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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爱人(美)

_12 吉莉安•弗琳 (美)
“邓恩先生,我的聘金是十万美元,显而易见,这是一大笔钱,因此我要说清楚我的服务,也要说清楚我对你的期望,好吗?”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我,脸上露出了同情的微笑,只等我点点头。只有坦纳博尔特才玩得转这一套,他居然让一个客户亲自飞到他的所在地,然后还告诉我要怎样听从他的指挥,为的是把我的钱塞进他的腰包。
“我常打赢官司,邓恩先生,我能够打赢压根儿赢不了的案子,而我觉得,你可能很快就会面临一桩……我并不希望自己听上去盛气凌人……不过你的案子挺棘手,里面涉及金钱纠纷、坎坷的婚姻、怀孕的太太;媒体已经对你开了火,公众也已经对你开了火。”
他说着扭了扭右手上的一枚图章戒指,只等我表示自己正在倾听。我总是听人们说起这么一句话:“只要看看四十岁男人的一张脸,就知道他能挣多少钱。”博尔特的脸保养得当,基本上找不出皱纹,显得丰满又自信——我的面前是个满怀信心的男人,他在自己的领域里堪称翘楚,日子过得如鱼得水。
“以后没有我在场,警方不得找你问话,我很遗憾你上次回答了警方的审问。”博尔特说,“不过在料理法律事务之前,我们必须先行处理公众舆论,因为按照现在的形势,我们必须假定一切老底都会曝光:你的信用卡、艾米的寿险、所谓伪造的犯罪现场、被清理过的血迹,这一切看上去很糟糕,我的朋友,这是个恶性循环:警察觉得你犯了事,他们把消息泄露给了公众,公众听了怒火中烧,他们就要求抓犯人。因此我们的要点在于:其一,我们必须另外找到一个犯罪嫌疑人,竖起另一个靶子;其二,我们一定要继续赢得艾米父母的支持,这一点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其三,我们必须提升你的形象,因为如果案子到了法庭的话,你的形象会影响陪审团的看法。你的战场不仅仅在法庭上,不管是二十四小时有线电视还是互联网,整个世界都已经成了你的战场,因此,扭转你的形象是非常非常关键的一步。”
“我也希望能够扭转形象,相信我。”
“艾米父母那边怎么样?我们能请他们出来发个声明支持你吗?”
“自从证实艾米当时怀了孕,我还没有跟他们说过话。”
“艾米是怀着孕,不是当时怀了孕。”坦纳对我皱了皱眉,“说话要用现在时,‘她现在怀着孩子呢’,永远永远不要用过去时提起你的妻子。”
“他妈的。”我用手捂住脸过了片刻:刚才我压根儿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在我面前不用担心,”博尔特宽宏大量地挥着手,“不过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小心,一定要万分小心。从现在开始,如果你还没有把话掂量妥当,我希望你不要贸然开口。这么说,你还没有跟艾米的父母谈过,这点我很不喜欢……我猜你已经试过跟他们联系了?”
“我已经给他们留下了几则留言。”
博尔特在一块黄色的拍纸簿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好吧,我们必须假定这是个坏消息,但你一定要追着他们不放,不过别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要给那些拿摄像手机的王八蛋可乘之机,我们可不能再出一回肖娜凯莉那样的乱子了。或者派你的妹妹去探探底细,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这么办吧,这个法子更好一些。”
“好的。”
“尼克,你必须把这些年为艾米做过的暖心的事全都写下来给我,要那些浪漫之举,特别是过去一年发生的事情,比如她生病时你给她煮鸡汤,或者你出差时给她写的情书,不要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我才不关心什么珠宝,除非你们是在度假期间亲手挑了些珠宝,我们需要有血有肉的东西,要一些浪漫动人的细节。”
“如果我压根儿就不是个浪漫动人的人,那怎么办?”
坦纳抿紧了嘴,过一会儿又松了劲,“总之想点东西出来,好吧,尼克?你看上去像个面善的人,我敢肯定过去一年你好歹有些体贴的举动。”
可惜我压根儿想不出过去两年中自己做过哪件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在我们住在纽约时,在结婚的头几年,我一直在拼命讨好自己的太太,以便重温那些美好的时光——有一次,她一溜烟跑过一家药店的停车场,一跃奔进了我的怀中,那是她因为买了发胶而情不自禁地开心。在那段日子里,她的面孔随时紧贴着我的面孔,大睁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金黄的睫毛碰着我的睫毛,呼出的暖意正好烘着我的面颊,那段日子可真傻啊。在整整两年中,往日的妻子渐渐从我的身边溜走,我辛辛苦苦地想要挽留……那时我是多么辛苦啊,既没有怒火中烧,也没有开口吵架,反而总是在卑躬屈膝地举手投降,整天上演着一幕幕情景喜剧:“好的,亲爱的。当然啦,宝贝。”这套喜剧一滴又一滴地榨取着我的精力,而我的脑子正乱得不可开交,想要找个路子来逗太太开心,可惜每个举动和每次尝试都只能迎来她的冷眼,要不然就赚来一声悲伤的叹息,仿佛在说“你怎么就是不懂呢”。
等到我们搬去密苏里州的时候,我的心里已经窝了一把火,我为自己感到羞耻……我怎么会变成了一个卑躬屈膝的马屁精呢。因此我一点儿也不浪漫,我连善良也算不上。
“另外,你还要告诉我哪些人可能会伤害艾米,哪些人跟艾米有过节。”
“我要告诉你,今年早些时候,艾米似乎想要买一把枪。”
“警方知道吗?”
“知道。”
“当时你知道吗?”
“不知道,直到她联系的卖家开了口才知道。”
他寻思了整整两秒钟,“那我敢打赌,警方的说法是:她要买把枪来防身,免得你伤害她,她孤立无援,心里害怕得很;她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你,但她能感觉到事情很不对劲,所以她想要弄一把枪以防万一,免得她的梦魇成了真。”他说道。
“哇,你真厉害。”
“我的父亲是一名警察,”他说道,“不过艾米买枪这个点我倒是挺喜欢,现在我们只需要找个人来扮白脸,免得跟你扯上关系。什么人都不算离谱,不管她是一直与某位邻居为狗吠吵架,还是不得不回绝一个勾三搭四的家伙,总之你有什么消息都告诉我,你清楚汤米奥哈拉这个人吗?”
“对呀!我知道他打过三次举报电话。”
“他在2005年被控强奸艾米。”
我觉得自己张大了嘴,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据我的线报说,当时她正在漫不经心地跟他约会,他们两个人约在他家吃晚餐,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结果他强奸了艾米。”
“在2005年?”
“2005年5月。”
2005年5月正处于我与艾米失去联系的时段:从新年晚会上结识艾米,到后来在第七大道上与她重逢,中间间隔了八个月。
坦纳紧了紧自己的领带,又扭了扭一枚镶钻的结婚戒指,仔细打量着我,开口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对于这件事,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半点儿风声,不管是谁都没有提过一个字,艾米尤其没有提过。”我说。
“如果你知道有多少女人仍然以此为耻的话,你一定会吓一跳。”
“我不敢相信我……”
“每次与客户会面,我都会设法给客户带来新消息,”他说,“我想让你明白我是多么重视你的案子,也想让你明白你是多么需要我。”
“这家伙有可能是个嫌犯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他可曾经对你的太太实施过暴力。”坦纳的口气过于轻松。
“他为此坐牢了吗?”
“她撤销了指控,我猜是因为不想作证。如果你我要一起打这场官司的话,我会让人去查一查他的底。与此同时,你也想想还有什么人对你妻子感兴趣,什么人都行,不过最好是在迦太基的人,那就更加可信一些,至于现在嘛……”坦纳叠着一条腿,露出了下排的牙齿,他的一排上牙看上去完美无缺,相形之下,那一排下牙显得一个挤着一个,隐隐有些不干不净,让人看了颇不舒服。他用这排不太周正的牙齿咬着上唇,“现在我们要过一个难关,尼克,”他说,“你必须对我说实话,一句假话都不行,现在把你那桩婚姻的底细全告诉我,把最不堪的一切告诉我,因为如果我事先知道最不堪的情况,那就可以未雨绸缪,但如果我中了埋伏,那我们就完蛋了;如果我们完蛋了的话,你就真的完蛋了,反正我还可以溜之大吉。”
我吸了一口气,凝望着他的眼睛,开口说道:“我背着艾米劈腿了,我一直在背着艾米出轨。”
“好的,是跟不同的女人出轨,还是只有一个?”
“不,不是很多女人,以前我从未出轨过。”
“这么说只有一个女人?”博尔特的视线落到了远处的一幅帆船水彩画上,手里捻着自己的结婚戒指。我能想象出待会儿他给妻子打电话的一幕,到时候他会说:“一次而已,不过一次而已,我真想遇上一个不算混账王八蛋的客户啊。”
“是的,只有一个女孩,她很……”
“不要说‘女孩’这个词,千万不要说‘女孩’。”博尔特说,“要说‘女人’,一个对你来说很特别的女人,你是想要说这句话吗?”
他当然没有说错。
“你知道吗,尼克,其实‘特别’比其他词语还要糟糕……不说了,你们俩有多长时间?”
“一年多一点儿。”
“艾米失踪后你有没有跟她联系过?”
“我们联系过,用的是一次性手机,此外还见过一次面;不对,见过两次面,但是……”
“居然见过面。”
“没有人看见我们,我可以发誓,只有我妹妹。”
他吸了口气,又望着那艘帆船,“这个……她叫什么名字?”
“安迪。”
“她对这一切态度怎么样?”
“她一直很乖很听话……直到听到艾米……艾米怀孕的消息,眼下我觉得她有点……心烦意乱,非常心烦意乱,非常……唔,‘黏人’这个说法太不好了……”
“直话直说,尼克,如果她确实黏人的话,那就……”
“她确实黏人,紧黏着不放,很要人哄。她是个非常甜蜜的女孩,但年纪很轻,而且我们的恋情明显很难熬。”
坦纳走向小冰箱,取出了一瓶“克拉玛特”果汁,整个冰箱装满了一瓶瓶“克拉玛特”。他拧开果汁喝了三口,又用一张餐巾轻轻地擦了擦嘴唇。“你必须彻彻底底地切断和安迪的一切瓜葛,跟她彻底断交。”他说道,我刚要开口说话,他却对我伸出了一只手,“马上去办。”
“我不能无端端地跟她断交。”
“这件事不容争辩,尼克,我是说……哥们儿,拜托,你真要我说出口吗?你那个怀孕的太太正下落不明,你不能在这种关头勾三搭四,不然你他妈的就会蹲监狱。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跟她分开,但又不惹毛她,不要让她心里有怨气,然后站出来把你们的事曝光,给她留下的只能是美好的回忆,要让她相信正经人就该分手,让她心甘情愿地护着你的安全。你对分手在行吗?”
我刚刚张了张嘴,他却压根儿没有等我说话。
“我们会帮你准备分手的台词,就像在上庭盘问前为你做准备一样,好吧?现在话说回来,如果你打算雇我,那我会飞往密苏里州扎个营,我们可以真正动手开始干活;如果你请我当你的律师,那我明天就能到你的身边,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请你做我的律师。”
还不到晚饭时间,我已经返回了迦太基。奇怪的是,一旦坦纳把安迪扔到了一旁,一旦形势不再容得下她,我就立刻接受了事实,心里几乎没有掀起多少波澜。就在那趟两个小时的飞行中,我对安迪的爱意一眨眼不见了踪影,仿佛抬脚迈过了一扇门,而我们的恋情立刻笼罩了一层深褐色的基调,在一瞬间成为了过往。多么奇怪的事情啊,我亲手毁了自己的婚姻,就为了这么个小女孩,她跟我毫无共通之处,只不过我们都喜欢在上床之后放声大笑,再喝上一瓶冰啤酒。
“现在分手对你来说当然没什么问题,谁让这段地下情变得棘手了呢。”玛戈会说。
但此事还有一个更好的理由:艾米正一点儿一点儿地回到我的心中。如今她下落不明,但她比任何人都更像是在我身边。当初我爱上艾米,是因为在她身边我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爱着她的那颗心赋予了我摘星捞月的本事,赋予了我无限的生气。就算在她最随和的时刻,艾米也仍然是个难以驾驭的人,因为她的小脑瓜总是在不停地转,不停地转,不停地转……我不得不加把劲才能跟上她,如果要写一封平平常常的电邮给她,我会花上一个小时精心推敲;我不停地钻研世间的各种奥秘,好让她对我兴致勃勃,不管钻研的是“湖畔诗人”、正式决斗之礼仪,还是“法国大革命”。她的眼界博大精深,跟她在一起让我变得更加聪明,更加体贴,更加积极,更加生气勃勃,几乎算得上惊心动魄,因为对于艾米来说,爱情恰似毒品、美酒与艳照:爱情中永远没有安定的一刻,每一波浪头都必须比上一波浪头更加猛烈,才能涌上相同的高度。
艾米让我相信自己是个万里挑一的人,我能配得起她,我与她琴瑟和鸣——可惜我们成于此,也败于此,因为我已经赶不上她的要求了,我开始一心渴望着轻松和庸常,而我为此痛恨自己,到最后,我竟然为此惩罚了她。我把她变成了一个脆弱多刺的人,而我原本假扮成了一副模样,后来却露出真面目变成了另一种人。更糟糕的是,我说服自己把一切赖到了她的头上,我花了几年工夫把她变了一个人,而我恰恰坚信那是她的模样——一个满腹怨气却又自以为公正的人。
在回家的航班上,我久久地望着第四条提示,到最后简直可以一字一句地背出来了,因为我想要让自己受受苦。难怪她这次的字条跟往年大不一样,这一次我的妻子正怀着新生命,她想要从头再来,回到耀眼幸福、生机勃勃的日子呢。我可以想象她在镇上跑来跑去地藏那些甜蜜的字条,跟懵懂少女一样热切,一心盼着我能揭开谜底:她怀上了我的孩子。今年是木婚,还用说吗,礼物一定是一架老式的摇篮,我太了解我的妻子了,礼物一定是一架古董摇篮,不过话说回来,提示里的语气又不太像一个怀着宝宝的准妈妈。
想想我吧:我是个坏到了家的淘气包
我必须受到惩罚,活该被逮个正着
有人在那里为结婚五周年藏起了好东西
如果这一切显得太过做作,那请你原谅我!
阳光灿烂的正午时分,我们在那里享尽多少欢娱
随后出门喝上一杯鸡尾酒,一切岂不万分甜蜜
因此赶紧拔腿跑向那里,边跑边发出甜美的叹息
打开门,你将迎接一场大大的惊喜
等到灵光一现时,我已经快要到家了。提示中说道,“为结婚五周年藏起了好东西”,“好东西”一定是木头制成的东西,“惩罚”一定指的是把人带到那间柴棚里去。那间柴棚在我妹妹家后面,用来存放割草机零件和一些生锈的工具,是个破败的地方,仿佛从一部血淋淋的恐怖片里照搬而来,在那种恐怖片中,野营的人们会遭毒手横死。玛戈从来不去那个柴棚,自从搬进那栋房子以后,她就经常开玩笑要把柴棚一把火烧了,实际上她倒是任由柴棚附近长满了杂草,又布满了蜘蛛网。我们总是开玩笑说,那倒真是个埋尸的好地方。
这不可能。
我驾车穿过了小镇,路上木着一张脸,两只手冷得像冰。玛戈的车正停在车道上,但我偷偷地经过客厅那扇亮着灯的窗户,驶下了陡峭的山坡,很快就躲开了玛戈的视线范围,也躲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这个地方真是十分避人耳目。
院子的深处,树丛的边缘,便是那间柴棚。
我打开了门。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第二部分
狭路相逢
艾米艾略特邓恩
事发当日
因为我死了,所以眼下我要开心得多。
严格来讲,目前我只是下落不明,不久才会被假定为已经死亡,但为了简短起见,我们就说“死亡”吧。其实时间只过了几小时,但我已经感觉好多了,不仅四肢灵活,还有一股使不完的劲。今天早上某个时刻,我意识到自己的脸有点儿异样,于是瞧了瞧后视镜(当时令人恐惧的迦太基已经被我抛到身后四十三英里远的地方,我那自以为是的丈夫还在他那个闷热的酒吧里闲逛,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上正悬着一把千钧之剑),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在笑。哈!多新鲜哪!
过去一年中我列过许多清单,今天的清单就在我身旁的副驾驶座上,一滴血迹落在第22条待办事项旁边,那一条事项赫然写着——“给自己一刀”。“可是艾米分明怕血呀”,读过日记的人恐怕会这么说(日记,是的!稍后我会提到那本聪明绝顶的日记);其实我不怕血,一点儿也不怕,但在过去的一年中,我一直声称自己怕血。我当着尼克的面把怕血这件事提过好几次,每当他说“我可不记得你有这么怕血”,我就会回答:“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告诉过你很多次!”尼克向来对别人的麻烦不上心,也就顺理成章地觉得我很怕血,至于在血浆中心晕倒的那一招,倒是个绝妙的伏笔。我是真的在血浆中心晕倒了一次,并不单单是在日记中写写了事(千万别着急,稍后我们会把真相、假相以及有可能是真相的事项一一理清)。
第22条待办事项叫作“给自己一刀”,它待在清单上已经很久了,眼下变成了事实,因此我的胳膊疼得要命。要用刀深深地割进自己的血肉,而不是单单伤到一层皮,那需要杰出的自控力,因为你想要弄出一大摊血,但又不会多到让自己晕过去几小时才在一片血泊中被人发现,如果到了那一步,你只怕得费上好一番口舌解释清楚。当初我先把一把美工刀架在了手腕上,但手腕上纵横交错的血管让我感觉自己好似动作片里的拆弹专家:剪错一根线,小命就得玩完。于是我最终割进了上臂深处,还在嘴里咬了块破布免得自己叫出声来,最后割出了一道又长又深、非常完美的伤痕。我盘腿在厨房地板上坐了十分钟,让鲜血慢慢地淌到地上,直到流成一汪厚重的血泊,接着把血迹胡乱清理了一番——总之尼克砸了我的头之后会收拾成什么样,我就弄成什么样,目的是为了让现场有种亦真亦假的感觉:客厅有刻意布置过的痕迹,但血迹又已经被清理干净,因此这一切不可能是艾米干的!
所以说自残挺划算,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已经过了几个小时,衣袖和止血带下的伤口却仍然火辣辣地疼。(第30条待办事项:精心包扎伤口,确保血不会滴在不应该滴到的地方;将美工刀包好并塞进口袋,以便找机会处理。)
第18条待办事项:布置客厅,掀翻搁脚凳——已办妥。
第12条待办事项:将“寻宝游戏”的第一条提示装进盒子并藏起来,以便让警方先行一步发现它,届时我那茫然的丈夫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去寻找线索。“寻宝游戏”的第一条提示必须写进警方的记录,我希望此举能迫使尼克开始寻宝(他的自尊心会让他坚持下去)——已办妥。
第32条待办事项:换上平庸无奇的服饰,将头发掖进帽子,沿着河岸爬下去,顺着水边疾步奔跑,踏着荡漾的河水一直跑到小区的边缘。你知道邻居中只有泰威尔一家能看见河流,而当时他们一家正在教堂里,但你仍然必须掩人耳目,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不测风云,你总是比其他人多做一步,这是你的本性。
第29条待办事项:跟布利克告别,最后再闻一次它那臭烘烘的气息,把它的食盆倒满,免得一切开始之后人们忘记给它喂食。
第33条待办事项:离开那个鬼地方。
——已办妥,已办妥,全已办妥。
我还可以多跟你们说说我是如何布置这一切,但我想让你们先了解我这个人。我并非日记里记的那个艾米,那是个塑造出来的角色,(尼克居然说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为什么要听他的胡话?)而我是艾米的本来面目。什么样的女人会做这样的事情?让我先跟你们讲个故事,讲个真实的故事,这样你们就会摸得着一点儿头绪。
首先说一句:“我压根儿不该被生出来。”
在生我之前,我的母亲曾经流产过五次,还生了两个死胎,每年她都会来上那么一遭,都是在秋天的时候,犹如庄稼轮作,季节到了便要新种一茬。那都是些女孩,名字都叫“希望”,我敢肯定这是我父亲的建议,谁让他有着一派乐观的劲头呢——“我们不能放弃希望,玛丽贝思”,可是他们终究一遍又一遍地放弃了“希望”。
医生让我的父母别再努力了,但他们就是不听,他们两个可不是虎头蛇尾的人,于是他们试了又试,终于有了我。我的母亲并没有指望我能活下来,她压根儿就不敢想象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婴儿,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一个能走进家门的女孩。如果事态糟糕的话,我原本会成为“希望八号”,但我大声号哭着来到了这个世界,是一个令人震惊的粉嘟嘟的婴儿。我的父母吃惊得不得了,这才发现还没有给我起好一个真正能用的名字,我待在了医院两天,他们都还没有想出一个名字,每天早晨我母亲会听到她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感觉到护士在门口逗留,这时母亲就头也不抬地问:“她还活着吗?”
我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们给我起名叫作艾米,因为这是个普普通通又蛮受欢迎的女孩名,那一年有成千上万个新生女婴用了这个名字,因此天上诸神或许不会注意到躲在一群小宝宝中间的我。玛丽贝思倒是说,如果让她再重取一个名字的话,她会给我起名叫莉迪亚。
我一路带着一种自豪感长大,感觉自己与众不同,毕竟我是挺过大劫的胜者,当初虽然只有一线生机,我却好歹把握住了。在出生过程中,我还毁了母亲的子宫,仿佛我在玛丽贝思身上开辟了一个血淋淋的战场借以杀出生天,玛丽贝思永远无法再生出另一个孩子了;在孩提时代,这件事倒是让我挺开心:他们只有我,就只有我,我是唯一的孩子。
每逢那些名字叫作“希望”的孩子出生之日(也就是她们离开人世的日子),我的母亲总会坐在一张摇椅上搭条毯子小口嘬着热茶,说是只想“独自待上一小会儿”。我的母亲是个明白事理的人,绝不会贸然开口唱起哀乐,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但她会变得郁郁不欢,自己躲到一旁。不过我是个十分黏人的孩子,我才不肯放手呢,我非要爬上母亲的大腿,或把一幅蜡笔画硬塞到她的眼前,要不就突然想起了某件需要家长立即签字表示许可的玩意儿。这时我的父亲会千方百计地打岔,要么带我去看电影,要么给我糖吃,但无论他耍什么样的花招,我都不吃他那一套,就是不肯把那区区几分钟留给妈妈。
我一直都比那群叫作“希望”的女孩更棒,因为我活了下来,但我也一直怀着一腔嫉妒,没有一刻消停……那可是七个死去的公主,她们甚至无须费力便可永葆完美,她们那一双双轻飘飘的脚甚至从未踩上过实地,而我却被困在了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必须千方百计地努力,每一天都有可能错过完美。
这样活着真是让人筋疲力尽,我却这样一直撑到了三十一岁。
那以后大约有两年左右的时间,一切都变得滋润闲适起来,那是因为尼克。
当时尼克正爱着我,而且爱得掏心掏肺,真是爱死我了。但其实他爱的并不是我,他当时爱上的那个女孩压根儿就不存在,因为当时我正在装腔作势地扮出某种个性,那倒是我一贯的风格。我没有办法停下来,谁让这是我的一贯风格呢:一些女人会定期改变身上的装扮,而我则会改变自己的个性,哪种人格让众人眼睛发亮,哪种人格让众人垂涎三尺,哪种人格最紧跟潮流风尚,我就会披上哪种人格。其实我觉得大部分人都这么干,只是他们嘴上不肯承认而已,要不然的话他们就死守着一副嘴脸,因为他们太懒太蠢,玩不转另外一套面目。
那晚在布鲁克林的派对上,我扮成了一种当时流行的角色,也就是尼克这种男人中意的女孩——一名酷妞。“这妞真是酷得要命。”对那些惹得他们心花怒放的女人,男人的嘴里常常会冒出这么一句恭维话,不是吗?做一名“酷妞”,意味着我是个热辣性感、才华横溢、风趣幽默的女人,我爱足球、爱扑克、爱黄色笑话、爱打嗝、爱玩电游、爱喝廉价啤酒,热衷3P和肛交,还会把热狗和汉堡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却又保持住着苗条的身材——因为要做一个酷妞,首当其冲的关键词就是热辣性感,你要热辣性感,还要善解人意。酷妞从来不会一腔怨气,她们只会失望地冲着自己的男人露出一缕迷人的笑容,然后放手让他们去做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放马过来吧,随便来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再下三滥的招式也亮出来,我全不在乎,因为我就是这么酷。”
奇的是男人们还真心相信世间确有如此佳人,也许正是因为许多女人都乐意戴上这样的面具,男人们才上了当受了骗。有那么很长一阵子,“酷妞”让我感觉十分别扭,我常常看到各种男人为这些假惺惺的女人心醉神迷(不管是男性朋友也好,男同事也好,陌生男人也好),那时我就很想拉着这些人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们:“跟你约会的女人看了太多电影害得脑子短路,现在还没有回过神来呢;那些电影通通出自不善交际的男人笔下,那些家伙在自己的白日梦里一心相信世间确有如此佳人,还相信佳人说不定会芳心一动赏他一吻。”我很想揪住那糊涂蛋的衣领,要不然就拽住他的斜挎包,然后开口告诉他:“跟你约会的小贱货并不是真心爱辣酱热狗爱得要命,拜托,有谁会爱辣酱热狗爱得要命哪!”其实说来说去,更为可悲的倒是“酷妞”们:她们扮出的女人并不是她们自己心中的模样,而是男人们所希望的模样。哦,如果你算不上一个“酷妞”,那我求求你别相信某些鬼话,说什么你的男人绝不迷恋“酷妞”。也许他所痴迷的“酷妞”确有一些细微的区别:说不定他是个素食主义者,那他的“酷妞”就会喜欢面筋,热爱狗狗;说不定他是个时髦的艺术家,那他的“酷妞”就会是个有文身、戴眼镜,还喜欢漫画的书呆子。总之各花入各眼,但是请相信我,无论在哪个版本里,男人总会喜欢“酷妞”,该女孩痴恋他所痴恋的所有狗屁玩意儿,而且从无一句怨言。(那怎么才知道你自己不算一名“酷妞”呢?因为他会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我喜欢强势的女人。”如果他持这副腔调,那他总有一天会跟别的女人有一腿,因为他嘴里说着“我喜欢强势的女人”,就相当于心里想着“我讨厌强势的女人”。)
我已经耐心等待了多年,(那可真是好多年哪!)等着云开雾散的一天,到时候男人们就会读起简奥斯汀的书,学起针织,假装热爱植物,开开派对一起做做剪贴簿,还会用互相亲热的一幕撩得女人们春心荡漾,到时候我们就会开口说:“嗯,这小子真是酷得要命。”
但是这一天一直没有来临,全美国的女人们反而串通一气堕落了起来!没有花上多久工夫,“酷妞”就成了公认的标准,男人们坚信处处有佳人——她不再是个千年难得一遇的梦中情人啦!每个女孩都应该是“酷妞”,不然的话,那就是你自己出了毛病。
不过话说回来,变身成一名“酷妞”倒是件十分诱人的事。我是个喜欢当赢家的人,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变身成万人迷极具诱惑力。遇见尼克时,我一眼就看出他中意的正是此类女孩,而为了他这个人,我倒是愿意尝试一番。我还是担起我该担的骂名吧:事实是,一开始的时候我简直为他神魂颠倒,我觉得他身上极具与众不同的气质,别有一番密苏里风情,在他身边让人如沐春风。他让我激发出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特质,比如轻盈、幽默、悠闲,仿佛他把我掏了个空,又填上了片片羽毛。他帮我变成了一个“酷妞”,如果跟其他人在一起,我就不会变成“酷妞”,也不会想要变成“酷妞”。我不得不承认,“酷妞”身上好歹有些讨我欢心的地方:我不仅吃了月饼,光着脚走路,放下了悬着的一颗心,还看了傻头傻脑的电影,吃了垃圾食品,其关键在于——我不再未雨绸缪了。我喝下一罐可乐,却不用担心如何回收可乐罐,也不用担心攒了一肚子酸水,这些酸水说不定能把硬币洗得光鲜亮丽呢。我们去看了一部傻头傻脑的电影,却不再担心那些让人不快的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我甚至都不担心那部电影有没有逻辑。我不再担心下一步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不计后果、活在当下,连我都能感觉自己一步步变得肤浅和愚蠢起来,但我也过得挺开心。
在遇到尼克之前,我从未过过有血有肉的日子,因为我的脚跟一直没有踏进过人间。“小魔女艾米”必须才华横溢、创意百出、善良体贴、才智过人,而且快快乐乐。“我们只希望你能快乐”,兰德和玛丽贝思总是这么说,但他们从来没有解释过如何才能快乐,因此他们空有许多机遇和优势,却从未教会我快乐之道。我记得我总是对别的孩子百思不得其解:在生日派对上,我看着其他孩子咯咯地笑、做着鬼脸,于是也设法学着他们的模样,但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坐在那儿,下巴上紧紧地勒着生日帽上的橡皮筋,牙齿上沾着蛋糕的糖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面前的场景到底有哪点好玩。
等到遇上了尼克,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因为他是如此生动有趣,活像是一只招人爱的海獭。在与我势均力敌的人中间,我破天荒遇见了一个天性快活的人,他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幽默迷人,还对我一腔痴心,他很讨大家的欢心,更讨女人的欢心。那时我真心以为我们会是最完美的一对,是周遭最幸福的情侣,倒不是因为爱情必须与人攀比,不过我确实不明白一点:如果凑在一起的一对不算周遭最幸福的情侣,那干吗还要凑在一起呢?
在那寥寥几年中,也就是扮成他人的几年中,我也许确实快乐了几分,无论在此之前还是在此之后,我都不再拥有过那样的快乐,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一点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惜快乐时光不得不走到尽头,因为那段日子并不真实,那个女孩也并非真正的我。那并不是真正的我,尼克!我原以为你心里清楚,我原以为那是游戏中你我心领神会的默契,我如此努力地想要变得一身轻松,但那样的时光终究无法长久。事实证明,尼克也没有办法一直戴着他的假面:无论是谐趣横生的玩笑话、透着机灵劲的花招,还是一腔浪漫与款款深情,都已经开始支离破碎。我摘掉了假面,但我恨尼克在见到真容时那一脸吃惊的神色,我恨他居然不知道云上的时光终究会落地,我恨他真心相信自己娶了一个尤物,那是成千上万意淫连篇、精虫上脑的男人在白日梦里造出来的娇娃。当我开口让他倾听我的心声时,他看上去简直惊讶万分,完全不敢相信我竟然不喜欢用蜡在私处脱毛,不喜欢依他的兴致给他“吹箫”,而且还真会介意他缺席我和朋友的聚会。还记得我有篇让人笑掉大牙的日记吗?里面口口声声说“我才用不着让他在朋友们面前扮演可怜巴巴的‘跳舞的猴子’呢,我挺乐意让他回归自我”,听听这满嘴混账话,纯属“酷妞”玩的那套狗屁玩意儿,对此我死活也想不通:如果你任由男人随随便便地取消计划或者不肯听你差遣,那你不就输了吗,因为你没有办法称心如意呀,这一点是明摆着的事情。当然,他可能会很开心,也会满嘴夸你是有史以来最酷的女孩,但他之所以这么说,正是因为他遂了自己的心意——夸你几句“酷妞”,就是为了把你耍得团团转!这正是男人们常用的招数,他们想方设法把你捧成一名“酷妞”,因此你就会乖乖听他们的话,正如你还没有开口同意买某辆车,汽车推销员已经在说:“你究竟愿意为这辆宝贝掏多少钱呢?”男人们的嘴里会说出那句恶心人的话:“我是说,我清楚你心里一点儿也不介意,如果我……”“见鬼,我心里很介意。”尽管直说吧,傻乎乎的小姑娘们,千万别输了这一场。
因此,假面必须摘下。我对尼克满腔深情,跟他在一起让我感觉心安且快乐,也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心底还藏着一个真正的艾米,而且这个艾米更美好、更有趣、更精致也更具挑战性,“酷艾米”根本无法望其项背,可惜尼克却仍然对“酷艾米”痴心不改。当你终于向自己的知己爱人袒露出真实的自我时,对方却并不喜欢你的真面目,你能想象那种处境吗?说来说去,由爱生恨便是从那时候露出了端倪,对此我曾经想了又想,我认定那就是一切的开端。
尼克邓恩
事发之后七日
我向柴棚里走了几步,终究还是身子一软歪倒在墙上,一口气怎么也喘不过来。
我早就知道事情不妙,从解开提示猜出柴棚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心知肚明了:柴棚相会、正午欢娱,再加上一杯鸡尾酒,这一幕幕都不是我与艾米之间的剧情,而是我和安迪之间的场景。我和安迪曾经在不少奇怪的场所偷欢,柴棚正是其中之一,因为我们不太找得到合适的幽会地点。她那人来人往的公寓大楼多半不能去,汽车旅馆又会出现在信用卡的消费记录上,而我的太太是个疑神疑鬼的鬼灵精(安迪倒是有一张“万事达”卡,但我不得不拉下脸来承认,该卡的消费明细会寄到她母亲手中)。因此当我妹妹玛戈出去工作的时候,深藏在她家后面的柴棚就成了一个十分安全的幽会地点,除此以外,安迪和我还曾去过父亲的旧宅——“也许你为带我来到此地感到内疚 /我必须承认,此事确有几分稀奇 /但我们并无太多选择 /于是将这里选作容身之地”,到我在专科学校里的那间办公室里去过几次——“我想象自己是你的学生 /遇上了一位英俊睿智的先生 /我的眼界随之大开(更不用提我的两条腿)”,还在安迪的车中幽会过一次,当时我带她去游览汉尼拔,顺势把车停在了那城市的一条泥路上——“你带我来到这里,让我听见你的闲谈 /你谈起儿时的冒险:那时你穿着寒酸的仔裤,戴着一顶鸭舌帽”。话说回来,在两次汉尼拔之行中,跟安迪去的那一次要让我满意得多。
寻宝游戏的每条提示都藏在我曾经背着艾米出轨的地方,她居然用寻宝游戏牵着我的鼻子重游了一个个不忠之所。我想象艾米驾车尾随着一无所知的我,一路跟到了父亲的旧宅,跟到了玛戈的柴棚,还跟到了该死的汉尼拔,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娇滴滴的小女孩翻云覆雨,那时艾米抿起了双唇,一张脸上尽是厌恶和胜利的意味;想到这一幕,我不禁觉得脚底升起了一缕刺骨的寒意。
因为她当时就知道她将狠狠地罚我,而眼下已经是寻宝游戏的最后一站,艾米已经准备好向我宣告她是何等神机妙算。眼前这个小柴棚里赫然塞满了各色小玩意儿,我曾经向波尼和吉尔平发誓自己对那些信用卡毫不知情,也从未用那些卡买过东西,谁料到那些东西全在眼前这个小柴棚中。不管是贵得离谱的高尔夫球杆、手表、游戏机,还是名牌服饰,所有的一切通通都在这儿,都在我妹妹的地盘上静静等待,看上去活像我特意藏起了这一切,只等太太毙命后再好好享乐。
我敲响了玛戈家的前门,当她叼着香烟打开大门时,我让她跟我一起去看些东西,随后转身带她走向了柴棚,一路上没有说一句话。
“瞧。”我边说边把玛戈领到开着的柴棚门前。
“这些……这都是用……那些信用卡买的东西?”玛戈冷不丁发出了一声又尖又狂的嘶叫,伸出一只手捂住嘴,从我身边退开了一步。我立刻回过神来:在刚才的一刹那,她以为我是在亲口向她认罪。
那一刻再也无法抹去了,我与玛戈之间有了一条永远的裂隙,就因为这个原因,我恨我的太太。
“艾米在设计陷害我,玛戈。”我说,“玛戈,这些都是艾米买的,她在设圈套陷害我。”
玛戈直愣愣地眨了眨眼睛,接着又眨了一次,微微地摇摇头,仿佛在努力摆脱自己脑海里的念头:尼克是杀妻凶手。
“艾米在设计陷害我,把谋杀她的罪名栽赃到我头上,知道吗?她的最后一条提示把我引到了这儿。对了,我对这一摊东西丝毫不知情,这是艾米在庄严宣告呢:‘各位请睁大眼睛,尼克要去坐大牢了! ’”说到这里,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深处涌上了一股滚滚的热流,一时间又想笑又想哭,于是我笑了起来,“明白吗?是不是这样?见鬼了,真是这样?”
“好啦,要去那里就赶紧趁早 /也许这次我会在你面前露上一两招”,这是艾米第一条提示的最后几句话,当初我怎么会没看出一点儿端倪呢?
“如果她是在设计陷害你,那为什么又要让你知道?”柴棚里的景象惊得玛戈回不过神,她还在瞪眼盯着那些东西。
“因为她把一切做得如此完美,她想让我知道这次我彻底玩完了,她这个人总是离不开别人的赞许和认同。恐怕她实在是忍不住要亮亮底,不然的话她就会觉得索然无味。”
“不,我们肯定还漏了什么线索。”玛戈边说边咬着一块指甲,“你碰这里的东西了吗?”
“没有。”
“那就好,那接下来的问题是 ……”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妹妹的房产里有一堆罪证,艾米觉得我发现之后会怎么办呢?”我说,“这是问题的关键,因为不管艾米假设我会出什么招,不管她想让我出什么招,我都必须反其道而行之,如果她觉得我一定会抓狂并设法处理掉这些东西的话,我向你保证,她一定能想出个圈套让我钻。”
“嗯,你总不能把东西留在这儿,那样的话你就彻底玩完了。”玛戈说,“你确定这是最后一条提示吗?艾米给你的礼物又在哪儿?”
“哦,该死,礼物一定在柴棚里面。”
“千万别进去。”玛戈说。
“我没有别的办法,鬼知道她还留了什么后手。”
我把双手紧贴在身侧不敢乱动,小心翼翼地踏进了那间潮湿的柴棚,踮着脚免得留下脚印。刚走过一台纯平电视,我就一眼看见一个巨大的礼品盒上放着艾米惯用的蓝色信封,用艾米钟爱的美丽银纸包装着,于是把信封和礼品盒都抱到了暖融融的屋外。盒子里的东西掂起来很重,差不多有足足三十磅,好像碎成了好几块,当我把盒子放到地上的时候,里面的东西滑动着发出了奇怪的“吱啦”声,玛戈立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打开了信封:
亲爱的丈夫: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其实我对你的了解远远超过你所能想象的程度。我知道有时你会觉得自己正悄无声息地在世间行走,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注意,拜托千万别这么想。我已经把你从头到脚看了个透,你还没有行动我就已经算好你下一步的举措,我知道你去过哪里,我也知道你会去哪里。为了今年的结婚纪念日,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行程:沿着你那条心爱的河逆流而上吧,去吧!去吧!去吧!你压根儿不用担心找不到结婚周年纪念礼物,因为这一次礼物会自己送上门来!放轻松一点儿吧,因为你已经走到了终点。
“什么叫作‘逆流而上’?”玛戈问道,我听完不由得呻吟了一声。
“她的意思是让我去蹲大牢。”[1]
“让她去死吧,赶紧把盒子打开。”
我跪下用指尖轻轻挪开礼品盒盖,仿佛盒子里放着一枚炸弹,可是盒子打开后仍然一片寂静。我往礼品盒里瞥了一眼:盒子底部并排放着两个木偶,看上去像是一对夫妇,丈夫穿着一身五颜六色的服饰,露出一脸狞笑,手里还拿着一根手杖,换句话说是一根棍子。我拿开这个丈夫木偶,他的四肢立刻兴奋地乱舞开了,仿佛一个舞者在舒展身体。妻子看上去要漂亮一些,显得更加优雅也更加严厉,脸上的表情很是震惊,仿佛看到了令人惊恐的一幕,她的身下还躺着一只宝宝玩偶,可以用丝带拴在妻子的身上。三只玩偶看上去都显得年代久远,又大又沉,几乎和口技表演所用的木偶一般大小。我伸手拿起男木偶,发现他身上有一支球棍一样的粗手柄用于操作,于是攥了攥那支手柄,木偶的胳膊和双腿立刻狂躁地抽搐起来。
“太让人毛骨悚然了,赶紧住手。”玛戈说。
木偶一家子身下还有一张莹润的蓝纸,中间折了一道,上面用艾米龙飞凤舞的笔迹写着:
一个美妙新故事的开始,尼克!“就该这么办!”
尽情享受吧。
我和玛戈把艾米的寻宝提示和装木偶的盒子一股脑儿搁在母亲家的餐桌上,定定地盯着这堆玩意儿,仿佛正在组装一套拼图。
“如果她要施展……她的计划,何必大费周章弄个寻宝游戏呢。”玛戈说。
玛戈已经顺嘴用“计划”一词替代了另一种说法——“假装下落不明并设套诬陷丈夫是杀人凶手”,好歹“计划”一词听上去还没有那么疯狂。
“首先,这一招是想要让我分神,让我相信她还是爱我,我被她的一条条指示牵着鼻子走,心里还相信我的太太想要重修旧好呢。”
她的那些字条还真让我变成了春心萌动、浮想联翩的傻瓜,想起来真是让人糟心,那可是丢脸丢到家的经历,简直深入骨髓,会一辈子跟着你、改变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艾米仍然能把我玩得团团转,她动动笔写几张字条就可以让我彻底地回心转意,我简直活像她手里牵着的小木偶。
“我终究会找到你,艾米。”此时此刻我的心声听上去透着款款思念,实际上盛满丝丝恨意。
“这样我就没有时间停下来想一想:嘿,这场面看上去活像是我谋杀了自己的太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说。
“再说如果她没有坚持传统玩寻宝游戏的话,警方就会觉得蹊跷,至少你会发现有点儿蹊跷。”玛戈说,“那样看上去仿佛她知道自己将要失踪。”
“这东西才让我担心哪。”我指着木偶说,“看上去非常不寻常,一定还有更深的含义,如果她只是想让我一时分心的话,那最后的礼物可以是……木头做的任何玩意儿。”
玛戈用一根手指轻抚着男木偶的花衣服,“这些木偶显然年代久远,是古董货。”她翻起木偶的衣服,露出男木偶的那只棍形手柄。女木偶没有手柄,只在头上有个正方形的豁口,“这是个性暗示吗?男木偶有这根巨大的木制手柄,就像一根阳具,女木偶却偏偏没有手柄,只有一个洞。”
“这意思不是明摆着的吗,男人有阴茎,女人有阴道。”玛戈把一根手指伸到女木偶的豁口里,摸了一圈以确保里面没有藏任何东西,“那艾米到底想要说明什么呢?”
“第一眼看到木偶的时候,我想的是,她买了宝宝玩具,这是妈妈、爸爸和宝宝一家子,因为她怀孕了。”
“她真的怀孕了吗?”
听到这句话,一阵绝望劈头盖脸地席卷了我,说得更确切一些,并不是一个浪头打过来席卷了我,而是一波波海潮滚滚退去,而我也被卷入其中。我再也不希望自己的太太怀着孩子,但我也受不了她并不怀着孩子。
玛戈伸手拿出男木偶,又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突然灵光一现,“你就是她手里牵着的木偶。”
我放声笑了起来,“你这句话还真在我脑袋里冒过泡呢,可是为什么要弄一男一女两个木偶?艾米明显不是被人牵着走的木偶,她可是牵着木偶的人。”
“还有那句话‘就该这么办’,就该怎么办?”
“害我永不翻身?”
“那句话是艾米的口头禅吗?要不然是从‘小魔女艾米’系列里引用的典故?或者……?”她急匆匆地走到电脑旁,搜起了“就该这么办”,一下子搜出来 Madness乐队那首《就该这么办》的歌词。“哦,我记得这个乐队,很棒的斯卡乐队。”玛戈说。
“斯卡曲风。”我忍不住开始狂笑起来,“太棒了。”
那首歌的歌词讲的是一个堪称多面手的勤杂工,他能做电工活儿,也能做管道工活儿,而且喜欢客户付现金。
“上帝,我真是恨透了80年代的歌,就没有一句歌词讲得通。”我说。
“如果那句话就是出自这首歌,那又是什么意思呢?”玛戈说着转身面对着我,仔细端详着我的眼睛,“这首歌唱的是一名勤杂工,说不定指的是那些能进你家修修补补的人,人家也可以顺带在你家动点儿手脚,还愿意收现金,这样就不会有记录。”
“难道是装摄像头的人?”我问道,“在我有外遇的那段时间,艾米出过几次城,也许她以为可以把我和安迪的事录下来。”
这时玛戈用眼神向我抛出了一个无声的问题。
“噢不,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在我们家里幽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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