,姨娘没有不答的理,团圆儿只得哭道:“妾知错,妾日后不敢了。”金氏又道:“你且起来说话。”团圆儿道:“妾不敢。”金氏瞅一眼冬竹,冬竹明白,过去扶起了团圆儿。金氏方道:“我也不是那等嫉妒不容人的,只是你眼中没有我也就罢了,怎么也员外也没有了?可见得都是我平日太躲懒了,不曾提点着你些,我也有不是。如今你事即已做了出来,我若是不罚你,叫底下人知道了,显见得我们家没规矩了,我又如何再去管别人?”
  团圆儿听到这里,急得挣开了冬竹的手,又跪在了地上,哭道:“奶奶,妾再不敢了,求奶奶瞧在妾有身子的份上,奶奶,这孩子生出来,也是喊你一声母亲的,求奶奶保全。”王氏也急了,顾不得老脸,一般的跪了下来求金氏。
  金氏愈发沉了脸道:“我几时要为难你腹中的孩子?说什么保全?可是满嘴混话!”团圆儿听了,虽知道是金氏故意挑短儿,也只得哭道:“妾糊涂混账,奶奶,求你饶了妾这一遭儿,待妾生育以后,必定在奶奶跟前晨昏伺候,以尽孝心。”说了,心中委屈不已,伏在地上痛哭。
  冬竹便过来道:“奶奶,姨娘到底还年轻,虽是不懂规矩,如今在咱们家了,来日方长,慢慢教导也就是了,这会子就饶了她罢,地上凉。”她虽是求情的话,字字句句却是指着王氏不曾教导好孩子,王氏又如何听不懂,心上怨毒,口中却不敢说话,只是陪着团圆儿掉泪。
  金氏方道:“你说的也有理。罢了,你起来罢。日后仔细着些,若是有不知道规矩的地方,请问郑妈妈也就是了。王大娘即来了,就吃过晚饭再好好送回去罢。”说了立起身,冬竹忙过来扶她,夏荷拿了对牌,一行人扬长而去。
  王氏见人走了,方敢过来扶起团圆儿,团圆儿又气又恨,一腔委屈无可发泄,只好掐着王氏哭道:“娘,你哄我。在家时,你说这家的奶奶是个菩萨性子,你瞧瞧有这样的菩萨吗?分明是个恶鬼!”说了,拿着王氏的衣襟拭泪,又道:“还说什么员外温柔解意,他眼里只有他的大奶奶,哪里有我。”
  王氏怕她再动了胎气,只能好言相劝,素梅春杏等人也过来劝说,团圆儿哭一会子,正擦泪,一扫眼不见铃儿便骂道:“铃儿那个死不要脸的小蹄子呢?莫不是攀高枝去了?把她给我找回来,她是我家买的,是杀是卖也都得由着我!”众人忙又劝慰。
  金氏一行人走了出去,正撞上躲一边儿的铃儿,原是铃儿到厨房里去给团圆儿煎药去了,正好回来。金氏眼角一扫,只见铃儿面容不同从前,就站了脚,仔细瞅了眼。铃儿见金氏瞧她,慌得把身子转过去,就要避开,夏荷便道:“你没瞧见奶奶吗?如何还在那边站着,一点子规矩也没有,就是你们姨娘不教导你,素梅春杏也不知道说说。”冬竹道:“姨娘房前,你少说几句罢,铃儿还小呢。”说了,便招手叫铃儿过来。
  铃儿即怕不过去金氏跟前的大丫鬟们生气,又怕过去了回头团圆儿找她不是,故此两难,脚下步子慢慢挪着,只盼望里头有人叫她做事,好脱身。金氏看她那样儿,便知道她怕团圆儿,便道:“由她去罢。”铃儿听言,如逢大赦,忙忙退在一边,直低了头,待金氏等人过去了,方敢抬头。原是她叫团圆儿刺了几簪之后,也没好好医治,,原本眉目清秀的一个女孩子,脸上留了几个疤,竟是破相了。只是谁也不曾料到,这一桩事在日后终究惹出事来,团圆儿也算报应。此刻且略过不提。
  失宠 别母
  只说金氏扶着冬竹回房,就见门前等着回话的妈妈婆子站了七八个,这些人见了金氏,都过来见礼。金氏便站定了,笑道:“你们也太不像话了,一瞅着我不在就躲懒,你们员外都告诉了我,说你们欺着姨娘年轻,调三窝四的,不肯听话,姨娘都支使不动,你们员外都恼了。”
  就有人笑道:“回奶奶话,,姨娘再年轻,好歹也是主人家,我们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着姨娘,实是姨娘的处分同奶奶在时不同,我们也没了主张,若是听了姨娘的,奶奶才是当家主母,又一贯的明断,断不会错的;若是不依着姨娘,她年纪轻面嫩,怕过不去呢,是以只好拖着。”
  金氏点头笑道:“来去都是你们的理,你们也就欺着我好说话罢了。”说了进屋,就在厅上坐了,喝了几口茶,略歇一歇,便一一叫进来回话处分,那些妈妈婆子们各自领命去了,自是认真办差,事事井井有条,人人各司其职,再无人托赖躲懒。
  这些事传到团圆儿那里,团圆儿方知道是丫鬟婆子们故意同自己过不去,即便不是金氏授意,多半也是为了讨她的好,更是添了一重气,只是说不出的苦。
  只说晚间苏员外回房,金氏接了他,伺候着员外换了家常衣服,又洗了手净面,坐下喝茶时,金氏方过来,笑道:“相公,妾有一事要回。”苏员外忙搁下茶盏拉住金氏道:“奶奶坐下说话。”说了,扶金氏在一旁坐了。金氏便道:“妾今儿去了丁姨娘那里,原是妾想着要开春了,姨娘也需添几件新衣裳,份例上有定额,妾不敢私加。偏巧这回妾回门,妾的嫂子送了几匹贡缎给妾,妾分一匹给她,这是妾的私情,便同份例无涉,二则顺便也将对牌子拿回来,妾烦了她那些日子,也怪不好意思的。”苏员外便笑道:“我早说你是个少见的贤良人。只是她是个糊涂的,搞得一团糟,倒白辜负了你的好意。”
  金氏便道:“这倒没什么,谁还能一下子就会呢。只是妾在那里撞见了王大娘。”说了,金氏顿一顿,却见苏员外微微皱眉。
  金氏见了这样,慢慢道:“妾本以为是员外接了来的,哪知她们自己说了未曾回过员外,原是丁姨娘自作主张,人接了来,员外才知道的。妾便恼了。妾原不在家,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何也连员外也不回?这也太没了规矩,岂有不知出嫁从夫的道理,如何就能这样目无夫婿,自专自断。她虽有身孕,也不好这么纵着,故此妾便教训了几句,丁姨娘已知错了,妾也就罢了。只是员外你如何就不告诉妾一声。”
  苏员外听了,便笑道:“你我小别重逢,我哪里还记得这等闲事。”说了握着金氏的手道:“家事原该你处置。她即失了规矩,你教训便是,无需告诉我。”金氏方笑。说话间丫鬟们已摆了饭,过来请二人过去用饭不提。
  却说团圆儿那里,本盼着苏员外过来好诉说委屈的,只不料一直不见人影,团圆儿有些耐不住,就叫素梅去请,只说姨娘头疼,请员外来,信传到了苏员外跟前的亲信小厮宝泉面前,宝泉最是个伶俐的,知道苏员外同奶奶小别重逢,自然格外情浓些,外加苏员外正因丁姨娘糊涂,不大待见她,故此也就不拿丁姨娘一回事,听说只是头疼,就不当一回事,只说员外忙,等员外忙完再回,说话时连眼皮子也不抬。素梅听了也无可奈何,回来照样儿回了团圆儿,团圆儿听了这话,气得仰倒,咬牙骂宝泉狗仗人势,狗胆包天,究竟无可奈何。
  实则吃过晚饭,郑妈妈便来催王氏,只说再不出去角门要锁了,团圆儿拉着王氏的手,扑簌簌掉泪,王氏想起丫鬟婆子们的嘴脸,方知道这一家子说是苏员外做主,实则都要瞧着金氏脸色,金氏若是掉一下脸子,就是员外也得卖几分面子,偏金氏又不待见团圆儿,不由也后悔将团圆儿送了进来做妾,哭道:“我儿,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叫我怎么放心。”郑妈妈便道:“王大娘,姨娘如今是双身子的人,怎么经得起你这般胡说八道?姨娘在这里,少了吃还是少了穿,还是无人伺候?如何叫受苦?你老也是有年纪的人,怎么这么不明事理。”
  王大娘叫她抢白得无言可答,只得去收拾了包袱,忍气出去,团圆儿虽然舍不得,也只得眼泪汪汪瞧着,母女俩挥泪而别。素梅见了,也就过来劝解了会子,团圆儿含悲忍泪睡下不提。
  自此之后团圆儿不免有些心灰,又兼连着动了两回胎气,再也强不起来,倒是躺着的时候比坐着的时候多,每日只不过叫素梅春杏扶了在窗口略站一站。苏员外倒是来常过来瞧瞧,说的无非就是叫她好好保养胎胞,不许任性使气等语,虽也说说私情体贴话,再不比往常体贴,团圆儿有时受不住,又是撒娇又是撒痴,苏员外便也留下来吃饭,却总是呆不长。团圆儿到了这时身子日渐沉重,也是无可奈何,不敢再闹,也只得咬牙忍受,只盼望着早些生育,一举得子,好出这口乌气。
  到了四月十五日,黄历上说宜远行,金府便择了这个日子动身北上。老孺人一辆车,康孺人带着兆祺坐一辆,余下的便是装细软的车子丫鬟家丁也挤了两辆车,一路浩荡就往码头上去,金氏同苏员外一早就在码头等了,待见金府上车到,苏员外先从轿中扶出金氏,同到老孺人车前跪下,老孺人见到金氏,也不免感伤,拉着她的手道:“我儿,我这一去,我们母女还不知道见得着面见不着面,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说了老泪纵横。金氏也哭:“母亲,你说这样的话是剜女儿的心,女儿只求母亲长命百岁,平平安安。”说了抱着老孺人的腿痛哭几声,老孺人也抱着金氏的头哭。
  想金氏自幼生母过世,还真亏得老孺人亲身抚养,宠爱有加,论情分,比之亲母女也不差什么,此时乍要分离,她二人自然伤心断肠。
  苏员外忙来劝:“奶奶,岳母就要远行,你这样哭,可是叫她老人家放心不下,今日送了岳母去舅老爷那边,他日你若是实在想了,我陪你上京也就是了。”说了又劝老孺人:“岳母,你偌大年纪这般哭泣,伤了身子,如何了得。”这时康孺人也下了车,眼圈儿也红红的,手上牵着兆麒。
  兆麒一见金氏同老孺人哭,不免也哭,只说要带姑母一起去,他的话反而逗得人都笑。老孺人一边拭泪一边笑道:“这孩子,你姑母在这有家呢,不能和我们一块儿走。”兆麒只是不肯,抱着金氏不撒手。康孺人便道:“你这样胡闹,到了京里,我告诉你爹爹,叫他打你。”兆祺听了放松了手,到底舍不得这个疼他的姑母,又要哭,金氏忙收了泪,叫跟来的冬竹取了两个包裹来,先拿了一个,第一个里头是几件小衣裳,金氏道:“这是姑母给你做的衣裳,你瞧瞧喜欢不喜欢?你若是好好读书,快快长高,姑母再给你做,你喜欢什么花样儿姑母给你绣什么花样儿,你说好不好?”兆麒到底是孩子,得了新衣裳欢喜都来不及,忙拿了去给康孺人瞧。
  金氏又拿了一个包裹,一般亲手打开,里头是一件茄子紫满绣三色福寿字的大氅,金氏捧着双手举过头顶道:“母亲,这是女儿赶着做的,赶得急了些,做的不好,您别嫌弃,京上风大,您将就着穿,也譬如女儿在您身边了,等女儿得闲了,再好好给您做一件。”老孺人忙接了过来,一手抱着大氅一手就去扶金氏,苏员外在旁看了,过来帮着将金氏扶起。老孺人道:“我儿,我知道你孝顺,只是你自己身子也不好,又有一家子事要操心,得闲自己多歇着,我的衣裳有你嫂子和针线上的人,你不要记挂。”金氏道:“女儿别的上不能,也就这上面尽点孝心了。”老孺人听了,又是喜欢又是叹息。
  却说她们母女惜别,管家早看着丫鬟家丁们将家什细软都搬上了官船,眼瞅着时间不早,就来请,一旁康孺人也来劝了好一回,母女俩才依依而别。金氏含泪瞅着老孺人上了官船。官船升帆起锚,慢慢驶离了码头,苏员外在旁苦劝了几回,金氏方收了眼泪,回身上轿回府。这果然是她们母女最后一面,这是后话,先表过不提。
  却说时光易逝,转眼已是八月,已然入秋,眼瞅着团圆儿产期临近,金氏就命管家苏贵的娘子秦娘子在外头找奶妈子,因时本县首富苏府要寻奶妈子,故而愿意来的妇人倒也不少。虽是挑拣颇严,必要寻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下,那是年轻,血气旺,奶水也好些,;又须面容端正的,只为有传说是吃奶便要像三分,若是寻了容貌丑陋的,孩子吃了她的奶,容貌随了她就糟糕了,纵是这样不几日依旧找到了七八个才产育的妇人,一起领了来金氏瞧。
  这些妇人形容不一,高矮各异,金氏慢慢的一一看了,细细问去,就有才生育了的,也有家中有了两三个孩儿的,这回子又生了的。问她们话,也有言语平和的,也有言语伶俐的。金氏便指着其中的三四个笑道:“这几个妈妈我瞧着个个都挺好。若是我生的,我便做主了,只是是丁姨娘那边要,也给她过过眼罢,她瞧着哪个好就是哪个。”说了便着秦娘子将人带了去给团圆儿亲自挑选。
  择媪 夫妇
  只说团圆儿如今产期临近已然卧床,因听着金氏叫人出去挑奶妈子的信,不由就有些担忧,只怕又叫金氏插个心腹来,借着替她奶孩子,悄没声就把孩子抱了去,到时她哭也没处哭去。她也曾乘着苏员外来瞧她的时候,求着要自己选,苏员外却道:“这事你不用管,只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都是你的功劳。”只是不肯答应,自此团圆儿也是忧心忡忡,忽然听得金氏说,由得她自择,一时倒也不敢相信,要素梅再说了次,方信了,忙让春杏扶她坐起来,便命人将寻来的妇人一个个带来她瞧。
  第一个进来的妇人今年十九岁,已是生育过两次了,论容貌倒也齐整,谈吐爽利,只是团圆儿越瞧她容貌越似一个人,便悄悄问素梅:“你瞧她像一个人呢。”素梅也留意瞧了,道:“论神态举止倒有些像大奶奶房里的夏荷,只是人有相似,也做不到准。”团圆儿依旧疑心她是夏荷的姊妹,便不肯要。又叫了第二个进来,这一个个子略矮,肌肤也甚不白,虽是笑语晏晏的,团圆儿也不肯要,这四个妈妈瞧了下来,竟是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短处,团圆儿心上只是不称心,本意是都打发了回去再找的,照着苏府的富有,还怕寻不出好的来?
  秦娘子冷眼在外头瞧了,便过来道:“姨娘也太挑剔了,这些妈妈都是我们奶奶亲选的,她是何等能干的一个人,挑的人哪会有错?她把人送了来,叫姨娘过眼,那是我们奶奶宽厚,当姨娘个正经人看,她若是自己择定一个人就送了来,姨娘你还能怎么着?老奴劝姨娘一句,凡事也该有些分寸,你敬人人才敬你。”
  团圆儿听了,脸也气得红了,一时也没什么话回她,只能道:“即是给我挑人,我不喜欢那同不给我挑有什么分别。”说了,自觉委屈,深感金氏这人外存宽厚,内藏奸诈。别的不说,只说上回子接了娘来一样,被金氏借机发作了一顿,后来自己也曾向员外哭诉,员外却帮着她说自己没规矩,她都在这里插了耳报神了,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把娘接了来,不过是趁机下手罢了。这会子也是,她若是自择了,还能说她一句专断,如今她选了这些要么是她心腹的亲戚,要么不是矮就是言语迟钝的人送来,自己若是真把人回了,她又能在员外面前告上一状。想到这里,说不得把气忍了,勉强笑道:“郑妈妈,我年轻不懂事,你老瞧着哪个好,我们就留哪个。”
  秦娘子哪里肯挑这个担,垂着眼道:“老奴也不懂这些,姨娘瞧着哪个顺眼就哪个罢。早些选定了,姨娘也该好好休养休养。”说了依旧站在一边。
  素梅见了秦娘子这样,心里也有气,偏这秦娘子是服侍过老奶奶的,如今又是大管家的娘子,比她们这些丫鬟都有体面,她驳回姨娘的话,员外知道了也没什么,自己却是不能同她顶嘴,只能忍气,又想一想,出去叫了陈妈妈进来,一个个指给她看了,悄悄问她:“陈妈妈,你也是有年纪的,你瞧着哪个好些?”
  陈妈妈一个个瞧过了,指着那个眉眼略似夏荷的道:“我瞧着这个好些,瞧她胸那么高,奶水必然是足的,且年纪又轻。”
  素梅道:“可是,妈妈你瞧她的眉眼。”陈妈妈笑道:“素梅姑娘,你糊涂了。夏荷是我们家生的,你几时听过她有姊妹的?”
  素梅听了这话,方笑:“可是我糊涂了。”说了,走到团圆儿床前,在她耳边说了,团圆儿听了,便叫了那个妇人又进来,方笑问:“方才忘了问,你姓什么?”
  那妇人道:“回姨娘的话,小妇人夫家姓朱。”团圆儿听了这个,心上倒欢喜起来,笑道:“这倒巧了,我祖母也姓朱呢,若真论起来,许是我们还能论着亲呢。你到我这里来做,家里孩子可舍得下吗?”她这一番话,不独秦娘子撇了嘴,便是素梅也悄悄皱了眉头,论理她是姨娘,是主人家,哪有同奶妈子攀亲沾故的,未免失了身份。
  朱娘子倒是个谨慎的,并不敢接口,只道:“小妇人家贫,相公又病着,小妇人若是不出来找些活计,一家子都活不下去,便是舍不得也只好舍得。”团圆儿听了,便叫素梅取二两银子来赏她,道:“这些银子是我赏你的,你托了人带家去,日后只消你好好照应我的儿子,我依旧赏你。”
  秦娘子听到这里,便道:“姨娘既是选定了人,余下的老奴就带走回奶奶了。”说了就带齐了其余三人出去,道仅是处复命,自然不免把团圆儿起先如何挑剔,自己如何驳回的话又说了回,金氏便笑道:“有劳你走这一趟了。”说了,就赏了落选的那些妇人每人五百钱,吩咐秦娘子依旧送出去。
  秋月见秦娘子走了,方道: “奶奶,何苦叫她自择呢,白给她脸,你瞧瞧轻狂得那样,若不是秦妈妈在,只怕真把人给退回来了,奶奶脸上也没有光辉。”
  金氏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呢,丁姨娘那个脾气,若是不叫她自择,她必要同你们员外哭诉,你们员外天天在外头忙着铺子上的事,我何苦再拿这样的事去烦他,让她自择又能怎么样。”
  冬竹上来笑道:“这回子秦妈妈可是好心反做歹意了,就该让那边将人退回来才是,我们再把人都遣散了,再慢慢寻去,若是那边的孩子等不及要出来,没奶妈子也是丁姨娘该愁的。”
  金氏听了,便指着她笑骂:“你个小蹄子,越来越坏了。我这里快不敢留你了。”冬竹便笑道:“奶奶就是赶婢子,婢子也是不走的。”说了又道:“照着规矩,丁姨娘家也该送催生的礼来,都快临盆了,还是瞧不见,难不成这个也要我们自备不成。奶奶瞧怎么办?”
  这原是旧俗,女子产育,母家必要备礼送至夫家:计有银盆上覆以锦缎,若是家中支持不得,也有用彩盆彩纸的;十双红漆木筷子;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活羊一只;生枣﹑果各若干;并孩儿绣绷彩衣若干件,送来男家时,须有一管笙一路吹了来,是为催生。
  金氏道:“还没送来吗?我这几日身上懒,竟没留心到。我们倒也不好到她家去催的。”夏荷冷笑道:“婢子猜着必是她们觉着若是备少了,怕我们这里笑话,若是备整齐了,又舍不得那些钱,横竖看奶奶厚道,凡事不大肯计较罢了。”
  金氏道:“罢了,我也不太知道这里的规矩,你回头问问有年纪的妈妈,若是我们家可以备着的就备了吧,若是这里不能,也只得罢了。”说了,就说身上懒,要去歪一会子。冬竹夏荷忙过来,扶了金氏到卧房,因只是歪一歪,只除了外头一件大衣裳,卸了朱钗,也不上床,只在美人榻上躺了,冬竹取过锦被来,轻手轻脚给金氏盖了,金氏合眼安睡。
  冬竹搬了个小脚踏,取了针线,就在金氏脚跟下坐了,低头做针线活。却说她这里正做活计,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却是苏员外。
  冬竹要叫金氏,苏员外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叫她出去,自己在金氏身侧坐了,却见金氏半卧在美人榻上,玉山倾倒,云护香封,十分动人,不忍叫醒,自己细细赏鉴,只觉金氏这些日子来倒比从前更美貌些。
  却说苏员外正看,金氏略翻个身,身上被子滑了下去,苏员外就替她盖被子,自幼都是别人伺候她,没有他伺候过别人的,手脚不免重些,就将金氏惊醒了。
  金氏睁眼瞧见是苏员外,忙要坐起来,笑道:“妾睡迷了,不知道相公回来了。”说了又埋怨冬竹等人不叫她,苏员外便笑道:“是我不叫她们喊你的,慢些起来,仔细头晕,秋月说你这些日子身上不爽利,怎么不请胡大夫来瞧瞧?”
  金氏微微红了脸,笑道:“哪至于就要请大夫了。”说了瞅瞅天色道:“相公今儿回来的倒早,去丁姨娘那瞧过没有,她快生了,你也该宽慰宽慰她。”苏员外道:“我懒怠去,每回去她不是说身上不好就是拿着孩子说话,十分罗嗦。”金氏听了,竟不知道什么滋味,想一想,笑道:“妾也几日没去瞧她了,一来妾这几日头老晕沉沉的,二来,妾去瞧她,倒要她起身见我,对安养胎胞也不好,故此就搁下了,今儿倒不如员外陪着妾走一回。”苏员外还是不肯动,将半个身子赖在金氏腿上道:“改一日罢,今儿就我们说说话。”金氏见他这样,也就罢了,又推了推苏员外道:“你且让妾起来,我们这样儿叫丫鬟们瞧见了,怪难为情的。”
  苏员外便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夫妇之间还要避讳她们吗?”说了,凑过来在金氏鬓边闻一闻,笑道:“倒不如奶奶就这样靠着,等晚饭来了,我们叫丫头们搬个小机子来,我们就这样吃。”金氏听了,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有人叫嚷:“奶奶,奶奶,不好了!”
  早产 伤怀
  却说金氏同苏员外正说话,就听得外面叫嚷,又听秋月喝道:“站着,什么事就这样急赤慌忙大呼小叫的,奶奶在歇息呢。”屋内金氏推苏员外走开,道:“妾听着声音倒像是丁姨娘房中的素梅呢,相公快去瞧瞧什么事。”苏员外答应了,就走到外头去,金氏下了床,又叫进夏荷冬竹来穿衣,一时穿毕了,金氏扶着冬竹走到外头,苏员外已然不在了,秋月上来道:“奶奶,素梅那丫头过来说,姨娘下头见红了,肚子又痛得厉害,怕是要早产了。员外一听就过去了,说让奶奶快找稳婆来。”
  金氏听了便叫冬竹取知会管家苏贵,快把前些日子相好的稳婆找来,自己扶了夏荷秋月便也赶到团圆儿处。还没走到屋子前,就听得里头传来团圆儿的叫声,一声声喊痛,又叫娘,又喊员外,金氏脸色就有些发白,道:“怎么就叫成这样。”脚下不停到了房前,就见苏员外正在外头打转,见了金氏,忙过来拉着金氏手道:“奶奶,稳婆可去叫了?”
  金氏拍一拍苏员外的手道:“相公别急,前些日子妾已叫苏贵去找好了,连银子都给下了,只没料到丁姨娘竟提前了好几日,如今已套了车就接了。”苏员外方道:“你办事果然是妥帖的,这我就放心了,只是怎么叫成这样。”郑妈妈也守在房外,听得苏员外这样问,便笑道:“回员外话,女人生孩子都这样的,没什么稀奇的,叫得惨的还有呢。”金氏也道:“相公放心,我们苏家素来行善积德,老天爷必保佑的。”又叫搬了椅子,请苏员外坐,道:“怕是要等一会子呢,相公在外累了一天,先坐下歇歇。”苏员外便了,一回头见金氏还站着,便道:“你也坐。”金氏方坐。
  一会子就见苏贵带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匆匆进来,到了苏员外同金氏跟前,道:“奶奶,稳婆接来了。”金氏问:“是上回子说得的那个?”苏贵道:“是她。”金氏笑道:“这位妈妈,你好生伺候了里面的姨娘,若是母子平安,我们自然重谢。”说了便命人快送进去。才进去一会子,就见春杏跑出来说是去要热水,又见素梅出来,说是稳婆说了,要碗子参汤给姨娘吊神,金氏忙叫去熬。
  这时天已擦黑,郑妈妈正出来叫人打水,见金氏同员外还在,就过来请道:“员外奶奶请先回去歇着,这里有老奴在。便是丁姨娘这会子就生了下来,员外同奶奶也不能进去瞧她,女子生产的血房不吉利,员外奶奶是贵人,会冲着的,再则,也没有员外奶奶在外头等的理,没的折姨娘的寿。”苏员外听了这话,深觉有理,金氏又叫夏荷留下等信,自己扶着秋月的肩同苏员外一共回去。
  又说团圆儿那里,自午后就开始腹痛,起先倒还能忍,及至见红,肚子痛得越来越厉害,一阵紧似一阵,因算着日子还有半个来月,她便以为又动了胎气,十分慌张,素梅同春杏都还是女孩子,一样不懂,都吓得慌了,忙出来找人,还是郑妈妈罗妈妈这些人经过事,听得这样,顾不得规矩,到了团圆儿床前,用手去摸她肚子,郑妈妈便道:“像是要生了。快回奶奶去。”说了又安慰团圆儿 :“姨娘别怕,奶奶那边早找好了稳婆,随时就能接了来。”说了就叫~~春杏铃儿过来,将床上其余的被子撤了,又在团圆儿身下垫了一床旧褥子,为的是一会子不要弄得一床血。郑妈妈便叫陈妈妈去厨房里吩咐烧水,只说,若是稳婆赶不及,这里头有三个妈妈呢,好歹能撑一撑。
  团圆儿只痛得死去活来,偶尔不痛时就问员外在哪里,痛时又喊亲娘,郑妈妈便道:“姨娘忍着些,现时把力气用完了,一会子生不出孩子。”这里头正乱,稳婆就来了,先洗了手,又到团圆儿跟前摸了摸肚子,道:“还有会子。”说了,就在一边坐了,自顾喝茶,及至天黑了下来,团圆儿已是没不痛的时候,早哭喊得声哽气咽,那稳婆方来到床前,在团圆儿身下摸了摸,道:“姨娘用力。”
  团圆儿折腾了半日,哪还有力气,又叫了参汤来喝了,重吊起精神来,方有力气用力挣,又折腾了许久,眼见的天交子时,稳婆方把孩子接下来,却是个男孩儿,哭声轻微,稳婆就在那孩子屁股上用力打了几下,那孩子哭的声音方响亮了些。
  团圆儿此时只余一口气,还挣扎着问男女,稳婆便道:“恭喜,姨娘是个少爷。”说了将孩子身上血擦拭了,包裹好了,送到床边给团圆儿瞧了眼,又递在守在一边的素梅手上,自己收拾包袱去向金氏复命。
  且说苏员外同金氏回去,到了房中,金氏便命摆饭,两人各怀心事,匆匆吃毕。丫鬟们过来撤下残羹,送水洗手漱口,又奉上茶来,苏员外哪有心思喝茶,只道:“奶奶,你说丁姨娘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金氏捧着茶盏,慢慢笑道:“自然是儿子。”苏员外道:“我怎么觉着生的倒是个女儿呢。”金氏道:“便是女儿也无妨,横竖丁姨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苏员外虽一颗心都挂在团圆儿那边,也觉得金氏淡淡的,便想起金氏也曾经怀过一胎,只是在母亲跟前日夜伺候,过于劳累,竟掉了,十分可惜。这些年她虽从没流露出半丝伤心来,想必是把伤心藏在肚子里,此时见团圆儿产育,难免勾起伤心来,也难怪她,便笑道:“那孩子以后是管你叫母亲的,你好生看待,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金氏听了这话,不知是喜是愁,勉强笑道:“是。妾自会好生照应。”
  又等一会子,眼见得天交二鼓,团圆儿那边依然没有信,苏员外不由又焦急起来,待要亲身去看,金氏却把他拦着道:“相公去有什么用?你过去了,丫鬟婆子们还得分神服侍你,岂不是添乱呢。你若实在不放心,妾去守着。”苏员外道:“罢罢,我不去了,你也不要去,你去一般是要分神照应的你的,你身子又不牢靠。”金氏便叫秋月过来,吩咐她去守着,那边有什么信,即可来回。自己过来亲生替苏员外宽了外衣。好声好气劝苏员外上床安歇,苏员外半推半就上床躺了,金氏自己和衣睡在外侧,苏员外道:“你怎么不宽衣,这样子睡也不安生。”
  金氏笑道:“我哪里能睡,一会子丁姨娘要是生了,稳婆是要回我的,不过略歪一歪,你自睡你的。”苏员外便自睡。
  金氏又哪里阖的上眼,心中百味掺杂,即酸且痛,酸的是团圆儿就要生下孩子,凭她如何糊涂,员外现在也淡了她,若是她一举得男,那又不同。痛的是,自己在这苏家辛辛苦苦,费心操持了这十来年,虽人人赞她一声贤德宽厚,无子女傍身,怕就是苏氏的后身,,不由悄悄落下两滴泪。
  自春梅出嫁之后,金氏跟前四个使唤的大丫鬟就缺了一个,冬竹因见篆儿说话聪明伶俐,便向金氏提了提,金氏素日也觉着这个篆儿聪明,知眼色的,竟是拔她顶了缺儿,因她小,贪睡,平日也不大要她值夜,今日团圆儿生产,金氏跟前出去了冬竹和秋月,夏荷便叫篆儿来守着,篆儿也是个极乖巧的,若是平日,这个时间早睡得熟了,今日强打精神,把双眼张老大得守着,此时见金氏悄悄落泪,忙过来递手巾,又道:“奶奶别伤心,姨娘那是给奶奶生孩子呢,她就是再生一百个,也是管她叫姨娘,管奶奶叫母亲的。”
  她这劝虽不在点子上,胜在言语活泼伶俐,金氏也就略好了些,微微笑道:“她哪里生得了一百个。”说了便坐正了身子问:“现在什么时辰了?你冬竹姐姐秋月姐姐回来过没有?”
  篆儿道:“回奶奶的话,才过了子时,两个姐姐都没回来过,奶奶再睡会子,等姐姐们回来了,我再叫奶奶。”
  金氏再躺不住,就叫篆儿扶她起来走一走,略散淡散淡。篆儿答应了,过来扶着金氏就在房前走动,才走了一会子,就叫冬竹急匆匆回来,见了金氏,脸上不知是喜是忧,金氏便道:“可是生了?”
  冬竹轻声道:“奶奶,是个小少爷。”金氏原本担心,听了实信倒是不慌了,只道:“稳婆怎么说?”冬竹道:“稳婆说,小少爷出来的早了些,身子骨怕是弱了些。” 她们正说话,就见郑妈妈引着稳婆过来,一路到了金氏跟前,稳婆先道了万福。
  金氏笑道:“妈妈请起。辛苦你了。我们姨娘怎么样了?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只找你说话。”稳婆笑道:“奶奶放心,不是婆子夸口,这些年少说也接了上百个孩子,不独富阳县上的大户里的奶奶姨娘产育都是找的婆子,便是邻县也有来找婆子的,几时出过差儿。”金氏听了,便笑道:“这样最好。”说了就命重谢,夏荷早备好了银子,见金氏说了赏,就递了过去,俞氏接在手上,略一掂量,顿时喜笑颜开道:“婆子谢奶奶赏。”说了,跪下磕了个头,就跟着郑妈妈去了。
  金氏又命冬竹去瞧着团圆儿那里要什么,只管给她。再告诉团圆儿,员外奶奶都知道了,很喜欢,说她辛苦了,待得孩子三朝再去瞧她,叫她好生静养。冬竹应了,自去办事。
  金氏这才回房,心事倒放下了,也就宽了衣,也不上床,只在美人榻上略歇了会。
  报喜 挑唆
  转眼天亮,金氏先起身梳洗,亲身去叫了苏员外起床,便把团圆儿生了儿子的事,说了给他知道。苏员外正站着叫丫鬟们服侍穿衣,听了这个信儿,欢喜已极,道:“快些快些,我要去给祖宗上香,多谢祖宗保佑,我苏家终于有后了。”
  金氏在旁道:“妾已命人备齐了香烛纸马,都在家庙外搁着呢,员外一会子替妾也磕个头罢。”苏员外笑道:“奶奶果然周到。”说了早饭也不吃,拿了帽子就往外头去。金氏眼瞅着他出去了,悲从中来,她若不是昔年小产,如今只怕也早是儿女绕膝了,且她小产也是因为曲尽为媳之道,此刻见苏员外欢喜成这样,悲苦酸痛得说不出,自己回了卧室就在床上坐了,默默垂泪。
  冬竹见了金氏这样,也不由感伤,过来劝道:“如今已然这样了,奶奶且想开些。那边虽然生的是儿子,到底还是管奶奶叫母亲的,奶奶只管要了来自己养着,都说是生娘不及养娘大,还怕他将来不孝顺奶奶吗?奶奶也不用太担忧了。”金氏拿着帕子拭泪,她心中所愁却是没法子说给冬竹知道,凭她再仔细贴心,也不过是个丫头罢了。
  金氏拭了泪道:“你差个人去丁姨娘家报个信罢,只说丁姨娘生了,丁姨娘同孩子都好,请王大娘三朝过来罢。”
  冬竹还要再说,金氏只道:“你去罢,我没事呢。还有许多事要料理呢。”说了,勉强挣扎起来,盘算着三日后洗儿要宴请的宾客,拿了纸一个个拟下来,又找了苏贵来商议菜单。
  苏贵看了金氏拟下的菜单子,回道:“奶奶,丁姨娘生的虽然是长子,说到底也是个庶子,倒不可太铺张了,一来叫别人看着我们家倒像是宠妾灭妻,难免叫人嚼了舌根去,奶奶脸上怕也不光辉;二来,怕也折了那孩子的福。”金氏道:“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个理,只是你们员外欢喜得很,我也不好扫他的兴。你就照这个办去。”苏贵见金氏意绝,也只得答应了。
  且说苏员外得了儿子十分欢喜,在家庙里磕完头到了外面铺子里也逢人就夸耀,他苏家富有半城,自是人人奉承。苏员外一得意更是又叫人开出米仓来,连施三日粥。
  不说他这里如何夸耀,只说王氏那边得了苏府里送出来的信,王氏欢喜得连声叫亲娘,忙买了香烛要去庙里还愿,才走到街上,就听说苏府得了少爷,正施粥,不由得意起来。路上又有认识她的街坊过来贺喜,一口一个老太太,老奶奶,说了许多吉利奉承话儿,直哄得王氏得意洋洋,几乎认不得路。
  只说王氏进完香一路回来,为着炫耀,故意饶了道走,就听有人指点说:“喏,这个就是苏府丁姨娘的娘,如今她女儿生了苏府的小少爷,那位大奶奶又是不能生育的,将来家财还怕不落到她们家去?可见得不一定要生儿子,只要生个美貌女儿就成了。”也有人附和道:“我听说那个丁姨娘在她娘肚子里时,她娘梦见月亮掉进怀里,现今看来果然是吉兆啊。只怕将来还有更大的福气在后头呢。”
  王氏一路听着,心上得意不已,这一路走来就到了保这门媒的崔氏门口,王氏不由记起崔娘子保媒时的那番话,如今团圆儿生下小少爷,前途自然光明,果然应了她的吉言,便把昔日争吵的情景忘得一干二净,过去拍门,笑道:“崔娘子可在家吗?”
  崔氏因前回给了王氏脸色,又在金氏跟前拨过火,如今听得团圆儿生下了儿子,倒有些臊,关了门不出来,偏听见王氏来敲门,仔细听她声音,倒是喜气洋洋的,便厚了面皮来开门,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丁家姐姐,呸呸,如今该叫大奶奶了。你如今也是贵人了,竟肯光临我这贱地,快请进来。”说了,就让王氏进去,又叫女儿大姐儿:“快去买二两好茶叶来招呼丁家大奶奶。”
  王氏笑道:“崔娘子,我是来谢你的。你果然保的好媒。我家团圆儿生了个儿子,我那女婿欢喜得什么似的,叫连开三天粥场呢。”崔氏心道:倒是不怕羞,自己就封自己做岳母了,脸上却笑嘻嘻道:“可不是,我也听了信了,我们团圆儿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大奶奶,你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王氏也笑道:“当日我赌气要退亲,亏得妹子你拦着我,要不,今日哪有这样的喜事。”
  这话在王氏倒是无心之语,崔氏听了只觉刺耳,认作王氏是来讥讽她的,且本就心怀嫉恨,见王氏这样得意,心中一动,故意道:“只是委屈我们团圆儿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子做了妾,凭她的美貌,就是给苏府做正房奶奶也不算我们高攀,更何况如今还生了儿子,谁的功劳能比得过她呢。金大奶奶虽然是个慈善人,只可惜犯了七出。”说了故意顿住,去瞧王氏脸色。
  王氏一听得崔氏夸金氏慈善,顿时想起前几个月团圆儿接她进府住几日,不过没禀告苏员外罢了,就叫金氏那个泼妇劈头劈脑训了一场,险些又动了胎气,不由恨从中来,骂道:“那个泼妇,不过是外头装着贤良罢了,肚子里心肝都是黑的,只为她自己生不出,就想害我们团圆儿落胎。”说了便把金氏训团圆儿那事说了。
  崔氏听了,她虽心胸狭隘又泼辣,因多在高门富户走动的,也又见识,知道无论妻妾,不禀告丈夫就将自己娘接了家去,就是不尊丈夫,金大奶奶教训得一点没错,口中却不这么说,只叹道:“我也竟错看了她,只当她是个贤人呢。现如今团圆儿产了小少爷下来,还不成她严重点肉中刺,只怕更要生事。大奶奶,你说,团圆儿整日在她眼皮子底下,哪能一点子错也挑不出呢?”说了,故意叹一声。
  她这一番做作,便将王氏的兴头浇灭了。王氏便也忧愁起来,不肯再坐,拎了篮子家去。到得家中,就见何氏的父母也到了,见她回家,自是满面堆欢得说了许多奉承话儿,王氏此时听来更觉忧心,只愁金氏要作弄团圆儿来,她在外头也救不得她。
  朱大娘见她脸上一回欢喜一回忧愁的,就将她拉在了一边问,王氏就把崔氏的话说了,道:“娘,我想着崔娘子的话也不是没道理。金氏那个毒妇是大奶奶要作弄起团圆儿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朱大娘道:“那个崔氏是保媒拉纤的,自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的话怎么能听得?我瞧着金大奶奶倒像是挺和气的一个人。”
  王氏很不爱听,便道:“我早知道你不爱团圆儿是个孙女,只喜欢你那两个孙子罢了,和你说也白说。”说了自己赌气回房,收拾给团圆儿孩子做的小衣裳小鞋子,原打算过两日送催生礼时送去的,如今团圆儿早产,便乘着洗三的时候送去。
  她一见着小孩子的衣裳,忽然就想到了,拍了手道:“我可是糊涂极了,现成的把柄在我们手上了,金氏那个毒妇可是没生养的,也就是无子了,按着七出也能休了她,瞧她还怎么得意。”说了,自为得了主意,十分欢喜,收拾完了东西,巴巴的等着洗三那日好教给团圆儿,乘着现在员外喜欢,撒撒娇,还怕不成吗?
  转眼三日已过,就到了苏府给小儿洗三的日子,大郎一家早早贴出红纸,只说东主有喜,歇业一日,朱大娘,大郎夫妇,丁丰夫妇并小儿子丁富,雇了一辆车就往苏府去,远远就瞧见苏府朱红大门开着,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十分热闹,王氏便要走正门,朱大娘道:“媳妇,你安静些,我们是姨娘的亲戚,走不得正门,再说了哪有女眷走正门的。”王氏听了虽不服气,也只得忍了,车子到了西角门停下,大郎先下车,回身又去扶朱大娘,丁丰见父亲在扶奶奶,便想去扶王氏,何氏骂道:“你个呆子,愣着做什么,还不来扶我!婆婆那里丁富就扶不得吗?”
  王氏素来不喜欢这个媳妇,听了这些话火起,回身要骂,大郎道:“你安静些,在这里吵嘴,是要给团圆儿丢人吗?”王氏方罢了,心中不解气,狠狠剜了何氏一眼,何氏只做看不见,扶着丁丁丰的手下了车。
  却说管家苏贵早派了叫苏欢的家人在西角门外守着,看着大郎他们车子到了,一面使人进去回禀,一面过来接,笑道:“可是,丁大爷一家子?快随小人来,姨娘那边侯着呢。”王氏忙问:“我女儿身子怎么样?我外孙子可乖不乖,吃谁的奶?”朱大娘去拉她衣襟,叫她一甩手拍掉了。
  苏欢听了王氏的话,脸上倒有些僵,哪有姨娘的娘管小少爷称外孙子的?呆了呆才道:“大娘放心,姨娘身子好的很,小少爷如今也有奶妈子照应。”王氏听了,故意问道:“你们奶奶可好?”苏欢道:“我们奶奶身子也好,谢大娘记挂。”王氏本意是问团圆儿生了儿子,金氏可生气不生气,究竟不好问得直白的,她含混一句话,苏欢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话间一行人就到了二门,交在一姓宋的妈妈手上。
  那宋妈妈又引着大郎一家子往里走,王氏同朱大娘来过两回,倒也不怎么在意,丁氏父子同何氏却是头一遭儿来,一路上只是看个不够。一路就到了金氏住的正房前,因不见门前有丫鬟在,宋妈妈就敲了云板,过了一会子,湘竹帘子一挑,出来个十三四的小丫头子,尚未留头,只垂着双鬟,笑问:“宋妈妈什么事?”
  宋妈妈便笑道:“篆儿姑娘好,烦你回一声,丁姨娘的爹娘都来了,求见奶奶。”篆儿听说,就敛了笑容,一双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大郎一家子一回,方道:“原来是丁姨娘家里的人来了,你们请等一等,我这就去回奶奶。”
  入府 见女
  王氏听了篆儿的话,却是撇了撇嘴,心道:“如今还在我们跟前充夫人娘子,保不齐明儿就得卷了包袱会娘家去。”脸上神色就有些不恭敬,笑不笑怒不怒的。何氏在她身侧轻声同朱大娘道:“我如今算是见识了什么叫有钱,瞧瞧这些丫鬟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只有比我们好的。”王氏听了就哼一声。
  且说篆儿到里头回了金氏,一会子就走了出来,道:“奶奶说怠慢了,快请进。”说了挑起帘子,王氏也不答话,打头走了进去,就见金氏在厅上右侧的主位坐了,头上乌云高挽,簪一支石榴石金步摇,斜插着双凤金镶玉胜华,身上穿件淡粉绣彩蝶罗夹衫,系着一条水红百折罗裙,腰间双丝绦,系着比目鱼玉衡,玉容粉腻,双黛凝翠,秋水带情,樱唇含丹,体格丰艳,格外动人。
  王氏因想着团圆儿生了儿子,金氏还指不定怎么恼恨了,就有意要瞧她的脸色,此时见她含笑微微的模样,自己倒有些灰心丧气。朱大娘上前道:“大奶奶万福。“说了要拜下去,金氏忙命人搀住,笑道:”朱大娘好,你是有年纪的人,对我行这样的礼,我不敢当。”说了便命看座。朱大娘又一一将儿子,孙子,孙媳给金氏引见了,大郎不过在金氏跟前做了个揖,丁丰兄弟同何氏都给金氏磕了头。
  金氏细瞧何氏,见她虽一般是小户之女,倒也娟秀可人,举止间颇为爽利,竟没半分扭捏之态,不由喜欢了两三分,便向朱大娘笑道:“令孙大喜,我竟不知道,失了礼数,大娘勿怪。”说了就命冬竹取了一对儿金镶玉的镯儿来,交给丁丰夫妇,笑道:“别嫌简薄。”朱大娘忙道:“奶奶,礼重了。”
  王氏因厌弃何氏,见金氏赏她心上就不爽,又因不见苏员外,便问:“奶奶,怎么不见员外?”
  金氏见问,便笑道:“员外在外头有生意往来上的人情要料理,哪顾得到里边。”说了,便向篆儿道:“你引着大娘她们去丁姨娘那里且坐一坐,一会子开席了,你再领她们到偏厅坐了。”篆儿答应,过来就请大郎一家,王氏起先听着去见女儿外孙子倒也喜欢,就跟着出了门,过了片刻才想起金氏后头半句来,忙问:“姑娘,一会子是先开席还是先洗三?”
  篆儿笑道:“一早就洗过了,员外在留云禅寺请高僧批的时辰,大娘来的迟了,如今只等开席了。”王氏听了心上十分不悦,只想着哪有老娘外公不到就洗三的礼,必是金氏那个妒妇做的鬼,怨不得方才喜气洋洋的模样,她心中就把金氏骂了个臭头。只是究竟不敢说出口来。
  说话间就到了团圆儿房前,王氏不待篆儿出声,几步冲上去,自己撩了帘子就往里头走,口中叫道:“团圆儿,我的乖儿,娘来瞧你了。”
  却说团圆儿因早产,身子孱弱,懒在床上动不了身,这些日子床前也只有素梅春杏铃儿伺候,苏员外却是人影也无,团圆儿不免要问,郑妈妈就进来回道:“姨娘请安心保养,生产的血房,男人三日不能入内,姨娘这个也不知道吗?”团圆儿是才产育的人,身子虚弱,人就易感,听了郑妈妈这几句不冷不热的话之后,格外伤心,又瞧着初生的儿子又黑又小,不免失望,自己悄悄的落了几滴泪。好容易等到洗三这日,苏员外才同金氏一同来了。
  奶妈子朱娘子就将孩子抱出来,依着规矩洗了,又叫孩子尝过哭辣酸咸甜五种滋味,因孩子出生起到洗三这日都不叫吃奶,只给喝点水,故此那孩子饿得狠了,筷子醮着各种滋味的水过来,一概吮得香甜。金氏在旁看了,掩着唇笑道:“可是饿了,连苦也不怕,快叫奶妈子抱出去喂他罢。“说看又向着苏员外道:”相公,这孩子还没乳名儿呢,请相公起一个罢。”苏员外向金氏笑道:“你是孩子的母亲,乳名儿你起也使得。我知道你学问上比我好。”
  团圆儿本笑盈盈看着,听到苏员外这句时,颜色变更,素手儿抓着床上的褥子,抖着唇道:“员外,妾起了个名字。”苏员外听了,转头看了眼团圆儿,但见她花容憔悴,脸色蜡黄,心上就有几分怜悯,又因孩子到底是她肚子里出来的,便道:“你说来听听。”
  团圆儿道:“着孩子身子弱呢,妾只想着让他平平安安长大,不如就叫平安。”苏员外皱一皱眉,金氏忙按一按他的手道:“这名字很好呢。又吉利又好叫,就叫这个。”说了又道:“相公,外头来贺喜的人怕是来的多了,只苏贵支应着也不成体统,你快些去瞧瞧。”说了,就推苏员外出去。
  苏员外同金氏一块儿出来,就怪金氏:“这名儿倒像是小厮的,你还说好。”金氏笑道:“乳名罢了,又不是真名儿。意思倒是真不错的,依着我们家,便是没出息又怎样,还怕没他的福享?只要平平安安就是好的。”苏员外听了这话,方道:“奶奶,你这样忠厚,谁要再在我跟前说你半句不是,我绝不容他。”金氏听了,眼圈儿微微一红,道:“有相公这话,妾也知足了。”团圆儿却不知苏员外同金氏的说话,因见苏员外答应了她给孩子起的乳名儿,心上欢喜,待平安吃毕奶,就叫朱娘子将平安抱过来,放在自己身边,仔细瞧着孩子眉眼,心上喜一阵又愁一阵,正看得忘了时候,就听得王氏的声音,抬起头一瞧,王氏眉开眼笑的跑了来,忙道:“娘,轻声些儿,平安睡了呢。”
  王氏便放轻了步子走到团圆儿床前坐了,低头瞧孩子,不由道:“怎么黑瘦成这样,着苏府还说有钱,怎么都不给你吃些好的。我生你们兄妹三人时,没什么吃没什么吃,可你瞧瞧,你们兄妹三个谁差了,你更是出挑的美人,多少小姐奶奶都比不过你。”朱大娘听了,忙过来道:“这孩子早出来了半个多月,可不小了?孩子小倒也好呢,我们团圆儿少受些罪。”王氏听了这话,才罢了。
  朱大娘见何氏远远站着,便道:“好孩子,你站那么远做什么?来见见你姑娘,你们还没见过呢。”
  何氏来前尚未觉得,但及见了团圆儿的孩子,想及丁丰原是个废人,自己这一辈子怕都不会有孩子了,心中便似倒翻了黄连汤,连嘴里都是苦味,见朱大娘招她前去,哪里肯动步,只是摇头。
  团圆儿听说是何氏,因王氏在她跟前说了不少何氏的不是,也没好气,冷笑道:“奶奶,人家金贵,怕我这里脏了她的鞋子也是有的。”说了,就扭过脸去。何氏听了这话,愈发的委屈,低了头从团圆儿卧房里退了出去。大郎父子三人原在外等着,看何氏出来,丁丰便问:“我妹子怎样?那孩子长得像谁?”
  何氏心中本就委屈,丁丰这话偏又戳着了痛处,恨得咬牙,撂下脸子道:“长得像谁,同你有什么关系?横竖也不管你叫舅舅。”她这话出口,大郎是叫她排揎惯的,倒还好,里头团圆儿同王氏听了,都是恼了,团圆儿便推王氏道:“娘,我如今精神不好,就是精神好也不能和这样的泼妇治气,你去骂她几句。”
  王氏哪还用团圆儿招呼,起身冲到外屋朝着何氏脸上就是一巴掌,骂道:“瞎了眼的小娼~妇,放你娘的屁,我女儿生的孩子,不叫我儿子舅舅叫谁舅舅?”又骂大郎同丁丰:“你们两个也算男人?见这小蹄子这么猖狂,早该大耳刮子打上去。”大郎过来劝王氏,丁丰又去拉何氏,何氏甩了丁丰的手,冷笑道:“什么两个男人?你儿子还是男人吗?白长了个把儿,快别叫我笑掉大牙。什么叫放我娘的屁?如今我可是也管着你叫着娘的。”
  王氏听了,气得脸发白,又要冲上去打何氏,朱大娘在里头也听见了,怕在这里再吵起来让团圆儿脸上无光,忙出来帮着大郎一起拉住王氏,又说何氏:“好歹这个是你婆婆,她说你几句也是应该的,你也不该顶撞她。”王氏跟着喊道:“老天啊,你怎不打个雷劈死这个不孝的畜生啊!”
  何氏听了,冷笑道:“婆婆,难不成你不是我太婆婆的媳妇?你顶撞她还少了不成,就是雷要劈也是先劈死你。我的好婆婆,那孩子是从你女儿肚子里爬出来的,只可惜得管大奶奶叫娘,你女儿,一辈子是个姨娘罢了!”
  王氏听了,气得脸都白了,只是给大郎同朱大娘抓得紧,不能过去打何氏,卧房里头团圆儿也听的明白,不由哭道:“娘,你不替我打死这个毒妇,我也不要活了。”
  素梅等人本当着好戏瞧,听得团圆儿在里头哭,素梅就进去劝团圆儿,铃儿同春杏又各自来拉王氏同何氏。春杏就把何氏拉了出去,铃儿也劝了王氏几句,王氏便朝着铃儿脸上打了一掌,啐道:“你个没良心的小货,你是我花钱买来的,那个泼妇撒泼,你就该帮着我上去打她,怎么反来拉我?可见你也是个没良心的!”
  朱大娘道:“这孩子又没什么错,你打她做什么?快去劝劝团圆儿罢,她在月子里呢,哭不得。”王氏听了这才罢了,进去哄团圆儿。
  本来她叫崔氏一番挑唆心中就不平,此时再叫何氏这番一闹,更是打定了个主意。
  第 35 章
  又说王氏进得团圆儿房中,因见素梅也在,一时倒不好开口,便道:“好姑娘,容我和你们姨娘母女俩说几句体己话儿。”素梅听了,就道:“姨娘,小少爷睡了,一会子醒了怕也要吃奶呢,我抱去奶妈子那里罢。”说了过来抱起平安,就走了出去。
  王氏便道:“我儿,你如今生了这个孩子,员外可喜欢不喜欢?”团圆儿想了想道:“他都三十出头了,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能不喜欢?”王氏道:“他为这孩子施了三日粥,你可知道?”团圆儿听了,冷笑道:“我这里是血房,员外三日不能入内,就是今儿来了,身旁也跟着那个奸婆,说句话也不得,再说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她的心腹,我哪里会知道。也不知道她给员外下了什么药,竟是叫她给我儿起乳名,我登时恼了,只说自己想好了。那个奸婆素来最爱惜名声,要做贤妇,好哄我们那个耳根子软的员外夸她的。她听了我那样说了,说不得只好让我。”王氏听了,冷笑道:“我儿,就要这样对她。你可听见何氏那个小蹄子的话了么?难不成你就想着你儿子叫那贼婆做娘,反叫你姨娘吗?”
  自打那个孩子生了下来,团圆儿心中就常怀怨尤,只怨自己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儿到头来却要管别人叫做娘,听了王氏这话,便道:“如今我还能怎样,谁让我是妾呢,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没处述去。”
  王氏就在团圆儿身前坐了,凑在她耳旁道:“我儿,那贼婆可是犯了七出的。”团圆儿皱了眉道:“她哪里会犯七出?别的不说,公婆早没了,我还听底下的人说,她嫁过来没几日婆婆就病了,她倒是殷勤得很,衣不解带的服侍,弄得我们软心肠的员外到如今还念着她的好。”王氏便道:“她可没儿子。”朱大娘在一旁插口道:“媳妇,论着规矩,我们团圆儿的孩子即叫她一声娘,便算是她的孩子,怎么是无子呢?”
  王氏听了十分不乐意,倒把眉毛竖了起来道:“娘,你老怎么老向着外头人说话?她十年生不出孩子,满富阳县谁不知道?这还不是无子?只要员外点头了,谁敢说半个不字。”
  说了又同团圆儿道:“我儿,你不想别的,你嫁过来,吃了她多少暗亏,你再往几个月前想去,你不过接我来住几日,她就敢拿出规矩来治你,如今你生了儿子,她岂肯放你过去?我儿,便不为你自己,只为着你的平安儿想想,如今是有了她没你,有你没她。”
  团圆儿听了王氏的说话,想及前些时候金氏拿出规矩来时的模样也不由心惊,又想,若不除了她,我苦苦怀胎十月,又疼了许久才生下的儿就要管她叫娘,我倒是个姨娘,这口气,谁又咽得下去?团圆儿低了头左思右想了半刻方抬头道:“娘,你说怎么好?”
  王氏便道:“如今你生了儿子,便是他苏家的大功臣,只看那施粥三日,今日洗三员外又请了多少人,就知道他喜欢成什么样儿了。等晚间人散了,他必来瞧你的,到时你撒一撒娇,哭上一哭,闹上一闹,还怕不成吗?”
  团圆儿听了便道:“如今我只同那毒妇拼上一拼。”说了,就叫素梅进来,伺候她净面梳头,又薄施脂粉,王氏也在一旁出主意,让团圆儿格外艳妆了,王氏便笑道:“我儿果然是嫦娥托生的,这般美貌,还怕那苏员外不心软吗?”
  他们这里正折腾,外头酒席已经齐备,篆儿就来请王氏等人入席。王氏又吩咐团圆儿几句,才跟着篆儿到了外头,却见大厅上都是男宾,花厅上又开了几席都是女客,衣香鬓影,金钗玉环在烛火底下光彩夺目,心中便羡慕不已,只想着往日这些奶奶太太们轻易见不着,就是见着了,也说不上话,今儿是我外孙子洗三,必定是我坐的首席,我也好光辉光辉。
  王氏心中想得得意,却见篆儿脚下不停,只将他们往后带,转过假山,就到了一处偏厅,一般掌着许多灯烛,厅上只摆着一桌酒席,两旁侍立着两个小丫头子,手上都捧着酒壶。
  王氏便问:“姑娘,这是做什么?”篆儿笑道:“请丁大爷朱大娘王大娘入席。”王氏脸色就变了,指着外头道:“如何我们要坐在这里,你们也太狗眼看人低了,我要问问你们奶奶,今儿是我外孙子洗三,外头亲戚坐了一堆,倒叫我这个正牌儿的老娘坐在这猫不闻,狗不识的地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
  篆儿听了也恼了,她到底才十三四岁,忍不得气,便道:“王大娘,你活了这么大岁数,可是一点子规矩也不懂。我们小少爷正牌儿的外祖母是故盐课司副提举的老孺人,他的娘是我们正房大奶奶,你老是姨娘的娘,照着规矩说,连亲戚都不算的,哪有同外头正牌子亲戚一同坐的理。”她的话才说完,脸上就着了王氏一掌,朱大娘同大郎忙来拦着王氏,又好言劝她,王氏只是不听。
  但听王氏骂道:“你个瞎眼的小蹄子,欠人捶的货,你们大奶奶算个屁,成亲十年都下不出个蛋来,还算得女人吗?早晚叫你们员外休了她,到时我看你再张狂。”篆儿捂着脸,眼圈儿通红,到底是受过训教的,也没和王氏对骂,只是冷笑道:“王大娘说的好,婢子今儿长见识了,婢子倒要瞧瞧,你老的话可应不应呢!”说了,扭头就走。
  王氏跳脚还要骂,何氏在一旁道:“娘好大脸子,连苏府的丫头都打了,敢情真当你老是正牌儿丈母娘,我瞧着,你老倒是死了这条心,别说金大奶奶没错处,就是她有错处,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苏员外就敢休她?”王氏听了,更是恼怒,冲了过来又要打何氏,何氏到底不敢和她对打,只是抬了手招架,王氏便瞧见她腕上那只金镶玉的镯儿,正是金氏白日里送的,格外恼恨,抓了何氏的手,硬把那镯子掳了下来,就往地上用力一掷,只可惜好好儿一只镯子碎成了四五段。
  王氏同何氏争抢时,指甲将何氏的手抓了四道血痕出来,何氏正捧了手叫痛,不及拦她,一见自己镯子碎了,哪得不心疼,顿了足哭道:“你今儿要是不打死我,你也不算是个人。”说了就往王氏怀里撞。丁丰忙抱着她道:“娘子,她的你婆婆,打不得。” 何氏叫丁丰抱住了动弹不得,回身就给丁丰一个耳刮子,手势纯熟,显见得平日在家也是打惯的,何氏啐道:“你个假男人 ,谁是你娘子。”
  王氏见了这样,心痛儿子又要上去打何氏,大郎眼疾手快也抱住王氏道:“你安分些,这里不是我们家,你这样混闹瞧在这些丫头眼里,我们团圆儿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王氏也啐道:“你究竟是不是男人,那个泼妇那样糟蹋你儿子,你不去打她反来拦我?”
  大郎与王氏不同,心地还存善念,纵觉得是自家亏欠了何氏,故此何氏有时斥骂丁丰他知道了也装不知道,此时见何氏出手打丁丰,到底心痛,只是天底下哪有公爹去打儿媳妇的理,也只有罢了。又兼身在苏府,闹得狠了,也是叫团圆儿没脸,说不得,只好连酒席也不吃,拉了王氏就往外走。丁丰见了,也拖着何氏跟在后头,朱大娘同丁富倒落在最后。
  朱大娘见儿媳媳妇都走了,要去拉丁富,却见丁富的脸涨得通红,甩了朱大娘的手就低了头就朝外冲。想丁富也是十三四岁的人了,知识已开,见自家母亲这样蛮不讲理,嫂子又跟个疯婆子一般,羞愧已极,连朱大娘也一起恨上。
  只不说王氏在苏府这一场闹,果然成了笑话,人人都在背后暗笑,连带团圆儿一起没脸,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只说苏员外今儿在酒席上人人奉承,个个恭喜也就多喝了几杯,待到席散已有了几分酒意,就想起要瞧儿子来,就扶着宝泉的肩摇摇晃晃到了团圆儿房中,叫道:“快把我儿抱出来我瞧瞧。”素梅忙过来扶着,道:“员外,你醉了呢。”
  苏员外也斜着眼瞅了素梅几眼,道:“你是素梅,快扶了我去见你们小少爷。”素梅因得了团圆儿吩咐,若是员外来瞧儿子,无论如何要将他引到自己房里来,此时听苏员外这么说,便笑道:“小少爷在姨娘屋子里睡觉呢。”她话音才落,苏员外已然甩开她,自己就摸着墙进了团圆儿卧室。
  但见团圆儿云鬟整齐,脸带脂粉,比之上午洗三时所见精神多了,便凑过去笑道:“姨娘梳妆了,倒是和从前一样美貌。”说了就在床上摸,问:“我儿呢?我儿呢?”
  团圆儿见他寻儿子,便做出个委屈样儿来道:“员外心中就只有平安,没有妾了了吗?”苏员外听说,抬了手摸一摸团圆儿的脸,笑嘻嘻道:“你生了平安,就是我们苏家的大功臣,我又怎么会不理你,凭你要什么,只要我这里有,我都赏你。”
  第 36 章
  团圆儿自听了王氏的话就在盘算怎么痛苏员外开这个口,此时听他自己说了,但凡她要但凡他有都能给她,喜出望外,又怕他是酒后糊涂,此时不说,待得明天他就忘了,忙抓着苏员外的手道:“员外,你当真都肯依妾?”苏员外此时酒已有五六分醉,眯着醉眼道:“你说,你想要什么?可是你屋子里少什么东西了?还是你爹娘又要想铺子了?”
  团圆儿听了,故意哭道:“员外眼中妾就只会要东要西的吗?妾就没半分其他好处了。”苏员外便道:“你只消乖乖的,我就记你的好。”团圆儿哭道:“员外记得又能怎样呢?员外整日在外头忙,家里头有什么事,你又如何知道。”
  苏员外见她哭,就在她床上坐了,道:“我听说月子里的女人不能哭,眼会瞎的。可是下人们不听使唤给你气受了?”团圆儿见他接了话去,心中暗喜,脸上依旧做个戚容道:“下头的丫鬟婆子还不是瞧别人的脸色行事,她们哪里有胆子违抗呢。”苏员外听说便皱起了眉,道:“你说的是大奶奶?”
  团圆儿哭道:“员外,大奶奶一直把妾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她手底下的丫鬟都敢顶撞妾,妾一概忍了。只是妾如今有了孩儿了,若是大奶奶把气撒在我平安孩子的身上,妾也活不成了。”苏员外听了这话,眉头越皱越紧:“依你说话,你要怎地?”
  团圆儿见他脸色不好,竟是酒也醒了一二分的样子,暗自高兴:“妾不敢说。”苏员外怒道:“你好生罗嗦,可说不说?”团圆儿见他这样,心中便又几分害怕,只是事已开了头,也不好收尾,这屋里郑妈妈是金氏的耳报神,那个罗妈妈更是衔着恨,这番话保不齐已经叫她们听了去,金氏还能不知道?少不得一博了,想到这里便道:“奶奶十年无子,已然犯了七出,员外就是休了她,亦没人能说什么。”
  她这话才一出口,脸上就着了一掌,却是苏员外打的,苏员外是个男人,又在酒醉激怒下动的手,手底下便没有分寸,团圆儿只觉得两耳做鸣,眼前一片黑,倒在了枕头上,连云鬟上插的簪子也一并打落,可怜她痛得话也说不得,想哭也哭不出,又听苏员外骂道:“你个黑了心肝的小贱人,也敢踩着你大奶奶。你大奶奶何等贤良的一个人,你这里是少了吃少了穿?就敢红口白牙说她欺你。就是她太和软了,才纵得你这样目中无人,若是她早些给你上规矩,你就敢猫狗不闻的把你那混账老娘接了来?也是我平日太娇纵你了,你如今不独敢欺你奶奶,连我都要架上火炉子去拷。”
  苏员外越说越气,瞅着眼前的团圆儿十分的讨厌:“我瞧你嫉妒你奶奶,那才真是犯了七出,罢了,我明儿就一顶轿子送你家去,你只放心,你奶奶那样慈善一个人,她必定好好照应平安孩儿,原本平安夜该管她叫母亲。”又叫:“宝泉,把小少爷抱到奶奶屋里去。”拔脚就要走。
  团圆儿再料不到是这个结局,不是金氏要被休,倒是自己要被赶了出去,唬得慌了,情急之下,抓起方才叫苏员外打掉的簪子,抵着咽喉道:“满富阳县谁不知道妾给员外做了姨娘,如今员外要送妾出去,妾只有一死。”说了一用力,金簪子就刺破了皮,沁出血来。
  苏员外的酒也就吓醒几分,道:“你把簪子放下,有话好说。”团圆儿哭道:“员外要分离我们母子,妾也不能活了,与其叫员外送妾回去,受万人耻笑,妾只愿死。”外头素梅等人也惊动了,都进来跪在地上道:“员外,姨娘才生了小少爷,身子弱,经不起打啊。”“员外,姨娘还小呢,说话不知道轻重,员外包容些。”铃儿又到团圆儿床前去扶她,只见团圆儿半边脸都肿了,唇边沁出血丝来,不由抱着哭道:“姨娘,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可痛不痛?”
  团圆儿也哭道:“员外,妾再不敢混说了,妾以后好好伺候奶奶,不敢再有其他想头,员外就是不看在妾伺候员外一场的份上,也瞧在平安孩儿的份上。员外把妾送回去,妾只有一死,员外忍心叫平安孩儿就没了亲娘吗?”
  苏员外看了这样,倒也不好执意把人送出去,只道:“即这样,你且留着,平安孩儿却不能交给你带,没的把我那孩子给糟蹋了。”说了就命奶妈子朱娘子抱了平安,又收拾了一概应用的东西久搬到金氏哪里去。
  团圆儿是才产育的人,又是难产,身子早折腾亏了,经这一场闹,已然神虚力危,一听苏员外要把孩子抱了走,一急之下竟晕了过去,苏员外正在气头上,瞧也不瞧,抬脚就走。素梅等人忙过来救,团圆儿身下的恶露本已少了许多,经这一闹,又多了起来,不一会就沁湿了裤子,陈妈妈见了不由失声叫道:“完了,血山崩。”素梅春杏等人听了这话儿,不由都吓哭了。郑妈妈见了团圆儿这样凄惨,虽觉她很是自作自受,也不由生了几分怜悯,见陈妈妈咋呼,便斥道:“什么血山崩,姨娘是才生了孩子的人,下身出点子血也是应该的。你们守着,我去回奶奶请大夫来。”说了转身就出去了。
  她这里出去没一会子,团圆儿就醒了过来,问道:“员外呢?我平安孩儿呢?”素梅等人一时都不敢开口,团圆儿便知道苏员外已然抱着平安走了,顿时又气又急又恨,嘶声道:“娘,你何苦害我!”说了放声大哭,素梅春杏铃儿都过来劝,又怎么劝得住。
  却说苏员外带着朱娘子到了金氏房中,却见篆儿正跪在金氏跟前哭,就过来道:“奶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昨儿才嚷头晕,这会子又不知道保养。凭她犯了什么错,明儿再教训也是一样的。”
  朱娘子抱着平安过来,给金氏见礼,因她怀中抱着婴儿,不能行全礼,便只屈了屈膝道:“小妇人见过大奶奶。奶奶金安。”
  金氏这才抬头,就见朱娘子抱着平安站在她眼前,不由一呆,先叫篆儿起来,自己也起了身,篆儿含着泪过来扶了她,金氏道:“相公怎么把平安孩儿抱了来?这可不是剜丁姨娘的心吗?
  苏员外因团圆儿那番话勾起了对金氏的旧情,此时看着金氏,格外觉得她温柔美貌,不由叹息道:“她若是有你一半儿聪明懂事,我也不会把平安抱了来。只是以后要辛苦你费点心了。”金氏笑道:“论起来,平安叫着我母亲,我照应他也是应该的。只是丁姨娘是怎么惹相公生气了?她还小呢,难免行事到三不着二的,若是能瞧得过的也就随她去罢。”
  苏员外此时反笑了出来,道:“你还替她说话?你可知道她今儿闹些什么?”金氏接了夏荷泡来的茶奉在苏员外眼前道:“相公先喝茶,歇一歇。妾且去安置了平安孩儿再回来听相公说。”苏员外也就点了头,自己先回卧室就在床上歪了,夏荷过来道:“员外,脱了靴子睡吧。”
  却说金氏才安顿完了平安同朱娘子,正往回走,就见郑妈妈急匆匆过来道:“奶奶,不好了,姨娘身上大出血了,得快请大夫。”金氏听了,唬得脸色也变了。
  金氏却也是没法子,自她得知团圆儿借着有孕撒娇得叫苏员外给了她家一间铺子,虽说那铺子不过九牛一毛,这势头却不对,团圆儿还年轻,若是由着她一个一个生下去,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来,是以酒把她从前的丫鬟,现如今外账房副管账的娘子冯氏寻了来的,叫她去寻个可靠的稳婆,来前就说好的,只是要叫团圆儿以后再不能生也就是了,切不可害她母子性命。此时听得团圆儿大出血,便认作是稳婆手脚做得糟了,哪得不心慌,眼前一黑险些儿倒下来,亏得郑妈妈同篆儿一起扶了,方将金氏送了回去。
  且说苏员外正在床上歪着,夏荷跪在下头给他捶腿,只见郑妈妈同篆儿一起驾着金氏进来,烛光下金氏面无人色,把苏员外唬得从床上跳了下去,光着脚就奔了过来把金氏接在了怀中,抱上床道:“你们都傻了不成,还不请大夫去。”
  金氏此时方回过一口气,抓着苏员外袖子道:“先去给丁姨娘瞧,她血山崩了。”苏员外见她只余一口气还要逞强,又气又恨,转了头道:“快去请两个大夫来,胡大夫来奶奶这里,另外个就去瞧姨娘,还站着做什么?”
  郑妈妈等人方回过神来,冬竹就去给金氏熬参汤,郑妈妈出去叫醒了苏贵,一起到二门只说奶奶急病,叫套了两辆车子同苏贵各自分散去请大夫。
  却说金氏,因心怀愧疚,就劝苏员外去瞧瞧团圆儿,苏员外执意不肯,只是见了她如今这个样子,倒不敢把团圆儿的话说了给她知道,怕更给她添病,忍不住埋怨金氏:“你身子不好还要强撑,果然撑出病来了,你若有个好歹,我又怎么对得住你。岳母知道了,我更是有罪。”说了忍不住伤心。
  第 37 章
  却说金氏得了团圆儿血山崩的信儿,因她心中有愧,不由得人都软了,由着郑妈妈同篆儿扶了回到房中,苏员外就急着请大夫,篆儿见了金氏这样,到底年纪小,不由得哽咽起来,秋月就骂她:“你哭什么?奶奶不过是连日上劳累了,又唬了唬,不碍事的,你这样哭,可是给她添晦气呢,快停下了。”篆儿方抽抽噎噎住了。冬竹也熬了参汤过来,吹凉了,扶着金氏的头喂着她喝下了,金氏抓着她的手道:“冬竹,你去瞧瞧你姨娘,她若是有什么,你叫我心上怎么过得去。”
  苏员外顿足道:“她那样一个人,你还怜惜她。”说了不免气急,道:“我平日瞧着你大方稳重,实实还是妇人之仁。”金氏到底也不敢把心事说出来,只得道:“相公,便是瞧在平安孩儿的份上,你也容情些。”冬竹忙道:“奶奶别急,等大夫来了,我也跟着过去就是了。”金氏不知苏员外何以突然绝情,她心上也自觉有愧,便悄悄吩咐了下去,叫人好生看待丁姨娘。
  少时胡大夫请到,外头报进来,苏员外忙起身让在了一边,冬竹过来解开连环金钩,放下芙蓉春帐,又取了一只小迎枕来,将金氏的一只手取出帐子来,搁在枕上。另一边夏荷也搬过个小机子来搁在了床前。
  那边郑妈妈已经引着胡大夫进来了,因来惯的,就同苏员外拱一拱手,就过来在床前的小机子上坐了,先调了调息,闭眼诊了一回脉,又请换只手,冬竹依言换过,胡大夫又诊了一回,不由咦一声道:“学生冒犯,请奶奶略将金面露一露。”冬竹就过来将芙蓉帐掀了一角,胡大夫看了,便问:“学生请问,奶奶这些日子心上怎样?”
  冬竹道:“奶奶只老觉得倦,也不爱吃东西。”胡大夫又点头道:“学生再请问一句,奶奶月信是几时来的?”冬竹脸上红了红道:“先生也是常来我们家的,岂不知奶奶月信是没有准的,有时一个月来个两回,有时两个月也不来,,吃了先生的药虽好些,也说不太准,这会子倒是三个月不曾来了。”苏员外在一旁留神听了,听到这里,忙过来道:“先生可是诊出什么来了?内子病弱,请移一步讲话。”
  胡大夫站起身笑道:“恭喜员外,恭喜奶奶,学生诊着乃是喜脉,若是学生断的没有差,怕是一月有余,将近两个月了。”苏员外听了,即惊且喜,口不能言,金氏在床上听了,也是不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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