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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都花落沧海花开 君子以泽

_2 君子以泽(现代)
  傅臣之静止地盯着我小片刻,拔出胳膊,用手背掩口咳了两声:“你要去哪里都成,唯独此处不成。”
  “你不让我去,我便等你走了自己去!”
  “不准!”他呵斥道。
  “那你带我去!”我毫不示弱,“你带我去,我在门口晃晃便回来,你若不带我去,我日后便带着胡床在那坐一宿!”
  傅臣之和我对峙了良久,总算叹了一口气:“这是你说的,只在门口晃晃。”
  于是,为了低调不被父母发现,我俩乘着最小的一头玄蛇,溜达到了最热闹的一个空中小镇。以前我从来没有到过集市,第一次便来夜市,真是光看看都觉得小兴奋呢。
  顺着繁华大道看去,我一眼看到之前想去之地:朱户上高挂牌匾谓之“风月阁”,许多女子在门前娇俏地笑,个个云鬓花颜,一笑百媚。最有意思的是,每当有男子靠近,她们便会上前与之对话。男子多往往笑得一脸荡漾,往她们手里塞几块琥珀,便跟着进了风月阁。
  “他们是在玩游戏吗?”我出神地拉拽傅臣之的袖子,“琥珀游戏?”
  傅臣之想了想,道:“是。这游戏很无趣,我们走罢。”
  那些姑娘罗裳色泽大胆,与普通溯昭女子的清淡大有不同。站在冷月下,好似素秋树梢晃动的红艳。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笑声也是如此诱人,我一时挪不开视线。其中一个姑娘额上帖着蝉翼花子,步摇轻荡,正巧与我对上眼,我有些害羞地往后退了一些,她竟冲我妩媚一笑。
  我是真醉了,又拉了拉傅臣之的袖子,道:“你快看,那个姑娘好好看。”
  傅臣之朝我注视的方向看去,一脸素淡:“等闲之色。”
  哼,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牙都快掉了。我正在心里嘟囔,却见那姑娘也和傅臣之对上了眼。她睫毛抖了抖,竟唰地红了脸,用扇子半掩俏颜。傅臣之毫无反应,转身要去别处。
  我拦住他:“哥,慢走。佳人对你有意。”
  “我无意。”
  “莫要这么快下决定,以防后悔。快,你也去找她玩游戏如何?”
  傅臣之根本不理我。有个木头兄长真是无趣极了。好在我一向骁勇,当街一张胳膊拦下他,抓着他的手,想往风月阁去,他却甩开我的手,道:“胡闹。”
  果然,除了我没人能忍受他这棺材座子脸,那姑娘见他是如此反应,撅着嘴,翻了个白眼。恰好有一个锦衣公子路过,递给她两块琥珀,她便立即赔笑,挽着那公子的手,轻摇小扇进了阁。入门前,她还转过头来遗憾地瞅了一眼傅臣之。
  这确实略有遗憾,我摇摇脑袋:“唉,你看,给人家脸色看,人家转眼走掉。看现在谁陪你玩游戏。”
  傅臣之漠不关心道:“我也不想玩。”
  “那我陪你玩可好?”
  他愣了一下,显得有些错愕。我道:“你可带了琥珀?具体是怎么个玩法?”
  谁知,他竟怒道:“洛薇,你真是太胡闹了!”
  被他这样一骂,我禁不住抖了一下:“凶,凶什么……不,不就玩个游戏嘛,有必要如此大惊小怪么……”
  “那阁里的都不是好姑娘,你学谁不好,偏偏要学她们!看她们长得好看就觉得是好人了是么?从小便如此以貌取人,肤浅!”
  “哥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最讨厌你这番模样,跟父王没差别,你们一天到晚就知道教训我,讨厌!混蛋!一点也不疼我,再也不理你了!”泪眼汪汪地咆哮完这番话,我捂着脸,委屈地转身跑掉。
  “等等,洛薇……”傅臣之有些急了。
  我用手盖着脸,在手后不屑地拉扯了一下嘴角,埋头狂奔半条街,总算落得半分清闲。知道老哥最受不了我掉眼泪,便丢他个伤心欲绝的背影,让他内疚一会儿吧。想到此处,真想为自己的机智立个牌坊。
  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我发现世界之大,真是无宝不有。
  在这里,歌呼宛转犹咫尺,楼台灯火连夜明,还有金桥衔接住两块繁城。这一头有“风月阁”、“春香城”、“燕娇楼”、酒馆、赌场,那一头有小吃、戏馆子、布坊、华胜铺、茶楼。但不管走到何处,满街都能闻到玄丘老酿的香气——我不懂酒,却很熟悉玄丘老酿的气味。
  这是父王每次与翰墨他爹见面都会喝的酒,据说并不如流霞酒高贵有仙气儿,却由“酒乡”玄丘的造酒老者酿制而成,以父王的话来形容其美,乃是:真汉子饮之不止。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了很多好玩的东西。戏馆子里,后排有行人围观,前排有富商贵胄以墨点戏,选曲即舞。这会儿他们表演的是《鸿雁进谏河月王》。
  在集市里,有北号之山上獦狚兽骨做的筷子,碰撞发出的不是普通清响,而是细微豚音;有北海之隅天毒人兜售的念珠,以朱蛾盘踞其中;有九州来的儒家典籍名曰《公羊传》;有我们溯昭特产烤文苍虾串、蚕月酒……
  不过,最吸引我的,是宠物一条街里的虎崽铺。
  确切说,是为那万白丛中一点红所吸引。
  那一堆雪白的绒绒毛球我都认得,就是山林中最常见的白虎崽,可在这对白毛球中间,还有个绛红色的毛球。那也是只虎,还长了对小翅膀,眼睛比别的虎崽都大一些、凶煞一些,个头也要壮实些。
  但不管它怎么逞凶,还是改变不了是颗球形幼崽的事实。翅膀像被绑肉鸡一样绑在背后,它一直不舒服地打滚。站都站不稳,还乱咬别的虎崽,一群小兽扑来扑去嗷嗷叫,闹得整个铺子鸡飞狗跳。
  我决定去把它收了。
  “我要这个。”我提着那虎崽的翅膀,把它拎起来,“可以么?”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这一个两百鼓。” 老板朝我点头哈腰地说道。
  “好,那我带走了。”见它朝我和老板乱刨爪子,我拍掉那爪子,像挑大白菜捏捏它脸颊,满意地掉头离开。
  “等等,小姑娘,你还没付钱呢。”老板在身后唤道。
  “钱?那是甚么东西?”
  “钱你都不知道?”老板从腰间拿出几块琥珀,“你买东西是要花钱的,总不能指望我送你罢?”
  “我是溯昭的小王姬,你要钱,去找紫潮殿里的人要。”
  听完我的话,老板面部僵硬了许久,朝我摊开手:“你要是小王姬,我就是萚华要拿棍子抽死你!虎崽还来!”
  “你怎敢直呼我父王大名,你应该尊称他一声‘陛下’!”
  “没钱买什么东西,走走走,赶紧走!”老板无视了我的愤怒,想直接过来抢虎崽。
  我躲得远远的,却因此激怒了他。他还真的拿起旁边的驯兽棍朝我走来,我吓得更退一步,护住怀里的虎崽。正当老板挥舞棍子要打下来,一把折扇伸出来,四两拨千斤地撩开那棍子。
  一名黑发男子站在前面,背对着我,声音温软:“老板莫慌,且待我与这丫头好好谈谈。”
  东海有仙
  那男子转过身来,对着我摇摇折扇:“丫头,你姐姐不早跟你说过,休得在街上胡闹。若不是今日我揪着你,恐怕会又会无法向她交代。”
  说罢,他又对老板略带歉意一笑:“这是我家小姨子,她年纪尚轻,脑子不好使,还望阁下见谅。”
  这男子身着翡翠色褒衣缓带,散发披肩,斜长的刘海垂至肩头,衬着朗目疏眉,再拿把折扇,有几分阴柔。然其器宇轩昂,丰标不凡,却不露半点纨绔之气。
  看他谈吐言行,也是成年之人,成年会散发,还是黑发,想必是外来客。这年头,我大溯昭的外来客是越来越多了,也不知是人是妖。
  不过,不管是什么,他想救我已是必然,我连忙配合道:“姐夫,我不认得你!”
  闻言,男子向老板丢了一个“看吧”的眼色,从腰间拿出一块琥珀,递给老板:“这些应该够了。”
  老板将那琥珀举起来,对光看了看,只见它呈半透明朱红状,盈盈发光,如神兽之泪,里面有山海纹理,及珍珠贝一枚。
  经过反复检查,他确定这并非赝品,赶紧将它揣进怀里,一副誓死也不再还来的样子:“够了够了,你们走吧。”
  那男子把我带离店铺远了一些,忽而转过头来,朝我拱手,微微一笑:“在下开轩君,见过小王姬。”
  我也笑了:“你相信我是小王姬?”
  “两百年前,曾有幸与令尊共饮,小王姬与萚华王有虎贲中郎之似。”
  “原来如此。”活了这么久,想来不是人,我眨了眨眼道,“何故我看不出你的妖身?”
  开轩君笑道:“在下非妖。小王姬自然看不到妖神。”
  “那你是什么?”这样问似乎有些失礼,我又补充道,“你寿命这样长,自然不是凡人。”
  “在下曾为凡人,因而也算是半个凡人。况且,长寿之人并非无有之。倒是小王姬你,夜晚独自离宫,还是要小心为妙。看你身上没有琥珀,姑且带上些许。”他又掏出几块琥珀,递到我手里。
  “这琥珀便是钱吗?”我拿着它,翻来覆去端详了一阵子。
  “在溯昭,它确实是钱。你看这个。”开轩君拿出一块泛黑琥珀,椭圆形,指甲盖大小,“你看,这是翁珀,里面什么都没有的,这般大小,为一鼓。”
  这下长见识了。原来琥珀按价值由低到高排序,主要分四种:翁珀、血珀、花珀、翳珀。里面的花样,有贝壳、花草、石木、群山、沧海、兽眼,以便区分面值。方才开轩君给那老板的琥珀,便是有贝和山海的血珀,价值四百鼓。大部分琥珀均由仓司部施法以凝结树胶制成,除了翳珀,为“众珀之长”,由翳鸟之眼凝结而成,寻常人家甚至都不曾见过。
  其实,父王与官员议政时,我曾听他嘱咐过仓司部造琥珀之事,但当时我只当琥珀和寻常玉器珠宝一样,不想这玩意儿居然就是传说中的钱。我垂头研究了一会儿琥珀,原想多问几句,一个声音却从我身后响起:“洛薇。”
  我缩起脖子,怯生生地转过身去:“哥……”
  本以为会遭到一阵铺天盖地的骂,没料到傅臣之竟满大松一口气,单手撑在墙上,微微喘气:“总算找到你了。我还以为你又被坏人带走……”
  他这反应,让我不由想起小时候的事。但我坚决不道歉,因为他刚才真是一点也不温柔。我道:“被坏人带走,也比留下来被你骂好。”
  他苦笑道:“知道,我不骂你了。你好好跟着我,别一个人乱跑。”
  终于战胜哥哥一次,我心里是说不出的畅快。他伸手过来拉我,却碰到我怀里的毛球。虎崽伸出脑袋,一脸防备地拨开他的手。傅臣之道:“你从何处弄来了只小老虎?”
  “这是我从虎崽铺买来的。”我摸摸它的脑袋,“我决定带回宫里把它养大。”
  “这虎长了对翅膀,恐怕不是寻常野兽。我看还是从长计议。”
  “不,我已经决定了,要带它回去。既然决定买它下来,便要责无旁贷,要你说是不是啊,玄月?”
  “不可随便给动物取名,取了便没法丢掉它……”说到此处,傅臣之顿了顿,“等等,你今天身上没带钱,怎能买下这虎崽?”
  “啊,刚才有一个人,他帮我……”我指了指身后,想跟傅臣之引见开轩君,但身后早已没了开轩君的身影。再向幽巷人潮探望,也没能找到他。我喃喃道:“奇怪,方才他还在这里。”
  傅臣之像是完全没听到我的话:“你老实说罢。偷拿了哪家店铺的老虎,我去帮你付钱。”
  我扯了扯嘴角,攥紧拳头:“在溯昭最后一个晚上,你是不是非要和我杀个你死我活才开心?”
  最后,这件事还是不了了之。之后,我们带着玄月到一家茶楼休息,一边写悔过书,一边吃夜宵。傅臣之写得一手好字,但模仿我的字也惟妙惟肖,所以,所谓“我们抄悔过书”,也不过是他帮写,我边吃边看。
  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只长翅膀的老虎,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们仨受到的注目礼还真不少。
  不得不承认,王兄认真的样子真俊逸,尤其是认真帮我僵李代桃背黑锅之时。
  点心一道道上桌,看他如此认真,我用筷子夹起酸梅酥,送到他嘴边。他别开头不肯吃。于是,我自己吃了酸梅酥。过了一会儿,我最爱的苏莲糕来了。我夹了一块给傅臣之,他还是同样的反应。于是,我和玄月把苏莲糕卷席而空。
  后面来了水晶箨果饺、合欢羹、牛首山鸳鸯汤,没有一道他肯吃。
  果然,王兄还是和儿时一样,在食物上无甚喜好。每次当大家胃口大开,品尝佳肴,他总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吃到七分饱便收筷,不似其他孩子那般狼吞虎咽。这令不少小臣女们芳心暗动,也令父王为他竖起大拇指:“此子清心寡欲,藏锋敛锷,必成大器。”
  最后,掌柜的见我们点了很多菜,送了我们一盘拔丝羊奶甘枣。
  这是我最不爱吃的东西,因为它确实名符其实,里三层外三层裹满了糖浆、羊奶、甜枣,甜枣中心还有羊奶、糖浆、糖果。可谓溯昭最甜的点心。这拔丝羊奶甘枣甜到何等程度呢?寻常人吃下去,表情常常比吃到柠檬还狰狞。是以两三岁孩童喜爱之。
  我斜眼看了看玄月,心想这也是个奶娃娃,夹了一块塞它嘴里。谁知,它张开小口,嚼都没嚼一下,就把它用舌头顶了出来,滚乱了脑袋上的毛发,看上去很受折磨。
  见它明亮大眼露凶光,我不由感慨自己口味真没问题,连玄月都嫌弃它,唉。之后,一个邪恶的念头一闪而过。我夹了一块拔丝羊奶甘枣,送到傅臣之嘴边。
  那甜到发腻的味道飘在空中,我几乎可以看见王兄捏着鼻子痛苦不堪的表情,真想大笑三声。怎知傅臣之偏了偏脑袋,把它吃下去,还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品尝也就罢了,那向来不知冷热的脸,居然露出了一丝堪称幸福的表情。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难道,这竟是傅臣之一向不好生吃饭的幕后真相?
  为了确认眼前事实,我又偷偷塞了一颗拔丝羊奶甘枣给他。他似乎没留意到自己正在吃什么,咀嚼时还嘴角微扬,写得更加认真。
  这下连玄月都抬起小脑袋,惊呆地露出一口虎牙,露出一脸钦佩之色。但他无比专注,直到满满一盘枣都吃完,才意识到没有食物了,不解地转过脑袋来看我。
  “没,没有了……”我讶异得都有些口齿不清,“你若还想吃,我可以再帮你点……”
  “你给我吃的是甚么?”
  我老实交代点心名字后,空气像静止了有那么一瞬间。傅臣之面露尴尬之色:“其实味道一般,为兄只是有些饿了。”
  这个“为兄”,听上去真是十分遥远,又无比亲切。每当傅臣之口是心非时,他都会自称“为兄”。
  举例来说,儿时我叫他带偷偷溜出溯昭玩,他道:“为兄认为这点子不错,晚点为兄来找你。”而后他便把母后带来了。
  又有一次,我画了一幅画,翰墨在旁边题字,问他这字画如何。他道:“画不错,这字,为兄觉得亦是颇好。”
  当妹妹的,还是该给兄长留点台阶下,我很体贴地没拆穿他。
  不过多时,傅臣之把悔过书写好,便带我们结账离开茶楼。我留意到,结账时他递给小二的是琥珀,却在其中夹了根羽毛。我道:“那不是翳鸟羽毛么,你他做甚?”
  傅臣之道:“你不知道么,溯昭外来者数量逐年增加,奇珍异兽也增多。父王前年才推广了‘珀绒兼行’制。但凡生灵毛羽,均可用以替代琥珀当货币做交易。只是现在尚未普及,市场上没有明码标价,为防引起争执,我都只用羽毛做打赏。”
  “原来如此。有趣,有趣。” 我伸出大拇指,“父王是个明君,待我们长大,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那时恐怕是二姐在位,我们辅佐好她便是。”
  我抚掌道:“这点子不错。”
  我俩聊着天,离开茶馆,徒步至小镇边缘。正想跳上玄蛇背,忽然听见玄月对天嗷嗷叫一声。傅臣之没太在意,只是压着蛇背想要扶我上去。就在这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落到他的手背上。他闷哼一声,被开水烫了一般抽回手。旋即,那东西也被他甩落在地。凑近一看,发现那竟是一只拳头般大小的蜘蛛,毛绒绒的,嘴上尖刺不停蠕动,在地上爬来爬去。
  我浑身的鸡皮疙瘩全都立起来,想叫又叫不出声,只得涨红脸,指着它朝傅臣之投去求救眼神。
  傅臣之二话不说,上前两步,一脚踢飞。
  “此处怎会有蜘蛛?”我抬头看看夜空,“又怎会从天上掉下来……”
  “是有些蹊跷。”傅臣之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准备包扎手背。
  我这才留意到,他的手已被蜘蛛咬伤,留下两个龋齿血印,血里混着些墨绿液体。我抓住他的手腕:“糟了,这蜘蛛有毒。得赶紧把毒逼出来才可以。”
  我把他的手举高了一些,正想看个仔细,他却用另一只手拦住:“不行,不能用嘴,怕对身体也有毒。”
  “谁说我打算用嘴?愚兄,休得把我想成笨蛋。”
  我拍掉他另一只手,用手指按压伤口两侧的肌肤,把里面的毒液挤出来,纵水冲洗伤口,最后以冰封之,防止毒液流入身体。我拽过他手中的布,包住伤口:“现在只能暂时这么处理,我们赶紧回去,再偷偷找御医。”
  “好。”与我一起上了玄蛇背,飞了一阵,傅臣之才缓缓道,“薇薇,多谢。”
  “谢甚么。我是你妹啊。”
  归去途中,只有玄月一直不安地哼唧。
  回去后,我们很快处理好傅臣之的伤口,各自回房休息。然而,因为到底对他又担心又挂念,我几乎一宿未眠。翌日清晨,我看见云母屏上浮现大片翅膀阴影,抬头一看,果然是翳鸟飞过。看来傅臣之准备出发了。我搭了一件披风,跳下兰舟,一路飞奔到北门前。
  果然,翳鸟正匍匐在地,如同一片彩色的巨大树叶般,傅臣之站在一旁,准备骑上它的背。我原想跑过去和他再次道别,却下意识看了一下他的手背。然后,我呆住了——他的两只手手背都完好无损,就像是从来不曾受过伤一样。
  真是糊涂了。前一日他被蜘蛛咬的伤口很深,解冻冰块后,即刻血如泉涌。即便是溯昭氏,受这种伤,估计都得两三天才能愈合。他可是凡人,怎么都得十天半个月,才能触之不痛。可这才过了一个晚上,他手背上却连疤痕都没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非,哥哥是披着人皮的妖?
  天啊,连父母都看不出的妖,那必是铁打的妖怪,这也太可怕了……
  然而,在我仍胡思乱想之时,那翳鸟已对天亢鸣一声,展翅高飞。
  我并无太多时间去思考哥哥和蜘蛛的问题。因为今日有两位贵客到来。他们究竟有几分贵?那是连玄书房都放了全天假。
  这两个人,一位是我大溯昭的大祭司。在溯昭的官员里,六司排在三侯一相之后,并非地位最高。然而,在如今的溯昭,大祭司所做出的贡献,却堪比丞相。因为,早在始王灵景时期,溯昭只是一个孤立的月都,几百年内都只与我们的老邻居玄丘氏有往来,溯昭氏能喝的异族酒,也真只有玄丘老酿。直到鸿雁变法后,我们迁都东渡,才渐渐与妖打上了交道。
  此刻,我们正处于历史上最繁荣昌盛的时代,大祭司奉王命远出取经,打开了无数条通往各地各界的道路。与我们有贸易往来的妖、人氏族,已超过了二十种。听母后说,已有不少大臣在偷偷议论,要将父王的时代命名为“昭华之治”列入史册。
  因此,作为溯昭小王姬,作为史上第一明君的女儿,我才能得瑟地称家乡一句“大溯昭”。
  这一回,大祭司出行时间是最长的。而他要带回的车队里,载着百年前任何溯昭氏都不敢想象的文献与珍宝。
  在前往洛水的途中,我和翰墨光听二姐透露的消息,便已激动得跳了起来。我敢保证,这是每一个溯昭氏听后,都和我们一样喜出望外的重大喜讯,也绝对会是迄今为止,溯昭史上最大的事件。
  即便天已亮,银河依旧在下方熠熠生辉。一抹残月与日同存,在天边留下浅白的大圆。洛水上,青烟幂处,仙鹤驾云越紫清,女官凌波落芳尘。她们素手纤纤,缭绫翩翩,簪花镜摇,柔若无骨,与典司率领的迎宾列阵,形成刚柔并济的浩荡画面。
  终于,我们等来了大祭司。他和从前看见的模样无甚差别,依旧是长须冉冉如云,锦袍华冠,仙风道骨貌,只是比往日憔悴许多,面色苍白,坐骑虺颓,许是连夜奔波太过操劳。
  在鼓乐声中,他走下坐骑,一路走到父王面前跪下,从两位随从搬着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手抄本,双手奉上:“三个月前,当臣取得此书,便反复思量,待归溯昭日,第一个要献给陛下的,便是这典籍。如今,臣终于如愿以偿。”
  那书封上,只有丰筋多力的七个大字:广仙志·卷三十八。
  那两位随从抱着的箱子里,也全都是《广仙志》。
  没错,这便是二姐方才告知之事:大祭司此次取经,竟抵达了仙界。
  也即是说,以往我们在书本上看见的、在祷文中听见的、在传说中幻想的种族——仙,他们真的存在。而且,大祭司不仅到了那里,见过百仙,取回典籍,还寻得了直达仙界的道路。
  “思伯,你总算回来了。”父王亲自上前扶大祭司起来,神采飞扬道,“今天真是好事成双。快快随寡人入宫。”
  “是。”大祭司弓着身子,毕恭毕敬,跟父王进入玄鸟华盖。
  玄鸟起飞前,我拖着翰墨纵身跃入华盖。待父王发现我们,华盖已升入空中。不过,父王今儿心情好,竟没教训我,只命我们安分坐好。我和翰墨坐在大祭司两侧,我拽着他的广袖说道:“思伯爷爷,你真的看到仙人了吗?”
  大祭司笑道:“是啊,小王姬。仙界真的很大,比我们溯昭大多了。”
  我道:“那他们长成什么样呀?”
  翰墨道:“他们有几条胳膊,几双眼睛?”
  大祭司呵呵笑起来:“他们大部分长相和人、妖差别不大,都生着黑发,双手双脚,然周身之仙气却大有不同。他们身如轻风,飘渺如云,多能腾云驾雾,御龙飞升,一日千里。”
  我和翰墨更加激动,问题像连珠炮一样提出来,争得差点扭打起来。后来,还是父王一言令下,我俩才乖乖闭了嘴。直到华盖在紫潮宫昭龙大道前落下,我们下了车,才终于抽出时机,再度缠上大祭司。只是大祭司跟着父王往前走,分不出精力搭理我们。
  父王道:“尚未登基时,寡人曾游历东海,在那里结交挚友,月下共饮。思伯,你猜猜,他是个什么来头?”
  大祭司疑惑道:“臣愚昧。”
  “寡人也是昨日才知道,他亦来自仙界。”父王大笑道,手向紫潮宫正门摊开,“他已在里殿内等候我们多时。”
  玄月之怒
  见到殿内翠衣男子的背影,那冷不防的惊悚,真是腊月里遇了狼。原来父王所谓的仙人,竟是帮我拿下玄月的开轩君。他还是那么彬彬有礼,静若处子,见了来人,不论是谁,先把一阵拱手点头的客套做个周全再说。
  虽然看他这样,我都觉得很是麻烦,但一来礼多人不怪,二来也说明了我大溯昭还是甚有面子,连仙人都对我们让步三分。长辈们客套完之后,父王把我和二姐叫到前面,道:“开轩君,给你引见一下。这一位是我二女儿,流萤。”
  二姐双手合拢在胸前,颔首屈膝,行了个婀娜的礼。成年后的二姐就是好看,她甚至都没看开轩君一眼,只低眉敛目,朱唇微扬,开轩君便像被妖精勾了魂的书呆子一般,傻傻地望着她,之前那文雅姿态早已被抛在九霄云外。
  直到父王催促,他才有些窘迫地回礼道:“二王姬,幸会,真是幸会。”
  再看看我二姐,睫毛扇得跟蝴蝶翅膀似的,连正眼也不敢瞧他一下,只娇弱道:“见过开轩君。”
  若不是人这么多,她大概会恨不得和羞走,倚门回首,摘朵青梅嗅一嗅。
  我正心想这俩人是看对眼了,忍不住偷瞄父王一眼。果然,他脸上也挂着一抹不明意味的微笑……这次第,怎一个肉麻了得!我已经被这三人眼中传递的雷电打得外焦内嫩,却听见父王继续道:“这是我小女儿,洛薇。”
  “小王姬,幸会。”
  同我说话,开轩君正常了许多,甚至还趁他人不注意时,朝我轻轻清了清嗓子。他没忘记前夜之事,但还是很够义气地替我保密。这姐妹,可以交。
  再后来便都是长辈的事。开轩君与父王、大祭司一同畅饮聊天,二姐作为王储,亦坐在一侧旁听。只是在这过程中,她与开轩君眉来眼去可不知轮了多少次。他们每对望一次,那寸寸柔肠,那绵绵情意,都使得我和翰墨便在底下发抖一次。
  “这真是花椒煮了猪头,肉都酥麻了。”我面色苍白地伸直双手双腿,跟僵尸一般抖动嘴唇和四肢,“倘或以后我瞧上什么人,也如他们一般。便挥刀自杀,翰墨,你切记莫要拦我。”
  “好兄弟一辈子。我一定为你磨刀,让你去个痛快。”
  “都说了是姐妹,好好的姑娘家,为何要硬充汉子?”
  无视了翰墨的抗议,又一次看向二姐。唉,都开始玩衣角了,二姐这次病的不轻。
  其实,也不能怪她没出息,原本有史以来,我们溯昭氏便对仙有莫名的憧憬。只是在我们心中,仙人应该更像大祭司那般模样,瘦瘦的身子穿着宽宽的袍子,细细的手指捋着长长的胡子。这开轩君虽然是几百岁的老家伙,看着却与二姐同龄,还有超出意料的漂亮皮相,因而二姐动心,也不是那般难以理解。
  渐渐地,长辈们的话题从仙术转移到了政治上。我和翰墨很快坐不住,便令仕女把玄月抱过来玩耍。
  看见一头长着翅膀的小老虎,翰墨果然也虎头虎脑地兴奋起来。他趴在地上和玄月对视、对嚎,听我叫它的名字,狐疑道:“玄月?这明明是头公虎,你何故给它取个如此娘娘腔的名字?喂,洛薇,你不是男人么……”他后面的话,被我发射的冰渣堵在口中。
  不经意间,父王也看到了玄月,笑道:“薇儿,你到何处弄来这么只老虎,还长了翅膀,有趣。抱过来看看。”
  我把玄月抱起来,走到父王身边。正想递给他,玄月却吼叫起来,对着大祭司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爪子一阵乱舞,爆发着它自以为很有威慑力的杀气。我摸摸它的脑袋,觉得它有些可怜,思虑半晌,也不知该不该放开它的翅膀。
  只见它挣扎着想往前冲,两只黑溜溜的大眼对着的方向,竟是大祭司外披上的虎皮护肩。那虎皮是绛红底,黑条纹,颜色艳丽,毛发光亮,看上去和玄月似乎是同一品种。莫非……
  大祭司也感到了玄月的怒火,指了一下自己的肩:“你是在看这个对么,放心,这与你毫无关系。”
  玄月却被彻底激怒了,扯着奶声奶气的尖嗓子一阵乱嚎,挣脱我的怀抱,飞入高空,跳下来挂到大祭司脸上,卖命地在他脸上乱抓出十多条血口子。
  等它被大祭司捉住扔到地上,大祭司的脸上已经黑血淋漓,就跟刚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鬼似的。大祭司抹了一下脸,颤抖着手指指向它:“反了,反了!陛下,这妖虎想要臣的命啊!”
  只是,大家的注意力都停留在大祭司的脸上。 父王道:“思伯,你的血……为何竟是黑色?”
  “陛下有所不知,臣在返乡路上被毒蜘蛛咬伤,迄今仍未痊愈……”
  然而,他解释得越多,玄月便越愤怒。它如小蜜蜂一样,扑翅吧嗒吧嗒飞起来,欲再度袭击大祭司,但翅膀似乎还不够强硬,抽了两下,便又掉在了地上,摔出响亮的“啪”声。
  尽管如此,它气势是满的,赶紧翻过来,弓着背,立起浑身软毛,奶声乱吼也没有停止过。大家都在忙着照顾大祭司,父王拂袖让我带着虎崽滚蛋。
  我只能面带愧色,抱着玄月溜了出去。
  回寝殿的一路上,与它作斗争,便耗尽了我所有力气。沧瀛神啊,这小虎崽是刚生下来没多久不是,怎的就发育得如此健壮?现在还是婴儿虎就如此凶残,长大岂不是要翻江搅海。继续如此养着它,那可真是背着石头上山。只是,想到它小小年纪便孤苦伶仃,又觉得它实在可怜。
  回去以后,为是否留玄月这问题,我还真苦恼了有那么一会儿。而玄月好像傲气得很,好似看透我的心思,趁我不注意之时,自己溜了出去。我出去寻它,焦头烂额地找了近两个时辰。
  直至黄昏时分,血染夕云,飞絮映日暮,我终于在一个偏僻空殿旁,发现一排袖珍虎爪水印。我沿着那找爪印跟去,几下就抓到躲在草丛里脏兮兮的虎崽。
  “你真是令人不省心!”我在它屁股上狠狠拍了两下,“自己惹了事,还不让别人责备不成?伤了他人,你可知错?”
  谁知它非但毫无悔过之意,还摇动尾巴,和我对打一阵,甚至想来咬我。我气得不行,想要把它翻过来打,却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这妖虎,恐怕留它不得。”
  “什么人?”我回头望去。
  此声带着些回音,似乎是由空殿传来。我提心吊胆地四下探望,没见着一个人。直到空殿的帘栊被掀起,里面探出一张白生生的脸,跟死人一般。我吓得差点坐在地上,但很快意识到那人是大祭司,心神未定地拍打胸口:“原来是思伯爷爷……为何说它留不得?”
  大祭司道:“这妖虎身带戾气,食人从首始,长大以后,怕要吞食主人。”
  从脑袋开始啃人?我打了个哆嗦,道:“思伯爷爷为何会知道?”
  “因为,我见过它父母吃人的样子。”大祭司指了指肩上的虎皮,“这两只妖虎很凶狠,吃了我许多朋友家人。来,把它给我。”
  朋友家人?大祭司家人全在溯昭,他只带了随从出行。我抱着玄月后退一步,提防道:“这么说,玄月的父母真是为你所杀?”
  大祭司走出空殿,步步逼近:“小王姬,请把妖虎交出来。”
  “不,不给!你会杀了它的!”
  我抱紧玄月,想要保护好它,谁知它却猛地飞起,俯冲到大祭司面前,一爪抓烂了那张白色的面皮。大祭司发出一声非人的怪叫,大量黑血流下,身体摇摇欲坠。
  然后,他的眼珠掉落在地,一只毛茸茸的昆虫腿蠕动着,伸了出来。
  我被这场景吓成了小弱鸡,指着它打冷战:“思伯爷爷,你,你你……”
  “交……给……我……”
  大祭司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声音已经完全走形,抬起的胳膊如木棍般僵硬。之后,之前的蜘蛛腿从眼眶里收回去,一双幽绿昆虫眼在他的眼洞里晃动,又有一条蜘蛛腿从鼻孔中伸出,乱爬之时,甚至掀开了他的上唇。
  它将大祭司的头一点点啃开,露出大量黑血和蜘蛛网,我被吓到几乎尿裤子,扯着嗓子,叫得惊天地泣鬼神,把自己的耳膜都快震破了。那蜘蛛似乎也略受不住,嘶嘶叫了两声,从大祭司脑壳子里跳下来,迅速膨胀,变成一只巨型蜘蛛。
  惨了,原来大祭司早已被这蜘蛛精吃空,如今只剩下一个皮囊,那蜘蛛精便当自己是画皮,披着这皮到处兴风作浪。
  不行,关键时刻,我可不能晕菜。以前上课学的术法怎可忘记,好歹还跟父王出去打过猎。我打了个滚儿,翻到低槛处,引池水凝结成数枚冰弹,将它们引入高空,四射青光,双手指向蜘蛛精。而后,冰弹倏地朝蜘蛛精飞去!
  只听见几下清脆声响,它们在蜘蛛精脑袋上撞成了冰渣。
  蜘蛛精安然无恙,眼睛却充满血丝,“嘶”地尖叫一声,八条毛茸茸的腿堪比树干粗,踩着石阶,噼里啪啦朝我移过来。
  我收起胳膊,静默须臾,忽然“啊啊啊”惨叫着跨过低槛逃走。
  可恶啊,倘或我平时再有多点时间修炼纵水登天术,早已飞到十万八千里外,还用这恶心的东西追着到处跑吗!
  “父王,王兄,都是你们的错!怪我偷练登天术,还怪我!怪我!等我被吃掉,你们记得到坟前磕头认错!”
  由于跑得太快,我踢到石板,摔倒在地。斜阳下,它庞大影子很快将我覆盖。
  我抱着脑袋,想今生就要终结于此,却发现影子停了下来。扭头一看,玄月居然又在它脑袋上抓出一个口子,显摆着小尖儿奶牙,继续用黏软的声音挑衅道:“嗷嗷嗷嗷!”
  “玄月!你好厉害!好棒……”
  我激励之语尚未说完,蜘蛛精已吐出柳絮般的长丝,把玄月从空中打下来,再拖到自己锯齿旁。
  “放开玄月!!”说罢,我飞奔向前,再度凝结冰弹,朝它冲刺而去!
  神奇之事发生了。天罗地网从天而降,日月光耀笼罩蜘蛛精。蜘蛛精仿佛被打折了腿,趔趄爬几步,便伏在地上。这一刻,我的冰弹才落在它脑袋上,不痛不痒地碎裂。而后,身后有一男子喊道:“破!”
  霎时间,黑血四溅,蜘蛛精被五马分尸,炸得七零八落。粗壮的蜘蛛脚漫天飞舞,那颗狰狞的脑袋刚好落在我面前。然而,那绿眼竟未闭上,这脑袋竟自己飞起来,张开锯齿,对我咬下来!
  “小心!”
  一只胳膊挡在我面前,锯齿直接刺穿那条胳膊,粘稠的鲜血溅了我满脸。身后的男子痛苦地哼了一声。蜘蛛精终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双眼黯淡下来。我回头一望,发现那竟是开轩君。他轻轻喘气:“好险。”
  “怎么办?”我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的胳膊,“我们扛着这毛脑袋回去吗?”
  他被逗笑了一下,合并食指中指,聚光在肩上点了一下,止住血。而后,他闭着眼,咬牙把那长长的锯齿□□,推开蜘蛛精脑袋: “无妨,我乃仙身,三天便能痊愈。”
  闻言,傅臣之的身影在我脑中一晃而过。
  但我未深思,只是把玄月从蛛丝里扒出来,和它一起扶着开轩君回去。
  半个时辰后,御医为我们包好身上的伤,有条不紊地交代这两日如何照料伤口,又道:“老夫不曾为仙治病,这伤势怕是要再观察一日,就怕蜘蛛精有毒。不过,好在开轩君仙体非凡,若换作是寻常人,恐怕这胳膊是要废了。”
  父王满面愁云:“唉,怎么会这样。思伯竟早已遇害,现在开轩又身负重伤……”
  军令侯道:“其实,近日城中有许多百姓反映陈情,城中毒蜘蛛横行。蜘蛛喜土,溯昭属水,若不是头目靠近,它们很难在溯昭生存。臣料想,这千年蜘蛛精便是它们的头目,或是头目之一。而今日之难,若非开轩君相救,恐怕小王姬也是生死未卜。陛下,对外界开放贸易之路,确实有助于溯昭昌盛,是否考虑一下,改变管辖政策?”
  “你这番话,与寡人不谋而同。寡人会再斟酌斟酌。唉,思伯乃三朝重臣,七出取经,胸怀天下,不想竟晚节不保,死在这等龌龊妖物手下。”父王挥挥手,“传令下去,以丞相之礼,将大祭司思伯厚葬。”
  交代过大祭司之事,父王又对开轩君道:“开轩君,你救了小女一命,此恩重如山,感深至骨。我萚华乃知恩报恩之人,你若有任何要求,尽管提出,寡人必将用心竭力而为。”
  “实不相瞒,在下为仙百年,四海为家,原以为早已无欲无求。然而,此次前来溯昭,却有一事,挂肚牵肠……”说到此处,开轩君更是忧郁至极,一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惨样。
  父王笑道:“哈哈哈,寡人早已猜到,你喜欢流萤。只要她也对你有意,寡人便成全你们俩。”
  开轩君喜道:“此话当真?”
  父王道:“君无戏言。”
  开轩君犹豫道:“可是,二王姬不是储君么?她若嫁我……”
  父王走过来拍拍我的脑袋:“寡人还没老呢,这不,还有一个小女儿在。”
  “啊?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语无伦次,“不行啊,就我这样,怎能……不行不行,我只想专心辅佐二姐,不愿为王。”
  父王直接无视我,对几名宫人说道:“去传二王姬。”
  看得出来,开轩君确实很喜欢我姐。在二姐来之前,他分明在与父王聊其它话题,却一直坐立不安,心神恍惚。我的心情却复杂极了。怎的一夜之间,我就要变成王储了?倘若日后继位,我将是溯昭史上第一位女王。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郁闷呢……
  之后二姐过来,父王并未立即告知婚约之事,只是把方才发生的事交代了一下。此刻,开轩君除了气色不佳,看上去已无大碍。二姐坐在他身旁,却早已心疼得肝肠寸断,望着他的胳膊,默默流下盈盈粉泪。开轩君看了二姐一眼,那眼神深情之至,令我再度打了个寒颤。
  唉,他俩如此相爱,若棒打鸳鸯,岂不是要遭天打五雷轰。何况开轩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常言道:知恩不报非淑女!女王便女王,挺威风的。这女王我当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当父王提出要将二姐许配于开轩君,二姐呆了呆,竟断然道:“我不嫁。”
  雪夜激变
  开轩君很忧郁,也很壮烈。他决定月下独酌,举杯对影成三人。看着他那凄凄惨惨戚戚的境况,我实在想过去,留下只字片语以安慰之,但总觉得月下仙人甚是美丽,若硬要塞个人进去,也不该是抱着虎崽的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当个孵鸭蛋的老母鸡,欲带玄月离去。
  但刚走两步,眼前画面,便看见二姐出现在开轩君身后。
  纷纷凉月临窗照,二姐提着灯笼依水而立,绯红裙腰如霞光,一时间,松风涧石,水声激激,自成一番秋月春风。目睹如此倩影,开轩君更是投以悲凉之色,看上去好不可怜:“你可知道,于你,我不过初识之人。于我,王姬流萤却早已是旧梦佳人。”
  二姐迷惑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之前,我已在大幽之国见过二王姬。此次前来溯昭,亦是为二王姬而来。”
  开轩君取下头上的发簪,摊开手掌,它发光升空,竟变成一个卷轴。卷轴徐徐打开,橙光莹莹,展开竟是一幅红衣佳人画。画中的二姐正提着竹框,乘舟渡河,摘采荇菜。莫说二姐,我都感到意外。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开轩君缓缓说道,语调悲凉,“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沉默持续良久。二姐素来温柔,却残忍地说道:“抱歉。我无法嫁给你。”
  “因为在下并非溯昭氏,对么?”见二姐不语,开轩君又道,“溯昭有王法,王位继承者必是溯昭氏,后代也必须是纯正的溯昭氏,对么?”
  二姐闭上眼:“……是。”
  开轩君好像再受不得这种折磨,咬了咬牙道:“那,二王姬可想过齐人之福?”
  哇哇哇!姐姐大美人,果真好福气!竟有俊美仙人主动送上门,多夫侍一妻!我握紧双拳,已在心中替二姐说了一百次“好啊好啊好啊”,不想听到的答案竟是:“别胡闹。”
  沧瀛神啊,胡闹甚么,有甚么好胡闹的!二姐你是被王兄附身了不成!这般好事,竟不答应。好歹生个带仙人血统的外甥出来,这样我家玄月长大也好有个伴儿不是……慢,此话似乎有些不妥?
  不论如何,言语难以表达我的失落之情,我一个激动,不小心勒了玄月一下。于是,它的叫声惊动了二姐和开轩君。
  结果便是,二姐把我拖回她的寝殿,跟父王、傅臣之一样把我劈头盖脸训了一遍。我和玄月都坐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听她训完,我道:“姐啊,你还是挺喜欢开轩君的,对么。那便让他入赘罢。”
  二姐更怒了:“别人说这话也罢,薇薇,连你也不懂二姐的心思?”
  “我是真不懂。”
  “为了溯昭氏王室血脉,我若要继位,肯定不能与开轩君成亲。同时,我亦不能放弃王位。”
  我歪了歪脑袋:“为何不能?不是还有我么。”
  二姐望着我,半晌,只叹了一口气:“你回去休息罢。”
  我还道自己又莫名惹二姐生气,回去与母后谈及此事。母后摇摇头道:“薇儿,你是真不懂萤儿的苦心。你大姐已经走了,萤儿若还重蹈她的覆辙,这对你会产生如何的影响呢? ”
  我道:“无甚影响。二姐并非私奔,明媒正娶,理所应当啊。”
  母后道:“不,你会认为王位是个烂摊子,需要你来收拾。即便轮到你继位,你心中怕也有一万个不愿意。再者,她无非是希望你嫁得好。女儿家,到底还是婚姻大事为首。倘或以后你遇到一个非溯昭氏的男子,便不用顾虑那么多,顺顺利利嫁过去了,不是么。”
  原来还有这么个道理,二姐真是我的好二姐。我感动得有点想狂奔而去抱住她。想了想,又道:“那二姐为何不接受齐人之福呢?”
  “薇薇,你果然还是孩子。溯昭氏向来是一夫一妻制。你想想,你二姐若真嫁了两个男人,先别说无法堵住百姓的悠悠之口,她与溯昭氏的夫君,又该如何解释此事?难道要告诉他,我和你成亲不过是想要孩子?之后生了孩子,又该如何与孩子交代?这些都是问题。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忍忍短痛,总好过一生长痛。”
  大人的世界真麻烦。这是此日我最大的人生感悟。
  之后数日,看见开轩君久久逗留,昼昼求爱,夜夜宿醉,整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我更如此作想。只是,二姐心肠便像是铁和着石头造的那般,不论他如何自残,都不见她有半分动摇。
  两个月过去,开轩君终于灰心丧气,与父王作别,离开溯昭。
  另外,大祭司死后,我们又意外发现经书全都是空白的。原本要开辟的仙界之路,也变成了不解之谜。这期间,父王下令加强了城郭戒备,任何外族想要进入溯昭,须先搜身登记,若在境内闹事,则将彻底驱逐,五十年内不得入内。
  如此,平静的日子又过去了数个月。我还是每天跟着小伙伴儿们一起上玄书房,翰墨还是一如既往不务正业。
  有一天,夫子让我们抄写文赋,那段子恰好是灵景王统治时期,北翔所写的文赋:
  “昔日九州枫陛蒙尘,王陵墋黩。黔首悉涂炭,宗庙堆白骨。今月都高悬天英,暗藏欃枪……惟沧瀛佑我,休灭族之灾……”
  读过这篇文赋,我只能说有才之人,脑子时常少根筋。作为一个溯昭氏,拿凡人的例子来警示君主,说天有妖星,灾祸将至,还求沧瀛之神保佑溯昭,好似一切歌舞升平都和君主无甚关系,不是嫌脑袋在脖子上挂太久么。
  自然,这篇文赋被灵景王看见后,没多久便把北翔流放了。先王西涧则是明君一位,他非但将北翔文赋解禁,还列他入溯昭五杰。以至于我们如今天天背书,没有好日子过。
  只是,看见那句“月都高悬天英”,我忽然想起一桩多年旧事:当初我被蟠龙抓走,那御龙的无名氏青年,也曾说过旧地空有天英,不知是否指我们溯昭的上空。若真是如此,这天英也悬得太久了些,从灵景王一直悬到父王……怎的还不见灾祸降临?
  我把这想法告诉夫子,他那脸就像八月的天,阴晴不定了好一阵子。
  有一日,我幡然醒悟:长了一张乌鸦嘴,真的不好。
  自胤泽建溯,我大溯昭便从无战事,一直本固邦宁了上千年。以前,我们如何都不会想道,溯昭氏首次与仙交流,会是在我们的时代。
  自然也不会想到,第一场遭到外族入侵,竟也是在我们的时代。
  寒冬腊月,北风卷地,满城飞雪,洛水于极寒中凝为一川烟冰。
  此夜,母亲正在教二姐刺绣,玄月趴在我腿上,我跪在父王身边为他捶腿。忽有士兵来报,说沧海门前的守卫全都被杀了,除了在城内滥杀无辜的外族,还有两道云影卷进来。没人看清来者何人,只知道此刻城内死伤无数,一片惨状。
  听见沧海门失守,父王震惊得猛然站起,二话不说,纵水飞了出去。
  沧海门是溯昭的正城门,那里防守也最为牢固,竟这样轻松被打破,这来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也赶紧跟着母后、二姐赶出去。
  风雪凌乱,千里烽烟,城内喊杀声无数。更可怕的是,这么短的时间内,那入侵者竟已抵达紫潮宫上空。那是两名男子,一名是黑发青年,有三只眼,手持毛笔,身穿黄袍;一名是白发老者,须长及腰,手持拂尘,身穿白色道袍。二人均束发戴冠,冷淡高傲,驾烟云虚浮高空。
  他们四周无水。也既是说,他们不是溯昭氏。而自身便能飞行的外族,只有……
  “来者何人!”父王抬头大声问道,“我们与二位无冤无仇,为何中伤我溯昭百姓!”
  与父王的激怒相比,那青年却全无丝毫年轻人之轻浮,只睥睨着我们,沉着如同这凌寒风雪:“大胆妖孽,汝等在北海横行作乱上千年,竟也敢如此倨傲无礼,以下犯上。”
  “什……什么?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父王是位仁慈的明君,此生从未被人如此说过,想来已经懵了。我却没那么好欺负,抱着玄月站出来,怒道:“你又是什么东西?竟敢用这种口气和我父王说话!说我们是妖孽,我们大溯昭氏还当你们是妖孽呢!”
  青年杏目半合,更加充满凉意。那老者反倒勃然大怒,挥了挥拂尘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水妖!可知道自己在对谁大呼小叫?吾乃紫微座如岳翁、黄道仙君,今日便是奉仙尊之命,前来结果汝等性命!”
  这下连我也傻眼了。
  此侵略之族,竟是仙界之人。这怎么可能?连开轩君那样法力高深的仙人,都会待我们谦让客气。他们居然管我们叫水妖、妖孽?
  我道:“你在逗什么闷子!我们可是受神庇佑的水之一族,我大溯昭都是胤泽神尊建立的,你这来路不明的老家伙才是妖孽!”
  黄道仙君道:“小水妖,吾等不过奉命前来清理祸害,汝等若改过自新,还可重新投胎,再修为人。你若复在此出言不逊,诋毁天神,当心魂飞魄散,于六道轮回中荡然无遗。”
  如岳翁并着食指拇指指向我,大义凛然,正气冲天:“私养上古凶兽,还说自己并非妖孽,简直可笑。”
  我道:“我没看出凶兽,只看出你是上古神台上一团狗屎,神憎鬼厌。”
  那老家伙已被我气得不行,父王却转过脑袋,看了看我怀里的玄月,拍了一下脑袋:“这,有兽状似虎,有翼能飞,便剿食人,知人言语……寡人昏庸,竟未看出,这小虎崽是穷奇……”
  听见“穷奇”二字,我也噤声了。这名字并不陌生,我不知在书本上见过多少次。
  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后,水神共工与火神“水火不相容”,数次发生大战。人间涛涌波襄,火奔雷鸣,最终共工战败而怒,以头触不周山。山崩,乃天柱折,地维绝。此后,女娲以五彩石补天,共工死。而共工其氏族精神不灭,化身为凶兽穷奇。
  穷奇乃至邪之兽,见人打架,它会吃了有理的一方;闻人忠厚,它会咬食其鼻;闻人恶逆,它会猎兽以赠之。
  再看看玄月的模样。它缩在我怀里,用两只毛绒绒的小虎爪抱住脑袋,睁大水汪汪的眼,天真地望着我。和我对上眼后,它还朝我伸来爪子。正因为它长得可爱,我便疏忽了它的特征。
  之前玄月偶尔爆发实力,我稍有警惕,却还是低估了它,认为它长大会变成猛兽——它根本就是头凶兽!沧瀛大神保佑啊,我竟养了一头穷奇幼崽!这可该如何是好!
  等等,这情况不对。倘若玄月真是穷奇,那它的父母也该是成年穷奇,上古凶兽,何其残暴,怎可能会被那虎铺老板捉住?即便不是他亲手所杀,捕杀穷奇之人,也应该知道这幼崽有多能耐,不可能随便把它放跑才是。
  我大声道:“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妖孽,休得拖延时间!”
  这时,如岳翁向左挥打拂尘,碎石泥土从四面八方飞来,团聚在巨盘明月中央。他向右挥打拂尘,那些石土凝聚成数块硕大的坚石,疾驰旋转,沙砾横飞。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然后,他向我们的方向挥打拂尘。
  那些坚石好似自月中飞来,化作数把匕首,寒光阴冷,直刺父王要害。
  父王即刻引水护身,挡掉一部分攻击,匕首速度减缓,却还是在他身上刮出数道血口。
  虽然我们有纵水之力,却也仅限于无生命之水,并无将血液冻结的能力,也无将水化物之力。
  因此,从小到大,我见过最厉害的法术,也不过是灵术侯演习时施展的“大河凝冰”——凝河面之水成冰,再把整块厚冰升起,在空中震碎,扔出袭击目标。虽然最初法术灵感来自于沧瀛神,但这需要借助河水本身力量,且对灵术侯那样灵力非凡的人而言,也需要花不少时间蓄力。
  然而,对如岳翁而言,将泥土化石、石化匕首,只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直至此刻,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敌人,究竟有多可怕。真要取我们性命,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住手!”我大喊道,“玄月不是凶兽,他只是我从异兽铺买回来的宠物,如果它当真如此厉害,我们根本就擒不住它啊!”
  两个仙人充耳未闻。这时,三侯也带着溯昭兵将前来应援。黄道仙君完全不曾动手,仅是用法术变出雾墙,挡住所有来自我方的攻击。
  此外,便只有如岳翁一个人对阵。他不过左右挥挥拂尘,便有千百名士兵死在他的法术下。
  我从未见过人死,顷刻间便见同族涂炭,血流成渠,惊呆到只能与母后、二姐抱作一团,欲哭无泪。
  灵术侯法力高深,勉强与那如岳翁对抗了片刻,却还是败阵下来,捂着腹部伤口,跪在地上。眼见又一波将士冲上去,如岳翁不厌其烦地横扫千军。
  黄道仙君道:“不必多费时间,擒贼先擒王。杀了那水妖头目。”
  如岳翁点点头,用拂尘旋了个圈,引起地上所有匕首与碎石,见它们旋转一阵,便汇聚成了一把青锋长剑。大雪残卷,剑光如雪,径直朝父王的方向飞去!
  我和二姐同时失声惊呼。然而,接下来的悲鸣声,却并不是来自于父王。而是不知何时松开我们,独自跑去挡在父王面前的母后。她目光坚毅,用手接住剑锋,五指均被削断,却也没能使利剑停下。那把剑穿透了她的胸膛。
  “梓童!!”父王痛哭跪地,将她紧紧抱住。
  “母后!!!”
  我们想要冲过去,却被一旁的军令侯拦住。他道:“别去,你们帮不上忙!你们千万要保住性命,否则溯昭后继无人!留在这里,哪都别去!”而后,他自己冲上前去。
  滴答,滴答。母后的鲜血混着她的手指,落在白雪中。她身体颤抖,凶狠地望着云中两个仙人,毫无畏惧之意:“丑陋……道貌岸然,以除害为由,行杀生之事……”
  两位仙人有短暂的沉默。军令侯下令发射出冰箭百支,也未起分毫作用。
  母后吐出一口鲜血,握住父王的手,胸膛剧烈起伏,胸口的衣襟如雪地一般,被浸染成海棠色:“陛下……不要管我,保护好萤儿和薇儿……”
  父王的手、衣襟均被染红,他红着眼眶,重重答道:“好!”
  黄道仙君道:“抱赃叫屈,困兽之斗。”
  他朝前飞了一段,挥笔在空中写下银光符文,再用笔将这些符文推出。
  大雪仿佛停了一刹那,银光照满整片夜空。
  我们抬头往上看,有什么东西劈天盖地落下来,就好像是一道炽热的天罗地网……还未靠近,都觉得自己肌肤被灼烧一般。我抱着二姐,痛苦得发抖,绝望将我们所有人笼罩。
  父王却站起来,纵水登空,张开双臂。整个溯昭的水源,均如烟般升起。
  此刻,不论是溯昭疆土、悬浮岛镇、沧瀛神像,还是冥空中那一轮明月,都像浸泡在流水中。视野一片流光潋滟,又如柳絮般摇摆,模糊得只剩一片混沌。
  在这片混乱中,我听见如岳翁急道:“这群妖孽,躲到哪里去了?”
  黄道仙君道:“罢了,我们找不到他们了。这还真是胤泽神尊的法术。老岳,我发现了有趣之事……”
  流火莲雨
  晃晃脑袋,我发现自己正跪在父王的腿边。窗外仍下着大雪,珊瑚红,金兽香,炉火正旺。
  转头发现,母后和二姐仍在刺绣。见我醒过来,母后命人取了一件裘皮披风,再走过来亲手挂在我的肩上:“薇儿,困了就便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去玄书房,到时又没精神。”
  父王道:“这孩子,每天就知道在万轴殿惹事,给夫子添乱,还喜欢欺负人家翰墨。现在臣之不在,不然好歹有个人可以管管她,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
  我依旧心神未定,抱紧父王的腿:“原、原来是做梦……父王,母后,我做了好可怕的梦……”说到后面,泪水扑簌簌流下,我赶紧用手背擦掉眼泪。
  “又用手擦眼睛,脏。”母后蹲下来,用丝绢为我拭泪,“做了什么梦,说给母后听听。”
  “我梦到有好多仙人来了溯昭。他们说我们是妖,然后,害死了你们……”
  母后慈爱地笑道:“傻孩子。我可是你的娘,如何会忍心丢下你不管。不论何时,母后都会在你身边。”
  “梓童,你又要惯坏她了。”父王拍拍我的肩,则是一如既往辞严气正,“女儿,父母不能陪你一辈子。大部分的道路,都要你一个人走。即便父母真的离你而去,你也不可以脆弱。怎能随便哭鼻子?”
  我摇头犹如拨浪鼓:“不要!我要永远和父王母后在一起!你们不会离我而去!”
  父王叹了一口气,温暖的大掌盖在我的头上:“薇儿,还有十多年,你也要成年了,不可如此任性。人的一生,不是单单为自己活。要记得,你是月都溯昭的小王姬,是我萚华王的女儿。如果有一日父母不在身边,你要肩负起辅佐二姐、统治溯昭的重任,知道么?”
  为何父王的话如此像是在道别……我也没有太多要求,只想要他们再多宠我一会儿,只要一会儿,等我再成熟一些便好。我不愿再听父王说教,躲到母后的怀里,撒娇般呜呜哭出声。
  还是母后比较疼我。她没有教训我,只是慢慢抚摸我的背,唱着小时我便喜欢的歌谣,歌词里有月都一切的风清月明,浮岚暖翠。她的手指如此温柔,只在我额上逗留片刻,所有的烦恼与害怕,都会烟消云散……
  直到二姐的怒骂声将我惊醒。
  “别吵醒她,让她休息!出去,你们这些废物!现在溯昭大难临头,你们还有心思担心王位!统统滚出去!”
  我猛地坐起身,看见二姐的背影出现在议殿门前。而我在里面的小房间,这里潮味浓郁,案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文书。
  听见我翻身,二姐回头看了我一下,进来关门,快步走到床边,轻声道:“薇薇,放心,现在我们已经安全了。你若是疲倦,可以再睡一会儿。”
  “安全?父王呢,母后呢?为何说我们安全了?那两个仙人呢?”
  “父王使用了流水换影之术,把溯昭移到了安全的地方。我们现已与外界完全断开联系,水雾障气会令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
  “那父王和母后呢?”我抓紧二姐的手,“母后受了重伤,是不是?我看见她中剑了,手指还断了……母后她还好吗?”
  二姐并未回答我,却紧紧握住我的手指,像是在忍耐剧创深痛,用力到我的手都已经发疼。然而,她还是避开了我的问题:“有事我们晚点说,你再多休息一下罢。”
  “二姐,母后她到底怎么了!回答我啊!”忽然我停止了大喊,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轻声说道,“母后……是不是,是不是……”
  “薇薇,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是你要坚强,不可以哭闹。因为,母后,还有父王……”说到此处,二姐自己的泪水却落下来,“他们为了保护我们……他们……”
  到最后,二姐仍旧没能把话说完。
  但我已经猜到了。流水换影之术是溯昭氏的禁术,传闻是继承自沧瀛神。因这个法术耗力过多,任何溯昭氏肉体都无法承受。强制使用,只会灰飞烟灭。
  既然溯昭已经挪位,大雪自然是停了。它仍旧离月很近,因而至此深夜,还是有着全天下最美的月色。此刻,碧华千顷,冰雪未消,堆积了一片玉做的人间。
  若不提之前发生的事,无人会知道,这里的王已经不在了。我独自狂奔到洛水边,沿岸寻找父王的英魂,却只能看见风起雪扬,波光凄冷,芦苇凋零,荒草乱飞。
  没想到,父王竟会骗我。
  小时他带我来这里散步,曾对我说过,所有溯昭死去的君王,都会成为这里的英魂,永远在此庇佑我们的子孙后代。可是,除了一汪幽青的洛水,满岸摇摆的芦苇,这里便只剩了无尽永夜。
  极寒令我难以呼吸,我跪在地上,痛苦浸泡了四肢百骸,头脑却是一阵又一阵的胀麻。如此沉重。就好似有千斤巨石压在背上,我再也站不起来。
  母后也骗了我。
  她说过,她会一直陪着我,会一直在我身边的。
  “父王……母后……”我把双掌埋入雪地,窒息到快要晕厥了。
  就在这时,前方似乎有金莹火光亮起。我吸了一口气,抬头往前看。不想,那洛水正中央,竟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背影。
  他撑着一把白色水墨绘伞,黑发及膝,一身玄蓝长袍垂在水面,足底竟绽放着冰亮流光。
  如今,但凡是个黑发的人,都会令我惊惧万分。我道:“什、什么人……”
  随着纸伞转动,那个人亦转过身来。
  我曾经见过这个人。就是小时候,因蟠龙之事而救过一命的那个青年。
  像是早料到回头看见的人是我,他在伞下对我淡淡一笑。那不是什么很灿烂的笑容,甚至比月光遥远,比积雪寒冷。然而,却是全世间最温柔的笑容。
  刹那间,风雨华梦,春归时候,似都在这人回首处。
  而那道荧光,原也是从他手中亮起。
  他轻踏水波而来,好像变成了这片黑夜中,仅剩的光亮。
  我逐渐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莲花仿佛包着会发光的莲子,即便花瓣合拢,也有金光从里面漏出。
  我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在我面前蹲下,摊开手掌。随此动作,莲花也跟着缓缓绽放,上百颗莲子从中升起,细小璀璨,金光熠熠,如七月流萤,渐次照亮黑夜。
  此景太过赏心悦目,我忍不住伸手去触摸莲子,谁知却被烫了回来。青年摇摇头,将这朵莲花放在水面,牵着我的手,走到洛水中央,再撑伞挡住我的头顶。
  我正好奇自己如何站在水面上,他松开我的手,抬起手掌。
  而后,奇妙之事发生了:整个洛水上出现了千万朵金莲的花骨朵,然后,就如第一朵莲花一般,先后不一、生机勃勃地在黑暗中盛开,释放出更多萤火虫般的莲子……
  晚风猎猎,菡萏花香。如同飘过一场和风细雨,是逆流朝紫冥的,灿金莲雨。
  “好、好美……”我揉了揉发疼的眼睛,看得出了神。
  但等了半晌,都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我禁不住抬头看了看他。他亦同样回头望了我一眼。此次见他,与儿时感觉完全不同。当时见他,除了惊为天人,便只觉得他毫无感情,又过于傲慢。
  这一次,他同样没有太多表情,却温柔得像是另一个人。
  只是,他分明眼有笑意,却比哭泣还要悲伤。这样的对望让我莫名觉得难过,我下意识去伸手触碰他。
  然而,他却瞬间化作万道金点,随风散去,就如那些莲心萤火一般。
  只有那些金莲还漂在空中,证明了方才的一切并不是梦。我小心翼翼地踩着水面,回到岸边,竟依然能感受到莲子的热度。虽然还是很难过,但也不至于像之前那般绝望窒息。
  这个青年到底是什么来头,两回出现都是无意为之,却总能帮上我大忙。第一回是救了我的命,这一回是用发光的分散我的注意……看他这样来无影去无踪,应该是个仙人才是。
  不论景色多美,我还是得回去面对父母的辞世。只要一想到,此后一生,再无二老陪伴,我的心情便无比沉痛,连亘古不变的同一抹月色,也染上了紧凄霜风,令人不忍颙望。
  然而,我如何都不会想到,回到紫潮宫,竟会同时看见傅臣之和开轩君。昭华殿中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二姐正站在王座前,冷漠地望着傅臣之。
  傅臣之正被两个人侍卫扣住,耻辱地将手背在背后,却挂了一脸的不屈不服。开轩君站在傅臣之身边,一会儿看看傅臣之,一会儿看看二姐,似乎很是担忧。
  “二姐!”我跑上前去,站在傅臣之另一侧,“这是怎么回事?”
  二姐冷冷道:“你自己问他。”
  我看看傅臣之,他没看我,表情纹丝不动,似乎没打算解释。他与二姐沉默对峙了一阵,反倒是开轩君急道:“唉,洛薇,你快劝劝你二姐,让她不要如此冲动。”
  我又望向二姐:“二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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