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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9 吴念真(现代)
爸虽然老了,胖了,可是动作倒还是很灵巧,大概是当兵当久了的关系,你
想想,从二等兵干到上校退伍要多久?二十多年哪!
「不敢,爸,」我缩着脖子喝牛奶,爸喜欢抓脖子,五爪神功。
「老幺,我看你吃到什么时候,」妈在阳台上说,唯恐天下不知的样子。「现
在几点啦,补习来得及吗?哎,自己也要想想,那么大的一个人了,总不要妈一
天到晚惦记着,妈会累!」
「老幺,」爸低声说:「快吃,快上课去!」
二姊下来,老哥也下来,个个神采飞扬,星期天,约会天,对大学生来说。
「爸早,妈早!」二姊。
「妈早,爸早!」大哥,奉承派的。
「还早哪?」妈头也不回地说。
「好棒的天气!」二姊说:「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得体,得体,」爸说:「老幺,下面呢?」
「夜来麻将声,不知谁赢了!」我说,良机不再,没有幽默感的人只不过是
个行尸走肉而已。
「老幺!」妈大吼一声。
「叛逆,叛逆呀!」二姊说。
老哥在桌下踢我一脚,爸摇摇头「六宫粉黛无颜色」地笑了一笑。神经病家
庭,真的,男人女性化,女人男性化,甚至菊花也在春天开。
讲义、课本、笔记、红笔、蓝笔、车票、眼镜,都有了,钱,没有。
「老幺,八点了!」高八度的花腔女高音。
「来了!」我说。妈的弱点是不论她多生气,多急,只要答她一声,代表你
在听她的话,她就会心满意足自动熄火。
这是爸二、三十年来的临床经验,不过真的很灵,屡试不爽。
「中午回不回来吃饭,你们。」妈说。
「不回来!」三个都说。
「老幺要回来!」妈瞪着我。
「得了,那么远浪费时间,在外面吃饭好了,找个同学聊聊也好,学学人家
唸书的态度!」爸说。这就是常使我感激得痛哭流涕的父亲。生我母亲,知我者
父亲。
「你不怕他去找个女学同联络感情?爸!」二姊满嘴圈牛奶渍,可是就不放
弃说话的机会。
「老二,你不要讲话好吗?」老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皱着眉说,好老哥。
「有钱吗?」爸一边说一边掏口袋,意思是:孩子,我一定给你,不论你有
没有。
「没有!」
「拿去,不要乱花!」爸快速扔过来,我赶忙接住。
「拿多少?」妈说。
「五十块吧!」爸说,善良的爸,两百元哪!
「妈,我走了!」我打开门:「老哥,Have a good time!」
「谢啦!」
「二姊!」
「干嘛!什么遗言?」
「妳的腿越来越粗了,少吃一点!」我说。关上门,?媕 Y 一定火山爆发可
是不会影响到我,因为爸严格规定过,兄弟姊妹吵架只能在屋内,所谓家丑不可
外扬也!楼梯口是非军事区。
我数着楼梯下来,越想越不甘心,这就是高三学生的 beautiful sunday 的早
晨,鬼喔!
楼梯下也有人在推【脚踏车】,二楼的三千金,高三的可怜虫。
「嗨!」我说,太熟了,否则我真不会去和女孩子打招呼,非不为也,不敢
也。
「嗨!」她抬头看看我;眼圈发黑,八成又是一个爱迪生。「上课去?」
「对,」我说:「上课去?」
「对!」
老套。同一个补习班上了个把学期了还问。
天气真棒透了。安全岛上那些树刚长出芽来,嫩绿的一遍,看起来真令人与
旧想飞,何况身旁边还有女孩子并辔而行,我真的以为在演文艺片。
「哇,吹面不寒杨柳风!」她说。又是一个颇有「文学」素养的。
「真的很舒服!」.
「喂!你早上都起不来是不是?」她笑着问。
「没有哇,谁说的!」
「那怎么每天早上都听到你妈在那儿嘀嘀咕咕的!」她说,我注意到她握车
把的手,可怜,骨瘦如柴哪!
「女人嘛,总是囉嗦!」我说。
「少恶!」她说:「其实我有时候也累的起不来!」
「用功过度嘛!」我说。仁爱路四段,最美的路,而且有一个坦白的女孩子
在招供,哇,美丽的星期天。
「其实说,我真的一点把握也没有!」她偏着头说:「你呢?」
「甭提,」我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唸得好多好多了,可是就不知道别人唸
的怎么样,想来想去很骇怕!」
「我也是。」她说:「对了,你家不是全上大学了吗?你怕什么!自备家教。」
「算了。」红灯,停车。「老姊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老哥社会组的,数学
比我还破,二姊嘛,自己有自己的节目,只要不扯我后腿就行了!」
「电机系那个?」她问。
「是啊,没事干专找我麻烦,还会教我!」
「我好多同学也这样,哥哥姊姊去别人那儿当家教,而自己在家?媞 N!」
「是啊,我有时真搞不懂!」我说。
一些国中的小毛头穿得花花绿绿的又笑又叫地走过,郊游去的样子,旅行袋
露出烤肉的铁丝网。
「我很羡慕他们!」她说。
「算了,三四年后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受苦受难!」
绿灯。等她起步赶上来。
「嘿,你有没有想过,考不上怎么办?」她说。
「当然想过,男孩要当兵哪!」我说:「女孩子倒没关系!」
「不对,」她摇摇头,皱着眉着:「我大姐考了一年没上就不考了,结果找不
到工作,一天到晚呆在家?堳銴悀蚺 H 的,我真骇怕我也会这样,你知道,高中
非学历哪!」
「结婚去嘛!」我笑着说:「长期饭票!」
「德性!」
「真的,」我说:「男孩子才糟,当两三年兵一下来,什么都忘了,再念也不
容易了!」
「那不要去嘛!」她满脸真诚地说。
「妳开什么玩笑,当兵又不是看电影!」
「可是好多人没去当兵哪!」
「身体有病吧!」
「那你不会去弄个病。」她说。女人不足以论大事。
「少来!」
「其实,我有时也想过,就是念大学也是一样,还不是念一堆书,念一念,
又要干什么?」
「我也想过,可是我老哥叫我不要想那么多,走一步算一步,千千万万的高
中生在准备考大学,我们也是高中生,我们也要去考!」
「我们都是高级盲从!」
「早哪,高级,」我说:「我们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喂,你知不知道那些念大学,就如你哥哥姊姊,他们想的下一步是什么?」
「多哪,」我说:「比如说,今天礼拜天,他们想说,今天和谁约会去啦,到
何方逍遥去?」
「少恶!」她笑着说。
补习班门口永远像废车厂,十飞三飞,新的旧的搞得满走廊。
一堆宝又在楼下排排坐,男孩子藉口多,等同学,天知道,到底是看女孩子。
不过我很喜欢看到他们,这是真的,和他们讲话比和家?堛漱 H 扯要爽多了。而
且大家有默契,比如说他们明明看到我和女孩子一道来,想起鬨,可是就不会当
着女孩子的面,修养够好的,一等她像病猫一样爬上楼去,才开始口不留德地你
一句我一句。
「妈呀,我们真要自杀了,」「不错,秀外慧中有气质!」「介绍介绍吗!」「你
妈个头,天天喊累,原来泡妞儿去了,怎样,上不上道?」
「停!」我说:「诸位老兄不要误会。」
「少来,男子汉敢做敢当!」
「妈的,只不过同路而已,她住在我家楼下,碰巧一道来而已,不要想入非
非好不好!」我说。
「对呀,这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省得问地址嘛!」「对,联络方便!」
「鬼喔,老夫家教严格,连机会也没有。」
「相信你!」班头说,我很佩服他,适可而止:「考上大学以后再说。」
「嗯,这才是人话!」我取下书包说:「今天什么课?」
「英英数数化化物物!」
「内容丰富,」我说:「上去吧!」
「Good morning ladies and gentlemen !」英文老师说,全班哗然,我笑着
摸摸下巴,胡子又忘了刮,扎手。
英文课大家喜欢,不是喜欢英文,而是喜欢老师,诙谐,可是有深度,上他
的课一点不累,这是补习班老师的特长。
「今天真是好天气,郊游的天气!」
「对!对!」一堆病猫精神都来了。
「看哪,阳明春晓,樱花怒放,鹭鸶潭春水初暖,坪林正洋溢着青春的欢笑,
而三月阳春,和风煦日,大地一片蓬勃,」他比手画脚,出口成章,散文一篇,
佩服!麻子拍拍我腿例着嘴笑:「要得!」
「而诸位却委身屈就于课堂之中,弃美好世界于不顾,呆在那儿看老师唱独
角戏,说来实在可怜,令人不由得一掏同情之泪!」
「是嘛,是嘛!」全班再度掀起高潮,甚至有人鼓掌。
「可是,诸位要猛回头地想想看,」他停了一下,走起台步,忽然转身抑扬
顿挫地说:「春天到了,联考还会远吗!」
全体病猫哇的一声,再度回到现实,麻子说:「这家伙真会滥用名言……」
「诸位,你们都一流学府的一流学生,都有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功夫!」
他说,一本正经地,我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而你们也都知道,台大傅园的杜
鹃比阳明山的还要鲜艳,还要漂亮,明年春天,当各位拥着美丽可爱的女朋友,
在台大校园欣赏满园春色之际,你们会深深觉得,虽然损失了一个春天,却得到
了永恒的春天!」
病猫再度精神振奋,叫好连天。麻子说:「他一定念过群众心理学,干议员
一定很棒!」
「报告!」有人举手。
「什么事?」
「请问老师,清华大学有没有杜鹃花?」一个傻头正经地问。
「我不太清楚,有什么意见吗?」老师莫名其妙地反问他。
「没有啦,我第一志愿想填写清大,可是怕损失一个春天之后,还要损失了
永恒的春天!」傻头说完一本正经地坐下,整个课堂如原子弹爆炸,天翻地覆,
敲桌子,拍手吹口哨,趁机发泄。
「我乱佩服这种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烈士!」麻子说,我也同意,不过我真搞
不懂那小子是真傻还是装傻。
「Ok, now,言归正传,翻开讲义第五四页,副词与形容词……」老师笑脸
尽失。
麻子跟我做个鬼脸说:「喜剧演完了,现在悲剧上台。」
中午,一堆人又聚在一块,休息一小时哪,不长不短的,而且又昏昏沉沉地
扯不出一点名堂来。
「跷课怎么样?」麻子忽然说。平地一声雷,精神全来了。
「生平没干过那种事!」班头连头都不抬。
「半天又有什么关系,魁汉,你呢?」
「无可无不可,」魁汉也无精打采的。
「你妈的怎么嘛?」
「下午什么课?」
「化化物物!」
「我没意见!」我说。真的,物理化学还有一点心得。
「到那儿去?」班头抬起头说。
「想想看。」
「阳明山,去抓住最后一个春天!」魁汉说。
「妈的要死啦!」
「老师说的嘛!」
「也可以,散散心,储备明天的干劲。」我说。这种天气,真的要命,好得
真想出去跑跑。
「班头,如何?」
「也罢,舍命陪君子!」他懒洋洋地站起来。
「够义气!」
我不知怎地想到了楼下的三千金,想到那副可怜的样子,似乎也该去走走。
「我去找那个女孩子一起去!」我其实是心直口快,半点念头也没有。
「过分!」班头说:「干嘛!约会去?得了,得了!」
「不是,」我说:「我看她也是需要去散散心那一类的可怜虫。」
「班头,你开通一点好不好,你高三,人家也高三,你紧张人家也紧张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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